番外:赵学尔的十八岁
赵学尔十八岁那年,南唐的神武太后死了,当了三十年傀儡的皇帝执政,内有戾王造反,外有敌国侵略,一时间朝局动荡,内忧外患。
赵学尔的父亲赵同是承州刺史,承州位于南唐西部边境,与朔方接壤。
一个月以前,承州被朔方的十万大军包围,皇帝派京都南城守卫大将军张厚领五万定西军,助戍边将领柳举直击退敌军。
昨日南唐在狭关道大败朔方,朔方国君盛金带着四万残兵败北而逃,但赵家人却并不高兴。
赵同夫妻带着三个儿女用午饭,餐桌上的氛围极其沉重。
赵同唉声叹气地道:“今天祭奠柳将军的时候我见到张厚了,他想带定西军入驻承州,柳小将军以‘非承平军不得入承州城’为由拒绝了。虽然张厚暂时没有强行进城,但我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
赵同的妻子沈方人忿忿地道:“他还有脸去祭奠柳将军?若不是援军迟迟未到,柳将军夫妇怎么会战死沙场?”
“可怜柳家兄妹一夕之间没了爹又没了娘。我要是柳小将军,就一刀把张厚杀了给柳将军夫妇报仇,哪里容得下他在灵堂上猖狂?”
赵同摇了摇头,道:“你知道什么?昨日狭关道之战,除了留守城内的几千人马,承平军几乎全军覆没,而张厚却只损失了几千弓箭手,仍有四五万人马驻扎在萧州。”
“盛金虽然战败撤离了南唐,却在清州屯兵四万,清州与承州隔界相望,如果盛金再要攻打承州,我们只能依靠张厚才能与之对抗。”
承州本是军事重镇,承平大将军柳举直率领两万承平军长期驻守于此,负责承州和周边十数个州府的防御军事。
柳举直的官职比赵同高,遇事有决断,但性情宽厚大度,从不仗着官职高插手地方政务。
因此,赵同与柳举直在一处分掌军政十几年,从未生出龃龉,赵柳两家的关系也十分要好。
这次狭关道之战,柳举直本与张厚商议,联手伏击盛金的十万大军。但张厚的援军迟迟未到,导致柳举直夫妇战死沙场,承平军全军覆没。
赵氏夫妇为柳氏夫妇鸣不平,一来是因赵家与柳家关系亲近,二来是因为张厚有意入驻承州,但张厚的品性却让赵同十分担忧。
赵同看着这一家大小,担心道:“以后若是张厚入驻承州,只怕不像柳将军那样好相处,你们日后出去也要小心说话行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意妄为,以免冲撞了这位京都来的大将军。”
“虽说守边将领不管地方政务,但若是他仗着官职高拿大,就是我也惹不起他,明白了吗?”
沈方人听说张厚这么了不得,气势立马矮了一截儿:“我们什么时候不守规矩过?大不了以后都少出门,免得出了什么事掰扯不清的添些晦气。”
赵学尔的庶出哥哥赵学时,和她的同胞弟弟赵学玉都跟着附和,只有赵学尔端着个饭碗,面无表情地道:“不仁不义之人,该杀,张厚不配进承州城。”
赵学尔说话向来冷冷清清,仿佛多个升降调都费劲,但就是这么寡淡的一句话,却震惊了所有人。
赵学时率先嚷嚷着反对:“你知道什么就杀杀杀的,人家有几万兵马,你杀一个试试?”
沈方人谨慎地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噤声!这样的话以后在家里也不许说,张厚以后入驻承州,你父亲都得罪不起,若是传出去让他知道了,那可了不得!”
赵学玉年纪还小,不知道赵学尔话中的严重性,但听得沈方人训斥她,便也跟着“嗯嗯”的点头,仿佛他能听懂似的。
赵学尔却不理会别人,只盯着赵同看,等着他表态。
赵同道:“你以为柳小将军不想杀了张厚吗?柳小将军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盛金对承州虎视眈眈,我们所有人都要依靠张厚才能保住承州,柳小将军不但不能把张厚怎么样,只怕将来还要听他的号令行事。”
赵学尔道:“难道要指望一个无信无义之人保护承州?”
赵同当然知道张厚的为人不可信,可是不依靠他,又能依靠谁呢?
赵同无奈地道:“太后薨逝,陛下初掌朝政,如今的局势是内忧外患,这五万定西军已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朝廷再没有更多的援兵能给我们,不指望他,我们能指望谁呢?”
赵学尔刚想说些什么,环顾四周,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遂对赵同道:“父亲,我有话要单独对您说。”
赵同与赵学尔移步书房,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留,赵学尔谨慎地栓上了门,这才对着赵同耳语了一阵。
不待赵学尔说完,赵同便下意识地反对道:“什么?不行,这样做太过冒险!”
赵学尔不光要杀了张厚,还要以张厚的人头为信物,向盛金诈降,将其诱进承州城,然后瓮中捉鳖,活捉盛金,以此逼退朔方大军!
可这样的计谋,无论哪个环节出错,他们都将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赵同这刺史之位得之不易,他一生都小心谨慎,才能在这纷乱的时局之中安于一隅。
他实在不知道赵学尔小小年纪,是怎么想得出如此计谋,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为过。
赵学尔丝毫不觉得这个计谋有多么的吓人,继续道:“擒贼先擒王,这样做既能捉住盛金大败朔方,又能除掉张厚以慰忠烈,不但承州再无后患之忧,那些对南唐有觊觎之心的边陲之国,也得掂量掂量他们自己承不承受得起战败的后果。如此一举三得,虽然冒险,但值得一试。”
赵同却不这么想,他想着将来张厚入驻承州,承州就不会沦于盛金之手,只要他奉承着些张厚,便无碍性命和官职。
若是按照赵学尔的计谋去做,则太过冒险,一个弄不好,引狼入室,承州落于盛金之手,他的身家性命也就不保了。
赵学尔不知赵同心中所想,再接再厉地劝道:“一旦我们捉住了盛金,无论朔方最终会不会归顺南唐,至少可以让他元气大伤,十年之内都不敢再骚扰南唐边境,父亲,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赵同却觉得赵学尔所说都是天方夜谭,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赵学尔的提议:“张厚是朝中三品大员,位高权重,别说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是故意拖延时间,延误军机,就算我们有证据,那也应该奏禀陛下,请陛下裁决,我若是擅自杀了他,便是以下犯上了。”
“再者,如今有张厚带兵保护承州,盛金就打不进来,若是我自作主张打开城门,一旦你所说的计谋被盛金识破,到时承州失守,南唐陷入危境,我们就是千古罪人了。”
“只为了除掉一个董重,就将城中几十万百姓置于危险之境,实在是本末倒置了。”
“至于国家该如何抵御敌辱,那是陛下该考虑的事情,我只要能保住承州不落入盛金的手里,就是万幸了。”
赵学尔不知赵同已经决计不会同意她的提议,仍然据理力争:“张厚为了一己之私,就能设计让柳将军夫妇战死沙场,让承平军全军覆没,让盛金带着四万大军逃脱,父亲难道能够确保他入主承州以后,不会再为了一己之私献城投降吗?
赵同道:“若真是那样,便是我时运不济,天要亡我,至少我不会背负千古骂名,纵然是死也死得忠烈。”
赵学尔还要再劝,赵同却已经喝止她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此事也不许你再向任何人提起。”
赵同油盐不进,赵学尔无法,只能先回了求安居再想办法。
她在房中坐了一会儿,想着还是不能把承州的命运交到张厚这样的人手中,于是决定直接去柳府,与柳家兄妹商议此事。
赵学尔带着侍女如鱼和不为,刚走到大门口,就被守门的人拦了下来:“女公子,刺史交代,近期不许女公子出府。”
赵学尔心中明白,父亲是无论如何不敢在这件事情上出头了。
她看了一眼门口,没说什么,带着人直接回了求安居,然后跟没事人儿一样坐在房里看书。
不为向来是个急性子,她在旁边围着赵学尔团团转:“女公子,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刺史不许您出府?”
赵学尔懒得理她,不为又围着如鱼转,希望如鱼能告诉她答案。
如鱼自顾拿着只水壶出去了,也不理她,不为只好老老实实地在一旁歇着了。
不一会儿,如鱼回来了,她俯在赵学尔身旁悄悄地道:“管家在院门口伸头探脑地往里边儿瞧,鬼鬼祟祟的,倒没有其他人守着咱们的院子。”
赵学尔“嗯”了一声,继续看书。
赵府管家赵立本回去向赵同报告:“女公子刚刚要出府,被守门的人拦了回来,没发脾气也没闹,直接回了求安居。我问过如鱼,她说女公子回去后在房里安安静静地看书。”
赵同欣慰地道:“嗯,那就好,她还算懂事。不让她出去也是为了她好,免得她在外面乱说话得罪了张厚。还有,最近也不要帮她往府外传信,特别是不能让她与柳府的人接触。”
赵立本恭敬地道:“是,我这就去各个门房交代。”
赵立本方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请示:“需不需要我派几个人守着求安居?”
赵同爽快地道:“不用,不让她出府已经是拘着她了,若是连房门也不许出,只怕会生出什么事端。”
赵立本称“是”后退下了。
晚上赵学尔跟平时一样的时间熄灯睡觉。
到了深夜,整个赵府没有半点儿人声,这时,求安居门口出现了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是赵学尔主仆三人。
她们穿着黑色衣服,拿着两条系好的床单,轻悄悄地出了求安居。
三个人来到了临街的院墙旁边,赵学尔把床单系在腰上,踩着不为和如鱼便开始往上爬。
不为一边小心翼翼地托着赵学尔,一边小声地道:“爬墙实在太危险了,女公子,不为明天就去学武功,这样就能带您翻墙出去了。”
赵学尔一边费尽地往上爬,一边气喘吁吁地道:“嗯,爬墙是挺不方便的,等这件事完了,你就拜弗思为师,好好儿学,等你学好了,我给你加一份儿贴身护卫的月钱。”
不为道:“谁在乎那点月钱,只要能保护女公子我就高兴啦!”
赵学尔费了半天劲儿,终于爬上了墙头,不为和如鱼把床单拉直,慢慢地把赵学尔放到墙外去。
赵学尔落了地,不为便迅速把床单的另一头系在自己的腰上,然后踩着如鱼往上爬,赵学尔则在墙外用床单把不为拉上去。
忽然,远远地听见有人喝道:“什么人?”
不为吓得一下从半空中跌了下来,和如鱼抱作一团,赵学尔则一把扔了手里的床单,拼命地往柳府跑去,唯恐被人抓住。
赵学尔跑到隔着两条街的柳府时,已经气喘如牛,她“哐当哐当”地敲着门,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两个守门人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什么人?”
赵学尔忙拿出令牌:“我是赵学尔,有急事找你们家女公子。”
不等守门的人带路,赵学尔就轻车熟路地往里面跑去了。
守门人刚要呵斥两句,一听是刺史的女儿,又咽了回去,一个守门人小跑着跟了上去,为赵学尔带路。
赵学尔边走边问道:“柳小将军在哪里?”
守门人答道:“小将军巡视城墙去了。”
赵学尔“哦”了一声,心道:刚好。
赵学尔冲进灵堂的时候,只见柳弗思身着素白孝服,一个人跪在灵堂守灵,堂上到处都是刺眼的白色。
赵学尔看着眼前大大的“奠”字,对英雄的痛惜之情瞬间涌上了眼底,她缓步走到灵堂中间,双膝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行过礼后,赵学尔起身走到柳弗思的身边,拉着她的手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柳弗思一把甩开了赵学尔的手,心想:是啊,死的不是你的爹娘,你当然不伤心,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现在有多痛呢?
赵学尔并不在意柳弗思的无礼,她知道柳弗思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所以她告诉柳弗思:“现在是给柳将军夫妇报仇的时候。”
赵学尔的声音很轻,却让柳弗思狠狠地打了一个激灵,她抬起头来,一双含着泪的眼睛,仿佛要杀了赵学尔。
赵学尔知道柳弗思想杀的人不是她,她帮柳弗思说出了心声:“杀了张厚,就能为你的父母亲报仇。”
这个声音对柳弗思来说太诱惑了,可是她却不能这么做:“父亲守护承州十几年,我若杀了张厚,不但要害得承州数十万百姓家破人亡,还要连累父兄亲族、柳氏满门忠烈,背负骂名。”
“若是我一个人,就算以命抵命,我也定要杀了张厚;可若是连累了家族的门第名声,我死后怎么对得起柳家的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父亲和母亲?”
不但不能为父母亲报仇,还要听命于仇人,柳弗思哽咽的嗓音中,透露着无能为力的悲哀。
赵学尔道:“怎么能指望一个奸邪狡诈、背信弃义之人来守护承州?”
柳弗思惊讶地看着赵学尔,难道赵学尔支持她杀了张厚?可若是张厚死了,承州怎么办呢?柳氏满门怎么办呢?
柳弗思看着赵学尔的眼神,既有期望,又有犹豫。
赵学尔左右看了看,确定她们身边没有旁人,才与柳弗思轻语了一阵。
柳弗思听赵学尔说完后,眼中升起了一道希望的光,她忙不迭地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告诉哥哥。”
赵学尔拦住她道:“不能告诉其他人,只能你自己去,告诉了他们以后是什么结果,我已经知道了,就是爬墙出来。”
柳弗思这才注意到赵学尔灰头土脸的样子,头发散乱不齐,衣服上到处都是褶皱,手臂上满是灰尘。
柳弗思蹙眉道:“可张厚军中有几万兵马,如果不告诉哥哥,我怎么杀得了他?”
赵学尔道:“柳将军是平西联军元帅,张厚是副帅,张厚延误军机致元帅身死战场、盛金逃脱,按律当斩!”
柳弗思气馁地道:“狭关道之战,承平军几乎全军覆没,定西军却只折损了几千弓箭手,纵然我拿出父亲的元帅令牌,谁又能听我的呢?”
赵学尔道:“谁让你和他正面交战?我是要你偷袭,正大光明的偷袭。”
番外:赵学尔与卫亦君
街道上,寂静无声。
柳弗思与赵学尔共乘一骑,连同护卫江学文三个人纵马疾驰。
承州的冬天很冷,晚上尤甚。
卫亦君和几个士兵戍守城门,插在城墙上的火把照亮了他们冻僵的脸和挺直的身躯。
一个士兵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发起困来,忽然,有马蹄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在黑夜中显得尤为清晰,所有士兵立马打起了精神。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隐约能看到是两匹马奔着城门的方向跑了过来,他们迅速摆出了防御的阵势。
两匹马跑到了跟前,众人这才看清来的是二女一男,两个女子共乘一骑。
什长卫亦君呵斥道:“夜间不得随意行走,什么人竟敢靠近城门重地?”
来人是赵学尔三人,他们没有下马,江学文拿出令牌:“我是柳将军府上的护卫,护送女公子出城,快开城门!”
卫亦君忙拱手道:“这位壮士,晚上必须要有刺史或者柳小将军的手书才能开城门,您若要出城,请出示柳小将军的手书。”
江学文看向柳弗思向她请示。
柳弗思使了个眼色,示意江学文自己搞定这些守卫。若是让柳弗愠或者赵同知道了他们的事,别说出城,就是家门恐怕都出不了了。
江学文了然地点了点头,转头对卫亦君道:“事态紧急,来不及向小将军和赵刺史通报。柳府和赵府的两位女公子要出城,也不能开城门吗?”
柳、赵两府一个掌军,一个管政,在这承州城里,任何人听到他们的名号都要毕恭毕敬,江学文此时提起他们,隐隐有以权压人的意思。
卫亦君放大的瞳孔说明他听明白了江学文的话,他非但没有卑躬屈膝,反而上前一步。
旁边有人拉了拉卫亦君的衣角,他只是不理,眼神坚定地道:“除了刺史和柳小将军,任何人出城,必须要有他们的手书!”
江学文睥睨着卫亦君:“你一个小小的什长,竟然敢拦着两位女公子出城?”
此时威胁的意味就十分的明显了。
卫亦君再上前一步,带着以身殉职的决绝:“没有刺史和柳小将军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夜间出城!”
赵学尔和柳弗思出来已经很久了,赵同和柳弗愠说不定已经察觉,若是他们追上来就完了,可这小小的守城兵竟然是个硬骨头!
柳弗思急于报仇,没时间在这里跟这些守城兵耗,她冲城门抬了抬下巴,示意江学文直接武力解决,尽快出城。
江学文会意,他跃下马去,一脚将卫亦君踢飞,然后仅使用剑鞘将其他涌上来阻拦的守城兵全都打倒在地。
其他士兵震慑于他们的身份和江学文的武功,不敢再上前来,唯独卫亦君每每被踢倒在地,又迅速地爬起身来阻拦。
江学文本来不欲伤人,但时间紧迫,若是把巡逻的士兵引来就麻烦了,他只好加重力道,一脚把卫亦君踢得爬不起来。
快速地解决掉所有人以后,江学文飞跃到城门边准备打开城门。
柳弗思带着赵学尔策马往城门走去,忽然一只脚踝被抓住了,是卫亦君。
卫亦君趴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抓住柳弗思的脚踝,满脸痛楚地道:“朔方驻扎在清州未退,承州危机未解,柳小将军下令城门戒备,任何人不得在晚间进出城门,你们不能出去!”
赵学尔目光复杂地看着卫亦君,此刻的他像极了十年前的赵同。
赵同十年前因为一次偶然的机遇救了太后,因功得封承州刺史。
在此之间,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什长,几经沙场,出生入死,却仍然生计艰难。
赵学尔因为同理心对身份低微的卫亦君产生了恻隐之心,这个用性命守护承州,对抗权势的士兵,值得她尊重。
急于报仇的柳弗思正要一脚踹开卫亦君,赵学尔一把按住她的手臂:“好了,他职责所在,不要为难他了。”
赵学尔想了一会儿,低头对卫亦君道:“此事关系到承州的生死存亡,事态紧急必须要马上出城,没有时间禀告刺史和柳小将军,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出城?”
卫亦君踉跄着爬起来:“可否告诉我是什么事?”
赵学尔道:“机密之事不能告知外人,但一定不是危害承州的事情。”
卫亦君打量着赵学尔,在她腰间嵌有“赵”字的玉佩上扫了一眼:“夜间不开城门的规矩不能坏,但若真是关系到承州的兴亡......”
卫亦君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之前柳将军命人扎了许多稻草人从城墙上吊下去迷惑朔方,几位若是不介意,我用绳子放你们从城墙上下去。”
“不过你们必须要在出入记录上签字画押,而且还要有一个人留在城内作保,这样以后出了事,我才能向上面交代。”
柳弗思正欲发作卫亦君,赵学尔忙道:“好,我留下来。”
卫亦君走到一张十分破旧的桌子旁边,提笔在粗糙的纸上利落地下笔。
赵学尔和柳弗思翻身下马,赵学尔走到桌旁,见了卫亦君的字,夸道:“行笔刚劲有力,力透纸背,好字。”
卫亦君对赵学尔的夸赞无动于衷。
柳弗思和赵学尔都在纸上签字画押后,卫亦君才把柳弗思和江学文从城墙上放了下去。
赵学尔看着他们安全离开后,也走下城墙准备回家了,只是看着马匹犯了难。
她左右看了看,走到卫亦君身旁问道:“你会骑马吗?”
卫亦君道:“会骑。”
赵学尔道:“劳烦你送我回去。”
“唉?”卫亦君蒙了。
赵学尔耐心地解释道:“我不会骑马。”
卫亦君懂了,忙道:“是,这就送您回去。”
路上,赵学尔问卫亦君道:“你怎么会当个守城门的什长?”
卫亦君道:“百夫长看我会写几个字,就让我在城门当个什长,做一些登记和文书的工作。”
赵学尔道:“我是说你的字狂放不羁,极具风骨,字如其人,想来你不是甘心拘束在城门当一个小小守城兵的人。”
卫亦君道:“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守城兵,也能保家卫国,守护一方百姓的安宁,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这个回答让赵学尔极为感动,一个小小的守城兵,身份低微,却有着报效国家的豪情,实在令人敬佩。
这也让赵学尔对卫亦君提起了更大的兴趣,她继续问道:“你参军以前是做什么的?”
卫亦君道:“一个落魄书生罢了。”
赵学尔见卫亦君不欲多说,于是换了个话题:“十年寒窗苦读,弃笔从戎,只能从一个连官秩都没有的什长做起,不觉得可惜吗?”
卫亦君道:“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守卫边关,保护百姓,我已经践行了我的道义,又有什么可惜?”
赵学尔猛地回头看向卫亦君,这个平平无奇的守城兵,此刻却充满了让她震撼的光辉。
赵学尔从八岁时便立志要胸怀天下,兼济苍生。
为了施展抱负,实现理想,她苦读经史,关注朝政,向官员和幕僚们请教治国之法、安民之道,十年来每日不辍。
结果还没等到她崭露头角,太后就薨逝了,从此她便自觉上天不公,生不逢时,十年来的努力都打了水漂。
但是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告诉她,只要践行了自己的道义,即使是做一个小小的守城兵也心甘情愿。
赵学尔忽然明白,作为刺史的女儿,她的处境比起眼前这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青年要好太多太多,她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有太多的途径可以实现她的理想和抱负。
赵学尔转过头,眼中带着了悟的清明,她十分诚恳地道:“你说得对,这就是读书人的道义。”
也是她的道义。
赵学尔和卫亦君到赵府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卫亦君扶着赵学尔下了马。
赵学尔道:“多谢你送我回来。”
赵学尔缓步往府里走,走到大门口,她驻足转身,对卫亦君道:“你可以做我的护卫。”
赵学尔突如其来的话让卫亦君愣住了,赵学尔也不催他,只站在那里等着他做决定。
好半晌,卫亦君坚定地道:“多谢赵女公子好意,卫亦君虽然落魄,但仍心怀报国之志,宁赴国难死,也不愿苟且偷安。”
赵学尔并不在意卫亦君的拒绝,只看着他道:“以我护卫的身份,推荐你到柳小将军麾下效力。”
这个条件对卫亦君来说,诱惑实在太大了!
