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妙笔计划”是王者荣耀与阅文集团合作的王者荣耀文学共创活动。首期活动由王者荣耀邀请25位阅文知名作家,基于王者荣耀的世界观及英雄设定,创作作家心中的王者故事。
合集作品《王者时代:英雄书卷》,覆盖长安、云中、海都、稷下、玄雍五大王者世界区域,共计23篇英雄故事。
1)弈星《弈动长安》,作者:辰一十一
2)裴擒虎《寸步不让》,作者:国王陛下
3)公孙离《离梦长安》,作者:油爆香菇
4)尧天小队《肴天客栈》,作者:青衫取醉
5)公孙离《长安离歌》,作者:府天
6)马可波罗《长安漫游》,作者:魔性沧月
7)李元芳《少年密探》,作者:荣小荣
8)上官婉儿《惊鸿一笔》,作者:言归正传
9)狄仁杰《对手》,作者:纯洁滴小龙
10)李白《云中曳影》,作者:三天两觉
11)李信《光明行》,作者:卖报小郎君
12)伽罗《她之箭》,作者:希行
13)铠《异乡人》,作者:齐佩甲
14)百里守约《守约》,作者:辰一十一
15)百里玄策《云罗墟》,作者:宅猪
16)狂铁《风暴之海》,作者:远瞳
17)露娜《月光之影》,作者:云芨
18)蒙犽《是无拘》,作者:咬火
19)曜《闪曜》,作者:圣骑士的传说
20)鲁班大师《双星》,作者:齐佩甲
21)扁鹊《生死人》,作者:志鸟村
22)蒙恬《制胜》,作者:鹅是老五
23)镜《镜界》,作者:黑暗荔枝
另有五篇区域小说,分别是:
1)李白《长安:青莲剑歌》,作者:风月
2)狄仁杰《长安:机关迷影》,作者:二目
3)花木兰《云中:木兰行》,作者:黑暗荔枝
4)米莱狄《海都:高塔之巅》,作者:须尾俱全
5)曜《稷下:如星之曜》,作者:绯炎
弈动长安 第一手 猜先(英雄:弈星,作者:辰一十一)
长安,大理寺!
机关坊中飞檐林立,画阁高耸,街角处背靠着高达数十丈坊墙的鼓楼,已经敲响了第三通鼓。
长安是一座由机关构成的城市,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机关楼甚至可以高达数十丈。石质的楼墙之上遍布着银色的导轨,那是被长安人称为经脉的机关运行路径,一座座望亭楼阁,可以沿着这些机关导轨运动。
但大理寺却是个例外,坊墙之上银色的导轨经络稀少而规律,高耸的云楼画阁亦是错落有致,保证视野的开阔!
随着第三通街鼓的敲响,大理寺沉重的坊门亦平滑有序的开始缓缓闭合,坊墙之上数十座望楼升起,这些望楼屹立于厚实的石壁坊墙之上,身披明光盔甲,手持长枪的武侯们俯窥着整个坊前的动静。
望楼上非但有这些眼力敏锐的武侯和密探,还有一个个圆滚滚的机关人,红光莹莹的视线,扫视着每一个可疑的位置!
“没有破绽!”
弈星身披蓝白色的披肩,平静的从坊前经过。
“大理寺内各处建筑高地错落,但遵循着中间高,四周低,坊墙高,其余建筑低的原则,留下了大量的空白足迹地带。坊墙上的任何一个位置,都至少在三座望楼视线交叉之中。就算翻越坊墙,也找不到一条完全遮掩行踪的路线。”
“除了各处望楼的明哨,还有建筑之中警惕监视着各处道路的明暗岗哨,想要潜入进去,难如登天!”
弈星嘴唇不动,清冷的声音却传入身边的阴影里。
“如此,也并非完全没有破绽!”
阴影中的人开口道。
“是人就会有破绽!巡视望楼的武侯和密探,我可以用‘藏棋’之法,使得他们的注意力分散,注意不到我们!”
“但同时还有一条与密探明暗哨完全独立的巡视体系。那些机关人不会渴,不会累,更不会注意力分散。不解决它们,我们没有成功的希望!”
弈星看了一眼坊墙上望楼里那些圆圆滚滚,看起来毫无威胁的机关人,嘴唇微微蠕动道。
此时望楼已经注意到这个第三通鼓后,还在街上逗留的少年。
一座望楼外竖起的信旗向着弈星所在的方向倾斜,两片犹如燕子尾巴的旗翼,一片朝着弈星的方向指去,一面与地面呈直角竖起,示意那个方向有情况。
周围数座望楼之上的视线立刻投射了过来!
弈星却毫不变色,登上了街上沿着经络运行的一辆奚车,奚车之中已经坐着一个男人,正是刚刚站在望楼视线的死角处的那个身影。他透过车窗,凝视着夕阳下的大理寺!
“我认为恰恰相反……这就是破绽!”
“人和机关是不会相互理解的!只要存在这种无法解决的误解,这份信任便不堪一击!”
那个身影吹响了含在舌下的一只呼哨,低沉让人无法听到的声音,传出了极远的距离。
这时一只黄莺拍打着翅膀,从半空飞过。
坊墙上的望楼处,一个圆头圆脑的机关人脑袋一歪,散发这莹莹红光的视线扫过了那只黄莺,它口中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拉动了身边的信旗,让信旗的尾翼直指着黄莺的方向。
周围的几座望楼也将目光投射过来,还有望楼通过导轨滑到了方便观察的位置!
一位两鬓斑白,资历颇深的密探放下了手中的机关望镜,摇头道:“只是只鸟!你们继续观察!”
此时,被望楼机关滑动的声音惊动的黄莺,已经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密探站在望楼的窗口,抬手对其他同伴示意解除警备。
他回头看了机关人所在的狭小望楼一眼,摇头道:“那是七号的望楼吧!它最近经常误报,改天找人来修一修吧!”
身边的同伴笑道:“那是!咱们大理寺已经够荒僻了,总不能真的连一只鸟都放不进来了!”
“这样,咱们可就真成了绝雌生物了!”
此时,黄莺鸟已经飞跃过了长安重重的飞檐,飞进了一处楼阁之中,停在了一只苍白而纤细,干净的没有一丝老茧的手指上。
先前那个神秘的声音再次响起:“人和人之间都难以相互信任,更何况绝不可能与人相互理解的机关人?不能相互信任的同伴,彼此之间带来的,自然只有干扰……”
黄莺鸟微微侧头,眼瞳之中闪过一丝红光,犹如红宝石一般的眼睛精致而没有一丝生气,竟然是一只机关黄莺。
托着黄莺的身影纤瘦而高挑,带着一丝病容。
在他身边却是青涩之气尚未褪尽,两颊带着一点婴儿肥的弈星,此时正在一张棋盘之上落子。
那黑白的棋子交织之间,显出极为复杂的形势,黑子布局森严精密,白子凌乱散落,竟然无法串联一条生气。
若是有识得大理寺各路岗哨布置,同时又精通棋道的人便会发现,这棋盘之上的布局,犹如从云端俯视整个大理寺,而黑白棋子是各处的建筑。
黑子落子所在便是明暗哨所的布置,空白之处或是黑子的杀机,或是白子的生气。
通过整个棋局的气眼布置,大理寺的防守变化便在弈星眼中一览无余。
“怎么样!我的情报可曾完善?”
神秘人坐到了弈星的身边,慵懒道:‘要是实在算不出来,我们可以改在白天动手!”
“白天大理寺人员复杂,变数极多,难以纳入我的掌控之中。下棋者最讨厌的并非是对手毫无破绽的棋风,或是什么高超的算力,而是出乎意料的变数!”
弈星缓缓开口道:“我已经算出了一条可以进入秘阁的道路……”
他抬手在棋盘几处空白之上落子,竟然将白子的生机,于绝无可能之处延续了一条脉络,通往‘天元’之处。
而天元的位置,正是他们此次的目标——秘藏阁所在。
秘藏阁是保存大理寺历年机密情报的档案馆,亦是守卫最为森严之处。它位于大理寺坊群的西侧,乃是一座遍布机关的楼阁。其中形势之复杂,规章之严密,大理寺无出其二者,便是大理寺卿狄仁杰的办公之所,也要位列其后。
弈星身边的神秘人微微一笑,点头道:“白日秘阁中随时可能有人来查询情报档案,的确不好动手。”
“而且我等调取档案,只能在外阁等候,由馆阁中的女侍通过机关传递调取档案的名称,然后由内阁的主薄找到对应的情报再传递给外阁,由我等现场查阅。”
“故而秘阁内外不通,档案绝不离馆,每次查阅机密非但需要相应的身份,更要留下案底记录。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毫无破绽的窃取其中的机密,几乎是不可能!”男人手指轻轻点在了天元之上。
“所以,对于秘阁内的情形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弈星微微皱眉,圆而小的脸庞之上,浮现一丝凝重的神情。
“秘阁主薄是一位老密探了!据说早在杨氏掌权之际,便已经是大理寺的资深密探。如今年过七旬,早已不问外事!只是因为孤寡一身,除了大理寺无路可去,为人又小心谨慎,知晓许多前朝的隐秘,这才被狄仁杰安排接管了秘阁。”
“此人无法收买,更对大理寺忠心耿耿,接掌秘阁数年以来,都未再出秘阁一步!”
“好在此人还负责整理各路密探回报的情报,将其中的原本整理成档案收入内阁,因此我对此人还算有些了解!”
弈星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此时月色已经渐渐笼罩长安,清辉洒下,带着一点朦胧之感。他捻起一枚白子放到了窗下,洒落的银光下,白子反射着月光,通体莹莹仿若无物,随即又有一枚黑子相邻落下。
黑白之间月光流转,渐渐模糊了其中的事物,两枚棋子就这样从人的视线之中消失不见了。
“今夜,月色正好!”
弈星平静道:“正是完成老师嘱托的良机,老师既然将如此重任交托于我,弈星则不可不胜!”
“阿离!”
一只粉色头发的少女探头进来,两只耳朵一颤一颤的,就好像在伸手打招呼。
“阿离可以用伞躲避敌人的视线,但是……星,你也要跟着去吗?如果被发现的话,阿离可是没有办法带着你逃出来哦!”
弈星凝视着天元位置,微微摇头:“棋盘之上,出现了巨大的空白,我必须跟着你们才能看得更清楚。”
“认真的星真可爱!”
阿离伸手戳了戳弈星的脸庞,少年微微仰头,眉头微蹙,紧绷的脸吓退了公孙离不安分的手。
站在窗边的男人尴尬的咳嗽了两声,完全想不到严肃认真的少年,还有如此的一面。
他继续说道:“在机关人的认知当中,遭遇的各种情况的反馈会分为三种,轻度威胁、中度威胁和重度威胁。因为某些顾虑,大理寺的警戒机关人只能发出警报,除此之外,是完全无害的。机关人可能有各种判断复杂情况的能力,但在警戒体系之中,它却只能发出这三种信号。”
“所以,其中必然存在误解!”弈星明白他的意思。
“正常的鸟兽翻阅坊墙,是无威胁状况,但可能是机关的鸟兽,便是轻度威胁!要提醒其他岗哨注意有动静。翻阅大理寺坊墙的小型机关是轻度威胁,人是中度到重度威胁,持有武器,或是在通缉之中的人物,会立刻引发全面警报。”
“当然如你们这般的……”
男人扫了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一眼,暗叹一声,真是造孽啊!微微摇头道:“就算出现在坊墙之上,大概率也是中度威胁,会提醒各处的岗哨密探有情况,并会扩散警报,通知附近巡逻的密探前往!”
“所以,大理寺密探与警戒机关人之间,并不能充分地沟通,也不存在坚实的信任体系。”
弈星点头道:“这就是你说的破绽所在!”
男人抬起头来:“我只是用了一点小手段,便已经在你选定的坊墙之处,制造了一处信任的危机。呵呵……人和机关人之间终究是不能理解的,无论它们表现的多么像人,但那也只是一种伪装。为了人的认同,而进行的伪装!它们终究只是一种……像人的怪物而已!”
弈星平静地看着面露一丝深深的冷漠,甚至厌恶的男人。
他能感觉到男人此刻无所谓的伪装之下,那种深切的痛苦和厌恶。
但弈星终究没有开口安慰,在他的世界之中,他人的痛苦,只要不去打扰便好了。
“所以,飞越过坊墙的伞是什么级别的警戒?”
“轻度……”
“棋子呢?”
“也是轻度!”
男人看到弈星还要开口,便竖起食指道:“没有遵循预定路线靠近的大理寺密探,在判定之中也只是轻度威胁,所以……”
他掏出了两个银鱼袋,里面装着一枚象征着长安官吏身份的鱼符,递给两人道:“这是我设法弄到的鱼符,你们佩戴上鱼符行走在大理寺中,那么只要不被人发现,靠近任何机关人,都只会被判定是轻度威胁。”
弈星握紧了手中的银鱼袋,望着月光之下远处显露的大理寺的飞檐殿宇,坚定道:“那么,开始行动吧!”
弈动长安 第二手 起手
奚车在街道之上平缓的滑动,飞快的掠过纵横交错的大街,拐到了大理寺所在的机关坊前。
金色的奚车攀上了垂直高大的坊墙,在巨大的坊门左侧的角门前停了下来。门口守卫的武侯看到奚车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只是机敏地打量着奚车之上走下来的人,熟稔的打着招呼:“索大人!又来加值呢?”
从奚车上下来的索大人只是微微点头,便通过了守卫的搜检,径直进入了大理寺中。
奚车驶离后,紧贴着坊墙的阴影里,两个影子并肩而立。
耳朵竖起来的那个影子,看了高大的坊墙一眼,轻声笑道:“阿离倒是很容易就能翻过去!可是,星,你怎么办?”
“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阿离!我们在预定处汇合!”
公孙离像是一只矫健的兔子一样高高跃起,在坊墙之上几近垂直,毫无凸起的几处地方轻轻一点,她踮着脚仿佛舞蹈一般,一个前空翻,人就轻巧地翻上了数丈的石墙。
此时她已经攀到了一处凸起,随后,仿佛正在舞蹈表演一般,她轻轻握住了那处凸起借力,整个人凭着手臂的力量,往上柔软地翻了上去,犹如一只矫捷的灵兔,朝着一处望楼一跃而起。她纤长的腿就像蝎子尾刺一样倒挂,整个人飞跃向数十丈外的望楼,脚尖灵巧的勾住了望楼下的一处石雕凸起,然后凭借脚尖勾起的力量,整个人猛地往上腾翻而去……
望楼中的密探好像听到了什么,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但此刻阿离紧紧贴在望楼的凭栏,而密探就站在她身后的栏杆之后,只要他探头向下看一眼,都能看到那上下抖动,微微颤抖的茸茸耳朵。
但这时,一把花伞犹如燕子,在空中灵巧的飞旋着。
它从望楼中警惕戒备的武侯密探的脑后飞过,然后划过所有望楼的视线死角,飞到了最靠近坊墙顶端的地方!
公孙离的身影在花伞之下瞬现,她紧紧贴着坊墙,借助这个唯一的视觉死角,藏在头顶一座望楼的眼皮底下……
接下来,只要再次旋出花伞,便可越过这道守卫森严的坊墙。
这时候,公孙离才有机会探头向下看了一眼,想要用手势问一问弈星,是否需要自己引开一部分望楼的视线。
可是当她看到弈星的时候,他却站在垂直的坊墙上,与地面完全平行,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着,就好像坊墙成为了一张棋盘一样。
在弈星的脑海之中,那些望楼岗哨已经化为一颗颗棋子,那些密探视线的移动,犹如对手的布局——每个人的视线都存在死角,而望楼的左右视角开阔,但坊墙垂直于望楼,恰恰是视线最为狭窄的地方。又因为圆滚滚的机关人无法低头的缘故,它们看不到脖子以下的地方。
所以,只需要算尽他们的视线移动的规律,便可在毫无破绽的防线面前,撕开一道口子。
但这种破绽越往上走越小,到了坊墙顶端,所有的望楼都处于视野最佳的位置,是他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
公孙离暗暗地为他担心着,正当阿离想着如何为弈星创造机会的时候,一只黄莺飞到了坊墙上,机关人小七所在的望楼中发出了有动静的警告。
“我必须先过去了!”
公孙离有些后知后觉的想到,她手中的花伞飞旋而出,借助这一瞬间其他望楼注意力的转移,飞跃过了高大的坊墙。
机关人小七照例发出了警告,但已经发现那是一只鸟而已的密探们再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墙头,却都只是抱怨了几声:“早该让虞衡司的人来修一修了!”
“小七大概是真的坏了!这几天频频出错!”
望楼之中老练的密探微微摇头,他拿起机关望镜,看了小七所在的岗哨一眼:“明天找个人陪它放哨吧……嘿!它还说我这里有动静!”
身边年轻的密探也咧嘴笑道:“该不会是把我们也当做了什么鸟兽了吧!”
身材矮小的弈星安静的站在他们的身后,借助两人高大的身躯,遮掩着自己。
他距离两人的后辈不到一个转身的距离,犹如影子一般,紧贴着两人,同时又借助他们的身躯,挡住了其他方向投来的视线,选择只暴露在小七的岗哨观察下!他的腰间佩戴着和两人相同的银鱼袋,甚至连身着的披风也是淡蓝色的,看起来就像是他们亲密无间的同事。
“抬头观察远方的人,总会忽视自己身边的东西!”
弈星抿了抿嘴,脸上浮现一丝低落的神情,回忆中那个模糊的高大身影一闪而过,他却已经记不起那张脸具体的模样。
只有双手摸过胡茬的刺痛和那豪迈爽朗的笑声,犹然在耳边回响!
这一丝回忆模糊而又短暂得容不得他怀念,待到巡逻的岗哨经过望楼之下的时候,弈星便从望楼之中平躺着向下坠落。
很快他又犹如先前那般,亦步亦趋的紧跟着一只巡逻小队,将自己的身体藏在最后的那人之后,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的,借助他们的掩饰,深入到了大理寺腹地。
在那座犹如金铁铸造,高达十丈的巨大铁阁顶端的飞檐上。
弈星和公孙离并肩而立。
秘藏阁是一所五层高的压檐建筑,长六十丈,宽四十五丈,通体由铜打造,坚不可摧,巍峨的宫殿般建筑,上三层是存放机密档案的内阁,下两层是查阅档案,以及情报汇总和整理的外阁。内阁只有一个入口,四面虽然有通风窗,但开口特别狭小,不容成人通行,而且遍布机关,就算是一只老鼠也无法潜入进去。
毕竟秘阁之中,最大的危险不是盗贼潜入,而是防虫防鼠和防火!
