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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恕恕     千金谋势txt下载     千金谋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八章 思念

    赵学尔嫁到京都三年,如鱼和不为这两个陪嫁丫头也跟着离开承州三年了,蓦然听到许久不见的故人名字,不由得也心中伤感起来,便都以为赵学尔今日的反常当真只是因为思念故人故土。

    不为最是跳脱,立即道:“说起来咱们离开承州已经三年了,别说皇后思念柳大将军,连我都有些想念了呢。皇后,虽然咱们出不去京都,但柳大将军可以到这里来啊,不如您休书一封让柳大将军来探望您?”

    如鱼笑出了声:“你想的是柳大将军吗?我看你想的应该是江侍卫吧。”

    江学文是柳弗思的侍卫,只要柳弗思来京都,江学文也一定会跟来京都。

    不为红了红脸,嘟囔道:“江侍卫是我的师傅,我想他又怎么了?”

    “你当初正经拜的师父可是柳大将军,而不是江侍卫。”如鱼毫不客气地揭不为的老底。

    “柳大将军都没教过我几日功夫就不管我了,算哪门子师傅?我不管,我就认姜侍卫为师。”不为嘴上倔强,脸蛋儿却越来越红。

    “好好好,你爱认哪个为师就认哪个为师,我是管不着。但你不是隔三差五地就给江侍卫写信吗,还有什么好想念的?”如鱼笑眯眯地继续打趣不为。

    不为每过几天就能收到一封从承州寄来的信,每次收到信都会高兴好半天,有时还会对着那些信嗤嗤傻笑。如鱼就算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信的内容,也知道那是谁写的。毕竟当初离开承州的时候,不为那丫头谁都不理,就只知道抱着江学文嗷嗷大哭。

    “那写信跟见着人能一样吗?写信只看得见他的字,又见不着他的脸。”虽然不为每次读信的时候眼前都能浮现出江学文的脸,可那怎么能比得上见到本人更让她满足的呢?

    提起江学文写的信,不为既是开心,又是难过。

    开心的是她来京都这么久了,江学文都没有忘记他们当初的约定,还记得常常给她写信。

    难过的是她每次收到江学文的信,便更加思念江学文的人,可她心里知道,她是赵学尔的贴身侍女,是要服侍赵学尔一辈子的,连赵学尔都回不去承州,她就更回不去了,恐怕她这辈子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江学文了。

    如鱼见不为失落的模样,不忍心再打趣她,反而劝赵学尔道:“不为说得是,若是皇后想念柳大将军,就让柳大将军到京都来陪您一段时日。”

    赵学尔来京都三年,虽然身边也常常有不少京都的贵夫人们来问安陪伴,但那都只不过是面子上的事情,真正能够交心的人却没有。若是柳弗思来了京都,既有人能陪赵学尔排忧解闷儿,又能帮不为达成心愿,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能与昔日挚友相聚,赵学尔自然愿意,只是......

    “算了,柳将军常常给弗思写信,让她来京都一家人团聚,每年还会亲自派身边的得力之人去承州接人,但弗思就是不愿意来,可见她是真的不喜欢京都。我若开口让她来,倒要让她为难了。”虽然她很想念柳弗思,却不愿意为了自己一时的快乐而拂了柳弗思的心意。

    不为着急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您只问问柳大将军愿不愿意来京都,柳大将军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不来呗?”

    倒不是她比赵学尔更加思念柳弗思,而是柳弗思若是不来,那么她想见的人也就没有借口来看她了。一向忠实的不为竟然也有了她自己的小心思,虽然这小心思瞒不过任何人。

    哦,不,或许她还瞒住了一个人。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赵学尔的脸上,也照亮了她落寞的神情。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暇顾及不为的情意。

    不为不懂赵学尔的为难之处,如鱼却很是清楚:“你以为皇后与柳大将军还像以前那样,皇后的话柳大将军想不听就不听,想拒绝就拒绝啊。”

    赵学尔如今身为皇后,说出的话那叫懿旨,效力比圣旨也不遑多让。

    即使柳弗思和赵学尔的关系再好,如今也不敢轻易违背她的意愿。

    若是柳弗思本身不愿意来京都,却因为顾忌赵学尔的旨意来了,想来赵学尔也不会高兴。

    曾经最亲密和最相信的人,却连一句关心的话和一个好意的邀请都要小心翼翼的时候,人们才发现这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了。

    如鱼本是为着让赵学尔高兴才附和不为的话,却没想到这个主意本身会让赵学尔难过,不由得有些自责自己方才多嘴。

    不为向来唯赵学尔之命是从,从来不会主动要求什么,这次却不肯轻易放弃,一再劝说:“皇后,您既然想念柳大将军,就让她来陪陪您嘛。您见着了柳大将军,两个人说说话儿,就不用坐在这里闷闷不乐了呀?”

    赵学尔不说话,不为越发着急:“说不定柳大将军也十分想念您,也正想来京都探望您呢,只不过因为您如今的身份特殊而有所顾忌,所以才不曾提起呢?”

    不为竭尽全力,急智之下竟然想了好些理由劝说赵学尔。

    “你说弗思也在想念我?”而赵学尔也当真被不为的话给打动了。

    “对呀对呀。”不为赶紧道:“您和柳大将军可是至交好友,当初在承州的时候你们多亲近,这一别就是三年,柳大将军怎么可能不想念您?”

    “那我这就去给弗思写信?”赵学尔既高兴又忐忑,尽管心中仍有顾虑,腿脚却不听使唤地向书桌走去,最终还是对好友的思念占了上风。

    “我来帮您磨墨。”不为激动地欢呼出声,越过赵学尔率先一步跑到书案旁边,一边心不在焉地帮赵学尔磨墨,一边心里头想着她回去之后,便要立马给江学文写一封信,告诉他一定要趁此机会跟着柳弗思来京都。

    赵学尔写完信,不为殷勤地上前接过信笺吹干,利索地装进信封,拿出去让人立即发往承州。

    一想到柳弗思可能过不久就会来京都,赵学尔心情激动,久久不能平复,嘱咐如鱼道:“你去库房找找看看有没有上好的宝剑,预备出来,等弗思来了我要送给她。”

    柳弗思来不来还不一定呢,赵学尔就连礼物都预备上了。

    但看她高兴,如鱼也没有提醒她,领命办事去了。

    信送出去了,礼物也选好了,赵学尔心情大好,竟然主动提出要看不为舞剑。

    赵学尔和如鱼在凉亭中对弈,不为在凉亭外面的空地上翩翩起“武”,四周绿枝繁盛,百花齐放,偶有蜻蜓和蜜蜂穿梭其间,上下飞舞。主仆三人在如此美景之中言笑晏晏,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在承州时无拘无束的时光。

    不一会儿,不为舞剑出了一身汗,到凉亭中讨水喝。

    赵学尔亲自给她斟茶,鼓励道:“似有长进,不错不错。”

    不为却苦恼:“如鱼姐姐总说宫中不比承州,不让我舞刀弄剑,您看我都生疏了,这才多大会儿就大汗淋漓了,以前我可是半个时辰都不带喘气儿的。”

    “又告我的状?”如鱼笑骂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先前受了重伤,当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莽撞了。”

    宫中多贵人,又多规矩,刚开始的时候如鱼担心不为练武会受人诟病,确实拘束着不让不为练剑。后来赵学尔遇刺,她又觉得赵学尔身边有习武之人保护也好,可惜不为却在那次伤了脏腑,虽然好了,到底亏了血气,不如从前。

    赵学尔眸光闪动,不自觉看向不为的腹部,当初不为就是为了救她,才受了重伤。

    一想起当时的险境,想起她差点就失去不为了,便一阵后怕,连倒茶的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她放下茶壶,不让两个丫头察觉到她的情绪,把茶水递给不为,看着不为不再血肉模糊的腹部,看到不为大口喝茶,满面红光的模样,心中又不由得庆幸,上天对她何其优待,虽然让她经历了风雨,却还能让不为和如鱼这两个丫头陪伴着她,再过不久还能与旧日挚友相聚,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幸运也更幸福的事情了。

    看着眼前这活蹦乱跳的两个丫头,赵学尔心中暗自决意,日后行事她一定会慎之又慎,保护好她自己,也保护好她身边的每一个人,让这份幸运和幸福永远延续下去。

    不为噘嘴:“可是我已经好了......”

    “好了也不可以。”如鱼瞪着不为严肃道。

    虽然如鱼和不为都是赵学尔的贴身侍女,且不分上下等级,但如鱼到底年长,自小照顾教导不为,在不为心中很是有威望,她一严厉起来,不为虽然不愿意,却也不敢再顶嘴。

    赵学尔看不为气鼓鼓地,安抚道:“如鱼说得对,你身体不好,偶尔这样舞剑热身可以,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练剑伤身。好了,你现在也练了好一会儿了,坐下来休息会儿,来,搬个凳子坐这儿看我们下棋。”

    不为虽然喜欢练剑,但也知道好歹,只不过是想撒撒娇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福利罢了。

    但是赵学尔都发话了,估计她再怎么撒娇耍赖都不管用了,便只好安生坐下来看她们下棋。

    人刚坐下,便有宫人来报说皇长子来了。

    紧跟在宫人身后的是一个身材纤瘦的贵气少年,他一来便扑跪在地上哭喊道:“皇后,儿请您救救姜御史。”

第二百零九章 求情

    李继如今已经十岁了,正是抽条的时候,早已经退去了赵学尔刚见到他时的圆团子模样,变成了一个身材纤瘦的小小少年。

    “怎么了,皇上不是打算遣姜无谄去宿州,难道出了什么变故?”赵学尔刚刚放下的心又因为李继的话紧张了起来。

    “是啊,出大事儿了,皇上要把姜御史赶出京都,皇后您快想想办法救救姜御史吧。”李继着急得不得了,仿佛姜无谄不是要去外地做官,而是要被李复书砍头。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赵学尔眉头微皱。

    “是啊,我就是为了姜御史的事情才来找您。”李继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回答的赵学尔暗暗松了一口气,再看形状狼狈跪在地上的李继,眼中有了挑剔:“这是多大的事儿,也值得你这样?”

    不为从小跟在赵学尔身边,见惯了赵学尔教导赵学玉的场面,知道接下来就该是训诫的话了。她赶紧抢上前去扶起李继,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尘,笑吟吟地道:“大皇子快起来吧,皇后早就知道皇上要派姜御史去宿州做刺史的事情了,还说这是好事儿呢,您就不用担心了。”

    她安抚了李继,又殷勤地给赵学尔倒了一杯茶,道:“皇后,难得今日高兴,咱们就好好儿地放一日假,不要理会那些伤脑筋的事情了。”

    以前赵学尔教导赵学玉的时候,比对李继不知道严厉多少倍。但那时候不为也还不大,只觉得赵学尔教训人时的模样厉害极了,每次赵学玉被赵学尔训诫或是责罚,她都会乐呵呵的在旁边暗自叫好,甚至还会做“帮凶”。

    可不为第一次见到李继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而李继还是个小团子。

    圆乎乎胖墩墩的小团子,纵然淘气些,也总会有人觉得可爱。

    例如活泼开朗酷爱习武的不为,就特别喜欢小团子这样的闹腾孩子。尤其小团子小时候淘气不听话,讲道理他根本听不进去,只能靠武力镇压,每当这个时候赵学尔都会派不为出马,都说不打不相识,不为和小团子还当真就“打”出了感情。

    虽然李继现在已经不是小团子的模样了,但不为看他还总是像小时候那般,舍不得他挨训。

    赵学尔喝了不为的茶,自然就说不出训诫的话了。

    但李继却丝毫没有体会到不为的良苦用心,嚷嚷道:“可皇上都要把姜御史赶出京都了,这算哪门子好事,不为你又在骗小孩子了。”

    他跪到赵学尔的脚边,再次请求道:“皇后,您就帮帮姜御史,救救姜御史吧。”

    李继心中认定不为方才的话只不过是在敷衍他,可是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被不为骗到了,所以他更加卖力地向赵学尔求情。

    “你要我帮他什么,又救他什么?”赵学尔淡淡地问道。

    李继以为赵学尔这是答应帮他了,欢快道:“当然是把姜御史留在京都啦,这样他就不用去外地受苦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帮?”赵学尔再次问道。

    李继毫不犹豫地道:“您就跟皇上说我还缺一个长史,让姜御史来做我的长史。亲王长史的品级比宿州刺史还要低上一级,比皇上给姜御史的处罚更加严厉,只要皇后向皇上开口求情,我想皇上一定会同意的。”

    虽然李继的话中仍有许多纰漏,却不妨碍确实可以借他之名将姜无谄留在京都,赵学尔没想到他是真的用心在想办法帮姜无谄。她原本只是随意问问,并没有真的把李继的话放在心上,现在倒真是有些兴趣了:“嗯......既然你这么有想法,为什么不直接去向皇上求情呢?”

    李继乖巧地道:“孩儿也不想劳烦皇后,可是孩儿年纪还小,还没有资格谈论朝政,所以只能请皇后帮我。”

    皇子们虽然从小就要接受严格的教育,学习治理国家的道理,但他们真正能够上朝参与朝政发表自己的观点却要等到成年之后。何况李继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子,就算他有什么想法,一来没有机会说,二来说了也不会有人在意,所以他遇事来找赵学尔帮忙,确实是最正确的决定。

    李继这次的表现虽然还有不足的地方,但总体来说逻辑清楚,条理清晰,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做到这些并不容易。赵学尔觉得他这几年来的书没有白读,进步很大,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你起来吧。”

    李继以为赵学尔是满意他出的主意,一骨碌爬了起来,拉着赵学尔的袖子催促道:“皇后,那您快去和皇上说说吧,现下姜御史的调令已经到了门下省,再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只要门下省审核诏令通过,那么李复书便随时都可能把姜无谄发派出去,到时再要劝其改变心意就难了。

    谁知赵学尔却道:“姜无谄犯了错,皇上贬他出京都,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不会替他求情。”

    李继急了,刚要说话,赵学尔又道:“你不必再提此事,日后也要注意不能再像方才那样言行无状。你是皇上的长子,肩上责任重大,以后还不知道会遇到多棘手的事情,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慌慌张张的不成样子?”

    小孩子遇事沉不住气很正常,但李继是嫡皇长子,身份特殊,赵学尔对他的要求自然要比其他人更严格些。不过她虽然还是训诫了李继,但语气已经温和了许多。

    李继却不肯放弃,执意请求:“可您方才不是已经答应帮我救姜御史了?”

    赵学尔道:“我是说你这次表现得不错,却没说过要帮姜无谄求情。何况皇上只是让他去外地做官,又不是要杀了他,只要他在地方上做出政绩,以后总有机会回来,又何来救他之说?”

    李继着急道:“可姜御史是得罪了人才被贬出京都,若是有人趁他不在京都之时在他背后下黑手,日后他能不能有机会回来还是一说,只怕他会被有心人算计在那偏僻之地丢了性命。”

    “胡说!”赵学尔变了脸色:“哪里来的这些阴谋论?姜无谄之所以会受到惩罚,是因为他办事不力,而不是因为他得罪了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的李继慌忙解释。

    “说姜无谄是得罪了人才被贬出京都,还说有人要害他,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赵学尔严肃道。

    李继涨红了脸,低着头道:“是孩儿狭隘了,没有人教孩儿说这些话,是孩儿自己想的。”

    “你自己想的?你才只不过十岁,怎么能想得到这些东西?快说,是谁教你这么说的?”赵学尔严厉追问。原本她还以为是李继学业有了进益,知道学以致用了,可现在看来分明是有人故意在李继面前嚼舌根,利用他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继方才还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现在却像个闷葫芦一样,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他是嫡皇长子,若不出意外,他还会是下一任的皇帝。他年纪还这么小,竟然就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若是被这些人给带歪了,岂不是南唐的未来就毁了?

    赵学尔这样想着,眼中神色更加凌厉:“快说,究竟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李继嘴唇抿得更紧,头垂得更低。

    能被李继这样维护,想必那人在李继心目中的分量不低。

    但他越是这样,便说明那人对他的影响更大,赵学尔绝不允许这样的人继续呆在李继身边:“你不说是吧?好,那我就把你的几个老师都叫来,我倒要问问他们,他们整日教你读书,难道教的就是这些东西?”

    “不要!”李继赶紧左右虚拦了两下不为和如鱼,然后跪到赵学尔跟前道:“皇后,我知道错了。但老师们都不知道我来找您,这事儿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您不要责怪他们。”

    若是老师们因为他而被牵连受罚,那他真是难辞其咎了,今后他还有什么面目面对他们?

    赵学尔见李继还知道维护老师,面色稍霁:“既然与老师们无关,那你就跟我说说究竟与谁有关。”

    李继又变成了闷葫芦,低头不语。

    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不能逼迫得太紧,但正是因为他年纪小,就更不能任由一些心怀不轨之人留在他身边了。赵学尔想了想,温声道:“既然你已经知道错了,那这件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李继很是高兴,刚要谢恩,又听见赵学尔继续道:“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姜无谄,以前没见你这么关心朝政之事,也没见你对谁这么紧张过。”

    治不治这个人的罪不要紧,关键她要知道这个人是谁,这样日后才好有防备。

    李继不安地看了看赵学尔,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赵学尔道:“我都说了不追究了,你还是不肯说?”

    李继连看都不敢看赵学尔了,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李继软硬不吃,赵学尔耐心告罄:“你整日跟着老师们读书,心无旁骛,姜无谄的调令还在门下省,没有公布出来,若不是有人特意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我只要查查今天谁去过你那里就能查得出来了。你确定不告诉我,还是说你想让我自己把这个人找出来,然后定他个教唆皇子的罪名?”

    虽然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省心的办法,但她并不想这么做。她希望李继能够亲口告诉她真相,她希望他们之间还能保有人与人相处最基本的信任,而不是像敌人一样,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

    “不要!”李继吓得惊慌失色,大喊道:“我说我说,是......是......”

    教唆皇子可是大罪,李继不想把那个人供出来;可他若是不说,让赵学尔自己查了出来,到时候赵学尔怒气更甚,只怕那人就更没有什么好下场了;但那个人身份特殊,若是让赵学尔知道他与那个人接触过,只怕赵学尔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李继犹豫再三,还是嗫嚅着说出了这个人的身份:“是......是姜承徽。”

    他觑着赵学尔的脸色,心里害怕极了。小时候一直照顾他的姜无骄突然之间就不见了,刚开始他还常常问起姜无骄去哪儿了,当时别人是怎么告诉他的,他忘记了。总之那时候他还小,慢慢地就忘记了姜无骄这个人,没有再问她去了哪里。

    直到去年年底,郑妙音死了。宫中突然又传起了与姜无骄有关的流言,她们说当年姜无骄是因为妨碍了赵学尔在太子府的地位,所以才被赵学尔设计赶回了娘家,就像后来郑妙音妨碍了赵学尔在宫中的地位,就被赵学尔赶出了宫并且死在了宫外是一个道理。甚至还有人说姜无骄这些年来一直毫无音讯,说不定她早就已经死了,她被赶回娘家也只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假象。

    讲真的,当他听到这些传言的时候,连他也分辨不出这些流言究竟是真是假。这几年来他一直受赵学尔的照顾和教导,他很感激赵学尔,也很依赖赵学尔。但在他的脑海深处,总隐约记得有一个温柔的身影,她总是无微不至地关怀他,照顾他。

    逝者已矣,他没有因为那些模糊的记忆去质问赵学尔。他以为那些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却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他还会与那个人再见面,而当他今天又见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些尘封的记忆又翻涌而出,记忆犹新。所以他根本没有多想,就答应了那人的请求。

    “姜承徽?你见到她了?”许久不曾听到这个人的名号,好一会儿,赵学尔才把这三个字和那个人联系上。

    李继怯怯地点了点头,而后赶紧解释道:“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以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甚至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是真的。”无论当年的事实如何,在他看来赵学尔和姜无骄的关系总归不会太好,他见过姜无骄的事情,想来赵学尔应该是不高兴的。

    赵学尔不置可否,又问道:“你们怎么见的面?”

    “是姜尚书把她打扮成侍从带进来的。”最难开口的话都说出口了,其他的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李继乖乖地把所有事情全部交代清楚,最后请求道:“皇后,您要罚就罚我吧,不要罚她。”

    赵学尔道:“我既然已经说了不追究,就不会言而无信。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回去吧。但你要记住,姜承徽当初是犯了大错才被遣送回去,如今既然我和皇上都没有赦免她的罪过,她便还是戴罪之身,日后你不可以再与她接触,更不可以与她见面,否则,我便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一个戴罪在娘家的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也翻不起多大的浪,不值得她浪费功夫教训。

    何况做人要有诚信,尤其是在小孩子面前,言传身教才是最好的教育,她可不能做个坏榜样。

    但当初姜无骄就是因为利用李继陷害她才被赶回的娘家,她能够容忍姜无骄苟且偷生,却不能够容忍她继续兴风作浪,尤其不能容忍她继续利用李继兴风作浪。否则,她就要让姜无骄再见识见识她的雷霆手段了。

    李继既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得知姜无骄不用受罚,难过的是他不能再与姜无骄有任何联系。他谢恩退下,刚走了两步,又驻足徘徊:“那姜御史怎么办呢?”他仍然不忘他来这里的初衷。

    赵学尔道:“皇子封王开府,始置长史等诸位属官。你虽是皇子,但一未封王,二未开府,何来属官,又何来长史?”

    李继本以为只要赵学尔愿意,他就能帮到姜无谄,就能实现他对姜无骄的承诺,却没想到他绞尽脑汁想出的这个绝佳妙计根本行不通。

    姜无骄来找他的时候,只说让他来求赵学尔,却没告诉他要怎么求。

    自他出生那天起,就常有人和他说他长大以后会封太子,会做皇帝。

    他每日奴仆成群的有人伺候着,每日听着这些话长大,对这些话深信不疑。

    但他爹还没有死,他不能提前行使皇帝的权力;他也还没有被封为太子,也不好直接使用太子的权力,就退而求其次想到了王爷这个身份。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就因为他年纪小,竟然连个王爷的权力都使用不了。

    第一次有人求他办事就给办砸了,李继不由得心中失落,恹恹地走了。

    李继走了以后,不为气愤地道:“这姜承徽真是蛇蝎心肠,三年前她就利用大皇子陷害皇后,现在又利用大皇子帮她兄长,合着大皇子不是她生的,她就可着法儿地哄骗、利用,害大皇子挨训。”这孩子现在就跟她最亲,她看不得李继挨训,自然也看不得他被人欺骗利用。

    如鱼道:“姜承徽只不过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子,她懂什么,还是姜尚书撺掇的。要说这姜尚书也是正经的朝廷官员,南唐的宰相,皇上惩罚姜御史,他要是有什么别的想法,直接到皇上跟前去说理就行了,却偏要偷摸带着姜承徽入宫,让大皇子一个孩子来求皇后,真是放着正道不走,走歪道。”

    “难怪当初神武太后宁愿让魏相兼任礼部尚书,也不愿意把姜以忠升上来,可见他是当真不知礼。”赵学尔对如鱼的话表示赞同,而后吩咐道:“去安仁殿。”

    如鱼道:“这姜尚书平日里看着守法持重,背地里却尽是旁门左道,皇后确实应该把这件事情禀告皇上,最好让皇上撤了他的职,再挑德行兼备之人来做礼部尚书。”

    赵学尔边走边道:“这件事情姜以忠确实做得不妥当,但姜无谄出事,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时愤慨,说几句糊涂话,做几件糊涂事也是有的,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因为随意听了几句童言童语就处置当朝宰相的道理。”

    虽然她也觉得以姜以忠的品性不足以担任礼部尚书,但他既然已经在这个位子上了,也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她自然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恶去决定姜以忠的去留。

    “您不弹劾姜尚书,那您去安仁殿做什么?”如鱼好奇道。

    “大皇子想让姜无谄留在京都,既然他来找了我,我就帮他这个忙。”方才李继离开时失落的模样,赵学尔都看在眼里,一个小孩子,却有那样孤单的背影,竟然看得她有些心疼。

    “您要帮大皇子?”不为替李继高兴:“您方才不是还说不帮忙吗?”

    赵学尔道:“这是大皇子第一次为朝政上的事情来找我,总不好让他失望。”小孩子嘛,总是需要鼓励才能茁壮成长。

    如鱼道:“可魏相不是说姜御史现在外放是好事,若是执意把他留在如今的位子上才是害了他吗?而且您也觉得魏相说得有理,不是也打算不再插手这件事情了吗?”