一个落魄书生,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报国无门。无奈之下在这国难当头之时,凭着一腔热血弃笔从戎,做着一个小小的守城兵,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守护着他的城池,守护着他的国家。
但是这不代表他就不希望有更好的机会施展抱负,他的心中始终有着建功立业的渴望!
现在这个机会就在卫亦君的眼前,却是有代价的。
护卫其实就是家奴,赵学尔让卫亦君以家奴的身份入仕,是让他有所成就之时,为她所用,为她效忠。
是为了理想答应赵学尔的招揽,还是为了尊严舍弃这个可能再也不会出现的机会呢?
卫亦君凝视着赵学尔,犹豫了许久许久,终究还是缓缓地躬身向赵学尔行礼。
这样的机会太难得,即使这个机会是有代价的,他也想把握住。
番外:赵学尔与柳弗思
柳弗思与江学文在第二日的中午时分,到达了定西军的驻扎之地。
此时,张厚正与将领们在帐中聚会庆祝,分案而食。
自从狭关道之战后,张厚便日日在营帐之中设宴,犒赏定西军中的将领,与承平军中的离殇愁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将领恭维张厚道:“这次在狭关道大败朔方,承平军损失了一万五千人马,几乎全军覆没,而咱们定西军却只损失了几千弓箭手,这全都仰赖将军神机妙算。”
“柳将军以身殉国,多亏将军带领咱们奋勇杀敌,才能取得这场战役的胜利,此次将军回了京都,定会得到陛下嘉奖,三公可期呀!”
柳举直已经死了,平西联军中职位最高的人就是张厚了,怎么向上面报军功还不是他说了算?此时不巴结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再巴结他呢?
张厚假假地谦虚道:“张某人哪里敢期望三公呀!”
一群人又恭维了张厚一番,他才故作忧心地道:“如今盛金虽然撤出了南唐,却驻扎在清州不肯离去,清州与承州隔界相望,一旦我们撤军,盛金必然再度攻城,承州还是危险得很呐!”
“我已经奏请陛下留在承州抵御朔方,只等圣旨下来,定西军就能拔营入驻承州啦!”
张厚的话中竟然丝毫没有想要回京都的意思,反而明显地表现出想要留在承州的意愿。
那将领疑惑不解地道:“将军为何不趁此机会回京都,封公拜爵更上一层楼?承州偏僻之地,将军留在承州哪里有京都守卫大将军的尊荣?”
张厚是京都南城守卫大将军,与其他三位守城将军共掌京城戍卫,这是当权者极为信任的人才能担任,实打实的位高权重。
所以张厚说要留在承州,那位将领才会如此惊讶。
张厚不在意的挥着手道:“只要是为了南唐的安定,牺牲个人的前程又算什么?”
张厚此时的模样,仿佛在他心中,国家安定真的比个人前程更为重要。
这时士兵来报,柳弗思求见。
“哦?柳家女公子找我做什么?”
张厚思忖片刻,先是想着柳家人如今都恨他入骨,柳弗思此时来找他,定然不会是有什么好事。
然后又想着柳弗愠都不敢把他怎么样,柳弗思一个小丫头,他就更不用放在眼里了,索性让他看看柳弗思玩的什么把戏。
最后又想着前两日柳弗愠拒绝了他入驻承州,也许如今后悔了,却拉不下脸面亲自来找他,所以才派了柳弗思来迎他入承州呢?
张厚自持承州必须依仗定西军才能抵御朔方强敌,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害他,尽管他不知柳弗思的来意,还是让人把她带了进来。
柳弗思与江学文被带入帐中。
张厚道:“你是柳将军家的女儿?找我做什么?”
柳弗思拿出元帅令牌,笑意盈盈地道:“想请张将军看看这元帅令牌是不是真的。”
柳弗思此时的模样就像一个乖巧的邻家小女孩,天真烂漫。
张厚一见元帅令牌,顿时两眼发亮,虽说如今定西军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元帅令牌在别人手中,总是不能让他放心。
他心中暗喜,莫非柳弗思是来给他送元帅令牌的?
张厚故作淡定地扫了一眼令牌:“这令牌自然是真的,但是柳将军为国捐躯,我已经禀明陛下,请陛下再择一位德才兼备的大将军做元帅。”
“我是联军副帅,在新元帅到来之前,就由我先代为保管元帅令牌,代行元帅之职。”
张厚说着话便伸手去拿令牌,柳弗思手一缩,张厚没有拿到令牌,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
柳弗思道:“原来是真的呀,我看这令牌做工精美,便让父亲给我玩,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哥哥跟我说这令牌是假的,我不信。想着张将军是联军副帅,肯定知道这令牌的真假,所以就拿来给张将军瞧瞧,果然父亲没有骗我。”
柳弗思一边说着天真漫语,一边往张厚身后侧走去。
张厚自然不相信柳弗思是真的天真,柳弗思拿着元帅令牌到军营中来找他,如果不是想把令牌送给他,便是想用这块令牌号令他。
若柳弗思当真是第二种想法,虽然他并不惧怕,却也担心会横生枝节。
须臾,张厚心中已经有了决意。
他趁柳弗思不备,忽然转身伸手去抢她手里的令牌,站在张厚身前侧的江学文立马拔剑向他刺去,张厚下意识地转身举起剑鞘格挡。
就在张厚庆幸逃过一劫时,在他身后侧的柳弗思出手极快,只见一道光影过去,张厚的脑袋就掉在了地上。
没有人想到,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柳弗思,竟然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将张厚斩首!
堂堂三品大员,定西军的统帅,竟然就这么落了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众将士一片哗然,纷纷举剑对着柳弗思。
柳弗思一改方才天真无邪的模样,用滴血的剑指着张厚的脑袋,厉声道:“张厚不服从军令,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带兵到达战场,导致盛金逃脱,元帅和一万五千名承平军将士、五千定西军将士没有等到援军,战死沙场,万死不能赎其罪!”
张厚的罪名是确定无疑的,只是柳举直死后,军中官衔最高的便是张厚,这场战役的功劳最终也必然会归到他的身上。
虽然让盛金逃脱了,但只要是打了胜仗,谁又会去追究他的责任呢?
同样的,只要是打仗,就会有伤亡,但只要是打了胜仗,便没有人会去追究其中的细节。
至于柳举直之死,谁会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元帅,追究新任元帅的罪责呢?
张厚把一切都计划好了,而定西军中的将领们虽然事后才知道张厚的打算,却也因为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而不得不跟随张厚。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柳弗思竟然敢闯入军营之中追责,并且亲自行刑!
定西军中的将领听从张厚的命令,没有按时到达战场,延误军机,说起来也可以追究他们的连带责任。
所以这些将领们个个儿面露凶光,杀气腾腾,他们打算与柳弗思拼个鱼死网破,求得一线生机。
柳弗思锐利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去:“以后谁还敢视军令如儿戏,这就是下场!”
什么?柳弗思的意思,竟然是不打算追究他们的罪责?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达成共识,渐渐地把剑放了下来。
毕竟张厚的脑袋还在地上,他们实在不敢再轻视眼前这个才十八岁的小姑娘,能不与她为敌,还是不要与她为敌的好。
张厚大概没有想到,这些将领前一刻还以他为尊,后一刻便如同漠视柳举直的死一样,把他忘在脑后了。
柳弗思杀了张厚以后,就去了赵府与赵学尔商议接下来的事情了,结果被告知赵学尔还在禁足。
但柳弗思现在已经接管了四万五千定西军,就是赵同也不敢把她拦在府外。
柳弗思进了赵学尔的求安居,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幸灾乐祸地道:“你还在禁足?”
赵学尔正在看书,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
自那日她半夜回了赵府,赵同便直接把她关在求安居,连院子也不能出去了。
柳弗思见赵学尔根本不理会她的恶趣味,便说起正事:“我什么时候去找盛金?”
赵学尔道:“等。”
柳弗思道:“等到什么时候?”
赵学尔抬起头:“等陛下册封张厚为平西元帅兼任承平大将军的册书。”
柳弗思惊讶道:“册书?你怎么知道陛下会任命他为平西元帅兼任承平大将军?”
赵学尔道:“他就是为了这个谋害柳将军,柳将军一去,他自然会千方百计地得到它。”
十天后,盛金仍然驻扎在清州不肯退兵,这一天他正在营帐之中与大臣们商议如何攻打承州。
一位大臣反对道:“王上,狭关道之战我国损失了六万战士,还未攻破南唐一个城池,就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如今军中士气颓靡,切不可在这个时候再进攻承州!”
盛金道:“我是着了柳举直那厮的道,才吃了这个大亏,好在他已经死了。”
“南唐皇帝软弱可欺,南唐如今是内忧外患,四面楚歌,分不出更多的兵马来抵抗朔方铁骑。只等阿德再领兵五万来助我,张厚那四五万人马不足为虑。”
“若是这个时候放弃攻打南唐,我有生之年恐怕再没有入主中原的机会。”
但朔方的大臣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纷纷阻拦:“王上,万万不可在此时再与南唐开战呐!”
就在盛金与朔方的大臣们为要不要继续攻打南唐的问题争吵不休时,士兵来报:“王上,南唐柳小将军派人给王上送礼!”
柳弗思和江学文被带到盛金营帐,江学文双手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封信,和一个漆黑的大木盒子。
盛金看着柳弗思,疑惑道:“你是?”
说柳弗思是使臣吧,她又是个女的;说她不是使臣吧,她又是柳弗愠派来的。
因此,盛金有些疑惑,柳弗思是干嘛来的?
柳弗思仿佛没有看见盛金眼中的疑惑,大方地道:“我是柳小将军的妹妹柳弗思。”
她从江学文手中接过托盘:“这是我哥哥给王上的信和礼物。”
盛金的侍从接过托盘,在盛金点头示意后打开了盒子,突然“啊”的一声,托盘掉在了地上,张厚的人头咕噜噜滚了出来。
柳弗思道:“这是狭关道之战的南唐副帅,张厚。”
她面上毫无波澜地捡起掉落在人头旁边的信封,递给盛金。
盛金在惊吓中接过信封,拆开看了起来。
柳弗思继续道:“本来我父亲跟张厚商议,在狭关道合力歼灭朔方十万大军,由我父母亲佯败将王上的十万大军引到狭关道,由张厚在山道两旁设伏兵伏击王上。”
“但张厚背信弃义,只派了几千弓箭手,大军却迟迟未到,导致我父母亲枉死战场。”
“我恨他害死了我父母,一怒之下杀了他,但他是狭关道之战的大功臣,南唐皇帝已经下旨封他为平西元帅兼任承平大将军。”
柳弗思从袖口拿出南唐皇帝亲自盖章的任命册书,递给盛金:“我擅自杀了南唐皇帝任命的三品大员,不仅自己难逃一死,还会连累柳府满门抄斩。”
她定定地看着盛金,眼神极为诚挚地道:“所以我和哥哥决定带着承州投奔您,张厚的人头就是我们兄妹送给您的见面礼。王上,您随时可以入主承州!”
盛金与柳弗愠原本是战场上的敌人,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的那种。
甚至半个月以前,柳举直夫妇还死于盛金发动的侵略战争,虽然人不是他亲手杀的,却也与杀父仇人无异了。
但柳弗愠此时派柳弗思来向盛金投诚,盛金却毫不怀疑。
一来,柳弗愠若是诈降,一旦被盛金发现,他派来的人会死得很惨。柳弗愠派了他的妹妹柳弗思来,盛金便有些相信他是真的倒戈了。
二来,柳弗思是带着张厚的人头来的,柳举直死后,张厚便是南唐平西联军中的最高将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弃了张厚这个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而选用柳弗愠这个毛头小子。
三来,朔方在狭关道之战中损失惨重,已经有许多大臣反对继续与南唐开战。
盛金正在发愁怎么把之前战败的损失找补回来,柳家兄妹这个时候带着南唐的城池投奔于他,实在正和他意。
所以,与其说盛金毫不怀疑,不如说他不想怀疑。
盛金哈哈大笑,极为高兴地道:“好!好!等我攻下南唐京都的那一天,你们兄妹就是我朔方开疆扩土的第一大功臣!”
此时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盛金兴冲冲地整顿四万朔方大军随他入主承州。
盛金远远地就看见承州城门大开,两旁都是列队迎接他的南唐士兵。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得意洋洋地带着朔方将士踏入承州西城门,柳弗思谦卑的在一旁为他引道,柳弗愠和赵同带着承州的大小官员,站在离城门十丈远的地方,卑躬屈膝地向他行礼,等待着他的检阅。
盛金此时的思绪就像是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不停地幻想着不久的将来,他入主繁华的京都,坐拥富庶南唐的景象。
他心中十分高兴,对身旁的人道:“南唐皇帝当真是个昏庸无能之人,才使得他手底下的将军带着城池投奔于我,攻占南唐指日可待啊!”
盛金下马走到承州官员面前,准备发表胜利的感言。
忽然城门关闭,街道两旁的屋顶上有上千只箭射向盛金身后的朔方将士,城墙上有上万只箭射向还没来得及入城的朔方大军。
一轮射杀之后,严阵以待的南唐士兵纷纷涌上前去斩杀在他们包围圈中的朔方士兵。
与此同时,柳弗愠和柳弗思合力擒住盛金,将他捆起来架到了城墙上,连声呼道:“朔方国君盛金被擒,尔等放下武器,速速投降!”
朔方将士见盛金被擒,顿时溃不成军,纷纷弃械投降。
朔方与南唐之战就此结束,南唐大获全胜。
半个月后,皇帝派来的使者在柳府宣读嘉奖柳家众人的圣旨:封柳弗愠为平西元帅兼任承平大将军;封柳弗思为镇军大将军;追封柳举直为护国大将军,其妻庞琼英为卫国夫人。
柳府的每个人都得到了嘉奖,柳弗愠子承父业继承了承平大将军之位,柳弗思成为了本朝第一位女将军,得到了二品大将军的头衔,和皇帝亲赐的“镇军大将军”的牌匾,已经去世的柳举直夫妇也得到了追封。
然而,此次大败朔方之计的幕后总策划人赵学尔,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嘉奖,甚至这件事情都没有流传出去,只有极少数的承州官员和承平军中的将领知晓。
柳弗思刚接完圣旨就去了求安居,她郑重地向赵学尔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父母亲报仇,或者即使报了仇,也不能独善其身。”
“还有我哥哥也让我替他谢谢你,说以后你旦有差遣,柳府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可惜你不让哥哥替你向朝廷请功,不然陛下一定会多多地奖赏你,说不定赵刺史还能因为你的功劳升官晋爵。”
赵学尔笑道:“你的道谢我收下了,柳将军的‘赴汤蹈火’我也会记得的,至于向陛下夸耀我的功劳就不必了,名声太大于我弊大于利,这些沉重的名声就请柳女公子代劳吧。”
第一章 赵府议事
晨光熹微,天光破晓,一束光慢慢地从空中洒下来,黑暗渐渐驱散,天地间都染成了灿烂的颜色,静谧而又壮丽,这是南唐京都郊外的黎明景象。
“吱呀吱呀”,一辆马车朝着曙光的方向前行,缓慢而又坚定。一块精美的弯月形凤纹玉佩从马车的车窗滑落,溅起几星泥土。
一个女声传来:“女公子何不留着它做个念想?”
另一个女声道:“既然要奔赴战场,何必负重前行?”
时间回到四年前。
南唐西边有一个国家叫朔方,朔方内战,国君盛金兵败,被几百亲兵护送着逃到南唐承州。
一位浑身是血的朔方将领拍着城门高声喊道:“朔方祈愿归附南唐,请开城门,庇佑朔方国君!”
城门上的南唐士兵闻声,不敢耽误,立即去报承州刺史赵同。
赵同四五十岁年纪,皮肤黝黑,中等身材,长得一脸精明相。他听了士兵的报讯,非但没有欣喜之意,反而愁眉不展,顾虑重重。
南唐与朔方毗邻,两国边界线十分绵长,因此常年争端不断,频繁爆发战争。
这次盛金内战兵败,为了保命,不得已向南唐投降求助,倾国降附。这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为何赵同却一副忧思模样?
原因是承州城内少兵。
承州位于南唐西部边境,原本是军事重镇,承平大将军柳弗愠率领两万承平军长期驻守于此,负责承州和周边十数个州府的防御军事。
朔方内战不断,朔方百姓无以为生,纷纷涌入南唐境内谋生。这些难民有的老实本分做工,只求换口饭吃;有的却烧杀抢劫,无恶不作。
几日前,距离承州两百里开外的兴州发生了大型的朔方难民作乱事件,柳弗愠带兵前去镇压,只留了副将张俭和两千承平军镇守承州。
盛金本就图谋南唐多年,六年前还曾派十万大军压境,围攻承州。如今内战兵败,因害怕被叛军杀了,所以向南唐投降求助。
此时承州城内只有两千人马,而随盛金投奔承州而来的亲兵便有五百人之多,若是把他们都放入城中,也不知是福是祸。
赵同拿不定主意,遂让人去请承平军将领张俭、承州长史冯务本、司马卫亦君和他的嫡女赵学尔来商议此事。
留着山羊胡子的削瘦中年男人是承州长史冯务本,他道:“盛金来降,应当马上开城门受降,庇佑盛金,待陛下出兵助他平定朔方,从此我南唐西部这一千二百里边境便又得以安宁!”
坐在冯务本对面的青年男子身姿挺拔,长相英气,他是承州司马卫亦君。他与冯务本同为刺史之副,共同辅佐赵同治理承州。
卫亦君当即反对道:“不可!朔方流民在兴州作乱,柳将军带兵前去镇压并重新布置边防,如今承平军中只有两千人马驻守承州,他们既要戍守城池,又要值班巡逻,维持秩序,根本分不出兵力来看守盛金。”
“这次盛金带来的亲兵有五百人之多,若是他包藏祸心,只怕朔方还没得到,承州却要先沦陷了。”
冯务本又道:“朔方地广人稀多山瘴,据险以守,即使派大军也取之不易。如今盛金主动来降,若是拒之城外,错失收伏朔方之良机,只怕将来为陛下责罚。”
卫亦君道:“盛金穷兵黩武,四处征战,百姓不堪重负,各路豪杰纷纷起兵造反。”
“等朔方内战消耗了国力,民疲兵弱不堪一击之时,再请陛下派大军西征,将其一举歼灭,比起现在冒着承州沦陷的风险放盛金进城,岂不更好?”
冯务本道:“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大军西征,劳民伤财,穷兵黩武的下场只看盛金我们就应该警醒了。”
卫亦君道:“盛金无信,六年前他图谋承州不成,反被柳大将军擒获,当时就说要倾国降附,结果后来伺机逃走。”
“如今他的老巢都被瓜分了,要是他进来一看城内少兵,生出觊觎之心,与旧部里应外合,则承州危矣!”
卫亦君口中的“柳大将军”是柳弗愠的妹妹,柳弗思。
六年前,她孤身闯入敌军营帐,智擒盛金,大败朔方。盛金为了保住性命,当即向南唐投降,俯首称臣。
那场战役的胜利不仅是解了承州的危机,更是震慑了那些想要趁机分一杯羹的国家。他们害怕落得像朔方一样的下场,纷纷收兵回国,南唐这才扭转了腹背受敌的局面。
皇帝为了嘉奖柳弗思的英勇,破例封她为镇军大将军,从此柳弗思便成了南唐史上的第一位女将军,如今皇帝亲赐的“镇军大将军”的匾额还在柳府挂着呢。
虽说“镇军大将军”只是虚衔,并无实权,但柳弗思却因此一战扬名,承平军中无论士兵还是将领,都对她极为尊崇。
因为承平大将军的官衔是正三品,而镇军大将军是从二品,柳弗思的官衔比她哥哥柳弗愠还高,所以人们称柳弗愠为“柳将军”,而称柳弗思为“柳大将军”。
冯务本和卫亦君针锋相对,半天也没有辨出结论,最后,两个人都把目光投向赵同,希望他能同意自己的观点。
承州官衔最高的是柳家兄妹,柳弗愠不在,柳弗思又只有个虚衔,况且她向来不插手承平军中的军务和承州的地方政务。如今在座的只有赵同的官位最高,众人都等着他做决定。
“这......”赵同摸了摸胡须,皱紧了眉头。
赵同此时无比想念柳弗愠,如果柳弗愠在承州,他便不必为这件事情烦忧了。
一想到柳弗愠为了镇压朔方难民才离开的承州,他又觉得那些作乱的朔方难民来得不是时候,为什么不挑个别的时间作乱呢?
再转头一想,若不是盛金穷兵黩武,四处征战,朔方良民也不会沦落为难民,更不会流落到南唐境内作乱,那么柳弗愠也不会带着承平军在这个时候离开承州。
所以究其根源,这件事情终究还是盛金的错。
盛金不顾民生,害得朔方百姓流离失所,成为难民,如今这些难民却成为了阻拦盛金进城避祸的根源,说来也是讽刺。
不知此时在承州城外等待救援的盛金知道了真相,是否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无论盛金会不会后悔,赵同此时却是焦头烂额。他生性谨慎,一星点儿事情便要琢磨许久才能做决定,更别提这样重大的事情,却要他在片刻之间拿定主意。
如此复杂的局势,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但盛金人就在城外,要杀他的人和要保他的人随时都可能追上来,情势紧迫,实在没有时间仔细斟酌。
赵同犹豫了许久,还是不知该如何决断,他转头问坐在他旁边的张俭:“张将军以为如何?”
