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春天的螃蟹
连如鱼这个外人都忍不住惊讶和愤怒,就更别提被枕边人忌惮和防备是什么样的感受了。虽然赵学尔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如鱼知道她并不是不在乎,而是人伤心到了极点,反倒无话可说了。
如鱼知道此时此刻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无济于事,便想留赵学尔一个人静一静。
但她才刚动了动脚,便听见赵学尔吩咐道:“我记得前两日海边刚送来了几筐螃蟹,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若是有,就吩咐厨房晚膳上一道螃蟹。螃蟹性寒,不要多做,只做两个尝尝鲜就行。做好了以后去请皇上过来,就说我请他来尝尝春天的螃蟹。”
如鱼自八岁就跟在赵学尔的身边了,如今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无论衣食住行,还是读书问道,行知天下,都是她跟在一旁打点伺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比赵学尔跟赵家人在一起的时候还要多得多,可以说她是最了解赵学尔的人。
所以赵学尔一动,她便知道赵学尔想干什么,赶忙劝道:“皇后,卫侍郎千叮咛万嘱咐让您千万不要插手此事,只当做不知道就行,您……”
不等如鱼说完,赵学尔怔怔地道:“当初我费了多大的心力才说服皇上同意改革,又费了多大的功夫才让王公大臣们接受改革,如今官员体制的改革才刚刚推行,若是皇上这个时候大肆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旧人,那么改革便成了一个笑话,之前所有的努力无疑也都将前功尽弃。”
如鱼急道:“改革本就不是一日之功,即使这次失败了,日后还可以再提。可一旦皇上对皇后的忌惮之心愈重,到时候别说改革了,只怕性命堪忧。皇后,您想要改革无非都是为国为民,为了江山社稷,可命都没了,又还怎么提改革呢?所以您就算不为了自己着想,只为了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着想,也万万不能插手此事啊。”
赵学尔摇了摇头,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一旦改革计划因此而搁浅,只怕先前因为改革而稍稍有所遏制的权贵横行、扼杀人才的现象又会卷土重来,甚至更甚以往。而一旦这次改革失败,变革之战士气大减,日后皇上还愿不愿意顶着权贵们的压力再提改革之事不说,权贵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地阻挠第二次改革,一旦他们联手形成势力,恐怕成为朝廷之祸,国家之祸,最终成为百姓之祸。”
“这......”
赵学尔自幼关心朝政之事,但她终究是闺阁千金,许多事情她不方便亲自出面,便只好派如鱼这个丫头去办。
这些年来,如鱼先是不明白赵学尔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去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时间久了以后,当她每每看见许多人因为赵学尔提出的举措和努力,能够活命或者生活得越来越好的时候,看到他们露出劫后余生或者幸福欢乐的笑容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替赵学尔跑腿十分值得。
随着赵学尔的年纪越来越大,本事也越来越大,能够帮助到的人也越来越多,她替赵学尔办差时获得的成就感和快乐也越来越多。
如鱼先前只是为赵学尔担心,得知改革失败的后果之后,也为改革的事情担心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忽然想到卫亦君的话,又赶忙道:“卫侍郎说过,他一定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的。皇后,这些年来只要是您吩咐的事情,卫侍郎什么时候怠慢过?又什么时候没有办到过?您应该相信卫侍郎,相信他可以解决这件事情。”
赵学尔叹息道:“他若是有办法解决,就不会让你专门带话给我了。”
卫亦君若是当真有办法解决,早就解决问题去了,又或者会直接告诉她解决的办法,而不是信誓旦旦地承诺他能够解决。承诺是最无用的废话,越是心虚,越是大声。
如鱼道:“可即使卫侍郎解决不了,还有满朝的文武大臣呢,皇后又何必一定要亲自冒险?”
赵学尔道:“这件事情终究是因我而起,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又怎么能把自己的责任推到前朝大臣们的身上,而自己却心安理得地龟缩在他们身后?况且......”
赵学尔没有说的是,卫亦君本就身处政事堂,朝中最有权势和地位的大臣们都在那里,卫亦君若是办不到的事情,自然会第一时间向他们救援。既然卫亦君到现在都还没有拿出解决方案,便是没有人肯出这个头。
她虽然心中失落,倒也不怪这些人,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罢了。
就像无论别人如何劝她,她也一定要亲自出面解决,不肯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一个道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晚上李复书来了北辰宫,一进门就笑吟呤地道:“螃蟹九、十月份的时候才最是鲜美,皇后却说要请我来品尝春天的螃蟹,不知是怎么个吃法?”
赵学尔亲自上前解下李复书的披风,交给不为去挂起来,笑道:“因着这个说法,往年我从来只在九、十月份的时候吃蟹,其他时候纵然是摆在我眼前,我也是看都不看一眼。但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想吃螃蟹,便令厨房做了一些来,没想到味道比之九、十月份的时候虽有不同,却别有一番风味。我得了美食,不敢独享,所以特意请皇上来尝常。”
她又亲自缴了热帕子给李复书擦脸擦手,才请了李复书去餐桌旁就座。
往常赵学尔从来不会为李复书做这些,李复书此时真是受宠若惊。
他搓着手呵呵笑道:“看得出来皇后今日兴致极好,想必是当真喜欢了,既然如此,我定要好好尝尝这春天的螃蟹。”
很快,如鱼带着人来上菜,七八个人鱼贯而入,小圆桌上很快就放满了几道家常菜,最后一道螃蟹特意放在了李复书的跟前。
两只螃蟹盛放在白玉盘中,虽还是两只完整的螃蟹模样,但实际已经是壳肉分离,红红的蟹壳下隐隐露出白色的蟹肉和黄色的蟹黄,颜色煞是好看,十分诱人。
李复书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细细回味之后,点了点头道:“虽不如九、十月份的时候鲜嫩细腻,肉质却更为紧实,余味更足,果然是各有千秋。”顿了顿,叹道:“这么说起来,我先前因误信了一些瞎讲究的人编造的所谓美食时节,不知道错过了多少美味。”
他说着又连连夹了好几筷子,似乎是想把先前错过的美味都给补回来。
赵学尔好笑道:“倒也不是瞎讲究,这春天的螃蟹乍一吃起来觉得肉质紧实,余味充盈,但若是吃多了,便又会觉得口干乏味,噎得慌。所以若是较起真来,这春天的螃蟹还真是不如九、十月份的螃蟹美味。”
赵学尔说话这档口,李复书已经把两只螃蟹都吃了个干干净净,舌尖在口腔内回味了一番,道:“谁说的?我就觉得这春天的螃蟹半点不输九、十月份的螃蟹。”他砸了咂嘴,意犹未尽地道:“皇后真是小气,请我来吃螃蟹,却只准备了两只。”吩咐宫人道:“去让膳房再做一些来。”
赵学尔赶紧拦道:“螃蟹性寒,吃多了伤身,所以我特意只备了两只给皇上尝鲜。皇上若是喜欢,留待明日再吃,但今日是不可再用了。”
李复书虽然没有吃尽兴,但也知道赵学尔说得有理,索性桌上的其他菜品也很是不错,便不再执着于口腹之欲,听着赵学尔的意思,安安心心地用完了晚饭。
酒足饭饱之后,李复书斜靠在榻上闭目休息,心中很是惬意,只觉得劳累一天的疲惫全都消失殆尽,却突然听见赵学尔问道:“听说皇上有意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旧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李复书顿时心中“咯噔”一声,眯着眼睛看了赵学尔好半晌,才道:“皇后已经听说了?”
赵学尔仿佛没有看见李复书眼中的危险信号,点了点头道:“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皇上昔为怀王,乃一府之主;今居大位,乃四海之主,当择贤才而用之,万不可独私故人。”
李复书讥笑一声,道:“皇后之前对朕说过,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现在我给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旧人升官职,正是应了皇后的话,可皇后现在却又让朕不要独私故人。朕不由得想问问皇后,究竟朕该怎么做,才能让皇后满意?”
赵学尔张了张嘴,正想反驳。李复书却根本不给她机会,厉声道:“还是说只有皇后能向朕推荐故旧,而朱相就不能向朕推荐故旧了呢?又或者说是因为朱相是贤妃的父亲,所以皇后才不能容许他向朕推荐故旧了呢?皇后,你这是在排除异己,结党营私吗?”
赵学尔曾经给他推荐过卫亦君、魏可宗、姚厚德,姜无谄等许多大臣,这些人如今都在朝中身居要职,这些事事情他可是记得真真的。
虽然赵学尔早已经从卫亦君那里知道了李复书对她的猜忌,但此时听见李复书亲口说出,还是忍不住震惊和难过。
她怔怔地望着李复书,好半晌才稳住了心神,道:“我并不知道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故旧是朱相的提议。”
“皇后不知道?”李复书不相信地道:“皇后若是不知道这是朱相的提议,又为什么要反对呢?”
赵学尔知道此时无论她再怎么解释,李复书都不会相信她并不知道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故旧是朱志行的提议,也不会相信她反对这个提议与这个提议究竟是不是朱志行提的没有半点关系。
她没有回答李复书的问题,只淡淡地道:“我今天中午吃了两只螃蟹,觉得春天的螃蟹味美,不输给九、十月份的螃蟹,便特意让厨房晚膳又做了两只来请皇上品尝。但螃蟹性寒,吃多了会伤身,严重的还会上吐下泻,甚至有生命危险。所以我只给皇上准备了两只螃蟹,又配了牛肉、竹笋、香菇、火腿冬瓜汤等其他许多菜品,这样皇上既能品尝美食,又不至于吃坏身体。”
“如同我得到了美味便忍不住呈给皇上品尝一样的道理,我看到贤臣良将便也忍不住向皇上推荐,希望他们能够辅佐皇上治理国家。故旧中若有贤能之人,我当举贤不避亲,皇上也当用人不避亲。但若陛下用顺了手,不论贤能与否,任人唯亲,那么必将扰乱朝纲,滋生腐败,败坏社会风气,甚至动摇社稷根基。”
李复书看了赵学尔许久,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便起驾回了安仁殿。
赵学尔也不知道她的话李复书究竟有没有听进去,直到第二天,卫亦君传话进来说李复书已经取消了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故旧的诏令,让她不必担心。
第一百九十六章
赵学尔看着李复书着人送来的一大堆金银珠宝等礼物,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高兴的是李复书突然给她送来这许多礼物,必然是为了昨天误会她的事情赔礼道歉。
不高兴的是但凡赔礼道歉,总要当事人亲自来才显得有诚意,可李复书非但没有现身,甚至连句只言片语都不曾让人带来。她不由得心中思疑,李复书的赔礼道歉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只做做样子。
赵学尔盯着这些礼物看了许久,还是猜不出李复书用意。她心中纠结烦闷,根本没有心思翻看这些礼物,便直接让如鱼清点入库。
与此同时,昭庆宫中朱志行父女俩正在说话。
朱倩喜出望外地道:“母亲先前进宫的时候与我说,过年那段日子父亲一直忙于招待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旧人,还曾许诺要为他们谋得晋升的机会。昨日听闻皇上有意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故旧,我还心想父亲这些日子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这次一定能够笼络住那些人,让他们唯咱们朱府马首是瞻,日后为我们所用。”
“谁知今天一大早皇上又说不封赏了,我原本还担心那些人会因为父亲没能兑现承诺而怨怪父亲,笼络不成,倒与他们结下仇怨,却没想到父亲早有谋算。”
朱志行抚着胡须,笑吟吟地道:“我早就想过了,这件事情若是成了,则我们得人心;若是不成,则皇后失人心。这些人虽然如今的官职不高,亦无甚权势。但他们在京都经营多年,尤其是往日他们在怀王府和太子府时共事的那些同僚,如今许多人都已然是朝中显贵,若是把这些关系攀起来,能串起来半个朝廷。”
“这些人或许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危害,但若是当真把他们得罪狠了......哼哼......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他们是披着羊皮的狼。所以我们若是笼络住了他们,便等于是得到了半个朝廷的支持;而皇后得罪了他们,自然也就等于得罪了半个朝廷了。”
朱倩连连点头,十分佩服朱志行的谋算,只是她心中仍有疑惑:“父亲做事自然是算无遗策,只是大规模地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故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父亲是怎么确定皇上一定会同意父亲的提议?又是怎么确定皇后一定会出面阻拦呢?”