    赵学尔道:“魏相是说姜无谄还不足以胜任御史大夫之职,却没说一定要他外放。我原本也是想让他吃一堑长一智,让他到地方上主政一方,也体会下百官之辛劳,好好儿学学监察百官之善。但既然大皇子有所求,姜无谄品性纯直刚正,大皇子身边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来教导。如此一来,姜无谄能够留在京都,大皇子身边又多了一位好老师,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姜以忠虽然品性不足,教出来的儿子却秉性纯直,光看在他这儿子的份儿上,她也要对姜以忠宽容些。

    安仁殿不仅是李复书的寝殿,更是他批阅奏折会见大臣们的地方,未免打扰他办公,赵学尔一年之中来安仁殿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以往常赵学尔若是去了安仁殿,对李复书来说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惊喜。

    但今日李复书似乎心情不大好,看到赵学尔之后只有惊没有喜。

    赵学尔以为他是因为姜无谄的事情生气还没有缓过神来,也没有多想,便把她想让姜无谄做李继老师的想法直接说了。

第二百一十章 质疑

    “你要姜无谄去给大皇子做老师?”李复书的脸色不太好看,沉声道:“你应该知道姜无谄是因为办事不力才被我调回京都,而且他回来以后不但不好好儿反省,反而听信流言,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公然弹劾魏可宗,引得朝中大臣们物议沸腾,他行事如此不妥当,你还让他去给大皇子做老师?”

    虽然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其言语之中却不仅有对姜无谄屡教不改的不满,还有对赵学尔让姜无谄这个屡教不改之人做李继老师的不悦。

    李复书的情绪,赵学尔十分理解。

    也是,李复书是皇帝,在他眼中大概只有这世上最德高望重之人才能堪任他儿子的老师,姜无谄这个屡屡犯错且即将要被他发配出京都的待罪之人自然是不配做他儿子的老师的。不仅是李复书,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不会愿意一个待罪之人做自己儿子的老师。

    赵学尔自觉十分能够理解李复书的心情,丝毫没有把他的不满放在心上,平心静气地解释道:“姜无谄是御史,御史闻风而奏是他的职责,我看过他代天巡狩时经手过的卷宗,也听说了他在为政殿上弹劾魏可宗的事情,虽说做法是有些不妥当,但都没有丝毫违规逾矩之处。”

    “而且也正是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做法,恰好证明了他不畏强权,中正无私的品性。大皇子是皇上的嫡长子,将来是要肩负国家重任的,他的教育和成长关乎南唐的未来,所以他身边人的品性尤为重要,像姜无谄这样秉性正直又忠言敢谏之人,留在大皇子身边教导、陪伴,最合适不过。”

    赵学尔自认为这样的处置办法无论是对姜无谄还是对李继都是最好的安排,甚至对南唐的未来都是有益处的,她相信一向善于纳谏的李复书一定会赞同她的想法。

    谁知李复书却怒气更甚:“我南唐泱泱大国,不畏权贵、忠义无私之人大有人在,不是只有他姜无谄一个人做得到,也不是只有他姜无谄一个人才配做大皇子的老师。”

    李复书更加生气,赵学尔非但毫不慌张,反而莞尔一笑。

    她心想果然,无论李复书如何生气,对儿子总是关心的,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但大皇子幼时曾经受姜承徽照顾,对姜家人要比对别人更加亲近。如今他日渐长大,身边需要亲近信任之人的教导和陪伴,日后他的左右更需要忠诚敢谏之人的匡正和辅佐,而姜无谄就是这个既得大皇子亲近信任又忠直敢谏之人呐。”

    赵学尔以为李复书的怒气来自于他对李继的关心和疼爱,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李复书对李继越是关心爱护,她便越有把握说服李复书将姜无谄留在李继身边,不然她还真没有什么理由让姜无谄留在京都。

    所以李复书越是生气,赵学尔反而越安心。

    但她的解释非但没有换来李复书的理解和感动,反而目光愈发不善:“哼,越是亲近之人,才越是会利用大皇子图谋不轨之事。”

    他说话的时候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赵学尔,有那么一瞬间,若不是知道他们此时谈话的主人公是姜无谄,赵学尔还以为李复书口中那个利用李继的人是她。

    她暗暗压下脑海中那一闪而过的荒诞念头,试探道:“对姜家而言大皇子终究与别人不同,姜无谄对大皇子该是忠心爱护不及,又怎么会对大皇子不利?”

    先太子妃难产而死,是姜无骄把李继抚养长大,虽然她犯错被赶回娘家,但她离开太子府的时候李继早已经记事,对他来说姜家人可能比先太子妃的娘家人还要亲近,日后他若是做了皇帝,姜家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姜以忠和姜无骄不也是对此十分了解,所以今日才会大费周章地乔装进宫来找李继帮忙的吗?

    这些道理姜无谄不可能不清楚,按理说他绝不可能做对李继不利的事情。

    但为什么赵学尔再三解释留姜无谄在李继身边的理由,李复书还那么生气呢?

    甚至于李复书方才看她的眼神,竟然让她都有些害怕了。

    李复书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太过吓人,他收回迫人地目光,稍微放松身体靠在椅子上,不经意地道:“不会吗?姜承徽当初不就是利用大皇子的信任陷害皇后的吗?”

    当赵学尔从李复书口中听到姜无骄名号的时候,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了。

    原来李复书之所以会那样看着她,不是因为生姜无谄的气,也不是生她的气,而是在生姜无骄的气。当年姜无骄利用年仅七岁的李继败坏她的名声,还差点牵连李复书失去监国之位,确实令人可恨。

    只是她没想到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李复书竟然还余怒未消。

    难怪这几年极少听到他主动提起姜无骄,甚至连他登基了都不曾想过给姜无骄改个名号,仿佛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个人。

    只是姜无骄虽然做错了事,但她好歹将李继照顾长大,而且她也已经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赵学尔早已经把姜无骄当年陷害她的事情忘记了,更不想姜无谄因此而受到牵连,继续耐心地劝说道:“姜承徽是姜承徽,姜无谄是姜无谄,他们虽然是兄妹,但秉性却完全不同,皇上不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些年来才会如此器重姜无谄的吗?”

    “哼,我就是太信任他了,才会给他机会辜负我的信任。”李复书再次表露他的不满。

    “辜负?姜无谄这些年来对皇上、对朝廷可谓尽心、尽力、尽忠,纵然有做不好的地方,也绝不是有意辜负皇上的信任。”赵学尔也再次为姜无谄解释。

    李复书非但无动于衷,反而面有隐色:“无论有意还是无心,他总归是犯了错,犯了错就应该要接受惩罚,我已经决定把他外放至宿州历练几年,皇后就不要再替他说话了。”

    赵学尔知道李复书的话说得很对,对姜无谄的惩戒也很合理。但她只要一想起方才李继失落的背影,便不忍心就这样放弃,再接再厉道:“但对大皇子来说,姜家人终究与别人不同。皇上让姜无谄去大皇子身边,既算是对姜无谄有了惩戒,又成全了大皇子的一片情谊。”

    姜无谄本是朝中重臣,却被打发去教一个还没有入朝的皇子,这对正年轻气盛的他来说也算是极大的惩罚了。赵学尔自认为她给姜无谄的教训并不比李复书少多少,想来李复书为了李继应该也会同意她的办法。

    但李复书却没有体会到她的用心,反而对她的纠缠逐渐没有了耐心:“任人不唯亲,朝廷有多少忠心赤胆之臣,他们为南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个个儿都有资格教导大皇子,又岂止姜无谄一人?”

    “可大皇子......”赵学尔再三再四想要继续劝说。

    “皇后!”当赵学尔再一次提起李继,李复书终究忍不住大怒:“难道你也要学姜承徽利用大皇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吗?”

    “皇上......皇上怎么会这么看我?”赵学尔震惊极了,她不敢相信方才怀着极大的恶意质疑她的话竟然出自李复书之口。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为完成李继的心愿在这里费尽唇舌,到头来在李复书眼中竟然是她在利用李继?

    相比赵学尔的震惊,李复书则十分平静,甚至还有几分憋了半天终于说出来了的畅快,言辞越发犀利:“大皇子是先太子妃所出,与姜家人有什么关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和姜无谄扯到一起,不是利用他是什么?”

    赵学尔定定地看着向她宣泄愤怒的李复书,一向能言善辩的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复书等一会儿,没有等来赵学尔的回应,冷笑道:“皇后不说话,难道是觉得委屈,觉得我错怪了皇后?但我才决定将姜无谄外放,皇后就急遑遑地赶来安仁殿,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给大皇子找老师来的吗?难道皇后当真就没有一点点别的用心吗?”

    他太了解赵学尔了,从赵学尔的第一句话开始,哦不,应该说从赵学尔进安仁殿的门那会儿开始,他就已经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了。

    委屈吗?

    赵学尔当然觉得委屈。

    但她来这儿真的只是为了给李继找老师来的吗?

    赵学尔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

    得到回应的李复书面色稍霁,语气温和又不失严厉地道:“我知道皇后看重姜无谄,但当初皇后举荐他做御史大夫的时候我就已经破了例,如今他不胜其任,若是我再因为皇后求情而徇私,日后大臣们犯了错,个个儿都来求情,那我还怎么管理这些大臣们,又怎么管理这偌大的江山?”

    面对李复书的质疑,赵学尔原本是既震惊又气愤。

    但经过这几连问之后,她忽然又觉得李复书会有这样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初姜无谄是因为她的举荐才做了御史大夫,现下一听说他要被贬官外放,她就立马跑来求情。虽然她这么做是为了李继,但在李复看来却是她这个嫡母在利用李继的名号为姜无谄求情,经过当年姜无骄之事,李复书吃一堑,长一智,对她有所怀疑也是可以理解的。

    短短几息,赵学尔心中仿佛惊涛般汹涌澎湃,最终又在她理智地强压下回归平静:“皇上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姜无谄的事情皇上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权当我今日没有来过安仁殿。”

    她虽然不希望李继失望,但此时李复书对她心生怀疑,她若再继续劝下去,只会让李复书更加抗拒。她权衡再三,未免多生事端,终究不再坚持。反正她原本就觉得,按照李复书最开始的决定,姜无谄去宿州做刺史也没什么不好的。

    “皇后能够想明白就好。”李复书对赵学尔的识时务很是满意。

    赵学尔就此告辞,往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道:“姜无谄先前代天巡狩,一路上举贤罢废,整肃吏治,彰显圣德,成效显著。现下他才刚刚回来,皇上将他贬官外放,恐怕会有人凭此揣摩圣意,心存侥幸,继而不良之风借机抬头。皇上要对此有所警惕,否则先时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李复书不以为意地道:“皇后放心,我已经选了两个人接替姜无谄继续巡视地方,皇后担心的事情必定不会发生。”他心想赵学尔真是瞎操心,难道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会想不到吗?

    赵学尔摇了摇头:“可姜无谄就是因为执法太过严苛才被撤了下来,接替他的人难免会因为前车之鉴而有所顾忌。或者即使他们不受姜无谄的影响,仍然严格履行他们的职责,但若是再有人对巡察之人不满,如法炮制当初对付姜无谄的那些手段,到时候皇上又该如何呢?难道再像处置姜无谄一样将他们也贬官外放吗?”

    “举贤罢次、肃清吏治是地方发展改革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当初改革本就是在很多人的质疑和反对声中艰难进行的,任何的意外都有可能导致改革的失败,皇上绝不可掉以轻心。”李复书挑选了两个人接替姜无谄代天巡狩的差事,赵学尔早就知道了,但她却不觉得这样就能万无一失。

    因为先前弹劾姜无谄的那些人,有些或许是出于义理公正地评论姜无谄的是非功过。

    但更多人却是出于某些私利借机诬陷打压姜无谄,其中不乏有人是为了阻止改革才这么做的。

    现下姜无谄被撤了下来,赵学尔十分担心改革之事会因此受到影响。

    她绝不允许任何事情妨碍改革的进展,这也是她对姜无谄格外关注的原因。

    改革虽然是赵学尔提出来的,但李复书也同样重视。

    他想了想,觉得赵学尔说得有理,答应会留意处理。

    见到李复书对这个问题终于重视起来,赵学尔这才安心告辞。

    她刚一转身,面上强装的平静就再也支撑不住落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芥蒂

    赵学尔不知道自己离开安仁殿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那些来往的宫人们有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但她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她所有的演技在安仁殿的时候已经全部用尽。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想她应该回北辰宫,但她却忽然不想回到那个代表皇后尊荣的地方。她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双腿随着它自己的意识带着她向前驱动。

    一路上如鱼和不为在她旁边说着什么,她仿佛听见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往前走,等到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凌烟阁门口。

    这里曾经是郑妙音的寝宫,现在已经被封了,但那蒙尘的朱红色大门仍然掩饰不住它曾经的辉煌。就像郑妙音已经不在了,但她对李复书的影响却丝毫没有减少,甚至比从前更甚。

    这一路上赵学尔的脑海中来来回回地闪过李复书刚才的模样,他的愤怒,他的隐忍,他的不耐烦,他的怀疑,他的不满,他的惊讶......

    赵学尔忽然隐隐意识到,李复书今天所有的情绪,或许根本不是因为姜无谄,也不是因为姜无骄,而是因为她。

    或许从一开始,从她踏进安仁殿门槛的那一刻起,李复书就已经在猜忌她、防备她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得出这样结论的时候,她似乎并没有觉得十分意外,只不过心里头有些难受,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和李复书商议朝政之事,以前李复书总是能够尊重她的意见,甚至还会经常把奏折带去北辰宫和她一起讨论。当然,他们也会有争论的时候,但那时候他们都能够毫不避讳地直抒己见,而是不像今天那样,李复书明明对她不满,却隐忍不发,直到怒气藏不住了才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不只李复书变了,她也变了,她变得不再坦荡,不再光明磊落。

    她明明对姜无谄的事情有自己的想法,明明她也很想帮姜无谄,可她却不是第一时间去找李复书商议,而是绕着弯地请魏可宗帮忙,甚至拿李继做借口。

    在李复书面前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她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他们是夫妻,也曾经是最亲密的伙伴,她以为他们志同道合,如今却相互不信任、相互防备、相互疏远,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以前她只不过是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但当她一旦确定以后,过往的一幕一幕,一切的蛛丝马迹蜂拥而至。

    她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李复书虽然还是常去北辰宫歇宿,却很少再主动与她提起前朝之事,即使偶尔她主动提起的时候,李复书也心不在焉,没说两句话就打岔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想到她劝阻李复书封赏故旧的时候,李复书也曾经讥讽她排除异己,结党营私;

    她想到李复书对她的忌惮之心,竟然明显到卫亦君特意传话让她小心;

    她想起除夕夜那晚,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守岁到天亮;

    她想起万寿节那天,李复书在宴会上故意给她难堪;

    她想起李复书说要给郑妙音报仇时恶狠狠盯着她的狰狞模样......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和李复书变成今天这样,似乎就是从郑妙音的死开始的。

    所以,李复书是为了替郑妙音报仇才这样对她的吗?

    赵学尔定定地看着那扇紧闭着的大门,仿佛透过这扇门看见了它曾经的主人,郑妙音的死她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是我对不起你,皇上这样对我也是应该的。”她轻声呢喃着,仿佛是在说给这扇门里的主人听,又仿佛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身后的如鱼和不为没有听清,出声询问道:

    “皇后,您说什么?”

    “是啊皇后,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方才侯在安仁殿门外,里面的情形她们听得清清楚楚,不为几次都想进去替赵学尔解释,幸好如鱼拉着她,才没有让她莽撞行事。

    不为刚一出安仁殿就脾气火爆地替赵学尔抱不平,如鱼虽然也十分气愤,但她更加体贴赵学尔现在的心情,她知道现在说这些话只会让赵学尔更加伤心难过,因此低声制止不为不许其再乱说话。好在不为虽然没有那么细心,但胜在听话,便也安安静静地跟在赵学尔身后。

    她们见赵学尔没有回北辰宫,刚开始还以为她走错了路,不为提醒了两遍也不见回应,如鱼想着能散散心也好,便随她去了,谁知道赵学尔竟然来了凌烟阁。

    凌烟阁是死过人的,多少有些晦气,平日里根本没人会来,赵学尔这时候到这里来,她们难免更加担心。

    可赵学尔却只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最后看了凌烟阁一眼,道了声:“回去吧。”便率先往北辰宫的方向走去。

    赵学尔虽然还是没有回答她们,但好歹出了声儿,见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两个丫头总算稍稍放下心来,心想赵学尔或许真的是走错了路才会到这里来。至于刚才没有听清的话,既然赵学尔没有特意嘱咐,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用放在心上了。

    她们紧跟在赵学尔身后,一路上如鱼犹豫了好久,还是问道:“您刚才......为什么不向皇上解释,您是为了大皇子才替姜御史求情?”

    她当然知道赵学尔不完全是为了李继才这样做,但至少如果不是因为李继求情,赵学尔确实已经不打算再管姜无谄的事情了,所以说赵学尔是为了李继才替姜无谄求情也是说得过去的。

    不为那个莽撞丫头一听立马激动起来:“你现在知道要皇后解释了,那我刚刚要跟皇上解释的时候,你拉着我做什么?如果不是你拉着我不让我说话,不然我非要和皇上理论理论,定不会让皇上冤枉皇后。”

    在她看来赵学尔完全是为了李继才会替姜无谄求情,李复书不领情也就算了,竟然还冤枉赵学尔利用李继,实在人神共愤。

    不为因为不满李复书冤枉赵学尔,竟然连如鱼也一同怨怪起来,虽然她也知道李复书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不是她们这些宫女可以随意置喙的,但她就是心疼赵学尔,看不得赵学尔受委屈。

    走在前面的赵学尔听见两个丫头的话,不禁也在心中默默问自己:解释,有用吗?

    恐怕即使解释了,李复书也只会认为她在狡辩。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她明明已经知道是她先做错了事李复书才会这样对她,她明明也知道这些后果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可她还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赵学尔又变成了闷葫芦,如鱼暗恨自己多嘴又让赵学尔伤心,斥责了不为一句“莽撞不知身份,若不是我拉着你,恐怕皇上盛怒之下,你自己要吃一番苦头不说,还要连累皇后。”便把刚才的话揭过去了。

    不为也只不过是撒气罢了,心知自己没理,便也不再提及方才的事情,默默地陪着赵学尔回了北辰宫。

    安仁殿,朱志行应召而来。

    他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其间觑了李复书一眼,见李复书果然脸色极为难看,心中得意,面上却更加诚惶诚恐。

    李复书歪靠在扶手上,看起来十分疲惫,见朱志行来了,非但没有打起精神,反而越发沉闷:“皇后刚刚来过。”

    朱志行站在下首,低着头不说话。

    “她是来替姜无谄说情的,说要让他去给大皇子做老师。”李复书眼眸越发深邃。

    朱志行还是不说话,束手束脚的模样,仿佛不敢置喙。

    李复书撇了他一眼,心中明了他这般态度的缘故,略微柔和了语气道:“你不必拘谨,刚才……是我错怪你了。”

    原来早在赵学尔来安仁殿之前,朱志行就已经先一步来找过李复书了,而且几乎是他前脚刚走,赵学尔后脚就到,时间掐得刚刚好。

    李复书会如何处置姜无谄,不但赵学尔关心,朱志行也十分关心。他既然已经决定要对付赵学尔,自然也要将赵学尔身边的人都谋算在内,他已经认定姜无谄是赵学尔的人,所以姜无谄如今的动向也都在他的监控之中。

    他身为侍中,有审查诏令、签署奏章之权,比赵学尔更光明正大、也更早地知道李复书打算外放姜无谄去宿州做刺史的消息。宿州偏远,姜无谄若被贬官外放,从此远离京都这个权力中心,无疑会让赵学尔少一条得力的“臂膀”。毕竟姜无谄的职级虽然比不上他,但御史大夫有监察百官之权,日后他与赵学尔较量的时候,姜无谄无疑会是个极大的威胁。

    对朱志行来说这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可他却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

    赵学尔方“内讧”,如此千载难逢的契机,他本打算要让赵学尔伤筋动骨,结果却只扳倒了一个姜无谄,而赵学尔任然安然无恙。宿州刺史虽然不如御史大夫,却也主政一方,况且只要有赵学尔在,说不定姜无谄什么时候就又能回京都了。他伺机等待了那么久,一想到最后或许只是姜无谄不痛不痒地出去公费旅游一番又回来,便心不能甘,所以他急急得地跑来驳回李复书的诏令。

    身为宰相,直接攻击后宫内眷未免有损气度,所以朱志行没有直接说赵学尔的不对,而是痛心疾首地指责李复书宠爱赵学尔无度,为女色耽误公务,包庇姜无谄。侍中有封驳诏令之权,他在指着李复书鼻子骂的时候显得义正严辞,看起来十分的高大上,他以为他这样做就能够掩饰他真正的目的。

    但李复书是什么人,他自然一眼就看出了朱志行的小心思。

    针对姜无谄的处置办法,是他与姚厚德一起商议的,并且他还特意征询过魏可宗的意见才做的决定,与赵学尔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连魏可宗这个受害人都对他的决定毫无异议,朱志行却特特跑来质疑,分明就是故意在找赵学尔的茬儿。

    朱倩在宫中为妃,朱家与赵学尔天生就不对付,朱志行说几句赵学尔的坏话在李复书看来也属正常。所以他倒也没把朱志行怎么样,只不过略带鄙视地讽刺了几句,顺便解释了姜无谄的事情与赵学尔无关。

    谁知朱志行听了李复书的解释之后,非但没有罢休,还说姚厚德和魏可宗都是赵学尔的人,因为赵学尔想要保姜无谄,所以姚厚德尽心尽力,而魏可宗受了委屈也不敢吭声。

    魏可宗和姚厚德是李复书当下最倚重的朝中老臣,实为大厦栋梁,庙堂之器。朱志行为了诋毁赵学尔而攀扯上他们,李复书更觉得朱志行为了一己私欲而置国朝利益于不顾,实在无所不用其极。他顿时怒不可遏,将朱志行一顿臭骂给赶出了安仁殿,并且不许其再对赵学尔不敬。

    所以在此之前,即使面对朱志行的谗言,李复书也从来不曾把姜无谄和赵学尔联系在一起过,更从未怀疑过赵学尔当初推荐姜无谄的用心。但当赵学尔为了替姜无谄说情来找过他之后,他突然觉得朱志行对赵学尔的指摘或许也并不完全是子虚乌有。

    目的达到,朱志行自然也不再装样子,赶紧表态:“臣受委屈不要紧,臣只怕皇上会被奸佞之人蒙蔽。”

    这话可说到李复书心上去了,他深觉自己先前就是被蒙蔽了才会那么相信赵学尔,“我只不过是把姜无谄外放至宿州做刺史,皇后就不愿意了,她为了替姜无谄求情,竟然还搬出了大皇子。大皇子才不过十岁,甚至还未通朝政,皇后竟然就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真是费尽心机。”

    “是啊,大皇子才多大,哪里懂什么朝政之事,就算他说了什么,那肯定也是被人教唆的。”朱志行面上担忧,低垂的眼眸中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因为李继才是他整个计划中最精妙的部分,是他对付赵学尔的利器。

    他要借姜无谄之事对付赵学尔,那么赵学尔便必须要参与其中才行。

    当他得知李复书打算把姜无谄外放宿州刺史的时候,便知道他先前的计划要落空了。

    果然,朱倩的人打听到赵学尔主仆几人竟然找了个休闲的地方载歌载舞,看来她们这是得到了消息在庆祝啊。

    三年了,自从朱志行第一次与赵学尔交手失利,他便当机立断决定潜伏下来,这些年来无论他经历了怎样的沉浮,他都不动声色,从来不在外表露对赵学尔的不满,甚至他还嘱咐朱倩在赵学尔面前伏低做小,为的就是避免与赵学尔正面对上。但他那样做并不是因为他怕了赵学尔,他从来没有忘记送朱倩给李复书做妃妾时候的野心,他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一击即中。

    现下机会来了,他也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可这时机却稍纵即逝。

    究竟是勉强继续,还是再等待下一次机会?

    朱志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猛虎出笼断然没有回去的道理。

    但他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他不会在明知徒劳的情况下做无用功,尤其这一次之后他或许就要在赵学尔面前暴露了。

    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无论是在李复书还是朝中大臣们心目中,赵学尔都威望甚深,根本不可能一举将其铲除,这将是一场持久战,所以一旦他暴露以后,朱家和赵学尔就算是撕破了脸皮,而他和朱倩也会置于危险之中。

    但他既然已经决定反击,危险就不能避免,他不担心暴露,他只担心暴露得没有价值。

    怎么样才能做到既抓住这次机会,又还以最有力的反击呢?