赵同心想反正这原本是柳弗愠该操心的事情,既然柳弗愠不在,就让他的副将做决定吧。
突然被点名的张俭也是不知所措,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屁股决定脑袋,谁的官职高就谁拿主意吗?
此事关系重大,张俭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眼珠子在这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把视线落在坐在赵同下首的赵学尔身上:“冯长史与卫司马说的都在理,我也不知该听谁的。”
“将军走时对我说过,若有难处便向赵刺史请教,若赵刺史无暇,向赵女公子请教也是可以的。”
其实柳弗愠的原话是:“你若有难处就去找女公子商议,若女公子也拿不定主意,就去找赵女公子。”
柳弗愠压根儿没提过赵同这茬,只不过赵同是赵学尔的父亲,当着赵同的面儿就越过他去请教他的女儿,未免太不给赵同面子了,所以张俭才编出了这样的话。
赵学尔是赵同嫡女,模样清秀,二十四岁,如男子般带冠,宽袍广袖,灰袍灰纱,并不引人注目。
她一直静坐聆听诸人意见,卫亦君和冯务本的话她觉得都有些道理,但若是完全按着哪一个人的意思去办,却又都不能完全解决今天的问题。
盛金为了得到救助,献国自保,常规的处理方法有两种:
一是接受盛金的投降,朔方成为南唐的附属国,为了让盛金归附南唐的决策有效,南唐必须出面帮助盛金巩固王位,那么他们就要马上放盛金进城,保护他的安全。
但是一旦盛金包藏祸心,图谋承州,那么放盛金和他的亲兵进城,就等于是陷承州于危险之境。
二是不接受盛金的投降,也不理会他的求助,放任他自生自灭,无论他落得什么下场,承州不会有丝毫危险。
但朔方易守难攻,一直以来是南唐的心腹大患,以后再想有这样的机会收伏朔方,只怕是不可能了。
所以,若是想要两者兼顾,只怕要用些非常手段才行。
赵学尔心中很快有了主意:“接受盛金投降,放他带兵进城,然后杀了那些亲兵,盛金一个人,不足为患。”
赵学尔说话的声音不大,甚至没有多少情绪的起伏,却语惊四座,反对声接踵而至。
先是张俭反对道:“盛金的亲兵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若是在城内动手,一旦有人突围出去,必定危害报复承州百姓,不如在城外截杀,活捉盛金。”
赵学尔道:“不能在城外截杀,城外地势开阔,只要突围出去,极容易逃脱。朔方现在到处都是起义军,还有拥护王室的旧部,他们都在找盛金,一旦盛金落入他们的手中,我们再难以抓到他。”
张俭落败,冯务本接着上:“接受了盛金投降,他的亲兵便是降兵了,若是杀降,以后谁还敢向南唐投降?”
赵学尔道:“若是不杀了那些降兵,谁能保证让盛金带兵进城不会出什么意外?”
冯务本道:“女公子又怎么确定盛金就一定会图谋承州?”
赵学尔道:“无信之人不可与之谋,即使只是万一,也不能用承州冒险。”
冯务本失利,卫亦君接棒:“放盛金带兵进城无异于悬崖取金,不如放任不管,任由他自生自灭,承州不会有丝毫损失。”
赵学尔道:“但这块金子既然已经送上门了,便不能不要,如此良机,千载难寻,错过实在可惜。”
卫亦君败北,赵同顶上来:“杀降向来为世人诟病,而且在城内动兵太过冒险,一旦失败,这样大的责任恐怕没人承担得起。”
赵学尔道:“非常之时要行非常之法,偌大的好处摆在眼前,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方才众人或者争论不休,或者相互推诿,此时都同心协力地反对赵学尔的提议。
但众人的反对之声都被赵学尔一一驳了回去,可就算没有人说得过她,也仍是没有人同意她的提议。
因为偷袭降兵不但有风险,而且即使成功了,名声也不好听,没有人愿意做风险大而且不讨好的事情。
会议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承州城内少兵,盛金这个时候跑来投降求助,放不放盛金带兵进城,实在是很难抉择。
在座的人之中赵同的官职最高,讨论陷入争议的时候本该由他做决定,可赵同却迟迟没有拿出主意。
场面陷入一片沉寂,这时候众人忽然听得冯务本道:“盛金投降之事关系重大,我们不可擅自做主。”
“这样吧,让盛金带着他的人先进城,然后派人将他们看住,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我即刻派人前往兴州,请柳将军带兵回来押送盛金去京都,上奏陛下,请陛下裁夺,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冯务本的意思是照着正常的流程走,一切难题留给皇帝去做决定,无论将来出了任何事情,都怪不到他们的头上,因为他们没有任何的违规操作。
赵同立马激动地拍着大腿附和:“务本之言,正和我意!”
赵学尔反对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兴州距离承州两百里,等柳将军带兵回来,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情了,谁也不知道盛金会不会在这几日作乱,若是他存心夺占承州,等柳将军回来,一切都已经迟了。”
冯务本道:“柳将军留下两千人马镇守承州,看住他们五百人总是没问题的。”
赵学尔还要再辩,赵同挥手止住她的话头:“学尔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看赵同的模样,赵学尔明白多说无益。
其实这样的情况她早就料到了,世人重视名声,为了避免被人指摘,大部分人更愿意中规中矩地行事,即使他们的国家有可能会因此陷入巨大的危机。
既然如此,赵学尔便不再在这件事情上继续争论了,她向赵同推荐了心目中最适合迎接盛金进城的人:“柳大将军现下刚好在承州,不如请她与父亲一道迎接盛金。”
“柳大将军位高,虽说散官没有职权,但她在军中极有威望,有她坐镇,那些奸邪狡诈之人便不敢轻举妄动。”
柳弗思鲜少插手承平军中的军务和地方政务,赵学尔为什么让她迎接盛金进城?
赵同瞥了眼张俭,柳弗思是柳弗愠的妹妹,赵学尔当众提出让柳弗思迎接盛金进城,即便赵同不在乎柳弗思镇军大将军的头衔,也不得不给柳弗愠这个面子,毕竟刺史只有四品,官衔比柳弗愠矮了两级。
赵同心中并不愿意受柳弗思一介女子的领导,但他又不愿意得罪柳弗愠,于是故作大方地道:“既然柳大将军在,自然请她主持迎接盛金进城。”
事情既然已经有了决议,卫亦君便起身道:“我这就派人去请柳大将军,并安排人手候在西城门看住盛金一行人,必保承州无虞。”
尽管卫亦君不同意放盛金进城,但赵同既然已经决定了,他便只能尽最大的努力防止盛金祸乱承州了。
他现在有些后悔方才没有附和赵学尔的提议,毕竟盛金一个人进城,总比他带兵进城要让人放心得多。
赵同道:“嗯,去吧,你办事,我放心。”
卫亦君刚出了房门,赵学尔还是不放心盛金,她追到外面嘱咐卫亦君:“卫司马,整个承州百姓的安危都交给你了,请务必在盛金进城门之时就严防把守,万万不可给他们可乘之机。”
卫亦君恭敬地领命而去。
第二章 瞒天过海
柳弗思与赵学尔同龄,一身紫褐色紧身窄袖的劲装打扮,黑纱外罩,束发带冠,很是英姿飒爽。
柳弗思看着卫亦君派人送来的信,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信中所说的事情实在是让她为难,而且这件事情并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赵学尔的意思。
柳弗思虽然有镇军大将军的头衔,却从来不轻易插手承平军中的军务和地方政务,或者说根本不需要她出头,只要她需要,柳弗愠都会出面帮她办到。
这次赵学尔请她亲自出面,而且还是如此要紧之事,成功与否关乎整个柳家甚至承州的命运。
柳弗思捏着信封,恨恨地道:“这个赵学尔,真是平时想不起我,一想起来就给我找了个这么大的麻烦。”
柳弗思犹豫了许久,虽然心中有许多顾忌,但是出于对赵学尔的信任,和六年前许下的“赴汤蹈火”的诺言,她最终还是答应了赵学尔的请求。
柳弗思率领承平军将领,赵同带领承州的大小官员,站在离城门十丈远的街道上迎接盛金。这个熟悉的地方,让柳弗思想起了六年前,她与柳弗愠就是在这个地方活捉了盛金。
城门打开,盛金迫不及待地带着他的人驱马进城,仿佛身后有恶狗追赶。
只是当他看见柳弗思在老地方等他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尴尬的神色,随即他很快调整了状态,仿佛方才的尴尬只是大家的错觉。
盛金下马走到柳弗思跟前,笑容可掬地道:“柳大将军,南唐陛下睦邻安边,仁厚礼贤,盛某人敬服不已。”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文书,递给柳弗思:“这是朔方祈愿归附南唐的国书,有劳柳大将军代为呈上南唐陛下,请南唐陛下尽快派兵助我平定朔方内乱,朔方必定年年上贡,岁岁来朝。”
那谦逊的姿态,仿佛他真的仰慕南唐皇帝多年,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而不是情势所迫,走投无路之时的无奈之举。
柳弗思踱步走向盛金,在她的记忆中,眼前这个人六年前被他们兄妹捉住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谦卑与恭敬。
但事实证明,表面的谦卑并不能代表内心的臣服,甚至可能是恶毒的报复。
因为六年前盛金就是这么做的,他不但趁机逃跑,擅自撕毁盟约,还不顾朔方臣民的意愿,派兵攻打南唐,蓄意报复。
盛金穷兵黩武,不计后果,最终导致朔方爆发内战,沦落到向南唐求助的地步,可谓自食恶果。
此时此刻,柳弗思忽然完全明白了赵学尔的想法,即使要付出一些代价,也绝不能让盛金这样的人在承州过得太过自在。
不然,六年前的历史又将重演。
柳弗思虽然答应了赵学尔的请求,但心中却仍有许多顾忌,此时见到盛金,想起六年前的旧事,便顾虑全消。
她接过文书,笑意盈盈地道:“朔方国君客气了,陛下得知朔方请愿归附南唐,必定欣慰至极。”
柳弗思那和善的模样,仿佛她与盛金不是宿日的仇敌,而是相识已久的好友。
盛金见柳弗思丝毫没有要算旧账的意思,以为她像六年前一样,不敢对他怎么样,于是心情更为放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柳弗思一把将盛金反手按在地上,娴熟的用绳索把他困了起来。
同时街道两旁的房屋后面,涌出几百个弓箭手射杀盛金身后的降兵,一轮射杀过后,承平军中的将士全部冲杀出来,收割着朔方降兵的性命。
盛金被擒,那些降兵顿时一片混乱,溃不成军,很快被杀得七零八落,只剩几个武功高强的将领还在勉力支撑。
盛金被柳府的几个护卫按在地上,他疯狂地挣扎着,满脸狰狞,像是要吃了柳弗思。
柳弗思睥睨着蜷缩在脚边的这个人,把他和六年前的盛金重叠:“不过是以防朔方国君故技重施而已。”
“六年前已经被你戏耍了一回,我一直觉得愧对战死的一万五千位承平军将士,现在既然你给我这个机会赎罪,我就一定会完成六年前就应该完成的事情。”
六年前盛金被柳家兄妹活捉后当即投降,表示愿意向南唐皇帝俯首称臣,倾国降附。
柳老将军夫妇二人都死于盛金发动的侵略战争,柳家兄妹恨不得将盛金扒皮抽筋,以慰父母在天之灵。
然而为了两国邦交,为了国家大义,他们不得不放下旧恨私仇,留下盛金的性命,以便南唐顺利收伏朔方。
谁知盛金却极为奸诈狡猾,与南唐皇帝订立盟约之后,竟然趁他们放松警惕之时,寻机逃回了朔方。
如此一来,南唐没能收伏朔方,柳弗思的心中也留下了未能替父母和牺牲的承平军将士报仇雪恨的遗憾。
幸而在六年后的今天,赵学尔又给了她这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赵同看着突然发难的柳弗思,看着房屋后面冲出来的承平军将士,看着满地狼藉,不知所措。
他只知道局势已经不可挽回,而且造成眼前这一切的,就是他的好女儿赵学尔。
赵学尔的起居室取名为求安居,外间是内书房兼会客厅,里间是卧室。
赵学尔坐在内书房的窗边,窗外一轮弯月高悬星空,微风拂起,树影婆娑,贴身侍女如鱼在一旁煮茶,茗香缭绕,似乎极为闲适。
只有如鱼知道,赵学尔已经就这样望着窗外,维持一个姿势,半天没有动一下了。
如鱼与赵学尔一般年纪,模样清秀,身材纤细,八岁的时候就跟着赵学尔了,所有侍女当中,她伺候赵学尔的时间最长。
赵学尔每日除了读书,就是向官员们请教民生政务,闲暇之时会练练书法,或者下棋,极少像这样仿佛有许多心事的样子。
赵学尔的反常让如鱼很是担心,但如鱼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去打扰赵学尔,所以她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煮茶,或者做些其他的小事,无声地陪伴着赵学尔。
天色已经很晚了,如鱼想着要不要提醒赵学尔去梳洗休息,她还在犹豫的时候,赵同气急败坏地推门冲了进来。
他责问赵学尔道:“是你让柳大将军杀了降兵?”
赵学尔对赵同的到来毫不意外,相反,她似乎一直在等着赵同。
她转过身来,面对赵同的责问,没有否认。
白日里盛金向南唐投降求助,众人齐聚赵府商议对策的时候,赵学尔曾经追出去嘱咐卫亦君,当时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她悄悄地向卫亦君比划了一个“杀”的手势。
原来卫亦君明为刺史之副,辅佐赵同治理承州,暗中却在为赵学尔效力。
卫亦君本来就不同意放盛金带兵进城,因此一收到赵学尔的暗号,便立马联络柳弗思,与她联手安排伏兵袭击盛金。
卫亦君不但积极上进,还踏实稳重,赵同很是倚重,但他却不知道,卫亦君能在短短几年之间升为承州司马,都是赵学尔一手安排的。
赵同不知其中的缘由,只当今日之事都是柳弗思的安排,他知道柳弗思与赵学尔的关系要好,今日赵学尔无缘无故地举荐柳弗思迎接盛金进城,想必一开始就打算瞒天过海,釜底抽薪了。
赵同本来就猜到今日的事情是赵学尔指使的,此时又见她默认了这件事情,便更加的确定了他的想法。
他急道:“只要派人将盛金和那些降兵看住,他们根本没有作乱的机会,你为何就一定要杀了这些降兵呢?”
赵学尔道:“只要这些降兵还在,盛金就有依仗,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出意外。”
“盛金本性奸诈,不论他这次是不是别有居心,都不能用承州冒险,柳将军不在,我必须要保承州万无一失。”
赵同道:“你与柳大将军自作主张杀了朔方降兵,先不说陛下会不会追究杀降的罪责,就算陛下不怪罪,杀降不祥,也是要被世人耻笑的。”
赵学尔道:“既能收伏朔方,又能保承州安然无虞,纵然是被人骂几句,又何足道哉?”
赵同愤愤地道:“你与柳大将军不过是女流之辈,一个空有虚衔,一个连官秩都没有,杀降的恶名最终还是要落到我的头上,你当然不觉得多重要。”
赵学尔虽然知道赵同平日里谨慎入微,避重就轻,却不防他为了推卸责任竟然如此猜忌自己?
赵学尔心中失望,言语间便也多了一些不满:“如果这件事情我能做主,并且承担责任,我不但会这么做,甚至可以做更周全的安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地在暗地里行事。”
“在我的心目中,个人名声与国家的安危比起来,一文不值。难道在父亲心中,国家的安危竟然还比不过个人的名声重要?”
究竟是牺牲个人的名声来保全国家,还是牺牲国家的利益来成全个人的名声?
这个问题或许对别人来说难以抉择,但是对赵学尔来说却永远只会有一个选择。
因为这是她的理想。
赵同被赵学尔问得有些羞愧,却不肯示弱:“名声难道不重要吗?不说别的,就说盛金,如果不是盛金的名声太过恶劣,你会执意要杀这些降兵吗?”
赵学尔沉默了,因为她不会。
她又不是杀人狂魔,如果盛金不是劣迹斑斑,她怎么会杀掉这些什么错都没有的降兵呢?
赵同见赵学尔被他问得无话可说,心中得意,又故意气她道:“一旦背上杀降的恶名,陛下为了平定朔方,安抚朔方臣民,肯定会降罪于我,这刺史之位怕是做到头了。”
赵同虽然是为了气赵学尔才说出这样的话,但说完又觉得皇帝有可能真的会这样做,一想到他坐了十几年的承州刺史之位就要不保,心中又害怕起来。
赵学尔虽然看不惯赵同的作风,却也不忍见他伤心,安慰他道:“父亲不必担心,杀降的名声自然有人担着,于父亲无碍。”
赵同忙道:“谁能担待?”
赵学尔道:“柳家兄妹。”
柳弗思只有一个虚衔,柳弗愠根本不在承州,按道理说杀降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推不到他们的头上。
但赵学尔的本事他是见识过的,既然赵学尔说杀降之事于他无碍,赵同便不再多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求安居。
赵同走后,赵学尔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双眉紧蹙,望着窗外发呆。
如鱼以为赵学尔心中烦忧是因为事情太过棘手,便抱怨道:“难道这承州的刺史是女公子不成?什么样的罪名都要往身上揽,现在这样担心,方才却又不说。”
赵学尔见如鱼为她担心,笑道:“我不是担心,我是为了这些降兵可惜,他们拼死保护盛金,忠君爱国,一片丹心,明明什么错都没有,我却要杀了他们。”
赵学尔向来敬重军人,敬重英雄,他们赤胆忠心,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虽然是对手,却值得人尊敬。
如今这些朔方降兵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于她对盛金个人品性的衡量,虽然不后悔,却很心痛。
几日后,柳弗愠带着承平军回来了,赵学尔让人传话请柳弗思来求安居一趟。
柳弗思一进门就嚷嚷道:“找我什么事儿啊,我哥回来了,正准备押盛金去京都,忙着呢。”
赵学尔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道:“给柳将军。”
柳弗思丝毫不在意这封信是给柳弗愠的,而不是给她,她自顾自地拆开信封看信,里面满满的几张纸,上面竟然都是赵学尔亲自书写的平定朔方之法。
朔方如今的局势很是复杂,一来朔方经过三年内战,已经四分五裂,三支最大的起义军头领占地为王,各自为政,虽然他们抓住了盛金,但光凭一个盛金根本不足以控制整个朔方。
二来他们刚刚杀了朔方降兵,活捉了盛金,朔方王室的拥护者恐怕对南唐极为抵触,不愿意归降。
所以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够平衡各方,安抚好朔方三王和王室的拥护者,平定朔方内战,彻底收伏朔方,那便是天大的功劳一件。
是以柳弗思手里的信封装的不仅仅是一封信,更是赵学尔送给柳家的功劳。
第三章 皇帝也有办不到的事?
柳弗思却并没有很高兴,她懂得赵学尔的意思,赵学尔让柳弗愠把平定朔方之法呈给皇帝,是想用功劳弥补他们兄妹。
杀降不祥是人们根深蒂固的思想,再加上她们没有禀报皇帝和朝廷,便擅自做主处置了盛金和降兵。
虽然她们是为了保护承州才这么做的,但是这次柳家兄妹押送盛金去京都,迎接他们的很可能不是歌功颂德,而是口诛笔伐。
但柳弗思早在决定要这么做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预料到了将来可能要面临的危机,可是她还是选择这么做了,因为赵学尔。
她像六年前一样,在巨大的危机面前,再次选择了相信赵学尔。
但不仅如此,她也是有私心的。
柳弗思把信笺重新塞回了信封,递回给赵学尔,道:“你不必这样,六年前若不是你,我也不能为父母亲报仇,现在该是我报恩的时候了。”
柳家兄妹六年前就承诺过赵学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赵学尔在这六年间却从未提过让他们为难的要求,即使偶尔有事相求,最后也总能让他们受益。
例如让卫亦君在柳弗愠麾下效力,柳弗愠本只当是还了赵学尔一个恩情,谁料卫亦君却表现尤为突出,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十分英勇,并且临机应变,立下不少功劳。
所以柳弗思便想借这次机会报恩:“我会和哥哥一同去京都,若是陛下怪罪杀降之事,我自会担待。”
赵学尔并不接信封:“就当时的形势来看,只有捉住盛金,承州才能安全,我并不认为陛下会因此而怪罪你。”
在赵学尔看来,杀降虽说有违仁德之道,但保家卫国是大德,善待降兵是小德,‘小德’役‘大德’,国破家亡,‘大德’役‘小德’,国泰民安。
所以她从不认为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
柳弗思摇晃着手里的信封:“那你给我这个,难道不是为了补偿我?”
赵学尔道:“虽然是无奈之举,但杀降不祥,终究于名声有碍,甚至对官途也会有影响。”
“我思来想去,如果能有一个美名在前,或许人们便能把杀降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朔方一直是南唐的心腹大患,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平定朔方,怎么着也能算是一个美名了。”
柳弗思却是不依:“我不是说了吗,这件事情我自会担待,本来我也没想过要封侯拜相,大不了不当这个镇军大将军,名声于我无碍。”
“这个‘美名’还是让赵刺史呈给陛下吧,兴许赵刺史能够因此得到陛下看中。”
赵学尔笑道:“你以为这是多高明的计谋?或许能得到短暂的安稳平定,但若想让南唐西境永久安宁,这却不是最好的办法。”
柳弗思好奇道:“哦?那什么是最好的办法?”
赵学尔道:“当今陛下办不到的事情,多说无益。”
柳弗思顿时被提起了极大的兴趣:“怎么还会有陛下办不到的事情,说给我听听?”
赵学尔见柳弗思一脸兴奋的样子,无奈道:“你能不能别一听说陛下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就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这模样哪里像是南唐的臣子,倒像是朔方的奸细。”
柳弗思呵呵笑道:“陛下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什么事情是他也办不到的呢?正常人不是都会好奇吗?”