朱志行道:“若在以前,大规模地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故旧虽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自去年皇上开始推行改革之后,对官员的考核、任命和升迁标准严格了许多。为了推行改革皇上费了许多心力,可见皇上对改革之事确实上心,所以再想大规模地、无条件地升迁官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朱倩惊道:“那父亲为何还许诺帮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旧人谋得升迁的机会?若这次不是有皇后背黑锅,只怕这些人就要怨怪父亲了。”
朱志行笑道:“难道贤妃忘了最初提议改革的人是谁了?”
“是皇后。”朱倩脱口而出。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朱志行点了点头道:“没错,就是因为皇后。”
朱倩这下更加疑惑了:“可皇上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旧人与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朱志行笑道:“皇上虽然希望改革成功,但却更加忌惮皇后。皇后向来关心朝政,在朝中素有威望,尤其自去年皇后提出了多项改革措施,在朝中轰动一时,声望日隆,权势日重。如今正是官员制度改革的关键时期,皇上自然知道这个时候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旧人会令改革受阻,甚至失败,但这不正好可以削弱皇后的声望和权势吗?”
“皇后的威严代表的是皇室的颜面,可皇上却在万寿节和除夕夜两次当众折损皇后的威严,若非皇上忌惮皇后,绝不会如此对待皇后。这对我们来说本是好事,我有心想趁此机会替贤妃谋划,却不能确定皇上对皇后究竟忌惮到了什么地步。所以我故意向皇上提及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旧人,一来是用以笼络人心,二来也是为了试探皇上对皇后的态度。”
“果然,皇上同意了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故旧,且任何人的劝谏都不听,直到皇后亲自出面,这才撤销了封赏的诏令。若不是皇后出面劝阻,我想皇上一定会坚持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故旧来阻挠改革的推进。改革之事何其重要,可皇上却不惜冒着改革失败的风险也要给皇后在朝中树敌,可见皇上对皇后忌惮到了什么程度。贤妃,咱们所谋划之事指日可待呀。”
朱倩身在宫中,自然比朱志行更能体会到李复书对赵学尔的变化。
但她的所能想到的无非是李复书对赵学尔不喜,她便可以趁此机会获得李复书的宠爱。这样的结果她当然是愿意看到的,也知道对自己有利,但她却不知道对自己有利到了什么程度。
此时听朱志行一说,心中立马有了底气,志得意满地道:“皇后向来自诩聪明,凡朝堂之事都要插一手,不就是为了让皇上和大臣们对她歌功颂德吗?这次我倒要让她看看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很快,李复书因为赵学尔的劝阻而取消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旧人诏令的消息不胫而走,怀王府和太子府旧人错失等待多年的升迁机会,悲痛难忍,对赵学尔由原来的赞颂和尊崇,变得恶语相加,恨不得生啖其肉。
几日后,姜无谄终于应诏回到了京都。
只是李复书还没有决定如何处置他,他却先行弹劾魏可宗以权谋私,替旁支族弟谋取官职,并且纵容其谋财害命,兼并土地。
魏可宗有一个旁支族弟,名魏敬事,当年他便是以魏可宗之名谋取常州方文县县令之职。他在任上这些年以权谋私,恶意兼并土地,甚至还因为土地纠纷打死过两个平民,这些都是证据确凿的事情。
不仅如此,姜无谄还弹劾卫亦君与魏可宗勾结,包庇其罪行。
因为卫亦君曾经与姚厚德专项巡察处理全国各地的土地兼并案,当时常州便是他负责的,魏敬事的案子也是他处置的。但他在汇报常州土地兼并案的奏折中却从来没有提及过魏敬事是魏可宗族弟的事情,也就更没有提过魏可宗以权谋私,并且纵容魏敬事谋财害命等犯罪之事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安仁殿。
李复书看着跪在地上的姜无谄,面色不善:“你向来处事严谨,秉公任直,尤其三年前你不顾性命危险,也要揭发康宁公主及尹国公兼并土地、草菅人命之恶行,那不惧权贵、为民请命之态,令人动容。这些年来我不但屡屡破格将你提升至御史大夫,成为御史台第一人,还让你和吴自远代天子巡视地方,我对你的期待和信任,你当心中知晓。”
“结果吴自远在的时候还好,他一离开你便专权擅势,执法之严酷,竟然激起民怨,每天都有几十封弹劾你的奏折堆在我的案头。我多次替你压下这些奏折,让你审时度势,相机行事,你偏不听,弄得民怨沸腾,事态越来越严重,我才调你回京都。”
“本以为你这次丢了差事,会反躬自省,等这阵风声过了,再为你谋划。可你倒好,非但不好好儿思过,还因为魏相主张卸了你的差事,调你回京都,你便公报私仇,诬陷魏相,你......你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
魏可宗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清正廉洁到连刺客都不忍刺杀,姜无谄说他以权谋私,纵容族人作恶,他是半个字都不相信。
姜无谄一进殿内就被李复书呼叱跪下,低垂着眼眸受训,看起来十分顺从。
但实则他心中坦荡,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面上毫无惧色。
此时听见李复书指责他诬陷魏可宗,顿时变了脸色,惊呼道:“皇上,我根本不知道调我回京都是魏相的主意,我弹劾魏相俱是秉公行事,绝没有挟私报复之意啊。”
“你不知道?”
李复书气笑了:“魏相是什么样的品性,我心中一清二楚。你说魏相以公谋私,纵容族弟作恶,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自己会相信吗?你无端中伤魏相,还说你不是挟私报复,你觉得我又能相信吗?”
姜无谄自代天子巡视地方以来,遇到过无数棘手的人和事,每次李复书都会无条件的支持他,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李复书竟然会怀疑他?
他红着眼睛激动地道:“皇上,恶人不会把‘我是坏人’这几个字写在脸上,尤其是一些奸诈狡黠之人,他们背地里贪赃枉法,胡作非为,面上却要装出一副清正无私的模样,他们......”
“姜无谄!”
李复书大声斥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错,竟然满口胡言污蔑魏相?”
“皇......”
“你闭嘴,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定不轻饶。”
李复书曾经对姜无谄有多么的信任和倚重,现下就有多么的失望和懊悔。
他不知道曾经守法持正、忠义无私的姜无谄,为什么会变成如今为达目的满口胡言,胡乱攀扯诬陷朝中忠良贤臣,铲除异己之人。
难道是他太过急功近利,为了培养自己的股肱之臣,数次破格提拔姜无谄成为御史台第一人,以至于姜无谄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结果揠苗助长,竟然扭曲了心性?
第一百九十九章
姜无谄本是遭众人弹劾才被卸了差事调回京都,李复书究竟是会保他,还是会为了安抚众人而重罚他还未可知。姜无谄心中十分清楚,此时他若是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弄不好惹恼了李复书,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却丝毫没有退缩,郑重地向李复书磕了一个头,而后脊背更加挺直,眼神更加坚定地道:“皇上有命,臣本该遵从,但臣既然受皇命代天子巡视地方,便肩负着除暴安良,为民请命的使命。臣在巡视途中发现了朝中大臣以权谋私,并且相互勾结包庇的罪行,自当具本上奏,即使皇上要降罪于臣,臣也必须要把话说完。”
李复书虽然向来礼贤下士,善纳谏议,但他又素来威严,盛怒之下几乎无人敢当面顶撞。他实在没有想到姜无谄的胆子竟然这么大,竟敢违背他的意愿,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处置。
姜无谄抓住这个空隙,赶紧陈情道:“皇上说臣弹劾魏相是在挟私报复,但臣离京数月,对京都一众事情全不知晓,家父给臣的家书中也从未提过此事,所以臣根本不知道调臣回京都是魏相的主张,也自然不存在挟私报复一说。再说魏相的族弟魏敬事,他滥杀无辜、兼并土地是既定的事实,这个案子是卫侍郎办的,臣所说是不是属实,皇上把卫侍郎叫来一问便知道。”
“魏敬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却横霸乡里多年而无人惩治,甚至连状告举报的人都没有。臣无意中得知,不是没有人举报状告魏敬事,而是许多人看在魏相的面子上把状告魏敬事的人和案子都压了下去。不仅如此,魏敬事无才无德更无半分功名,却能够当上方文县的县令,不用想都知道这全是魏相的功劳。”
“我本欲详查魏相利用职权替魏敬事谋官,并且纵容甚至教唆魏敬事兼并土地、收敛钱财之事,但皇上召我回京都,我不敢逗留,所以没有拿到详实的证据。但魏相以公谋私、纵容族弟作恶却是显而易见,所以臣弹劾魏相确是秉公办事,而非挟私报复。”
“倒是卫侍郎当初在办魏敬事案子的时候,这些事情他不会不清楚,可他却隐瞒不报,若说他与魏相之间没有相互勾结、包庇,臣是不信的。皇上,魏相是宰相之首,卫侍郎又是皇上身边的随侍之人,二人都位高权重,又都备受皇上的信任和亲近。若是此事不能彻查,日后百官效仿,以权谋私、官官相护之风盛行,只怕百姓们将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而皇上却再难听到一句实话了。”
魏敬事已经被处死,相关的人员也都已经被处置了,证据也全部被卫亦君带回了京都,即使姜无谄抗旨逗留在常州,也一时查不出证据来。
他曾修书至京都让人帮忙查看魏敬事案的相关证据,但却没有找到任何于魏可宗不利的证据,他怀疑是卫亦君和魏可宗做了手脚,所以即使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仍然弹劾了魏可宗和卫亦君。
李复书原本根本不相信魏可宗会贪赃枉法、以权谋私,但姜无谄满脸正直、激动、愤世嫉俗的模样,让他又不由得心中动摇。
而且此时他听姜无谄一说,想起当初魏可宗是在安仁殿私下与他商议姜无谄的事情,若不是有奸细在,姜无谄确实应该不知道魏可宗主张调他回京都的事情。
再加上平日里姜无谄的为人,他一时竟然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谁。
但如果姜无谄给魏可宗罗列的那些罪状都是真的,那么便是他这些年信错了人,魏可宗在世人面前清正廉洁的形象难道都是假装的?
第二百章
许久,李复书还是让人传了卫亦君来问话。
如同姜无谄一般,卫亦君进殿之后,李复书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卫亦君下跪行礼之后,李复书没有向往常那样叫起,而是厉声问道:“你可知罪?”
李复书向来礼贤下士,平日里找人来问话都会赐椅子坐,从来没有让人跪着回话的道理,可见他这次是气得狠了。
卫亦君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姜无谄,自然明白了李复书此举的原因。
他挺直了脊背,不疾不徐地回话道:“若皇上问的是臣惩办常州方文县县令魏敬事兼并土地案之时,没有向皇上禀明他是魏相族弟的事情,臣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李复书见卫亦君承认他知晓魏敬事与魏可宗的关系,却故意隐瞒不报,顿时怒火中烧,拍着桌子大喝道:“你故意隐瞒魏可宗和魏敬事的关系,包庇魏可宗利用职权替魏敬事谋取方文县县令之职并且纵容其作恶的事实,此等勾结朋党、徇私枉法之行为,你竟然还说你没有做错?”