秘藏阁的守卫只在外阁,通常更多是在值班,以防突发情况,需要紧急调取档案和情报。
秘藏内阁中,白发苍苍的福伯一瘸一拐的走过一排金铁打造,占据了一面墙的书架,来到自己的书桌前。
他拉动身边的绞盘,桌前数根黄铜打造的铜管之中便嗖的一声,抽上来一枚机关囊。打开机关囊,这是第一层外阁分拣来的情报。
福伯凑到灯光前,眯了迷眼睛,阅读着情报的简要,嘟囔道:“商队回报,云中玉城又发现了一条新的玉矿……嗯!云中,玉城,商贸……癸字酉号,二十三!”
他起身来到书架前,拨动着那个巨大的机关圆盘,犹如罗盘一样密密麻麻分成无数圈的金盘缓缓转动,其上阴阳八卦天干地支二十四分野一共三元三合,相互嵌套,看起来复杂无比。
福伯轻轻拨动圆盘,令其上的天干地支旋转到特定的位置,待到他按下中间的太极鱼眼的时候,面前的书架豁然动了!
吱嘎嘎的机关运转声,犹如旋律整齐的恢弘乐章,两排书架迅速向后退去,向内合拢,抱合再一起化为一瓣巨大的金色花瓣,随后花瓣犹如被线牵扯着向后飞退,露出一个巨大犹如高塔一般的空间!
那无数巨大的金色花瓣,组成了一朵巨大的宝相花,在这里盛开!
无数花瓣随着机关旋转着,大致可以看出,那些巨大的金色花瓣分为里外三层,上下五层的架构,最外层由六十四片花瓣,最内层也有十六片花瓣,每一片花瓣又有两排书架合拢封闭而成,这些花瓣像是组成的魔方一样,随着机关的运转在不断地转动。
这种宏大的机关韵律之中,最里面一层的花瓣也会不断从旋转,从内层向外移动,最后通过极为复杂的变动,滑到了福伯的面前,再一次展开成两排书架。
这两座书架上,正是云中玉城的商贸情报的汇总。
福报将原始的情报,附在玉城矿脉情报图之后,又提笔在玉城的堪舆图上添了几笔,然后才重新将卷轴卷起,放回了书架上!
“密探回报的海都舰队出港情况!海都,军情!丙字子号第九书架!”
他继续回到桌前处理抄录着情报,一枚枚机关囊被管道送到这里,然后由他抄录下来,放回到对应的书架上。
白日里调取情报档案的事情太多,他必须到了晚上,才有时间将每天的新情报归档,因此这时候,他的身边总放着一杯加了葱姜盐,味道很重的浓茶。
随着一声抽气的声音突然迸发,福伯打开了又一个机关囊,但这一次他没有发现,在情报文件的后面,一只只有拇指大小的蜘蛛悄悄爬了出来。
它八只细长的腿悄无声息的移动,一直爬到了福伯的茶杯旁边,蜘蛛才张开腹部,露出里面精巧的机关来。
腹中的药水被机关滴入茶盏中,蜘蛛静静的藏在了旁边,直到砰的一声,疲惫的老人一头栽倒在地。
这时候,一个身影才推开了内阁厚重的机关大门,走进了这里。
他扶起福伯的脑袋,将他小心的枕在了柔软的机关囊上。上方的通风口处,一柄花伞飞旋而落,随即一只手在伞下凭空出现,接住了花伞,弈星的身影也倏的落下,站在了公孙离的身边。
“这里就是存放大理寺机密档案的秘藏阁!”
阿离看着那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的书架,抢先上前拿起一副卷轴展开,然后眉头微微一皱,继续拿起旁边的卷轴。
她快速翻了几卷,才要摇头道:“这些好像都是扶桑的情报!秘藏阁那么大,应该不止有这些,其他情报放在了哪里?”
弈星看向那个男人,他却摊手道:“都说了,秘藏阁内外隔绝。我也没有来过这里……”
他靠在金盘之上,惫懒道:“不过略微想一想就知道,这么大的一个东西放在这里,想必不会是没用的装饰!”
男人撑在金盘之上的双手‘一不小心’滑动了金盘,随即又按在了中心的阴阳鱼眼处,随着机关的轰鸣,他们面前的书架突然退去,合拢成了巨大的金色花瓣,随即魔方一般复杂的机关体系再次运行了起来,那座占据了他们整个视线的巨大宝相花,在阿离的目瞪口呆之中,飞出一片花瓣。
随即花瓣打开,两座新的书架便送到了他们的面前,再次填满整片墙。
男人耸耸肩:“看来我们已经找到了机关!”
面对着书架方才惊鸿一瞥,透出后面那密密麻麻,犹如魔方一般的机关,男人抱着双臂道:“我刚才粗略的数了数,如果每片花瓣都是两架书架,那这里至少有一千四百架,其中保存的情报浩如烟海,想要找到我们所需的那一份,更是难如登天了!”
弈星低头观察罗盘之上的那天干地支,加上数字和种种其他符号的体系,然后仔细地查看书架。
“这里!”
他很快就发现了书架上的标记:“庚午十八……”
“看来只要移动金盘,转到对应的天干地支和数字,便能调取相关的书架。”弈星抬头道。
“书架的标记并不是什么秘密……”男人抬起右手,五指依次落下,就好像在空弹奏着什么,一只小巧的机关蜘蛛顺着他指端攀爬着,然后拉出晶莹的蛛丝,从他手里落下。
“真正的秘密是每一份情报的摆放规律!”
“甲、乙、丙、丁、戊……这些代表着国政、军情、贸易、重要人物以及当地的历史、书籍等等。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则是表示不同的方位,那里的异邦外国,藩镇以及最重要的长安等等。”
“那我们要找的情报,应该是在长安区域……”阿离兴奋道。
“哈哈……”男人随手滑了一圈,冷笑着摇头道:“错了!你们要的情报根本不在其中,而是存放在内阁书薄都无权查看,只有大理寺卿和两位少卿亲自来这里,才能打开的金匮之中!”
“看到这最中间的阴阳鱼了吗?”男人指着金盘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只有将代表大理寺卿身份的鱼符放在其中,才能调出金匮。而这仅仅只是一道机关而已,谁又知道,想要真正开启金匮还需要多少道机关?”
阿离微微张口,突然伸出手来:“嗯?”
男人一挑眉头,有些诧异,阿离却认真道:“鱼符呢?”
男人差点滑倒在地上,狼狈的稳住身形,道:“你让我去偷狄仁杰随身不离的鱼符?”
阿离生气道:“你大可以早点告诉阿离,让我早点想办法把鱼符偷到手,而不是等我们都到了这里才说这些!”
“狄仁杰随身的东西,靠你一个小姑娘可没法拿到手!”男人叉着腰不屑道。
就在两人吵吵闹闹的,阿离的耳朵已经气得竖起的时候,弈星站到了那面书架之前,他微微闭上眼睛,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个这个复杂体系的大致结构。宝相花的一片片花瓣飞出,化为一枚枚棋子。这里的空间勾勒出一个立体的棋盘,形成了一张令人眼花缭乱的网络,凭着他的记忆,重复之前的移动。
“卦象!”弈星突然睁开眼睛道:“这里的书架移动,是按照卦象规律来的!”
“哦?”男人好奇道:“这有何用?”
“老师曾经教我占卜之道,易数乾坤,在于变与不变!”
弈星认真分析道:“既然金匮存放的情报如此重要和隐秘,那么在整套机关移动之中,它都应该是位置不变的。因为它必然存放在极为严密的保护下。”
“所以我猜想,金匮有三重防御体系,其一是外围的变数,只有这些移动的书架都达到一个特定的位置,金匮通往这里的道路便会畅通无阻,这是开启金匮的‘密码’!”
“然后才是开启存放金匮那道门扉的钥匙,将鱼符放在‘锁’上,打开金匮……”
弈星指着重重书架的最深处,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门扉从哪里突然打开,金匮从门扉之中滑出,在机关的运转下被送到自己等人面前。
“最后,才是金匮本身的机关锁!”
男人本来还想夸耀自己为了这一刻所进行的种种准备,用机关蜘蛛偷听了福伯两个月的梦话,才终于弄清了金匮存放之处。但是打开金匮存放之处,却还需要一道密码。可惜这道密码连福伯也不知道,只有狄仁杰和两位大理寺少卿清楚。
之所以这次之所以让弈星一起跟来,便是因为明世隐认为弈星可以破解这道密码。
但这番夸耀自己的话硬是被弈星的分析哽得说不出口!
他缓了一会,才强撑着点头道:“不错!我本来还想考考你们,现在看来,小星星你的确有我的几分风采了!”
公孙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翘着好看的睫毛,扑闪扑闪地看着这复杂而庞大的‘宝相花机关锁’,满是担忧道:“可是,可是这么复杂的东西,我们要破解到什么时候啊?”
“用不了多久的!”
弈星缓缓开口道:“我们要先试几次,我会记住这期间机关的所有变化,为了防止金匮有试探次数的限定,大概需要九次,分别移动甲、丁、庚、壬和子、寅、辰、申、戌……”
弈星在金盘之上转了三下,秘阁的机关再次启动了起来,很快便有一排书架滑到了他们面前,公孙离上前查看:“丁丑十六……是河洛藩镇的情报!”
“癸酉三,云中漠地!”
“壬申二十七,云梦奇闻……”
公孙离说着又打开了一幅卷轴,一只奇异的小鹿,被探子惟妙惟肖的画在纸上,柔和的大眼睛充满灵动。
弈星没有帮着打开任何一幅卷轴,他只是紧紧盯着那纷乱,不断变动的书架和机关,并将每一个变化都记在脑中,这并不容易,因为他只能看到整个体系的一个面,更多的变化则藏在内层和背后,不过……
“内外三层,上下五层,总共数百个书架的机关运动而已,比起棋盘之上的变化来说,并不能称得上复杂!”
弈星朝着身边的一个书架一指,对身后的男人道:“标记它的位置!”
男人轻笑一声,弹出了手中的机关蜘蛛,让它落在了那排书架上……
“乙子三十六,稷下学院机关术发展!”
金色的花瓣,带有柔和的弧度,即便展开为书架,依然有着流畅的线条和美感,机关让宝相花旋转,所有花瓣流动起来的一幕,更是华丽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些花瓣都是用铜打造,由两排书架合拢严丝合缝的闭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匣子一样的封闭铜箱,用来保存这些脆弱的纸质、绢质情报。而只有在滑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花瓣状的铜箱才会突然从中间打开,变成两排书架,上面盛放着一个又一个的卷轴,甚至还有用竹简记载的古老档案。
三人之中最为精通机关术的男人聚精会神看了一会,便为这机关的复杂而深深皱眉。
因为这些那些花瓣状的书架,一模一样难以分辨,而且并未按照规律整齐地摆放着,而是随着机关不断的变化。好像机关每启动一次,所有书架的位置便会发生一次变化。
但是每次启动机关,还是能准确的打开对应编号的书架,又说明这种变化,存在着一定的规律。
“你算到了那个藏着金匮的不变所在吗?”男人看着弈星依旧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机关的变化,忍不住开口问道。
弈星圆圆的小脸之上,浮现一丝‘你现在还没有发现吗?’的不耐烦的神情,让男人有些微微愧疚,好像显得自己很傻一样,但他转而回过神来,我又不是你这种怪物,愧疚什么?
弈星微微抬手,好像捻着棋子一样,他的手落向了宝相花最中心的位置:“不变之处,自然在那里!”
“机关犹如魔盒万化,却只有顶和底是绝对不变的。”
弈星所指的地方,是书架环绕的最核心处,整座秘藏阁内犹如一座内外三层的重瓣莲花,而这朵含苞欲放的宝相花,一直上接到秘阁顶部的铜梁。若是从上往下看,便能看到有八个书架搭成了仿若莲花的尖端,封锁了顶部的空间。
这时候,公孙离已经试探到了甲辰,随着机关的运转,塔顶的莲花却骤然开放!
顶端的一朵花瓣落下,露出宝相花中心的花蕊,那里是一个金色的平台,上面有宝相花的纹路!
公孙离眼睛一亮,指着头顶道:“金匮应该就在宝相花中,我可以从这一道缺口进去!”
说罢,也不待弈星阻止,便凭借着自己高超的轻功,借助面前的这面书架,攀上了秘藏阁的铜梁。弈星连忙抬头,冲着已经准备下探的公孙离道:“机关没有那么简单,阿离,回来!”
阿离已经飞旋出了花伞,无论这花瓣脱落露出的开口多么狭小,其他人过不去,可她公孙离未必过不去!可就在花伞旋转着就要飞入那个小小的缺口进入宝相花中的时候,公孙离却听到嗡的一声轻响,就好像蜂儿震动翅膀的声音,随即让她寒毛直竖的敏锐感觉,察觉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动。
阿离本能的一个折腰,常年舞蹈的身躯划出一个曼妙的弧度,几乎是贴着铜梁躲过了那一道颤动!
不远处的花伞上突然传来一声裂帛般的声响,伞面之上顿时出现了数道长长的刀口,甚至连坚若精钢的伞骨都被切断了许多。阿离背后发寒,看似无害的空气中,遍布这无形的杀机,如果刚刚她出现在伞下,那么……
阿离额头上渗出了几滴冷汗,一滴汗水滑过她的下巴,滴落了下去!
公孙离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那滴汗水在落入下空之后,在半空突然一颤,随即被凭空分割成了两滴!
弈星的神色越发凝重,就连身边的男人也都站了起来,他沉声道:“空气里有东西!”
弈星从怀里摸出了一枚棋子,飞掷了出去,棋子向着那处缺口飞去,却在即将投入其中的时候,犹如水漂在水面上弹起一般,贴着缺口滑了出去。弈星伸出手来,遥遥捻着那枚棋子,继续朝着那出缺口缓缓落去。
这一次棋子落在了缺口处的空气里,微微倾斜的一个角度,然后便悬浮在虚空之中。
“看看下面是什么东西!”男人伸手将旁边的铜镜摘下,映着灯光,照向了那枚棋子!
公孙离赫然看见,在那看似空无一物的空气之中,四五根细不可察的丝线交织着,托在那枚棋子的下方,而男人也拿起灯光照亮了面前那座书架的上空。
“那些锁链只是掩饰!”
男人注视着那条好像牵引着花瓣来到他们面前的铰链,旁边有一些极为细密的丝线,一头连接着书架,一头一直探入进宝相花所在的那片空间中。
“这些机关线虽然极其细微,但却非常牢固,能够提起巨大的铜书架平滑移动。我一直以为是铰链带动这些花瓣飞来,现在看来,这空气里遍布着的这些丝线,才是由机关带动,牵动书架滑行的东西!这东西又细又坚韧,打在人身上,恐怕比刀剑还要可怕!”
阿离的耳朵低垂,怏怏的从铜梁之上落下,有些心虚的不敢看弈星。
而此时的弈星却凝视着自己面前的甲字辰号第八书架,卷轴中伸出的垂落竹签上,密密麻麻的全写着李姓的名字。男人站在他的身边,也看着这面书架,低声喃喃道:“甲辰第八号,长安,前朝李氏档案!”
弈星呆呆的看着自己身前一枚飘扬的竹签,上面用触目惊心的朱砂红笔,书写着一行字迹——英国公谋反一案!
“围棋,一黑一白,如同阴阳,可以囊括世间万物!”
就好像熟悉的粗糙胡茬扎着手,听那豪迈爽朗的声音笑道:“来……爹教你下棋!”
短暂的幸福却总是倏然而逝,记忆中的温暖渐渐退去,伴随着一声‘英国公谋反!国公府上下打入死牢!’的刺耳尖声,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
“放过他吧!”犹如铁铸的高大男人指着自己,对士兵说:“不过是个孩子!”
“是,司空大人!”
自己蜷缩着身体,在巷角躲避寒风的时候,一个拥有温度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我……已经没有名字了!”自己回答道。
那个温柔的身影,看着自己在地上划下纵横十九道的划痕,以及上面堆放的石子,突然伸出了手,按在了自己的头上。他微微笑着,低声道:“那你就叫作弈星吧!”
那一刻,自己重新回到了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棋子,一黑一白,一阴一阳……卦象也同样如此!阴阳变化之间,诉说着无尽的宇宙,同样,也昭示着愚者的命运。智者不信命,愚者不知命!”
“一阴一阳之谓道……”
“棋盘上的变化,也只是这‘道’的一种!卦象和围棋并没有隔阂,就让我来教你,如何用围棋去计算吧!”
站在书架前的弈星不知什么时候伸出了手,指尖已经触及到了那片血红色,只需要一摘,便可把自己的过去握在手中,但……
“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父亲!如今知道真相,我并不能做什么?但在老师身边,终有一刻,我们都能寻找到自己的幸福,不只是我,而是……所有人!”弈星缩回了手!
他转过头去,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眼睛里的水光。
“我已经明白了!”他转身走向金盘。
阿离在身后抱着破破烂烂的花伞,心疼的耳朵都垂下来了!但闻言还是顿时振奋,惊喜的追问道:“星发现了什么?”
“机关的变化繁复,但依然不离其中!就如同世间万物的变化,离不开阴阳。”弈星将手放在了金盘之上:“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
随着金盘的转动,咔咔的机括声再次响起。
面前的这面书架合拢化为花瓣飞退,但是那朵巨大的宝相花上最顶端的一层,八朵花瓣却豁然飘落,化为一朵盛开的宝相花,随即第二层三十六片花瓣也一点一点的盛开,一层一层的,无数巨大的花瓣散落,在最底层铺就一个巨大金色平台。
平台由无数摊开的花瓣一层一层的扩散而成,最中心处便是一丈方圆的金色花台,然后八片花瓣围绕这花台,拼成一个更大的花台,接着是三十六片的第三层花台,六十四片的第四层花台,一百二十八片的第五层,以及更大的第六层……
三人面向的所在,巨大的金色花瓣铺满了秘藏阁,化为金色的广场。
那些细密危险的丝线早已经散开,通往最核心花台的方向一览无余,再无阻碍。
他们踏着那些巨大的花瓣,走向宝相花的中心处。
男人掏出一把维修微小机关的单片镜,凑到那金色的花台之上查看了起来,他低声道:“这是乾坤子母牵机锁,三十六道锁芯环环相扣,其中一个步骤出现问题,便会锁死长达十二个时辰。应该只能用大理寺卿的鱼符才能打开,露出里面的金匮。这种机关锁极为复杂,我需要不短的时间来将其破解!”
说着他的身上爬满了机关蜘蛛,让阿离像是见了鬼一样,忍不住退了许多步,捂住了脸。
男人浑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身上的蜘蛛堆叠起来,它们将身体压得扁平,相互之间插在一起,不断延长,化为八根细长的蛛腿,长在了男人的身上!
然后这八只蛛腿便插入了地上宝相花纹路的细小缝隙中,开始试探里面的精密机关。
男人将耳朵凑在了花台上,对着弈星和阿离嘘了一声,小心探听着里面的响动!