    冥思苦想的朱志行看到门外跟随着师傅前来政事堂借阅卷宗的李继时,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机会没了不要紧,他还可以创造机会,一个比之前更好的机会。

    未免被人怀疑,他和朱倩都不能主动与李继接触,所以这件事还得借姜家人的手去办。

    朱志行想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但实施的过程却没有那么顺利,尤其姜无谄那个脑袋不会转弯的家伙让他很是头疼,任由他如何旁敲侧击,姜无谄都不为所动,一副任由李复书处置的模样。

    幸好榆木脑袋还有个沽名钓誉的爹,这才没有让他的完美计划泡汤。

    所以,朱志行刚才之所以猴急猴急地来找骂,并不是他错估了形势,他只是为了赶在赵学尔来之前给李复书一个引导,一个暗示。无论李复书之前究竟有没有怀疑过赵学尔,只要赵学尔在朱志行之后再开口为姜无谄求情,李复书都一定会心存防备。

    而李继的出现就像一根尖刺,它扎破了李复书的理智堡垒,让那颗名叫怀疑的种子迅速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最后冲破天际,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果然,他做到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惩罚

    “教唆”这个词又让李复书眼神一凛,他刚想说什么,这时候唐谨回来了。

    唐谨刚刚被李复书派去询问李继今日做过些什么,与谁接触过。他据实禀报,说今日姜以忠去找过李继,李继又去找了赵学尔,然后赵学尔才来找李复书。唐谨心中十分清楚,李复书明着是在调查李继的动向,实际是想知道赵学尔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了解了李继的动向之后,事情的经过就很明显了,应该是姜以忠求李继帮姜无谄一把,而李继为了报答幼时姜无娇对他的养育之恩而答应了姜以忠的请求,并且请赵学尔出面替姜无谄求情,而赵学尔因为疼爱李继不忍心推辞,这才特特来安仁殿为姜无谄说话。

    所以朱志行口中那个“教唆”李继的人便是姜以忠。

    但姜以忠是姜无谄的父亲,他因为担心儿子的前程而出面奔走求告,也是情有可原。

    唐谨的汇报无疑对赵学尔十分有利,但李复书的脸色却没有松弛多少。

    朱志行一直在暗中观察李复书的反应,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皇子年纪还小,心思单纯,恐怕就算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李复书为之一动,朱志行所说正是他心中所想。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让赵学尔今日之举动变得合情合理,甚至还凸显出了一个疼爱继子的嫡母形象,可李复书就是忍不住怀疑,或许这是赵学尔和姜家父子早就设计好的,目的就是为了打消他的怀疑,而李继则是受了他们的蒙蔽,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赵学尔今日来安仁殿为姜无谄求情,究竟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还是早有预谋呢?他究竟应不应该相信赵学尔呢?

    李复书略微迟疑了一会儿,道:“姬州长史汤信的母亲突患重疾,急需百年人参吊命,汤信遍寻附近州府县城医馆不获。当地富商听说了以后,将家中珍藏的百年人参奉上,汤信坚决不肯平白接受馈赠,最终以重金从富商手中购得人参。后来汤母得救,汤信出于孝道,从此将富商奉为座上宾,并且为感念富商送药救母之恩,还常将州府中的一些差事交给富商去办。”

    “去年姜无谄经过姬州之时,有人密告汤信贪污受贿,与富商官商勾结,腐败谋利。姜无谄因此多番讯问调查汤信,最后查明汤信并没有借富商之手贪污受贿,而富商为官府办差时也尽心尽力,并且价格十分公道,密告事件或许是富商竞争对手的诬陷。这件事情几经波折,虽然最终查明了真相,汤信也安然无恙,可汤母却为了儿子的清白差点寻了短见。”

    “自姜无谄离京巡视地方这些时日以来,这样的事件出了不是一起两起,他执法严酷,激起官愤,即使回了京都也丝毫不知收敛。我本想重重地办他,让他长个教训,可他到底是代天巡守,代表的是天家威严,不好处置得太过。”

    当朱志行听到李复书这席话时,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

    虽然他自认为这件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但其实这里头还有一个最大的变数,那就是李复书的心意。

    经过多番试探,他知道李复书对赵学尔已经有了很深重的怀疑和忌惮之心,一旦时机成熟即可为他所用,但他仍然担心关键时刻李复书会对赵学尔心软。

    先前李复书一直压着那些弹劾姜无谄的奏章不发,后来又打算将姜无谄外放宿州刺史,从这些事情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想把姜无谄怎么样,所谓的惩罚也只不过想让姜无谄多些历练而已,顺便给外界一个交代。

    但李复书刚才的语气和态度,却无不表明他已经有了惩办姜无谄的念头,只不过因为一些顾虑下不了决心而已。

    姜无谄究竟是去宿州做刺史,还是被发派去其他的地方,亦或者被贬至更低的官职,这些对朱志行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复书对姜无谄态度的转变,实际上代表的是他对赵学尔的不信任。

    至此,朱志行终于可以确定他的计谋得逞了,他反击战的第一仗胜利了。他压制住内心的狂喜,郑重其事地道:“皇上九五至尊乃天命所赐,他姜无谄一个区区臣子如何代表得了?况且就算他曾经代天巡狩,自皇上下令调他回京都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不再是天子使臣了,他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就与皇上无关了。”

    李复书道:“话虽这么说,但整肃吏治腐败、匡正用人风气之行动才初见成效,姜无谄刚回京都,我担心若是出手重了,只怕刚刚压制住的歪风邪气又会闻风而动,那么先前为肃清吏治所做的诸多努力就都白费了。”

    不仅如此,建立在吏治改革基础上的地方发展改革也将举步维艰。

    李复书年少失母,青年时又经历国家内忧外患,差点儿国破家亡,连朔方、幽台这样的小国都敢肖想南唐泱泱大国,连连战乱以至于国家到如今都还没有完全恢复,甚至幽台国到现在还在与南唐打仗,李复书将这一切都归根于太上皇的软弱无能。

    所以他从小就立志将来要做个能干的好皇帝,长大后更是发愿要南唐在他的手上发展壮大,繁荣强盛,成为四海朝拜之上国,任谁也不敢再轻易欺辱挑衅,断然不容许曾经的悲惨局面再度重演。

    民富国强须得政通人和,而政通的前提便是吏治清明,否则就算他的愿望再宏伟,就算他发布再多的政令教条,也难以实施、实现。

    朱志行知道若是不解决这些顾虑,李复书恐怕很难下定决心处置姜无谄,他想了想,道:“姜无谄借奉皇命之机在地方官员们面前作威作福,回了京都还习性不改,竟然连魏相都不放在眼里了,实在狂妄之极,若是不重重地惩治他,只怕难以平息官愤,但皇上所虑也不无道理。我看不如这样,姜无谄手上不是还有许多未完结的案子吗,皇上可以着人专门彻查这些案子,一旦发现姜无谄所奏属实,便从严从重处理。”

    “皇上处置姜无谄的同时却对他立案处理过的案子更加重视,以此就可以向所有人表明,即使没了姜无谄,皇上照样会继续推进吏治改革,甚至比姜无谄在的时候力度更大,皇上整顿吏治之决心断然不会因为一个姜无谄而有半分影响。如此一来,就把姜无谄和改革分开了,他个人不再代表吏治改革的进程,皇上自然就可以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他了。”

    朱志行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李复书是因为重视吏治改革才对姜无谄更加宽容,那么他只要把姜无谄和改革分开,姜无谄就没有护身符了,而他的想法恰好也深得李复书之心。

    因为姜无谄忠直敢谏,李复书原本对他极为看重,但经过这近一年来的改革,李复书发现姜无谄太过固执,完全不懂得变通,若长此以往,恐怕许多官员们会因为反对姜无谄的行事作风而反对改革,此时若能把姜无谄和改革分开来,对改革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不过李复书仍然有所顾虑:“但这样做难免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我担心接替姜无谄的人日后不能专心办差。”

    姜无谄虽然有错,但其会有此祸事,终究是为了改革。若是他现在把姜无谄和改革撇清关系,虽然并非其本意,但在别人看来难免会认为他是为了保改革放弃姜无谄。

    “为人臣子本就该为君分忧为国就义,若是有人因为害怕受一点点委屈就心存二念,那么他也就不配立身于这朝堂之上了。”朱志行义愤填膺。

    李复书叹道:“话虽如此,但现实中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却不多啊。”

    朱志行立即挺直身躯,豪气冲天道:“若皇上不嫌弃,不如就由老臣来给皇上打先锋。”这先锋指的就是彻查姜无谄手中未完的案件了。

    “好!”李复书一拍手掌,毫不犹豫地道:“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两个人一拍即合,便再没有了后顾之忧,朱志行怀着巨大的喜悦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姜无谄?”

    李复书道:“既然皇后一心想让姜无谄留在京都,那就依了她留姜无谄在大皇子身边任教吧。姜无谄虽然犯错,但其才学教一个小儿也足够了,不过大皇子各学科的老师都已经配置齐全,便只好委屈他做个助教了。”

    说是留姜无谄到李继身边任教,却连个老师的名分都不给,若说李复书不是故意要羞辱姜无谄,朱志行都不能相信。

    李复书羞辱姜无谄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膈应赵学尔,朱志行对这样的结果自然满意,只是,“可皇子身边从来没有专门配备助教的先例。”

    “那朕就来开这个先例。”李复书毫不在意。

    皇帝要开先例,自然没人敢说半个不字,何况朱志行恨不得举双手赞成:“那该如何给他定品级呢?”既然没有先例,自然也就没有对应的品级了。

    李复书想了想,道:“都是教书育人,那就按国子监中助教的品级定吧。”

    国子助教,从六品上,无论权力和品级大小,与宿州刺史差了十万八千里,朱志行对这样的结果十分满意,自然满口应承。

    另一边,赵学尔满腹心事地回到了北辰宫,走了这一路,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到北辰宫门口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与如鱼道:“为了尽快平复朝中的流言蜚语,最迟明天皇上就会把姜无谄的调令发出去,而且为了表明态度,皇上极可能会在为政殿上宣布此事。你现在就去找姜无谄,替我开导开导他,也好让他提前有个准备。”

    如鱼道:“您操的心也太多了,姜御史这么大的官儿,对这样的事情应该早有预判才对,何况他只不过是被外放宿州刺史而已,就当下的形势来看,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就算皇上责备个两句,难道他还能连这点事情都想不开?”

    赵学尔道:“你不懂,若是别人倒也不至于,但姜无谄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一直以来在仕途上都是顺风顺水,他第一次遭遇这般事情,只怕难以接受。更重要的是他太过刚直、固执,刚者易折,柔则长存,我担心他……”

    “您担心姜御史寻短见!?”不为惊呼出声。

    这一叫把赵学尔和如鱼都下了一大跳,如鱼弹了不为一个脑蹦儿,气恼道:“你说什么呢,姜御史是志向高远之人,怎么会轻易寻短见?”

    不为捂着脑门儿道:“那皇后刚刚说刚者易折,不就是说姜御史要寻……不是吗?”

    虽然她读书不精,但好歹也伺候赵学尔上过几天学,刚者易折的意思她还是懂的,只不过看赵学尔和如鱼都十分不赞同的样子,她不确定自己学的那半桶水究竟有没有出错,渐渐心虚起来。

    赵学尔原本心里头就像堵了一块石头,这会儿被不为一打岔,倒没那么难受了,看着不为那稀里糊涂的模样,不禁嘴角上扬,道:“当然不是,就像如鱼说的,姜无谄是心志坚定之人,遇到挫折必定不会轻易自绝。”

    “那您刚刚为什么说他刚者易折?”不为对这四个字念念不忘。

    赵学尔道:“我不担心他轻生,却担心他对皇上失去了信心,对朝廷失去了信心。像他这样至刚至纯之人已经不多了,能留一个是一个。”

    政事堂。

    卫亦君签署了中书舍人送来的姜无谄的调令,心情十分之高兴:“皇上果然英明,没有听信姜无谄的片面之词。”

    他看了看坐在上首的姚厚德,崇拜道:“这定是姚相的功劳。”

    姚厚德也十分高兴,笑道:“哪里是我的功劳,魏相之人品举朝皆知,皇上自然也是信得过的。”

    卫亦君道:“您就别谦虚了,再清高的人品也抵挡不住那三两句谗言佞语,今日我算是领教了。”一想到他费尽口舌也没能帮魏可宗和他自己洗清嫌疑,便十分好奇姚厚德被叫去安仁殿之后到底跟李复书说了什么。

    他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还请姚相赐教。”

    姚厚德被卫亦君那一本正经地模样逗笑,招手示意他坐下,道:“我只不过是与皇上说了君臣之谊的可贵之处,皇上英明,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卫亦君一边点头一边恭候下文,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后续,抬头见姚厚德正温和地看着他,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确定道:“没啦?”

    “没啦。”

    “就这些?”

    “就这些。”

    “我不信,姚相定然还藏着大招儿。”卫亦君十分笃定。

    姚厚德乐呵呵儿地道:“我能藏什么大招儿?”

    “有,一定有,您就别藏着掖着了,快说出来让我也见识见识。”卫亦君十分坚持。

    姚厚德被问得晕头转向:“真没有大招儿,要是有,我何必要瞒着你?”

    “真没有了?”卫亦君将信将疑。

    “真没有了。”姚厚德一脸诚恳。

    卫亦君沉默了,直到下了值,他仍然恍恍惚惚,仿佛游魂一般往外走。

    柳弗愠刚出了政事堂,就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卫亦君,他赶紧打招呼,却见卫亦君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他一溜儿小跑追上去,取笑道:“卫侍郎是急着去赶集吗?”

    “不赶集。”卫亦君下意识地回道,又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旁边有人与他说话,“哦,姜尚书,你刚刚和我说什么?”

    柳弗愠笑道:“没说什么,只是叫了你好几声儿,你都没搭理我。”

    卫亦君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刚刚在想事情,没听见。你找我有事吗?”

    柳弗愠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隐约听说皇上要把姜无谄外放,想问问你是不是真的。”

    卫亦君刚要回答,忽然听见有人在喊柳弗愠,两人转身看去,是吏部尚书彭海。

    三人寒暄了两句,彭海表明来意,问柳弗愠道:“今日我劝魏相去与皇上解释清楚,魏相不愿意,姜尚书也拦着我,二位这是何意?”

    “倒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当时觉得时机不对,就提醒了你一下。”柳弗愠道。

    “哪里时机不对?若不是皇上圣明,魏相又不去与皇上解释,只怕就平白背负那些污名了。”彭海不解。

    “可现在根本不劳魏相出面,皇上就已经把这件事情处置妥当,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两全其美?不过运气好而已。”

    “须知运气好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并非人人都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呀。”柳弗愠心想,遇到这种事情可不是人人都能有魏可宗这样的待遇。

    “哎呀,你就别和我卖关子了。”问了半天都没有听到重点,彭海急了。

    柳弗愠呵呵笑了两声,只好说得更直白点:“你想想,若是魏相今日去找了皇上,就算皇上不忍心驳了他的面子,暂时不计较,心里头难道就不会有疙瘩吗?”

    “哦~”彭海懂了:“原来魏相是担心有损君臣之谊啊。”

    柳弗愠点了点头,肯定了彭海的说法。疑惑解开,彭海表达了感谢之后告辞。

    彭海走远后,柳弗愠又问了一遍卫亦君刚才来不及回答的问题。

    卫亦君却神情不属,答非所问道:“我总觉得皇上待我与往日不同了。”

    柳弗愠有点懵,问怎么了。

    卫亦君说:“皇上已经不信任我了。”

    柳弗愠吃了一惊,“怎么会?”

    卫亦君道:“你看你一说彭尚书就明白了,今天我也和皇上讲了这个道理,可皇上就是不听。他要真是不理会也就罢了,偏生姚相一说他就听进去了,这不是不信任我又是什么?”

    “嗨,即使一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也不同,应该是你想多了。”柳弗愠不以为意道。

    卫亦君看了柳弗愠一眼:“你看我是那说话生硬又不讨喜的人吗?”

    柳弗愠与卫亦君共事多年,他见过卫亦君在战场上奋勇当先的模样,也见识过卫亦君一边为赵学尔效力,一边还能博得赵同信任左右逢源的模样,他知道卫亦君是个有勇有谋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李复书看中直接从承州带到京都了,但他还是不赞同卫亦君的说法:“或许是你做了什么事情惹皇上不高兴了。”

    “我自省这些日子以来并无惹怒皇上之处。”

    “可单凭皇上一次没有采纳你的意见,就说皇上不信任你了,未免太过儿戏。”

    “不止这一次,自从我反对皇上封赏故旧开始,皇上已经有好几次驳回我的意见了。或许比这儿更早之前皇上就已经待我有所不同,只不过我当时没有注意罢了。”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一次两次还不觉得,三次四次他便隐隐有所察觉。但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无凭无据地,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确定,直到今日,这种强烈的感觉又袭上心头。

    “封赏故旧?”柳弗愠恍然大悟:“看来不是皇上不信任你,而是我说的那些话影响了你。”当初他以为李复书因为忌惮赵学尔才起心大肆封赏故旧,连带对卫亦君也有所顾忌。可后来李复书不但撤回了封赏诏令,还在为政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承认错误,并且李复书还坦言是因为赵学尔的劝谏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便觉之前的那些猜测应该都是他多心了。

    他后来和卫亦君也说过这个事情,却没想卫亦君尽然还把那些话放在心里,一想到卫亦君因为他的话烦恼了这么久,他便心生愧疚:“都是我的错,跟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让你烦恼了这么久,如今看来帝后关系和睦得很,先前应该都是我多心了,你也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以前我也觉得应该是我们想多了,可我现在又不确定了,我总觉得……觉得……”卫亦君很心急,他想告诉柳弗愠他的感受,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确定自己没有做过得罪李复书的事情,所以他便想到柳弗愠之前说的,李复书或许是因为赵学尔的关系而疏远他。他担心赵学尔的安危,他想让柳弗愠帮忙一起想办法,可这种感觉只有他自己能够感受得到,旁人根本无法感同身受,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让柳弗愠明白他现在的感受。

    卫亦君越是说不清楚,柳弗愠便越是难以相信他,笑道:“不要不确定了,你就是想多了,你想想,好几位大臣都反对皇上封赏故旧,可皇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听得进去皇后的话,这还不能说明皇后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吗?你现在有这些想法都是受了我的影响,就像我因为之前的事情就总觉得皇上和皇后会怎么样一样,再加上关心则乱,所以就会变得比较敏感,容易多想,实际上根本没有那回事儿。”

    卫亦君知道柳弗愠的话不无道理,内心也不是不动摇的,可他还是企图让柳弗愠相信他:“皇上近来总是驳回我的提议。”

    “意见提得不好被驳回来不是很正常吗,你看我的提议也总是被皇上驳回,我怎么就没有别的想法呢?”柳弗愠反驳地贼快。

    “那这次呢,我劝皇上不要因为姜无谄的的片面之词而伤了与魏相的君臣之谊,皇上怎么也不听?”卫亦君再接再厉。

    “你本人就是被弹劾的当事人,是应该被怀疑的对象,你的话又怎么能作为建议被采纳呢?”柳弗愠反驳得有理有据。

    “我……”卫亦君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他不但没有说服柳弗愠,反而被柳弗愠说服了,只得仰天长叹:“但愿如此吧。”

第二百一十三章 看起来像文化人的莽夫

    卫亦君刚说完,一个小侍急急跑来,说是李复书有事,需要卫亦君回去加个班。

    柳弗愠本来还有些事情想和他说说,闻言也只好作罢,两个人就此告辞。

    第二日一大早,为政殿上,李复书命人当众宣读诏令,说姜无谄污蔑当朝宰相,以下犯上,将其贬为国子监助教以示惩戒,命其自即日起至大皇子李继身边任教,将手头上未完结的案子移交给朱志行处理,一旦查证犯罪情节属实,按罪加一等处置。宣诏完毕,李复书还当众表态:“魏相之人品朕深信不疑,此事就此作罢,任何人不得再提。”

    此诏令一出,有人面露愁容,有人暗中欢喜,有人震惊不知所措,有人若有所思,有人想要出言反驳,却又犹豫不决。

    纵观朝堂之上,反倒是当事人的表现最为平静,磕头、谢罪、领旨,姜无谄竟然没有半分犹豫。

    李复书不许人再提此事,自然是容不得人有异议,迫于他的淫威,大臣们在朝堂上都不敢说话,但散朝后却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柳弗愠和卫亦君也边走边嘀咕。

    柳弗愠道:“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责,可以闻风而奏,姜无谄听闻外界传言弹劾魏相,不过是履行了他的本分,就算所奏非实,最多也不过是失察之罪。御史大夫好歹也是三品大员,是御史台的一把手,皇上纵使再看重魏相,也不会为了给他出气就把姜无谄连贬十一级,所以我猜皇上这么做肯定另有原因。姜无谄代天巡狩之时激起官愤,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些人一直逮着他不放其实是为了阻挠吏治改革。”

    “皇上若是顺了他们的意,无疑就是在承认吏治改革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可若是不给那些人一个交代,只怕反对改革的呼声会越来越大,后续改革也会困难重重,所以皇上才借此机会严惩姜无谄,一方面可以平息官愤,一方面又可以让改革之事不会受到影响。只不过皇上昨天还只打算把姜无谄外放宿州刺史,今天一大早就变成了连贬十一级,还不许人反驳,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让皇上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失察罪通常根据失察渎职造成的实际危害结果定罪,姜无谄弹劾魏可宗以权谋私,纵然魏可宗再德高望重,也难免有人捕风捉影,胡乱猜疑,所以魏可宗的名声肯定会受到损害。很多人都能猜到姜无谄此番或许会被严厉问责,日后甚至还会被魏可宗和他的崇拜者们刁难,但却没想李复书竟然直接把他连贬了十一级。

    魏可宗的名声确实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但他的生命、地位和财产都完好无损,也就是说暂时还未造成严重的后果,李复书将姜无谄连贬十一级,未免也太过了些。所以一些聪明人就想到其中或许另有玄机,加之姜无谄巡视地方之时激起官愤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们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两件事情联想到了一起,柳弗愠如此,卫亦君亦是如此。

    他点了点头道:“不是昨天晚上,而是昨天下午,昨天下值的时候皇上突然召我回去,就是为了修改姜无谄的调令。”

    “这么说这件事情你昨天就知道了?那你可知道什么内情?”柳弗愠问道。

    卫亦君道:“我只负责修改了诏令,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柳弗愠道:“可皇上对姜无谄的处罚明显不合理,难道你昨天就没有找皇上问问缘由?别告诉我你因为自觉被皇上冷落了,就不敢封驳诏令了啊?”

    “当然不是,我昨天之所以没有问皇上原因,是因为我赞同皇上的决定。”卫亦君道。

    “这么说你是公报私仇,明知皇上的处罚不合理却故意不阻拦的?”柳弗愠不敢相信卫亦君是这样的人,苦口婆心地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昨天就想和你说说这件事情了,姜无谄代天巡狩期间举贤罢次,平反冤假错案,铲除盘踞地方的黑恶势力,大刀阔斧地整肃吏治,还不到一年的时间,经其亲手处理过的重大案件竟然高达上百件,责问过的官员高达上千人,足见他守法持正,嫉恶如仇。他弹劾你和魏相只不过是公事公办,断然没有针对你们的意思,你可不要因为受了一点委屈就记仇哇。”

    姜无谄原本是御史,因其职责所在,不好与其他的官员们来往过甚。

    所以虽然同朝为官,柳弗愠与姜无谄却私交不深,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姜无谄的为人。

    柳弗愠如今虽然身在京都,但他的内心始终是那个杀伐战场的将军,他看姜无谄就像那战场上勇往直前的先锋,明知危险却毫不退缩,那坚守信念高歌猛进的模样,在一众说话做事都极为圆融妥帖的大臣们当中尤为显眼。

    所以他昨天下值之后向卫亦君打听姜无谄的八卦,其实只不过是为了找借口开导开导卫亦君,让卫亦君不要记恨姜无谄。

    可惜前有彭海打岔,后有皇帝抢人,让他根本没有机会说话。

    早知道后果这么严重,他昨天就该单刀直入,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才放卫亦君走。

    如今圣旨已下,结局已定,他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卫亦君给了柳弗愠一记白眼:“我是那种人吗?我原本也认为那些弹劾姜无谄的人都是居心叵测之徒,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为了阻挠吏治改革,才故意往他身上泼脏水。直到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我和魏相,我才深切体会到那些夜以继日坚持不懈弹劾他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由己及彼,我想到那些弹劾姜无谄的人,或许他们不都是做贼心虚,也不都是借机闹事阻挠改革,而是因为他们被冤枉了,又或者不满姜无谄的行事作风,心中愤懑才会抵触改革。”

    “也许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原本对改革持观望态度,甚至是支持改革的,那个为报答救母之恩而将商人奉为座上宾,结果被姜无谄怀疑官商勾结,三天两头被审讯导致老母亲差点以死明志的孝子就是个极好的例子。改革损害了一部分人的利益,推行起来本就困难重重,如今改革才刚刚开始,更应该小心谨慎,这样才不容易授人以柄。而姜无谄却执法严酷,到处得罪人,以至于弹劾他的奏章满天飞,若是再放任下去,只怕反对改革的呼声会越来越大。所以我赞同皇上的决定,不是为了报复姜无谄,而是为了改革能够顺利地、稳定地、循序渐进地推行下去。”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的是,改革是赵学尔提出来的,以前有李复书的维护,即便有人反对改革,也不会把赵学尔怎么样。

    可如今李复书对赵学尔的态度意味不明,只怕有人会趁机对赵学尔发难,那么反对改革的人越多,反对改革的呼声越大,赵学尔就会越危险,所以他必须要控制事态不能朝着对改革不利的方向继续发展下去。

    柳弗愠闻言很是欣慰,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但对于改革之事他却另有想法:“我倒与你观念不同,改革本就是要得罪人的,岂会因为你态度的好坏而有所改变?就像打仗的时候,你会因为敌人对你态度好就直接投降,而把自己的国家拱手送人吗?既然怎么样都避免不了得罪人,何不大张旗鼓,雷厉风行?”