卫亦君道:“魏相与魏敬事是族亲不假,但臣早已经查明,无论谋取县令之职,还是强取豪夺兼并土地之事,都是魏敬事擅自利用魏相之名为自己谋取利益,而一些人自作聪明,为巴结讨好魏相便大开方便之门,助纣为虐。”
“实际上魏相这些年来一直在朝为官,已经许多年不曾回过家乡,对族中后辈根本不甚熟悉,又如何会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为其谋利?何况魏相的为人皇上应该清楚,别说是魏敬事这个几乎没有往来的族弟了,就算是身边最亲近之人,魏相也绝不可能违背人生的理想和信念,做那违纲乱纪之事。”
即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完全是一条心,甚至有可能是刀兵相见的敌人,这一点李复书深有体会。
此时听卫亦君一番话,他深觉有理,面色稍霁,但仍有些许不悦:“那你也不应该隐瞒魏敬事是魏相族弟的事情。”
魏可宗有没有以权谋私,他自会调查判断,但卫亦君故意隐瞒,他便不由得怀疑他们二人之间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连。
卫亦君自然明白李复书的心思,赶忙道:“魏相向来清正廉洁,处事公允,可谓百官敬仰学习的典范,所以皇上才会委以重任,拜其为中书令,居百官之首。魏相本与魏敬事的案子无关,若臣当时特意提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倒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遐想。”
“一来会累及魏相受人指点,无故蒙羞;二来恐令百官对魏相的品性产生怀疑,日后魏相在百官面前不能服众;三来亦恐皇上听信了谗言,令君臣生隙。若是因为些许小事,而令国柱蒙羞,令百官失去最为杰出的榜样,令皇上损失最为得力的忠良贤臣,实在不值当。所以臣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没有对皇上提及此事。只是臣对皇上虽然有所隐瞒,却是一片苦心,还望皇上见谅。”
李复书见卫亦君所思所想皆是为了朝廷、为了大义着想,很是动容,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打算再追究此事。
第二百零一章
姜无谄见状,赶忙上前一步道:“正是因为魏相位高权重,是百官之典范,才更应该对其欺上瞒下、以权谋私等违法乱纪之行为严肃对待,否则人人都以此为榜样,个个儿都以身试法,那么日后还有何国家法度、朝廷纲纪可言?”
李复书挑了挑眉,他本已经被卫亦君说服,但此时听了姜无谄的一番话,亦觉得不无道理。
卫亦君侧目道:“我方才已经向皇上禀明,魏相对魏敬事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我亦是详细调查取证之后秉公办案,并且如实向皇上奏明案情。既然如此,又何来欺上瞒下、以权谋私之说?”
姜无谄瞟了卫亦君一眼:“这些只不过是卫侍郎的片面之词,何况卫侍郎本身就有包庇魏相、欺瞒皇上的嫌疑,那么卫侍郎的话又如何能够作为澄清魏相没有以权谋私、纵容族人作恶的证据呢?”
卫亦君道:“我在皇上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详查案情之后得出的结论;而姜御史却是毫无证据地凭空诬告我与魏相,究竟是我欺上瞒下,还是姜御史因为几句不实的传言便妄加揣测,肆意诽谤朝中大臣,挑拨君臣之谊?”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只怕再争论下去,也争不出什么结果。
姜无谄不再理会卫亦君,转而对李复书道:“皇上,魏相对魏敬事的事情究竟知不知情,卫侍郎又有没有故意包庇魏相、欺瞒皇上的罪行,若仅凭卫侍郎的片面之词就下结论,未免有失公允。臣请皇上明查真相,还那些被魏敬事强取豪夺,害得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们一个公道。”
卫亦君急道:“皇上,臣可以担保魏相与魏敬事的案子毫无关系,若因几句不实的传言便立案调查魏相,实在不妥。”
姜无谄道:“我是请皇上重新调查魏敬事的案子,而不是调查魏相。况且谁是谁非,一查便知,卫侍郎多番阻拦,难道是心中有鬼,所以才害怕皇上重查此案?”
卫亦君道:“若仅是重查魏敬事的案子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但却不能因为此案而无端怀疑魏相,更不能让人借重查魏敬事案之名而行调查魏相之实。魏相乃当朝宰相,本身并没有任何过错,若仅因为个别人的无端猜测便要像罪犯一样被调查审讯,未免令人心寒。”
卫亦君与姜无谄针锋相对,可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李复书一会儿被这个说服,一会儿又被那个说服,心中万分纠结,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令两人都暂且先行退下。
魏可宗是中书令,为百官之首,是朝野上下除了皇帝以外最受关注的人。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与他相关,便都成了关乎朝廷的大事,更别提要对其进行调查审讯,愈发要慎之又慎。
若姜无谄有魏可宗以权谋私的切实证据倒也好办,偏他只不过是听人说了几句闲话,半分证据都拿不出来。若真为了一个魏敬事便去盘查审讯魏可宗,结果最后证明魏可宗是被冤枉的,未免如卫亦君所说,有损君臣之谊了。
李复书思考良久,命人传姚厚德来安仁殿。
第二百零二章
魏可宗自神武太后在世时便是尚书令,为百官之首,向来处事公允,一生清廉。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官品官声,都是行业标杆,朝中之人谈论起来无不是崇拜敬仰,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当然,像康宁公主那样企图窃权乱国之人自然要除外。
姜无谄如今身居御史大夫之职,是御史台的一把手,也是位高权重,且在朝中素有名声,算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之一。
但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名望名声,他都无法与魏可宗这个三朝元老匹敌。他弹劾魏可宗也就算了,竟然还在为政殿上当众弹劾,可谓十分之不给魏可宗留颜面,也震惊了所有人。
新贵正面刚元老,一时轰动朝野,引得人们明里暗里议论纷纷,人人都盯着安仁殿和政事堂,以待后续如何。
在这局势万分紧张之际,李复书先是召了姜无谄口中与魏可宗勾结的卫亦君,后又宣了朝中三位正相之一的姚厚德。
是个人都知道,李复书此时找姚厚德去安仁殿,必定是商议魏可宗的事情。
毕竟魏可宗不但位高权重,而且名声极佳,若姜无谄所说都是真的倒还好,若是最后查明魏可宗是被冤枉的,一旦在盘查审讯的途中有什么冲突,日后便不只是多一个极为强大的敌人那么简单,恐怕会成为全民公敌。
所以李复书若真要彻查此事,除了身份地位仅次于魏可宗的姚厚德或有能力接下这个案子,其他人恐怕根本没这么大的胆子。
虽然后宫不得干政这条宫规早已经因为神武太后执政而被闲置多年,但朱倩一是自诩贤良淑德,不愿意做出格的事情让人说闲话;二是她从朱志行那里知道李复书年少时的遭遇,担心会惹李复书不快。所以尽管她心中羡慕赵学尔和李复书之间的无话不谈,也羡慕宫廷内外对赵学尔的一片赞颂之声,她仍然“谨守本分”,从来不过问前朝之事,也不会像其他的妃嫔那样让人给在朝为官的父亲兄弟们带话。
至于赵学尔那种明目张胆派人到前面过问朝政的人,在她眼中根本就是不明事理、不守妇道之人,早该被李复书修弃了。
只不过形势比人强,她又吃过几次亏,所以敢怒不敢言罢了。
但魏可宗的事情一出,她也顾不得什么贤妾的典范了,忍不住命人找了朱志行来昭庆宫议事。
“先帝在世的时候,您便在朝为官,为国事费心劳神;后得神武太后看重,您官拜宰相,辅佐神武太后多年,无不尽心尽力;神武太后之后,您辅佐太上皇和咱们当今皇上,更是呕心沥血,积劳成疾。这些年来,父亲为南唐所做的一切,皇家都看在眼里,所以一直以来对父亲恩宠优异。但父亲再如何倍受圣宠,却凡事都要被魏相压一头。如今既然有人出面对付魏相,或许正是父亲再上一步的最佳时机。”
自神武太后在的时候,魏可宗、姚厚德和朱志行三人便被拜为宰相,分别掌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三省。虽然三人之间没有上下级的从属关系,但魏可宗掌尚书省六部,权力极大,因此,三人隐隐以魏可宗为首,推魏可宗为秉笔宰相。
单看神武太后说天底下没有人比魏可宗更适合做礼部尚书,让已然身居尚书令的魏可宗兼任礼部尚书多年,便可知她对魏可宗有多么欣赏和重视。所以直到她死,这三个人的权力结构就从来没有发生过改变。
太上皇虽然昏庸无能,但却是个孝子,既然神武太后留这三个人辅佐他,自他登基以后,便一直遵循神武太后的嘱托,没有动过这三个人。直到后来他听信了康宁公主的谗言,把姚厚德和朱志行贬了官,却仍然没有动魏可宗半分,可见魏可宗在朝中的地位和声望,把太上皇那个昏君都感动了。
及至李复书登基,便立马拨乱反正,将朱志行官复原职,又听了赵学尔的建议,重新重用了姚厚德。他虽然心中怨恨神武太后,但对魏可宗却是由衷地敬佩和看重,便也没有动魏可宗分毫,于是三个人又恢复了曾经的相处模式。
甚至在赵学尔的建议下,李复书让魏可宗兼了吏部尚书,一人身兼三要职,其受盛宠之隆,权力之大,几乎成了朝中无可撼动的存在。
所以魏可宗、姚厚德和朱志行三个人的权力结构和相处模式,可以说是从神武太后的时期一直持续到如今。
只是有些东西虽然持续了好几十年没变,却不代表没有人不想改变。
比如,如今魏可宗刚一摊上事儿,朱倩便立马着急替朱志行谋划起来。
魏可宗是不是被冤枉的,她不知道;姜无谄是不是魏可宗的对手,她也不知道。但只要朱志行出手,这些便都不重要了。
这时候只要朱志行在暗中做些手脚,让魏可宗以公谋私中,纵容族人作恶的“罪状”变为既定事实,甚至还可以再多提供些“证据”,以揭开更多魏可宗不为人知的“黑暗面”。既可以让魏可宗身败名裂,一败涂地,又可以不显山不露水,让姜无谄背黑锅,而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身上,实在一箭双雕。
朱志行自然明白朱倩的意思,但他却毫不在意,微微一笑,心情甚好地道:“此事不急,我们现下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朱倩急道:“可若是您这次不动手,日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魏可宗那样的地位和名望,轻易谁敢动他?
像姜无谄这样的傻子,恐怕不是常常可以碰到。
朱志行捻须一笑:“贤妃或许不知,魏相和姜无谄都与皇后关系匪浅。”
“哦,他们有什么关系?”朱倩原本还在为担心朱志行错失良机而心焦,一听他提起赵学尔,便立马转移了注意力。
比起朱志行能不能取代魏可宗成为李复书跟前的第一人和百官的典范,她更关心的是赵学尔。
关心她什么时候能够扳倒赵学尔,登上皇后的宝座,和李复书成为真正的夫妻。
第二百零三章
朱倩长期深居后宫内院,虽然她知道赵学尔的人与魏可宗和姜无谄有过接触,但赵学尔常常会派人到前朝过问朝政,接触的前朝大臣多了去了,所以她并不知道赵学尔与他们二人有什么“不匪”的关系,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对赵学尔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但朱志行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这个时候提起赵学尔,既然提了,那便必然是有他的打算。
难道他知道赵学尔与这二人之间不为人知的辛秘,并且能够借此机会让李复书废了赵学尔?
朱倩心中一阵窃喜,期待地望着朱志行。
朱志行见朱倩感兴趣,便把赵学尔与魏可宗、姜无谄二人之间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要说赵学尔与姜无谄和魏可宗之间有什么特别的交集,除了与其他大臣们一样,也请教过他们二人朝政之事外,便是在罗州之时救过姜无谄的性命,并且向李复书推荐了他做御史大夫,然后又推辞了李复书想要让赵同做吏部尚书的打算,让魏可宗又多了一个兼职。
这些事情虽然都比较私密,甚至有些事情当时被严格保密,但也并不是没有人知道,朱志行便是知情人之一。
当初有康宁公主这个大敌在前,朱志行坚定地站在了李复书这边,所以他与李复书不仅是君臣关系,更是亲密的战友。
因此当初赵学尔救了姜无谄并且将其一路护送到京都的事情虽然极为保密,但朱志行仍然知晓其事。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赵学尔私底下推荐李复书破格提姜无谄和让魏可宗兼职的事情,这便都是李复书的功劳了。
自从他娶了赵学尔之后,每次与康宁公主的较量,他都能有惊无险,步步为营,甚至常常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感觉。如此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击败了康宁公主,顺利登基。
李复书深知这其中少不了赵学尔的功劳,于是更加坚定他当初悔婚也要娶赵学尔的这个决定英明无比。所以他常常会控制不住在外人面前夸耀赵学尔,有时一不注意,就泄露了赵学尔私底下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这些事情在李复书和赵学尔看来并没有什么,但在朱志行眼里却成了关系匪浅。
毕竟吏部尚书和御史大夫这样的位子是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上的,谁会无缘无故费尽心力地为别人谋划呢?