一时间,整座秘阁静谧的落针可闻。
弈动长安 第三手 落子
“狄大人!”秘藏阁的女侍看见来人,连忙站起身道。
来人一身利落的大理寺官袍,衣饰有鎏金边,蓝色的腰带交织在腰间,佩戴有金鱼袋。
他的头发有一束异色,整个人超乎想象的年轻,虽然还是少年容貌,但是眼神却十分锐利,仿若洞察人心。
女侍面对着这双眼睛,本能的就有几分畏惧。
“狄大人这么晚了,还在忙案子?”
狄仁杰微微点头,道:“扶桑使者将要来京!扶桑乃是小国中的大国,来访长安,须得提前有所准备才是。查!扶桑使团情报档案!”
女侍拿起手中的小狼豪笔,工工整整的写下‘查扶桑使团情报档案’,然后便将纸条封在了机关囊里,放入旁边的铜管之中,随即,便有一股吸力,将机关囊吸了上去。
狄仁杰则继续在旁边等候。
秘藏阁内,满头大汗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旁边的阿离,见到阿离只是好奇的看着已经旋转打开了一部分的宝相花,里面露出的密密麻麻的机关零件,精密而繁复,相互之间的精巧联系配合足以让人发疯。
男人无奈的叹息一声,伸出手来自己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朗声笑道:“虽然那三十六道机关环环相扣,但在我面前,尚且不足称道。我已经解开了其中三十五道,只剩下最后一处子午乾坤锁,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每次要解开的时候,它又发生了改变,所以我需要专心推算它变化规律一阵,才能将其破解!”
“看来机关和围棋,亦有相似之处!”
弈星微微点头,正准备赞许他几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机关簧卡住的声音,三人脸色具是一变,回头看到福伯趴着呼呼大睡的桌子上,一根铜管豁然弹开,露出其中的一枚机关囊!
“不好!”男人飞奔向桌子,打开了机关囊,抽出纸条看了一眼,猛然抬头道:“查扶桑使团情报档案……是狄仁杰!”
“先把机关归位!”男人把手按在了金盘上,正准备按下去,阿离却急道:“我们马上就要打开了!如果只有一个老人看守这里,他要是提前睡着了!没有反应也是正常的吧!”
男人冷笑着摇头道:“福伯……可是睡着了都睁着一个眼睛的人啊!你根本无法想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弈星低头一看,桌子上呼呼大睡的福伯果然有一只眼睛是半睁着的。
“福伯绝不会玩忽职守,我下了分量很重的迷药才让他睡着,他就算去巡视其他地方,最晚一刻之后,也必然会找到对应的情报发回去。所以我们只有一刻的时间!快找!”
三人转动了金盘,阴阳鱼眼跳起,所有的金色花瓣豁然收回,继续化为那朵巨大的宝相花!
“我们一开始进来,出现的就是扶桑的情报!”公孙离急忙道。
“乙卯十六!”男人说出了对应的干支密码。
伴随着机关的启动声,一面书架被送到众人面前。
“扶桑诸大名考!北条家商队,苇名国商队……这是扶桑的贸易情报!”
“转到乙卯十一……”弈星继续转动金盘。
…………
狄仁杰在外阁待得有点久了,他眉头微蹙,右手搭在一旁,若有所思的敲击着。
女侍看到他等得久了,微微躬身道:“许是福伯上了年纪,腿脚慢了些!我这就催催他……”
狄仁杰抬了抬手,摇头示意不用。
“乙卯第七……这是琉球国的情报!”
公孙离不待书架完全滑行到位,便抢先跃了出去,找到了情报回报道,男人满头大汗猛然抬头道:“我们没时间了!撤!”
“再试一次!”弈星猛然抬头道:“乙字卯号第九!”
男人看着弈星坚定的脸庞,一咬牙滑动了两下金盘,用力锤在了中心的阴阳鱼上。
随着宝相花再次开始转动,原本感觉太快,甚至让他们有些看不清楚的机关,这时候却显得时间分外的漫长。
当那片巨大的金色花瓣脱离宝相花的时候,男人不知不觉已经握紧了双拳,不待书架停稳,弈星便走上前去,拿起书架角落最新放上去的那卷档案。
张开档案,起首第一行字便是——
“扶桑使节团长:高岳秀策,二十六年前以扶桑王子之身来访长安,如今已为皇室亲王!”
“高岳亲王棋术非常高超,乃是扶桑国内最为高超的棋手,不过在前些日子,输给了自己的弟子道策。此次来长安,应是为了两国的友好,以及见识世间更为高超的棋术而来……”
弈星看到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找到了!”
他将卷轴卷好,抛给了男人,男人接过卷轴连忙塞进机关囊中,随着机关启动的抽气之声,看着机关囊沿着铜管传递出去,男人连忙回头道:“抓紧时间,狄仁杰心细谨慎,随时有可能发现不对!”
…………
“档案调过来了!狄大人!”女侍从铜管中拿出机关囊,双手递给了狄仁杰。
狄仁杰面色不变打开了机关囊,但看着卷轴,他却没有立刻展开,而是摸了摸系在卷轴上的绳子。
“嗯?卷轴应该被打开过了!”狄仁杰看着卷轴上微微皱起的纹路,心道:“而且绳子的系法也不对,虽然看起来很像,但福伯是左撇子,打结时用力的那只手和常人相反……”
“而福伯早已经对秘藏阁的档案烂熟于心,根本不需要打开来确认,是我多心了?还是……”
狄仁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丝毫不显,继续对女侍道:“调,长城守卫军苏烈案情报!”
女侍有些不解,但还是抄写了一枚纸条,送了上去。
…………
“长城守卫军苏烈案情报!“公孙离读出纸条,男人一拍脑袋:“糟了!应该是情报送下去太晚,引起怀疑了!”
弈星看着身后浩瀚如烟海一般的情报,断然道:“乙酉十七!”
公孙离下意识的转动金盘,将乙酉书架送来,在一片蓝色的竹签之中果然夹杂着一枚显眼的红色签子——长城守卫军苏烈案!
“真的在这里!”公孙离有些惊喜的拿起卷轴,就要装进机关囊里,却遭男人的阻止道:“等等!”
“狄仁杰的试探没有那么简单!”男人凝重的走到金盘之前,他转动金盘,停留在甲子·一的位置上,然后按动了阴阳鱼,巨大的宝相花顶端再次绽放,最顶端的一枚花瓣飘落,来到他们面前迅速展开。
书架张开的时候,密密麻麻都用朱砂写就的红签垂落在书架中,滑到了三人的面前,公孙离看着那些颜色犹然鲜艳的红签,一时失神。
“前朝李信谋反案!”
“上官太傅案!”
“英国公谋反案!”
“长城守卫军苏烈案!”
“这些都是大理寺中那些陈年旧案的情报档案……”
男人站在书架之前,拿起苏烈案的卷轴,平静道:“它们有的是陛下登基前的案子,有的甚至来自前朝,一些是没有下落的悬案,另外一些却是早已经审判过了!狄大人上任之后,除了审判新案,就连这些他翻阅过档案,觉得案情尚有不清楚之处的旧案,也重新提了出来,布置了这个书架。准备等到有了新的证据和发展之后,重启案件!”
“他应该会常常来这里翻阅这些档案。所以,如果是福伯,不需要怎么强调,也会选择从这个书架之上拿走正确的档案!”
弈星凝视着那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红色,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这些斑驳的红色忽然化为鲜血,可以染红了多大的一片。
眼前似乎有一片鲜红,铺满了他的眼眸。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弈星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你不是说自己并不知道秘藏阁内的情况吗?”
男人并没有回答,而只是凝视着书架上的某个红色的标签,伴随着一声低沉的笑声,道:“也许今日之后,这里又将会多一个红签——大理寺秘藏阁失窃案!”
伴随着一声机关囊卡扣锁紧的声音,他手中的那份档案便被送到了外阁。
狄仁杰打开苏烈案的卷轴,看到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自己批注的字迹,眼神微微深邃,幽暗了片刻,然后转身唤来阁中的守卫道:“你们跟我一起上去!”
随着一声机括声,散开的宝相花中间的花台的三十六道子午乾坤锁终于解开,宝相花纹路的地面骤然滑开,一个犹如黄金宝匣一般的金匮升上地面,公孙离这时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们所寻找的那份情报,应该就放在其中,只要打开金匮,今晚这场惊心动魄,意外频发的行动,便能圆满功成。
“尧天所追求的盛世,必将会到来。那一刻已经越来越近了呢!”
“到时候,他也会回来吧!他还会遵守我们约定吗?”阿离抱着自己的小花伞,眼中有些出神。
三人环绕上前,准备开启金匮,公孙离拔下自己的发髻,将一枚金钗咬在口中,用手中另一枚犹如凤首的金钗刺入金匮中,去拨撩金匮的锁芯,她口中含糊道:“好精密复杂的锁,但只要给我一小会时间……”
这时候,弈星却突然感应到手中一枚棋子传来的微妙震动,然后抬头道:“没时间了!”
他伸手向身后掷出一枚白子,对身后的两人道:“撤!”
门外却传来狄仁杰清冷的声音道:“你们无路可逃!元芳,拦住他们!”
一道金色的令牌从门外飞入,正冲着弈星迎面而来,弈星身影一闪,侧身躲过了这面金牌,但是一道旋转的飞轮已经从身侧划来,他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被飞轮打中,就在这时,一把花伞蓦然推来,将飞轮挡住。
弈星扯住身边垂下的一根丝线,顺着牵引的力量迅速飞起。
破门而入的狄仁杰只来得及看他一眼,弈星便已经消失在铜梁之上。
“追!”狄仁杰冷声道。
“狄大人等等我!”长着一双招风大耳朵的孩子,踩着一只巨大的飞轮,在地上划过一道痕迹,紧跟着狄仁杰冲出了秘藏阁。
此时大理寺内警报四起,弈星和公孙离的身影在建筑飞檐上不断起落,躲避着四处岗哨射来的箭矢……
他们的身影闪动,身影犹如鬼魅一般迅速来到了大理寺周围的坊墙附近,这时候追兵已经失去了他们的身影。
坊墙望楼上的资深密探,满头大汗的扫视着坊墙之上每一处可疑的位置,心中更是焦急。让人无声无息的混入大理寺最机密的秘藏阁,狄大人追究起来,自己是一定会吃挂落的,眼角看到机关人小七的岗哨还在不断的发出注意的轻度警戒信号,不由得暗骂一声:“迟早要把你这个破烂拆了!”
弈星和阿离站在小七身旁,借助机关人圆滚滚的身子遮挡其他望楼的视线。
“阿离,你先飞伞离开!”弈星平静道。
“可是,星!你……”公孙离担忧的看着弈星,看见他坚定的眼神,才微微摇了摇下唇,手中的花伞旋转飞出。
月光下旋转的花伞划出一道妙曼的弧线,吸引了坊墙上所有密探的注意,各处的望楼沿着导轨开始滑动,调整位置,阿离的身影突然在伞下出现,然后花伞旋转推出,挡住了身后所有射来的箭矢!
这时候,狄仁杰一张蓄势待发的金牌才猛然打出,击中了花伞脱手的阿离。
阿离痛呼一身,被金牌携带的力量定住了,身体一软,朝着下方坠落而去。
元芳迅速踩着飞轮,跃下坊墙,狄仁杰紧跟其后,朝着阿离坠落的身影飞奔而去,眼看被金牌打中无力动作的阿离就要被两人追上,身后的黑暗之中,却有一个身影踩在了望楼的飞檐上。从他手中射出一道白影,狄仁杰反手以令牌击中,却不料那枚白色的暗器竟然没有被击落,而是余势不改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同一时刻,一股无形的气场笼罩了狄仁杰,黑白之光轮转,魔道的力量在他面前竖起一道无形的壁障。
此时,李元芳也感觉到脚下也传来一股颤动,瞬间麻痹了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阿离扶着减半,重新抱着花伞,飞身向黑暗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弈星随手再落下一枚黑子,落在街上的白子与黑子碰撞,发出一阵并不剧烈,但却遮掩了众人视线的爆炸!
“分不清楚黑白的愚人,眼睛自然也无法看穿棋盘上的点线!”
狄仁杰追出爆炸的烟尘,却只听到了这一声淡淡嘲讽的话语,他目光扫视,两个大胆潜入大理寺盗贼的身影,却都早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
“哼!”
狄仁杰脸色并不好看,看着两人消失的黑暗冷冷道:“逃得出我的追捕,再来说这话吧!”
他低头蹲下,凝视着地上一黑一白两处棋子,其中那枚白子是盗贼打向自己的暗器,而那枚黑子,却是早已经布置在街上了。
“算定了我们会踩上去吗?”
狄仁杰掏出怀中的手帕,拾起了地上的两枚棋子。
这时候,急急追出去的元芳,才讪笑摸着脑袋一路小跑回来,小声道:“大人,他们跑得太快了!”
狄仁杰凝视着那两个罪犯逃离的方向,低声道:“他们逃不了太久的!”
弈动长安 第四手 开局
一处幽静别致的小院内,弈星跪坐在棋盘前,低声道:“老师,弈星无能,任务已经失败了!”
阿离抱着破破烂烂的花伞站在旁边,长长的耳朵已经垂下,沮丧道:“星已经做得很好了!都是阿离动作太慢,才会……”
一旁松树下的男人也咳嗽的两声,道:“狄仁杰的难缠之处,远超我的预料,是我事先的情报准备出了问题。我应该预先打探到昨日狄仁杰加班处理扶桑使节团之事!”
明世隐站在棋盘对面,凝视着棋盘,突然一挥袖转过身来,温和笑凝视着远方道:“这并不怪你们!你们已经做到了最好,但总有一些事情,出乎我们的预料之外。就算是卦象,也无法算尽人心。”
“但老师,如果我可以多算一步……”弈星抬头焦急道。
明世隐伸出手去,按着少年的头,声音清冷却温柔的说道:“围棋之上,纵横各十九行,共三百六十一点。棋局结束之后,每一个点都被填满,只存在黑白两种状态。你可知穷尽一切棋局,总共有多少种结果吗?”
弈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低头以黑白棋子的筹码,开始计算围棋的全部答案。
“一共……一共是二的三百六十一次方,约等于四点七乘以十的一百零八次方!”
弈星抬头,他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大的数字!
旁边的阿离还在傻傻的掐着手指,男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恍然抬起头来,听着弈星很快算出的数字,小小的眼睛里有大大的疑惑,根本数不清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
“仅仅是围棋的胜负,便有二的三百六十一次方之多,但这些结果只有两个答案,胜或负!”明世隐拂袖站起道:“而围棋的所有变化,不过是在这纵横各十九行,共三百六十一点上,增加第三种选择——空!”
“也就是说围棋的一切变化,也只有三的三百六十一次方种!”明世隐声音淡漠,明明院子里有四个人,却好像是他和弈星的独角戏。
男人不屑撇撇嘴,抿了一口腰间酒壶里的长乐春,随即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泛起病态的潮红。明世隐只是微微回首,看了他一眼……
弈星已经算不出这个数字的意义了!
他只知道即便是长安中的一切,乃至整个王者大陆的所有存在,都填不满这一个小小的棋盘!
“一阴一阳之谓道……”
“简简单单的黑白两种棋子,便能衍生出我等永远也无法穷尽的数字。”
“但这犹如无穷宇宙般的变化,落于棋盘之上,又仅仅只有两个答案!”
明世隐平静道:“那便是——胜负!”
“没有了胜负,棋盘中的宇宙也就没有了意义。正如万物起源与阴阳,也终结于阴阳!”
明世隐拎起手边的法器,魔道的伟大力量化为无穷卦象,最后在法器之中,简化成最简单的阴卦和阳卦!
看着这法器之中卦象丛生的玄妙变化,公孙离一脸崇拜,耳朵一颤一颤的极是好奇,男人眼中却有一丝凝重,他凝视着明世隐掌心悬浮的法器,目光之中隐隐有一丝忌惮之色。
“纵横十九道内的,除了无穷宇宙,亦是人心算计!围棋的变化,穷尽天下人的心力,能算出其中万一吗?所以,这终究还是人与人之间的游戏。”
明世隐缓缓冷笑道。
弈星微微低头,看到手中的棋盘纵横之间隐藏着无穷的变化,仿若将整个宇宙都藏入了其中。
“没有人可以算尽一切!”明世隐背身负手道:“这次失败了!下次再赢回去就是了!我也曾失败过……”
明世隐背对着弈星,眼中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神色,蕴藏着一切崩塌之后的绝望。
他低声道:“只是,不要一败再败!”
“因为失败的代价,总是让人痛彻心脾!”明世隐背对着弈星,没有回头,此刻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眼中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神色,那平静之下,仿佛蕴藏着一切崩塌之后的绝望,就像极致的黑暗衬托出不能容忍一丝杂质的纯白!
弈星和阿离闻言连忙低下了头,男人只是默默的喝着酒,站在一旁,听明世隐却只是淡淡平静道:“这局棋还没有下完,胜负言之尚早!阿离、影子……你们先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阿离乖巧的点头,扯着男人的袖子便把他拉了出去,男人懒洋洋的喊道:“别忘了答应我的那一份,人家大理寺也是给俸禄的,就算在反派组织,也得按劳付薪啊!”
“玉环姐姐会给你结清的!”阿离小声喊道。
男人叹息一声:“她冷着个脸的样子,让人拿钱都开心不起来!还是和小星星下彩棋赢钱有意思!”
两人的渐渐走远,声音也越来越小。
远离了小院,“别再出千作弊骗阿星的零花钱了!”阿离中气十足,大声道。
男人的声音也微微提高了一些:“你别胡乱说话,我什么时候作弊了!”
“没有作弊,你怎么可能下的赢星?而且玉环姐姐说过,有一次看到你换棋了!所以她才给你脸色看……而且尧天是为了让所有人幸福,才建立的,你为什么只知道钱?”离开小院的公孙离背着修好的花伞,转头去问男人道。
男人凝视着眼前,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淡淡道:“想让所有人幸福,就得先让自己幸福起来吧!”
他瞥了公孙离一眼:“没钱,怎么幸福?”
两人渐行渐远,留在院中的明世隐表情却越发的幽深莫测,他缓缓开口道:
“但我是如何教你的?”
弈星缓缓开口道:“一个棋手眼中应该只有胜负,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舍弃的东西!”
“你应该算得清楚每一枚棋子的价值!”明世隐冷冷道。
“棋盘之上,唯有胜负。除此之外一切的情感,无论是同情、畏惧、怨恨、喜悦还是尊敬,都只是胜利的阻碍而已!当你算清每一颗棋子的价值,从容取舍,胜利便握在你掌中。除胜之外,黑白没有其他价值。弈棋之道,不可不胜!”
明世隐缓缓起身,回头看着远方巍峨耸立,俯视长安的太极宫。
他眼神渐渐深邃,没有回头,的平静道:“所以,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弈星肃穆起身,道:“是!老师!”