    “打头阵的先锋已经造出声势,现在本正该是增兵添援乘势而上的时候,你们却把矛头对准了自己的先锋,敌人还未倒下,却先起了内讧,这不是动摇军心吗?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担心姜无谄若是倒下了,再想整肃吏治恐怕就难以成势了。”

    柳弗愠忧心忡忡,卫亦君却不以为意,他看了柳弗愠两眼,道:“别人都说柳尚书不仅精通兵法,还饱读诗书,是个温文尔雅的儒将,皇后却说你是个看起来像文化人的莽夫,以前我还不相信,如今看来果然是真的。”这句话是赵学尔在承州的时候说的,当时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现在总算明白了。

    柳弗愠听了不高兴:“讨论问题就讨论问题,怎么还人身攻击?”

    卫亦君道:“可不是?柳尚书方才说的作战之法那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可改革要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人。”

    “自己人?你说那些贪婪索贿、恃权凌弱、鱼肉乡里、无恶不作、尸位素餐的人是自己人?如果连这样的人都是自己人,那还费劲吧啦地改革做什么?”柳弗愠只觉得卫亦君的脑子坏掉了。

    卫亦君正色道:“改革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杀一两个贪官恶霸,或者贬黜几个不作为的官员,而是要让整个朝廷移风易俗,荡人之邪,存人之正性。无论京都还是地方,无论高官还是小吏,俱都风清气正,廉洁奉公,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他曾经问过赵学尔,当初为什么要帮他。

    毕竟赵学尔是刺史的女儿,只要她开口,整个承州谁敢不听她的话,何必费那么大的心力培养提携一个小小的守城兵呢?

    赵学尔当时说的话,直到现在他还记忆犹新。她说她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但是她一个人做不到,需要凝聚很多人的战斗力,才能实现那个宏伟的目标。她知道卫亦君就是那个能够帮助她的人,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理想。

    她还说他们的理想实在太大了,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实现不了,他们需要凝聚更多人的战斗力。可惜当时他虽然已经升任承州司马,但他上头还有长史和刺史,只要他们不同意,改革这样大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做主。

    柳弗愠有些头晕:“姜无谄举贤罢次,严惩贪官污吏,不就是这个目的吗?你说的和他所为又有什么不同?”

    卫亦君道:“用一贤人则群贤毕至,见贤思齐则蔚然成风。姜无谄守法持正,嶷如秋山,我想皇上也正是看重他这一点,才让他代天巡狩,但为政处事若总是一字一句地抠字眼儿,未免矫枉过正。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举枉错诸直,亦使直者枉。姜无谄作为天子使臣巡视地方,若他只注重表面功夫,而不详察官员们是否求真务实,利国利民,那么恐怕他所过之处,人人都会变得只注重表面形式,而无心实干为民了。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对朝廷的危害甚至比到处得罪人给改革树敌的危害更大。”

    “你说姜无谄是朝廷的危害?”柳弗愠气得两眼圆瞪:“你这根本就是危言耸听!你刚刚也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举枉错诸直,亦使直者枉。论正直如今朝中还有谁能比得上姜无谄?可皇上却将他大贬特贬,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那你们岂不是自相矛盾?”

    卫亦君道:“我怎么危言耸听了?王成秉有宰相之能,姜无谄却因为他顺应民俗而请皇上将其罢黜;汤信孝顺母亲,姜无谄又因为他知恩图报而怀疑他与富商勾结。姜无谄素有直臣之名,他的‘直’若是用于传播仁德,让更多正直的人立于朝堂,那便是他的功德。但他的‘直’若是用来打压利国利民的好官,阻碍改革和国家的发展,他便是在借正直之名而行罪恶之事,那么这样的‘直’又要来何用呢?”

    柳弗愠听卫亦君说得有理,可心中又不服气,哼了一声道:“说得倒像所有的过错都是姜无谄一个人的似的。那些人既然能被他抓住错处,便说明他们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自己犯错被人抓住把柄,不反省自身反倒没完没了地弹劾别人,他们倒霉了也是活该。”

    卫亦君道:“看一个官员好不好,该看他对上能不能执行命令,对下能不能造福于百姓,而不是细究他有没有给家里建祠堂,又或者有没有和富商做朋友。若是处处遵循法律条规,但所做之事却无一处利国利民,那么好也是不好;若是于法律条规上有所不足,但所做之事皆于国民有利,那么不好也是好了。”

    柳弗愠想要反驳,却又一时无话可说,只能暂时作罢,气鼓鼓地往前走。

    卫亦君见状,露出了笑意,在后面大声道:“既然改革是为了教化官吏,而并非用严刑厉法威吓之,那么也就不存在敌我之说了,柳尚书刚刚那一套大张旗鼓、雷厉风行的做法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柳弗愠听了,脚步走得更快,一副不想搭理卫亦君的架势,远远地把他甩在了身后。

第二百一十四章 第N次感动

    赵学尔本以为只要她不再插手姜无谄的事情,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

    却没想到,一大早就传来了姜无谄被连贬十一级的消息。

    昨天她临走前还特意提醒李复书,让他一定要安排好姜无谄贬官外放的后续之事。一方面她是真的担心改革会受到影响;另一方面她也是在提醒李复书,对姜无谄稍微惩戒一番即可,绝不可做得太过,这样就能避免李复书因为她而迁怒姜无谄了。她知道李复书是个理智的人,绝不会因为生她的气而不顾大局。

    所以当消息传到北辰宫的时候,赵学尔着实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怀疑是下面的人传错了话,还让如鱼专程去向卫亦君求证。

    如鱼领命而去,当她从卫亦君那里得知消息属实,并且贬斥姜无谄的诏令还是卫亦君亲自着笔修改的时候,不由得急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昨天为什么不差人告诉皇后?”

    赵学尔为了姜无谄的事情费了多大的心力,甚至还因此惹恼了李复书,这些如鱼都是知道的。

    由此她也知道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她觉得卫亦君昨天若是能够差人往北辰宫报个信,或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卫亦君不知道赵学尔为姜无谄求情的事情,他不觉得李复书对姜无谄的处罚有什么不对,自然也就不会专程向赵学尔禀告。但他见如鱼特特来问,现在又一副紧张的模样,心知赵学尔对姜无谄的事情十分关注,便稍作解释了一番,大致与刚才和柳弗愠说的那些话差不多。

    如鱼原本还怨怪卫亦君不知轻重,这么一听又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便也不再追究他没有及时报信的事情了。

    该问的话问完了,如鱼向卫亦君告辞离开,但她没有立即回北辰宫,而是绕道去了御史台。

    果然,当她到御史台的时候,姜无谄正在收拾东西,但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一大群人抱着一摞又一摞地卷宗、物料鱼贯而出,姜无谄则像扫描机一样扫视着存物架,并且指挥侍从们把他指过的那些东西通通搬走。官员们离任时是可以带走属于他们的个人物品,但这仿佛要把御史台搬空的架势,却怎么看都不正常。

    如鱼急急走到姜无谄身边,道:“姜御史这是做什么?您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拿这些东西出气啊,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可不得了了。”她以为姜无谄气疯了,为了报复李复书,竟然要把御史台的东西都拿去扔了。

    姜无谄转身,见是如鱼来了,把手上的一大摞卷宗交给旁人,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皇上让我把出巡期间还未处理完的事情都交给朱相处置,所以我让人把这些东西给朱相送去。”

    “皇上不是另择了两位大臣接替姜御史出巡,就算要交接也该给他们才是,这些东西给朱相做什么?”如鱼安排了人一大早去为政殿外边儿守着,让他们得了姜无谄的消息就回来报信,好让赵学尔安心。结果报信的人当真就只说了姜无谄被贬的事情,而没有交代李复书让姜无谄把出巡期间未完结之事交接给朱志行处置,如鱼自然也就不知道这回事儿了。

    姜无谄道:“皇上下令凡是我立案未决之事,一旦查证属实,按罪加一等处置。我猜皇上大概是想借这些案子立威,以表明继续推行吏治改革的决心,但又担心接替我的人会有所顾虑,所以才交给朱相处置。朱相德高望重,这些事情交给他我也放心,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去大皇子那里报到了。”

    如鱼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看着那些来来往往搬东西的人,把御史台的大门都快堵住了,再次感叹道:“这也太多了!”她简直难以想象姜无谄这一年来究竟做了多少事儿。

    旁边一位身着浅绯色官服的官员一直在帮忙,听了如鱼的话,快人快语道:“台谏出巡期间体察民情,考校官员政绩,举贤罢次,平反冤假错案,匡扶正义,为民除害,可谓声名远扬,一路上闻讯前来检举揭发和告状伸冤之人络绎不绝。台谏体恤下官、爱惜民众,不忍心他们徒劳而返,不管大案小案亦或陈年旧案,统统接了下来。有些案子当时就可以处理掉,有些案子却因为年代久远,或者涉及的人员复杂、地域辽阔等诸多问题而一时难以查证和判决。”

    “台谏行程紧,不好在一个地方多做逗留,便只好把所有涉及到的卷宗连同证物统统送回京都,让我们帮着处置。可御史台就这些人,就算我们连轴转也处理不完这么多事务,日积月累地便越来越多了。别人出巡地方,哪个不是身边跟着一大堆人,耀武扬威?只有台谏每日里风尘仆仆,四处奔波,这一路上不知道受了多少累,到头来还落不到一个好儿,皇上……”

    “皇上圣明,自有决断,我等自该遵从。”姜无谄拦住那人的话头,不让他再说下去。

    不用那人说出口,只看他愤懑的表情,就知道他对李复书处罚姜无谄的决定十分不满。

    背后议论皇帝是非,往小了说是议论朝政,往大了说就是大不敬。那人也知道轻重,只不过一时激愤忘了,此刻得了姜无谄的提醒,便低头不再言语。

    姜无谄继续道:“以后你也不要再叫我台谏了,称呼我为助教即可。”

    “那怎么能行?您一日是台谏,终生都是台谏。不管您去了哪里,在我心中您永远都是台谏。”那人向姜无谄躬身行礼,执着地表达他的尊崇和不舍。

    姜无谄亲自把人扶起来,道:“如今你的官阶比我高,不可乱了上下尊卑。”

    官员穿的官服有很明确的等级区分,三品服紫色,四品绯色,五品浅绯,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八品深青,九品浅青,流外官及庶民服黄。姜无谄如今是从六品上,只能着深绿色朝服,而他身边那人着浅绯色朝服,明显比他的官职要高。

    那人不依,刚要反驳,姜无谄按着他的手,笑道:“你也说了,不管我去了哪里,在你心中都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不过换个称谓而已,又有什么不同呢?”

    官场上是个最注重上下尊卑的地方,那人虽然不赞同姜无谄的说法,但他看了看如鱼和来往的诸多侍从,在场这么多外人,他担心再争论下去会留人话柄,对姜无谄只会更加不利,便只能勉强答应了。

    那人去旁边继续帮忙收拾东西,留下如鱼和姜无谄两个人,虽然姜无谄隐藏得很好,但如鱼还是感受到了一丝落寞。

    她原本就是担心姜无谄才来的,只不过进门后被方才的架势吓到一时给忘记了,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关心道:“姜……您……没事吧?”虽然姜无谄还没有去新的官署上任,但诏令已下,再称呼他原来的官职已经不合适。但就如同方才那人想说的话一样,如鱼也觉得李复书对姜无谄太过分了,新的官职对姜无谄来说简直就是侮辱,她根本叫不出口。

    姜无谄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如鱼的为难,回答道:“多谢如鱼姑娘关心,我没事儿。”

    “您真的没事儿?”虽然姜无谄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面容平静,甚至比往常更加亲切,看起来对被贬之事毫不在意,可如鱼却一点儿都不信。昨儿她们以为姜无谄会被外放宿州刺史的时候,赵学尔还担心他想不开,结果今儿被连贬了十一级,连她这个外人都想不开,姜无谄作为当事人又怎么会没事儿呢?如鱼觉得姜无谄一定是在故作镇定。

    姜无谄笑了笑,道:“我刚才不是在说客套话。”

    “什么客套话?”如鱼不解。

    姜无谄道:“‘皇上圣明,自有决断,我等自该遵从’这句,我不是在说客套话。如鱼姑娘昨天说得对,皇上若是不信任我,又怎么会命我掌御史台呢?皇上若是不相信我,也不会遣我代天巡狩;更不会在那么多人弹劾我的时候,一个人扛下所有的压力,为千里之外的我保驾护航。皇上曾经去信劝我问责官员们的时候柔和些,不必事事苛责,但我总觉得官员们尊享百姓们的供奉,就该严格律己,而不能随心所欲埋下日后可能危害国家和百姓的隐患。”

    “是我没能体谅皇上的苦心,没有处理好与官员们的关系,才导致皇上不得不降罪于我,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怨怪皇上,我知道皇上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现如今我已是待罪之身,皇上却还愿意让我去教导大皇子,这不就是对我的信任吗?至于师徒名分,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要皇上还愿意相信我,我便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一定会好好儿教导大皇子。”

    昨天如鱼来劝导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李复书这次应该不会再保他了。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更坏的打算,他以为李复书会将他外放或者直接罢免,所以连降十一级已经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至少他还留在京都,并且能够教导李继。

    姜无谄说话的时候极为诚挚,如鱼这才相信他是真的没有把降职的事情放在心上,她暗暗松了一口气道:“你能这样想就好。”

    姜无谄道:“还得多谢如鱼姑娘昨日的良言。”

    若没有如鱼昨日的提醒和开导,他恐怕一时还真的难以接受这样的处罚。

    如鱼道:“不是我,是皇后,我只不过是奉皇后之命办事而已。”

    昨天她还觉得赵学尔特意让她来开导姜无谄根本没有必要,今天便不由得佩服赵学尔的先见之明,虽然这样的结果大概连赵学尔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提起赵学尔,姜无谄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赵学尔便救了他的性命。刚开始姜家人对赵学尔颇为感激,后来姜无娇被逐回了娘家,他们便改了口风。但无论姜家人如何控诉赵学尔的‘恶行’,他始终相信赵学尔不是故意针对姜无娇的,否则赵学尔当初只要稍微露出一点儿马脚,让尹国公把他捉去杀了就行,又何必千辛万苦地把他救下来,让姜家人在李复书面前大大地露一回脸,再费尽心机地给他们难堪呢?

    这几年来,帝后关系和睦,成为一时佳话。他们姜家非但没有被穿小鞋,反而父子俩齐齐高升,这便足以证明他没有信错人。尤其李复书曾经还特意与他说过,他能以这般年纪执掌御史台,与赵学尔的举荐脱不了关系。现下他主持改革受挫被贬,又是赵学尔第一个派人前来劝慰,这怎么能让他不感动呢?

    可惜他是外臣,姜家与赵学尔又关系特殊,他根本没有机会亲自向赵学尔道谢。

    姜无谄想了想,躬身向如鱼行了一个大礼,道:“那就请如鱼姑娘替我多谢皇后了。”

    罗州至京都那一路虽然短暂,却足以让他见识到赵学尔的才情和胸怀,他知道他和赵学尔再也不可能有那样相处的机会,也知道他恐怕再也难以忘怀他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行的时光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讲道理

    北辰宫。

    如鱼去了好半晌还不回来,赵学尔端坐着闭目养神,不为急得在外头团团转。

    倒不是她有多关心姜无谄,只是昨儿听说李复书要把姜无谄外放宿州刺史,赵学尔就和李复书吵了起来;今儿李复书把姜无谄连贬十一级,她担心赵学尔会和李复书打起来。虽然他俩要是打起来,她一定会帮赵学尔,可李复书是皇帝,这皇宫里的侍卫都听李复书使唤,而她就只有一个人两个拳头,就算她拼尽全力也打不过这么多人呐。

    就在不为绞尽脑汁地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帮赵学尔打赢这一架的时候,如鱼终于回来了。她先是肯定了消息的准确性,然后道:“卫侍郎让我转告皇后,如今朝廷内外诸多官员们都对姜助教颇有微词,这时候把他撤下来,不但姜助教可以暂避锋芒,于改革之大业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糊涂!”赵学尔道:“姜无谄主持吏治改革,皇上把他连贬十一级,那与直接宣布改革失败又有何异?就算派再多的人接替姜无谄出巡地方,也只不过是多几个垫背的而已。卫亦君竟也如此不知轻重,任由皇上胡来!”她在殿中走了两圈,心绪难平,“不行,我要去找皇上。”

    如鱼赶紧拦住赵学尔,把李复书让朱志行接手处理姜无谄手中案件的事情说了一遍,道:“一旦查证属实,按罪加一等处置,皇上不就是在借机表明他推行吏治改革的决心吗?并且告诉所有人一旦有人阻挠改革,不但不会阻碍改革的步伐,反而还会激怒皇上的处罚手段变得更加严厉,有此前车之鉴,谁还敢顶风作案?”

    “所以皇后若是为了替姜助教出头就不必去了,我刚才顺路探望过,姜助教也十分赞同皇上的决定。他还让我代为感谢皇后,说他一定会谨记皇后的教诲,不负圣命,好好儿地教导大皇子读书。”她就知道赵学尔一定会担心,所以见过卫亦君之后才特意绕路去御史台探望姜无谄。

    谁知赵学尔听了非但没有安心,反而越发生气:“卫亦君说的没错,姜无谄被连降十一级也是活该!他这是罚人罚上瘾了,竟然连御史最基本的职责都忘了,犯人犯了错是该受到惩罚,但也该罪罚相当,怎能凭上位者的喜好胡乱定罪?姜无谄身为御史,对皇上的不当言行应当予以指正,怎能为求自身安稳便阿谀奉承?”

    她知道姜无谄现下自身难保,让他这个时候违逆李复书是难为他了。

    可她当初之所以会向李复书举荐姜无谄做御史大夫,就是因为她看中了姜无谄为民请命不畏强权的刚直秉性。

    若姜无谄受到一点磨难就想着独善其身,那她就当真是看错人了。

    如鱼道:“话虽这样说,但卫侍郎和姜助教这么做都是为了改革能够顺利地推行下去。而且您不也常说非常之时该行非常之法吗?现下就是非常之时,皇上行非常之法,卫侍郎和姜助教也算是顺势而为了。”

    赵学尔道:“若是为了改革就更不能这么做了,改革损害了一部分人的利益,推行起来本就困难重重,若再不能遵从法度办事,如何令人信服?不能令人信服的改革,又如何走得长远呢?今日严刑酷法镇压得有多厉害,来日反抗改革的程度就会有多激烈,若是到了人人谈改革而色变的地步,那么他们失败的就不只是这一次改革,而是连同将来再提改革的机会都一同堵死了。”

    如鱼原本对卫亦君和姜无谄的说法十分信服,但听了赵学尔的话之后她又开始动摇了。

    明明双方的主张大相径庭,她却觉得他们的说法都很有道理。

    如鱼是个聪明的姑娘,没过多久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卫亦君和姜无谄支持李复书用严刑示威来推行改革,这种方法确实是有效的,只不过这种效果是短暂的,若是时间长了,就会像赵学尔说的那样,压迫越深则反抗越激烈,一个弄不好恐怕还会颠覆国朝,所以从长远来看他们的做法实则危害甚深。

    究竟是为了能够迅速推进改革而采取高压措施呢?还是为了长远的安全考虑用更加温和的方式循序渐进地推行改革呢?

    如鱼不由得想起一年前赵学尔提出多项吏治改革措施的同时,提到要采用分等级、因地制宜的方式治理国家,所以吏治改革的最终目的实际上还是为了地方上的发展。国家发展必然是长远的,而不是一朝一夕的。既然如此,那么改革也必然是长远的,而不是急于求成的。

    想明白这一点的如鱼豁然开朗,大叫道:“我明白了,皇后英明,那我们这就去找皇上……”

    她抬眼一看,赵学尔已经带着人走出去了一大截,这才急急忙忙地追赶上去。

    不为跟在赵学尔身边,见她气势汹汹地,也不敢多问。等到如鱼来了,才拉着她小声道:“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如鱼被不为那担心的小模样逗乐,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同样小声回道:“咱们是去讲理的,不打架。”

    不为道:“那要是讲理讲不通,是不是就要打起来了?”她们昨天就是去讲理的,结果最后不欢而散。

    如鱼道:“放心,我都能想明白的事情,皇上那么圣明,也一定能够想明白的。”

    不为不知道如鱼想明白了什么,但如鱼比她聪明多了,既然如鱼说讲得通,那赵学尔和李复书就一定打不起来。

    既然他们打不起来,那她就不用再苦恼怎么用一双拳头打赢那么多皇宫里的侍卫了,不为被如鱼三两句话安抚下来。

    走在前面的赵学尔听见她们说话,不由得心情大好。

    是啊,如鱼都能够想明白的事情,她相信李复书那么博学睿智的人也一定能够想明白。

    每个讲道理的人总是认为自己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别人也一定能够想明白。可惜这个世上像不为这样盲目信任如鱼的人不多,像如鱼那样尊崇赵学尔到对她的一言一行都极为重视并且认真思考的人也不多,人们总是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问题,而每个立场都有每个立场的道理,无关对错。

    赵学尔到安仁殿的时候,李复书的心情不太好,隔老远就听见他在大发脾气,说要把谁抓起来,绝不轻饶。

    她进安仁殿的时候,朱志行刚好从里面出来。朱志行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但她总感觉朱志行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

    刚才离得比较远,她没有听真切,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李复书说,便没有关心是谁惹得李复书这么生气。她直接道明了来意,大致与如鱼讲过的那些道理相同。

    李复书听了赵学尔的话之后,没有表现出她们期待的附和和赞美,他捏了捏眉头,用一种近乎无奈的表情道:“皇后想整顿地方吏治,我便让姜无谄代天巡狩;皇后想让姜无谄给大皇子做老师,我便调他去国子监任职;皇后说姜无谄贬官以后会影响改革,我便特意安排德高望重的朱相收拾他的烂摊子。皇后所有的要求我都满足了,可皇后还是不满意。”

    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仿佛赵学尔是一个无理取闹到让人头痛的人。

    赵学尔皱了皱眉头,道:“皇上,您做这些不是为了让我满意,而是……”

    李复书不理会赵学尔的话,意味不明地道:“皇后两次踏足安仁殿给姜无谄求情,我都不知道皇后什么时候和姜无谄关系这么好了?”在他眼中,赵学尔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为了替姜无谄开脱。赵学尔平日里鲜少来安仁殿,现在却三番两次地亲自过来帮姜无谄说话,他不由得更加相信朱志行的话,认为赵学尔利用他的信任在朝中拉帮结派,而姜无谄就是赵学尔的心腹,所以赵学尔才会费尽心思地想要保住姜无谄。

    赵学尔不知道李复书心中所想,还在卖力地解释:“皇上,我现在和您讨论的不是姜无谄的问题,而是改革的问题。吏治改革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惩罚和杀戮,而是为了引导和改变朝廷的风气。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杀一两个贪官污吏,贬黜几个犯了错的官员,确实能够起到激浊扬清、振奋人心的作用,但这种效果只是一时的。一些人或许会因为权力和武力的威吓而暂时收敛,但那都只不过是他们的假面具,只要升官发财的思想和观念没有改变,他们迟早会再犯错误。”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若要正本清源,从根本上改变朝廷的风气和官员们的精神面貌,严刑酷法是行不通的,而必须要用礼乐仁德之法教化之。让他们知道羞耻,让他们拥有礼仁之心,培养他们爱国爱民的高尚情操,和报效国家勇于担当的伟大胸怀,那么即使他们一时不小心犯了错误,也会常常自省,修正和梳理自己的不良陋习和丑恶心态。只要人人都能做到如此,何愁官员不廉洁,风气不清明,政令不通达,百姓不和乐,而国家不富强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改革不是为了铲除贪官污吏,而是为了改变他们?让他们从国家的蛀虫和百姓的吸血虫,变成国家的栋梁和百姓的父母官?”李复书道。

    赵学尔道:“皇上说的虽然有难度,但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更重要的是坚定他们的理想和信念,让他们甘愿做百姓的父母官,而根本不想成为国家和百姓的吸血虫。只要这样人越来越多,整体的风气越来越清明,即是有些人的信念没有那么坚定,他也没有成为贪官污吏的机会。”

    “人性之恶劣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改变?你实在太天真了。”李复书无情地嘲讽道。

    “一天做不到就一年,一年做不到就十年,十年做不到就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只要长久地坚持下去,我相信总有能做到的那一天,到那时朝廷的风貌必然焕然一新,而百姓的生活也必然与现在截然不同。”赵学尔坚定地道。

    就像当初所有人都不看好她,她却仍然坚持寒窗苦读十年;神武太后死的时候,她也以为她这辈子再没有实现理想的机会,谁知偏偏又让她遇见李复书,让她的主张能够以另一种方式实现;现下她想做的这件事情虽然道阻且长,但她相信只要她坚定信念和理想,她所期待的繁华盛世终能实现。

    当赵学尔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候在殿外的如鱼双眼闪亮非常,她在心中暗暗点头,心想李复书一定会被赵学尔说服。

    然而李复书只定定地看着赵学尔半晌,然后轻蔑地道:“皇后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如果我不是刚刚让人抓了孟廷,还真以为皇后是为了国家和百姓呢。”

    “抓了孟廷?”赵学尔惊讶道:“孟廷犯了什么事?皇上为什么要抓他?”