他认为赵学尔是想拉拢魏可宗和姜无谄,并且已经拉拢成功。
这便是他当初明知朱倩在太子府和宫中受了委屈,却仍然要劝她隐忍的原因。
一个区区边关之地刺史的女儿,还没到京都就知道立下功劳讨好李复书,不过几个月就把太子府内院掌控得死死的,等到进了宫中,那些妃嫔们已经被她训得像鹌鹑一样,在她面前大气不敢出一声。
若说上面只不过是内院妇人的伎俩,不值得他一个当朝宰相看在眼里,那么赵学尔拉拢和培养前朝的势力便不容他忽视了。
尤其赵学尔勾结外臣也就算了,还做得光明正大,让李复书一提起来就满脸自豪,丝毫没有被人撬了墙角的自觉?
若是别人看见李复书对赵学尔的态度,顶多道一声帝后关系真好,但朱志行却只有深深的忌惮。
他对赵学尔的忌惮,不是因为他的女儿是李复书的后妃,而是当初赵学尔来了京都没几天,便设计将他贬官赶出了京都。
说是为了替李复书争取监国的机会才那么做,但若只是为了让李复书监国,有多少办法不能用,为什么一定要牺牲他呢?
赵学尔当着李复书的面陷害他,而他却除了将计就计,拼命表忠心外,连一丝挽救的办法都没有。
他心中的怨恨更是深埋心底,分毫不敢表现出来。
当时那种恐惧和无力感,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那个时候他便知道,只要赵学尔还坐在皇后的位置上,甚至只要她还活着,对他便是巨大的威胁。
他都对付不了的人,朱倩若是冲上去,也不过是成为别人脚下的炮灰而已。
不过那都是以前啦,现在李复书对赵学尔的态度可大不一样了。
如此便正是他为朱倩谋划的大好时机,也是他为当年的屈辱报仇的时候了。
“我本想若要对付皇后,恐怕还要先对付他们,却知道为什么,他们竟然自己先打起来了。”朱志行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这样也好,等他们先打个两败俱伤,少了朝堂上的助力,咱们对付起皇后也容易些。”
朱倩对朝堂上的事情知之甚少,朱志行说是什么,她便相信是什么。
她连连点头,认为朱志行说的有理,但又忍不住担心:“可皇上已经叫了姚相去安仁殿,肯定是为了商议魏相和姜无谄的事情。若是姚相有心趁此机会取代魏相,那便正合我们之意,父亲不必亲自动手,只需暗中做好准备,一旦皇上发落了魏相,便先下手为强。但倘若他无心尚书令之位,做起和事佬,最后魏相和姜无谄都相安无事,那父亲岂不是白白错失良机?”
她越想越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极大:“还有那个卫亦君,他也是从承州来的,一定会帮皇后,若是他和姚相从中调解,说不定最后这件事情会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了。”
朱志行笑得更高兴了:“还有一件事情贤妃或许也不知道,皇上登基之初,想要削去神武太后的尊号,当时姚厚德为神武太后说话而惹恼了皇上,差点被贬官。是皇后为他求情,皇上才饶了他,并且还重新重用了他。”
他没说的是,李复书之所以会重新重用并且信任姚厚德,便是因为那件他以腿疾为由推了的差事,而这差事也是赵学尔替姚厚德揽下的。
这又是一件李复书为了炫耀他眼光好,选了个好媳妇儿而泄露的隐私。
“连姚相也和皇后关系匪浅?”朱倩大惊,她急得走来走去:“父亲,那您可得赶紧想想办法,若是迟了,皇上被他们几个给哄骗了,那可真就错失再上一步的机会了。”
无论是对付赵学尔,还是扳倒魏可宗,这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若是错过了,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朱倩急得不得了,可朱志行却一直在那儿笑,还越笑越畅快,竟然一点儿也不着急的样子。
“您……您笑什么?”
朱志行心中畅快,却怕急坏了朱倩,收敛了笑容道:“正是因为他们都是皇后的人,所以才要任由他们行事。”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朱倩不解。
“贤妃难道忘了?皇上如今对皇后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朱志行提醒道。
朱倩立马明白朱志行说的是李复书先前为了郑妙音的死冷落赵学尔的事情,叹气道:“父亲不知,那早已经是老黄历了,自开年以后,皇上又和皇后和好如初了。”顿了顿,嘀咕道:“也不知道皇后对皇上施了什么法,皇上先前那样生气,竟然转眼就跟没事儿人似的,又日日去那北辰宫歇着了。”
只不过李复书和赵学尔虽然和好了,她重新燃起的野心和斗志却没有熄灭,反而因为长时间的隐忍和压抑,一旦爆发出来便愈演愈烈。
朱志行摇了摇头:“贤妃看到的只不过是表象罢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了,可不是轻易就可以拔除的。只要时机适当,它就会生根发芽,最终变成参天大树。”
“怎么会是表象?皇上以前虽然宠爱皇后,却也偶尔会去其他的妃嫔那里。这些日子皇上就好像忘了他后宫的这些妃嫔,每日只知道往皇后那里跑,赏赐更是像流水一般流入北辰宫。皇上乃九五至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若是对皇后不满,又何必委屈他自己?”朱倩明显不相信朱志行的说辞。
朱志行轻笑一声:“皇上对皇后若真的像以前一样,就不会接受我的提议,封赏太子府和怀王府的旧人了;也不会对所有人的劝阻都不以为然,而唯独把皇后的劝谏听进去了;更不会在为政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诉所有人他是因为皇后的劝阻,才收回了封赏召令。”
原本他早就计划好了,他向李复书提议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旧人,若是成功了,那么这些人必定对他感恩戴德,壮大他在朝堂上的势力;若是失败了,这些人必定怨恨赵学尔,日后或可为他所用。
但这些都不是他此举最主要的目的,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借此机会打探李复书对赵学尔的态度,他想知道李复书对赵学尔的忌惮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因为赵学尔实在太厉害了,以至于他根本不敢行差踏错,就算看出了李复书对赵学尔不满,却仍然不敢贸然出手。
若是李复书对赵学尔的容忍程度高出了他的预判,只怕他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此一计的效果竟然比他预期的还要好。
不等他去宣传赵学尔做过的“好事”,李复书便主动在为政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自己的错误,不应该肆意妄为任性封赏怀王府和太子府的旧人,并且大大夸耀了一番赵学尔,号召百官都向赵学尔学习,敢于进谏,为君分忧,着实为赵学尔拉了一大波仇恨值。
至此,他终于可以确定,对付赵学尔的时机,来了。
第二百零四章 忠奸之辨
与此同时,赵学尔对朱家父女的心思毫不知情,她正在书房对着一堆卷宗发愁。
“姜无谄若只是执法过程中过于严苛而引发官愤,那么即使有再多的人不能理解他,朝中也总会有清正刚直之人替他说话。可如今他才回了京都,不想办法弥补先前的过失,倒先把魏相给大大的得罪了。”
“魏相在尚书令的位置上做了几十年,向来清正廉直、处事公允,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受过他的恩泽,又有多少人以他为做官的典范。这些人原本是最有可能在皇上面前替他求情的,可现在被他这么一弄,只怕连这些人也都得罪了。”
先前姜无谄因为执法过于严苛而引得众多官员弹劾,李复书不得不把他召回京都以平息官愤。
早在过年的那段时间她就替姜无谄想好了,朝中有奸官污吏和世故圆滑之人看不惯姜无谄,自然也就会有清正廉洁、刚直不阿之人怜惜姜无谄,若是李复书为了平息官愤而重罚他,自然会有人站出来为姜无谄说话。
到时候她只要再在背后煽动一波舆情,让李复书看到部分官员和百姓们对奸官污吏的憎恨,和对姜无谄严格执法的支持与爱戴,那么姜无谄的处境或许还有很大的转机。
即使他会受到些许处罚,但于他未来的仕途应该是无大碍的。
所以即使后来李复书来了北辰宫,赵学尔也没有与他提起姜无谄的事情,因为事情或许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姜无谄回京都的第一天,就把她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如鱼坐在下首处理后宫的内务,听赵学尔这么一说,不由得抬头道:“皇后怎么只担心姜御史,却一点儿也不担心魏相,难道皇后就那么相信魏相是被冤枉的,而姜御史说的都是假的?”
赵学尔摇了摇头道:“魏相清正廉洁甚至能够感动刺客,若说他以权谋私,我是不信的;但我初来京都之时曾与姜无谄同行数日,他不顾性命危险也要弹劾康宁公主和尹国公,不惧权贵,为民请命,他的品性我也是信得过的。若真要说他们谁真谁假,我也不知道。”
如鱼道:“可我听皇后方才的意思,分明是已经相信魏相是真,而姜御史是假。”
赵学尔浅笑道:“我不是相信魏相,也不是信不过姜无谄。我相信的是卫亦君。”
“卫侍郎?”如鱼有些疑惑。
出了这样的事情,李复书肯定会第一时间去找卫亦君问话。
所以赵学尔并没有让人去找卫亦君了解情况,只是让不为去取了这些卷宗来看。
难道是卫亦君什么时候让人传了话来,而她不知道?可她今天明明一天都呆在赵学尔的身边啊。
“他并没有传话来。”赵学尔仿佛听见了如鱼的心声,扬了扬卷宗的一角,道:“是这些卷宗。魏敬事草菅人命、兼并土地,他的案子是卫亦君办的,可在这些卷宗里,卫亦君却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魏相。魏敬事既然是借魏相之名才当上方文县的县令,并且借此横霸乡里多年,那么他被捕受审的时候为求自保,一定会提到魏相的名号。”
“所以卫亦君一定早就知道魏相与魏敬事的关系,并且调查过魏相与此案的关联。倘若魏相参与其中,我想卫亦君必定不会替魏相隐瞒,会在卷宗里提到一二。既然卷宗里从未有只言片语提到过魏相,那么便是与魏相无关了。所谓的魏相以权谋私、纵容族人作恶,只不过是魏敬事狐假虎威,暗中假借魏相的名声谋利罢了。”
她始终记得她与卫亦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卫亦君拼死也要拦住他们出城时的场景。
她也始终记得卫亦君说只要能够守卫城门,保护百姓,便是践行了他的道义,就算只是做一个连官秩都没有的什长也毫不可惜时的光辉。
当时卫亦君才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守城兵,便已有如此的志向和胆魄。如今他已然是天子近臣,她相信倘若魏可宗真的犯了事,纵然他再位高权重,卫亦君也必定会不畏强权,为民请命,而不是替魏可宗包庇欺瞒。
如鱼与卫亦君相识多年,自然相信他的品性,十分赞同赵学尔的看法:“当时皇上才刚开始大力整顿土地兼并之事,朝野上下万众瞩目,有人觉得大快人心,也有人时刻想要寻机阻拦。而魏相是尚书令,为百官之首,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虽说魏敬事的案子与他无关,可一旦传出流言蜚语,与土地兼并案扯上关系,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在当时那种敏感的情况下,恐怕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想必卫侍郎也是考虑到了这些因素,所以才会特意隐瞒了魏相与魏敬事之间的关系。”
赵学尔欣慰地点了点头,肯定了如鱼的说法。
如鱼得到了赵学尔的肯定,心中欢喜的同时,不免想到另一个问题:“既然如此,那便是姜御史说谎了,可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赵学尔想了想,道:“他倒也不一定是说谎,或许只不过是被流言蒙蔽了双眼,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罢了。”
“流言?”