他脑海之中回忆起今天在秘阁之中说看过的情报,虽然许多时候只是匆匆一撇,但许多关键之处,已经被他记在脑海中,这时候,看着面前的棋盘,一个计划渐渐在他心中成型。
“我已经准备好想到了一个计划……,这一次,我会为老师赢取胜利的。”
明世隐转头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下文。
但话音刚落,弈星便感觉到自己的心有些微微乱了!
他压下那些复杂的情绪,用没有感情的声音重复道:“这一次,星会为老师赢取胜利的!”
“那就去做吧!”明世隐淡淡道:“舍弃那些没有价值的棋子,冷酷的算清一切,最后从容的赢取胜利。现在,不过刚刚开局而已!”
…………
“狄大人,还没有休息吗?”
经过这惊心动魄,让大理寺满地狼藉的一晚,李元芳终于处理好了后面的事,写了一大堆的报告文书,回宿舍时看到秘阁有灯光透出,打着哈欠,进来看了看。
就看到狄仁杰正坐在福伯的桌案前,点着灯光,凝视着眼前秘阁保护下来的犯罪现场。
他右手托着下巴,似乎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我在想,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狄仁杰眉头微皱,秘阁是大理寺防备最森严之所,竟然让贼人闯入了其中,若非他足够警醒,险些闹出了大案子。
若是让人知道,负责守卫长安,专破重案大案的大理寺被贼摸了进来。还不知道鸿胪寺那些家伙会怎么笑话呢!
元芳闻言一个激灵,连那一丝睡意都抛在了脑后,紧张兴奋道:“狄大人,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狄仁杰看着李元芳眼睛里冒星星,想到元芳被自己带进大理寺许久,忙得都是街坊邻里鸡毛蒜皮的案子!好好的一位调查大案要案的大理寺探员,整日却只能和鸿胪寺的武侯们混在一起,也是不容易。
他起身来到了两人闯入内阁,与盗贼正面相对的位置。
“今夜闯进来的两人之中,身材纤瘦的应该是一个女子,其敏捷过人,从我们与她正面相对,到两人逃离,她掠过了我们二十六位守卫,无人能挡。进入秘阁时,更是从极为狭窄,孩童都难以钻入的天窗潜入了进来,甚至亲手打开了隐藏金匮的机关!”
狄仁杰看着秘阁中心那朵盛开的宝相花,秘阁的书架机关重重,旁人不知规律,就算想要找到存放的相应情报都很困难,更别说在层层掩护之下的金匮了!
金匮之中藏着大理寺最重要的那些情报——昔年李氏皇朝衰败之谜!更早以前的杨氏皇朝隐秘!长安各大坊市机关密道总图!以及女帝陛下的相关情报!乃至长安这座机关之城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是这些情报被盗走,哪怕只是开启金匮,盗走任何一份,都会危急长安的安全!
“如此身手过人,我已经让人去调查历年来各地出现过的女飞贼!”
李元芳激动道:“狄大人,我可以去打听!”
狄仁杰转头看了一眼桌上,那里正放着一份历年以来落网和未落网的女飞贼档案……这样的档案,大理寺当然会保存,而且就在旁边的书架上。
李元芳顺着狄仁杰的视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微微失落道:“狄大人查到了吗?”
狄仁杰抵着下巴,缓缓摇头。
“她也不一定有前科!”狄仁杰道:“寻常的飞贼,都是去偷盗财物,最害怕的便是大理寺。秘阁之中有什么财物可以偷?所以这人应该和我们一样,也是一个密探!而且,元芳你注意到她手里的伞了吗?”
“那把花伞?”
元芳显然还记得那把在贼人手中,无比灵活,挡下了四面八方弩箭的花伞!
“是的!这不是寻常的雨伞,而是表演用的花伞。”狄仁杰高挑的身材微微后仰,凝视着现场,负手道:“这样的人,若是以舞姬、歌姬的身份为伪装,显然更容易接触到情报!”
“而且舞姬学习舞蹈,可以名正言顺的练习柔术,有这样的身手也不奇怪!”
“所以,你知道该从那里入手调查了吗?”
“我知道了!我们应该从平康坊、长乐坊着手!”李元芳恍然大悟,一脸敬佩道。
狄仁杰却只是微微点头,并不自傲。
他以及冠之身,掌管长安三法司之一,执行律法,关系长安安危的大理寺。初时莫说寺内的官员,就连朝廷都议论纷纷,许多人并不服气,若非女帝鼎力支持,这件事根本通不过中书。
但几年来,狄仁杰凭借自己的办案能力硬生生的折服了所有人,成为女帝的左膀右臂。
到了如今,已经无人会质疑狄仁杰的能力!
“还有另一个以围棋的武器的少年……很久没有见到,如此精通天机魔道的法师了!”狄仁杰面色严肃,这次案件,那个神秘少年从头至尾,有条不紊,即便是被自己破坏了行动,也能从容撤退。
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狄仁杰回过头,注视着白日保留下来的现场,这里的每一个蛛丝马迹,他都没有放过。
此刻狄仁杰出神的看着整个秘阁,那一处处线索似乎活动了起来,白日里两个盗贼的身影,他们闯入秘阁的所见,那脚印、机关线上留下花伞残破的痕迹、中了暗算的福伯、一步步转动,直到解开整个宝相花书架群的金盘……
那无数的线索,在狄仁杰眼前拼凑起来,勾勒出了三个隐隐约约的身影,并伴随着线索推进,一点一点清晰,只是距离他们的面孔完全显现出来,还稍显有些模糊。
李元芳小声问道:“狄大人,你现在又在看什么啊?”
“看第三个人!”
李元芳有些摸不着头脑:“第三个人?可是,今天的盗贼只有两人啊?”
“不!”狄仁杰微微摇头道:“还有一个隐藏的更深的第三人!秘阁内的情况、被迷晕的福伯、知道大理寺的地形和明暗哨……”狄仁杰目光瞬间凝聚:“以及对我的了解!”
“这些都说明,这次的案子还存在第三个人!”
“他了解大理寺的情况,摸清了秘阁的破绽,制定了最初的计划!他甚至了解我,知道我有一个准备重新调查的旧案书架。这个人一定就在我身边!”
“白天,我们闯入秘阁,看到了两个夺门而出的盗贼,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狄仁杰看着书架后面的阴影,凝重道:“而那第三个人就藏在书架后面,等到我们两人被引走,就无声无息的混入赶来的密探之中……”
李元芳悚然大惊:“狄大人的意思是,第三人是我们大理寺自己人?”
狄仁杰,低声道:“在真相没有显露之前,我们只能怀疑一切!不过第三人藏得很深,没有那么容易找出来!”
“现在先要从已经侧写出特征的两个盗贼入手!以花伞和棋为武器,这样的人并不多见,元芳!最近你辛苦一下,多打听一下相关的消息!现在就去先休息吧!不要耽误明天的工作。”
“好咧!”
元芳蹦蹦跳跳,大耳朵一颤一颤的跑出去了!
一日后……
“上次行动的目标,是大理寺秘阁之中收藏的长安坊市秘图!其上记载着长安一百零八个坊群的机关经络,暗道、夹墙、形势、结构!”
“长安各坊被机关坊墙分隔,各自独立,大部分人只怕连自己所居的坊都不清楚……更勿论其中的机关变化了!”
明世隐负手站在偏僻静谧的小院之中,对着身后的尧天小队众人郑重交代道。
当日与弈星,公孙离一并行动的那个男人——影子,也依靠着松树,一杯一杯饮着浊酒。
除了当晚执行任务的公孙离和弈星、影子,这一次,连裴擒虎和杨玉环也来了,同弈星他们站在一起。
小老虎看上去像是听得聚精会神,但他视线却隐隐焦距在旁边公孙离的耳朵上,屁股后面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暴露了他的真实状态……
明世隐瞥了明显在走神的裴擒虎一眼,神色已然冷了下来。
明世隐之外,唯一知道所有计划的弈星赶忙接过老师的话,继续道:“所以,这份绝密的长安坊图,只存放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大理寺存放机密情报的秘阁,再就是……”
明世隐凝视着远方那个高高耸立,坐落于长安最高处的宫殿,缓缓开口道:“另一个就是太极宫!”
“影子,大理寺的情况如何?”
明世隐突然转头问了懒洋洋的男人一句。
男人直起身子,摇头道:“那一日计划失败后,狄仁杰很快便梳理清楚我们潜入的方法,已经弥补上了所有防御破绽!如今大理寺的密探分为明暗三班,严密监视大理寺内的情况,短时间内,再无潜入其中的可能!”
他脸上浮现过瞬间犹豫的神情,接着补充道:“他还差遣自己那个小跟班去打探弈星留下的那两枚棋子的线索,以我对他的了解,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将视线转移到长乐,平康两大坊群……”
小院的所在,正是长乐坊!
明世隐捻起桌上的一枚棋子,放在自己的眉心之前,露出一丝莫测的微笑,低声道:“想通过棋子找到下棋者的踪迹,只会让他也投入棋盘,成为我布局的一部分!”
“他还不配和我下棋!”
“弈星,你的计划呢?”
弈星走到棋盘边,拿起一枚黑子,落在天元的位置。
他的声音清澈、冷静,十分有条理,一边说着,一边以手边的棋盘落下黑白棋子,摆出太极宫旁大致的坊市形势,并点着天元位置的太极宫道:“太极宫是长安地势最高处,所以无论从长安任何一个位置,都无法看清其内部的情况。”
“而太极宫守卫比大理寺更加森严,且并没有第二个影子潜伏其中,我们对其内的地形,布置,机关几乎一无所知,就连如何进入其中都是一个难题。”
男人微微抬头,看着弈星道:“所以想要混入其中,最好的机会就是……”
“扶桑使节团!”弈星脑海中前日那封关于扶桑使节团的情报历历在目,流淌过他眼前。
公孙离振奋道:“阿离可以乔装打扮,混入使节团中,替换掉里面的人!”
弈星却摇头:“使节团会受到正式的接待,在太极宫的全程都有大理寺介入,行动并不自由,任何一人都有密探随时监视!”
“但我注意到……”
弈星抬起头,脑海中闪回过当日在秘阁匆匆掠过的那一份情报:高岳亲王棋术非常高超,乃是扶桑国内最为高超的棋手,不过在前些日子输给了自己的弟子道策。此次来长安,应是为了两国的友好,以及见识世间更为高超的棋术而来……
“此次扶桑使节团为首的高岳秀策,是一个棋痴,来长安也是为了见识河洛的弈道名家。”
“我调查过混入太极宫中最好的时机,除了每年正旦会在太极宫中赐宴,女帝千秋节,乃至上元灯会之时,都会开放太极宫,与民同乐。现在虽然并非上元、千秋,但我们可以创造出一次这样的机会!”
明世隐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看着板着小脸,神色沉凝的弈星,笑道:“继续说……”
“高岳秀策此来,必定会请女帝派出棋侍诏与他对弈!若是此前高岳秀策便已经连连击败长安棋道高手,在坊间声名传扬,而棋院侍诏竟无一能胜过他!长安必然物议纷纷,涉及一国荣辱,以老师之见,女帝会如何应对?”
“哈哈哈……”明世隐仰头笑道:“以长安朝廷向来好大喜功,如此让他们大失颜面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广邀长安弈道高手,选出一人击败那扶桑棋手!”
“就算武则天能一笑而过,司空震也不能忍受长安被一个下邦小国击败,即便是一个游戏,也是如此!”
弈星抬起头来,看着明世隐,继续道:“这一战必然会惹得世人瞩目,此局开始之前,贵族官员必定群起而至。依老师之见,女帝可会设法遮掩,避免这一局落败之后,让长安失色?”
明世隐长身而起,点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以武则天的性格,她一定会让此局光明正大的进行。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堂堂正正的击败扶桑!所以,那一日,太极宫必然会开放,让所有长安市民见证这一刻!”
弈星伸手提去太极宫处的那枚黑子,低声道:“这便是潜入太极宫的机会!”
…………
今日是女帝接见扶桑使节的日子!
大理寺的密探们混迹于自发的拥到大街两侧观看的百姓之中,默默守护着长安的安危。
狄仁杰还在想着前几日的大理寺窃贼案,这几天来,除了忙着准备扶桑使团进入长安的警卫工作,他便是在不断查访着此案的各种线索,但这几天来,除了梳理了一遍案情外,对于两名窃贼的调查,却没有什么进展。
眼前盛大出行的扶桑使节团,相关情报狄仁杰已经烂熟于心。
如今,他们乘坐着由魔道机关驱动的花船,正行驶在朱雀大道上,花船高达近十丈,花船犹如宫阙,伴随着被扎成异兽形状的花灯和各色的彩带,船上还有机关舞女在翩翩起舞。
她们姿态妙曼,拨动着手中的琵琶,吹奏着芦笙、箜篌,还有乐师在旁边拍打羯鼓。
扶桑使节团中,有一人最为引人注目,他身着华服,莫约三十多岁,五尺的身高在扶桑使节团中稍显瞩目,唇下有两抹短须,身着黑白二色的狩衣。
正是此次扶桑使节团的特使,高岳亲王。
“听闻扶桑使节进入长安后,此国的王子四处挑战长安的知名棋手,如今已经三十二胜了!”
身旁一位公卿士族低声对同伴道。
“小国棋手,只胜了几场寻常棋社的俗手,便暗指我长安无人?”他的同伴很不服气。
“扶桑王子所胜的棋手,可不仅是几位俗手。平康坊下快棋的柳士鸿,曾经落子不数三,同时与九人对弈,皆盏茶时间尽数败之。这一次被扶桑王子请去,两人都下快棋,最开始落子之声不绝于耳,柳士鸿却越下越慢,后来往往要沉思许久,才能落一步棋。最后只在中盘便投子认输了!”
“曲池坊的棋力最强的古青松,弈棋最善于斗力,往往在乱战之中凭棋力取胜。但与扶桑王子一战,却被屠了大龙!”
“还有平康坊花楼与人赌棋的棋痴;下棋传用小巧,以女子之身在开明坊斗败无数棋家的顾大娘;算棋第一,喜欢和人下盲棋的孙参军……扶桑王子分别以赌棋、巧棋、盲棋与他们对弈,全都在中盘大胜!”
身旁的百姓摊手感慨道:“那长安的弈道高手,岂不是都被扶桑小王子打败了?”
说到这里,周围的长安市民都唉声叹气起来,对下邦外国在长安逞威风,很是不满。
长安乃是万国来朝之都,位于河洛之中!
长安的一切,都是其他地方的人所敬仰的传说。这座城市的风尚、文化、机关术,乃至诗文、棋道,都为天下所重。外地的诗人、剑客、舞姬、棋手,非得在长安扬名,才能算真正的名动天下。
长安百姓嘲笑玄雍的粗犷,看不起云中的野蛮,可怜三分之地的战乱,蔑视海都那偷窃至长安的机关术……
扶桑更只是下邦小国。
这座城市敞开胸怀,市民对一切异国风俗都抱有宽容的态度,对所有文化和族群都开放包容。
同时,这座城市也是深深骄傲的,长安市民并不觉得长安会有不如人的地方。
“各坊的知名棋手,论起来也不过是中流罢了!”
一位年轻的士人振奋抬头,信誓旦旦道:“长安真正的国手,都在棋院之中。这扶桑王子骄傲自大,面见女帝之时,必然会向长安求战,待陛下下诏,令棋院的诸位侍诏出手。定然能一举击败扶桑王子,让他见识到长安棋道真正的强大!”
“李侍诏号称石佛,中盘棋力天下无双,收官滴水不漏。行棋坚忍,其他人往往不明所以,觉得自己棋力与之不相上下但到了收官之际,却溃不成军,一败涂地,这才发现棋势早已落于下风!”
“王侍诏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若非年老体衰,精神不济,当是长安棋道第一人。若是下慢棋,只怕棋力最高的几位侍诏,都要甘拜下风,执黑先行!”
“顾侍诏少年国手,算力第一,区区扶桑小国棋手,只怕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狄仁杰一挑眉头,暗暗道:“这些家伙真是自大……”
他扫视了一眼那些讨论的兴高采烈的长安百姓,包括他们身边的机关人,没有人有问题,就连那些带有魔种特征的混血,都是老老实实的。
“棋!”狄仁杰想起了自己怀揣着的两枚棋子,又想起了前几日的案子,眼神微微一暗。
随着使团的花船进入了太极宫中,狄仁杰也带队收兵,回到了大理寺……
秘阁下层的外阁书房中,狄仁杰手中拈着一枚白子,久久凝视着,只见这枚白子质地犹如羊脂白玉一般,握在手中微微发暖,自有一种温润的感觉。
“棋……又是棋!”
这时李元芳已经推门而入,叉手道:“狄大人!”
狄仁杰蓦然回首,双眼含笑道:“元芳,今天如果还没有结果,旬日你就不要休沐了!”
李元芳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枚黑子,道:“属下跑遍了全城各大棋坊,问过了柳士鸿、顾大娘、古青松这些长安知名棋手,甚至还特意询问了长安最为见多识广的西市胡商,乃至那些海都的商人,都没有人见过和这枚棋子类似的材质!”
“哦!”
狄仁杰接过他手中的黑棋,刚刚入手,一股凉意就从黑子之上传来,让人头脑一清。
被李元芳藏在怀中这么久,居然未曾染上一丝热气,所带的凉意,更有提神醒脑之功效。
如此罕见的奇宝,在万国奇珍、人杰汇聚的长安也无人能识,到也真是一件奇事!
“若是只有这枚白子,我会以为这是由世间罕见的暖玉所制,偏偏黑白两枚棋子,材质浑然如一,兼具冷暖两种特征……”狄仁杰神色凝重,道:“这两枚神秘的棋子,难道,真的是世间孤品吗?”
一黑一白的两枚棋子,在他指间翻转,让狄仁杰陷入了某种思绪。
“那伞呢?”狄仁杰继而问道。
李元芳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纸,上面是狄仁杰所画,当日阿离所用的那把花伞,他小声道:“属下问过了许多线人,果然如大人所料,这伞乃是舞蹈所用的花伞,样式和长乐坊、平康坊常见的类似!”
“不过那两个坊群是要闹坊曲,舞姬和乐师不算机关人也有千儿八百,想要找到和那天晚上女盗贼类似的身影,太困难了!”
“继续关注那两个坊!排查所有出名的舞姬。”
狄仁杰断定身材纤瘦的应该是一个女子,其敏捷过人,能从极为狭窄、孩童都难以钻入的通风口进来,更是破解了秘阁中的重重机关!
如此身手过人,他已经派人查过历年大理寺档案中出名的女飞贼!
却无一人能对应的上,而且那一伙盗贼的目标非常明确,乃是大理寺中所藏的机密档案,并非财务,也不会有飞贼敢偷到大理寺的头上,这人与他们一样,应该是一个密探。
这样的人,若是以舞姬、歌姬的身份,显然更容易接触到情报!而且舞姬学习舞蹈,可以名正言顺的练习柔术,有这样的身手也不奇怪!