    孟廷是她的救命恩人,若只是犯了些许小事,李复书不会让人抓他;可若说孟廷犯了大事,她却又一点儿风声都不曾听过。

    李复书道:“孟廷犯了什么事,皇后不是应该一清二楚吗?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急惶惶地到安仁殿来了。”

    朱志行才刚刚向他禀报了这件事,赵学尔就来了,真是难为她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还能想出那么多借口,李复书在心中冷哼。

    赵学尔道:“我要是知道就不会问皇上了,来安仁殿之前我确实从未听说过孟廷出了什么事。”

    李复书甩出一本札子,道:“皇后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他的罪行都在这上面了,你自己看吧。”

    赵学尔知道李复书这么说就是不相信她,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拿起札子认真地看了起来,越看脸色越难看。

第二百一十六章 恩人遇险

    赵学尔回到北辰宫的时候,宫人禀报说孟夫人求见,她正想知道孟廷究竟为什么那么做,让人即刻宣孟夫人进殿。她本来憋着一股火气想要质问孟夫人,可当孟夫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妆也花了,头发也歪了,连衣服都穿得歪七八扭,竟然没有半点官夫人的体面,她忽然就发不出火来。毕竟犯错的是孟廷,孟夫人跟着担惊受怕已是可怜,何必还要迁怒于她呢?

    赵学尔极力忍耐住胸中的怒气,冷冷地道:“你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夫人是来向赵学尔求救的,自然不敢隐瞒,跪在地上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自从孟廷和赵学尔相认,李复书对其论功行赏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孟廷是赵学尔的救命恩人,孟廷一时成为了京都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拉拢攀附之人络绎不绝。其中有个商人经过层层关系,最终通过孟廷旧日的一个同僚介绍到了他这里。他的同僚说那商人很会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渐渐的便有人眼红上门找茬。因为找茬的人在朝中有些势力,所以那商人每次吃了亏都只能自己吞下去,最后那商人被骚扰得生意做不下去,这才托人找关系,希望用每年收入的三成换得孟廷的庇护。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找孟廷呢?自然是因为他是赵学尔的恩人。那商人以为只要有了孟廷的庇护,就相当于得到了赵学尔的庇护,而这世上除了皇帝,还有谁能比赵学尔更厉害呢?只要他能搭上赵学尔这条大船,就再也不愁被人欺负了。

    孟廷被那商人恭维得五迷三道,想着这也是在做好事,便答应了那商人的条件。

    “好事?”赵学尔气笑了:“孟廷收受贿赂,盘剥百姓,他竟然还觉得他是在做好事?”

    孟夫人赶紧辩解道:“不是将军要的,是那商人主动给的。将军从来没有主动问他要过一分钱,更没有强迫他做过任何事情。将军只不过是拿钱替人挡灾,可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赵学尔道:“若不是因为官员们都像他一样不作为,不收钱就不办事,那商人会每年主动给他三成收益吗?孟廷虽是武官,但也享受百姓的供奉,听闻百姓受了刁难,不想着帮忙寻求当地官府的帮助和律法的保护,倒想着拿钱替人出头,他究竟是南唐的官员,还是街头上的地痞流氓?”

    孟夫人道:“可也不只有将军这么做,外头的官员都是这么做的。就算将军不收,那商人也会找其他人,到时候也只会便宜了别人,而且说不定别人会要得更厉害,那商人只会更倒霉。”

    “这么说他还有理了?”赵学尔气极:“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像孟廷这样的官员太多了,才弄的朝廷乌烟瘴气,百姓怨声载道。”

    孟夫人见赵学尔生气,赶忙改口道:“不不不,是我错了,将军也错了。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刚才刑部来人把将军抓走了,求皇后救救将军。”

    赵学尔嘲讽道:“既然孟廷说他拿人钱财是在替人做好事,你又说他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你怕什么?等刑部查明他非但没有违法,反而做了好事,报给皇上知道,说不定皇上还要赏他呢。”

    孟夫人道:“将军本以为只是替人撑腰那么简单,谁知那商人有了后台便狂妄起来,竟然干起了兼并土地的勾当。”

    她现在只恨那奸商太不安分,连累孟廷也受了牵连。自从孟廷升了四品官之后,又自持有赵学尔这个贵人在,他们便以为有朝一日孟廷一定能够封侯拜相,光耀门楣,而她也能够成为人人称羡的公侯夫人。可现下不但封侯拜相无望,连性命都快没了。

    赵学尔见孟夫人只一味地责怪那商人,到现在还不知错,失望至极。

    她闭了闭眼睛,道:“就只有兼并土地吗?”她在李复书那里看到的札子上列举的孟廷的罪状可不只这些。

    孟夫人不敢看赵学尔的眼睛,低头嗫嚅着道:“还有……还有杀人……灭口。”

    “砰”的一声,赵学尔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愤怒道:“自我与孟廷相认,为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我和皇上不但将他官升数级,还有赏赐无数,如今就算在京都你们也是数得上的人家了。我是少了你们吃的还是缺了你们穿的,你们竟然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孟夫人头摇如拨浪鼓,连连喊冤:“将军对兼并土地和杀人灭口之事毫不知情,都是那奸商擅作主张啊。”

    赵学尔道:“既然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那你只管不理就是,受财不枉法赃最多也就是流放三千里,死不了人。”

    南唐律法规定,受财枉法赃,一尺杖一百,一匹或一千钱加一等,满十五匹处绞刑;受财不枉法赃,一尺杖九十,满三十匹加役流。所以受财不枉法赃最多不过流放三千里,外加三年劳役,要不了命。既然孟夫人坚称孟廷只受财,不枉法,那她也不必着急了,只等孟廷服完刑期之后把人接回来就是。

    孟夫人见赵学尔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心急如焚,她迅速爬到赵学尔脚下,以头抢地,苦苦哀求赵学尔救孟廷一命。

    赵学尔冷眼看了一会儿,把憋在胸中的一口怒气发泄了出来,才问道:“你还要隐瞒吗?”

    孟夫人抬头看了赵学尔一眼,知道事情瞒不下去了,这才老实交代:“皇上登基半年后就开始严厉打击土地兼并,并且这两年来成效显著,许多达官显贵都受到了牵连,将军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严重性?那奸商兼并土地被人告发闹到了当地官府,将军本来不想管这件事情,并且还要把之前收的那些钱给退回去。可那奸商却坚决不收,还说将军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兼并土地,但他收了好处的件事情若是爆出去,就算他说没有参与也不会有人相信。”

    “将军说眼下又是打击兼并土地,又是整顿吏治,形势极为严峻,这件事情若是让人发现了,咱们家就算是完了,而且恐怕还会牵连到皇后。将军思量再三,这才给当地官员去信,让他们把事情压下去,并且要求那奸商尽快妥善解决这件事情。将军本来以为那奸商会好好安抚受害人,谁知他见有人善后就更加变本加厉,竟然将举报他的那家人……杀……了。将军这才知道他是上了贼船了,可是这时候再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呀。将军只能多次去信让当地官员帮忙隐蔽处置,并且嘱咐奸商不可再胡作非为,尽力隐瞒此事。可惜,却还是让姜无谄听到了风声。”

    后续的事情不用她说赵学尔也知道了,事情闹到了李复书面前,孟廷也被抓了起来。

    孟夫人终于交代清楚所有的事情,一口气泄了出去,顿时浑身无力,瘫倒在地,伏在地上呜咽哭了出来。

    若是寻常,看到孟夫人这副可怜模样,赵学尔定会心生怜悯,并且体贴地命人照顾周全。但现在,她只冷冷地看了孟夫人一眼,道:“所以你昨天特意进宫来送云锦羽衣和银票,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吧。因为姜无谄回来了,你们担心他会向皇上告发,所以想让我向他施压把这件事情瞒下来,或者去向皇上求情?”

    孟夫人低着头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赵学尔道:“我昨天就说过,你所求之事若是危害国家民生,我必不会答应。”

    “皇后,您若是不救将军,他会没命的!”孟夫人不要命似的拿脑袋往地上撞,苦苦哀嚎,不停地求赵学尔救命。

    其实经过昨天送银票和云锦羽衣被拒之后,她已经知道赵学尔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了。她和孟廷本来商量着再想其他的办法解决,谁知道这么快就来人把孟廷抓走了,留下她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不求赵学尔帮忙,她又能去求谁呢?她已然走投无路,只得放下所有的尊严和体面,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

    赵学尔垂着眸子,沉默,可怕的沉默。

    “皇后,求您看在将军曾经救过您的份儿上,救救他吧!”孟夫人磕一个头便喊一句,好看的鎏金雕花玉砖上渐渐浸出了血色,鲜血从额头流到眼角,满脸血泪,骇人极了。但她却仿佛不知疼痛,一下,一下,又一下,似乎只要赵学尔不答应,她就永不停歇,她在用性命换孟廷一个生机。

    血泪溅在赵学尔雪白的缎面绣花鞋上,渐渐晕染开来。赵学尔透过那丝丝缕缕的血色,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芦苇垛旁边的那一幕。黑衣人从水中一跃而出,带着血腥味的刀锋从头上落下,鲜血低落在她的额头,紧跟着那把连澄湖的水也洗不干净的长刀也会落下来,她知道她要死了,她再也没办法等到父亲一起回家。她闭眼的那一刻,一个身着铠甲的人从黑衣人背后高高跃起,只是那一眼,她便记住了他,是他救了她。那时的孟廷,在年幼的赵学尔的眼中,高大威武极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牢房里的义气

    牢房。

    孟廷身着囚服,失魂落魄地靠在墙边上。

    衣服看着挺干净,牢房也比较宽敞,甚至还有个小窗户能够透出些光亮来,进来半日了,倒没人为难他。

    但他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短短半日,往日的荣光不再,如今身陷囹圄,他已经可以预料到他将要面对的处境了。

    前途尽毁,家门蒙羞,甚至连性命也……

    早朝时李复书才说过,但凡姜无谄代天巡狩之时立案未决之事,一旦查明属实,罪加一等。

    南唐律法受财枉法赃,一尺杖一百,一匹或一千钱加一等,满十五匹处绞刑。他受的那些钱财早够他绞刑多少次了,再罪加一等,也不知会不会连累妻儿家族。

    他是当朝皇后的救命恩人,原本是京都最炙手可热的新贵,只要有皇后在一日,不说封侯拜相,也必定能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偏偏他贪慕那一时的虚荣和身外之物,结果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一切化归尘土。他想求佛祖保佑再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可惜只怕连佛祖也救不了他。

    啊,不,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或许能救他!

    灰暗的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些色彩,仿佛自被捕后丢失的魂魄在这一刻回归到了他的身体中。

    “孟廷,你招是不招?!”厉喝声从牢房靠近门口的地方传出,那里站着一群人,其中朱志行和刑部尚书傅卫身着紫色兽纹官服,处处透着威严公正的气息,与这狭窄粗劣的牢房格格不入,在人群中尤为显眼,说话的人是傅卫。

    孟廷缓缓抬头,看着做工精美,代表着无上权力和荣耀的紫色兽纹官服,不由得有些失落。曾经他也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可惜如今别人仍然高高在上,而他却已经沦落为一个低贱的阶下囚。

    见孟廷只看着他们不说话,傅卫急了:“还不快快招来?”

    孟廷道:“事情的经过我都已经说了好几遍了,傅尚书还要我交代什么?”

    傅卫道:“当然是你背后之人,你在替谁办事,你是受谁之命才这么做的?”

    孟廷道:“我不是说了吗?是我受了商人刘二的蒙蔽,不得已才指使临州刺史曲智瞒下刘二兼并土地、草菅人命之事。”

    傅卫道:“可曲智在自首书上都说了,他不敢违抗皇后之命才不得不助纣为虐。”

    朱志行刚接手姜无谄手中的案子,曲智就恰好送来了自首书,李复书还要求严加查办,虽然他也觉得太过巧合,但是谁管他呢,赵学尔一边吵吵着要改革这儿要改革那儿,一边却指使孟廷收受贿赂,包庇奸商,这才是最大的笑话儿呢。

    孟廷道:“那是因为出了人命之后曲智想反悔,我担心收受贿赂的事情曝光,这才借皇后之名吓唬他,皇后什么都不知道。”

    刘二与他相识不久,便命人送来了云锦羽衣,他就知道刘二是想通过他在赵学尔那里挂个名。但那时候改革闹得轰轰烈烈,听说还都是赵学尔的主意,再加上赵学尔之前在宫中大力推行《禁奢令》,明令禁止奢侈攀比之风,由此可知他若是把云锦羽衣送进宫中,恐怕不但得不到赵学尔的赞赏,还会惹来臭骂一顿,所以他便自作主张把云锦羽衣连同刘二的事情都瞒了下来。直到后来事情愈演愈烈,最后包不住了,他才让孟夫人带着云锦羽衣和银票进宫试探,看能不能向赵学尔坦白并且求助。可惜赵学尔果真将孟夫人大骂了一顿,以至于孟夫人根本没有找到机会开口。

    他不知道的是,孟夫人今天进宫求助的时候,未免惹得赵学尔厌弃,更加不敢提孟廷曾经借赵学尔之名威吓曲智的事情了,所以赵学尔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自己也已经牵连其中了。

    傅卫明显不信:“你说皇后不知道,皇后就当真不知道吗?我劝你尽快如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孟廷道:“事实就是如此,傅尚书还想让我怎么招?”

    “哼,死鸭子嘴硬。”傅卫渐生怒气:“既然好说你不听,便让你尝尝我这刑部的十八般刑具。”

    孟廷怒道:“难道傅尚书还想屈打成招?”

    不等傅卫说话,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朱志行抢先开口道:“傅尚书自然不会做出孟将军口中这等事情,但被抢了良田又丧了性命的那家人实在太可怜,为了安慰亡灵,我与傅尚书也绝不会让害死他们之人逍遥法外。”

    孟廷看了朱志行一眼,原本他还心中疑惑,明明他说的都是事实,傅卫却偏偏不相信,还一个劲儿地往赵学尔身上引,直到朱志行开口,他才明白过来,他们这是想栽赃陷害啊。

    这件事情既然已经闹到了京都,又有他曾经与刘二和曲智来往的书信为证,他再隐瞒下去也没有用,倒不如老实交待还能免些皮肉之苦。可这二人却无中生有地逼问他背后之人,不就是想把赵学尔牵连其中吗?后妃之中除了赵学尔便属朱倩的位份最高,若是赵学尔出了事,受益的自然是朱倩,朱志行想栽赃嫁祸赵学尔,他一点儿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傅卫竟然也会与朱志行沆瀣一气?他们二人究竟在算计什么阴谋?

    想不明白的孟廷嗤笑一声,身体靠在墙上,用探究地眼神盯着朱志行和傅卫二人,不急不慢地道:“我早就说过害死那家人的是刘二,连我都被他蒙在鼓里,皇后就更不知情了。我所说句句属实,朱相和傅尚书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

    朱志行和傅卫自然不会好心替孟廷解答疑问,他们都是日理万机之人,能一同来亲自审问,已然是孟廷的福气。既然孟廷不肯说,那么他们便有必要采取非常手段,傅卫看了一眼身后狱卒们手中捧的刑具,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孟廷虎目圆睁,虽也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愤怒:“你们竟然当真敢诬害皇后?!哼,就算你们想屈打成招,我也绝不会对皇后有半个字不敬!”且不说赵学尔如今是他唯一的生机,就只凭这两年来赵学尔对孟家的恩赏和照顾,他也做不出那忘恩负义之事。

    朱志行本以为孟廷只不过是个依附于赵学尔的小喽啰,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义气,倒要叫他高看几眼。但他面上不显,踱步至孟廷跟前,故意嘲讽道:“孟将军自身难保,却还在为别人的声誉操心,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孟廷昂着头道:“我虽然是个莽夫,却也知道‘义气’二字,此事与皇后无关,我自然不能牵连于她。”

    朱志行笑了笑:“‘义气’二字虽然好听,但与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我劝孟将军还是早日供出背后指使之人,若是皇上知道孟将军所为只不过是听令行事,迫不得已而为之,说不定还会从轻发落,留孟将军一条性命。”

    朱志行用他的良心发誓,他现在有一半儿是真心在为孟廷的性命考虑。

    可惜孟廷却并不相信,鄙视道:“朱相不就是想让我诬陷皇后吗?不必说得这么虚伪。”

    朱志行的心思被人拆穿,也不恼,他既然已经决定和赵学尔开战,自然也不怕被人知道。

    倒是傅卫见他和孟廷磨磨唧唧了半天都没有用,不由得急道:“何必跟他废话?用了刑就什么都肯说了。”

    狱卒们立即捧着刑具上前,朱志行抬手拦住,转身与傅卫道:“算了,既然他不肯说,咱们改日再来问吧。”

    傅卫疑惑地看着朱志行,不知道朱志行为什么要帮孟廷说话,他想继续刑讯逼供,可朱志行挡在那里,他也不好硬来。到底朱志行才是负责孟廷案件的主审人,傅卫也不好和他僵持,只能依朱志行的话行事。

    朱志行和傅卫就这样带着人离开了,这下连孟廷都蒙了,朱志行究竟为什么要帮他?

    他透过栅栏的空隙看着朱志行离开的背影,忽然,朱志行似有所感地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温和,甚至带着些怜悯,却让孟廷毛骨悚然。

    因为朱志行那一眼,竟然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傅卫一出到牢房外面,便忍不住质问朱志行:“朱相是什么意思,方才为什么要帮孟廷说话?明明是你说要趁此机会抓住皇后把柄的,难不成这会儿又想当好人了?”

    昨天晚上朱志行拿着曲智的自首书来找他,让他拿着这封信告发赵学尔和孟廷。朱家与赵学尔的恩怨人尽皆知,当年朱倩招摇过市为李复书祈福,所有人都以为朱倩会成为李复书的太子妃,结果半路杀出个赵学尔截了胡,让朱家丢尽了脸面。朱志行为了避嫌找别人出面首告,他完全可以理解,只是他虽然怨恨赵学尔,却也不敢得罪赵学尔,所以他原本并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但朱志行说李复书如今已经厌恶了赵学尔,结合去年万寿节之后李复书对待赵学尔的态度,他对朱志行说的话半信半疑,直到今早李复书将姜无谄连贬了十一级,并且让朱志行严办姜无谄手中案件,一切与朱志行说的别无二致,他终于被朱志行说服,决定趁此机会打赵学尔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现在他卯足了劲儿准备大干一场,朱志行却在拖他的后腿,他实在想不通朱志行到底想干什么?

    朱志行面无表情地道:“你把他打得血淋淋的,就算他说了什么,皇上能相信吗?”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李复书命他核实姜无谄对孟廷案确实有所记载,并且与曲智自首书上所说内容大致相符之后,仍然不相信赵学尔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李复书坚定地认为是孟廷在败坏赵学尔的名声,所以才会那么生气,在曲智和刘二还没有押解进京,事实还没有查清的情况下,只凭曲智的自首书和姜无谄巡视地方时记录的只言片语就直接下令逮捕了孟廷。可见李复书虽然忌惮赵学尔,心中对赵学尔的信任却仍然是旁人难以匹敌的。

    朱志行在心中暗暗思量,看来他的离间之计虽然有效,但还是做得不够啊。

    只不过这样的事情他是不会告诉傅卫的,就让傅卫以为赵学尔已经失去了李复书的信任,这样才能便宜他行事。

    傅卫不知道朱志行的算计,不以为意地道:“凡是嘴硬的犯人,哪个不是用大刑伺候撬开的,偏他孟廷就打不得了?就算他是皇后的救命恩人,入了我这刑部的大牢也不管用。皇后不守妇德,公然干预朝政,还串掇皇上下放宰相的权力,不就是不相信我们,想把咱们这些人架空吗?如今她自作自受,也被皇上猜忌,我倒要让她看看,这刑部我到底做不做得了主?”

    其实经过神武太后三十年执政,他并不反对赵学尔插手朝政之事,他知道赵学尔常常派人向大臣们请教朝政,想着赵学尔是后宫之人,就算对前朝之事感兴趣也翻不了天,便不曾多说什么。当然也有赵学尔位高权重,他不敢轻易得罪的原因。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因为当初一时的心软与放纵,竟然导致赵学尔的野心越来越大,竟然插手起宰相们的事情来。

    当初魏可宗积劳成疾,赵学尔借机劝服李复书让侍郎们分担宰相们手中的事务,说是不忍宰相们辛劳,还不就是想趁机削减宰相们手中的权力。他因此对赵学尔一直怀恨在心,却因为忌惮赵学尔深得圣宠而敢怒不敢言。如今他知道李复书和赵学尔离心,又有对付赵学尔的机会,他自然要把握时机,就算不能让李复书废后,至少也要让赵学尔再也不敢插手宰相们的事情。

    朱志行斜眼瞧了傅卫一眼,心中瞧不起傅卫总盯着刑部这三瓜两枣的同时,又庆幸正是因为这样的小人才能为他所用。他想了想,道:“就算孟廷受不了刑招了,你觉得我们能处置得了皇后?”

    傅卫道:“自是不能,但我们可以奏禀皇上,请皇上来处置。”

    朱志行笑道:“既然一切但凭皇上做主,那么只要皇上相信皇后插手过此事就行了,又何必一定要孟廷招供呢?过不了几日曲智就会被押解到京都,你觉得是曲智自发的供词更能让皇上相信呢?还是孟廷被严刑逼供后的供词更能让皇上相信呢?”

    他自然也希望孟廷能够供出赵学尔,这样对他们更有利,可若是李复书不相信,他做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倒不如就让事情模糊不清,在李复书心中留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说不定日后还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傅卫想了想,觉得朱志行说得道理,但他仍然不甘心:“若孟廷一口咬定与皇后无关,就算是皇上也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好不容易抓住皇后的把柄,难道就这么算了?”

    朱志行高深莫测地道:“皇后不过后宫之人,凭借皇上的宠信,和孟廷之类的爪牙在宫外替她办事,才越发狂妄胡为。若是她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又没了那些爪牙供其驱使,你觉得她还能蹦跶得了多久?”

    赵学尔的利害手段实在深入人心,傅卫心中并不觉得这么容易就能对付得了赵学尔,但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见朱志行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样,便只能暂且相信他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防备与营救

    自赵学尔走后,李复书心绪难宁,便索性抛开政事不理,依靠在龙椅上小憩。

    唐谨看了看时间,提醒李复书用膳的时间到了,得到同意以后,侍从们送上食盒,摆出几盘色香味俱佳的珍馐美味,但李复书只浅尝了两口,有些菜连筷子都没碰一下,就命人撤走。

    唐谨见状,自然上前关切询问,是否饭食不合口味。

    李复书摇了摇头。

    唐谨又问是否身体有恙,需不需要请太医。

    李复书摆了摆手,道:“无事,心烦。”

    唐谨贴身护卫李复书,方才安仁殿里来来去去的几个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见李复书心情烦闷,便尽起为人臣子的本分,为君分忧道:“皇后仁慈,心系百姓,断然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临州刺史不过片面之言,皇上不必烦心。”他发誓他说的这些话全然出于公心,而没有半分因为不为姑娘的私心。

    唐谨贴身护卫李复书多年,李复书不疑有他,顺着话头道:“我当然知道皇后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不代表她身边的人不会借她之名为己谋利。我命人即刻抓捕孟廷入狱,便是不愿意这件事情闹大了牵连她的名声。她倒好,非但不领情,还上我这儿讲了一大堆道理,说什么罪罚相当,不为杀戮,只为教化,其实不就是为了替孟廷求情?昨天是姜无谄,今天是孟廷,真是难为她为了保住这些人,竟然煞费苦心地想了这许多借口。”

    虽然李复书言语中的讥讽之意显而易见,但其中也不乏对赵学尔的爱护之意。

    唐谨笑了笑,这两个人争争吵吵地让他们这些人吓破了胆,但实际不就是两夫妻在闹别扭吗?