如鱼偏着头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到赵学尔说的流言是什么。
她常常出入前朝为赵学尔办事,必要之时还会偶尔出宫,说起来也还算消息灵通,是什么样的流言竟然连深居后宫的赵学尔都知道了,而她却不知道的呢?
如鱼不由得心中好奇。
“是的,流言。”赵学尔道:“魏敬事多番利用魏相之名为自己谋利,在当地自然会传出魏相以权谋私、纵容族人作恶的流言来。姜无谄身为御史大夫,此次又是专程代天子巡视地方,他听到了这样的流言,自然会放在心上。”
“姜无谄向来处事谨慎,他若有时间定会查明真相。只是恰逢他被百官弹劾,皇上急召他回京都,他恐怕也是担心他自己此番回到京都之后会受到重责,日后再没有机会调查此事,甚至没有资格再在皇上跟前面奏,所以他才会趁着皇上发落他之前,一回到京都就在为政殿上公然弹劾魏相,行使御史大夫之权。”
如鱼恍然大悟:“如此说来,那便是姜御史好心办了坏事了。”而后又感慨道:“这姜御史也真是太不懂得变通了,就算他被贬了官,以后还可以写奏折给皇上啊;若是他担心奏折会被中途拦截,到不了皇上的手中,他的父亲是礼部尚书,他还可以让姜尚书代劳面呈皇上啊。”
“又何必如此着急,竟然连事情的真相都没有调查清楚,就急遑遑地把这件事情提到了皇上的面前?而且还是在为政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就算皇上想替他压都压不住。”
别看她内能帮赵学尔打理宫务,外能代赵学尔与大臣们商议朝政之事,在外人看来她不知道有多厉害,又有多威风。但实际上无论是在承州,还是如今在宫中,她都只不过是赵学尔的侍女而已,没有半分职权。
一个小小的侍女,为了完成赵学尔交代的任务,她不知道要想多少办法,通多少机变,且必须处事严谨,绝不能给赵学尔带来麻烦。
所以在她看来,姜无谄的做法实在太过呆板,也太不严谨了些。
赵学尔低头凝思,想了许久,才神色淡然地道:“闻风奏事、弹劾纠察官员过失是御史之责,而并非尚书之责。想来他是不愿意推卸自己的责任,即便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也不愿意僭越行事,所以才会率性而为。”
和如鱼一样,无论是在承州之时作为刺史的女儿,还是如今在宫中作为高高在上的皇后,她都没有任何官职,每当她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要想尽办法依靠他人才能实现。
所以她实在不能赞同姜无谄的这种做法,只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做错了。
因为姜无谄的这种用心,是她即使想做也永远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
“原来如此。”如鱼点了点头。
只是她非但不能理解姜无谄的做法,反而更加不高兴了:“他倒是率性而为,问心无愧了,却害得皇后要为他担心。他本就是被百官弹劾才被皇上调回的京都,现在又得罪了魏相及其一众门生故旧,这回皇上为了安抚人心,恐怕不会轻饶了他。”
这个问题也一直是赵学尔忧心的:“这个世上为名、为利、为求自保而圆滑世故之人居多,秉性纯直,率性而为之人倒显得尤为珍贵,姜无谄若是因此而被弃用,那是朝廷的损失。”
但姜无谄自堵出路,倒叫她想帮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了。
她盯着姜无谄弹劾魏可宗奏疏的誊抄件出神,许久,才吩咐如鱼道:“你私底下去找一趟魏相,就说……就说我请他在皇上面前替姜无谄求情。”
既然姜无谄是得罪了魏可宗才置于如此艰难的境地,那么魏可宗便是解此困境的关键所在,只要他开口替姜无谄求情,一切便还有转机。
“让魏相替姜御史求情?”如鱼被赵学尔的解决方案惊到了:“可姜御史才在大殿之上公然弹劾了魏相,魏相又怎么会愿意在这个时候替姜御史说话?”
她不知道一向聪明过人的赵学尔,怎么会想出让魏可宗去替姜无谄求情这种馊主意?
赵学尔叹息一声,无奈道:“我知道我这样做会让魏相为难,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帮姜无谄了。魏相向来处事公允,只希望他能够看在姜无谄弹劾他俱是身为御史的职责所在,而并非私心的份儿上不与他计较,在皇上面前替他说几句公道话。”
“话虽如此,但人总有七情六欲,如今姜御史于魏相大概也跟仇人差不多,魏相就是再处事公允,也不可能帮仇人求情啊。”如鱼仍然不看好赵学尔的办法。
赵学尔把卷宗卷起来放到一旁,道:“魏相愿不愿意帮这个忙,我不知道,也不强求,只不过是试一试,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既然赵学尔坚持这么做,如鱼便只好跑这一趟。
她先是带着人把借来的卷宗还了回去,然后只身去了政事堂找魏可宗。
自姜无谄在为政殿上公然弹劾魏可宗之后,各方人都在绞尽脑汁费心竭力地谋划,魏可宗作为当事人,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仍然像往常一样在政事堂处理公务。
原本现在应该是宰相们一起坐在会晤厅商议朝政的时候,只不过现下人是坐在这里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厅中有九个座位,上面三个分别是魏可宗、姚厚德和朱志行的位子,下首六个座位分列两旁,分别是尚书省六位尚书的位子。
现下姚厚德和朱志行都不在,上首便只有魏可宗一人。
平时倒不觉得有什么,现下却显得魏可宗有些孤单和冷清。
不过魏可宗自己似乎并没有察觉,他很是认真地批阅摞在手边的奏折,并且时不时地在一旁批注几句。
而余下的尚书们每个人都低头翻看自己手中的奏折或者卷宗,仿佛十分忙碌的样子。
但他们就像那上课不专心学习的学生一样,时不时地抬头觑着坐在最上首的魏可宗,和坐在最末位的姜以忠。
与魏可宗的平静无波相比,姜以忠则满脸惶恐和担忧。
也是,自神武太后在世的时候,魏可宗任礼部尚书,那时他便是礼部侍郎,直到如今魏可宗任尚书令,而他任职礼部尚书,算起来他和魏可宗的上下属关系已经快二十年了。
先前魏可宗即使升任了尚书令,也一直兼任礼部尚书,但他事务繁多,常常无暇顾及礼部的诸多细务,所以这些年来礼部的事务多是姜以忠在处理。
只是事情都是他做的,名分和功劳却没有他的份,因此这些年来姜以忠心里多少有些怨怪魏可宗霸占礼部尚书的位子。
但他又是真心钦佩魏可宗的才干和为人,这些年也确实从魏可宗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是以虽说他与魏可宗没有多亲近,却也相处和睦,相得益彰。
尤其听说他这个礼部尚书的位子,还是魏可宗当初对李复书说了一句“以忠任侍郎近二十载,劳苦功高,可升尚书”的话之后,李复书才给他的。
他这些年的心结便解开了,甚至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实在有些小人之心,因此常常对魏可宗感恩戴德,以表达感激和愧疚。
谁知他在魏可宗面前表现得如此殷勤,而他的儿子却背后插刀,在为政殿上公然弹劾他的老上司,这让他如何能够不如芒刺背,如坐针毡呢?
第二百零五章忠奸之辨(二)
姜以忠此时既担心姜无谄的前途,又有些不可言说的心思杂念,因此战战兢兢,惶恐不安。但人总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姜以忠越是害怕,便越是有人要借这件事情往他的身上捅刀子。
这时对面便传来了现任吏部尚书彭海义愤填膺的声音:“魏相,您是什么样的人,我彭海最清楚了,您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必定是一些居心叵测之人在陷害您。您就别管这些奏折了,还是快去和皇上解释清楚吧,我想皇上也一定会相信您的。”
他这话是与魏可宗说的,说到“居心叵测”这四个字的时候却瞟了姜以忠一眼,声音不大不小,没有特意掩饰,在座的人都能听得清楚。
彭海身为吏部尚书,是魏可宗的直接下属,魏可宗若是有心以权谋利,为族人谋取官职,只需与他打声招呼即可,又何必舍近求远,竟然隐瞒得连他都没有听到一丝风声?他以此判断魏可宗是被冤枉的,再加上素来敬佩魏可宗的为人,便忍不住帮魏可宗打抱不平起来。
魏可宗刚看完一本奏折,并且细心地把批过的奏折都放在一旁摆好。他听了彭海的话,面上毫无波澜,拿起另外一本奏折看了起来,头也不抬地道:“既然你都说了此事与我无关,我又何必去解释呢?未免此地无银三百两。”
“您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可就怕别有用心之人用些鬼蜮伎俩把皇上给哄骗了,到时您岂不是平白被玷污了名声?”彭海见魏可宗不把姜无谄的弹劾当一回事,心中不免着急,看姜以忠的眼神也更加不善。
魏可宗的眼睛仍然盯着奏折,不咸不淡地道:“皇上若能信任我这把老骨头,那是我的幸运;皇上若是不信,我年纪也大了,正好就此归隐,含饴弄孙。”
“可......”彭海还要再劝。
这时坐在他下首的柳弗愠赶忙道:“魏相说得对,皇上英明,自有圣断,必定不会让魏相含冤。彭尚书不必着急,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还要等到什......”彭海刚要反驳,回头一见柳弗愠正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心知柳弗愠是在故意拦着他。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既然魏可宗和柳弗愠都这么说,他也便不再坚持,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只是他仍然心中不甘,便拔高了音量故意道:“我与姜尚书先前同为侍郎,后又一同升任尚书,我常见姜尚书围绕在魏相身边鞍前马后,本以为姜尚书是和我一样因为受了魏相颇多指点而心存感激呢,谁曾想竟然是别有居心?”
无论姜以忠升任礼部尚书前后,他都是魏可宗的下属,两个人有许多政务上的交流和交接,所以姜以忠时常围绕在魏可宗的身边听候差遣,实际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请。只是被彭海这样阴阳怪气只讲后果不管前因的说出来以后,便仿佛姜以忠是个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小人。
当初因为神武太后的一句天底下没有人比魏可宗更适合做礼部尚书的话,姜以忠便做了近二十年的礼部侍郎。在那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一方面怨怪神武太后和魏可宗,一方面又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德行不足,所以自神武太后到李复书,都宁可让魏可宗兼任礼部尚书,也不愿意把他升上去。
所以这些年来他便处处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一言一行都要按照规矩和礼仪办事,唯恐被人说他德行有失。如此数年,他终于得到了个忠厚秉直,守法持正的名声。
如此注重规矩和礼仪、拼命维护自己名声的姜以忠哪里受得了这般嘲讽?
他当即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我能有什么居心?你不要血口喷人!”
越是心虚的人越是想要大声压制别人对他的怀疑,却不知道他这般反应正中别人下怀。
彭海愈发嘲讽地道:“难道不是吗?姜无谄抓住一丁点儿由头便大做文章,在为政殿上当众污蔑魏相,难道不是想借魏相的名望搏个忠直敢谏、不畏强权的好名声吗?”