于是狄仁杰便把注意力转移到类似身份的人身上,派人去一面去各大棋社之中调查两枚棋子的线索,另一面则是去平康,长乐两大坊群中调查。如今元芳的回报,印证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
一黑一白的两枚棋子,在他指间翻转,让狄仁杰陷入了某种思绪。
“狄大人!陛下有召!”
大理寺来报的密探打断了狄仁杰的思绪……
狄仁杰赶到太极宫的时候,只见宫中的气氛有些不对。
一个官员急匆匆的沿着宫道出来,口中喃喃道:“输了!竟然输了!”
狄仁杰与他擦肩而过,进入女帝所在的明堂。一进殿,首先看到的是两个白发苍苍的棋侍诏,在阶下持棋复盘,殿内气氛凝重如水银,宫人们都放轻了手脚,不敢作声。
殿上女帝的身影端坐在龙椅上,看着侍诏们的复盘,只是侧影身姿,便妙曼万方,又从容大气。
狄仁杰来到棋盘前,见得两位侍诏复盘的棋路,果真精妙无比,他心中一动,暗道:“这前二十路,如此大开大合,倒真是王侍诏的棋路。只看棋局,扶桑小王子虽然占了棋路陌生了些的便宜,但也是一代国手大家了!”
“狄卿来了!”女帝察觉到狄仁杰进来,这才抬起头来,转头笑道:“瞧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朕难道会因为一点小事,觉得面上无光,便大发雷霆,处置他们?”
“无非是下邦小国,又出了一位顶尖棋手罢了!”
“长安之大,河洛之广,容得下所有人!”
武则天款款走下龙椅,让两位侍诏停下复盘:“狄卿,朕气的是他们的气度,未胜之前,气势汹汹,盛气凌人,输了一场便上下失语,面色凝重,待到输了第二场……朕从上面看下去,群臣一团凝气,令下邦异国的使节小看。到了第三场,干脆安静的落针可闻……”
“我气的是他们输不起!他们输不起,让朕也输不起!”
“所以,下一场……必须胜!”
狄仁杰俯首道:“陛下,臣只会查案,不会下棋!要是命臣调查李国手、王国手、顾国手是怎么输的,臣自当奉命行事,但要臣找出一位必胜的棋手……”
“那倒不必!”女帝感慨道:“王国手朕不怪他,毕竟年老体衰,头二十步棋,众人都说好,可惜原来还能走五十步,现在三十步就不中用了!是败得最快的。李国手中盘天下无敌,结果也只能勉力支撑,他最擅长的收官都七零八落,下的一塌糊涂。顾国手今日病了!并没有奉诏,是柳侍诏替他下的。”
“但最后也是棋差一着!”
狄仁杰眉头微微皱了皱,女帝注意到了这点,笑道:“我让人查过了,顾国手是真的病了,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所以,朕命他举荐一人,代替我长安迎战扶桑小王子。若是败了,再连同这次一并处罚!”
下方一位头发花白的侍诏,急忙拱手道:“陛下,老夫愿迎战那扶桑王子,为国杨威!”
武则天却打断他:“石侍诏,你在棋院之内,棋艺都并非第一品。本事如何,朕自是了然于胸。而且长安卧虎藏龙,棋院虽大,朕却不敢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还是见一见顾国手举荐之人,在做定论吧!”
石侍诏只好恹恹退下……
武则天和狄仁杰说了几句,方才的郁气也就慢慢散了,殿中的气氛渐渐恢复正常,这时候有宫人禀报道:“陛下,牡丹方士求见!”
女帝笑道:“我让顾国手给我推荐棋道人才,他却说朕的阴阳家牡丹方士,棋术还在他之上。让他进来吧!”
狄仁杰抬头看过去,只见以温文儒雅,俊逸非凡著称的牡丹方士,领着一个莫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徐徐走进了殿中。
女帝笑道:“卿可是来应战的?”
明世隐下拜道:“我是来为陛下举荐棋手,对弈扶桑王子!”
“哦!你们一个推一个的,最后是谁能代表长安棋道之巅啊?”女帝眸子如明珠一般,盯着明世隐,目光似乎能洞察人心。
“小徒弈星,棋艺已经在我之上!”
明世隐示意身旁的少年。
狄仁杰看到纤瘦的少年身如玉树,微微抬头,精致的侧脸平静无波。身披的长袍下摆,以靛蓝色描绘着山水,袖口竖起,箭袖干脆利落,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犹如墨色渲染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让他一瞬间铭记的,却是那少年璀璨如星辰的眸子,黑白分明,犹胜棋子。
身为颜控的女帝微微挑眉,显然有些欣赏。
而旁边的石侍诏却眉头大皱,朝着女帝禀告道:“陛下,这般乳臭小儿,如何能胜过扶桑来使?请治这阴阳术士欺君之罪!”
但欣赏归欣赏,对于是否让一个少年替长安应战对于是否让一个少年替长安应战,女帝还是有几分慎重的,她对明世隐看着弈星略带稚气的面孔,有些犹疑道:“你可知朕的棋侍诏,都是侵淫棋道数十年,身经千百战的第一品人物!你尚未及冠,如何便敢轻言胜过了他们?”“牡丹方士,柯国手说你的棋艺已经胜过他了,而你又说,你徒弟的棋艺,胜过了你!”
“哼!你们输了三局,让朕颜面无光,是否是因为爱惜羽毛,才让这少年顶罪?”
“听闻陛下,亦是年少登基!”
牡丹方士微微一笑弈星无畏的抬头,直视长安最具权力的那个女人,平静道:“狄大人也是弱冠便掌管大理寺,不知可曾为碌碌庸人的闲言所扰?他们也都是胡子一大把的人物,难道就胜过了陛下和狄大人吗?长安在陛下的掌管下人才济济,再出一个棋道天才,陛下又何必惊讶呢?”
“你!”旁边胡子一大把的石侍诏气急道。
“哈哈!”女帝微微一笑,眼神赞许,显然很是受用:“我与狄卿,自然是非常人等。但人不可貌相,此番弈战,涉及长安荣辱,自不可凭这三言两语,就下定论。这样,狄卿……”
一旁的狄仁杰叉手应过,就听女帝道:“你便替我出题,考校一番!”
狄仁杰回头看了弈星一眼,与棋道之上,他并不能称得上高超,更勿论考校国手了!一个题目为难两个人,倒真是这位陛下的性格。
武则天站起身来,拾阶而下,挡在两位棋侍诏身前,看着狄仁杰和弈星,嘴角勾勒一丝笑意,很是有些看戏的心思。
狄仁杰拿这位陛下不时的狭促没有办法,扫了身后正在复盘的两位侍诏一眼,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拿出那两枚黑白棋子,出示给弈星看。
这两枚棋子,正是那晚盗贼留下的
狄仁杰有意无意,将殿中所有人的表情收入眼中,女帝饶有趣味的目光,两名棋侍诏的惊疑不定,弈星的从容淡漠,开口道:“猜先,猜中白者先行!”
说罢,便将棋子分握在左右手。
弈星凝视着自己作案时遗落的棋子,非但没有丝毫紧张,甚至还觉得有些平淡,他平静道:“我猜右边!”
狄仁杰摊开右手,却是黑子!
其实他两只手中并无确定棋子,无论弈星猜那只手,都只会是后行的黑子!
执白的狄仁杰当先开口道:“东二北五路!”
弈星骤然抬头,看向狄仁杰的目光这才多了一丝跃跃欲试的胜意,那位石侍诏却是一愣,飞快的看了一眼棋盘,惊疑道:“这是要下盲棋?”
另一位侍诏也顾不得武则天在一旁,凝重道:“盲棋不过二十路必乱,我等就算面对棋盘对弈,心力犹然有所不能胜!,更别提没有棋盘棋子,只在心中设一盘了!”
“相传王侍诏年轻之时,倒是能下心盘五十步,这也是他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的由来。但以此法下完一整局,只怕是传说中的烂柯仙人来了,才有此能!”
弈星眼中流露一丝笑意,整个人仿佛被唤醒了一般,焕发出与先前那个温和少年完全不同的锋芒,他没有两个呼吸,便应声道:“东四北五路!”
“东四北六路!”
“东三北五路!”
“东三北六路!”
两人一来一往,下起了盲棋,两位侍诏在一旁摆棋复盘,才下了六七子,石侍诏便流露愕然之色:“这……”
武则天在一旁示意他嘘声,女帝凝视着棋盘,笑道:“狄卿却是会取巧,用的竟是你们复盘的棋谱。先前朕听你们说,王侍诏开局略占上风,直到第四十三手,才败了一着。”
石侍诏连忙解释道:“狄大人虽然用的是我等复盘的棋谱,但狄大人并未见过我等从头到尾的复盘。所见仅仅是残谱,凭借短短一瞬间见到的残谱,便能与这个少年下起盲棋,狄大人之心智可见一斑。若非他忙于政事,无意于弈道,只怕略微参修三五年,便是一代国手啊!”
“那……那个少年呢?”
石侍诏满脸犹豫,旁边的另外一位侍诏才诺诺道:“太像了呀!扶桑王子执白先行,王侍诏黑棋第二手用的乃是他参研十年定式镇神头,自此便略占上风,直至第四十二手便形成一子双征之势,白棋难做取舍,按理来说,便要弃掉数枰。”
石侍诏也感叹道:“但扶桑亲王高岳秀策,在四十三手,以一子解去双征的绝妙应对,破去了镇神头定势,这才让王侍诏落入下风,直至终局也没能挽赢回胜势!”
“这般的棋谱,与如今两人的对局,简直一模一样!”
石侍诏犹豫道:“若非三场对局,皆在内宫之中刚刚发生,棋谱还没有传到外面,我简直会怀疑,那个少年是不是已经看过那场对局,有备而来?”
另一位侍诏则摇头道:“有备而来就更不会复盘此局,我等参研了几个时辰,都未能破去扶桑亲王的那一记妙手解双征。他所执黑棋,乃是王侍诏那一方,若是再不变局,岂不要败?”
“这么说,弈星再下下去,会输?”
女帝微微扬眉,额头上的桃花妆宛若水点一般微微颤抖,两颊的斜红也挂了起来,笑意若有若无。
两位侍诏微微点头:“他若破解不了那着妙手,必输无疑!”
三人只是旁观,并不清楚实情,唯有正在与弈星对弈的狄仁杰,感受最深。
如今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在心中一面牢记两人落下的棋子,一面思考后面的对局。
“心盘盲棋,实在耗费心力过多了!如果不是我记着棋谱,不需要太多思考和棋力,如今早应该败落了!不过就算如此,围棋也应该是变化多端的,绝不会如此巧合,还是在重复先前的那一局……”
“除非!”狄仁杰微微抬头,看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凌驾于棋盘之上,成为操纵一切的布局者的弈星。
“除非他是在故意配合我!”
“不,不对,他不是在配合我。而是已经超越了现在的考验挑战,他是在模仿王侍诏的思路,隔空在与高岳秀策对弈下棋!”
“整个棋局都在他掌控控制之中!”
“他不是在与我下棋,而是借我的手,去还原之前的那场对局!”
狄仁杰心中泛起一丝波澜,这不仅是在棋局之上游刃有余的轻松,更是对人心算计,了如指掌!
早在那个少年进来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察觉到了两名棋侍诏奉命复盘,而在自己以盲棋之法,在心盘之上落下第一子的时候,更是马上明白了狄仁杰的取巧之处。
原本他只要以不同的落子,狄仁杰就只能以本身四五品外的棋艺应对,凭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考验在激烈的对弈之中,弈星能不能记住自己所下的棋子。
这当然也是一种考验!
但比起现在的这种犹如复盘一般的配合,简直简单太多,如今弈星的做法,等于将武器送到了对手面前,然后捆住了自己的一只手对决。
非但要带入王侍诏的棋路,去配合狄仁杰所记下的棋谱,更是要和高岳秀策隔着时空对弈的同时,与狄仁杰比试记忆力和算力!
最可怕的是,他所下的前二十子,与王侍诏一般无二!
简直犹如王侍诏附体一般。
“这少年,真是……骄傲啊!”
狄仁杰心中泛起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感,虽然狄仁杰并没有在棋道之上下过多少工夫,但论对人心复杂的感知,却有和少年一般的敏锐!
终于第二十九路,与棋谱出现了偏差。
“东一北五路!”弈星淡淡道。
正在一旁复原盲棋的两位侍诏猛然抬头,一人放下黑子,低声道:“棋路变了!”
石侍诏微微摇头道:“并没变……今日王侍诏下到此手,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筋疲力尽尽,心力枯竭,所以从这一手开始棋路散乱。方才他冥想休息数个时辰后,复盘之时,便从这里改了棋路!”
“这少年,只是以王侍诏全盛之际的棋路,下了这一子……还是已经考虑到王侍诏此时已经心力里衰退后,才在这里落子?”
“若是前者,这少年模仿王侍诏,便有其前五十步的棋力那么高超……”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王侍诏前五十步的评价,世人皆知——乃是天下无敌!而少年精力最为充沛,也不可能出现五十步后渐渐无力的可怕。
若是强说有什么缺点,无非就是收官之时,经验会差了一些。
但这也等于是一个没有缺点的王侍诏。
这个少年只要模仿王侍诏,便已经天下无敌了!原本跃跃欲试,还打算迎战高岳秀车的石侍诏,在此时只能陷入了沉默。
脱离棋谱之后,狄仁杰开始凭着自身的棋力应对,因为有着扶桑亲王和王侍诏的那盘定式参考,初时还能游刃有余,但很快便被黑子一连四手,滚包征子,败下阵来。
弈星缓缓开口道:“你的棋路已以乱,已经输了九枰,不用再战了!”
狄仁杰在心中复盘,数清楚了棋子的价值,微微叹息道:“是我输了!可惜棋道终究并非我所擅长,不然我倒是有兴趣和你再比试一番比一比!”
狄仁杰起身准备复命,却听弈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那么狄大人擅长什么呢?”
“哈哈……你是少年国手,我确是长安神探,我们擅长的领域都不一样,没法相比。”狄仁杰笑着解释了一句。
但弈星的声音依旧冷冷淡淡:“那可未必?”
狄仁杰背对着弈星,眼神似乎闪过了一丝回忆:“他给我的感觉,很像那日闯入大理寺的盗贼……”
同样是以围棋为武器,同样精心算计着人心……
狄仁杰仿佛又踩到了那枚棋子,若有若无的魔道力量麻痹着他的身躯。
当日那个声音再次回响。
“分不清楚黑白的愚人,眼睛自然也无法看穿棋盘上的点线!”
这与耳边的音色截然不同,但狄仁杰本能的察觉,它们都有一种极为相似的特质!如今他还说不出来……但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其中的联系的。
看着心盘盲棋已经结束,女帝好奇回头,问两位侍诏道:“怀英就这样败了?那个少年破解了高岳秀策的妙手没有?”
一位侍诏为难道:“应该算是破解了吧!后半局棋路不同,狄大人学究天人,凭着一截残谱,所下的棋路都与我等水平无差。但那个少年……”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石侍诏,见他面色颓唐,接过话道:“那个少年的棋力,已有王侍诏前五十手的风采,而且是没有年老体衰,精力不济的王侍诏。所以几乎没有任何失误,高岳秀策也不能战而胜之……”
“当然,此局终究并非高岳亲王亲手所下,这两人孰高孰低……下官,下官还不能分辨!”
女帝笑道:“长安多英杰,少年意气横!这么说来,他已经有资格迎战那扶桑小王子了?”
“但凭此一局,此子便有替我长安,对弈扶桑的资格了!”
石侍诏只能低头认输。
女帝俯视着棋盘,那十九道交错的点线,围成三百二十四个方格,像极了长安的坊市街道。
女帝捻起一枚棋子,落在了天元,也就是太极宫的位置,悠悠道:“这个少年模仿王卿的棋路,便能青出于蓝,若是他走自己的棋路,水平又能如何呢?”
两位侍诏对视一眼,俱都摇头道:“那就并非我们所能想象的了!”
“长安有此少年英才,朕与有荣焉,一时胜负,倒是不在意了!”
武则天缓缓转身,赞许的看着弈星道:“虽说如此,但长安终究闲人太多,坊间已经议论纷纷,若是你输掉那一局,只怕毁誉甚多。若是难以承受此等荣辱,朕强令你上台,反而是不美!”
“你有几成把握?”
少年无畏的抬头直视长安最具权力的那个女人,武则天在他眼中,没有看到半点恐惧。
他的声音清越而坚定,道:“弈星,必定能胜!”
弈动长安 第五手 布局
太极宫中,天色渐晚,明世隐带着弈星退下后,女帝却招来狄仁杰,升起灯烛问对。
“狄卿可知道朕为何留你?”
烛光映衬下,女帝眉心的桃花妆灼灼,正色对狄仁杰道。
“陛下既然已经得人,而臣只会查案!所以陛下留臣下来,定是有案子让臣去调查!”狄仁杰秉直道。
女帝叹了一口气,挥退左右,站在太极宫的最高处,俯视着长安辉煌灿烂的万家灯火,疲惫的撑着额头道:“许多事情,我也只能和你说一说了!”
“自我登基之后,前朝留下的旧臣,对我自然不会心服。一点小事,也拿来做柄……长安乃是盛世气象,海纳百川,莫说一位扶桑棋手,就是十位,百位,也无损长安的光荣。”
“奈何有些人……哼!”女帝一声冷哼,颇为不屑。
“这些人输不得,逼得朕也输不得……但今日三位国手侍诏之败,实有蹊跷!”
“……王国手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奈何人老体衰,精力不济,与高手对弈最耗心力,朕早已看出,他今日与扶桑王子下棋之前,便已经心力交瘁,所以才三十步便崩盘。”
“其他国手虽然精力好一些,但也必有此困扰。”
“这背后,莫不是有人想借机生事,损害朕的声威!”
“狄卿,朕高处不胜寒,许多话我不可对其他人说,许多事,我也无法下手去做,唯有狄卿可以助我!”
…………
狄仁杰匆匆走在太极宫内的回廊上,脑海中回想着武则天的交代:“此事背后,定然有一个阴谋。朕要你秘密调查此案……直自水落石出!”
回到大理寺,狄仁杰叫上元芳:“元芳,我们去平康坊!”
临近大理寺的平康坊内,楼阁高耸,处处莺歌燕舞,虽然已经是深夜坊门大闭之时,但在平康坊楼宇高处,还有回廊将各处楼台串联起来。
狄仁杰带着李元芳从回廊之上走过,远远能看到那边的楼阁披红挂彩,往来的女妓行人穿梭不绝。这平康坊的十字大街以南,全是连绵的如此楼阁。
两侧的楼台之中,有歌姬女妓看到了狄仁杰,探头出来呼唤道:“狄大人,又来查案啊?”
被这一声呼唤牵动,两旁的花楼之中不断有人探出头来,向狄仁杰娇声打着招呼,年龄尚小的元芳听闻两旁的声声呼唤,小脸都羞红了!