赵学尔道:“正常人都会好奇?你可是咱们南唐从二品的镇军大将军,听到这样不幸的消息,难道不应该万般焦虑,日思夜想着怎么样为陛下解忧才对吗?”
柳弗思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嗨!我本来就不稀罕做什么大将军,是你要深藏功与名,这种好事儿才掉到了我头上。”
在赵学尔看来,柳弗思是陛下亲封的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站在朝堂之上向皇帝面陈时政得失。
如果她自己能像柳弗思那样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之上,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可柳弗思却整日无所事事,无所作为,这暴殄天物的模样,让人很想打她一顿泄愤。
于是赵学尔十分严正地教训柳弗思:“你少在这儿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报国无门。”
“你既然得了陛下亲封,就应该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请命。怎么能只顾自己享乐快活,却不顾民间百姓的疾苦呢?”
柳弗思翻着白眼儿道:“你看你又来了,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既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又没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伟大情怀。”
“我只想做一个像风一样自由的人,自在地活在这人世间。所以我管好自己就好了,费劲巴拉地操心那些糟心事儿干嘛?”
柳弗思也很是无奈,自从她被封为镇军大将军,赵学尔就一直不遗余力地说服她做一个为民请愿、为国献身的英雄人物。
可惜她实在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她只是一个甘于平凡的普通人。
赵学尔不厌其烦地给柳弗思洗脑:“任其职,尽其责,无论你喜不喜欢,既然你已经坐到了这个位子上,就应该担负起为官的责任。”
柳弗思针锋相对地挡回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虽然我有了一个大将军的头衔,可这只是虚衔,又没有实权。”
“我若硬要插手军中的军务或者地方政务,扰乱了人家正常的办事规程,反而不美。”
赵学尔恨铁不成钢:“这都是你懒惰懈怠的借口!你可是南唐唯一的女将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难道就不觉得骄傲和自豪吗?就不想为国家和百姓做点什么,体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吗?”
柳弗思耍赖撒娇:“呐呐呐,我可从来没有劝你像我一样做一个胸无大志、无所事事的闲人。”
“所以呢,你也不要劝我做那种大公无私、为国献身的圣人君子,咱们各自保留各自的目标与追求,求同存异,和平共处,好吗?”
不等赵学尔接话,柳弗思迅速地转移话题:“快跟我说说是什么事竟然连陛下也办不到?”
赵学尔拿柳弗思没有办法,只得放弃劝说,转而说起了平定朔方之事:“圣人道‘有教无类’。”
“朔方战事连连,百姓艰难困苦,无以为继。若是在他们生死存亡之际,教他们生计之法,再以仁义礼仪教化之。”
“数年之后,他们感念恩情,只知南唐皇帝,而不知朔方国君。朔方百姓变成了南唐子民,南唐与朔方之间又哪里还会再有战事呢?”
柳弗思点点头道:“说得有理,这么好的策略为什么不上呈给陛下知晓呢?”
赵学尔道:“朔方与南唐常年交战,世为仇敌,若要朔方永世臣服于南唐,实属不易。”
“朔方偏远之地,需置封疆大臣统治其民,督促生产,教化礼仪;若有桀骜不驯暴乱叛逆者,需立即镇压,绝不姑息。”
“如此礼、兵同行才能树立上国威望,令朔方万民人心顺服,但......”
柳弗思着急道:“但什么?”
赵学尔道:“但有如此才能、威望和权力的封疆大吏,若没有明君驾驭,将来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则其危害比之朔方更甚。”
柳弗思了然地道:“陛下十五岁登基,四十五岁才执掌朝政,中间三十年是太后垂帘听政,想来应该不是你所说的明君了。”
柳弗思回去以后把赵学尔的意思告诉了柳弗愠。
柳弗愠三十岁年纪,风度翩翩的儒将模样,他虽然从小在军中长大,却并不好战,他一直认为最上等的作战策略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所以他十分赞同赵学尔的想法,当晚就写了封关于如何处置朔方和盛金的奏折,命人加急送往京都。
几日后,柳家兄妹带队押送盛金去了京都,他们人还在路上,柳弗愠的奏折已经早早地到了皇帝地手中。
皇帝五十岁上下年纪,面相极为儒雅,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柳弗愠的奏折,与侍从元齐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啊,柳老将军镇守西境十几年,为国捐躯,他的儿子柳弗愠也很是不俗,武能定国,文能安邦,经世之才啊。”
皇帝夸耀了一番柳弗愠,又抱怨起近日来的辛劳:“这帮朝臣一说起打不打朔方这个问题就争论不休,这么久了也没争出个结论出来。”
“你看柳弗愠的策略不就很好吗,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平定朔方,世上若能多几个像柳弗愠这样的人才就好了,朕也不必整日为这些俗事烦心。”
他长叹一声:“唉~朕都好久没能静下心来作画了。”
元齐心中无语,合着您这么夸赞柳弗愠,就是因为解决了朔方的事情,您就能空出时间画画儿了呀?
元齐心里笑话皇帝,面上却还是恭敬地附和他:“何止虎父无犬子啊,虎父也无犬女呢!”
“您看这柳大将军一个女子,六年前就敢孤身闯入朔方大军的驻扎之地诱敌,设计擒获盛金,如今竟然还能二擒盛金,真不愧是柳老将军后人啊!”
柳弗思是南唐史上的第一位女将军,还是皇帝六年前亲封的,如今柳弗思威名大振,可以说有一半儿的功劳是皇帝的。
但皇帝其实很是看不上柳弗思:“这柳弗思虽说有大功于国家,但一个女子动不动就砍人的脑袋,太过凶残,不好不好!”
元齐一听皇帝对柳弗思不喜,立马倒戈:“是是是,女子还是应该温婉贤淑的好,整日舞刀弄枪的,确实不好。”
第二日早朝,不待朝臣们奏事,皇帝率先道:“柳弗愠押送盛金,不日抵达京都,众卿以为该如何处置盛金和朔方呢?”
这时朝臣们众说纷纭:
尚书令魏可宗道:“盛金敬畏陛下威仪,举国降附,南唐应彰显上国气度,接受朔方投降归附。”
“待陛下派大军助盛金平定朔方内乱,施恩泽于朔方臣民,从此南唐和朔方亲如一家,四海升平,南唐西境再无战事。”
兵部侍郎章正道:“盛金凶猛蛮横,放他回朔方无异于放虎归山,自留祸端。”
“如今盛金被擒,朔方人心涣散,此时派兵攻打朔方必能势如破竹,一举歼灭。陛下应趁此良机开疆拓土,扬耀南唐大国威名!”
户部尚书韩道生道:“派大军西征,劳民伤财又所获不多,不利民生,此事还需重长计议。”
朝臣们众口不一,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没有像往常一样被他们吵得头疼欲裂,反而高兴地道:“你们说得都有些道理,但是都不如柳弗愠说的好!”
他对元齐道:“把柳弗愠的奏折给他们看看。”
元齐从袖口拿出奏折给朝臣们传看。
皇帝道:“盛金穷兵黩武,百姓不堪重负,朔方群雄四起,内战不断。朔方向来好战,若是他们联合统一起来,反倒会成为南唐的祸患。”
“既然朔方如今已经四分五裂,何不趁此机会将其分而化之呢?”
“朕册封盛金为安西王,留他在京都任职,让他的儿子盛德代为治理朔方,如此可以安抚忠于朔方王室的贵族旧臣。”
“册封以费威为首的朔方三王为郡王,允许他们自行治理自己的领地,并召他们的儿子入朝为官,如此可以平定朔方内乱。”
“朔方的土地被分化,朔方的王权被削弱,朔方三王势均力敌,难以相互吞并,势必各自力图保全,不能与南唐相抗衡,如此一来,南唐西境再无忧患。”
“不费一兵一卒就平定了朔方,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留盛金在京都任职,实则是让他在南唐做人质,以此控制他的儿子盛德和王室的拥护者。
同理,让朔方三王的儿子在朝为官,则是用于交换他们被官方认可的资质,和自行治理领地的权利。
然后让盛德和朔方三王相互牵制,任谁也无法坐大,更无法与南唐抗衡。
对南唐来说,兵不血刃就解决了往日的宿敌,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计谋。
而对于朝臣们来说,既能平定朔方,又不劳民伤财,自然也就没有异议。
他们异口同声地道:“陛下英明!”
皇帝见朝臣们都十分赞同柳弗愠的策略,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对,心中很是满足,他的眼光果然没错,柳弗愠确是栋梁之才啊。
第四章 反复无常的皇帝
半个月后,柳家兄妹押送盛金到了京都,皇帝迫不及待地召他们入宫觐见。
皇帝一见到柳弗愠便夸赞道:“柳将军武能上马定乾坤,文能提笔安天下,真乃国之栋梁啊!”
而后见到柳弗思,发现她非但不是外界传闻的那样张牙舞爪,五大三粗,反而身材纤细,容貌俊美,比起他常画的仕女图中的美女也丝毫不差,甚至别有一番韵味。
于是先前提起柳弗思时的厌恶之色全然不见,反而称赞道:“柳大将军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柳老将军和卫国夫人真是教出了一对好儿女啊!”
一见面就被皇帝如此夸赞,柳家兄妹受宠若惊,尤其是柳弗愠,哪个做臣子的不想得到皇帝的重视呢?
柳弗愠为官多年,一直戍守边关,除了三年一次的回京述职,鲜少有机会与皇帝见面。
此时得到皇帝如此高的赞誉,他心中激动不已,好在他久经沙场,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才没有在皇帝面前失态。
柳家兄妹恭敬地回话:“不敢辱没先父名声,更不敢辜负陛下期望。”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都坐下说话。”
众人都坐下后,皇帝拉着柳弗愠的手,十分诚挚地道:“柳爱卿,自从看到你那份谈论平定朔方之法的折子以后,朕是日思夜想盼着你来啊。”
“你的策略朕觉得极好,只是朕有些担忧,若是盛金的儿子盛德不接受朕的册封,在朔方自立为王怎么办?”
“或者朔方三王不接受朕的招抚又怎么办?毕竟他们内战了三年,恐怕不会轻易言和,更别提和平相处了。”
柳弗愠还记得上次到京都述职的时候,皇帝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随便问了几句话,就打发他回去了,他甚至能感觉到皇帝那种急切地想要结束谈话的心情。
没想到这次进京都,皇帝对他如此热情,还称呼他为“爱卿”?
柳弗愠心中明白,皇帝是因为他呈上的平定朔方之法,才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所以他由衷地感谢赵学尔把这个功劳让给了他,并且暗暗发誓,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在皇帝的心目中留个好印象。
柳弗愠耐心地给皇帝讲解:“如今盛金被羁押在京都,若是盛德不听从陛下的号令,就等于是置盛金的性命于不顾,拥护王室的贵族和旧臣岂能答应?”
“朔方先是经历了盛金穷兵黩武,四处征战,后来又是三王起义,三年内战,朔方早已经民疲兵乏,破败不堪。”
“若是南唐这时派十万大军助盛德匡扶王室正统,铲除奸邪佞臣,难道那朔方三王不会害怕?”
“所以臣想,只要陛下派使臣对他们晓以祸福,感以亲亲之谊,应该没有人胆敢不接受陛下皇恩。”
皇帝听了柳弗愠的话,顾虑全消,他乐呵呵地拍着大腿道:“好!好!没有人胆敢不接受朕的恩泽,从此百姓安居乐业,西境再无战事,朕终于不必再为朔方之事烦忧了!”
于是皇帝对柳家兄妹更加亲近,甚至还留了他们一同用膳。
待柳家兄妹走后,皇帝仍然兴致不减,与元齐八卦道:“这柳大将军真是英姿飒爽,气度不凡,一点不输给男子呀!”
元齐但笑不语,还记得上次他这么夸奖柳弗思的时候,皇帝还说人家太过凶残,今儿见人家貌美,就说人英姿飒爽。
皇帝陛下,您能别这么肤浅吗?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无需元齐应答,他自顾自地道:“平日里见的嫔妃或者宫女,要么文雅,要么娇柔。”
“今儿第一次见了个货真价实的女将军,真是大开眼界,若是作上一副女将军提剑纵马图,必定非同凡响,与众不同。”
皇帝一说起作画,便忍不住手痒,催促元齐道:“快快,把画纸给朕铺上!”
难怪一个劲儿地夸人家,原来是您老人家又找着了画画儿的素材啊。
皇帝的德行,元齐再清楚不过了,只要是跟书啊、画儿啊有关的事,便一刻也不能等。
元齐很快拿来了皇帝的作画工具,麻利地铺上画纸,润上毛笔,摆好调色盘。
皇帝一边作画,还一边叨咕:“你说这柳家兄妹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赏赐他们什么好呢?柳弗愠倒还好说,无非是加官进爵。”
“这柳弗思已经是从二品的镇军大将军了,散官再加也不过是加了俸禄而已,会不会显得朕太小气?要不再给点儿爵位传给她的儿子?但是也没有封爵位给女子的先例啊。”
皇帝在这儿又是给柳弗思画像,又是叨叨地不停,元齐以为他是喜欢柳弗思,便自以为是地建议:“不如把柳大将军纳进宫来伺候陛下?”
“啪”的一声,画笔掉了下来,皇帝的脸色咻地变得唰白。
他冲元齐吼道:“说什么呢?那可是一刀就能砍掉一个脑袋的人,要是进了宫,她一个不高兴,朕的老命都不保了。”
虽然皇帝见了柳弗思的美貌以后,已经没那么讨厌她了,但也不代表他敢和一个刽子手同床共枕,毕竟他的脖子没有柳弗思的剑硬。
皇帝看着画纸上刚刚勾勒出轮廓的女将军,忽然觉得脖子凉飕飕的,用手摸了摸,越发觉得不稳当。
他此时只觉得画上的人十分碍眼,烦躁地挥着手道:“拿走拿走!”
元齐自知说错了话,忙不迭地把东西都收走,唯恐皇帝见着心烦。
皇帝作画的兴致全无,大赏柳家兄妹的心情也没有了,他嘱咐元齐,让中书省的大臣们自行商议嘉奖之事,随意给点儿奖赏了事。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皇帝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柳弗思真的进宫为妃了。
梦中柳弗思穿着宫装正温柔地对着他笑,笑容十分好看,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想要与柳弗思说说话儿。
谁知他还没开口,柳弗思就突然变脸,举起一把长剑向着他的脖子砍来,皇帝还没有看见自己的脑袋掉在地上的场景,就被吓醒了。
被噩梦吓醒的皇帝十分害怕柳弗思会拎着剑进宫来砍断他的脖子,连声唤着元齐,让他宣中书省的大臣进来,拟旨赐死柳弗思。
元齐大惊:“柳大将军才立了大功,陛下为何突然要赐死她?”
皇帝大叫道:“让你去你就去,问这么多做什么?”
皇帝被噩梦吓得魂飞魄散,但他是南唐的国君,尊贵无比,怎么能让人知道他被人砍掉了脑袋?
即使是发生在梦中,也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于是他大声地呵斥元齐以掩饰心中的害怕。
可是元齐这次却不肯顺着皇帝了。
他非但不听皇帝的吩咐去传旨,还在一旁碎碎念:“柳大将军可是咱们南唐的第一女将军,不但人长得漂亮,还军功卓著。”
“那可是咱们所有南唐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您不想着怎么嘉奖人家的功劳就算啦,怎么能连个罪名都没有就随意赐死人家呢?”
“而且柳大将军是柳将军的亲妹妹,您白天儿还拉着柳将军的手唤他‘爱卿’,前前儿几天还说要多几个像柳将军这样的人才,您就可以省出许多时间作画儿……”
元齐的碎碎念还没有念完,皇帝就精准地捕捉到了“作画”两个字。
他连忙喊“停”,打断元齐的碎碎念,开启了他自己的碎碎念模式:“作画儿?对啊!对对对,我前儿还说了要重用柳弗愠的。”
“柳弗思是柳弗愠的妹妹,我若是杀了柳弗思,那柳弗愠肯定就要跟我翻脸,他跟我翻脸就不会给我卖命了,他不给我卖命那朔方的问题就解决不了了。”
“他不解决了朔方那个大麻烦,我就又要被那些大臣们烦得没时间画画儿了。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杀柳弗思,我不但不能杀柳弗思,还得大大地赏她,拉拢她……”
前一秒还说要杀了柳弗思,后一秒又说要重赏柳弗思,皇帝的脑回路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好在元齐早已经习惯了皇帝抽风的性子,他留下皇帝一个人在这儿继续碎碎念,自个儿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
皇帝躺在床上想着怎么奖赏柳家兄妹,才能让柳弗思不拎着剑进宫砍他的脖子,让柳弗愠继续替他卖命,为他所用。
他越想越睡不着,越想越睡不着,好在他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给他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第二日一早,皇帝就乐呵呵儿地对元齐道:“朕想到赏赐什么给他们了,那兵部尚书的位子不是一直空着,找不到人接任吗?朕把这个位子给柳弗愠不就好了吗?”
“尚书位列宰臣之位,朕给了柳弗愠如此紧要的官职,可谓是权高位重,定能让柳家满门增辉,这下柳大将军就不会不高兴了吧?柳爱卿也会继续给我卖命了。”
“啊哈哈哈,朕实在是太聪明了,快去快去,去把柳弗愠召进宫来!”
元齐提醒皇帝:“陛下,不是找不到人接任兵部尚书,而是太子殿下和康宁公主都推荐了人选,陛下拿不定主意,兵部尚书之位才一直悬而未决。”
皇帝笑道:“这不是更好吗?大郎和康宁,一个要兵部侍郎章正做兵部尚书,一个又要北城守卫大将军董重做兵部尚书。
“这兵部尚书之位就只有一个,给谁都不行,正好给了柳弗愠,我也不用犯难了。”
皇帝为自己想出的这个绝佳妙计沾沾自喜。
元齐竟然也觉得皇帝说得有理,忙附和道:“是是是,陛下英明!”
皇帝就这样十分随便地敲定了兵部尚书之位花落谁家,这要是让太子和康宁公主知道了,大概要气得吐血。
元齐亲自去宣柳弗愠,他刚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道:“是否要召柳大将军一道儿进宫?”
皇帝一听到柳弗思的名字,顿时汗毛倒竖:“召她干嘛,让柳弗愠一个人进宫就行了!”
虽然他自认为用兵部尚书之位可以安抚柳家兄妹,可梦中柳弗思拎着长剑砍他脖子的情景实在是太吓人了,直到现在他听见柳弗思的名字都心惊肉跳。
不等皇帝叱责,元齐已经很是机灵地跑出去老远。
皇帝摸了摸脖子,仍然不放心,在后头扯着嗓子喊道:“就召柳弗愠一个人进宫就行了啊!一个人!记住了啊!”
他深怕柳弗思跟着进了宫,就住下不走了。
柳弗愠很快应召进了宫。
皇帝与他道:“石尚书病了有一段时间了,早就写了致仕的折子,只是朕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接任。”
“太后在世的时候,他尽心尽力地辅佐太后,待朕掌政之后,又不遗余力地辅佐朕,他是南唐的大功臣呐,说病就病了,这段日子他不在身边,朕真是有点儿不习惯。”
皇帝先是伤感了一阵,而后看着柳弗愠欣慰地道:“如今看来,这个位子就是给你留着的。”
“朕授你兵部尚书之衔,派你出使朔方,安抚盛德和朔方王室,招抚以费威为首的朔方三王,等你凯旋归来,便正式接管兵部,官拜宰相!”
皇帝的话仿佛一个惊天大雷,打在了柳弗愠的身上。
南唐实行群相制,通常是三省六部的九位长官被授予相衔,偶尔也有其他高官被皇帝看中授予相衔,参知政务。
如今魏可宗任尚书令兼任礼部尚书,皇帝不喜欢封宰相,所以本朝只有八位宰相。
柳弗愠本以为会像他父亲一样,戍守边关一辈子,但他和许多男儿一样,也有着封侯拜相的壮志雄心。
没想到这次押送盛金来京都,非但没有被皇帝怪罪,还意外获得了宰相提名!
尽管能不能真正地成为八位宰相之一,还要看他能不能顺利地完成出使朔方的任务,但这也足以令他欣喜若狂。
柳弗愠慌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领旨谢恩,谢完恩觉得这样不足以表达他此时激动的心情,又跪下来“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直把皇帝吓了一跳。
第五章 公主有请
柳弗愠激动万分地回了驿站,迫不及待地把柳家即将要出一位宰相的好消息告诉了柳弗思。
柳弗思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倒比柳弗愠稳重得多,但看到柳弗愠这么激动,柳弗思也十分替他高兴。
想到柳弗愠之所以有如今的际遇,都是赵学尔的功劳,便道:“没想到这次押送盛金来京都竟然还有意外之喜,那我回去以后可得好好儿感谢学尔了。”
柳弗愠点了点了头,心中也十分感激赵学尔:“多亏了赵女公子多谋善断,又告诉了我平定朔方之法,不然,如今要出宰相的人家可就是赵家,而不是柳家了。”
柳弗愠早在六年前就见识过赵学尔的胆略和智慧了,如今在赵学尔的安排下,他再一次成为了受益者,他十分庆幸柳弗思与赵学尔是闺中密友,这样的好事才掉到了他的头上。
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府邸占地极大,园中绿树环绕奇花竞放,假山凉亭曲径通幽,屋宇楼阁雕栏玉砌,处处显示着主人的富贵与尊荣。
除此之外,往来的侍女全都身着宫装,行动之间极为规矩;巡逻的侍卫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极为森严。
这是谁的府邸,竟然比起皇宫也丝毫不差?