“你胡说什么?他只不过是......”姜以忠气得两眼圆睁,双眉直竖,脱口便要替姜无谄解释。
他想说姜无谄只不过是按职权办事而已,断然没有半分私心。
可当他的眼神瞥见坐在上首,任由他们如何争吵都岿然不动的魏可宗时,便立马闭上了嘴巴,把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给咽了回去。
姜无谄公然在为政殿上弹劾魏可宗,无疑已经大大地得罪了魏可宗。他若是此时再为姜无谄辩解,那便是认可了姜无谄弹劾魏可宗的那些罪状,必定会更加激怒魏可宗。
倘若姜无谄弹劾魏可宗的那些罪状都是真的倒还好说,偏偏今日姜无谄弹劾魏可宗的时候虽然说得义正辞严,但实际上他所说的那些证据都只不过是一些人的片面之词而已,根本没有实质上的证据,所以姜以忠此时才会如此担心。
他不仅担心姜无谄的仕途,也担心自己未来的处境。虽然他如今也已经官拜宰相,但那只不过是魏可宗病重无法兼顾,李复书才恩赏给他的。无论身份和名望,他在朝中的地位根本不可能与魏可宗相提并论,若是他现在激怒了魏可宗,日后魏可宗若要为难他,那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虽然以他和姜无谄之间的父子关系,即使他此时什么都不说,魏可宗也还是有可能会记恨他,但他仍然希望他此时的容忍能够缓解和魏可宗之间的矛盾。
最重要的是,若是此番姜无谄遭到重罚,只要他还在如今的位子上,日后总能找到机会帮姜无谄回旋。否则姜无谄已经前程未卜,若是他再因为与魏可宗交恶而丢了礼部尚书的位子,那么日后姜家可就真的没落了。姜以忠一生看中名声和地位,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他若是不替姜无谄辩解,似乎又默认了彭海诬陷姜无谄借魏可宗的名望扬名立万的说法,若是传出这样的名声,日后姜无谄还如何在朝中立足?
短短的一刹那间,姜以忠的脑海中已经闪过许多顾虑,令他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彭海见状,以为自己猜中姜家父子的心思,更加得意:“素来不曾听闻姜御史竟然还有如此野心,着实让人意外,但姜尚书能得子如此,想必心中高兴得很吧?”
“你......”姜以忠咬牙切齿,却又因为忌惮魏可宗而不敢反驳。
他急得满面通红,青筋暴起,最终权衡利弊,还是没有再与彭海呈口舌之快。他沉默地坐回位子上,忍下了这口恶气,只是那低垂着的脸上,仿佛能够滴出墨来。
姜以忠不应战,魏可宗也自始至终一声不吭,没了当事人参与,彭海自觉无趣,也不再叫嚣。
厅中又恢复成方才鸦雀无声的样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事不关己,却又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气氛极为怪异。
这时一个小侍从推门进来,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小跑至魏可宗的身边,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
魏可宗听后点了点头,便放下了手中的奏折,随那小侍从出去了。
小侍从将魏可宗带至外间不远处的一个小房间,推门进去,里面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宫女。
那宫女闻声转过身来,正是奉命来找魏可宗的如鱼。
小侍从把人带到便躬身出去了,只余下如鱼和魏可宗二人。
如鱼见到魏可宗,赶忙上前两步行礼,神色歉疚地道:“对不住魏相,因此事不好在其他人面前提起,所以才请魏相移步至此,无礼之处还请魏相见谅。”
魏可宗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无妨,可是皇后有什么吩咐?”
如鱼正色道:“不是吩咐,是请求。”她把赵学尔交代的话与魏可宗说了一遍。
魏可宗得知赵学尔竟然让他帮姜无谄求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不满,而是神色平静认真地想了许久,才道:“非但是我不愿意帮姜御史这个忙,而是我不能帮。”
魏可宗说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如鱼立马心领神会。
就如同赵学尔身为皇后,需要在后宫众多妃嫔、宫人们面前树立威信一样,魏可宗身为尚书令,为百官之首,自然也要在众多官员们面前树立威望。
姜无谄因为些流言便在为政殿上大放厥词,公然污蔑魏可宗,魏可宗身为百官之首,若是他非但不怪罪姜无谄,还在皇帝面前替姜无谄说话,那么日后他还有何威信可言?岂不是人人听个三两句流言,就可以当众指着他的鼻子骂?
所以无论魏可宗究竟是不是愿意帮忙,但这个“不能”却是不假。
如鱼立即十分理解地道:“以魏相和姜御史如今的关系,请魏相在皇上面前替姜御史说话,确实是为难魏相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打扰了,这就回去向皇后复命。”
顿了顿,她又着重强调道:“皇后只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所以才会请魏相帮这个忙,但绝对没有为难魏相的意思,还请魏相不要怨怪皇后多事。”
她虽然也想救姜无谄,却不愿意赵学尔因为姜无谄而与魏可宗交恶。她希望魏可宗即使不愿意帮这个忙,也至少不会对赵学尔不满。毕竟魏可宗在朝中的地位和声望极高,即使赵学尔是皇后,若是得罪了魏可宗,恐怕日后也不免会有许多麻烦。
如鱼替赵学尔道歉之后,这才向魏可宗行礼,准备离开。
谁知魏可宗却开口拦住了她:“如鱼姑娘误会了,我与姜御史之间关系的好坏,与我今天帮不帮这个忙并没有什么关系。皇后出于一片爱才之心让我在皇上面前替姜御史求情,而我也正是出于一片惜才之心才不能答应皇后的要求。”
文人嘛,即使是心中再恨,面上也总要装出一副和气的模样。
如鱼心照不宣,赶忙应和道:“是是是,魏相最是高义,实在是没有办法,所以才不得不这么做。”
魏可宗瞥了眼如鱼那看似恭敬,实则不屑的样子,便知道她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继续道:“还记得当初我重病卧床,皇后特意派如鱼姑娘去看望我,告诉我宰相最重要的职责是知人善用,让我其余事情不必多管,只需宽心养病。因得皇后忠告,我心中释怀,果然数月之后便有了好转,因此一直对皇后心存感激。”
“今日我也要请如鱼姑娘帮我把这句话转还给皇后,姜御史身为御史大夫,虽其职责是监察百官,但其权柄之重,堪当宰相之副。既然手握宰相之权,便要担起宰相之责,将知人善用这四个字贯彻到他的职责之中,不但要监察百官之恶,更要监察百官之善,而不是单单凭借手中的权力,简单粗暴地惩戒犯了错的官员。”
“姜御史先是代天子巡视地方之时激起了官愤,后又没有查明事情的真相便贸然上疏弹劾于我,虽然他不惧权贵、为民请命的秉直性情和忧民之心很让人欣赏,但恕我直言,他恐怕还难以胜任御史台一把手的位子。所以我想与其让他在御史大夫的位子上处处碰壁,得罪所有人,年纪轻轻便对整个朝廷失望。倒不如让他在下位历练几年,等他什么时候懂得监察百官之善了,再回归原位岂不是更好?”
如鱼原本低着头,貌似恭敬,但实则只是故作姿态而已。
她本以为魏可宗解释再多,也只不过是为了掩饰他不愿意帮姜无谄求情的这个事实。
但随着魏可宗的解释,她的眼睛越瞪越大,头也越抬越高,先前眼中的那抹不屑渐渐散去。
直到魏可宗说到他对姜无谄未来安排的时候,眼中满是震惊。她着实没有想到,魏可宗竟然是真心实意地在为姜无谄的将来谋划。
如鱼的反应,魏可宗一点儿也不稀奇。
在他看来,如鱼就算再聪明,也只不过是个宫女,自然不能懂得他的所思所想。
何况他的这番话也不是说给如鱼这个宫女听的,而是说给赵学尔听的。
许久,如鱼才反应过来,赶紧低着头道:“难怪魏相说并非不愿意帮姜御史说话,而是不能帮。原来魏相早已经替姜御史安排好一切,如鱼受教。”
从她紧张的声音和涨红的面庞便可以看得出,她这次说的话全是出自真心实意。
不仅如此,她更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懊恼不已。在赵学尔身边呆得久了,接触的大臣们多了,见识过的套路也多了,便以为自己能够看懂人心。结果班门弄斧被人戳穿,实在尴尬得很。
魏可宗自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些,只要如鱼听懂了他的话,并且能够传达给赵学尔即可。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他自然不会再阻拦,点了点头便让如鱼出去了。
第二百零六章 云锦羽衣
如鱼走了以后,宫人进来传话说孟夫人递牌子求见。
孟夫人往常来宫中都只不过是请安话家常而已,基本上没什么要紧事。今日赵学尔心烦,懒得招待她,便让不为去回绝了。
不多时,不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抬了个大箱子,说是孟夫人进献给赵学尔的心意。
她把礼单递给赵学尔,笑嘻嘻地道:“因着平日里孟夫人送来的心意皇后都会收着,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她送来的东西收了。只是孟夫人这箱子里也不知道装的什么稀奇玩意儿,竟然还上了锁。”
因着孟夫人往常送来的心意都是味道好些的吃食,或者是市面上搜罗的精巧些的小玩意儿,当真是礼轻情意重。不为以为孟夫人这次送来的东西也一样,只不过是体积大了些,说不定这口漆红描金的楠木大箱子都比里面的东西值钱。
所以在她看来孟夫人这又是烫金礼单,又是装箱上锁的,实在没有必要。
但她又怕说出来之后,赵学尔会责备她糟蹋别人的心意,便只好憋着笑打趣两句。
赵学尔与不为想的差不多,本来还没有在意孟夫人送来的这箱东西,听不为这么一说,瞥了眼那浑身富贵气的大木箱子,便拆开礼单看了起来,同时把夹在里面的钥匙递给不为去开箱子。
礼单上写的是一件专程为赵学尔定制的衣裳,布料数匹和一匣子点心。
衣裳和布料占地大不好拎,装在箱子里才便宜运送。而且若是不放好,万一在路上洒了出来弄污了,可就不好送人了。况且布料有好有坏,何况是给赵学尔穿的,就算她再节省也不能失了皇后的体面,所以孟夫人送来的衣裳和布料总归是便宜不到哪里去,想来孟夫人是不放心才上了锁。
这样一想,孟夫人把心意装箱上锁也是正常,赵学尔不疑有他,便要放下礼单。
忽然,听见那边不为打开了箱子惊呼道:“好漂亮的衣裳。”
赵学尔抬眸望去,只见不为手中捧着一件云锦做的羽衣,金丝银线穿杂其中,鸟兽毛羽装饰其外,不为小心翼翼地展开,羽衣舒展之时可见流金逸彩的炫目光辉,摇曳间仿佛飘飘欲仙。
赵学尔非但没有像不为和其他宫女那样感叹云锦羽衣的美丽,反而皱起了眉头。
若只是几件样式好看些的普通衣裳,她收了也就收了。
可光是那云锦就寸锦寸金,孟夫人送的那件云锦羽衣更是华丽无比,只怕在京都都能换几套宅子,如此造价不菲,便不只是寻常的人情往来那么简单了。
她凑近箱子旁边,翻看下面的东西,除了数匹同样浮光跃金的云锦布料之外,最下面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十分精致的小匣子,也是上了锁。
礼单上说这是一匣子点心,但赵学尔看了看手边波光粼粼的云锦布料,再看看不为手上那仿佛仙人才能穿的云锦羽衣,自然也就不会再单纯地相信这匣子里装的只是几块甜品点心了。
礼单里只有一把钥匙,应该是外面的大箱子和里面的小匣子共用。
外箱的锁和钥匙方才被不为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赵学尔取出钥匙,打开小匣子,里面赫然是厚厚的一沓银票,且都是整千数的银票。
赵学尔盯着手中的银票看了一会儿,随即放回小匣子中,重新盖上盖子,吩咐不为道:“你去看看孟夫人还在不在,若是在,马上带她来见我。”
孟夫人果然候着没走,跟在不为身后进了北辰宫。
赵学尔高坐上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往常孟夫人来见赵学尔,总是恭敬中散发着压抑不住的得意。这次也不知道她是被赵学尔的模样给吓着了,还是有心事,问安时声音颤抖,眼神闪烁,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心虚。
赵学尔没有像往常那样照顾孟夫人的情绪,她虚点了两下放在手边的小匣子,冷声道:“如此巨额的银钱,若是按行贿罪来定罪,只怕孟廷的罪刑轻不了。”
是的,她第一眼看见这些银票的时候,想到的不是孟夫人对她的情意有多深,而是按行贿罪来算的话孟廷会被判多重的刑。
孟夫人问安之后刚站起来,又被赵学尔这席话给吓趴在了地上,愕然道:“皇后,这......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我们对皇后的一点心意,绝对没有要行贿的意思”。
“一点心意?”赵学尔打开匣子,拿起那叠银票道:“孟廷身为羽林军中郎将,每月俸钱四十五贯,再加上四季衣裳、布匹、禄粟等补贴,虽然薪资颇丰,但若要置办那件价值不菲的云锦羽衣,还有这一匣子银票,只怕要掏光你孟家的家底,这样你还说只是一点心意?”