元芳偷偷拿眼睛打量走在前面的狄仁杰,而狄仁杰却只是头也不回的冷冷道:“别理她们,查案要紧!”
元芳小声道:“狄大人对这里很熟吗?”
狄仁杰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神色,脚下微微慢了慢,向后一瞥,却看见李元芳脸上满满都是抑制不住的好奇,才叹了一口气道:“大理寺要抓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在这种地方?不是在平康坊,就是长乐坊……”
狄仁杰扫了一眼因为自己的到来,急忙藏到了幔帐后面,甚至躲在了桌子下面的人,神色越发冷漠。
李元芳却不知趣,小声道:“那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来这里抓过人?”
“你要敢到这里来一次,我就扣你九天的俸禄!”
狄仁杰的留下这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他从回廊上一跃而起,翻身跃入了高耸楼阁的下方,只留下李元芳在身后凄厉的哀嚎:“狄大人不要扣我的俸禄啊!”
…………
“要说整个长乐坊,有谁的花伞舞最美,那一定是阿离姐姐!”元芳的大耳朵微微抖动,一脸向往的捧着心道:“阿离姐姐实在太美了!心地也很善良……”
狄仁杰看着冒星星眼的元芳,揪住了他的耳朵:“小小年纪,你还真敢到这种地方来。”
“疼疼疼疼疼……”元芳叫苦道:“狄大人,我真没有来过啊!是阿离姐姐心地善良,经常会到下层的坊中演出!”
“我和弟弟妹妹都看过阿离姐姐的表演,她还经常义演,为我们募捐请机关师修缮坊内机关的钱……”
“听上去不像是那伙盗贼的同伙!”
“那是当然,阿离姐姐那么美丽善良,当然不会和闯入大理寺的盗贼有关系,所以我才建议大人拿着线索去问问她!”元芳俨然是阿离的忠实迷弟,全然没有怀疑的样子。
狄仁杰的嘴角却浮现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笑容,开口问道:“那么我们要找的那位阿离姑娘,她现在在哪里?你打听清楚了吗?”
“会宾楼!”
元芳一脸自信:“今天阿离姐姐会在会宾楼表演绿腰舞,大人有机会大饱眼福了!”
会宾楼临近曲江,乃是跨越江上的一处楼阁,周围还停着数座画舫,雕龙画凤,极尽奢华的花船停靠在楼边的码头,共同构成了一个上下六层,廊腰缦回的机关楼阁!
如今会宾楼面对曲江的一面,有一座机关花台立在水面上。
台上以红绸铺地,设有十八面小鼓,数名身着飘带,袒露胳膊的女子在台上站定,间隔着一位位精致的机关舞姬。
为首的少女一双兔耳,打着花伞缓缓转身,遮住背影,低首顾盼。
突然一震衣袂,轻纱飞舞,她挥舞彩裳,挥出花伞,犹如一只轻盈的飞鸿一般环绕少女盘旋,而少女犹如飞天一般掠起,牵引着红绸舞蹈当空。
扭腰回首,两袖挥洒。
女子团团而转,在空中挥舞飘带,翩如兰苕盛放,其他八名伴舞也溯空而起,修裾偏偏,坠珥流盻,蜿蜒如游龙,围绕着为首的舞女游戈。
这时候,少女低声曼唱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会宾楼上,顿时响起许多喝彩鼓掌声,花台上的机关舞姬身姿柔韧的更是胜过真人,下方的伴舞和机关舞姬错落而舞,充满着惊心动魄的生动。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衬托中间那飞天而舞,软如绿腰的少女。
犹如最鲜艳的花朵,在绿叶中盛放。
喝彩声汹涌而来,似乎连曲江上的星星点点,燃成一片的花烛都为之摇曳。
两岸的行人都忍不住站在桥上,岸边,朝着这里打量,虽然已经看不清舞蹈者的面目细节,但那模糊舞姿,依然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魔力。
一时间许多士子、游人都闻声而来,站在曲江边翘首顾盼,李元芳伴随着狄仁杰也来到了曲江之畔,看到江上那动人之舞。
“狄大人……”
元芳笑呵呵道:“看见阿离姐姐的舞姿,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狄仁杰露出一丝笑容,揉了揉元芳的脑袋:“破了案,心情才会更好!”
两人登上会宾楼,出示了大理寺的鱼袋,看到狄仁杰的面孔,迎门的女子惊呼一声:“连狄大人也是阿离姑娘的粉丝吗?”便让人领着他们去了公孙离的化妆休息的房间。
推开门,狄仁杰看见那生着一对毛茸茸长长可爱耳朵的少女正端坐在里面,那把装饰华丽的花伞也就放在一旁。她听到有人进来,微微回首,看到狄仁杰眼睛顿时一亮,但又倏尔出现了一丝惊慌,赶紧低下头去。
“阿离姐姐!”元芳憨憨笑道。
“狄……狄大人!”阿离的声音细若文蚋,透着一股心虚的感觉。
“阿离姑娘的舞姿,真是天姿国色,让人见而忘忧!”
狄仁杰一边说着,一边自然的走进闺房,拿起阿离放在一旁的花伞。
他目光垂下,貌似不经意地打量着这把伞,甚至用手捏了捏,试了试它伞面的韧性和伞骨的坚韧程度。
“阿离姑娘的花伞用的真好,脱手之后,飞舞的伞还能犹如具有生命一般,回到手中。不知整个长安,如阿离姑娘这般能用花伞跳出这么美丽舞蹈的,还有几人?”
阿离羞怯红了耳朵,她恨不得埋下头,躲在伞后面。
“阿离姐姐别怕,我家大人不抓好人的!”元芳拍着胸口道。
公孙离微微点头,小声道:“阿离知道,长...长安城鼎鼎有名的狄大人吗?阿离可是您的粉丝!
狄仁杰仔细观察着公孙离的表情,看到她清澈的眼睛,的确是有些羞怯的样子,有意无意偏移的目光,更像是突然见到狄仁杰的害羞。
“冒昧闯入,只是事关大理寺的一桩要案,还望阿离姑娘海涵!”
阿离这才好奇开口道:“花伞是舞蹈中非常常见的用具,整个长安城里,技艺精湛的舞伎太多了!许多大型的舞蹈,都会有伞舞。阿离只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技艺称不上是最好的。”
元芳插嘴道:“可阿离姐姐,在我心中是跳得最好的。也只有阿离姐姐,会到长安穷苦的坊中跳舞演出!”
“别插嘴!”狄仁杰弹了一下元芳的脑袋。
“那么阿离姑娘可知道有什么手法,可以让人在花伞之下突然消失,出现,甚至明明在远处舞蹈,却能突然出现在花伞下,接住花伞?”
“岑中归月!”阿离低声惊呼道。
狄仁杰眼神一凝,低声道:“请讲……”
阿离站起身来,激动的渡了几步:“能够施展出大人所说的技艺的,只有传说中已经失传了的霜叶舞,被称为‘岑中归月’的绝技!”
“可是霜叶舞早在前朝就已经失传了!这种舞蹈,结合了云中传来的彩戏技艺,能够让舞者不可思议的转移到花伞下。”
“狄大人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技艺吗?”
狄仁杰心中闪过那天,朝着自己推开,飞旋着挡住了所有弩箭,不可思议的犹如空中飞鸿一般的花伞,已经那一声少女的轻笑。他微微直起身,低声道:“在一个案子中见过,的确是很不可思议的舞蹈!”
“那么阿离姑娘可知道,已经失传的霜叶舞,还有谁可能可能重现呢?”
阿离皱起了眉头,沮丧的摇头道:“霜叶舞虽然曾经出现过,并引起一时的轰动,但却未流传开来!”
“它也不仅仅是一种舞蹈技巧,创造她的舞者,原本是从云中而来的一位舞姬,曾是一位杂耍百戏伎者,因为心慕长安的繁华和这里融汇万国的乐舞,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她结合曾经云中三十六国的舞乐和杂技,创造了闻名一时的霜叶舞。”
“红叶最多请,一舞即相思!”
“岑中月归来,蟾光挂空秀。桂露对仙娥,星星下云逗!”阿离回过头来,目光中流露一丝哀愁与动容:“霜叶舞,是思念之舞,而她也爱上了一位长安诗人,但她的美丽,招来了祸患。在一场悲剧之后,舞姬从此消失,诗人也郁郁伤心。”
“而霜叶舞,与其中的绝技‘岑中归月’一起,就此失传!”
公孙离微微皱眉,似乎在凝思苦想,谁能重复这绝妙的舞蹈,但良久之后,她也只是摇摇头:“阿离实在想不出,有谁能重现霜叶舞……恐怕帮不上狄大人这个忙了!”
狄仁杰起身笑道:“没事,知道霜叶舞和岑中归月的故事,已经不虚此行了!”
狄仁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道:“阿离姑娘也不能吗?”
公孙离吓得耳朵一颤,急忙摇头道:“阿离……阿离也不能!岑中归月已经不是单纯的舞蹈,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回到伞下的!”
狄仁杰微微一笑,他冲公孙离又拱了拱手,带着元芳离开了会宾楼。
阿离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道“公孙师父,阿离没有做错吧!让所有人幸福,缔造那盛世尧天,驱散……长安的所有黑暗!您的悲剧,不会再发生的!”
“得通知小星星和老师,狄大人,已经有所怀疑了!”
狄仁杰和元芳冲出会宾楼,元芳紧跟着狄仁杰在回廊间纵越,“狄大人,我们又要去哪儿?”
“长乐坊!”狄仁杰清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长安棋院,就在长乐坊中!我还要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啊?”
“能解开这一切答案的人!”
伴随着元芳急促的喘息声,狄仁杰来到了棋院门口。
看着安静的棋坊,狄仁杰的脑海中却闪过了今日所见的那个少年弈星的身影,不知是今日那一场考验所留下的印象,那一面的残留,还是某种预感……
“有意思!”狄仁杰嘴角勾勒一丝微笑:“能耗尽棋院侍诏国手的心力,有如此棋力者,可不多见!”
“嫌疑人如此之少,幕后那人凭什么坐得住?”
狄仁杰脑海中梳理了一些线索,来到棋院的一座小楼之前,抱拳道:“王国手……大理寺狄仁杰求见!”
白发苍苍的老者推开门户,发髻凌乱,看到狄仁杰只是微微苦笑,请他进来。
“老朽年老体衰,原本以为凭着下棋半生的经验,还能窃据此高位。没想到啊!终究是棋怕少壮,一旦精力不济,便是昏招迭出!”
王国手跪坐在棋盘之前,摇头叹息道。
但狄仁杰却注意到,他面前的棋盘上,摆着的并非是今日与扶桑国手所下的那盘棋。
“王老德高望重,乃是我长安棋道的前辈,若非王老数十年钻研棋道,点拨、提拔年轻高手,便无今日的长安棋道盛世!而且国手若是以全盛之姿应对,那五十步后,显露败势的反而会是那扶桑王子。”狄仁杰恭敬道。
他方才就试过了王侍诏全盛之下的棋力。
“狄大人何必如此高抬我,今日老夫败得的颜面全无,哪还有借口如此推诿?那又如何,终究是败了!”王国手坦坦荡荡,并不掩饰功过。
“在下此言,当是出于真心。”
狄仁杰也不好说出今日太极宫中自己的那番考验……
“国手前五十步公认不输于任何人,为何今日只是三十步便显露败象,不知其后可有内情?”狄仁杰宛言问道。
岂料王国手却直言:“只是我技不如人,哪里能推脱?”
“那为何国手今日一败后,竟不多休息一下,恢复心力,而在这里摆棋复盘……”
狄仁杰自袖中捻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一处,冷静地问道:“而且此局和国手今日与扶桑王子对弈之局,截然不同。这前五十步,才有国手无敌天下的风范!”
狄仁杰随手落子于棋盘黑白相争,棋势最厚的一角,让王国手瞳孔微缩,按在棋盘上的手微微颤抖,良久才道:“原来,狄大人竟然也懂棋!”
“比之国手,不算懂!”
“围棋的残局无头无尾,能看出我开局的棋路,岂能说是一知半懂?”
王国手叹息道:“今日我输给扶桑国手,其实不算什么,胜败乃棋家常事而已。他棋路颇妙,算路精深,就是我全力出手,开局能占些便宜,但中盘收官必会弱一些,算起来之际,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数而已……不,我对他的棋路颇为陌生,他对我却很了解,可能真正下起棋来,倒是我的输面居多。”
“但如此,也不过是一个好对手罢了!”
“唯有一人……”
王国手站起身来,烛光映照在他脸上,明暗割裂了他苍老的脸庞,浮现一种出神的遐思。
“唯有一人,能叫我输的心服口服,甚至……有一丝无力之感。”王国手转过身来,张开五指,又竖起一根手指,面色激动间,甚至有一丝钦佩之感。道:“他能算我七步!”
“那人在今日之局前,寻到了国手,下了这一盘棋,耗尽了国手的心力。因此,国手才败于扶桑王子,是吗?”狄仁杰凝重道:“那么,此人是谁?”
“我不知道!”王国手坦然道。
“他是在昨天夜里找到我的……”
王国手轻轻哈出一口白气,他的手指捻着棋子慢慢揉捏着。
已经入秋了!长安的夜里也是有几分寒冷的,但王国手依旧喜欢敞开窗户,穿着单衣在院中摆谱。他甚至不让侍女烧起火炉,只因为那股暖意,会让他这样的老人打瞌睡,反倒是冷一些,头脑会更清醒。
因此,每次考量结束,他重新落子之际,都会揉搓僵硬的手指。
直到关节处被搓的火辣辣的,重新恢复灵活。
这一刻,坐在他面前的人,好像突然从狄仁杰变成了另一个少年的影子,他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中,与自己隔着棋盘对坐,一只手深入了旁边的棋笼里,捻住了一枚白子!
狄仁杰凝视着棋盘,顺着王国手的讲述,从那片开局的棋开始看起。
他并非弈道高手,但如他这般的天资,往往只是粗略学一些,就已经超过了许多人毕生的造化。但面对这盘棋,却如同一团乱麻一般,能看出开局的棋路便已经是一流的高手。
只见从开局的变化开始,只是打劫,便有长生劫、双倒扑、本身劫、松气劫、金井劫,劫中有劫,环环相扣,还有共活、收气、回纹征、回龙征……卦、立、长、征、压、尖!简直无处没有工夫,复杂无比。
狄仁杰只是从开局的棋路算起,去计算那片棋子的死活,但每处空白,都仿佛有无穷的变化一般。
他面前的棋盘已经落子大半,莫约二三百枚,按理来说死活应该相对明确,可是就算白子绝死之处,都似乎有无穷的生机暗藏。每一颗棋子竟然都能活过来一般,这环环相扣的棋局,只感觉白棋的牵涉甚多,似乎每一颗棋子都勾连了起来一样,竟然没有一处是绝地。
不知不觉间,狄仁杰已经满头大汗。
这才是一品入神的棋力!
待他惊觉自己已经头脑昏沉,精力几乎殆尽之时,已经到了深夜。
王国手坐在他面前苦笑,他轻轻捻起棋子道:“开局五十步,我本以为自己下得不错。可以和他平分秋色,但越到后来,越感觉自己差得太远……棋道高远啊!”
“从棋局来看,他并非想要赢!”狄仁杰道:“不然他应该不需要下的如此复杂,他所为的,应该是为了耗费国手的心力!”
王国手微微叹气,点头道:“我也是如此以为的……他的棋力,已经远胜于我,纵然是头五十步开局,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和他平分秋色,但如今复盘起来才发现,三十步过半,我的胜率便不足四分了!”
“如此少年高手,当真是……可怖可畏!有如此少年,纵然我等老朽输了,长安之棋道,也绝不会没落。”
狄仁杰沉声道:“国手,三位侍诏皆败,扶桑小国在我河洛扬威,令长安百姓议论纷纷,有损陛下的声威。陛下登极未久,既然国手所败,皆因那神秘少年阴谋耗尽了心力,这背后可能隐藏着针对陛下的阴谋。因此,陛下才命我查探,国手若是有什么线索,还望及时告知在下!”
对面挺直着脊梁端坐的王国手,此时神色怔怔,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
他苍白的头发披散在身后,被风吹到了脸上,从那深深的皱纹之中,竟然浮现一丝怀念之色。
少顷,他才抬头道:“老夫垂垂老矣,连神意也难定,让狄大人见笑了!
“昔年老夫尚还年轻之际,常常和几位棋友,相聚在英国公的家中,以对弈为戏。英国公当时虽然位高权重,但却只有下棋一个爱好,召聚我等,从早上一直下到烛火通明。那时候,是多么欢乐啊!两三知己,得一盘棋……”
“如今老朽虽然声名显赫,然……知己何在啊?”
说到这里,王国手踉跄起身,拱手道:“老夫实在是不中用了!年老体衰,竟不记得什么,还请狄大人恕罪。”
言下便有送客之意,狄仁杰只得起身,他从怀中捻出一枚棋子,却是那神秘人当日遗落在他手中的那一颗。
黑子深邃,犹如吞噬一切的黑暗一般。
狄仁杰开口问道:“既然王国手疲惫了。在下也就不便打扰,不过还是想问一声,国手是否曾见过与这枚棋子材质相似的棋子。”
王国手接过棋子,细细磋磨着,平静道:“这般棋子材质冰凉,但却不至于冻手,甚至有让人精神一振的奇效。有如此奇效的墨玉,自是万分的珍奇。用这等材质打磨成棋子,十分奢侈啊!若是狄大人早些来问,老朽虽然空长了一些年岁,但却也辨不出此物的来历,偏偏今日,老朽却是能给大人一些线索的。”
“这枚棋子的材质,与今日老夫对弈的扶桑王子所用的那一副棋盘,一般无二!”
“黑棋乃是冷玉,令人精神敏锐,思路清晰。白子乃是暖玉,最适合气候寒冷之时执棋,先前扶桑王子与老夫对弈之际,便看出老夫的风湿之症,好意请老夫执白棋而行,解释过其中的道理。”
狄仁杰皱起眉头,大理寺失窃案竟然真的和扶桑使节团联系了起来!
他低声道:“依国手之见,这枚棋子再没有其他出处了吗?“
“这等材质天下罕见,应是扶桑的特产,其他地方恐不易见得。”王国手笑道。
得到了有用的线索,狄仁杰告辞离去,王国手却久久站在庭院之中,任由苍苍白发随风披散。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神色似悲似喜,带着一丝怀念之意,幽幽叹息道:“真像,真像啊!吾友,是你后继有人了吗?”
他颤颤巍巍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滑落脸庞……
“狄大人……”
元芳看到狄仁杰从棋院出来,连忙从墙上跃下,随着狄仁杰一并小跑,问道:“找到线索了吗?”