这时,一个身着七品官服的中年男子焦急的从外头跑了进来,一路进了正屋。
屋子南面的贵妃榻上坐着一个妇人,四五十岁年纪,衣着华丽,头戴风钗,很是雍容华贵。
中年男子对那贵妇人道:“公主,宫里传来消息,陛下任命承平大将军柳弗愠接任兵部尚书,已经着中书省拟册书了。”
那妇人大惊,气得头上的凤钗都颤了几颤:“什么?陛下竟然都没有跟我商量,就把兵部尚书之位给了别人?”
“谋划了这么久,竟然被人截了胡,不行,我得去问问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传闻皇帝与同胞妹妹康宁公主的关系十分要好,凡是朝中之事,都要与她商议之后才做决定。
所以这个敢质疑皇帝决定的贵妇人,想必就是康宁公主了。
皇帝自从把册封柳弗愠为兵部尚书的事情吩咐下去以后,便没那么害怕柳弗思了,于是心情十分愉悦地继续画以柳弗思为素材的仕女图。
他低着头认真地作画,举手投足之间洋溢着热情和自信,丝毫不见处理政务时的抗拒和不安。
不多时,康宁公主进来了,皇帝心不在焉地跟她打了声招呼便继续作画。
皇帝画画的时候谁都不待见的德行,康宁公主早就已经习惯了,根本不与他计较。
她随意寒暄了几句,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听说陛下着意柳弗愠做兵部尚书?”
皇帝头也不抬地道:“嗯,朕已经着中书省写册书了。”
康宁公主道:“听说柳弗愠才三十岁,这么年轻就高居尚书之位,会不会不妥?我看还是董重老成稳重,合适做兵部尚书。”
董重?康宁公主之前推荐过董重做兵部尚书,但是太子李复书说董重不适合。
李复书当时是怎么评价董重来着?皇帝停下手中的画笔认真地回忆,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李复书的原话。
他说:“董重的功劳在四位京都守城大将军之中并不突出,若要他做兵部尚书,不能服众。”
皇帝把李复书的话向康宁公主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便又继续画画儿了。
康宁公主道:“陛下两个月前不是已经派董重去平州布置边防,镇压朔方暴民了吗?此去边关辛劳,再加上资历,董重才应该是最合适做兵部尚书的人啊!”
皇帝抬起头“哦”了一声,康宁公主以为他改变了心意,暗自窃喜。
谁知却听见皇帝道:“但是柳弗愠的妹妹抓住了盛金,他们家的功劳更高!”
皇帝说完又沉浸到他自己的世界里专心作画去了,无论康宁公主说什么,他都不再理会。
康宁公主见状,只能愤愤地出宫了。
无独有偶,康宁公主前脚刚走,太子李复书后脚就进宫了。
皇帝终于完成了仕女图,他正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李复书进来了。
他热情地招呼李复书看画儿:“大郎,快过来快过来,看看朕的新作《女将军提剑纵马图》画得怎么样,是不是英勇威风,举世无双?”
李复书二十七八岁,相貌英武,气宇轩昂,行走之间似乎能听见风声烈烈。
只是这兵部尚书之位就要落到别人的口袋了,他全然没有心情欣赏皇帝的杰作。
李复书开门见山地道:“听说陛下有意柳弗愠接任兵部尚书?”
皇帝对自己的杰作十分地满意,不错眼地从头欣赏到尾。
他听见李复书也在问兵部尚书的事情,头也不抬地道:“嗯,朕已经着中书省写册书了。”
李复书道:“柳弗愠长期戍守边关,连京都都没来过几次,这一来就高居尚书之位,恐怕不能服众。”
“章正做兵部侍郎多年,处理兵部的政务很有经验,臣看还是章正适合做兵部尚书。”
章正?李复书曾经推荐过章正做兵部尚书,但是康宁公主说章正不适合。
康宁公主当时是怎么评价章正来着?皇帝把眼睛从画上暂时移开,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康宁公主的原话。
她说:“章正做了这么多年兵部侍郎,却没什么功绩,让他做兵部尚书,不能服众。”
皇帝把康宁公主的话原封不动地向李复书复述了一遍,便又继续欣赏刚出炉的仕女图了。
李复书道:“但是陛下两个月前已经命章正制定西境边防和战备的变革方略,只要方略拿出来,提高边防战备水平,立下功劳,侍郎升任尚书是顺理成章的事。”
皇帝抬起头“哦”了一声,李复书以为皇帝改变了心意,暗自窃喜。
谁知却听见皇帝道:“但是柳弗愠的妹妹抓住了盛金,他们家的功劳更高!”
皇帝说完又沉浸到他自己的世界里专心欣赏仕女图去了,无论李复书说什么,他都不再理会。
李复书推荐章正不成,虽然失望,但随即又释然了。
这柳弗愠虽然不是他的人,好歹也不是康宁公主的人,只要柳弗愠忠于皇帝,忠于王室,何愁将来不忠于他这个储君呢?
李复书想通了这一点,瞬间平复了心情,还饶有兴致的和皇帝一起欣赏起仕女图来。
画中人物身着铠甲,手持长剑,纵马奔腾,马尾飞扬,意气风发,神采四溢,竟然是一位女将军。
整个南唐就只有一位女将军,李复书立马就猜出了画中人的身份:“陛下画的柳大将军真是英姿飒爽,别有一番风味啊!”
皇帝得意地道:“大郎一眼就看出朕画的是柳弗思那丫头,可见朕画艺精湛,人物传神呐,啊哈哈哈。”
李复书对他爹的迷之自信无语了,合着他们南唐就这么一位女将军,就是个傻子也知道画的是谁吧?
不过他没有打击皇帝的自信心,而是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这柳大将军还没嫁人吧,也不知道定亲没有。”
外界传闻柳弗思凶狠残暴,杀人如麻,民间常用她的名号止小儿夜啼,女孩子得了个这样的名声,找对象应该挺难的吧?
好歹是南唐的大功臣,李复书真是有点儿替她担心。
皇帝一听李复书问及柳弗思的婚事,以为他对柳弗思感兴趣,顿时心跳漏了一拍。
他慌忙道:“大郎,你可别打她的主意,这可是一刀就能砍掉一个脑袋的!”
皇帝以为是他把柳弗思画得太美,这才让李复书着了迷,于是手忙脚乱地找了几张纸把画儿给盖住,不让李复书看。
皇帝又想起太子妃已经过世多年,李复书却没有续娶新妃,难怪他会对柳弗思着迷,这是该给他娶新太子妃了呀。
皇帝道:“你别着急啊,等朕给你指个温文贤淑、秀外慧中的太子妃,千万别看她,这个要不得的,要不得的!”
李复书看着慌手慌脚的皇帝,一头雾水,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这么害怕一幅画儿,还突然提起要给他娶新太子妃?
柳家长期戍守边关,在京都没有府邸,所以柳家兄妹住的是官造的驿站,好在柳弗愠的官位高,他们兄妹这才能够住上单独的院子。
这一日,兄妹俩闲的无事,在院子里切磋剑法,比试武功。
这时护卫来报:“将军,康宁公主府来人了,邀您明日赴公主府宴会。”
柳家兄妹同时收起剑招,停止了比试。
柳弗愠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康宁公主与我素无交集,怎么忽然邀我赴宴?”
柳弗思猜想:“大概是因为哥哥继任兵部尚书的原因。”
柳弗愠不以为然地道:“陛下昨日才和我说了这个事情,若是朝中的大臣前来结交倒还正常,但康宁公主一介女流,怎么也不应该是她第一个来吧?”
柳家长期戍守边关,不知道康宁公主与一般的女子不同。
但柳弗愠还是把剑交给了护卫:“无论什么原因,康宁公主身份尊贵,怠慢不得。”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着,便往会客厅去了。
康宁公主府的人早已经等候在了会客厅,正是那日告知康宁公主,皇帝有意柳弗愠做兵部尚书的那个中年男人。
他一见到柳弗愠便行礼道:“下官康宁公主府家令王邦,拜见柳将军,公主明日在府中设宴为柳将军接风洗尘,特遣下官给柳将军送来请柬,请柳将军务必拨冗赴会。”
王邦十分谦卑地双手把请柬奉给柳弗愠。
接风洗尘?别说柳弗愠都已经到京都好几天了,多少灰尘都该洗干净了,单说他与康宁公主素未谋面,怎么着也轮不到康宁公主来为他接风洗尘。
柳弗愠不知道康宁公主的用意,但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别说公主府的家令本就有从七品的官衔。
他不好就这么受了王邦的礼,忙又回了一个礼,才接过了请柬。
柳弗愠认真地看了康宁公主的请柬,除了用料华贵些,上面的内容与一般的请柬没什么差别。
柳弗愠从请柬上看不出康宁公主的用意,便直接问王邦:“我长居偏僻之地,不知京中之事。”
“还请王家令告知,康宁公主为何突然召见我,以免我贸然拜访,唐突了公主。”
王邦笑道:“柳将军不必担忧,公主是听说陛下有意柳将军接任兵部尚书,想着竟还从未与柳将军见过面,所以特意设宴,大家认识一下。”
“除此之外,公主还邀了吏部的陈尚书,户部的韩尚书,还有张御史等几位大人同聚,为将军贺履新之喜。”
竟然真的被柳弗思说中了,康宁公主是因为知道了柳弗愠接任兵部尚书之位,才特意邀他赴宴的。
但怪也就怪在这里,康宁公主又不是什么王公大臣,为什么要急着结交即将成为兵部尚书的人呢?
柳弗愠思忖片刻,还是答应了康宁公主的宴请:“承蒙公主抬爱,柳某明日必定前去叨扰。”
先不论康宁公主身份尊贵,柳弗愠不好拒绝,光是康宁公主请的那几位陪客,都是朝中最德高望重之人。就是冲着跟前辈们打好关系,方便以后办事这一点,他也得去啊。
王邦见柳弗愠如此爽快地答应了赴宴,十分高兴,笑容可掬地道:“那下官这就告辞,明日在公主府恭候柳将军大驾光临。”
第六章 太子还是公主?选一个!
同样举荐兵部尚书继任人选失利的李复书,此时与太子中舍人吴自远也正在谈论柳弗愠。
太子中舍人,正五品下,职如门下侍郎,随侍太子左右。
吴自远与李复书年龄相当,一身白衣,极是儒雅飘逸。他与李复书中间的炕桌上摆着一副棋具,棋盘上的战况十分胶着。
吴自远思考良久,才落下一子:“只要不是康宁公主的人做兵部尚书就行。”
李复书与吴自远不同,他几乎不用思考,便落下一子:“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侍卫来报:“康宁公主府上的家令刚刚去了柳将军下榻的驿站送请柬,说明日在公主府摆宴招待柳将军,柳将军答应了。”
康宁公主前脚邀柳弗愠赴宴,李复书后脚就得知了消息,他竟然监视着康宁公主府的一举一动!
李复书得知康宁公主邀柳弗愠赴宴,不怒反笑:“康宁公主动作真是快,刚得到柳弗愠接任兵部尚书的消息,就想着法儿地拉拢他了。”
“我也给柳弗愠下个帖子,让他明日赴宴,我倒要看看,他会赴谁的宴?”
吴自远心知李复书面上不显,心中却着实生气,笑道:“殿下何必为难人家呢?承州距离京都千里之遥,柳弗愠恐怕还没看清这京都的局势呢。”
“好歹让我先去给人提个醒,探探虚实再说,若是柳弗愠当真两眼昏花认不清明路,再去为难他也不迟。”
李复书语气稍缓:“你到会给他找借口。”
他看了看眼前的棋局,笑道:“你这会儿若是走了,这盘棋可怎么办?”
两人下了这半日,还未分出胜负,李复书意犹未尽。
吴自远求饶:“殿下可就给我留点儿面子吧,我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再继续下去,就输得难看了。”
李复书取笑道:“难怪你急着走,原来去找柳弗愠是假,想趁机逃过这盘棋才是真。”
吴自远笑道:“果然瞒不过殿下慧眼,但我想逃过这盘棋不假,去找柳弗愠却也是真的,殿下可就等着我回信儿吧。”
柳家兄妹正在商讨明日赴康宁公主府宴会的事情,这时又有护卫来报:“将军,太子中舍人到访。”
柳弗思心知太子中舍人官职虽然不高,却是太子近侍,吃惊道:“今儿是怎么了,先是康宁公主的人,后是太子的人,净来稀客?”
柳弗愠也知道太子中舍人身份特殊,忙起身道:“总之怠慢不得。”
他接过护卫呈上的拜帖看了两眼,便快步去了会客厅。
吴自远一见柳弗愠便行礼道:“吴某不请自来,万望柳将军勿怪。”
尽管柳弗愠的官职看起来比吴自远高出许多,但吴自远是京官,而且还是太子心腹,柳弗愠不敢安然受礼。
他忙回礼道:“哪里哪里,贵客临门,蓬荜生辉。”然后命人上茶。
两人落座以后,寒暄了几句,吴自远便说起正事:“太子明日设宴,招待我等属官。”
“吴某仰慕柳将军文武双全,经世之才,就多嘴向太子提议,邀柳将军同乐,也给我们讲讲西境的民俗风情。”
“正巧太子也说久闻柳将军大名,却无缘见上一面,所以特意着人写了帖子,邀柳将军赴宴,正好我顺路,就代劳将殿下的请柬送来了。”
吴自远笑眯眯地把请柬递给柳弗愠。
又是宴请?太子与康宁公主是亲姑侄,两个人一同宴请他,而且看样子他们相互都没有邀请对方?是无意的呢,还是有意如此?
柳弗愠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儿,在没弄明白这两场宴会之间的联系之前,他不敢随意地答应或者拒绝李复书的宴请,以防给到外界错误的讯息。
柳弗愠久居边关,实在不知道李复书和康宁公主之间有什么过节,但他想吴自远既然亲自找上门来,想必应该能帮他解答疑惑。
他接过请柬,十分认真地看了一遍,而后露出为难的神色:“太子与吴舍人盛情相邀,本来不该推迟,但我已经应邀明日参加康宁公主府上的宴会,恐怕......”
吴自远见柳弗愠丝毫没有隐瞒这件事情的意思,想来是还不知道康宁公主的用意,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吝啬提点提点柳弗愠了。
他故作惊讶地道:“倒是不知道明日康宁公主府上也有宴会,还邀请了柳将军,柳将军可知道康宁公主是什么样的人?”
康宁公主是什么样的人?柳弗愠自然不知道,只是吴自远为何会这样问?难道是康宁公主为人不妥?
柳弗愠既然不懂吴自远的用意,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长居边关,虽然回京述职过几次,却从未有机会拜见康宁公主,更加不曾听说过康宁公主的事迹了。”
吴自远见柳弗愠神色端方,不像是在戏弄他,他斟酌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道:“康宁公主是陛下唯一的胞妹,沉着机敏多谋略。”
“只是从小跟在太后身边,耳濡目染,权利之心极重。”
权利之心极重?在这个崇尚重义轻利的时代,可不是什么很好的评价。
柳弗愠听到这里,大概已经可以确定,李复书和康宁公主是对立的关系了。
一位是皇帝胞妹,一位是当朝太子,南唐地位最尊贵的两位亲姑侄不和,并且波及到了他?
柳弗愠此时心中涌起了惊涛骇浪,这可是大危机,一个弄不好,就会自毁前程!
柳弗愠不想卷入李复书和康宁公主的争斗,所以尽管内心风云翻涌,面上却十分平静,假装没有听出吴自远话里的意思。
吴自远也不在意,继续道:“陛下重视亲情,偏爱康宁公主,康宁公主依仗陛下偏爱,常常向陛下进谗言,提拔亲信,铲除异己。”
“如今宰相以下官员的升迁和贬谪,都是康宁公主一句话的事儿了,因此朝中有许多官员迎合依附于康宁公主。”
“柳将军能得康宁公主青睐,封侯拜相,计日可期啊!只是......”
吴自远故作玄虚地停下了话锋,此时他对康宁公主的贬低之意已经十分的明显,若是柳弗愠还装着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那就未免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再看坐在对面的柳弗愠,他早已经换成了一副心神不定,胆战心惊的模样。
吴自远见了,心中很是满意。
他继续道:“只是天道有阴阳,阳为尊,阴为卑;阳为主,阴为辅。若阴阳不分,尊卑不明,有违天道,则阴阳互攻,天下大乱!”
吴自远仿佛庙里渡人的佛像一般,慈祥地看着柳弗愠,语重心长地道:“柳将军明日去哪里赴宴,还要慎重选择啊!”
吴自远的声音极具诱惑性,仿佛康宁公主真的是个引得天下大乱的贪得无厌之人。
但柳弗愠却知道,这不过是政敌相互攻击对方的说辞罢了,其中的真实性,还有待考量。
如今两个大佬打架,却让他一个小卒做选择?
柳弗愠只觉得此事十分的晦气,他怀着满腔热血,刚要大展身手,结果还没开始呢,就要先卷入狗血的权利斗争。
虽然早就知道人越是往高处走,越是举步维艰,但这盆冷水来得未免也太快了吧?
柳弗愠初来乍到,李复书和康宁公主他一个都得罪不起,因此,无论他心中如何骂娘,脸上都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
他装着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太子有召,柳某不敢不去,只是康宁公主既尊又长,且邀约在前,我实在不好失信。”
柳弗愠这是拒绝了李复书的宴请?难道他选择了康宁公主,要与李复书为敌?
吴自远眯着眼睛打量柳弗愠,正想着该建议李复书用什么手段,处理眼前这个不知该说是无畏还是无知的人。
却听见柳弗愠继续道:“我这就去向太子请罪,请太子明鉴,柳某绝无不恭之心。”
柳弗愠说着话,便要起身去太子府向李复书赔罪。
去太子府?难道他就不怕康宁公主误会?
吴自远松了一口气,柳弗愠既然敢在赴康宁公主的宴会之前去太子府,想来他并不是真的要与李复书为敌。
只要柳弗愠不是想投靠康宁公主,好歹他也是要成为宰相的人,吴自远也不能真的让他去李复书跟前赔罪,折损了颜面。
所以柳弗愠刚一起身,吴自远便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拦了下来。
吴自远道:“柳将军不必惊慌,不过小小私宴,太子宽宏大度,必不会计较这些,哪里用得着劳动你亲自去请罪?”
“既然是我多嘴给柳将军造成烦扰,也该由我去向殿下赔罪才是。”
柳弗愠却是不依,坚持要亲自去给李复书赔罪,吴自远拉着他不放手,神色慌张地道:“柳将军就不要再和我争了。”
“我多嘴多事已经是错了,若是再让太子知道我任由柳将军就这样去了太子府,必定要狠狠地责罚我,你可就别再为难我了。”
柳弗愠还要再起身,吴自远死命地拉住他,央求道:“柳将军难道是要我跪下来向你赔罪,才肯饶了我这一回?”
柳弗愠被拉了三回,自觉装够了,这才顺着吴自远的台阶下来了。
他可是要成为宰相的人,若真是还没上任就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向人低头,未免损了威风,以后还怎么掌管兵部,统御群臣?
他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给吴自远行礼道:“那就有劳吴舍人了,还请在太子面前多为我美言几句,万望太子勿怪。”
柳弗愠如此唱作俱佳的表演一番,终于把吴自远给送走了。
吴自远走后,柳弗愠去了书房,与柳弗思商议李复书和康宁公主同时宴请他的事情。
柳弗愠叹气:“看来太子和康宁公主不和呀!”
柳弗思向来淡泊寡志,看着手中的两份请柬,心下厌烦:“没想到这兵部尚书的册书还没下来呢,就招来了这些烦心事。”
“一个是陛下的亲妹妹,一个是陛下的亲儿子,我们是一个都得罪不起呀!”
柳弗愠点了点头:“陛下派我出使朔方的圣旨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要下来了,这几日在京都,你我都要小心行事,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柳弗思道:“何止这几日,以后哥哥在京都任职,都要小心行事才行了。”
吴自远出了驿站以后,直接去了太子府。
他向李复书汇报:“柳弗愠拒绝了殿下的宴请,不过他方才准备亲自来向殿下请罪,被我拦下来了。”
李复书道:“你做的对,若是当真让他来请罪,夺了他的面子,恐怕你今日这一趟就不是招揽,而是树敌了。”
“这个柳弗愠倒是有些胆量,不来赴我的宴,不怕得罪我;赴康宁公主的宴会之前敢来太子府,不怕得罪康宁公主,我倒真是有点儿喜欢他了。”
吴自远点了点头:“就看他明日去了公主府怎么应对了。”
第七章 公主的妄念
第二日,柳弗愠去了康宁公主府赴宴,府中的气派饶是他这个见过些世面的人也大大的震惊了。
他自从进了公主府的大门,迂迂回回地走了半刻钟,才被带到了宴客厅,路上看见的那些小桥流水,假山凉亭,奇花异石,无不精致。
但这些东西倒不至于让他震惊,毕竟只要舍得花银钱,这些东西都是能够置办得到的。
只不过在距离皇宫如此近的地方,没有人能够拿到这么大的地盘而已。
真正让他诧异的是府中往来的侍卫和侍女们。
他们不但衣着与宫中无二,便是用人的规制和那行走之间的规矩,以及戒备等级,比照宫中也丝毫不差。
柳弗愠是进过几次皇宫的人,宫中是什么样的用人制度,他自然知晓。
但这也正是让他震惊的地方,康宁公主不过是一个外嫁的皇室公主,用人规制怎么能和宫中一样?
还未见到康宁公主其人,柳弗愠先已经被她的权势给惊艳了一把。
及至宴会上,除了康宁公主和柳弗愠,还有不少朝廷重臣作陪客,众人寒暄着落座,分案而食。
康宁公主笑容和煦地对柳弗愠道:“柳将军初来京都,这些人你可能还不熟悉,我来给你引荐。”
她指着下方右手边第一个人道:“这是吏部的陈尚书。”
柳弗愠与陈令相互拱手致意。
“这是户部的韩尚书。”
“这是御史大夫张省。”
“这是工部的雷侍郎。”
“这是中书省王侍郎。”
“这是门下省陆侍郎。”
......