尤其孟廷是两年前才升到如今的位子,先前他还是羽林军都尉的时候薪俸比现在更低。孟廷夫妻二人都是平民出身,祖上也没有泼天的财富给他们继承,若是仅凭孟廷的俸禄,只怕就算真的掏光孟家的家底也不一定能够置办得起这些东西。
且不管孟家有没有其他的收入来源,无缘无故地,孟廷夫妻突然一反往常,用如此昂贵的礼物和巨额银票来表示所谓的心意,这叫她如何能够不怀疑呢?
“皇后......皇后情深义重,当年......当年我家将军救皇后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皇后却铭记多年,还派了人多方寻找我家将军。自与我家将军相认之后,皇后对孟家更是多加照拂,常有赏赐。皇上......皇上爱惜皇后,因着皇后的这份心意,这两年也对孟家多有恩赏。”
“所以......所以我家将军虽然薪俸有限,但......但托皇上和皇后的洪福,孟家这两年却也积攒了一些家财,为皇后置办一份得体些的礼物还是拿得出手的。”孟夫人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回话,全无四品诰命夫人的半分仪态。
送了好东西给赵学尔,非但没有讨得赵学尔的欢心,还要像犯人一样被审问,孟夫人不由得有些后悔,今日不该匆忙之下莽撞行事。但礼已经送了,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面对赵学尔的不满和威吓,这一路上在心中腹稿数遍的话不敢再吐出半个字,只能重提旧事,希望赵学尔能够看在救命之恩的份儿上不再为难她。
赵学尔平日里虽然对谁都是冷冷清清,但救命之恩大于天,无论多少年过去,她始终铭记于心。因此平日里孟夫人每次进宫拜见之时,无论孟夫人在她面前如何表现,只要想起当年孟廷救过她的事情,她对孟夫人总会多几分感激、体贴和包容。
但这次赵学尔却不为所动:“我和皇上赏的东西,虽然价值不菲,但多是些摆件和物用,现银却不多。而你现在送来的这件云锦羽衣却造价不菲,还有这些巨额的银票,莫非你们是把我和皇上的赏赐拿去变卖了?”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就是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变卖皇上和皇后给孟家的赏赐啊!皇后,我和我家将军对您和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臣妇发誓,您和皇上对孟家的赏赐,现下都在家里好好儿地供着呢,我们夫妇二人绝对不敢对皇上和皇后不敬,绝对不敢!”孟夫人诚惶诚恐,一边磕头一边赌咒发誓地表忠心,唯恐赵学尔误会她变卖了皇家的赏赐。
因为比起实用价值,皇家的赏赐更多的代表的是皇帝对臣子的重视,代表着家族的荣耀。因此,为彰显家族的昌盛和对皇帝的忠心,大臣们通常都会把皇家的赏赐给供起来。若不是落魄到要去大街上要饭吃的地步,基本上不会有人当真敢变卖皇家的赏赐。
而皇帝也常以此来判断臣子对他的忠心,若是哪个臣子当真敢把他的赏赐拿去变换银子使,一旦被皇帝知晓,通常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不是吗,若是连在朝为官的大臣都要靠变卖皇家的赏赐度日,岂不是显得他这个皇帝昏庸无能,治国无方?
表忠心是下位者拍上位者马屁最好的方式,但孟夫人这个马屁显然拍在了马腿上。
“你方才不是还说因着我和皇上的赏赐,孟家这两年来也积攒了一些家财,所以才能给我置办这些昂贵的心意。现在你又说根本没动我和皇上赏的东西,既然如此,你前后所说岂不是自相矛盾?”
赵学尔神色淡然,却把孟夫人吓得不轻。
因为欺君是大罪,欺骗皇后的罪行也轻不到哪里去。
孟夫人没想到平日里对她十分宽容的赵学尔,今日竟然连寻常表忠心的话也要揪住不放。
可赵学尔越是这般态度,孟夫人便越是不敢道出今日进宫来的真正目的,她一边磕头一边不断地重复道:“皇后明鉴,臣妇夫妻对皇上和皇后的忠心日月可鉴,绝不敢对皇上和皇后有半分不敬......”
表忠心虽然无用,却是她当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几番引导询问,孟夫人却还不说实话,赵学尔耐心告罄,直接了当地道:“那件云锦羽衣,还有这些银票,哪儿来的?你又为什么突然给我送来这些东西,有什么目的?”
潜藏的心思被就这样被赵学尔挑明,孟夫人下意识地反驳道:“没有目的......”
“说实话!”赵学尔懒得再听孟夫人编借口,继续道:“孟廷是我的救命恩人,若只是些许小事,你根本不必如此,我也必定不会推辞。若是大事,你现在说出来,或许我们还能够一起想办法解决;但你若是再继续隐瞒下去,我便是想帮都帮不了你了。”
听赵学尔愿意帮忙,孟夫人顿时心生欢喜,正要开口,又听赵学尔道:“当然,你所求之事不能危害国计民生,这是原则问题,否则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会帮忙,也帮不上忙。”
送礼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孟夫人本就面色难看。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希望,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更加苍白的颜色逼退。
她此番专程进宫,又送了如此大礼,自然是有事相求,若是不说,不就白白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吗?可若是说了,看赵学尔这副模样,不但帮不上忙,恐怕还会第一个找他们算账。
孟夫人一时心绪万千,不知该如何是好,在赵学尔的注视下,竟然急得身如筛抖,额头汗如雨下。
孟夫人仿佛万花筒般的脸色,赵学尔自然看在眼里,也明白孟夫人今日进宫必定另有目的。她正要追问,这时如鱼走了进来,她心中担心姜无谄的事情,没心思再理会孟夫人,想了想,便道:“我知道因着这两年我和皇上对孟家多有恩赏,孟家便成了京都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你和孟廷常常受到王公大臣和贵夫人们的邀请,频繁交际于各种宴请和应酬活动之中。”
“孟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盼着他好。他有上进心,这是好事,你们能够在京都的王公大臣和贵夫人们中间立足,我也自然替你们高兴。但我更希望你们在为孟廷和孟家谋划前程的时候,要谨慎自律,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早在皇上登基之初,就下了《禁奢令》,我身为皇后,自然要以身率下,这件云锦羽衣,我用不着,你还是拿回去吧。还有这些银票,这次我就不计较了,若再有下次,我便要按行贿罪来论。”
送走了脸色灰白的孟夫人和她的心意,赵学尔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如鱼结果如何。
魏可宗的表现与如鱼的预期大相径庭,前后的巨大反差令如鱼对魏可宗的敬仰顿时翻了好几倍。因此她丝毫没有遗漏,把魏可宗的意思完完整整地向赵学尔传达清楚,而后赧然道:“我之前还以为皇后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现在才明白原来皇后才是最了解魏相的人。也正是因为皇后了解魏相的为人,所以才会请魏相帮这个忙。”
第二百零七章 君臣之谊
自从得知了魏可宗对姜无谄的安排之后,赵学尔便一直低头思索着什么。
听了如鱼的话,她摇了摇头道:“人心本就复杂,即使是相识多年之人,亦或是身边最亲近之人,我也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所思所想。何况我虽然常常向魏相请教朝政之事,但每次都是让你在中间传话,我与魏相之间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又谈得上什么了解呢?”
平日里她还没有察觉,如今说起来才发现,她嫁到京都三年,除了在重大仪式和重要场合之外,竟然从来没有与魏可宗这位大名鼎鼎的当朝宰辅单独会过面。
不仅如此,自从她嫁给了李复书以后,尤其是做了皇后之后,除了重要的年节日或者她必须出席的其他场合以外,她竟然连后宫都没有出去过了。
赵学尔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宫人们,和那些被伺候得极好的花花草草,再看看院子外面的朱墙绿瓦,和那天上悠闲自在的蓝天白云,面上有些怀念之色。
“那您怎么还......”如鱼十分不解。
若赵学尔是因为了解魏可宗的秉性才这么做,她倒要佩服赵学尔的识人之明。
可若赵学尔根本不了解魏可宗的性情,便冒冒失失地请魏可宗在殿前替姜无谄说话,未免有些病急乱投医,不但帮不了姜无谄,还极有可能得罪魏可宗。
但赵学尔向来做事思虑谨慎,如此贸然行事又实在不是她的风格。
如鱼自问不是蠢人,要不然赵学尔也不会每次遇到重大事件,又不方便出面的时候,都是派她去与人交涉,即使是在王公大臣们面前,她也毫无怯色。可她自诩聪明,却没想到今日竟然接连两次判断失误。
赵学尔背对着如鱼,倚窗眺远,忽然,一只灰色的小麻雀落在了窗户上。
它毛茸茸的,胖乎乎的,在狭窄的窗棂上一蹦一跳,小身子左摇右摆,看起来十分危险。但每次它在快要摔下去的时候,那看似软弱无骨的小细爪子总能紧紧地勾住窗棂的边缘,化险为夷。它似乎对屋子里边的人很是好奇,不时地歪着小脑袋,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赵学尔瞧。
小麻雀举爪挪足之间如此可爱,赵学尔心生欢喜,眼睛也不自觉地黏在了它的身上,一人一鸟,相互对视,十分有趣。这一刻,赵学尔觉得无论姜无谄还是孟夫人的烦心事,似乎都暂时远离了她,轻笑道:“我只不过是觉得魏相任宰相多年,惜才之心当不会比我少,所以才让你去碰碰运气。果然,魏相早有打算,而且比我想得更周到。”
许是被赵学尔的声音吓着了,小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它身子虽小,本事却不小。小小的翅膀仿佛利剑划破长空,飞过北辰宫的院子,飞过高高的宫墙,飞向蓝天白云,飞向广袤无垠的天空。
“原来如此。”如鱼恍然大悟:“魏相自神武太后在世时便是宰相,为国操劳几十年,其胸襟智慧并非我等可以窥视。而皇后少时便志存高远,如今贵为一国之母,更是高瞻远瞩,事事处处以国为本。育才造士,为国之本。皇后与魏相是一样的人,又处在相同的位子,所以皇后和魏相虽然没有见过几次面,却能够知悉魏相的心意。而我身份低微,见识不足,所以才不能理解皇后和魏相的用心。”
赵学尔还没有说什么,这时送孟夫人出宫的不为刚从外边回来,恰巧听见如鱼的后半句话,插嘴道:“什么一样?魏相虽然厉害,却是臣子,见着皇后还得磕头行礼呢,哪里及得上咱们皇后厉害?”
如鱼心知不为又犯了赵学尔天下第一,谁也不能与其比肩的毛病,也不与她计较,应和道:“啊呀,你说得是,谁也没有咱们皇后厉害,倒是我说错了。”
“那是,这天底下谁也比上咱们皇后。”不为得意洋洋。
如鱼和不为一唱一和,说完之后自己都笑了起来。
她们的笑声极具感染力,方才弥漫在北辰宫中的紧张和不安都被她们的欢笑声驱散殆尽。
但赵学尔却不在其中,她看着那只小麻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心想魏可宗可比她强多了。
她觉得魏可宗就像那只小麻雀,虽然身份地位权势都不如她,却能够振翅高飞,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际。而她就像那些被修整得极为美观的花花草草,虽然被人精心呵护着,却只能困于这小小的四方井之中。
与此同时,安仁殿中,李复书与姚厚德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李复书端坐上位,神情严肃:“今早姜无谄弹劾魏可宗的事情,你怎么看?”