“有趣!”狄仁杰微微一笑,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色,看到李元芳一脸的茫然,他微笑道:“一个被人陷害输掉了棋局的老者,面对陛下的追查,竟然还在为陷害他的人隐瞒!虽然碍于忠于朝廷之心,他暗示我了一些线索,但这些线索又牵扯到昔年英国公谋反的旧案之上。是在借我的手为旧友平反?还是……”
狄仁杰停下脚步,一手环抱胸口,一手抵在的唇下。
“想要破获此案,还需一人相助!”狄仁杰目中精光一闪,断然道。
“这人是谁?”李元芳大呼小叫:“能解开一切的答案,难道是我们大理寺的秘密武器?不过,我才是大人最好的助手啊!”
“大理寺精英密探——索元礼!”
…………
长乐坊上方串联起楼阁的回廊繁华如织,下方楼宇间的曲巷便十分贫乏,退去了华丽的装饰,显露出此刻长安应有的平静来。
石板路上点缀着野草,月光从上方的楼阁间隙洒落下来,让这里平添一分静谧。
此时的曲巷中空空荡荡,旁边的楼阁的下层建筑略显寒碜,刷上的朱漆已经剥落,在月光的映照下略显斑驳,就连遮身的瓦片也有些残缺不全。粗大的机关管道和发出沉闷声响的蒸汽机关构成了这里别样的风格,与上方的繁华相比,犹如天壤之别。
楼宇下方的建筑是长乐坊安置机关酿酒生产线的所在,平日里在这里往来的都是些酿酒的工人,所以这里漂浮着刺鼻的酒糟味。
狄仁杰穿梭在小巷中,元芳紧紧地跟在后面。
他打量着两旁的建筑,低声道:“狄大人,索元礼就住在这种地方吗?他又有什么本事,就连大人也要请他相助,才能破获本案?”
狄仁杰脚步稍缓,低声道:“索元礼的父亲,曾经是一位格物派的寒门机关大师,年轻的时候便通过机关划界的比试成为了坊主。因此他继承了家学,在机关术上的造诣十分的高超,昔年虞衡司曾有意招募他,但都被他拒绝了!”
“大理寺失窃案涉及秘阁机要,如果不想请虞衡司的人来协助调查,那就只有请他出手!”
长安三法司之中,大理寺是直属于陛下的情报机构,同时也是负责调查长安中大案要案的司法机关,而鸿胪寺却是管理长安市民日常的大小琐事,管理人口的基层执法机构。
唯有虞衡司,乃是长安这座机关泛滥的城市,专管机关,由机关师汇聚成立的机构,负责机关律的执行!
元芳可以和鸿胪寺的不良人们厮混在一起,但可受不了虞衡司那些眼高于顶的机关师!
他听到虞衡司那些人,就吐了吐舌头道:“那可算了!跟他们说话,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只会听从命令的机关人。”
狄仁杰闻言也露出了一丝微笑,正色道:“虞衡司的人若是来调查,一定会索要机关秘阁的图纸,大理寺保存机密的机关,可轮不到虞衡司来指手画脚!”
正说着,狄仁杰便停在了一个破旧的机关小店前,看得出来这里以前是一个下水道口,半隐藏在巷子边缘,有一个楼梯斜斜向下,如今这里被改造成了一个贩卖机关用品的小店,门口放着一些机关玩具和半成品机关。
狄仁杰站在店门口咳嗽了两声,店内才传来一声慵懒的声音:“谁啊?要买机关自己拿,把钱放在柜台上便是!”
元芳在门口探头看了一眼,面色古怪道:“狄大人,这人真的靠谱吗?”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店中阴暗处传出来:“不靠谱,当然不靠谱,狄怀英,你千万不要是为了什么案子来打扰我。来找我喝酒嘛!我欢迎。下班时间来找我谈案子,那就敬谢不敏!”
李元芳顺着这个声音看过去,只见视线尽头,一个容颜清朗,身着蓝色大理寺密探制服的年轻人悠悠然靠在一张机关躺椅上,他耷拉在靠椅扶手上的右手一扭椅子上隐藏的机扣,机关躺椅后便抬起一只机械手来,抓起旁边桌子上的酒壶。
年轻人只是微微张口,便看到酒壶随着机关手臂的倾倒,拉出一条清澈的水线,倒入了他的口中。
面对走进店中的两人,他头也不抬,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手中的一卷话本。
在察觉到李元芳打探过来的目光后,他才抬起眼睛,淡淡地回了一笑,有一股说不出的惫懒。
“你已经领了大理寺六年又七个月的俸禄了!”狄仁杰在他身边坐下,缓缓道:“拿了大理寺的钱,就要给大理寺干活……还有,你这家店是违章建筑,这里是长乐坊经脉所在的机关道,按照律法,不允许任何人占用!”
“我每天可是按时当值的,对得起我的那份薪水了!就算是大理寺卿,也不能强迫下属下班时间工作吧!”
“长乐坊核心机关坊的导轨有数十年没动过了!就算坊市纳新,核心坊群也不会轻易变动,那些酒贩子为了酿造私酒,早就把机关暗道、经络轨道占满了!大名鼎鼎的蛤蟆清,也都是在这种地方酿出来的,长乐坊主和鸿胪寺都不管,狄怀英,你可别多管闲事!”索元礼一下从躺椅上跳了起来,郑重道。
“鸿胪寺不管,是因为你披着大理寺的制服!”
狄仁杰平静道:“而且这里确实非常危险,如果长乐坊的机关再次变动,这些地方随时可能被两边移动的楼宇挤压……”
“我是机关师,我还不知道吗?这条是备用渠道,就算长乐坊群剧烈变化,大不了也就变成暗渠而已,我不会真傻得像那群酿私酒的,为了逃一点曲钱,就把机关酒坊藏在经络暗道上!”
索元礼抱着臂膀,站起身来,对狄仁杰道:“说吧!又有什么案子来找我?”
“有盗贼闯入了秘阁,差一点就打开了金匮,我需要一位机关师为我提供线索!”
“秘阁失窃!难怪你不去找虞衡司的那些酒囊饭袋,这样,你对我的违章视而不见,我也就违背自己不加班的原则,帮你破案!”索元礼趴在柜台上,和狄仁杰讨价还价道。
狄仁杰环视了一圈狭小黑暗的小店,微微皱眉道:“以你的俸禄,不至于连一家小店都租不起?”
“机关师的开销很大,而且这里生意很好,别看又小又偏,但是机关酒筹、机关藏天壶都卖得很好……”索元礼微微一笑,神秘道。
“机关酒筹,是动了手脚的那种吧!还有藏天壶、阴阳壶,壶腹中有乾坤,看上去是茶水,但机关一扭,就是酒壶……你不会把这东西也卖到了大理寺里面吧?”狄仁杰猛然回头。
索元礼哈哈大笑,抬头望天,狄仁杰脸色一垮:“机关设计倒是巧妙,有几次我都感觉那些密探不对劲了!还是没能查出来!”
“晚上风大,没有几口酒暖暖身子,谁愿意出去巡逻啊!”索元礼伸手揉了揉元芳的大耳朵,笑道:“当然,不卖给你这种小鬼头!”
元芳气的想踢他一脚……
“走吧!我把店关了!,去看看胆敢偷到大理寺头上的盗贼,究竟有什么本事,能从你的手里逃掉!”索元礼披上长袍,挥袖起身,准备关好店门,元芳在旁边好奇问道:“我见过的机关师都有几个机关人助手,为什么你店里没有?”
“我不相信那些东西!”索元礼淡淡道:“对于机关师,可靠的只有自己的手!”
“大理寺中不设机关人,便是他提议的……”狄仁杰平静道:“也是你向我证明了,人类和机关人之间会存在重大的误解,机关律并不是死板的天条!”
索元礼与他相视,默契一笑:“海都机关师杀人案!”
“真正的密室,是人心理上的密室!”狄仁杰微微叹息一声:“寻找真相,需要看破心理的死角!元礼,你教会了我很多!”
“下次把学费教了!”
索元礼头也不回,走在最前面,扬起手道。
弈动长安 第六手 谋子
就在狄仁杰前往长乐坊的同时,弈星刚刚回到了小院,就看到明世隐站在窗前,望着宛若琉璃色,洒遍整个长安的月光。
凝视着远处热闹繁华,灯红酒绿的楼阁,神色带着一种让弈星陌生的疏离感。
明世隐没有回头,就听闻一声琵琶声响,杨玉环抱着手中的琵琶,缓缓落在弈星的身边,随即一把花伞飞来,瞬间就有一只手接过了伞,伞面微微向上抬起,露出公孙离的狡黠的面孔来。
然后便是一声急促风声,裴擒虎像是一块石头一样砸了下来……
明世隐这才微微回头,看着尧天的四人。
“狄仁杰找到了阿离,问了她那晚施展‘岑中归月’的事,而且他可能已经怀疑到了影子,这几天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可以擅自与影子联系!阿离,你这几天不要擅自行动。”明世隐淡淡道。
“是!”弈星和公孙离当先点头。
“狄仁杰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这几天的任务,你们完成的如何?”
弈星首先开口道:“高岳秀策的情报没有任何问题,我隐藏了身份用残局试探了他,很轻易就勾起了他的棋瘾……”
裴擒虎摸着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再由我出面说了几句,提醒他长安各处的弈棋高手,他便直奔平康坊去了!”
公孙离也放下手中的花伞,眉目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灵动之色:“我隐身在侧,利用姐妹们的关系,很快就将他大胜几次的事情传了出去,还特意编造了几个故事,让大家更为不满。如今扶桑棋手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
“今日,扶桑棋手大胜三位棋侍诏的事情再传出去,一定会传得沸沸扬扬,引来满城的物议!”
杨玉环拨撩了几声琵琶,低声道:“我已经用琴声控制了使节团的另一位副使,明日见圣之际,他会说出不该说的话的!”
“很好!”
明世隐微微抬头,月光映照在他脸上,令他一半脸泛起莹莹的玉色,另一半却笼罩黑暗阴影之中。
“弈星的布局很成功,在耗尽了那三位棋侍诏心力之后,扶桑棋手果然大胜!但这还不够,明日女帝让你迎战那个扶桑亲王,可时间还不对,想要计划顺利进行,我们必须将此局拖延到四日之后,同时让这一战更为瞩目!”明世隐平静道。
“所以,我让玉环姐姐影响了扶桑使节团的副使,放大了他心中的黑暗!”
“大家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成功拿到长安的机关秘图,找到大理寺的密道,帮助阿离成功偷出情报,证明我们长城守卫军和苏烈将军的清白的!”
裴擒虎两只耳朵像大猫一样颤抖了两下,握紧了拳头道。
旁边的公孙离微微抿了抿嘴,瞪了他一眼,也抱着花伞争辩道:“老师,为什么要让虎来执行这个任务,他莽莽撞撞的,让他去偷长安机关秘图,可能会坏事的!把任务交给阿离吧!一定万无一失的!”
明世隐猛地回头,背对着他们道:“阿离,你那时另有任务……”
“啊!”公孙离失望的垂下耳朵。
弈星欲言又止,看到明世隐安排好了一切,将要转身离开,才开口道:“老师,狄仁杰已经接近阿离,更是怀疑到了我,影子的处境也越发危险了!既然计划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是否停止影子的活动……”
明世隐制止了弈星后面的话,让尧天众人散去之后,他单独留下了弈星。
此时月光被云朵遮住了,小院笼罩在了黑暗中,明世隐看着自己最为看重的弟子,低声道:“你的计划很好,对于棋局,你把握的越来越强了!但有一点你让我有些失望!”
弈星微微低头道:“是弟子无能,不能让老师骄傲!”
“这与能力无关……”明世隐注视着他:“你太心软了!”
“看得清棋局,就应该算得清每一颗棋子的价值,若是布局者无法舍弃已经无用的棋子,那他必然会失败!”
“呵呵……这一点我也无法完全做到……”
明世隐看着自己的右手,五指勾起,缓缓的捏成了一个拳头:“无法抛弃……这无用而软弱的感情!”
“所以,我希望你能比我做得更好!”
弈星低下了头:“我会让老师骄傲的……可是,影子!”
“你既然知道他是影子,那就应该明白,当他暴露在光明下的一瞬间,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此消散了!”
明世隐淡淡道:“看来你还记得他教你的许多东西,有些东西,他教的却是很好,但我不希望你学会他的软弱!”
弈星心中浮现起那个总是爽朗的笑着,会摸自己的头,和明世隐抢着做自己老师的男人。
“你是个人,不是下棋的机器。”输了棋的影子,伸手搅乱了棋盘,义正言辞道:“弈星,你知道你的棋中最缺的是什么吗?你这样子,是做不成棋侍诏的!”
年幼的自己并不服气……
“是人情世故……回去把我布置的机关课作业,再多加十倍!”影子站了起来,对着气的发抖的自己大笑道:“哈哈……这样才有趣嘛!不然我还以为你冷冰冰着脸,是个机关人呢!生气的小星真是可爱!”
“这算我教你的一课吧!”
影子笑道:“你路走窄了!棋啊!未必只是为了赢得胜利,其中还有人情世故,还有享受快乐,还有友谊,棋盘之外的东西,比棋盘之内的更重要啊!不然你当了棋侍诏,难道还想杀陛下个九目十目吗?我听说,我们的陛下可是个臭棋篓子呢……”
“若是成为棋侍诏,就要虚伪的下棋,那我宁可不当!”弈星倔强道,仿佛亵渎了心中某种神圣的东西。
影子笑了笑:“你和我当年一样,都把某些东西看的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曾经以为机关术是神圣的,但……只有失去某些东西,你才会明白……”
“总有一些东西,会给你的生命增加一种胜于一切的意义!”
“当你的生命称成为那所有意义的集合后,机关,围棋都不再能超越它们了!”
“这并非是不再虔诚,而是……你长大了!”
“胜负,不是围棋的一切,围棋更不是你的一切……”
影子忍不住道:“阿离那么可爱,玉环那么漂亮,你怎么就只想着下棋呢?别不服气……既然你觉得围棋很重要,那我问你,围棋重要还是明更重要?”
弈星一时竟难以回答,影子俯下身,摸着他的头微笑道:“你生命中,重要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影子的笑容越来越淡,弈星总觉得他洒脱的微笑背后,却承担着某种让人窒息的压力,或许……影子笑容的背后,隐藏着某种比自己的过去更为残酷的东西。
但他依旧教导自己去热爱生活,热爱同伴。
“胜负不是围棋的一切,围棋不是你的一切……”
这是影子的教导。
“没有了胜负,棋盘中的宇宙也就没有了意义。如果没有胜利,那么我们所珍视的一切,都将再没有意义……”
这是老师的教诲和期许……
他曾以为可以坚定的沿着老师指出的道路前进,但在此刻,他才明白,原来影子告诉他的,已经在他心里烙上了印痕。
阿离、玉环姐姐、影子、甚至是那只莽撞的老虎,都已经是他视为家人的存在了!
而这正是老师没有教导的那一课……
没有胜利,自己所珍视的一切都将再无意义……但若没有珍视的东西,胜利不是也将没有意义了吗?
难道,胜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珍贵的东西吗?
影子……也是自己所珍视的人啊!
这一刻,弈星才发觉,老师需要的那个答案,有多么难以开口,他用自己最艰涩,甚至开口将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声音,低声道:“老师,弈星可以做的更好!可以……”
“那就去做吧!”
明世隐没有再听下去,一挥衣袖,走入了黑暗之中,再没有回头!
只留下弈星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原地……
…………
“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密室,那么大理寺的秘阁,便是防备最为森严的密室!”
狄仁杰手指抵在下唇,与索元礼和元芳回到了秘阁之中,站在那巨大的金色重瓣宝相花面前,李元芳毫无形象的张开了嘴,惊叹道:“好,好厉害!”
索元礼抿了一口扁壶里的酒,讥讽道:“所以这个世上最为森严的密室,就被人逛了个便?还要我们来追查潜入者!”
狄仁杰并不否认只是回头严肃道:“我们的对手绝不是一般人!”
他环视这以铜铸造,四面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就连上面雕花的窗户,也只是一个装饰而已,并不能打开。这里就是一间巨大的,密封的铜殿。
他的声音在殿中回响道:“在铁阁设计之初,便考虑到了情报档案的保存,所有的情报最害怕的威胁只有三种……”
李元芳举起手:“我知道!是内奸、叛徒和间谍!”
狄仁杰回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元芳的大耳朵立刻垂了下去,不敢再多嘴。
狄仁杰竖起三根手指:“是防火防盗防虫鼠,所以秘阁存放情报的内阁建立在上三层,脚下是大理寺密探官员们查阅情报的外阁,再下一层是密探汇总,分析各地密探回报而来情报的秘书阁。”
“内阁位于高处的三层,干燥通风,最适合书籍卷轴的保存。同时唯一的两个出入口,一个设在外阁最为显眼处,一个通往秘书阁,更是在无数加班密探的眼皮底下!”
“当日我就在外阁那一层,秘书阁中的入口,也没有任何人见到曾经开启过!”
“而贼人逃跑的正门,却只能从阁内打开,是为了方便紧急转移情报而设置的。”
元芳大耳朵抖动,振奋道:‘所以这是一个防卫森严,毫无破绽的密室!”
“密室通常是由内部攻破的,是福伯从阁内打开了正门,然后装作被迷倒的样子!”元芳拽着小拳头,小脸紧绷的分析道。
“虽然大理寺卿有理由怀疑任何一个人,但我还是愿意相信福伯……当然,对他也启动了调查,为了避免我个人看法的干扰,将由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完成!”
“通风口!”
索元礼抿了一口酒,竖起一根手指道:“你刚刚说到了!内阁之中干燥通风,而且这里确实没有丝毫的气闷,说明通风极好,应该设置了为数不少的通风口。”
“通风口十分狭小,就算是瘦弱的孩童也爬不进来,这样的密室,让我想起了一桩旧案……”索元礼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微微抬头:“元礼,你果然还记得……”
“你我相识于此案,我又如何会忘记?”
李元芳在旁边听得糊里糊涂,却见两人对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平康坊密室舞姬杀人案!”
狄仁杰眼神深邃,站在旁边灯光投射的光明中,看着被阴影投射到了身上,一半在黑暗里,一半站在光明中的索元礼!
他微笑道:“平康坊著名的机关大师被杀,大师所制的机关舞姬,美轮美奂,堪称绝世,却有一个伤心之事,便是妻子早逝……”
“所以每当他妻子的忌日之时,他总会一个人来到曲江水阁之中,看着自己仿制妻子形象的机关舞姬舞蹈。那是一处四面环水,闹中取静的所在。旁边的花楼上,无数的舞姬和游人都能看见这座搭建在曲江之上,一览无余的小屋子,看见大师的影子投射在窗前。而通往水阁的唯一一条路,是在几位护卫的看守之下,但是在那一晚,大师却被发现被人杀害在水阁之中!”