    他这样一想,胆子就更大了些,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刚才朱相前脚刚从皇上这儿得了旨意去抓人,皇后后脚就进了安仁殿,这么短的时间还不够传递消息的,哪里还能编出借口向皇上求情?所以皇后刚才来找皇上,应该真的只是为了商议改革之事,而与孟廷无关。”

    这么简单的问题连他都看出来了,为什么一向圣明睿智的皇上反倒没有察觉呢?

    李复书转头看了唐谨一眼,意味不明地道:“你觉得我冤枉了皇后?”

    唐谨“嘿嘿”笑了两声,低着头不敢答话。

    李复书也不难为他,他扫了一眼殿内伺候的宫人,再看了看门口守护他的侍卫,最后看向门外诺大的宫廷,好一会儿,他挥手示意殿内的人都退下,才缓缓开口道:“皇后不知道我抓了孟廷,但不代表她不知道孟廷的事情已经暴露了。只怕傅卫刚一弹劾孟廷,就有人马不停蹄地去北辰宫报信了。”要不然赵学尔怎么能这么快就找来了安仁殿呢?

    唐谨惊讶道:“您是说安仁殿里有皇后的眼线?不可能啊,安仁殿不仅外有层层羽林军把守,内还有我率领的亲卫队看着,犹如铁桶一般,皇后怎么可能把眼线安插得进安仁殿?”他虽然这么说,但眼神却渐渐慌乱了起来,这安仁殿若是在他的保护之下被人安插了眼线,那便是他的失职了。

    李复书睥了唐谨一眼,神色冷峻,“当初皇后把郑婕妤赶出宫,足足瞒了我三日;可昨日我本打算把姜无谄外放,调令都还没有拟好,皇后就火急火燎地赶来求请了;今天傅卫私底下弹劾孟廷,我找朱志行过来核实的时候也没有声张,人还没从我这儿出去呢,皇后就又来了,讲了一堆堪比圣人的大道理,明显话里有话。无论前朝还是后宫,甚至是安仁殿的事情,皇后都了如指掌,我看再过几日只怕我这安仁殿就要变成皇后的北辰宫了吧。”

    郑妙音的事情还可以说是后宫之事,赵学尔身为皇后乃后宫之主,后宫之人听凭她的调遣也是应该的;外放姜无谄的调令要经过诸省部的拟定和审核,赵学尔常常派人与大臣们问政,偶尔听到一些消息也属正常;可今日孟廷的事情都还没有从他这安仁殿出去呢,赵学尔竟然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这不明显就是安仁殿出了奸细吗?

    赵学尔的消息如此灵通,且无论是擅自把郑妙音赶出宫,还是在安仁殿里安插奸细,行事都极为大胆,可谓毫无顾忌。

    李复书不由得心惊,赵学尔究竟要做什么?

    又或者说究竟是什么给了赵学尔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难道真如朱志行所说,赵学尔勾结外臣,图谋不轨?

    李复书越想越揪心,脑海中思绪万千,眼神也渐渐变得锋利逼人。

    唐谨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信心的,他并不觉得有人能突破他的防线在安仁殿安插眼线,可听到李复书说安仁殿变成北辰宫的时候,还是不由得面色一变。无论他认为安仁殿有没有眼线,此时都只能跪下请罪:“是臣失职,请皇上责罚。但为了皇上的安危着想,请皇上允许臣先把这个人揪出来,再来向皇上请罪。”

    李复书这才收起眼神中的锋芒,点了点头道:“好,不过要秘密行事,不可声张。”

    不可声张?唐谨疑惑道:“那皇后那边?”您都怀疑安仁殿有奸细了,难道不查一查北辰宫吗?

    李复书想了想,还是决定道:“先别惊动皇后,一切等找到安仁殿的奸细再说。”

    他虽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放纵赵学尔行事,但他们终究还没有走到那种地步。

    也许赵学尔并没有在安仁殿安插奸细,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呢?

    连李复书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是希望唐谨找到奸细,还是希望他找不到奸细。

    北辰宫。

    孟夫人磕头磕得晕了过去,赵学尔命人把她送回孟府好生照料。

    只是孟夫人虽然走了,她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她虽然恼恨孟廷做错事,但孟廷毕竟救过她的性命,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袖手旁观。她命如鱼去誊抄了案件卷宗,又借阅了所有与之相关的律法条例,并且让不为在刑部外面守着,一旦案件有了新的进展,立马来报。她和如鱼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这些卷宗,希望能够找到办法保孟廷一命。

    临州刺史曲智在自首书上说他是迫于赵学尔的权威,才不得不答应孟廷帮刘二掩盖罪行,因为孟廷一口咬定是他擅自利用赵学尔的名头办事,赵学尔对此毫不知情,李复书又没有要追究赵学尔的意思,朱志行便识相地没有把这句话记录在案。

    因此赵学尔和如鱼在卷宗上看到的只有孟廷贪赃枉法的过程,而没有看到曲智对赵学尔的指控。

    如鱼亦十分感念孟廷当年对赵学尔的救命之恩,她竭尽全力地帮忙寻找解救之法。

    这几日不知道把这些卷宗翻了多少遍,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她按了按突突直痛的额角,看向同样焦头烂额的赵学尔,终于放下手中的卷宗,直言道:“虽然孟将军一口咬定他是受商人刘二的蒙蔽才会犯下大错,对刘二兼并土地并且故意杀人灭口的事实事先毫不知情,更没有参与其中,临州刺史曲智的自首书也不能证明孟将军直接参与过或者事先知情,但他们之间来往的信件却能证明孟将军越权插手临州事务帮刘二掩盖罪行,并且孟将军自己也承认他接受了刘二的巨额赃款。受财枉法赃按律一尺杖一百,一匹或一千钱加一等,满十五匹处绞刑。从孟夫人之前打算送给皇后的云锦羽衣和银票来看,只怕孟将军这次……”

    不算上孟廷收受的其他赃款,仅云锦羽衣和那上万两银票便算得上是巨额赃款了。

    若严格按照当下的律法量刑,孟廷只怕终究免不了一死。

    赵学尔何尝不知孟廷此番在劫难逃,只是不到最后一刻,她仍然不愿意轻易放弃孟廷的性命。

    她闭着眼睛,想着还有什么地方能够作为突破口救孟廷一命,曲智的自首书,孟廷的口供,南唐的律法条例,无数的文字在她的脑海中激荡碰撞,终于,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泛红的眼眸中有了一丝的光亮:“目前卷宗上只记录了曲智的自首书和孟廷的口供,却没有曲智和刘二的口供,算时间他们二人应该马上就要押解到京都了,或许事情还能有转机?”

    “可孟将军的口供和曲智自首书上的内容吻合度很高,就算有了他们两个人的口供,结果应该也不会变化太大。”如鱼对赵学尔提到的点没有什么信心。

    赵学尔摇了摇头道:“曲智既然已经写了自首书,他的口供如何不说也能猜到几分,但是刘二呢?”

    “刘二?”如鱼迟疑道:“这个人到目前为止只出现在曲智的自首书和孟廷的口供中,他的出现究竟会给案件的审理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我也说不准。”

    赵学尔略带欣喜地道:“是啊,这个案子是发生在临州,刘二才是整个案件中最重要的当事人,也只有他最清楚案子的真相是什么。孟廷远在京都,他所了解的事情都是从刘二那里得知的,甚至他知道的可能还不如曲智多。虽然现在的情况对他极为不利,但只要刘二的说法与他们有些微的差别,说不定就能救孟廷一命呢?”

    “是啊,律法中往往只要一两个条件不同,量刑的结果就能天差地别。”如鱼经赵学尔一提醒,恍然大悟,也欣喜道:“那咱们就等曲智和刘二到了京都再说。”

    赵学尔和如鱼稍稍放宽了心。

    可这心还没落回原处,不为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带回来一个极坏的消息:“犯人已经押解进京都了,但只有临州刺史曲智一个人,据说商人刘二畏罪潜逃,追捕过程中意外身亡了。”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希望,因为刘二的死讯瞬间破灭。

    不用等到曲智的审讯和刑部的宣判,赵学尔也知道孟廷死罪难逃了。

    不为因为孟廷曾经救过赵学尔的性命,一直以来对他还挺有好感的,虽然知道他是罪有应得,却也不希望他去死。

    她趴在堆满卷宗的桌子一角,耷拉着脑袋嘟哝道:“可惜皇上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动不动就发脾气,上次还因为孟将军的事情生了那么大的气,不然皇后还可以去向皇上求情,让皇上饶孟将军一命。”

    不待赵学尔开口,如鱼斥责道:“你懂什么?皇后虽然想救孟将军,那也是合理合法地救,断然不会徇私枉法,否则和孟将军又有什么区别?”

    不为道:“那现在不是合理合法地救不了吗?孟将军又是皇后的救命恩人,难道咱们还能见死不救?”

    如鱼听了不高兴:“他收受贿赂包庇奸商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就算他被判了死罪,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不为丧气道:“可他若是死了,只怕孟夫人又要到咱们宫里来哭,说不得还要骂咱们忘恩负义呢。”学武之人就讲究个快意恩仇,两肋插刀。在不为的观念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孟廷是赵学尔的救命恩人,若是孟廷出了事,赵学尔却袖手旁观,只怕要惹得天下人笑话,她也是为了赵学尔好,才这么拼命想办法救孟廷的呀。

    如鱼经不为这么一提醒,亦若有所思。

    赵学尔嫁来京都三年,好不容易才获得了一班大臣们地认可和支持,她现在找大臣们办事也比刚来的时候容易了许多。

    孟廷是赵学尔的救命恩人,朝中大臣们皆知,若是这次赵学尔不救孟廷,恐怕大臣们会认为赵学尔实力不济,根本不值得依靠或者追随,将来赵学尔若再有吩咐,只怕她办起来就难了。

    如鱼看了看沉默不语的赵学尔,权衡了一番利弊,终于开口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救孟将军,我朝有‘八议’,即犯罪之人不必经过任何司法衙门的审判,而直接由皇上裁断,皇上根据犯罪之人的身份和犯罪情节可以减免刑罚。其中一项是‘议功’,孟将军对皇后有救命之恩,这是天大的功劳,应当可以适用此法。”

    不为眼睛一亮:“这么好的办法你怎么不早说?”

    如鱼觑了赵学尔一眼,缓缓解释道:“议功说是合法,其实跟直接向皇上求情也没什么区别。最重要的是,皇上刚刚贬罚了姜无谄,现在正是吏治改革最敏感的时候,要不然皇上也不会要求彻查姜无谄手里之前的那些案子,并且全部按罪加一等处置,皇后若是这个时候提出给孟将军议功,便是明着和皇上对着干。不仅如此,皇后身份尊贵,全天下的人都盯着皇后的一举一动,孟将军收受贿赂包庇奸商是事实,皇后若是现在用议功的办法救下孟将军,只怕日后吏治改革的推进也会因此受到极大的影响。”

    以如鱼对赵学尔的了解,赵学尔应该不会惧怕和李复书对着干。

    但改革是赵学尔提出来的,是她的心血,是她的理想。

    最重要的是改革关系着千万百姓的福祉,赵学尔断然不会允许任何对改革不利的事情发生。

    但她若是包庇孟廷,而且还是以孟廷救过她的性命为借口,那么改革便成了一个笑话,便没有了再继续下去的理由。

    可京都不是承州,赵学尔在这里本就根基不稳,此番若是不救孟廷,露了怯,不知道会损失多少支持她的大臣们,对心怀理想的赵学尔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损失。

    而且赵学尔是一个极重情谊的人,单看她明明喜欢安静,却每次都能够容忍孟夫人的拜访和呱噪就能够看得出来。孟廷是她的救命恩人,且现在只有议功这一个办法能够救他的性命,究竟救与不救,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如鱼神色凝重地看着赵学尔,自她说出这个办法,赵学尔便一言不发,她不知道究竟应不应该把这个办法说出来,也不知道赵学尔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这个世界怎么了

    给孟廷议功减刑之事,赵学尔进退维谷,但很快就不只她一个人烦恼了。

    “议功?”李复书看着站在殿前的朱志行,面上惊疑不定。

    曲智被押解进京都之后,刑部很快提审了他,如赵学尔所料,他的口供和自首书上的内容差不多,再加上有孟廷写给他的亲笔信为证,人证物证俱在,孟廷的案子很快就有了结果。

    早朝时刑部尚书傅卫向李复书汇报了案情和判决结果,曲智因为没有收受贿赂,也没有直接参与或者事先知情兼并土地和杀人命案,并且从书信上看出他早就有了悔过之意,又自首有功,因此按渎职罪判了五年刑期。加上此案虽是由曲智自首之后曝光的,但实际早在姜无谄巡视地方时就已经记录在案,而曲智也正是摄于姜无谄的威名才主动自首。李复书早就放话,凡姜无谄代天巡狩时积累的案件,一经查实皆按罪加一等处置,因此曲智最后的刑期定为十年。

    而孟廷因为收受了大量贿赂,被认定为贪赃枉法罪,赃款数额之巨大,本该处以绞刑。但念在其没有直接参与或者事先知情兼并土地和杀人命案,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便免除绞刑,判了死刑。傅卫问李复书是否还要罪加一等,李复书答人死如灯灭,往事已矣,一切恩怨情仇烟消云散,何必再加罪刑?因此孟廷最终仍然被判了死刑。

    双方供词契合,案件案情清晰明了,本应该就此结案,但此时却有人提出了要给孟廷议功减刑。

    议功减刑的事情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过,可此刻为政殿上的气氛却有些怪异。

    因为提出要给孟廷议功的人,是朱志行。

    孟廷因为数十年前的一次举手之劳,成为了当朝皇后的救命恩人,一下官升数级,奖赏无数,一个籍籍无名的侍卫瞬时变得仕途坦荡。这样的传奇故事在两年前可是极大地轰动了京都,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孟廷是赵学尔的救命恩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利益再也不可分割。

    还有一件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便是赵学尔和朱倩之间的恩怨。三年前所有人都以为朱倩会成为太子妃的时候,赵学尔横空出世,抢走了原本应该属于朱倩的荣耀,以至于现在做主中宫的人是赵学尔,而朱倩只能屈居于一个妃位。皇后和后妃之间的差距,不单是这一时名分的高低,甚至对家族的绵延和后代子孙的影响都是巨大的,所以赵学尔和朱倩之间的恩怨不单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更是赵家和朱家两个家族之间的恩怨。

    如此影响深远的、几乎不可化解的仇怨,双方不打起来都是万幸。

    可朱志行现在却主动为赵学尔的救命恩人求情,这叫人如何能不惊讶呢?

    尤其李复书知道这罪加一等的法子便是朱志行想出来的,也大略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可转眼他竟在替孟廷开脱,这下连李复书都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了。

    朱志行站在大殿中央,在一众大臣们之中显得尤为突兀,绝大部分人都向他投去疑惑和探究的目光,偶尔有一两道了然和忌惮的神色夹杂其中。但他本人却仿佛根本不受这些目光的影响,神色平静地继续为孟廷陈情:“孟将军虽然犯错,但他多年前曾经救过皇后的性命,功劳卓著,再加上他此次犯的也并非十恶重罪,还请皇上看在皇后的面子上酌情议功减刑,饶孟将军一命,也能体现皇上和皇后对功臣故旧的一片爱护之心。”

    这话若是换一个人说出来,必定感人肺腑,好一副尊君重友的仁慈心肠。

    可惜这些话是从朱志行的嘴里说出来的,众人除了目光中更添一份探究的意味之外,想的便是这个老狐狸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有更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

    卫亦君突然站了出来,高声道:“臣以为朱相所提之事不妥。”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卫亦君来京都之前,便是在赵学尔的父亲赵同的手下办差,而且极受赵同的重用。平日里赵学尔派人与大臣们问政,也是找卫亦君最多,所以卫亦君与赵家父女的亲近不言而喻。

    可他此时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给孟廷议功,众人一时都有一种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的感觉。

    尤其李复书知道赵学尔在卫亦君心目中的地位比赵同还高,而柳弗愠更知道卫亦君对赵学尔的情谊,此时再看朱志行和卫亦君的举动,李复书和柳弗愠二人不由得思虑更深。

    卫亦君站至朱志行的身边,两个人对视一眼,仿佛都从对方幽深的眸子中看到了火花四射。

    只这一眼表达了类似交战的讯号之后,卫亦君便错开了眼锋,转而面向李复书,缓缓开口:“如今各项改革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改革之事业道阻且长,尤其代天巡狩的使臣刚刚换了人选,吏治改革正处于极为敏感的关键时期,皇上前几日才说了要严查严打贪官污吏,若是这个时候议功减刑,便与改革的初心相悖,所以臣以为此时不宜给孟廷议功。”

    朱志行呵呵笑了两声,看卫亦君的眼神犹如看负心汉一般:“可孟将军与他人不同,他救过皇后的性命,卫侍郎与皇后同出承州,还曾在赵国公的手底下办差,现在却一心置皇后的救命恩人于死地,不知皇后知道了该有多么的伤心。”

    卫亦君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炬,毫不理会朱志行地嘲讽,凛然道:“既然是改革,便是自上而下都要遵守,岂能因为他有过一些功绩便不遵守国法律例?我想即使皇后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他稍稍倾斜了视角,撇了朱志行一眼,蔑视道:“而且我是朝廷臣子,享国家俸禄,所思所虑都是为了国家百姓,而不像朱相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至于在公务上竟也有了偏颇,实在是要不得。”

    “你……”朱志行颤抖地指着卫亦君,虎目圆睁,怒不可遏。自神武太后在时他便已经身居宰相之位了,这些年位高权重,即使是王公皇子们也要给他些脸面,其他人更是迎合奉承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人敢给他气受?可恨卫亦君只不过一个小小的中书侍郎,竟敢指着他的鼻子骂,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朱志行竟然被激得一时失了态。

    幸而他还记得今日的目的是什么,衣袖挥下来的瞬间便隐藏了怒色。他不再理会卫亦君,转而面向李复书,只是声音仍然有些控制不住的僵硬:“皇上,兼并土地和杀人命案的罪魁祸首是商人刘二,也是他多方钻营才搭上了孟将军昔日的一个同僚,并且主动委托此人赠送财物给孟将军以寻求庇护。孟将军却不过故旧情谊,一时义气便收下了,但他与刘二至始至终都没有见过面,就更加不知道刘二的罪恶行径了。”

    “事发后孟将军还曾要求刘二把非法兼并的土地还给受害的农户,可惜刘二却一再地阳奉阴违最终杀人灭口,连累孟将军也被拖入了罪恶的深渊。孟将军因为割舍不去与旧日同僚之间的情义,又受了奸商的蒙蔽,才有今日之祸。只是他虽然官风不正,但终究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尤其他还是皇后的救命恩人,还请皇上能够看在皇后的份儿上为其议功减刑,饶他一命。”

    朱志行的这一番话听着似乎极为通情达理,大臣们之中竟然还有不少人暗暗点头认同他的说法。

    尤其刑部尚书傅卫似乎极为感动,主动站了出来附议朱志行的提议。

    但朱志行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他的这些说辞只不过是为达目的强词夺理罢了。

    他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给李复书一个配合他的借口,只要李复书愿意配合,他就已经成功了。

    他面上平静但内心灼热地盯着李复书,希望李复书能够给他一个肯定的回复。

    但李复书却低眉沉思,并没有注意到他急切地目光。

    反而是他身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又开口了:“按朱相的说法,既然孟廷如此无辜,罪不该死,那朱相不应该求皇上给他议功减刑,而应该直接叫傅尚书不要判他死刑才是。”

    “卫侍郎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唆使朝中重臣徇私枉法,你把南唐律法置于何地?”朱志行抓住了卫亦君的错处,颇有些得意,义正严辞地道:“今日在这为政殿上,当着皇上和众位大臣们的面,卫侍郎行事都如此放诞不羁,只怕私底下还不知道怎样胆大妄为呢?”

    面对朱志行的指摘,卫亦君毫不在意,反倒微微一笑:“我不过是看朱相救人心切,这才帮着想想办法,怎么到了朱相的嘴里就成了唆使傅尚书徇私枉法了呢?何况我若真想要唆使傅尚书做些什么,何不私底下悄悄地去找傅尚书喝两壶小酒?又或者赠些财帛?干嘛非得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唆使呢?又不是脑子犯了大病。”

    说到“大病”那两个字,他特意撇了朱志行一眼。

    朱志行离得那么近,自然看清楚了卫亦君看他那一眼时的微妙神色。

    也不知道他把那一眼脑补成了什么涵义,顿时气得怒发冲冠,裂眦嚼齿。

    而无辜被点了好几次名的傅卫抚了抚袖子里竖起来的汗毛,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李复书见朱志行气得差点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忙咳嗽了两声,提醒卫亦君不要欺负他的三朝元老。

    卫亦君这才敛了敛肩膀,又微微低头,表示他不会再欺负老人家。

    好在朱志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至于就被几句含沙射影的话气得去世,他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担心李复书会因为卫亦君的话而误会他,又找补了几句:“皇上,臣虽然怜惜孟将军因为一时意气而自毁前程,但也绝对不敢藐视国法徇私废公。虽然皇上任命臣作为此案的主审人,但臣全程都只不过旁听监审,提审犯人和判罪量刑等一应具体事务都是由傅尚书和刑部的各位同仁们共同完成的。臣从来没有以一己之私心干预审判过程,傅尚书和刑部的各位同僚们更是不偏不倚秉公执法,还请皇上明鉴。”

    朱志行话音刚落,紧跟着傅卫也是一副既惶恐又愤怒的模样道:“皇上,臣对犯罪嫌疑人的定罪和量刑俱都有法可依,绝没有欺公罔法之处,还请皇上明察。”

    两位老大人委屈得都快要哭出来了,李复书正要安慰几句。

    这时卫亦君又开口了:“傅尚书若不是欺公罔法,那就是用错了律法条文,判错了刑。”

    傅卫堂堂刑部尚书,竟然被人质疑用错了法条?

    朝中的大臣们都忍不住躁动起来,连李复书看傅卫的眼神竟然也茫然中夹杂着一丝怀疑。

    傅卫见状,顿觉不堪受辱,一时气血上涌,差点晕厥了过去,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神,咬牙切齿地道:“孟廷收受奸商刘二的财物,并且请托临州刺史曲智为其掩盖罪行枉法裁判,是为受财枉法赃,按律一尺杖一百,一匹或一千钱加一等,满十五匹处绞刑。孟廷收受巨额贿赂,按律当处绞刑,但念在他收受贿赂之前并不知道刘二所求,且曾经劝阻刘二作恶,仍心存一丝善意,所以为其减刑一等,判为死刑。不知卫侍郎认为我哪里用错了法条?”