康宁公主每介绍一个人,柳弗愠便震惊一次。
他久居边关,最近一次来京都还是三年前回京述职,三年时间,时过境迁,这些人当中,有的他曾经有过几面之缘,有的他却从未见过面。
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的来头都很是不小。
三省六部是朝廷的最高权力机构,御史台是监察百官的司法机关。
而此时出现在康宁公主府上的人,几乎全部都是三省六部和御史台最有权有势的高官显爵。
更为稀奇的是,这么许多公卿宰臣们齐聚康宁公主府,目的竟然只是为了给他这个边关将领接风洗尘?
柳弗愠心里很清楚,他只不过是一个还没上任的兵部尚书,还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让他们同时聚集于此。
所以这些人之所以会对他如此热情,都是因为康宁公主。
一个公主,竟然有如此大的权势,如何能让人不震惊?
经过吴自远的提点,柳弗愠明白康宁公主是在展示实力,吸引他入营。
虽然他没有依附康宁公主的打算,但也不想得罪她,更不想与在座的诸位大臣们交恶。
他初来乍到,这些人都是他的前辈,一旦与他们交恶,以后办起差事来,只怕困难重重。
柳弗愠如此想着,康宁公主已经把在场的人都一一介绍了一遍。
柳弗愠掩饰住内心的震撼,笑容得体地道:“柳某虽然久居边关,鲜少有机会来京都,却久闻各位大人盛名,仰慕之至。”
“今日借康宁公主的光,有幸与各位大人相聚相识,实在三生有幸,我先饮一杯,聊表敬意。”
柳弗愠十分豪爽地干了一杯。
众人见他如此爽快,以为他有意加入他们的阵营,心中也很是高兴,便又相互恭维着喝了一轮酒。
在所有人的刻意烘托渲染之下,气氛很快热闹了起来,众人渐渐地打开了话匣子。
一开始众人聊天儿的主题还是询问柳弗愠西境的民俗风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除柳弗愠之外的所有人,都恭维起康宁公主来。
例如,工部的二把手,侍郎雷于利是这样说的:“公主是陛下唯一的胞妹,陛下与公主兄妹情深,对公主极为爱重。”
“不但赏赐了公主两倍于规制的府邸,还担心公主身边伺候的人不用心,特意让府中的侍卫和侍女们都参照宫中的规矩行事。”
“陛下如此恩宠,别说王公大臣,就是太子也没有这份儿荣耀啊。”
再例如,御史台的首脑人物,御史大夫张省是这样说的:“公主能得陛下爱重,不单是因为兄妹情深,更是因为公主有大功于国家。”
“六年前太后薨逝,陛下初掌政权,戾王觊觎皇位,起兵造反,多亏了公主不顾个人安危,深入敌营探听敌情,这才将其诛杀于北宫门。”
“如今天下承平,我们这些人还能坐在这里开怀畅饮,都是公主的功劳啊!”
再再例如,掌管人事大权的吏部尚书陈令是这样说的:“张御史说得不错,正因为这样,如今朝中之事,陛下总要与公主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不但如此,公主每每向陛下奏事,陛下没有不听的;公主想要的东西,陛下没有不给的。”
总之,众人不断地夸耀康宁公主的功劳,和皇帝对她的重视,用论点、论据、论证的方法,逐步地印证了康宁公主的滔天权势。
仿佛南唐没有了康宁公主,就会在顷刻之间覆灭不存,又仿佛皇帝是个诸事不懂的奶娃娃,十分依赖于康宁公主,对她言听计从。
面对如此场景,柳弗愠是十分的给面子,他们每夸耀一遍康宁公主的惊天功劳,他看康宁公主的目光就越发的钦佩。
他们每表现一次康宁公主的滔天权势,他对康宁公主的姿态就越发的恭敬。
康宁公主见众人铺垫得差不多了,就说起正事来:“柳将军武能驰骋沙场,文能定国安邦,又一表人才,我实在喜欢得很。”
“听说将军尚未成亲,我有一个女儿......”
柳弗愠忙截住康宁公主的话头:“虽然还没有成亲,但是来京都之前已经在议亲了,只是为了女方的名誉,才没有公布,外面的人不知道而已。”
开玩笑,太子都已经派人警告过他了,若是此时与康宁公主联姻,那不就是公然与太子作对?
与未来的皇帝作对,他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康宁公主的笑容渐渐消失:“哦?这么说来真是没缘分。”
柳弗愠已经做好了被康宁公主甩脸子的准备,没想到康宁公主非但没有发作他,又笑意盈盈地道:“四皇子是皇后所出,马上就要过周岁生辰了。”
“我还没有想好要给他送什么礼物呢,柳将军见多识广,认为什么礼物能配得上四皇子呢?”
柳弗愠不知道康宁公主为什么会在这个档口提起四皇子,这与康宁公主要拉拢他有什么关联呢?
他不明白康宁公主的用意,便谦虚地道:“下官久居边关偏僻之地,见识浅陋,哪里知道有什么宝物能配得上四皇子。”
康宁公主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四皇子是陛下唯一的嫡子,何等金尊玉贵,什么样的宝物能配得上他?”
“四皇子若是早出生几年,这太子之位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柳弗愠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康宁公主竟然想用四皇子取代太子?
康宁公主与柳弗愠今天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竟然毫不掩饰她的居心,可见她与李复书已经是势如水火,不能相容了。
康宁公主与太子已经不对付到这个地步了,若是太子真以为他与康宁公主有什么,那可就糟糕了。
想通了这一点,柳弗愠哪里还敢在这里多呆一刻?
他不等宴会结束,立马告辞,康宁公主出言挽留,他不顾康宁公主阻拦,执意离开。
柳弗愠走后,康宁公主脸上的笑容再也不能维持,恨恨地道:“不知好歹!”
柳弗愠回了驿站以后,与柳弗思商议今日在康宁公主府上发生的事情,摇曳的烛光照映出他们凝重的神色。
柳弗愠感慨道:“康宁公主的确极有权势,单是尚书六部,她就占了两个尚书,还是管人和钱这两个最重要的部门。”
“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都是陛下近臣,常常随侍宫中,还有掌管御史台的御史大夫,竟也是康宁公主的人。”
“难怪吴自远说宰相以下官员的升迁和贬谪,都是康宁公主一句话的事儿,所言不虚啊!”
柳弗思道:“那今日哥哥拒绝了康宁公主的联姻,这兵部尚书之位岂不是要落空了?”
柳弗愠眉头紧皱:“别说兵部尚书了,若是康宁公主因为今日之事恼羞成怒,故意找我的麻烦,只怕我如今的官职也要保不住了。”
柳弗愠还没能从柳家即将要出一位宰相这一令人振奋的消息中平复心情,就马上连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承平大将军都要没了,这怎么能让他不沮丧?
柳弗思见柳弗愠满脸失落,安慰他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太子如此忌惮康宁公主,若是与康宁公主联姻,就是与太子为敌。”
“现在一时的失利,总比将来太子登了基,柳氏满门受牵累的好。”
柳弗愠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在宴会上拒接了康宁公主的联姻,只是他虽然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却还是忍不住为这飞来横祸唉声叹气。
好在柳弗愠自从六年前接任其父柳举直驻守南唐西境,这些年与朔方战事不断,经历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
为这番遭遇哀叹了一回,便不再放在心上,转而想到:“康宁公主竟然想用继皇后所出的四皇子取代太子,难怪太子如此忌惮她。”
“只是有人说康宁公主是魑魅魍魉,又有人说康宁公主是救世之主,也不知道究竟谁说的才是真的。”
柳弗思道:“恐怕他们的话都只说了一半,我今儿在茶楼听说了两件事。”
因康宁公主只邀了柳弗愠赴宴,而没有邀请柳弗思,柳弗思一个人在驿站,百无聊赖,便打听了京都最繁华的地段,去那儿闲逛。
她选了个人声鼎沸的茶楼,点了一壶茶,和几碟子小点心,在里头坐了半日。
茶楼十分嘈杂,小二的吆喝声,客人的攀谈声,还有卖艺人唱曲儿的声音。不是此声压倒彼声,就是彼声压倒此声,沸反盈天,不辨高低。
柳弗思之所以选了这么个地方,一是想感受下京都的风俗民情,二来便是为了打探如今京都的局势,特别是与康宁公主和李复书有关的。
她在茶楼坐了这半日,倒还真让她听到了几件事情。
柳弗思与柳弗愠道:“一是当年太后驾崩,戾王逼宫造反,确实是康宁公主作奸细将戾王引到北宫门,将其伏杀于宫城之内。”
“而康宁公主之所以能取得戾王的信任,是因为她先佯装绑架了太子做人质,逼陛下打开宫门。”
“所以六年前是太子把性命交给了康宁公主,康宁公主才有机会诱敌并且诛杀戾王。”
“第二件事是当年朝局稳定、四方战乱平定之后,陛下曾在京都西郊祭天。”
“按道理初献是陛下,亚献是公卿,公卿之首是太子,但当时作为亚献第二个捧上祭品的却是康宁公主。”
“也许太子和康宁公主就是从那时候起相互防备、忌惮的吧。”
皇帝虽然在政绩上并不出彩,可他有一个很突出的优点,便是重视亲情,从他对康宁公主的态度便可见一斑了。
康宁公主和李复书当年便是利用皇帝的这个优点骗过了戾王,联手平定了叛乱。
只不过皇帝如此重视亲情,他的妹妹和儿子却相互不对付,甚至视对方为仇敌,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责任了。
柳弗思调侃地道:“说起来这两个人是姑侄至亲,国难临头的时候能把性命交给对方,天下太平的时候却为了谁当老二这种事情自己斗了起来。”
“至亲变至敌,该说他们是可笑,还是可悲呢?”
柳弗愠摇了摇头:“不管他们是至亲还是至敌,可笑还是可悲,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怕他们还没争出个什么结果来,我们却要先遭殃了。”
“这次不但兵部尚书的位子要落空了,恐怕还要连累你受无妄之灾。”
柳弗思马上懂得了柳弗愠的意思:“哥哥是说他们会借杀降之事对付我们?”
柳弗思虽然有镇军大将军的官衔,却从来不轻易插手军中事务,除了这次设埋伏袭击盛金一事。
所以若说还有什么事能牵连到她,那就是她杀了朔方降兵,擒获盛金。
柳弗愠点了点头:“嗯,他们之所以会招揽我,无非是看中了兵部尚书之位。”
“我的功劳和资历本来不足以担任宰臣之职,但若是平定了朔方,解决了南唐与朔方边境的争端,那就不一样了。”
“因此陛下特意授我兵部尚书之衔,方便我在朔方行使权力,等朔方之事圆满解决以后,才让我接管兵部,成为真正的宰臣。”
“既然如此,为了阻止我继任兵部尚书,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我出使朔方。”
柳弗思接道:“阻止哥哥出使朔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焦点集中在‘杀降’两个字上面。”
“因为一个曾经杀过朔方降兵的敌国将领,是不会被朔方臣民轻易接受的,即使杀降的人我,而不是哥哥。”
柳弗愠点了点头:“这次陛下派我出使朔方的目的,是以和平的方式解决朔方内战,收伏朔方。”
“而陛下之所以会直接把这个差事给了我,不单是因为我提出了平定朔方之法,更是因为你活捉了盛金,让南唐拥有了极大的谈判优势。”
“这是我们的优势,而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我们的优势变为劣势。”
柳弗愠忍不住叹气:“我今日没去太子府赴宴,拂了太子的面子;拒绝了康宁公主的联姻,又拂了康宁公主的面子。”
“他们之中总会有一个人为了兵部尚书之位对付我,就看谁先出手了。”
本以为这次可以大显身手,谁知还没当上兵部尚书呢,就招惹了两个这么大的麻烦。
兵家讲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今他连敌人是谁都不清楚,又怎么去打赢这场战役呢?
连敌人都搞不清楚的战役,这应该是他打过的最窝囊的一战了吧。
柳弗思十分愧疚地道:“这哪里是哥哥连累了我,是我连累了哥哥才对。”
“当初是我自作主张抓了盛金,杀了朔方降兵,哥哥连人都不在承州,如今却要受我的牵连耽误了前程。”
柳弗愠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就算没有‘杀降’这件事情,他们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争夺兵部尚书之位。”
“何况当时若不是你抓了盛金,如今承州是什么样还不一定呢?”
柳弗愠这话并不是安慰柳弗思,如果没有“杀降”这件事情,那些人也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们,自然会想出别的办法来。
柳弗思以为柳弗愠是在安慰她,心中虽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却因为自己连累了柳弗愠的前程而难过。
柳弗愠见柳弗思自责,安慰道:“你真的不用太过担心,我好歹是陛下中意的宰臣人选。”
“无论太子还是康宁公主,应该都更想招揽我,而不是与我为敌,不然昨日他们也不会争相邀我赴宴。”
“太子与康宁公主立场对立,只要一人发难,另一人一定会为了打击对方而帮助我们,所以我们的后援很强大,并不是孤立无援。”
柳弗思这才面上稍霁。
她与柳弗愠商议:“如果有人能帮我们,那么我就可以出面一力担当杀降之事。”
“哥哥的差事直接关乎到能不能擢升为兵部尚书,一定不能出任何差错。若是两相不能保全,应弃我而保全哥哥。”
柳弗思本来就是打算要一力担当杀降之事的,只是若是有人蓄意对付柳弗愠,就算她想担了这件事,恐怕也会有人从中作梗。
但若是有人能够帮他们说话,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柳弗愠虽然心知皇帝若真要怪罪他们,最多就是丢了官职,于性命却是无碍。
但他知道柳弗思当年是冒了多大的危险,才得到了镇军大将军的官衔。
他这次就算被革了职,将来还有复起的机会,但柳弗思恐怕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遇了。
他与柳弗思道:“‘镇军大将军’的官衔是你出生入死换来的,就这样放弃实在可惜。”
柳弗思却毫不在乎,笑道:“你我兄妹是至亲,只要咱们柳家能出一位宰臣,少了一个虚衔又有什么要紧?”
“上次陛下召见,我看他神色十分和善,对我们没有丝毫不满,可见陛下对于杀降之事并不在意,也是真心想要重用哥哥。”
“若是太子或者康宁公主用杀降之事发难,届时我自请受罚,以退为进,或许能保全哥哥的差事。”
柳弗愠心想,他与柳弗思永远不会变成康宁公主和太子那样,他会永远对柳弗思好,永远保护妹妹。
既然如此,若是他能保全兵部尚书之位,柳弗思少了一个虚衔又有什么要紧呢?
于是两个人就此议定了应对之策。
第八章 朝堂辩论(一)
柳弗愠拒绝了康宁公主联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太子府。
吴自远惊道:“康宁公主权势滔天,可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条件招揽过任何一位大臣,柳弗愠竟然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李复书心情很好地道:“南唐也从来没有出过三十岁的宰相,倒没白费你一番提点。”
吴自远点了点头,又不免为柳弗愠担心起来:“柳弗愠这番只怕是把康宁公主得罪狠了,恐怕康宁公主不会轻易放过他。”
李复书道:“康宁公主确实不会轻易放过柳弗愠,但不是因为他拒绝联姻,而是为了兵部尚书之位。”
柳弗愠与康宁公主并没有私怨,拒绝联姻只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若是康宁公主为了这种事情报复柳弗愠,气量如此狭小,恐怕也不会有如今的权势了。
吴自远道:“那我们怎么办,是帮康宁公主对付柳弗愠,还是帮柳弗愠对抗康宁公主?”
虽说柳弗愠没有投靠康宁公主,可他也没有明确表态支持李复书。
若是他们在康宁公主对付柳弗愠的时候,趁机在暗地里把柳弗愠拉下来,那么他们以后便可以再找机会扶植章做兵部尚书。
毕竟章正才是他们的人。
李复书却笑道:“当然是要帮柳弗愠了。”
其实康宁公主说得没错,章正做兵部侍郎多年,却政绩平平,确实没有做兵部尚书的能力。
李复书当初之所以推荐章正继任兵部尚书,不过是不想兵部尚书之位落入康宁公主的手中,而他手上又没有合适的人选罢了。
李复书道:“柳弗愠虽然在明面儿上没有站在我这边,但我如果在康宁公主发难的时候,出手帮他渡过难关,难道他以后还会和康宁公主联手,与我为敌吗?”
吴自远恍然大悟:“当然不会!”
这兵部尚书之位又不是儿戏,宰臣之职是为人臣子一生的追求,真正的光耀门楣,流芳后世。
一旦康宁公主在这件事情上为难柳弗愠,别说是联手对付李复书了,就是结为世仇也是有可能的。
柳弗愠接任兵部尚书之位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京都。
柳家兄妹因为同时得罪康宁公主和李复书的事情担心不已,但别人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柳弗愠即将位极人臣,权高位重。
于是各种各样的拜帖和请柬纷至沓来。
可柳家兄妹如今哪里还有心情应付这些?
好在但凡清楚当前形势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来与柳弗愠结交。
所以这些前来结交的人,大多数身份都不太高,没几个人是柳家兄妹必须要见的。
于是柳家兄妹便索性以“初到京都,事务繁忙为由”,把他们打发了。
不过这些人当中,柳家兄妹倒也不是全都不愿意见,比如兵部侍郎章正,柳弗愠就挺想见一见的。
因为他虽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仍然没有放弃希望。
章正是兵部侍郎,兵部的事情他最清楚。
如果柳弗愠能够保住兵部尚书的位子,那么和章正打好关系,日后他接管兵部就容易多了。
因为这次押送盛金来京都的不止柳弗愠,还有柳弗思,为了以示友好,章正是带着夫人一起来的。
不过显然,他带着章夫人拜会柳家兄妹之前,没有打听过柳弗思的喜好。
柳弗愠接待章正,那么章夫人就只能是柳弗思去接待了。
章正十分郑重地向柳弗愠行了礼:“下官不才,曾得太子垂青,推荐我继任兵部尚书之位。”
“如今见到柳将军才自惭形秽,当初竟敢期望尚书之位,实属自不量力。”
“柳将军不日履新,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协助柳将军接管兵部,将军若有任何差遣,尽管吩咐,下官定然在所不辞。”
章正被柳弗愠抢了兵部尚书之位,虽然心中不甘,但柳弗愠毕竟是会成为他顶头上司的人,若是日后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怕会容不下他。
倒不如他自己把这件事情告诉柳弗愠,并且主动示好,或许以后还可以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柳弗愠立马明白,章正是表忠心来了。
兵部尚书致仕,侍郎升任尚书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是柳弗愠横空出世,才抢走了属于章正的升迁机会。
柳弗愠原本就担心章正会因此与他有嫌隙,若是章正有意刁难,只怕以后会多生事端。
如今章正主动示好,先别说侍郎是尚书之副,有他协助,日后接手兵部会顺利得多。
就是柳弗愠也不是小气人,毕竟是他横插一脚,才导致章正无缘兵部尚书之位,如今章正没有怨怪他已经很大度了。
所以柳弗愠很是大方地接受了章正的示好:“章侍郎说的哪里的话,听说石尚书病了几个月了,每日要卧床休养,更别说处理政务了。”
“这些日子以来,兵部的事务都是章侍郎在打理,却从未听说出过什么差错,可见章侍郎的才干。”
“如今大家都在传我接任兵部尚书的事情,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一切要以陛下颁布的册书为准。”
“但倘若将来有幸能与章侍郎在一处共事,那也是一桩幸事啊。”
柳弗愠没有直接承认皇帝有意他继任兵部尚书的事情,他在向章正示好的同时,又保留了一丝余地。
为的是防备将来兵部尚书之位落空,今日的言之凿凿会变成明日的笑话。
章正以为柳弗愠是在自谦,但只要柳弗愠接受了他的示好,他今日来这一趟的目的便是达成了。
柳弗愠与章正这边的气氛有多么的和谐,柳弗思和章夫人那边的处境就有多么的尴尬。
当然,也可能只是柳弗思一个人这么觉得。
柳弗思为什么会觉得尴尬呢?
因为坐在章夫人面前的人明明是柳弗思,可她却三句话不离柳弗愠,完全把柳弗思当成了巴结柳弗愠的工具人。
章夫人明明连柳弗愠的面儿都没有见过,她是怎么能句句扯上他的呢?
章夫人是这样说话的:
“如今螃蟹最是肥美,只是吃起来忒是繁琐。所以我都是叫人把蟹肉取出来,与上好的火腿、河虾还有栗米茸一起揉了做丸子。”
“这样做出来的蟹肉丸子好吃又不腻,我家大人每次吃了都赞不绝口,柳女公子以后也可以做给柳将军吃,保管他会喜欢。”
“京都的天气要比承州冷得多,想必柳女公子还没备好保暖的衣物吧?”
“给我们家供皮子的衣料铺子,是我从许多家铺子里面选出来的,质量最是上乘,改日我给柳女公子引荐引荐,好叫柳将军穿得舒心。”
“柳将军疼爱柳女公子,让柳女公子住北房,自己住西厢房。”
“只是这驿站的保暖措施做得实在是有些马虎,如今这时节西厢房最是冷清,柳女公子很该备些上好的银霜炭给柳将军取暖才是。”
......
总之,章夫人对柳弗愠的衣食住行,诸如此类的各种细枝末节的事情都关心到了,仿佛她才是柳弗愠的亲妹妹。
大概是六年前,柳弗思亲手砍了张厚的脑袋,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和她说过话了。
没想到如今到了京都,竟然又成了别人巴结她哥哥的工具人。
柳弗思本来很不耐烦应付章夫人这样的人,但她知道柳弗愠的心思,知道他想和章正打好关系。
于是便忍着把章夫人“封口”的冲动,耐着性子听完她的各种关心和嘱咐,直到柳弗愠和章正谈完了正事,章氏夫妇告辞。
又几日后,皇帝在早朝的时候宣布了对柳家兄妹的嘉奖和安排:
柳弗思因功晋为辅国大将军,赏千金,食邑八百户;柳弗愠领兵部尚书之衔,出使朔方,凯旋归来之后正式接管兵部。
柳家兄妹正要领旨谢恩,突然朝堂之上响起极为洪亮的反对声:“陛下,臣以为柳氏兄妹不但不该赏,反而该罚!”