姚厚德抬眸觑了李复书一眼,虽然面上并无明显怒色,但李复书向来尊重魏可宗,平日里人前人后都会尊称一声“魏相”,现下却直呼其名,想来是气得不轻。
姚厚德心头微重,斟酌了一会儿,道:“魏相素来以忠直清廉之品行为陛下所信任,因此才能得以重任,官拜尚书令,率领百官辅佐陛下治理国家。无凭无据地便说他以权谋私,纵容族人作恶,臣实在不敢相信。”
“你的意思是姜无谄诬陷魏可宗?”李复书神情淡然,不辨喜怒。
姚厚德摇了摇头:“姜御史向来守法持正,秉性纯直,若说他蓄意诬陷魏相,臣也是不信的。”
“既然如此,那你认为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置?”李复书身体微微前倾,较之方才不冷不热的态度,多了些讨教之意。
年青大臣们之中,姜无谄和卫亦君本都是他极为看中之人,所以他才会多次破格提拔,让这二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独当一面。
方才他们在殿前对质,姜无谄执意要求严惩魏可宗,卫亦君又一味地维护魏可宗,双方各自为了各自的利益,或者各自的主张争得面红耳赤,全然无人考虑到他的为难之处。所以他召姚厚德来时,虽然面上绷着看不出来,但实则心里头却憋着火。
若是姚厚德还像他们二人一样各自站队,他此时必然是要生气的。
但好在姚厚德能够不偏不倚,他这才面色稍霁,放下架子虚心询问。
姚厚德虽然不知道这些事情,却能够感受到李复书的变化。在姜无谄弹劾魏可宗的事情上,他虽然看似立场中立,但现下魏可宗因为被弹劾而名声受损,情势对其极为不利,这时候中立本身可以说就是对魏可宗的维护。
姚厚德见他为魏可宗说话,李复书并没有生气,心里便有了数,道:“魏相是三朝元老,殚精竭虑尽忠报国几十年,其清正廉洁之品性朝野皆知,实为百官之典范。魏相是南唐的功臣,本该受人敬仰,却被一些无知无畏之人诋毁清誉,实在令人心寒。臣请皇上严惩妄言造谣者,以还魏相清白。”
“你的意思是魏相无罪,要朕严惩姜无谄?”李复书大吃一惊,没想到姚厚德不但半句不提如何查明魏可宗被弹劾以权谋私之事的真相,反倒先要严惩弹劾他的姜无谄?
无论魏可宗究竟有没有德行有失,姜无谄身为御史,弹劾官员的不当之处是他的本分,断没有因为他弹劾的这个人是魏可宗便要受罚的道理。
“不,姜御史只不过是被外间的流言蜚语给蒙蔽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些故意散播谣言,恶意诋毁魏相之人。不过姜御史仅凭一些风言风语便跟风指摘魏相,也未免太不严谨了些。”
“你说得有理。”李复书点了点头,心知自己方才会错了意,只是姚厚德的处理办法,他却又不能完全赞同。他想了想,道:“但你说姜无谄是被风言风语给蒙蔽了,可空穴不来风,或许这其中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呢?”
姚厚德道:“魏相居尚书令之职,为百官之首,不但一举一动都会备受人关注,他身边周围的人,甚至只要是能够与他扯上一丁点儿关系的人,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被放大,被揣测,最终牵连到魏相身上。皇上,魏相是南唐的功臣,是国之脊柱,可不能让他被这些歪风、邪风给吹走了。”
李复书频频点头:“你说得对,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左右为难,”他叹了口气道:“我自然是相信魏可宗的,可姜无谄直臣之名亦是朝野上下皆知。他在为政殿上弹劾魏可宗,此事若是不查,恐怕魏可宗日后污名缠身,也恐臣民不安。”
魏可宗是他最为倚重之人,他本就不相信魏可宗会做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因为魏敬事之事太过恶劣,再加之他对姜无谄的信任,这才心中起了怀疑。此时经过姚厚德一番游说,他对魏可宗的那一丁点儿怀疑也消失殆尽。
这个案子查与不查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但朝廷之所以设御史台,便是为了监察百官。如今姜无谄弹劾魏可宗,若是他置之不理,日后还有谁会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直言进谏?若是其他御史和忠诚敢谏之人因此而寒了心,日后没了这些人在他身边进言,恐怕他就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
姚厚德自然明白李复书的担心,但他却另有考量:“这件事情要查清楚不难,但皇上可曾想过,若是最终查明魏相确实是被冤枉的,皇上日后该如何和魏相相处?魏相一生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旦想到皇上仅因为一些无凭无据的流言便怀疑他,岂不令君臣生隙?”
李复书面露为难之色:“我便是因为此事难办,所以才问你。”
若不是顾及他与魏可宗的君臣之谊,他早就派人去彻查此事了,又何必在这里烦恼?
姚厚德见君臣二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很是欣慰,想了想,道:“神武太后在世的时候说这世上没有比魏相更懂礼的人,让魏相身兼尚书令和礼部尚书二职。因着这份信任和看重,无论那些人对魏相如何威逼利诱,还是骂他奴颜婢膝,毁他清誉,魏相始终尽心尽力辅佐神武太后稳定朝局,使百姓免于动乱之苦。”
“神武太后去后,太上皇拜魏相为辅政大臣,凡事必与其商量之后才做决定,魏相旦有所说,太上皇无不听之,即使是最得圣宠的康宁公主进谗言污蔑魏相,太上皇也从来不怀疑魏相。因着这份信赖和托付,君臣上下一心,南唐才能在当年内忧外患的汹涌情势下得以保全。”
“也正因为如此,皇上对魏相越发看重和信任,竟然让魏相身兼尚书令、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三要职,这样的信任和重托可以说史无前例。而魏相也不负皇上所托,每日忙于公务,事无巨细,直至累倒在了病床上。皇上,由此可见,只要君臣一心,便能够救万民于水火,救国家于颓势,使国家繁荣昌盛,泽披四海。如此看来,这份君臣之谊岂不是太可贵了吗?如此宝贵的东西,应该悉心爱护,切不可因为一些风言风语就毁了呀。”
若重大臣而不重御史,则恐怕大臣犯错而无人敢谏;若重御史而不重大臣,则又恐怕伤害了君臣情谊。
姚厚德历数魏可宗与三代君主的君臣之谊,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不言而喻。
“可姜无谄......”李复书自然明白姚厚德说得有理,只是究竟是广开言路,还是维系君臣情谊,他仍然心中犹豫。
姚厚德道:“委大臣办大事,责小臣办小事,为治之道也。若陛下信小臣而疑大臣,委以重任而求其细过,则刀笔之吏必将顺从旨意舞文弄法,诬告成风,百般构陷其罪。姜无谄听信流言,没有查清事情的真伪便指摘当朝宰相,虽然并不见得是他本意,但皇上若是顺从其意追查深究,则无疑是给别有用心之人开了一扇迫害忠良的通天大门。”
“这......难道朕像是那不辨忠奸不明是非的昏君,会被奸佞之人蒙蔽?”李复书不高兴地道:“被弹劾之人若有冤屈,他们在被调查之时自可陈情。”
姚厚德道:“可往往官员们若陈述辩解,会被认为内心不伏罪;若不辩解,又会被认为犯罪属实。进退两难之下便会造成官员们为免于灾祸而欺上瞒下,尸位素餐,无所作为。最终的结果还是皇上受蒙蔽,而百姓饱受疾苦。”
李复书本就相信魏可宗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只不过是因为担心言路堵塞,所以才会犹豫不决。
但他没想到即便他顺从姜无谄的意思彻查此事,最终还是会受蒙蔽,甚至会造成比这更严重的后果,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冒着与魏可宗生隙的风险而去追查此事呢?
李复书心中兀自揣度许久,已然有了盘算:“魏相忠心耿耿,劳苦功高,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说他以权谋私,纵容族人作恶,我也是不信的。只是这件事情终究是他治家不严,没有管理好族人引起,朕可以不深究,但总要小惩大诫一番。”
姚厚德道:“魏姓是大姓,尤其常州魏家,本就是名门望族,嫡系旁支的加起来恐怕不少于数千人。如今因为魏相的缘故,同宗连族之人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人良莠不齐,即使有一二个人私底下擅自利用魏相的名号谋利,魏相常年身居京都,又如何能够知晓呢?”
“可这件事情都闹到为政殿上来了,若是一点儿交代都没有,总不好服众。”况且他这个皇帝为这事烦恼了许久,若是罪魁祸首一点儿惩罚都没有,如何能够让他舒心?
李复书是皇帝,他决定的事情,谁敢有异议?姚厚德看出李复书的小心思,笑道:“皇上说得是,事情闹大了,总要有个结果才好交代。姜御史先前代天子巡视地方之时犯了众怒,弹劾他的奏折每天像纸片一样飞进宫。但姜御史又向来都是按照礼法办事,从无逾矩之处,皇上若是处置他,未免显得太过独断,但若是不处置他,又难以平息众怒。”
“如今他未查明真相便在为政殿上当众弹劾魏相,诋毁魏相清誉,实在影响恶劣。但若说他做错了,闻风奏事是御史之责,姜御史弹劾魏相也并无僭越之处。姜御史所行之事,每次都是不足罚,却又不能不罚,既然如此,不如就将这两个半罪并作一罪,罚一罚姜御史,这样无论是先前犯了众怒,还是这次诋毁魏相清誉的事情,便都有交代了。”
往日赵学尔每日里除了关心朝政便是看书,或者花些时间处理宫务,只有很少的时间会用来练字或者小憩。但是今日自从得知魏可宗对姜无谄的安排之后,她便命人搬了把太师椅坐在窗边,目光空洞洞地看着窗外,已经半日光景了。
如鱼以为赵学尔还在为姜无谄的事情烦忧,也没有上前打扰,只命人去政事堂那边听着消息,一旦有任何关于姜无谄的消息,即刻来报。
连赵学尔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听天由命了。
只是她却不知道,姜无谄什么时候已经在赵学尔那里有如此分量了。
她在赵学尔身边这么多年,除了神武太后驾崩那会儿,她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赵学尔这副模样。
许久,一个侍从来报,说李复书决定调遣姜无谄去宿州做刺史,已经着中书那边拟诏了。
如鱼听了,欢天喜地地来报赵学尔,高兴道:“宿州虽然偏远,但比起咱们承州和小公子去的粱州可好多了。刺史虽然比不上御史大夫的品级高,但也不小了,而且主理一方政务,很是能够磨练人。皇后,这下您该放心了。”
赵学尔听了也高兴,收回方才不知道在看哪里的目光,笑道:“魏相早就说了他会替姜无谄安排的,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咦,那您方才在想什么?”如鱼诧异道。这两日来除了姜无谄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若不是担心姜无谄,那她是在为什么事情烦忧?
“我?”赵学尔的目光又放回空无一物的天空,想了想,道:“我在想......在想弗思。”
她说想柳弗思,倒也不全是假话。
只不过她想的不止是柳弗思,还有曾经在承州之时的点点滴滴。
那时候她虽然没有皇后的尊位,也不像如今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朝政之事,却常常能够出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亦或是亲自向官员们请教朝政、民生之事;身边还有柳弗思这个至交好友,二人促膝长谈,把盏言欢,向对方讲述自己的理想和心事。
虽然那时候她也有许多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和许多其他的烦恼琐事,却不妨碍她意气风发,自由自在。
如今若不是她身边的人还能持令出入后宫,给她带来些与朝政之事相关的消息,尤其如鱼聪慧过人,即使与朝中的大臣们相比也毫不逊色,她无法出面的事情交给如鱼办也能放心,只怕她就要成为后宫这口大井里面的青蛙了。
想到这里,赵学尔不由得心中自嘲,可怜她身为皇后之尊,却远不如不为和如鱼这些丫头们自在。
怀念旧时生活的赵学尔不由得在心中计较起来,当初她究竟为什么要舍弃承州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远千里地来到京都,将自己困于这四方井之中呢?
她是嫁给了李复书才会来京都,可李复书真的有这么好吗?
好到她可以为了他而放弃自由,心甘情愿地一辈子困在这小小的后宫吗?
赵学尔不停地问自己,她究竟为什么会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明明她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遵循她自己的心意,经过极其慎重的考虑才决定的。明明她觉得自己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近,可为什么结果却反而离她的期望越来越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