    傅卫的解说合情合理,那一丢丢因为不了解案件详情而产生的怀疑顿时涣然冰释,众人都等着看卫亦君如何解释。

    谁知卫亦君竟然不急不躁,还冲着傅卫乐呵呵地笑了两声,道:“傅尚书也别冲着我瞪眼,说您用错了发条的人是朱相,又不是我?”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傅尚书用错了法条!?”朱志行吹胡子瞪眼,不敢相信卫亦君在这为政殿上竟然也敢胡说八道。

    卫亦君一本正经道:“您刚刚说孟廷是从他旧日的同僚,也就是他如今的下属手里接过的财物,他从来没有与刘二见过面,且收受财物之时也根本不知道刘二所图。既然如此,那孟廷犯的应该是所受监临罪,而并非贪赃枉法罪。所受监临赃按律一尺杖四十,一匹或一千钱加一等,八匹徒一年,满五十匹流两千里。如此说来孟廷的量刑最高应该是流两千里,确实罪不当死,傅尚书差点枉杀了人命啊。”

    朱志行嗤笑一声,蔑视道:“卫侍郎既然不懂律法,就不要在这里装懂。官员不因事受财,即只接受下属或者管辖对象的财物,但是没有枉法行为的才能以所受监临罪论。傅尚书刚刚才说过,孟廷不但收受贿赂,还唆使临州刺史曲智为刘二掩盖罪行枉法裁判。”

    “按照我朝律法,官员接受有事之人的贿赂,为其向有关官员请托,比照受财枉法罪论处,原本最高刑罚应为流三千里。但是曲智原本不愿意枉法裁判,迫于孟廷的强权压制才不得不同意,这才给了刘二胆量和机会杀人灭口,造成了极为恶劣的严重后果。所以我与傅尚书一致认为孟廷的行为不能只归于‘请托’,而应定为曲法裁判,所以最终定罪量刑时以受财枉法罪论。”

    “哦,原来如此。”卫亦君一副受教的模样。

    朱志行不耐烦地瞥了他两眼,还以为他有多厉害,没想到是满罐子不荡浅罐子荡。

    解决了卫亦君这个麻烦,朱志行准备继续请求李复书给孟廷议功减刑:“皇上……”

    忽然卫亦君又想起了什么,一惊一乍地道:“啊,我想起来了。受财枉法赃和受所监临赃适用的对象好像都是监临主司而并非一般官吏,除监临主司之外的一般官吏若是因事收受他人财物,则属于‘坐赃’。坐赃罪止徒三年,所以孟廷最高应该只能被判徒三年而已,可傅尚书却判了他死刑。啧啧,真是草菅人命啊。”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歪头眯眼打量着傅卫,那眼神仿佛傅卫就是一个杀人凶手。

    “你……”傅卫又一次遭到暴击,且更加直白和恶毒,别说他高高在上多年,就是他升任刑部尚书之前又何曾受过这种气?可怜他一时气急,瞠目结舌,竟然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

    朱志行被打断说话本就十分不悦,见状更是恼怒,冷哼一声道:“卫侍郎说的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以赃入罪的律例条文在立法之初确实详细区分了监临主司和一般官吏的入罪条件和量刑标准,但因为监临主司和一般官吏犯了同样的罪,判刑却大不相同,便有许多人抱着侥幸心理钻这些律例条文的空子,不但增加了案件的侦查和审判难度,还增加了贪官污吏的犯罪机率,所以后来在使用法条时便渐渐模糊了两者的概念,不再区分监临主司和一般官吏了。”

    他瞥了卫亦君一眼,想看看卫亦君一再被打脸的模样。

    谁知卫亦君非但不觉得脸疼,还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道:“哦,朱相的一席话真令我茅舍顿开,多谢赐教。”说着还当真给朱志行行了一礼。

    朱志行翻了个白眼,用力地挥了挥衣袖,一副半点也不想和卫亦君扯上关系的样子。

    他看不起卫亦君不懂装懂卖弄玄虚,也更加为自己刚才竟然被这个装腔作势的半罐子气到而懊恼不已。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卫亦君废话那么多,他只想尽快让李复书给孟廷议功减刑了事:“皇上,还是尽快议功……”

    谁知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又又被卫亦君吊儿郎当地打断了:“我还听说在立法之初曾经专门讨论过官员收受贿赂的问题,有不少先贤学者认为受财不枉法其实属于官员的个人操守问题,根本算不上犯罪,也不必判刑。据朱相方才所说,孟廷虽然贪财,却无心害人性命,只不过这个刘二太坏了,竟然闹出了人命,这才受到了牵连。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依照上述理论随便给点处罚稍微意思一下,又或者让他给受害者家属补偿了事?当然,我事先声明我对这种说法是不认可的,但是如果朱相一定要救孟廷的话,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胡说,我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想法。”朱志行厉声呵斥,他终于知道卫亦君其实就是在胡搅蛮缠,他不想再与其纠缠下去,目不斜视地道:“皇上,臣为孟廷请求议功是合乎朝廷法度的,但卫亦君竟然在朝堂上狂言乱语,胡乱歪曲律法条款的涵义,如此藐视国法,还请皇上治罪。”

    这时又一个人从大臣们之中站了出来,是工部尚书王邦。

    他仿佛增势一般站在朱志行的身后,面无表情地道:“皇上,臣附议。请皇上为孟廷议功,并且治卫侍郎藐视国法之罪。”

    先前傅卫的出现倒没有在众人心中掀起多少波澜,但此时王邦的站队却让一众大臣们心里略略吃了一惊。

    当初李复书登基之时,不但杀了惯常在康宁公主身边阿谀奉承的工部侍郎雷于利,连同当时的工部尚书诸杰也以驭下不严、不作为等理由给罢免了,提了身为康宁公主家令,却在他与康宁公主的斗争中立了大功的王邦顶上来。

    王邦继任工部尚书之后,着实位高权重,但他却丝毫没有要张扬显摆的意思。他从来不主动表明自己的观点,能附和别人就附和别人,能随大流就随大流,能不说话就坚决不多说一个字,为人如此低调谦卑,以至于人们常常忘了他也是一位手握重权的宰相。

    可就是如此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在事情还没有决断的时候急着站出来表态,这叫人如何能不多想呢?

    果然,朱志行的身边有了人,支持卫亦君的人也毫不逊色。

    柳弗愠和刑部侍郎陆续站在了卫亦君旁边,纷纷为卫亦君解释,并且反对为孟廷议功。

    此时双方阵营都是三对三,且其中竟然还出现了刑部尚书站朱志行,而刑部侍郎站卫亦君的怪异现象。

    双方形成对峙之势,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啊。

    即使李复书高坐在龙椅之上,此刻也感受到了萦绕在大殿之中既微妙又紧张的气氛。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有些疑惑朱志行的目的,但经过卫亦君在其中这么一搅和,他大概明白了朱志行想干什么。

    但是卫亦君……

    “卫亦君,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李复书的声音很平淡,不辨喜怒。

    阻止给孟廷议功的办法明明有很多,但是卫亦君却选择了最令人迷惑的行为,他看了半天戏都还不知道卫亦君究竟想干什么。

    卫亦君收起方才玩世不恭的样子,极为严肃地躬身回话道:“回皇上,臣不敢辩解,但是臣心中有一个小小的疑惑。朱相今日多次提起要给孟廷议功,且态度十分坚持。可臣非常积极地替朱相想了很多办法之后,朱相却这也不许,那也不能,而且对臣的态度还非常的不友好,前后极为矛盾,所以臣有些怀疑朱相究竟是不是真地想救孟廷。”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周围立即响起好几声细小的像是捂着嘴笑的噗哧声。

    可不是吗,就他那强词夺理无理取闹还死皮赖脸非要说给人家听的办法,就算朱志行答应了,他们也不可能答应的好吧?

    竟然还好意思倒打一耙怪别人不答应?

    但众人笑过之后,突然又有一种卫亦君问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感觉,至少救人心切的态度不应该是朱志行那样的。

    可朱志行若不是真心想救孟廷,那他三番五次替孟廷请求议功又是怎么回事呢?

    众人不由得陷入了新一轮的沉思。

    李复书嘴角抽了抽,当然不是。

    但是他并没有替朱志行回答,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朱志行,他也很想知道朱志行究竟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只见朱志行正义凛然地道:“我虽然怜惜孟将军受人蒙蔽,一时失足成千古恨,但却绝不会因此而妨碍司法,更不会破坏国法秩序。”

    李复书挑了挑眉,这个回答中规中矩,没什么新意。

    卫亦君道:“既然朱相不想妨碍司法,又何必给孟廷议功?尤其皇上几日前才说了要严查严打贪官污吏,朱相此时提出给孟廷议功,岂不是有悖于皇上的训诫?何况孟廷贪赃枉法酿成大祸,本就为国法所不容,又有什么值得怜惜?刑部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该怎么执行就怎么执行,这样不是更好吗?”

    李复书点了点头,这也是他不想给孟廷议功的原因。

    朱志行咧嘴笑了笑,声音沙哑得有些阴森:“刑部按律严格判刑体现的是国法国威;皇上严惩贪官污吏体现的是圣人君威,而为孟廷议功体现的却是皇后的仁慈,三者各尽其职,互不干扰,又怎么能混为一谈呢?依据国法和皇上的旨意给孟廷判刑,再根据他曾经救过皇后的功劳为其议功减刑,便可以将国威、君威和皇后的仁慈同时展现得淋漓尽致,又何乐而不为呢?”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朱志行别有用心,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说的这些理由确实完美得让人几乎没有办法拒绝。

    卫亦君眯了眯眼睛:“孟廷的事情跟皇后可没有半分关系,朱相却每句话必要提皇后,这是何意?”

    众人心中咯噔一声,朱志行今天一直提起赵学尔,确实有些反常,难道他救孟廷其实是为了对付赵学尔?

    朱志行却笑得更加得意:“孟廷是皇后的救命恩人,皇后必定是愿意为他议功减刑的。”

    卫亦君嗤笑一声:“您可别这么说,好像您跟皇后关系有多好似的。”

    笑容凝固在脸上,朱志行无话可说,毕竟他再厚脸皮也说不出他和赵学尔关系很好的话来。

    卫亦君继续道:“而且我还有一个疑问,我记得刘二的案子是由曲智监临主司,而并非孟廷。曲智和孟廷是平级,他又不受孟廷的领导,他若真是那么不愿意,干嘛听孟廷的呀?如果他至死不从,孟廷远在京都又能奈他何?听说刘二给他送的礼送一次退一次,连孟廷寄给他的银票都退了回来,一分钱没收。结果他枉法裁判害死了人,只判了十年,而孟廷却判了死刑,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说到“有心还是无意”的时候,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朱志行的脸色,可惜却没有发现一丝蛛丝马迹。

    “曲智为什么这么怕孟廷,大家不是都心知肚明吗?”朱志行三番五次被卫亦君调侃,捉弄,冷嘲热讽,好几次都下不了台,正心中着火,就听见卫亦君问了这个愚蠢的问题,他当即阴阳怪气地讽刺回去,憋了半天的怒火这才发泄出去。

    只是他沉浸在报复卫亦君的快感之中,却没注意到李复书的脸色有点难看。

    卫亦君又道:“所以您的意思孟廷是借了皇后的势,甚至可能是皇后直接指使曲智枉法裁判的?

    “难道不是吗?”朱志行想也不想地道。

    怒吼声席卷而来:“朱志行,注意你的言辞!“李复书脸色铁青,没想到朱志行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用最快的速度把孟廷打入大牢,又明里暗里地示意朱志行酌情处理曲智手上的证据和口供,目的就是为了不要把赵学尔牵扯进来。他本以为朱志行再怎么和赵学尔不对付,也会维护皇室的声誉和威严,却没想到朱志行竟然会为政殿上当着众位大臣们的面说出几乎是肯定赵学尔参与其中的话来?所有践踏皇室声誉和威严的事情,李复书都绝对不能忍受,一双喷火的眸子恶狠狠地盯着朱志行,恨不得在他身上烧个窟窿出来。

    朱志行这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他虽然确实想借此事大做文章搞臭赵学尔的名声,但不是用这种打李复书脸的方法啊,他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些话来,不过那些暂时都不重要了,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跪求李复书的原谅:“臣不是这个意思,是臣胡言乱语,还请皇上恕罪。”

    卫亦君却还不放过他,在一旁闲闲地道:“今日朱相在这为政殿上无凭无据地污蔑皇后,只怕明日坊间就会传出流言,说皇后包庇罪犯,以权压人,收受贿赂,祸害百姓。皇后厚德载物,克己奉公,勤俭节约,关爱百姓,若传出这样的话来,既令皇后伤心,也令皇室蒙羞。”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朱志行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过既然被卫亦君当场拆穿,他的算计只怕是要化为泡影了。

    果然,李复书听了怒火中烧,立即喝道:“朱志行,日后朕若听到这样的传闻,便惟你是问。”

    朱志行唯唯称是,只是掩盖在匍匐着的身躯下的恶毒眼神却格外的明亮。

    早朝就这样不欢而散,大臣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出去,有人欢喜有人愁。

    ------题外话------

    其实每天都在写,只是我写得慢,量和质之间,我只能保一个,对不起催更和等着看文的朋友,抱歉。

第二百二十章 得罪人

    柳弗愠和卫亦君并肩向政事堂走去。

    柳弗愠既高兴又好奇地道:“我说朱志行怎么会主动提起给孟廷议功减刑,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先说服皇上给孟廷议功,然后再对外传言说是皇后包庇孟廷,而曲智之所以对孟廷言听计从,便是因为皇后在背后给孟廷撑腰;甚至还有可能说孟廷收受的贿赂都孝敬给了皇后,皇后曾经暗中给曲智施压,所以曲智才不得不从。”

    “今日朱志行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皇后才提出给孟廷议功,实际上是在提醒所有人孟廷是因为皇后的关系才被赦免的,这样一来皇后便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败坏皇后的名声?真是好恶毒的心思。这次多亏你揭穿了朱志行的诡计,才没有让他的阴谋得逞。不过我看了半天才看明白朱志行的心思,你是怎么一开始就发现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的?”

    卫亦君也很高兴,嘴角噙笑:“这还得多亏了刑部侍郎的提醒,他说朱志行和傅卫每天都会秘密提审孟廷,问他皇后对这件事情知不知情,所以我早就防备着朱志行会借此机会诬陷皇后,果不其然,他想在孟廷议功的事情上做文章。”其实他一开始也不知道朱志行想做什么,但孟廷是赵学尔的救命恩人,他便一直关心着案情,稍微想了想,便猜出了朱志行的目的。

    柳弗愠道:“朱志行没有直接弹劾皇后,想必是孟廷并没有说出他想听的话。朱志行和傅卫在多少年前就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在他们的审讯之下,孟廷仍然没有出卖皇后,倒也是条汉子。若是不议功减刑,只怕死罪难逃,哎,可惜了。”

    卫亦君收敛了笑容,冷冷道:“可惜什么?且不说他贪赃枉法祸害无辜百姓,本就是死罪一条;单说他利用皇后为自己谋利,败坏皇后名声,连累皇后也差点受到牵连,死一百次都便宜他了。”

    柳弗愠无奈地看了卫亦君一眼,他知道卫亦君是心疼赵学尔无辜受到牵连,所以才会对孟廷如此冷淡,但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再罪该万死,也是皇后的救命恩人,究竟要不要怪罪他,也是皇后说了算,你现在阻拦他的生路,只怕日后皇后知道了会怪罪你。”

    卫亦君身体僵硬了一秒,随即又若无其事地道:“他是皇后的救命恩人又怎么样?只要他犯了法,就应该受到惩罚。”

    柳弗愠叹气:“可我听说皇后前几日命如鱼去藏书阁借了许多律法条文相关的卷宗,又命不为守在刑部外面,时刻关注着案件的进展,看来皇后是想救孟廷一命的,这大概也是朱志行为什么会在议功的事情上大做文章了。”同情地看了卫亦君一眼:“所以,你可能好心办了坏事。”

    “你太不了解皇后了。”卫亦君目视前方,脚步稳健:“皇后或许是想救孟廷,但那是在她还没有完全了解事情的经过,她觉得这件事情或许还会有隐藏的真相,或者可以找到法律条文证明孟廷确实罪不该死,又或者其他合理合法的条件下。但是一旦她发现事情并没有其他的真相,并且刑部对孟廷的判决也公平公正的时候,她是绝对不会插手的。”

    “议功不就是合理合法救孟廷的手段吗?”柳弗愠胸有成算,步履轻盈:“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凡符合这八议之人犯罪,便可以不走普通的诉讼审判流程,就连司法官员也无权直接审理管辖,必须奏请皇上裁决,皇后完全可以凭这一点合理合法、心安理得地保孟廷一命。所以我觉得,你或许应该先去与皇后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卫亦君不以为意,问道:“你还记得去年皇后提到的改革事项中有哪几项吗?”

    柳弗愠不知道卫亦君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但还是答道:“我当然记得,地方发展战略改革,地方官吏选拔制度改革和恩荫制度改革,其中地方官吏选拔制度改革后来又延伸到了全国的吏治改革。去年这个时候,改革正闹得轰轰烈烈,想不记得都难,但是这和孟廷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卫亦君道:“其中这项恩荫制度的改革,提高了权贵家族子弟入朝为官的门槛,倒逼他们用财富和资源精心培养族中子弟,为国家输送人才;但更重要的是可以限制权贵特权,使他们族中的子弟们不至于过于骄纵而害国害民,对维护国家的稳定与和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八议制度实际上就是权贵的一种保命手段,也是权族的特权,既然皇后有心削减权贵特权,那么她便绝对不会用这种办法去救孟廷。”

    听了卫亦君这一番话,柳弗愠也开始觉得赵学尔或许不会给孟廷议功,他想了想,道:“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可孟廷是皇后的救命恩人,就算皇后不打算给他议功,那也得皇后亲口说出来,而不是你来替她做决定。”

    他说的这些话完全是为了卫亦君着想,他不希望卫亦君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最后还要落得赵学尔的埋怨。

    卫亦君对赵学尔的情谊他是知道的,如果赵学尔真的那么做了,只怕卫亦君免不了会伤心。

    卫亦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就是因为孟廷是皇后的救命恩人,所以我才不能去问皇后。要皇后亲口宣判救命恩人的生死,这样不是太残忍了吗?”柳弗愠说的他未尝不懂,但即使赵学尔会迁怒他,责怪他,怨恨他,他也必须这么做。

    柳弗愠诧异地看着卫亦君,他以为卫亦君没想那么多,却原来卫亦君早就想到了。

    只不过是不忍心伤害赵学尔,卫亦君才选择一个人背负了所有。

    他本以为赵学尔已经成亲那么久了,就算卫亦君当初对赵学尔有一些情谊,也应该淡了。

    却没想到这份情谊在卫亦君的心里竟然藏的那么久,那么深。

    若卫亦君执意如此,那么多说无用,柳弗愠默然,转而说起了其他的话题:“你跟刑部侍郎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朱志行和傅卫秘密提审孟廷的事情他竟然也告诉你?”

    卫亦君道:“不是我和他关系好,而是我们都有共同要保护的人。”

    “刑部侍郎在保护皇后,为什么?”柳弗愠不解,没听说赵家跟刑部侍郎家有什么交情,至于赵学尔到京都之后极少有场合能跟他们这些外臣见面,和刑部侍郎的联系就更少了,刑部侍郎违背上峰之意私底下帮助赵学尔,这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卫亦君深深地看了柳弗愠一眼,没说话。

    柳弗愠愣住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卫亦君的意思,笑道:“看来皇后向皇上提议下放宰相们的权力,你们这些侍郎们倒都很是感激皇后。”

    卫亦君也笑了:“那你们这些宰相们是不是都很记恨皇后呢?”

    他还记得那时候柳弗愠拉着他喝得酩酊大醉,可见柳弗愠心中是在意的。

    以柳家和赵家的关系,柳弗愠仍然不能释怀,其他的宰相们若是由此对赵学尔心生怨恨,他一点也不奇怪。

    虽然卫亦君说的是玩笑话,但柳弗愠还是很认真地回答道:“皇后对柳家有恩,我一辈子铭记在心,无论皇后做什么,我也绝不会对皇后有丝毫不敬。但别人就不同了,你看今日傅卫和朱志行明显就是一丘之貉,他素日与皇后无冤无仇,之所以会帮朱志行对付皇后,便是因为记恨皇后提出下放宰相们的权力。还有王邦,他背弃康宁公主转投皇上,虽然立了大功,但身份敏感,在其他的宰相们面前总是少了一份底气。”

    “未免别人说他卖主求荣,他遇事向来都是能不表态就不表态,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他无能。由此就可以看出,他虽然身在宰相的位置,但实际对宰相的权力并不执着。可他竟然也主动站出来附和朱志行,便是因为皇后提出了恩荫制度改革。因为他虽然不在乎宰相的权力下放,但是他在乎子孙后代的前程。他是工部尚书,王家子弟本可凭借恩荫制度做官,十几二十年以后,所有人都忘记了他背弃旧主的事情,到时便是他王家大展身手的时候,可偏偏皇后在这个时候提出恩荫制度改革,切断了他王家子弟的仕途,他岂能不记恨?”

    卫亦君气愤道:“皇后提议让宰相们下放权力,是为了让宰相们放下手中琐事,有更多的精力能够更好的辅佐皇上治理国家,若是有人非要觉得皇后别有所图,故意削减他们的权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我也无话可说。可王邦当初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做到公主家令,想来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族中子弟难道连一个能通过简单考试做官的人都没有吗?竟要因此而记恨皇后?”

    柳弗愠道:“如果你原本免费就可以得到一样东西,现在告诉你要花大钱才能得到,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相信我卫家的子孙后代也都不是草包,不会连一门经义和实务考试都考不过。”卫亦君毫不犹豫地道。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恩荫制度改革确实是损害了他的利益,但他对卫家的子孙后代有信心,若是谁连一门经义和实务都考不过,在他看来也根本没有做官的资格,所以他觉得这条制度的改革是很有必要的。

    见卫亦君一副‘赵学尔做什么都是对的’的表情,柳弗愠白了他一眼:“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譬如王邦。”

    卫亦君想了想,道:“王邦本来就是个透明人,他愿不愿意又有什么重要呢?”

    “可像王邦这样的人有千千万,若是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情,有这样一群人在旁边暗算陷害,只怕皇后防不胜防。”柳弗愠暗暗焦心,赵柳两家关系亲近,若是日后赵学尔出了事,只怕柳家首当其冲,“皇后为了皇上到处得罪人,实在太不明智,你还是应该劝着些皇后才是。”

    赵柳两家虽然亲近,尤其他还承了赵学尔天大的恩情,但是他本人与赵学尔并没有多少私交,远不如卫亦君和赵学尔熟悉。

    他曾经和赵同也说过这个问题,可赵同每次都气哼哼地说他管不了赵学尔的事情,他一个外人就更加管不了了。

    可惜柳弗思不愿意来京都,不然他还可以让柳弗思进宫劝劝赵学尔,也好得过他一个人在宫外干着急。

    “你说皇后是为了皇上?”卫亦君有些吃惊于柳弗愠的想法。

    “对啊。”柳弗愠理所当然地道:“虽说夫妻本是一体,但皇家的夫妻之情与寻常不同,皇上除了皇后,后宫中还有数位妃嫔,恐怕有不少人都盯着皇后的位子,譬如朱家父女便是极为明显的例子,否则朱志行何必费那么大的心力算计皇后?他们还算是明面儿上的,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皇后出事,所以皇后为皇上谋划的时候,一定要多为自己想想,否则若是把朝臣们都得罪光了,只怕皇后的位子也就危险了。”

    柳弗愠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卫亦君却只关注一个问题:“你说皇后提改革,让宰相们下放权力,都是为了皇上?”

    “难道不是吗?”柳弗愠不知道卫亦君为什么会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卫亦君哑然失笑,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他,却又觉得多说无用,最后只道:“你可真不了解皇后,难怪当年皇后放着你这么个位高权重的承平大将军不用,反而要费那么大的心力来培养我一个小小的守城兵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弗愠忽然不懂卫亦君在说什么。

    卫亦君却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大踏步地往政事堂去了,留下柳弗愠一个人在原地,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用圣旨用懿旨

    朱志行刚一出了为政殿,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怒气冲冲地走在最前面,吓得旁人都不敢靠近。

    傅卫却顾不得这么多,三两步追上去,压低了声音询问道:“皇上不给孟廷议功,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邦也看着朱志行,等待着他的安排。

    朱志行在一众朝臣们面前被一个小辈耍弄,丢了脸面,本没有心情理会旁人,但大事不容疏忽,忍耐着怒气道:“让那些人先按兵不动,其余的事情等回去再商量。”

    傅卫点了点头:“是啊,现在外面但凡有一言半语对皇后不利,只怕皇上都会怀疑我们。”一想到这几日来的谋划前功尽弃,便忍不住发闹骚:“若不是朱相拦着,凭我的手段,不怕孟廷不供出皇后。现在倒好,不但白白浪费了一个拿捏皇后把柄的大好机会,还惹怒了皇上,真是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

    朱志行自然听出了傅卫的责备之意,皱了皱眉头,没有争论傅卫后来也十分赞同这个计谋,现在却来当马后炮的话,只道:“急什么,皇上说不同意给孟廷议功了吗?”

    “这不明摆着的吗?皇上说若是听见任何于皇后不利的传言,便要惟朱相是问。”傅卫不假思索地道。

    “可皇上说的是不能有流言传出,却没有说不给孟廷议功。”朱志行道。

    傅卫认真地想了想李复书刚才说过的话,倒还真是没有说不给孟廷议功的话,但是,“这不是一个意思吗?我们给孟廷议功,不就是为了利用流言对付皇后,又不是真的想救孟廷。”

    朱志行道:“现在不是我们要给孟廷议功,而是皇上要给孟廷议功。”

    傅卫不解:“什么意思?”

    朱志行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自从去年开始闹改革,一些朝臣们对皇后歌功颂德,极为拥护。如今孟廷贪赃枉法,却因为是皇后的救命恩人而不用受到法律的制裁,你说当初那些因为改革而拥护皇后的人难道不会因此而对皇后心寒吗?皇上难道不想趁此机会离散皇后的势力吗?”

    傅卫恍然大悟,但仍有些迟疑:“可方才皇上分明是向着皇后,维护皇后的,哪里有半分猜疑打压之意?”