众人闻声望去,是御史大夫,张省。
柳弗愠认得他,因为他们在康宁公主的宴会上见过面。
张省道:“一个月前盛金在承州投降求助,当时若是好生安置盛金及其部众,盛金必定感念陛下恩德,与南唐永修同好,从此两国边境再无战事。”
“谁知柳弗思却残暴不仁,将已经投降的盛金亲兵屠杀殆尽,令朔方臣民皆怨。”
“如今陛下想要收伏朔方,必定要先安抚朔方臣民,若是此时大肆嘉奖柳弗思,必将引起朔方臣民恐慌,不利于收伏朔方。”
“除此之外,柳弗愠身为柳弗思的兄长,恐怕也不宜出使朔方。”
“所以臣请陛下严惩柳弗思,并且更换出使朔方的人选,以安朔方万民之心。”
柳弗愠与柳弗思相互对看一眼,事情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有人借用杀降之事对付他们,而这个率先出手之人就是康宁公主。
柳弗思正要依计行事,一力担当杀降之过,以保全柳弗愠的差事。
只是柳弗思还没有动作,李复书就率先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张御史此话甚是不妥。”
“一个月以前,柳将军带领承平军在兴州镇压作乱的朔方暴民,并且重新布置边防,因此盛金投降之时,正值承州城内少兵,无力看守盛金的诸多部众。”
“鉴于盛金劣迹斑斑,并且曾经有过诈降的前科,柳大将军既要保全盛金的性命,又要避免因此将承州陷入险境,才在万般无奈之下做出如此决定。”
“当时的情形柳将军早就上过折子说明缘由了,不知张御史为何当时没有提出不妥,如今却要旧事重提?”
“柳大将军牺牲个人声名,杀降保承州,有大功于国家。张御史不提柳大将军偌大的功绩,却抓住小小的过失不放,未知何意?”
张省一点也不怵李复书太子的身份,厉声道:“杀降不祥,柳弗思违背天道,屠杀降兵,这是不仁。”
“她接受了盛金的降书,却没有依言保护盛金及其部众,这是不义。”
“太子身为储君,应奉行仁义之道,难道要助纣为虐,为不仁不义之人开脱罪责吗?”
无论帝王还是储君,最害怕的便是背上“不仁不义”的骂名。
因为这个词不仅可以让储君与皇位失之交臂,甚至可以让皇帝跌落神坛。
但李复书却毫不在意,他神色十分泰然地道:“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承州城内少兵,让盛金带兵进城,于承州、于南唐百害而无一利。若为了个人小义而舍弃国家大义,置南唐于危险之境,那才是不仁不义之至。”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柳大将军为了一击取胜,杀而示之不杀,此乃用兵之法,有何不妥?”
张省用仁义之道攻击李复书,李复书非但不惧,还运用兵法针锋相对予以反击,竟叫张省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张省无以为继,吏部尚书陈令正准备顶上去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又意料之中的人开口了。
是尚书令魏可宗。
第九章 朝堂辩论(二)
宰相之中,尚书令、中书令和侍中三人分别是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的最高长官,官衔最高。
中书省负责掌管机要,发布政令。
门下省职掌随侍皇帝左右,顾问应对,并审查诏令,签署奏章,有封驳中书省政令之权。
尚书省则负责执行诏令,下设吏、礼、兵、刑、户、工六部,每部设尚书为最高长官,总管本部政务。
因此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人们却常视尚书令、中书令和侍中三人为正相,六部尚书与参知政务为副相。
魏可宗虽然已过花甲之年,胡子都已经花白了,但仍然精神抖擞,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他道:“虽说事出有因,但柳大将军诛杀降兵是事实,杀降已经是错了,太子怎么还能大肆褒奖,以此垂训于人?”
“若是人人都以不仁不义为典范,世上将再无仁义道德可言,势必国将不国,家不成家,世风日下,天下大乱!”
李复书仍是挡在柳家兄妹前面:“魏相,难道朔方攻进南唐京都之时,会因为你讲仁义道德而退兵吗?”
“对朋友应该重信义、讲仁德,但是对敌人就应该讲策略、用手段,否则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了。”
“圣人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我赞许柳大将军,是因为她在‘大德’与‘小德’不能兼顾之时,舍‘小德’顾‘大德’,保全了国家大义。”
“并不是说在寻常生活之中可以直接抛弃‘小德’,而以‘无德’为典范行事。”
魏可宗道:“臣并不否认柳大将军保卫承州、守护南唐边境的功绩,只是小德出入,终累大德,杀降之事不应被褒奖宣扬。”
“臣请陛下撤回柳大将军的晋升敕令,并且依律处罚,以此向天下臣民传扬仁义之道。”
李复书道:“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若是因为拘泥于小节而不能给立功之人嘉奖,以后还有谁会为朝廷立功呢?”
李复书与魏可宗针锋相对,皇帝只觉得他们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柳家兄妹。
正当皇帝头疼之时,柳弗思移步来到殿前,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皇帝拜了一拜。
她神色诚恳地道:“臣虽然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做出如此决定,但臣深知诛杀降兵罪孽深重,违背天道。”
“为了偿还天道,顺利收伏朔方,臣恳请陛下恩准臣辞去镇军大将军之职!”
纵观历史人物,有大功之人往往容易有大过。
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皇帝若是处罚柳弗思,未免让有功之人觉得心寒。
但他若是不处罚柳弗思,恐怕又会因此给社会大众树立不好的榜样。
此时有了李复书相助,局势对柳家兄妹可谓是十分有利。
但柳弗思认为当务之急并不是保住她的官衔,而是阻止杀降之事持续发酵,以免连累柳弗愠的差事。
她以为皇帝是因为顾忌她的情绪才难以决断,所以她十分积极地揽罪上身,自请责罚,给皇帝一个台阶下,让这场相持已久的辩论划上句号。
谁知皇帝非但没有就坡下驴,反而苦着一张脸问柳弗思:“可你保卫承州有功,朕怎么能贬黜有功之人呢?”
柳弗思以为皇帝总要装一装样子,以示对臣子的恩宠,以免直接罢免人家的官职,显得太过薄情寡义。
于是她再次恳求:“保家卫国是每个南唐臣民的本分,臣不敢居功,但臣杀了朔方降兵,给南唐的声誉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影响,实在该罚。”
“臣恳请陛下革除臣的镇军大将军之职,以挽回南唐睦邻安邦的外交形象。”
皇帝再次拒绝了柳弗思的请求:“你是有功之臣,朕怎么能革功臣的官衔呢?不行不行!”
柳弗思再接再厉:“盛金当初在承州祈愿倾国降附,那朔方降兵便与南唐百姓无异。”
“臣杀了五百朔方降兵,就等于是杀了五百南唐子民,性质极其恶劣!”
“臣实在不配忝居镇军大将军之位,恳请陛下降罪重罚,以此来宣扬仁义之道,为天下臣民树立典范!”
为了给皇帝铺台阶,柳弗思不惜抹黑自己,把自己说成是十恶不赦之人。
却不想皇帝非但没有降罪于她,还急着帮她辩解:“那盛金觊觎南唐多年,狼子野心,死了也不足惜。”
“你抓了他朕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还一个劲儿地怪罪自己呢?”
这下柳弗思彻底蒙了,这皇帝究竟是想闹哪样?
俗话说事不过三,就算皇帝要装装样子,这戏也演得够足了,她都铺了这么长的台阶了,为什么还不同意她辞职?
不止柳弗思傻眼了,在场的大臣们也捉摸不透皇帝的心意,大殿上的气氛再次陷入了沉寂。
这时一位温文尔雅的青年男子站了出来,他是二皇子李复礼。
李复礼二十四五岁,身材纤瘦,文质彬彬,他笑着与皇帝道:“柳大将军保卫承州有功,杀降兵有过,臣以为不若让柳大将军功过相抵。”
“陛下收回柳大将军的晋升敕令,不赏也不罚,这样既不会让功臣寒心,也不会给天下臣民传播错误的道德观念了。”
皇帝一听,双眼发亮,哈哈大笑:“功过相抵?这个办法甚妥,那就先撤回柳弗思的晋升敕令,等柳弗愠从朔方凯旋归来,再一同行赏!”
合着您老人家根本没有认识到其中的错误,只是因为舆论的压力而暂时让步?
魏可宗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李复书也因为功臣得不到嘉奖而不满。
张省和陈令更是因为没能搅黄柳弗愠的差事而气愤不已。
只有柳家兄妹欢天喜地地领旨谢恩,这结果已经比他们预想的要好得多了。
皇帝不管他们怎么想,心情不错地宣布退朝。
这时陈令喊住了皇帝:“陛下纵使不追究柳弗思的罪责,但柳弗愠身为柳弗思的兄长,实在不宜出使朔方。”
“董将军两个月以前去了平州布置边防,对朔方的形势也极为熟悉,臣恳请陛下派董将军代替柳弗愠出使朔方,以彰显陛下仁慈之心。”
原来陈令仍然没有放弃搅黄柳弗愠的差事,夺过兵部尚书之位,不过他这次却踢到了铁板。
皇帝为了拉拢柳弗愠为他卖命,特意拜他为兵部尚书,并且大赏柳弗思,谁知竟然有这么多人反对。
不让他赏赐柳弗思也就罢了,反正柳弗思对他来说不重要,但是现在他们居然还连柳弗愠的差事都要搅和?
当初他为了想法子拉拢柳弗愠,可是一夜没睡,黑眼圈儿都熬出来了,如今却跟他说这不许那不许的。
他冥思苦想一夜的成果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那可不行!
皇帝毫不留情地叱责陈令:“陈令,你究竟是南唐之臣还是朔方之臣?”
“杀降这件事情柳弗思已经是功过相抵了,怎么还再三提起,又牵涉到柳弗愠的差事了呢?”
“帝王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朔方已经是南唐的附属国,怎么还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一个小小的附属国,而责难上国的功臣良将呢?”
“杀降之事就此了结,以后不准再提!”
皇帝说完快步回了安仁殿,不给陈令辩解的机会。
陈令身为南唐宰臣,却被皇帝质问是“南唐之臣”还是“朔方之臣”。
他以为皇帝是不满他为了兵部尚书之位陷害柳家兄妹,所以出言警告他,顿时惊惶不已,不敢再多说一句。
皇帝回了安仁殿,便急遑遑地让元齐准备笔墨纸砚,说要画一幅凯旋图给柳弗愠饯行。
元齐才把一应画具准备妥当,侍从来报:韩道生、张省等人求见。
皇帝忙摆着手道:“不见,不见,就跟他们说朕累了,已经歇着了,让他们回去吧。”
等那侍从出去了,皇帝与元齐嘀咕道:“这些人肯定是来说柳家兄妹坏话的。”
“他们也不想想,这柳家兄妹是立了大功的人,朕若是贬黜了有功之人,以后还有谁来替朕卖命呢?”
“若是没有人替朕卖命,光是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政务朕就要累死了,哪里还有时间像这样悠悠闲闲地作画呢?”
原来这就是皇帝一直不肯给柳弗思降罪的原因,若是柳弗思知道了皇帝心中的小九九,大概要气得吐血了。
柳家兄妹今日在为政殿上经历了唇枪舌剑的围攻,好在有惊无险,兄妹两人心情愉悦地回了驿站。
柳弗愠道:“好在今日有太子相助,我们才能全身而退。既然得了太子的帮助,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登门道谢。”
“只是一旦进了太子府的门,康宁公主必定以为我们投靠了太子,从此以后,我们就多了一个强大的敌人了。”
柳弗思道:“我们之前没去太子府,康宁公主不是照样打压我们?不过是拒绝了联姻,康宁公主就如此行事,实在是太猖狂了。”
“既然做不成中立派,找一棵大树靠着,也好过腹背受敌。”
柳弗愠觉得柳弗思说得有理:“也罢,这天下终究是李家男人的天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康宁公主尊大。”
“太子本是国之储君,王室正统,我效忠于他才合乎礼法正道啊!”
柳家兄妹带着礼物到太子府登门道谢,可巧吴自远和章正也在,李复书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众人相互见礼后,寒暄着落座。
吴自远是太子近侍,自来是随侍在李复书身边。
而章正之所以这个时候会出现在太子府,是因为李复书今日在为政殿上替柳弗愠说了话,他担心章正会多想,所以特意召来安抚。
第十章 站队太子
李复书与吴自远听说柳家兄妹来了,相互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欣喜。
柳家兄妹这个时候上太子府,应该是投诚来了。
章正听到李复书有客,便声称有事告辞。
李复书不知道章正已经去见过柳弗愠了,他想着这两人以后要在一处共事,未免日后生隙,便特意让章正留下,好找机会为他们牵线搭桥。
柳家兄妹见到章正也不觉奇怪,李复书曾经推荐章正继任兵部尚书之位,可想而知,章正应该是李复书的人。
既然如此,他们今日来投靠李复书的事情,便也不用避讳章正了。
柳家兄妹十分郑重地向李复书行礼。
柳弗愠道:“多谢殿下今日在为政殿上为我们兄妹说话,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日后殿下若有差遣,弗愠愿效犬马之劳。”
李复书与吴自远心中俱是一喜,他们果然没有猜错,柳家兄妹是来投诚的。
李复书赶忙扶起柳家兄妹,笑道:“两位于国有功,我身为太子,自然不能看着有功之臣被诋毁而不发一言。”
“只是可惜柳大将军本来能晋升为辅国大将军,却因为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诋毁,陛下不得不收回柳大将军的晋升敕令。”
柳弗思忙道:“虽然是不得已,但我确实有错,陛下能允许我功过相抵已是万幸,殿下实在不必因为我的事而耿耿于怀。”
李复书赞赏地道:“柳大将军果然心胸开阔,深明大义!”
众人为柳弗思的“深明大义”,以茶代酒干了一杯。
此时众人欢颜笑语,李复书觉得时机正当合适,便特意提起章正的事情。
他与柳弗愠道:“章侍郎在兵部任职多年,经验丰富,柳尚书日后接管兵部,有章侍郎协助,兵部的事务想必很快就能上手。”
今日皇帝的旨意才刚下来,虽说柳弗愠从朔方回来以后才能掌管兵部,但所有人都已经改称他为“柳尚书”了。
柳弗愠笑道:“殿下说的是,我前几日还与章侍郎说过,日后兵部的事务,还要多仰赖章侍郎费心了。”
李复书疑惑道:“柳尚书与章侍郎已经见过面了?”
章正笑道:“柳尚书文韬武略,下官仰慕已久,所以几日前曾上门拜访过。”
李复书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我还本来还担心......没事儿了就好。”
柳弗愠与章正会心一笑,他们心里都明白,李复书是担心他们两个不和,耽误兵部的事务。
幸而他们两人都有意与对方交好,所以李复书大可不必再担心了。
李复书看见他们两人合得来,心中也很是高兴。
他有些话要问柳弗愠,但是不方便当着章正的面儿说,便与章正道:“章侍郎方才不是说有事要忙吗?那我就不留你了。”
章正知道李复书是有话要与柳弗愠说,便赶忙告辞了。
章正走后,李复书端起面前的茶杯敬柳弗愠:“柳尚书真是宽宏大量,我该敬你一杯。”
柳弗愠心知李复书说的是章正的事情,也端起茶杯,笑道:“真正宽宏大量的人是殿下才对。”
“殿下设宴盛情相邀,臣未能赴宴,殿下非但不怪罪,还不惜得罪魏相和张御史,鼎力相助我们兄妹,可见殿下心胸。”
柳弗愠举起茶杯敬李复书,再次为之前拒绝宴请的事情道歉。
李复书哈哈大笑:“只不过是小事,柳尚书不必挂怀,今日我们以茶代酒干了这杯,过往之事,无论好坏,既往不咎!”
李复书仿佛手中拿的是酒杯,豪爽地干了茶杯里的茶水。
因为之前没有答应李复书的招揽,如今遭了难才上赶着贴上来,柳弗愠原本很是担心李复书心中会有嫌隙。
如今李复书一句“既往不咎”,自然不单说的是宴请之事,柳弗愠明白他的心意,这才放下心来,也举杯干了手中的茶水。
说起今日上朝时的遭遇,柳弗愠想起一个人,他三日前没有出现在康宁公主府的宴会上,今日却对他们兄妹口诛笔伐,毫不留情。
柳弗愠道:“今日在大殿之上,魏相似乎对我们兄妹不喜,他也是康宁公主的人吗?”
魏可宗是尚书令兼礼部尚书,管着尚书省六部,若他也是康宁公主的人,那他们的对手也太可怕了。
李复书见柳弗愠一副紧张的模样,笑道:“他啊?他不是康宁公主的人,他就是个倔老头儿。”
“太后还在的时候,他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升为尚书令,但太后认为国朝之中,没有人比魏可宗更明白“礼”是什么,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礼部尚书。”
“因此便让他继续兼任礼部尚书,直到今日,陛下也没有选任新的礼部尚书。”
“他今日之所以会请求陛下处罚柳大将军,大概是因为他真的觉得杀降之举不符合他心目中的礼义之道,却不是针对你们兄妹了。”
柳弗愠放下心来:“原来如此。”
他还想追问关于魏可宗的更多事情,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跑了进来。
小男孩身着华丽锦缎,长得是粉雕玉琢,玉雪可爱。
后面一群人追赶着他到了门口,不敢进来,“哗啦啦”在门外跪了一片。
吴自远忙向他行礼:“皇长孙。”
皇长孙李继扑进李复书的怀里,撒娇道:“太子殿下,姜丞今日要去京郊骑马,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吗?”
姜丞是太子良娣姜无骄的侄儿,礼部侍郎姜以忠的孙子,是李继的玩伴。
李复书搂着李继,怜爱地道:“今日天色不早了,这个时候出城,晚了就回不来了,不如明日早点儿再去。”
李继道:“我今晚住在京郊的别院,明日再回来不就行了吗?”
李复书道:“可是你明日还要读书啊,要背好老师教的书才能出去玩。”
李继道:“那我后日再背书不可以吗?”
李复书道:“不可以。今日事今日毕,特别是读书的事不能因为贪玩耽误。”
李继商量不成,便开始撒泼:“不嘛不嘛,我就要今日去骑马,我就要今日去骑马!”
李继仗着年纪小,一哭二闹,李复书劝了半天也劝不下来。
他就这么一个孩子,见他哭得眼泪汪汪的,自己也心疼得紧,只好无奈地妥协了。
李复书哄李继道:“这样吧,你若是现在就把明日老师要教的书背了,我就让你去骑马。”
李继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可是明日老师要教的书那么长,我现在根本背不出来,呜呜呜~”
李复书见李继哭得撕心裂肺的小模样,心更软了,于是再次妥协。
他拍拍李继的后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明日的书不用现在就背。”
“但是你必须听老师讲解一遍,明日骑马的时候在心中默背,等你回来以后,要连同后日的书一起背给我听,好吗?”
李继顿时喜笑颜开:“您允许我今日去骑马啦!”
他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珠,小模样很是滑稽好笑。
李继高兴了没一会儿,又皱着小眉头道:“可是听老师讲完书天就要黑啦,那姜丞肯定不愿意等我啦!”
李复书笑道:“放心吧,我一定会让他等你的。”
李继这才欢呼着跑了出去,找老师讲书去了,跪在外面的那些仆人起身簇拥着他离开。
柳弗思笑道:“皇长孙真是活泼可爱。”
李复书看着李继跑开的背影,笑道:“太子妃过世多年,我平日里也没有时间管教他,才让他成了这样顽皮的性子,让你们见笑了。”
吴自远笑道:“陛下前儿个不是说要为殿下遴选新太子妃吗?等新妃入府,殿下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操劳了。”
太子妃?柳弗愠的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人影,只觉得她再适合不过了。
众人说了一回闲话便回归了正题。
李复书道:“关于收伏朔方的问题,我有一事不明,柳尚书久居边关,对朔方尤为熟悉,还望不吝赐教。”
柳弗愠忙道:“殿下请说。”
李复书道:“柳大将军擒获了盛金,盛金向南唐递了国书请求倾国降附,按理朔方已经是南唐的附属国。”
“既然如此,朔方的百姓就是南唐的百姓,朔方的土地就是南唐的土地。”
“圣人道‘有教无类’,只要陛下派人前去接管朔方,教百姓生计之法和礼义仁信之道。”
“数年之后,他们感念皇恩,只知有南唐国君而不知有朔方国君,从此南唐、朔方亲为一家,两国边境自然也就再无战事。”
“柳尚书以为此法比起分而化之之法,孰优孰劣?”
李复书说是向柳弗愠请教,但提的问题却十分有攻击性,听起来像是在质疑柳弗愠的对朔策略。
柳弗愠虽然还未接管兵部,但名义上已经是章正的上司,若是当着下属的面质疑他的决策,终归不妥。
所以李复书刚才才会让章正避出去。
而柳弗愠与柳弗思此时却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他们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喜。
因为李复书提出的问题,赵学尔早就想到了,并且还与他们分析了两种策略之间的利弊。
柳弗愠想了想,回道:“殿下胸怀天下,承载万物,弗愠敬服不已。”
“只是朔方地偏民刁,若要完全驯服他们,需置封疆大臣统治其民。”
“对于归顺者,要督促生产,教化礼仪;对于桀骜不驯、暴乱叛逆者,则要毫不留情地驱逐和镇压。”
“如此年年岁岁毫不懈怠,礼、兵同行,才能将朔方子民彻底变为南唐子民。”
“朔方地处偏远,土地贫瘠,花费如此大的力气却所获不多,倒不如放任不管,只将其分而化之,使之再不能威胁南唐边境即可。”
李复书听了柳弗愠的说法,精神一震。
“有教无类”的策略虽然比“分而化之”的策略更显博爱和大国姿态,但实则太过于理想,对时机和实施者都要求极高。
而柳弗愠却因时、因地制宜,不盲目扩张,量力而行,倒更显见解之独到,和谋虑之深远。
李复书诚心赞道:“柳尚书果然经韬纬略,有卿若柳尚书,真乃国之大幸!”
柳弗愠道:“殿下谬赞了,这其中的利弊倒不是臣自个儿想到的,而是有人告诉臣的。”
李复书兴趣盎然:“哦?是哪位绩学之士,若是确有才能,有柳尚书推荐,我必待他如上宾。”
柳弗愠笑道:“她做不了上宾,只可为内助。”
李复书疑惑道:“内助?”
柳弗愠道:“她是承州刺史赵同之女,赵学尔。”
第十一章 要不要聪慧善谋的太子妃?
李复书一听是个女的,顿时没了兴致。
他一脸不屑地道:“官家之女懂些朝政之事并不稀奇,或许是赵同或者其他什么人在她面前提及此事,她刚好听到,并且记住了而已。”
柳弗愠道:“殿下不信?”
李复书摇摇头。
柳弗愠思索了一会儿,道出了当年大败朔方的事实:“除了此事,其实六年前向盛金诈降,大败朔方之计也出自赵女公子之手。”
李复书吃惊道:“六年前难道不是柳大将军孤身犯险,深入敌营引诱敌军,最后用瓮中捉鳖之计擒住了盛金,才大败朔方的吗?”
众人都看向柳弗思,等待着她解答疑惑。
柳弗思方才听到柳弗愠提到赵学尔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打起了鼓。
赵学尔早就嘱咐过他们,六年前大败朔方的事情,任何人问起,都不要提及她的姓名,只说是他们自己想出的计谋就行。
柳弗思不知道柳弗愠为何忽然提起赵学尔,和六年前的旧事?
可是柳弗愠已经当着李复书的面提起了这件事,柳弗思自然也不能跟他唱反调说此事与赵学尔无关,不然那可真成了欺主之罪了。
柳弗思犹豫了许久,才道:“世人只知道六年前我怒斩张厚,设计擒获盛金,大败朔方的事迹。”
“却不知道无论是杀张厚,还是擒盛金的计谋,都是赵女公子出的。”
“而且我当初之所以会擅自做主,斩杀张厚,并不单是因为他延误军机,更重要的是,用他的人头引盛金入局。”
柳家兄妹本以为李复书会像他们当初一样,对赵学尔敬服不已。
谁知李复书听了柳弗思的解释,非但没有因此对赵学尔更感兴趣,反而对她更加的厌恶。
李复书道:“张厚当时是朝中三品大员,为国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延误军机导致柳老将军夫妇战死沙场,若说柳大将军因为父母之殇而怒斩张厚,虽然有违律法,但情礼之上我是能够理解的。”
“但这位赵女公子,为了引盛金入局,就杀了张厚,手段未免太过残忍。”
柳弗思激动地道:“难道殿下以为张厚身上的罪孽,就只是延误军机这么简单吗?”
当年他们兄妹在一日之间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一切恍如噩梦,在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
如果父母亲真的是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为国捐躯,那也算是他们得偿所愿了,但他们不是!
他们和一万五千承平军将士战死沙场的悲惨结局,都是张厚精心设计的阴谋!
李复书疑惑道:“难道不是?”
柳弗思道:“当然不是!张厚先是推辞平西联军元帅的位子,举荐我父亲做元帅,以此降低父亲对他的防备。”
“在他的刻意讨好之下,父亲在谋划伏击盛金十万大军的时候,已然全心信任他,全然没给自己和承平军留一丝退路。”
“后来董重在狭关道之战中派弓箭手伏击盛金,让父亲以为援军已到,率领一万五千承平军将士,全力对战朔方十万大军。”
“等父亲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也已经来不及撤退了。我的父母亲、一万五千承平军和后来的弓箭手,几乎全部战亡。”
“他们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乃至生命,歼灭了六万朔方敌军,他们是被活活累死的!”
柳弗思冷笑:“可是张厚,他就这么巧,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到达战场。”
“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在狭关道之战中大获全胜,成了南唐的大功臣。”
柳弗思想起父母亲当年在战场上力竭而死的悲惨模样,忍不住泪眼婆娑。
尽管她已经亲手宰了张厚,但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便很不得把张厚鞭尸泄恨。
再看柳弗愠,也是拳头紧握,额头青筋蹦起,尽管他未发一语,但发红的眼眶仍然暴露了他此时激愤的情绪。
吴自远见了柳家兄妹这副模样,虽然心疼不忍,仍是质疑道:“张厚为何要这么做呢?”
“陛下本就属意他做平西联军元帅,是他多番推辞才让给了柳老将军,所以不可能是为了元帅之位。”
“就算他有其他的动机,但延误军机导致元帅身死战场是死罪,他难道就不怕陛下责罚吗?”
“我记得当时他曾上折子向陛下请旨继任承平大将军,留在承州抵御外辱。”
“堂堂京都三品大员,做了这么多事情,总不会是为了做个守边的将领吧?”
柳弗思道:“你说对了,他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留在边关,留在承州。”
吴自远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他可是京都四大守卫将军之一,位高权重,留在承州边远之地充任守边将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柳弗思道:“张厚是太后执政之时擢升的南城守卫大将军,与另外三位守卫大将军共掌京都宿卫,可见极受太后信任。”
“太后驾崩后,政权迭变,朝局动荡,当时有许多权贵大臣被贬谪和罢黜,更有甚者惨遭杀身灭门之祸。”
“这就是张厚一定要留在边关的原因,他害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于是千方百计地离京避祸,父亲和一万五千承平军这才惨遭谋害。”
柳弗思冷哼道:“只要是打了胜仗,谁又会因为一位死去的边关将领,去追究‘大功臣’的罪责呢?”
李复书皱了皱眉头:“朝局动荡?离京避祸?看来柳大将军是对陛下掌政不满?”
在李复书听来,柳弗思说张厚“离京避祸”害死她的父母亲,就是在说皇帝管理不好朝政,太后辩不清忠奸,导致奸佞谋害忠良。
她这是在表达对皇帝和太后执政的不满。
柳弗思慌忙跪下请罪:“臣不敢。”
柳弗愠也跟着跪在了柳弗思的旁边。
李复书神色威严,沉声问道:“六年前你擅自杀了朝廷三品大员,本该治你以下犯上之罪。”
“概因你击退强敌立了大功,再加上张厚确实有延误军机之实,这才没有追究你的罪责,还破格封了你为镇军大将军。”
“为何多年以后你重提此事,还借此妄议陛下和太后?”
柳弗思道:“臣句句属实,断不敢非议陛下和太后。”
李复书道:“既然如此,为何你当时不说?”
柳弗思神色哀戚地道:“太子殿下,事情隔了这么多年,臣再提及此事,您仍然认为我有妄议陛下和太后之嫌。”
“可想而知,如果当时我用这样的理由状告张厚,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李复书被柳弗思的回答噎住。
当年太后薨逝,当了三十年傀儡的皇帝初掌朝政,虽然李复书不愿意承认,但当时确实是朝政混乱,内忧外患,皇帝的皇位坐得十分的不稳当。
因此,如果当时有人状告张厚因为害怕被皇帝肃清,设计陷害柳举直夫妇和一万五千名承平军将士身死战场,会是什么下场?
一定会被认为是在妖言惑众,诋毁皇帝和太后的清誉。
而皇帝为了巩固政权,对这样的人必定会进行极为严厉的打击。
李复书心知柳家兄妹当时不敢状告张厚的事情属实,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他转而问道:“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对张厚的指控都是真的?”
柳弗思道:“臣没有证据。”
李复书恼怒道:“你没有证据就敢将朝廷三品大员斩首示众?”
柳弗思道:“不然殿下怎么解释张厚的所作所为呢?”
“他为什么故意延误军机,导致我父亲和一万五千承平军将士战死沙场?”
“他到达战场的时候正值朔方大军疲弱之时,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反而放走了盛金和四万朔方残兵?”
李复书不能答。
柳弗思替他回答:“因为只有盛金对南唐还有威胁,张厚才能留在边关;只有我父亲和承平军都不在了,张厚才能入驻承州。”
李复书心知柳弗思说的有理,却仍是不赞同她的做法。
他十分严正地道:“无论如何,这些都只是毫无证据的猜测,不能成为你斩杀三品大员和妄议陛下的理由。”
柳弗思和李复书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双方刚刚达成的友好关系,竟然隐隐有分崩离析的架势。
吴自远在一旁心急如焚,只觉得李复书为了六年前的旧事得罪柳家兄妹,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他忙站出来劝道:“我知道殿下向来公正严明,任谁不按规程办事,都要苛责几句。”
“无论如何,张厚延误战机导致元帅身死,承平军几乎全军覆没,南唐错失将朔方十万大军一举歼灭的良机,已经是死罪,柳大将军将他斩首,他死得却是不冤枉。”
“何况六年前南唐内忧外患,若是叫盛金攻破了承州城,那咱们南唐还真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柳大将军和赵女公子在青葱之年就能着眼于国家安危,以身犯险,运筹决胜,改变一城乃至一国之运势,自远敬服不已。”
有吴自远在中间和稀泥,双方僵持的气氛才缓了下来。
吴自远忙把柳家兄妹扶了起来,送他们到座位上,仿佛主人般端起茶杯招呼他们。
他表情夸张地道:“柳尚书和柳大将军快尝尝殿下府上的好茶,茶色透亮,茶香清幽,茶叶更是像是刚摘下来一样片片舒展,一看就是陛下赐的贡茶。”
“你们若是喜欢,走的时候找殿下要一些,这样我也能顺便蹭一点儿回去尝尝鲜。”
李复书笑骂道:“你可没少从我这儿打劫走好茶叶,说这种话是找打吗?”
柳弗愠道:“可见殿下平日里对吴舍人是多么宽纵,竟然对太子府里的东西光明正大地打起主意来了。”
吴自远立刻喊冤:“柳尚书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有吴自远在中间充当润滑剂,加之李复书和柳家兄妹又有心结盟,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方才的不快便很快烟消云散了。
只是柳弗愠却不好再提赵学尔的事情。
几个人就这样又闲话了一盏茶的功夫,柳家兄妹向李复书告辞。
吴自远道:“我送二位出去。”
出了太子府,柳弗愠与吴自远道:“吴舍人,我方才只是想向太子举荐赵女公子为太子妃,绝没有诋毁陛下和太后的意思。”
“没想到竟然惹得太子不快,太子可不要因为此事,误会了我们兄妹二人才好。”
吴自远道:“柳尚书不必多心,殿下不会因为这件事怪罪你的,只是有一句话我要嘱咐你。”
柳弗愠道:“什么话?”
吴自远道:“柳尚书不要再在太子面前提赵女公子的事情。”
柳弗愠惊道:“太子不喜?此事是我僭越了,但我是一番好意,绝无他心。”
吴自远道:“不是柳尚书的问题,是赵女公子。赵女公子智慧非常,又胆略过人,只是......”
柳弗愠追问:“只是什么?”
吴自远道:“只是南唐不需要第二个神武太后了。”
柳弗愠大惊,没想到李复书不但与康宁公主不对付,竟然对过世的太后也是如此忌惮。
忌惮到连太子妃都不肯选聪慧善谋之人!
第十二章 回承州
柳家兄妹走后,吴自远又回了太子府书房,与李复书道:“殿下早就说过,此次收服朔方之良机千载难得,但现在的南唐要不起朔方。今日柳尚书来投诚,殿下故意在他面前说起此事,是在试探他吧?”
李复书笑道:“还是你知我的心意。”
虽然他求贤若渴,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要,柳弗愠来投靠他,他也要试试柳弗愠的才学,看看值不值得为他所用。
吴自远道:“那殿下觉得他如何?”
李复书道:“可堪重用。”
柳家兄妹今日差点儿因为六年前的事情被李复书追责,两个人心有余悸地回到了驿站。
柳弗愠道:“没想到今天在为政殿上没出事,却差点在太子府出了事。”
柳弗思道:“哥哥今日为何忽然向太子举荐学尔做太子妃,还提起六年前的旧事?学尔早就嘱咐过我们,但凡有人问起当年之事,只说是我们自己的主意,不要提及她。”
柳弗愠道:“我是想着既然我们已经投靠了太子,就应该要为太子谋划。赵女公子聪慧善谋,若是她做了太子妃,一来可以在朝政之事上辅佐太子,助太子顺利登基;二来你与赵女公子是闺中密友,若是她做了太子妃,太子登基后她就是皇后,赵女公子若是做了皇后,对咱们柳府百利而无一害。”
“说起来赵女公子当真是聪慧过人,太子今日提出的问题,她早就想到了,并且分析了其中的利弊,判定‘有教无类’的策略现下并不合用。我想这件事情太子未必不清楚,只不过是在试探我罢了。”
柳弗思道:“哥哥今日在太子面前的回话也不差,明明是陛下没有能力驾驭封疆大吏,哥哥不说陛下无能,却说是朔方地偏民刁,不值得花费心思去治理。既把形势利弊分析清楚了,又给太子留足了颜面,实在是高啊。”
柳弗愠讪讪地道:“今日旧事重提,非但没有让赵女公子在太子那儿排上名号,反倒被太子责问,是我太过着急,差点儿坏了大事,你可就别再恭维我了。”
想起今日向李复书举荐赵学尔为太子妃没有成功,柳弗愠便觉得十分的可惜:“只是没想到太子不但忌惮康宁公主,连已经过世的太后也如此畏忌,以至于选太子妃时竟然也有许多的顾虑。可惜太子不喜赵女公子,不然我们便能多一大助力。”
柳弗思道:“可惜什么?我本来还想让她做我嫂子呢,你倒好,竟然把她推给了太子。”
柳弗愠笑道:“可千万别!我已经有个厉害的母亲,又有个厉害的妹妹了,千万不要再给我找一个厉害的夫人了。”
柳弗思立马抓住了柳弗愠话中的重点,打探道:“哦?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柳弗愠脸上一红,他心中确实有一位中意的女子,若叫他说出来倒怪不好意思的。但想着他在康宁公主府的时候说过已经有议亲对象的话了,虽然那个时候他这么说是为了拒绝康宁公主的联姻,但是回承州以后,这件事情确实也得操办起来,不然若是以后让康宁公主得知他这么明目张胆地骗她,到时候就不是自保,而是树敌了。
这样想着,柳弗愠便大方地把心仪地女孩子告诉了柳弗思:“钱统领家的女公子天真率直,简单有趣,她若是做了你的嫂子,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柳弗思白眼儿翻上天:“原来哥哥不喜欢冰雪聪明的,而是喜欢傻白甜啊,就她那智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柳弗愠敲了下她的头,护短道:“不要这么说人家。”
柳弗思捂着脑门儿,又跳又叫地大声嚷嚷着:“嫂子还没进门儿你就偏心了,我看搞不好以后她真会仗着你的势欺负我。”
兄妹俩顽笑着打打闹闹,自是不提。
张省、陈令等人没有办成差事,诚惶诚恐地去康宁公主府请罪。
康宁公主坐在富贵椅中,听了张省等人的禀告,一掌拍在扶手上,怒道:“太子真是好手段,竟然踩着我拉拢柳家!”
张省惶恐地道:“都是老臣办事不利,请公主责罚。”
其他人也纷纷向康宁公主请罪。
康宁公主锐利的目光扫了眼在她跟前站成一圈儿的大臣们,心想兵部尚书之位已经是没希望了,若是再斥责他们,不但无济于事,还会失了人心,于是压制住心中的怒火,道:“罢了,不是你们的错,毕竟谁也不知道柳家兄妹会突然冒出头来。”
她手指敲着扶手,思量着整件事情的始末,想到一个人,心情平复了许多:“这次倒也不是全无收获,魏可宗这个倔老头儿,太子和我他向来是哪边都不站,这次竟然冷不丁儿地就和太子怼上了,以后若是好好儿谋划,或可为我所用。”
张省立即附和道:“柳弗思残暴不仁,太子竟然还公然赞许,大肆褒奖宣扬,混淆是非。魏相向来最讲礼法不过,自然容不得他如此作为。”
康宁公主笑道:“李复书以庶长子的身份被立为太子,以前陛下没有嫡子也就算了,而今四皇子已经周岁了,他还占着太子之位不让,可不就是不合礼法吗?”
张省道:“殿下说得是,臣明日就上疏请陛下废太子,改立四皇子为太子。”
康宁公主摆手道:“陛下对太子感情深厚,废太子之事没那么容易,此事还要重长计议。你们有机会和魏可宗多接触接触,若是时机合适,由他出面请陛下废太子,那就最好不过了。”
众人都赞:“公主英明。”
这件事罢,康宁公主又对陈令道:“还有董重,想办法把他调回来,免得兵部尚书没捞到,倒把北城的差事给弄丢了。”
又过了三日,皇帝授柳弗愠兵部尚书的册书,并颁布了处置朔方和盛金的旨意:封盛金为安西王,入朝奉主;着盛金之子盛德代父治理朔方;兵部尚书柳弗愠带使臣团出使朔方,招抚以费威为首的朔方三王,助安西王平定朔方内乱。
皇帝指了几个京官儿组成使臣团,与柳弗愠一同出使朔方,不日启程。
出使朔方的路线,是经由承州出发去朔方,所以柳弗思便跟着他们一道儿回承州。
启程的那一日,李复书派吴自远替他为柳弗愠送行,同行的还有章正。
章正十分恭敬地道:“柳尚书此行朔方,肩负重任,还望善自珍重,待您凯旋归来,我再备上美酒为您接风洗尘。”
此行京都,虽然波折,到底收获颇丰,柳弗愠心中高兴,哈哈大笑:“好,到时候咱们定要开怀畅饮!”
他看了眼旁边的吴自远,又道:“还要拉上吴舍人作陪。”
柳弗愠和章正如今都是李复书的人了,吴自远本来还担心他们会有嫌隙,现下见他们如此亲近,便放下心来,说着等柳弗愠回来了不醉不归的话。
大半个月后,一行人到了承州,柳弗愠招待使臣团在承州歇息了一日,一来收拾些衣物补充物资,二来是要向赵学尔道谢。
柳家兄妹带着礼物去了赵府,柳弗愠去见赵同,柳弗思去见赵学尔。
赵同向柳弗愠贺喜道:“恭喜柳尚书,如此年轻便位列宰臣之位,真是鹏程得志,花盛续登高啊!”
柳弗愠谦虚道:“赵刺史过奖了,陛下授我尚书之衔,只是为了方便我在朔方行使权力,至于宰臣之位,还要从朔方回来以后才有定论。”
“况且,若不是赵女公子与我分析了朔方的形势利弊,并将分而化之之法悉数授之,恐怕我此行京都,也不会有如此际遇,说起来都是赵女公子的功劳,还请赵刺史代我向赵女公子致谢。”
什么?柳弗愠之所以能得到兵部尚书之位是因为赵学尔?赵同心中大吃一惊。
这么说来如果赵学尔将解决朔方的办法告诉了他,那么此时成为兵部尚书的人就是他了,而不是柳弗愠,那么即将要出一位宰臣的府邸就是赵府了,而不是柳府?
赵同再也维持不了脸上的笑意,勉强扯着嘴角道:“哪里哪里,柳将军经世之才,封侯拜相是迟早的事。”
柳弗愠稍坐了一会儿,便告辞道:“我还要准备出使朔方之事,时间紧迫不能久留,待我回来再登门向赵女公子道谢。”
求安居那边,柳弗思已经把京都的局势以及见闻都讲给了赵学尔听,唯独柳弗愠曾经向李复书推荐她为太子妃的事情没有说,毕竟这件事情没有成功,告诉了她也只是徒增尴尬而已。
柳弗思道:“太子和康宁公主本来各有人选,太子推荐兵部侍郎章正,康宁公主推荐北城守卫大将军董重,不想陛下一个也没看上,倒是属意我哥哥。”
“这么一来,康宁公主便急了,那天为政殿上那架势,你是没看见,唇枪舌剑的,比真刀真枪的都厉害。幸而太子愿意帮我们说话,我这才全身而退,哥哥也保住了出使朔方的差事。”
“你之前说过‘有教无类’的策略,太子也提到了,你说巧不巧,他与你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由此就可以看出,太子不但有非凡的胸襟,还有非凡的智慧。”
赵学尔听柳弗思这么一说,也觉得李复书很是不错:“这么说来太子倒是称得上怀仁识义了。”
柳弗思点了点头,又道:“亏得你早就与我分析了其中的利弊,不然太子问话,我哥哥都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赵学尔道:“你可真是小看柳尚书了,就算我不说,他也知道怎么回话。”
柳弗思“嘿嘿”笑了两声,她哪里是当真看不起她哥,不过是自谦而已啦。
说起在京都的遭遇,柳弗思抱怨道:“那个魏相真是固执,本来康宁公主一派的人都已经被太子问得说不出话了,偏他还揪住不放,说什么‘小德出入,终累大德’,难道他以为是我愿意杀降的吗,还不是为了保住承州才这么做?”
赵学尔却对魏可宗十分赞赏:“魏相说得没错,舍‘小德’顾‘大德’,终究只是权宜之计,若是人人都有‘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的这种想法,恐怕就要天下大乱了。”
柳弗思与赵学尔又絮絮叨叨了一阵京都诸事,直到柳弗愠派人来请,她才告辞。
赵学尔刚送走了柳弗思,求安居就迎来了第二位客人,满脸郁气的赵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