    他虽然不满赵学尔削减宰相的权力,但他只不过是一个臣子,而赵学尔却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且智力手段非常,所以他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开罪赵学尔为自己出气。这次还是朱志行说李复书和赵学尔的感情破裂,他才敢大胆一试。谁知李复书今日在朝堂上竟然如此维护赵学尔,计划的失败和得罪赵学尔这个强敌可能面临的报复都让他惶恐不安。而这份不安又渐渐演变成对朱志行的怀疑,或许所谓的帝后不和,只不过是朱志行骗他们对付赵学尔的谎言?

    若帝后关系并非朱志行说的那么糟糕,反而感情和睦,琴瑟和鸣,那么今日之事若是让赵学尔知道了,一旦赵学尔起心报复,朱志行一向得李复书倚重,又算是李复书的岳丈,赵学尔或许不能把朱志行怎么样,但他与王邦只怕就福祸难料了。

    傅卫看了王邦一眼,发现王邦也正看着他,显然两个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朱志行一向敏锐,自然察觉出了他们二人的异样,虽然他看不起这两个胆小鬼,但只要一想到朝中八位宰相半数已经被赵学尔拉拢,若是再没了他们二人,他一个人对付赵学尔只怕难上加难,便只能心平气和地安抚道:“皇上维护的只不过是皇室的威严罢了,有些事情私底下可以做,却不能拿到明面儿上来。”

    偏偏卫亦君把他的那些阴暗心思拿到了明面儿上来,无论李复书心里是怎么想的,总是要出言维护赵学尔一二。

    “可是……”一旦开始怀疑,便不会再轻易相信,傅卫便是如此。

    “我听说皇上前几日丢了样东西,整个安仁殿都搜查了一遍,最后皇上自己把那东西找着了,但到底还是打发了几个人出去。要说这皇宫里的主人,除了皇上便是皇后了,其他的后妃就跟摆设差不多,皇上却怀疑安仁殿有奸细,你说他防的是谁呢?”朱志行慢悠悠地道。

    “自然是皇后。”傅卫脱口而出,旋即又问道:“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是秘密搜查,安仁殿里的人都被封过口。”朱志行道。

    “既然是秘密搜查,那朱相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傅卫怀疑道。

    朱志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一直默默跟随在一旁的王邦立即满脸堆满笑容地道:“朱相跟着皇上的时间久,又是国丈,皇上对朱相的信任,自然与咱们这些旁的人不同。”仿佛这消息是李复书亲口告诉朱志行的一般。

    朱志行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但无论这消息究竟是不是李复书亲口告诉朱志行的,傅卫和王邦都再一次相信了朱志行的话,毕竟李复书搜查安仁殿的大事是造不得假的。

    安仁殿。

    自散朝后,李复书一路上便绷着张脸,回来以后既不批阅奏折,也不召见朝臣商谈国事,闭着眼睛倚靠在龙椅上,显然是有心事。

    侍从们见状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把茶水点心放置妥当,便都退了下去。

    唐谨也准备一同退下去,却突然听见李复书道:“还没有找到吗?”

    这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唐谨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整个安仁殿的人都查过了,没有可疑之人。有几个人那儿发现了贵重财物,也都交代了来处,但无一人与北辰宫有关。”

    李复书“嗯”了一声,没有下文,唐谨便准备告退,忽然又听见李复书道:“召吴自远。”还没等唐谨应声,又道:“算了,去御花园透透气,让吴自远去那儿找我。”

    唐谨赶忙打发人去找吴自远,随后伴驾去了御花园。

    一路上郁郁葱葱,繁花似锦,行至一处荷塘,里面的荷叶都有沿帽大小,或站或卧或斜倚在池水之上,高高低低挨挨挤挤地一大片,偶有清风徐来,荷叶摇曳起舞,几滴露珠不慎从荷叶上滚落,在池水上泛起粼粼涟漪,景色煞是喜人。

    李复书迎着微微湖风,嗅着荷叶清香,看起来似乎沉醉于美景之中。

    却又忽然叹息一声,景色虽美,但无心欣赏。

    唐谨看着人把身后的凉亭布置妥当,正准备汇报,听得这一声叹息,便自觉站至一旁做个隐形人。

    没过多久,吴自远踏风而来,行过礼后站至李复书身后,面对满池碧色,深吸一口气,闭眼回味一番,乐陶陶地道:“静波倚碧荷,湖风送清香,真令人心旷神怡啊。”

    李复书被吴自远夸张的模样逗笑,但转瞬眼中又没了颜色:“这荷花池看着是个死水湖,但实际为了保持湖水的清澈和流动,它底下连通着城外的护城河,所以看似柔和平静的池水之下,实则暗流涌动。”

    吴自远闻言赶忙收起方才的闲散姿态,恭敬道:“不知皇上唤臣来有何要事?”

    李复书转身步入凉亭坐下:“也无甚要事,不过这几日心烦得很,找你下下棋,放松放松。”

    凉亭中的石桌上,一副玉质精美棋具早已经摆放妥当。

    李复书说无事,吴自远却不能真的当作无事,边下棋边琢磨着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令李复书烦心。

    果然,不一会儿,李复书问道:“今日朱相提出要给孟廷议功,你怎么看?”

    一心两用的吴自远诧异地看向李复书:“我以为皇上早已经有了决断。”为政殿上卫亦君和朱志行争论了半天,孰胜孰败一目了然,他以为此事早已经了结,却没想到李复书竟然还在想这个问题。

    李复书道:“你也以为他在给皇后下套?”

    吴自远嘿嘿笑了两声:“这个……有目共睹嘛。”

    今日早朝时那场精彩绝伦的辩论,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出李复书的二岳丈想要陷害李复书的大老婆并且失败了的戏码,是李复书的家务事,他这个外人不好品评。但作为曾经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他十分为赵学尔感到庆幸,若不是卫亦君看得明白,只怕赵学尔这次就要吃大亏了。

    “若是提出给孟廷议功的人不是朱相,而是其他人,你还会觉得有人想陷害皇后吗?”早朝时卫亦君辩驳朱志行可谓不留余地,大概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所以吴自远会有这样的想法,李复书并不惊讶,但他却不以为意:“朱相只不过是被卫亦君气着了,才会冒犯皇后。至于卫亦君说的那些事情,不过是他的猜测而已,当不得真。而且我已经警告过朱相谨慎言行,他当不敢违逆我意。说起来这也是我的错,当初若不是我悔婚,朱相也不会处于如此难堪的境地,只不过按制提了给孟廷议功,言行没有丝毫逾矩之处,就要备受世人猜疑。”

    吴自远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若是换一个人提出给孟廷议功,他应该不会有这种想法。

    只不过因为这个人是朱志行,所以从一开始他便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阴谋。

    再加上卫亦君有意无意的引导,便越发觉得事情就是他想象的那样。

    但实际上朱志行只不过是按制提出给孟廷议功,而他们臆想的那些阴谋啊,陷害啊,根本就没有发生。

    想明白这些的吴自远内心对朱志行深表歉意,端正了态度道:“皇上说得是,是臣狭隘了。”

    李复书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你认为给孟廷议功的事情可行吗?”

    “臣还是不同意给孟廷议功。”吴自远道:“如卫侍郎所说,眼下吏治改革正处于极为敏感的关键时期,任何对贪赃枉法行为的纵容恐怕都会导致改革的失败,所以臣以为现在不宜给孟廷议功。”

    李复书道:“但我觉得朱相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刑部严格按照律法给孟廷判刑,便已经彰显了国法君威,而给孟廷议功免除死刑体现的却是皇后的仁慈,两者并不相违背,自然也就于改革无碍了。”

    “皇上切不可相信此等诡辩之言,只要诏令一下,天下人哪管孟廷是因为什么原因得到赦免,只知道皇上包庇孟廷罢了。”这也是吴自远为什么会站队卫亦君的原因,朱志行不顾当前形势颠倒是非黑白,若不是为了陷害赵学尔又是为哪般?

    “若是不用圣旨而用皇后的懿旨颁布赦免孟廷的旨意呢?”李复书道。

    “这……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啊。”吴自远大受惊吓,哪朝哪代也没有皇帝在时,却用皇后懿旨裁决国事的道理,“皇上为何如此执着于给孟廷议功?”

    “皇后很在意孟廷。”李复书低垂着眼眸道。

    原来李复书这么做是为了赵学尔,吴自远虽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但忽然就有那么一丢丢理解李复书了:“确实听说皇后身边的如鱼和不为姑娘这几日一直在为孟廷的事情奔忙,皇上和皇后鹣鲽情深,难怪皇上为难。”他想了想,又道:“但皇后向来通情达理,而且改革是皇后提出来的,也是皇后的心血,想来皇后也不愿意改革受到阻碍,只要皇上和皇后好好解释一番,皇后定然能够理解皇上的苦衷。”

    李复书非但没有因为吴自远的宽慰稍稍安心,反而神情更加冷肃:“皇后这几年既要操持后宫宫务,又要操劳前朝国事,你不觉得她太辛苦了吗?”

    虽然李复书说着体贴赵学尔的话,但那语气和神态却让吴自远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小心翼翼地道:“皇上的意思是?”

    李复书捻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不疾不徐地道:“自改革之后,皇后声誉日隆,受到不少大臣们地拥戴。你说若是有朝一日皇后在北辰宫待腻了,想搬来安仁殿住,这些人会怎么做?”

    棋子掉落棋盘滚落到地上,一瞬间的怔愣之后,吴自远赶忙站至一旁躬身请罪:“是臣鲁莽,请皇上恕罪。”说完便低着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即便他与李复书再亲近,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搭话。

    李复书心知他吓着了这位昔日好友,笑道:“说说而已,怕什么?”

    李复书当作玩笑,吴自远却不能当作玩笑,他扯了扯嘴角算作回应,便又低着头不说话了。

    李复书也不为难他,起身走到荷花池畔,看着那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池水,眸中也似这池水般平静中透着挣扎:“孟廷曾经救过皇后的性命,便是我们夫妻的救命恩人,若是不给他议功,只怕有人会骂我与皇后忘恩负义,但如今的形势又确实不宜给他议功,真是令人为难。算了,不想了,这个问题还是留给皇后去头疼吧,说到底皇后才是最担心孟廷的人,就让她来决定给不给孟廷议功,无论她怎么做,我都支持她。”

    吴自远错愕地看着李复书,他看不见李复书的神色,听见李复书说话如此妥帖,不由得怀疑刚才李复书疑心赵学尔有不臣之心的话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李复书继续道:“不过这件事情终究属于前朝之事,若是派宫人们去问不合适,但是又不能下明旨。你与皇后比较熟悉,不如就由你替我跑这一趟,问问皇后是否给孟廷议功。”

    吴自远先是被突如其来的帝后危机砸懵,后来又被李复书的反差行为弄得更加糊涂,他一百个不愿意卷入这诡异的帝后争斗中。但是时间紧迫,他根本来不及想明白这其中的玄机,就更加不知道该如何抗旨了,只能在李复书压迫的眼神中接旨,跟随着侍从们往北辰宫而去。

    李复书看着吴自远离去的背影,微蹙的眉宇和复杂的眼神暴露了他的心思。

    他并没有因为把问题推给了赵学尔而感到轻松愉快。

    朱志行的胆子比他想的要大,攻势也比他想的要猛,给孟廷议功便是朱志行为对付赵学尔量身打造的利器。

    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只要他顺势答应,因为改革而拥护赵学尔的大臣们便会寒心,那么他之前担忧的问题便已经解决了一大半。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让赵学尔自己来做决定。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赵学尔给孟廷议功,还是希望她不给孟廷议功。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赦

    北辰宫虽然鲜有外臣拜访,但宫里的人常常受命去前庭办差,与大臣们也有不少来往,所以对吴自远的到来并不意外。

    不为对吴自远更是熟悉,便直接把人领到了内书房。

    这些日子因着孟廷的事情,赵学尔每日都把自己关在书房研究解救之法。

    书房内,赵学尔和如鱼分别坐在一高一矮两张案几之后,不仅每张案几之上都堆着高高的卷宗,旁边的地上更是放着数不清的各类书卷典籍。尽管在得知刘二死后,案件出现转机的希望渺茫,但赵学尔还是没有放弃。

    直到吴自远进去之后,赵学尔才从一本卷宗中抬起头来,面上明显可见疲倦之色。

    吴自远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在赵学尔下首的一个蒲团上坐下之后,也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道:“皇后可是在为孟廷担忧?”

    赵学尔与吴自远曾经有过数面之缘,而且共同度过好几次危机,她对吴自远的印象还不错。但自她进宫以后,吴自远从来没有来过北辰宫,这次一来就问孟廷的事情,一想到孟廷做过的那些事,恐怕来者不善,但她还是坦然地点了点头:“是。”孟廷有罪不假,但仍然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想救孟廷的事情无需隐瞒,也不打算隐瞒。

    吴自远仿佛没有看见赵学尔眼中的防备,继续道:“孟廷贪赃枉法已查明属实,且贪墨数额巨大,应被处以极刑。但他多年前曾保护皇后有功,符合八议之中的议功,因此朱相今日早朝时提出要给孟廷议功免除死刑。但卫侍郎认为姜无谄刚被撤换,眼下吏治改革正处于极为敏感的关键时期,不宜给孟廷议功。他们两位说得都很有道理,皇上左右为难,实在无法抉择。皇上知道现在最担心孟廷的人是皇后,所以特意派臣来问问皇后的意思。”

    从御花园到北辰宫这一路上,他一直在琢磨李复书的话。

    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引起李复书对赵学尔的猜疑,但无论是什么原因,他对这样的结果都不意外。

    因为他和李复书从小相伴长大,神武太后和康宁公主对李复书造成的伤害他太清楚不过了。

    而赵学尔的才智、胆略甚至“野心”,比神武太后和康宁公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他对李复书的了解,李复书应该绝对不会娶赵学尔为妃。却没想到李复书不但费尽心机地追求到了赵学尔,甚至主动允许赵学尔参与朝政,不但对赵学尔言听计从,而且每当在他们这帮朝臣们面前提起赵学尔的时候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他以为李复书对赵学尔的喜爱已经超越了内心的恐惧和防备,却没想到他曾经预料过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或许因为他心中早就有“一定会这样”的预判,所以除了一开始的惊讶之后,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李复书让赵学尔决定孟廷的生死,这件事情对赵学尔来说有利也有弊。他不知道李复书对赵学尔的猜疑和防备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也不能确定李复书这么做是出于对赵学尔有利的目的,还是有弊的目的。

    李复书和赵学尔毕竟是夫妻,万一他今日对赵学尔采取了强硬的态度,明日人家两口子床头吵架床尾和,那他岂不是给自己树了一个强敌?

    所以吴自远思量再三,最终念及曾经与赵学尔共患难的情谊上,本着以和为贵的原则,把事情的经过尽量完整、准确地告知了赵学尔,让赵学尔自己去判断、决定。

    “皇上让我来做决定?”赵学尔拧眉道。

    “是,皇上说无论皇后做什么决定,皇上都一定会支持皇后,所以皇后不必有后顾之忧。”吴自远道。

    赵学尔垂下眸着,颤声道:“此案既然已经查清,但凭皇上裁夺就是,无论皇上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

    吴自远道:“皇上还说若是皇后有意赦免孟廷,未免有人借机阻碍改革,最好用懿旨代替圣旨颁布诏令,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赵学尔猛地抬头看向吴自远,她总算听明白了,李复书这是非要她做决定不可。

    自上次在安仁殿她和李复书不欢而散之后,她再没去过安仁殿,李复书也没来过北辰宫,她知道李复书应该还在生她的气。

    李复书想知道她的意见,却不亲自来与她商议,反而很官方地派了吴自远来问她的意思,她心中不免猜疑,李复书究竟是真的想帮她救孟廷?还是因为她对改革和姜无谄的处置有不同的意见惹得李复书生气,所以李复书要惩罚她亲自宣判孟廷的死刑?

    她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吴自远,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李复书究竟意欲何为。

    但连吴自远自己都不知道李复书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赵学尔就更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了。

    这个差事对吴自远来说虽然棘手,但更难办的事情他都遇到过,所以他原本也并不觉得有多为难。但此刻赵学尔眼中翻涌的伤心难过和懊悔愧疚却令他心惊,他突然意识到,他抛给赵学尔的问题不仅是利益上的选择,更是在逼赵学尔亲自判决孟廷的生死啊。

    杀人不过头点地,现在他苦苦相逼赵学尔判决救命恩人的生死,岂不诛心?

    李复书决定让赵学尔裁夺孟廷生死的时候,究竟是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还是明知如此而故意为之呢?

    吴自远越想越局促不安,尤其在赵学尔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下,更觉得无以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后悔自己方才没有坚持到底据理力争,又怨怪李复书选谁不好,非要让他来干这丧良心的缺德事。若论熟悉程度,卫亦君和赵学尔岂不是更熟悉?但一想到早朝时卫亦君和朱志行争锋相对的模样,想来卫亦君宁愿抗旨也不会接下这差事。

    就在吴自远羞惭得恨不得拔腿而逃的时候,赵学尔终于转移了视线。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再推辞,只是把手边那本翻看了好几日的《八议》,和一本密密麻麻写得很长的奏章轻轻地放置一旁,拿出一本空白奏本,提笔颤抖地写下了两个大字。

    她凝视着那两个字,很久很久,直到眼睛酸涩得快要忍不住落下泪来,才缓缓地合上了奏本。

    她拿起手边那本早就写好却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的奏章,和这本刚刚写好却只有两个字的奏本放在一起,交给不为递给了吴自远。

    吴自远此时羞愧得无以复加,自觉没脸再多说什么,接过两本奏章之后,深深地鞠了一躬,便直接告退了。

    出去之后,侍从说李复书仍在御花园等他,他便直接往御花园去了。

    李复书原本坐看着莲花池水发呆,唐谨提醒吴自远到了,他立马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道:“你的棋艺还是这么没有长进,若不是你刚才走得快,只怕又要输了。”

    吴自远自然知道棋盘上的战况如何,但他此时却无心恭维李复书,只勉强扯了下嘴角算作回应,便将手上的东西恭恭敬敬地奉上。

    李复书瞥了眼吴自远手上的东西,知道那就是赵学尔给他的答案。

    他犹豫了一会儿,点头示意侍从呈上来。随手翻开一本,才看了几行字,便轻蔑地嗤笑出声:“‘刑法变革,我朝立法之初图以重罚遏制罪犯犯罪,案发率以盗窃罪最高,所以盗窃他人三千钱以上者死罪;百姓骇盗匪,是以强盗伤人者处死刑;圣祖最恨贪赃枉法者,遂贪赃十五匹以上者绞刑。”

    “每每行刑,民心大快,然百年来犯偷盗罪、强盗罪和贪赃枉法罪被处以极刑者却始终居高不下,可见严刑峻法无法遏制犯罪,当寻变革。昔汉文帝减轻刑罚,废除酷刑,轻刑慎罚,仁以治国,始得文景之治……‘呵,所以她这是打算保孟廷了吗?”

    李复书怒气横生,只觉得赵学尔虚伪至极,明明是私心作祟,却偏要和他讲什么大道理。

    什么刑法变革,不就是为了替孟廷求情吗?

    每次都是这样,孟廷是这样,姜无谄是这样,朱倩也是这样。

    她想保的人,就讲一通大道理把人留下来;她看不顺眼的人,就再讲一通大道理把人赶出去。

    还有魏可宗,姚厚德,她想要拉拢的人,便千方百计地举荐到他跟前,推崇备至。

    而朱志行和他潜邸的故旧,那些只忠于他的人,她便费尽心机地贬低陷害,或者阻拦晋升。

    李复书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心惊,或许连提出改革这件事情,也是赵学尔的私心?

    因为她要所有人都对她歌功颂德,推崇她,拥护她,甚至臣服于她。

    怀疑渐渐转变为愤怒,仿佛一桶炸药堆积在李复书的胸口,而他手上的奏章就像冒着火星的导火索,“呲啦”一声被撕成两半扔在地上,满腔的怒火这才稍稍得以发泄。

    “别。”吴自远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

    他看着那两片残破的仿佛垃圾一样被扔在地上的奏章,心中痛惜不已。

    虽然才听李复书念了几句话,却已经令他首肯心折,他觉得赵学尔提出的问题十分值得研究。

    但看李复书的脸色,他却不敢在这种时候说出来,只提醒道:“另外一本,才是皇后谕示。”

    还在气头上的李复书下意识地看向石桌上仅剩的那本奏章,犹豫了几秒之后,狠狠地捏在指尖,本来想像刚才一样一撕了事,但看吴自远紧张的模样,终究还是高抬贵手。心想他就瞧瞧赵学尔究竟说了什么,若还是像刚才那样东拉西扯惺惺作态,他再撕了不迟。

    他大力地掀开封面,却在看到里面内容的一瞬间愣住了。

    因为那上面赫然只有两个大字,不赦。

    李复书定定地看着那两个大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吴自远却能感受到李复书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他趁机捡起地上残破的奏章拼凑着认真地看起来,赵学尔不仅提到要减轻刑罚,以仁治国,还提到对待非大奸大恶的罪犯,除了惩罚以外,还应该给予适当的教育,让其知廉耻,晓荣辱,明是非,让他们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也防止他们刑满出狱后二次犯罪。对于偷盗三两银子便处死刑的南唐来说,这样的观点实在令他耳目一新。

    但他现在可不敢在李复书面前夸赞赵学尔,只貌似不经意地道:“看这落款,这篇奏章是皇后一个月以前写的。”

    盯着手上奏章发呆的李复书闻言回过神来,一把从吴自远手中抢过残破的奏章,他仔细地看了最后的落款,时间确实是在一个月以前。那时候姜无谄都还没有回京都呢,自然也就没有孟廷什么事了,所以赵学尔这篇文章应该不是为了孟廷所写。

    “既然她不是要给孟廷议功,那她又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呢?”李复书呢喃出声。

    虽然他的声音很小,但吴自远站得近,还是听见了。

    他也在想同样的问题,是啊,既然赵学尔不打算给孟廷议功,那她让他把这本奏章带给李复书的目的是什么呢?

    毕竟李复书让他去问赵学尔是否给孟廷议功,赵学尔却让李复书轻刑慎罚,以仁治国,确实比较容易让人产生歧义。

    一旁的唐谨见李复书和吴自远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犹豫着开口道:“或许……是因为皇上说凡姜助教代天巡狩期间记录在案的案子,都按罪加一等从严从重处置……前些日子,皇后为了这件事情还特意来过安仁殿一趟。”他撇了李复书一眼,结局就不用他说了。

    李复书立马想起那日赵学尔急冲冲地来安仁殿找他,让他遵循法度,不可随心所欲增加刑罚。但他以为那是赵学尔为了替孟廷开脱编造的借口,根本没有多想,不但没有采纳,还与赵学尔大吵了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他再度低头看着手中两本截然不同的奏章。

    所以赵学尔根本没打算给孟廷议功,那么那天她来找他的目的自然也就不是为了孟廷了。

    刚才腹议了一大堆阴谋论的李复书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好在这样的阴暗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怒气随着误会的解除烟消云散,李复书的脸色也在自我安慰和调节中趋于平静。他看了眼身旁的唐谨,又看了眼杵在下面的吴自远,轻咳了一声道:“既然皇后说不议,那就不议吧。”

    吴自远领旨告退。

    临行前他觑了李复书一眼,见李复书没了生气的模样,虽然不愿意麻烦缠身,但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和皇后夫妻一体,其实有些事情皇上代皇后做决定,想来皇后也不会怪罪。”

    他可不想以后再被李复书派去干那缺德事儿了,别说没脸见赵学尔,这事儿但凡被人传出去一丁点儿,他都没脸见人了。

    李复书刚有些放松的身体闻言又板正了起来,他把两本奏章合起来放在石桌上,喜怒不辨地道:“虽然是夫妻,但有些事情却不能僭越,总得皇后自己做决定才行。”

    赵学尔的决定虽然让他很满意,但也正因为赵学尔不给孟廷议功,便意味着他的计划失败了。

    吴自远不知道李复书话中的侧重点是孟廷的生死必须要由赵学尔来决定,还是夫妻不能僭越。若是前者倒还好说,总可以有解释的余地,若是后者……他不敢再多说什么,赶忙告退。低头的一瞬间撇见了石桌上渐呈颓势的棋局,心想赵学尔或许应该和他学学下棋才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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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谋势介绍:
赵学尔一生有两个理想:
一是生前能以天下为己任,兼济苍生。
二是死后永为后世称颂,流芳百世。
强敌入侵,奸臣当道;
她出谋划策,斩奸佞,大败朔方。
太子被擒,边境危急;
她运筹帷幄,救太子,稳边境。
康宁公主权势滔天,意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计中计斗康宁公主,辅佐太子登基。
权贵横行,恶政失民心;
她献国策,提改革。
……
一腔热血,大道直行,为国为民,心中坦荡。
女儿身又怎样,她照样走出锦绣繁华!千金谋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金谋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金谋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