“此案真正困惑我的,却是大师用血写下的遗书!”狄仁杰想起那一日自己所见,竟然还有一丝动容。
“伤口虽然致命,但并未立刻要了大师的命,一柄做鱼脍的小刀,插入了大师的腹中,他犹然有时间呼救,甚至有时间留下线索,但大师只是选择沾着血写下了一份因为怀念亡妻,悲不自胜,因而自杀的遗书!”
“怀英当时被女帝新任为大理寺少卿,因为年龄幼小,正是大理寺一众官员不太信服之际。而大师德高望重,更是长安机关师造诣的大成者,掌握许多极为高深的机关术”
“因此女帝下令严查。”索元礼将一段往事娓娓道来。
“大理寺众人都认为此案并无疑点之际,还是狄兄从大师握刀的手法和伤口的位置,判断出大师绝不可能从这个位置将自己刺死,留下的那封遗书,虽然是大师亲笔所写,但大师却并非自杀,而是他杀!”
狄仁杰却摇头笑道:“那时候我认为,能让大师如此牺牲,掩饰凶手的一定是极为亲近之人,便准备从大师身边的人查起!”
“但那些人无论是否有不在场的证明,都不具备破解密室的可能,那时元礼作为大理寺机关术最为高超之辈,被派来整理大师的遗物,却用一句话点醒了我!”狄仁杰幽幽道:“所有的密室,都是心理上的密室,那件水阁之中不仅只有大师一人……”
“可是,之前不是说过只有一个人吗?”元芳瞪大了眼睛。
“因为还有一个不是人——大师效仿亡妻所制的机关舞姬!”
“可是机关人的机关核上,都有预设的机关律,别说杀人了它们连伤人都不可能!”元芳还想争辩。
“没有什么不可能!”索元礼却突然暴躁了起来,一挥衣袖冷笑道:“谁说机关律就是天条!”
狄仁杰笑道:“所以,这就是最为精彩的一部分,元礼现场重现了杀人的手法,证明了绕过机关律的可能!”
狄仁杰的回忆,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晚上。
索元礼一席白衣,跪坐在案前,对着身旁有些无措的机关舞姬吩咐道:“请与我切一盘鱼脍,听闻平康坊曲江花楼的金齑玉鲙最为有名,乃是长安一绝,在下平日俸禄有限,却是无福享受。今日,就占一回怀英的便宜!”
机关舞姬拿起切脍的瓷刀,来到索元礼面前,正准备对着鲜鱼下刀之际,手中的短刀突然闪电一般刺出,让所有人就是一惊。
回神一看,却是索元礼在这迅不急掩耳的瞬间,用手指夹住了那柄短刀,以机关人的力气,手持的短刀犹然动弹不得。
机关舞姬在手中短刀刺出之际,眼睛却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待到她转头过来,看到自己拿着刀,更是无措,眼神惊慌的像是一只无助的小鹿。
狄仁杰不知道自己如何从一个机关人身上,看出眼神来。
但他本能的忽视机关舞姬可能就是凶手的原因,便是因为那纯净的眼神。
“原来是你杀了大师!”平康坊的坊主暴跳如雷道:“你是如何绕开机关律的,把她交给虞衡司处置,由虞衡司来调查!
这时候,那些身边拥簇着大师制作的机关舞姬的贵人们,一个个犹如碰上了烙铁一般,将怀中的舞姬推开,惊恐地看着那些杀人机器。
“原来大师制作的机关舞姬,竟然有这么大的隐患,还会弑主!”
所有人小声的讨论,都落入了狄仁杰的耳中。
“难怪大师留下遗书,若是让人知道他被自己的机关人所杀,顷刻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那时候,他看着索元礼,同今日一般站在光影交错之处,眼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索元礼上前一步,冷漠道:“且慢,她并不是凶手,只是真正的凶手利用的一把刀而已!若她真的懂得自己在杀人,又岂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出来!”
索元礼数步来到了舞姬面前,凝视着她犹如宝石一般美丽的眼睛,低声道:“在她看来,那只是在做鱼脍而已!”
“有人偷偷改造了她,混淆了她机制之中做鱼脍和杀人的概念,令其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为他人的凶器。在她刺出那一刀的瞬间,还让她移开了眼睛,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杀人。这种邪恶的机关术……“
索元礼轻轻点在她的额头,那灿烂的桃花妆脱落,露出后面精巧的机械造物!
“一定,来自海都!”
索元礼静静起身:“我听闻近日有一位来自海都机关师,名气很大,还曾经和大师讨论过机关之术,却被大师以机关不是无情无欲的冰冷造物,机关也有生命而斥责……”
“大师掌握着许多机关秘术,据我所知,那位海都的机关师接着请教之名,屡次打探,大师不介意机关术的传播,教导了他许多,最后看破了他只是利用机关的真面目,才与其断绝了关系!”
索元礼目光盯向了座中,一位金发碧眼的海都人!
“你这是信口胡言……大师完全有可能采用我们海都的机关术,改造了自己的机关人!”海都人朝着一口流利的长安官话,否认道。
狄仁杰却走到索元礼的身旁,平静的看着海都人,说:“你杀害大师的目的,应该是为了窃取机关秘术。大师怀中的秘扎离奇消失,这才是女帝令大理寺调查的原因。你取走秘扎的方法虽然巧妙,却还是被我破解了!”
狄仁杰从怀中掏出秘扎,扔在了桌子上,厉声道:“这是从你的机关造物身上的秘匣中搜出来,你如今还有何可以狡辩?”
海都人瘫软在地,周围的大理寺密探一拥而上,将他锁拿……
此案破获后,狄仁杰去寻找索元礼之时,却见他正站在水阁外,凝视着那位机关舞姬,舞姬拿着一把精巧的象牙梳子,在阁中缓缓的梳着头,脸上并无悲戚!
“上面会怎么处置她?”索元礼低声问道。
狄仁杰稍稍犹豫,摇头回答:“她虽然不是真凶,但已经违背了机关律,按照律法要交给虞衡司处置。“
“你知道为什么大师看到了舞姬杀死了自己,却依然在生命的最后留下遗书吗?”
索元礼幽幽叹息道:“他应该是爱着她吧!也许是影子,也许是寄托,也许是相依为命,也许只是对自己作品的不舍……在大师看到她出手的那一刹,他应该立刻明白了这些诡计。但为了保护她,大师选择了放弃仇恨,沾着自己的血,写下遗书!”
“对于机关人来说,被虞衡司处置乃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她的机关核会被拆解,供虞衡司研究机关律的破绽,身上的贵重零件则会被回收……”
索元礼凝视着这座曲江上的水阁,低声道:“大师便是不想她承受这些,才做了这一切吧!”
两人缓缓走进阁中,听那舞姬低声道:“主人……主人真的是我杀的吗?”
舞姬缓缓抬头,目光之中闪烁着一种狄仁杰看不懂的东西,索元礼犹豫了片刻,微微的点头。
舞姬慢慢站起身来,索元礼却拉着狄仁杰走出了水阁,他们回头,看到机关舞姬在空荡荡的阁楼中,安静的起舞,她的影子投射在纸墙上,分外的妙曼。
两人就这样隔着门扉凝视了一支舞,却看到机关舞姬保持了一个回首凝视的姿态,永远的凝固在了那一刻。
狄仁杰冲入了水阁,却只看到了一个安静的机关像。
她美丽的眼睛里,再无光彩……
“机关人是不会流泪的!”
索元礼似乎是冷漠,面无表情的跟着走了进来,低声道:“人不能停止自己的心跳,但它们却能主动停止机关核的运转。所以一个机关人选择离去,任何人都无法挽留!“
“他们会在一起吗?”狄仁杰低声叹息道。
“传闻在长安海池之下,有一个属于机关人的天堂,当人们心爱的机关人面临毁坏,大家就会在将它放在花灯里,送入海池之中。”
“在上元节的那一天,如果一个人和他的机关伙伴的羁绊足够密切,他就能在海池看到自己和它的过去!”
回去的路上,狄仁杰看到了许多权贵们将自己的机关舞姬赶出了门,把她们抛弃在长安下层的废坊中。
虽然狄仁杰破解了迷案,但昔日那些光彩亮丽的机关舞姬,大师出品千金难换的宝物,就这么被随意的废弃了!华丽的机关舞姬就这样站在斑驳半废弃的机关坊中,身上的华衣渐渐斑驳……
狄仁杰看到这一幕,心中竟然有些疑惑,自己破获了迷案,破解了大师以生命为代价极力掩饰的真相,但这一切,究竟是好是坏?
大师愿意为此付出生命守护的心血,就此被破坏,真的做对了吗?
狄仁杰只能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真相是没有错的!
此时索元礼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这些机关人,他的眼神之中,浮现着狄仁杰无法理解的悲恸。
“如果它们也有感情,一定,一定会恨着我们吧!”
这一声叹息微不可查,几乎让狄仁杰以为是幻觉。
自那以后,狄仁杰便发现自己这位朋友对机关人的态度越发的极端,甚至建议他不要在大理寺重要的位置安排机关人。将机关人近乎完全的赶出了大理寺的内部,只在外围的岗哨之中保留了一些。
大理寺秘阁之中,听完了平康坊舞姬杀人案的李元芳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哽咽道:“大师和舞姬好惨啊!海都人真可恶!”
“说回案子……”狄仁杰回身道:“元礼也以为盗贼采用了和平康坊一案相似的手法?由机关人破解密室!”
“可是,这里没有机关人啊!”元芳疑惑道。
“所以,这就是心理的死角!”索元礼趴到一处通风口上,往内去看,微微笑道:“找到了!”
狄仁杰和李元芳一同低下头去,两个人的脑袋差一点碰着,狄仁杰给了李元芳一个死亡凝视,元芳乖乖退到一边。
仔细观察过洞口,狄仁杰沉吟道:“里面有划痕!”
“人难以通过的地方,只需要换一个思路,便能通过……”索元礼低声道。
“也就是说,有人把机关拆成了零件,从这个小孔中送进来,然后从外面遥控组装,再控制着机关袭击福伯,打开密室。”元芳恍然醒悟了过来。
索元礼面色严肃,微微点头,低声道:“这种机关非常精巧,需要极为罕见的微型机关核,寻常的机关师根本无法接触到,不知这是否和鬼市有关?”
“盗贼进入秘阁的方法我们算是破解了!但他们是如何闯过外围的岗哨的呢?总不会我们大理寺都漏成了筛子吧!”
索元礼伸了一个懒腰,拿起怀中的扁平酒壶,又灌了自己一口,狄仁杰看他擦拭着酒液,随手递过去一张帕子,低声道:“这我已经有线索了!现在我们便去查问!”
索元礼看着手帕,微微一愣,忽而笑道:“以前你可从来不多事!”
说完便不在意的擦了擦手,把帕子塞了回去。
狄仁杰稍稍落在了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拿出手帕微微一嗅,低声道:“药味?他在和酒服药?”
他看了从来酒不离身的索元礼一眼,不知道他服药多久了!
狄仁杰将沾染酒渍的手帕随身放好,大步走向了外阁。
此时被分别盘问了口供的密探们,已经聚在了外阁,一个脑袋圆圆滚滚的机关人被他们围在中间。先前那个资深的密探又是羞愧,又是欣慰的摸着小七的脑袋。
“都是我们太过大意了!原来小七并没有出错,是我们一直忽略了它提供的线索!”
“以后小七发出的警报,我们无论发没发现什么,都要仔细去查!”
年轻的密探也上去摸着小七圆圆的脑袋振奋道,小七脑袋一歪,红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大家都凑了上去,一人一下的摸起了它的脑袋。
这时候,随着狄仁杰走进来,一众密探顿时噤若寒蝉,这一次他们出了好大的纰漏,若非狄大人警醒发现了不对,他们就等着统统吃挂落吧!
司空大人可不会绕了他们!
“所以,盗贼突破大理寺警戒的方法是……”索元礼看了机关人小七,眉头一皱,转头问狄仁杰道。
大理寺的密探们对索元礼对机关人的态度都有所耳闻,不少人心里都有些不屑,若非他执意要将机关人都赶出大理寺内,那这次的事情未必会发生。
“是信任!”
狄仁杰缓缓道:“他们利用了机关人和人类之间的不理解,破坏了信任关系!小七几次误报,应该是那些人故意在试探,用的可能是小型机关之类的,在小七几次发出警报,而这些蠢货毫无察觉之后,他们的信任关系便被破坏。而罪犯便是利用这一点,制造了一处心理上的盲点悄悄潜入了大理寺!”
“换句话说!”索元礼平静道:“也可以说是盗贼利用了这种信任关系,使得机关人和岗哨的两条防线相互干扰!”
“我已经让人绘出小七那天晚上发出的警报位置,他们走到应该是这条路线!”狄仁杰张开一张卷轴,正是当天晚上阿离和弈星的大致行动路线。
“所以……”索元礼微微开口,继而陷入了沉默。
“所以小七,可能亲眼目睹了两人的潜入,知道比我们更多的线索!”狄仁杰语气平缓道,索元礼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旁边的资深密探磕磕巴巴道:“大人,这是要将小七……”
“长安城内,唯有虞衡司可以读取机关核中的记忆,想要得到那一日两人潜入的线索,就要把小七交给虞衡司!”
狄仁杰的话,让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小七听到自己的名字,只是歪着脑袋,去蹭蹭狄仁杰的手,狄仁杰手指一僵,微不可查的收回了五指,拢在手心里。
“我不同意!”资深密探愤然道:“小七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把它交给虞衡司的那些混蛋?大人难道忘了平康坊机关舞姬案了吗?”
“就是,小七是我们大理寺的人,凭什么交给虞衡司!”
其他密探也纷纷插嘴道。
“够了!”狄仁杰威严的喝止他们:“三法司中,虞衡司负责一切与机关律有关的案件,也是唯一可以拆解机关人的机构,根据机关律,我们大理寺无权,也没有能力提取机关核中的记忆!”
“如今唯一的线索,就在小七身上。我会让虞衡司保留小七的意识,提取记忆之后,便会恢复原样!”
“可是大人应该知道,拆解机关核,对于机关人是如何的痛苦,窥探机关核中的记忆,又是怎样的一种侮辱。若是在机关师中提出这种要求,便是极大的挑衅和侮辱!”
资深密探已经泪流满面,紧握双拳道:“说到底,犯错的是我们,不是小七。大人就是要责罚,也应该责罚我们。而不是把小七交出去!”
狄仁杰沉声道:“让人进入秘阁,差一点就夺去了绝密情报,这份责任你们担当不起!”
“把小七送往虞衡司吧!”
狄仁杰最后只留下了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开,机关人小七歪着圆圆滚滚的脑袋,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周围陡然陷入了沉默和悲愤的密探们,不理解他们为何悲伤,只好也低下头,眼睛光芒暗下,陪着他们一起低落!
此刻大厅之中静谧无声,索元礼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低声道:“这就是我从不制作智能机关人的原因!”
很快几个穿着虞衡司制服,眼高于顶的机关师就来到大理寺,将小七押解回虞衡司,就连大理寺的看门人都一脸不满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还有人冲着他们喊道:“小心点!小七可是我们大理寺的机关人,不是触犯机关律的罪犯!”
“机关人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便要由虞衡司拆解,优化它们的运行逻辑!”
虞衡司的机关师冷冷道:“你们不会希望大理寺的机关人一直都这么废物吧!难怪让人进了你们的秘阁……哼!”
“你说什么呢?”那名密探愤怒道:“我们大理寺的机关人才不是废物,你给我放尊重一点啊!”
“还有,什么要拆解小七,给我们原样送回来!”
“不只是这个机关人,到时候大理寺所有的机关人,都要被虞衡司升级改造!逻辑算法会更加的完善!”机关师只是冷冷地扔下了这一句,便坐着奚车离开了!
…………
黑暗之中,当日和弈星一起破解秘阁机关的神秘人就出现在了虞衡司中。
他凝视着下方被关在机关牢房里的小七。
小七莹莹的红眼朝他看过来,神秘人微微犹豫,但还是伸出了一只手,他的指尖闪烁一丝电光,贯穿了小七的头顶,随着一阵能量涌入它的机关核,小七的眼睛缓缓暗淡,渐渐失去了神色……
一只机关蜘蛛从神秘人的袖子里爬出,一直爬到了小七的脑袋上,它八肢并用,很快撬出了小七脑袋中机关核,爬回了神秘人的手上。
他反手握住那枚机关核,在牢房门前微微留步,直到小七完全失去了温度,才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
“什么,昨晚虞衡司被人潜入,小七被毁!机关核被盗?”
狄仁杰正在案前整理扶桑使节团明日觐见女帝的相关事务,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猛然站了起来。
弈动长安 第七手 对弈
奚车沿着经络,借助着机关道在各坊之间的大道上平缓运行。
长安是一个错落的都市,楼阁犹如积木一般,用可以滑动的机关结构,搭建成错落的坊群。
道路以廊桥相连,楼阁相互勾连,它跃出了地面的局限,犹如精致的机关结构一般生长着,越是要闹坊曲,这种生长便越是复杂交错,就像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摆脱了土地的局限,向上去争夺空间!
所以越靠近太极宫,长安的整体的形势越高。
而最为中心的太极宫,巍峨耸立,便是整座长安的最高处!
奚车在坊群构建的复杂地形中,飞快的水平滑动和垂直攀爬,弈星俯视着奚车窗口外那繁华的市坊!
百姓在楼阁廊桥之上穿梭,身穿白袍的高门家仆、河洛各地的待选官员、穿着圆领小袍的文人士子穿行在东市、西市、长乐、平康各坊之中,身着系在胸口的儒裙的仕女,画着斜红桃花,或款款莲步,或乘坐奚车,往来于各坊之中。
毫不忌避讳的洒下盈盈笑语,面对旁边投来的目光落落大方。
甚至还有商人家的女儿,身着胡服,留下一抹动人的娇艳!
弈星看过这长安要闹的繁华,王宫贵族,仕女商人的斗鸡走马,踏春游园,也见过长安外城郭那些落败坊曲的低矮破落,凋零杂乱。
就像长乐坊上层的灯红酒绿,雕梁画栋之下,那巨大的蒸馏机关之间,穿梭着被蒸汽蒸烤的浑身赤红,半身赤裸的酿酒工人。
他甚至还曾去过那些被隔绝的病坊,待拆除的废坊,它们半掩埋与长安之下的坊冢之中,那些身患重疾又无力医治的人挣扎其中,被机关律剥夺机关使用权的罪犯,从云中,河洛各地偷渡而来的移民,刀头舔血的三分之地佣兵,因为魔种特征更为明显而被歧视的混血,蜷缩在长安的黑暗中,被遗弃在阴影里!
他见过生活在废坊之中,每日只能偷偷逃出地下,去长安八渠中打水的孩子。
也见过陈列满尸体,大限临头大限将至便会麻风病人走入其中的荒废庙宇!
尧天为此曾经做了很多努力,但他们救不了所有人!
旁边的明世隐似乎看出了弈星此刻的所想,他低声道:“长安被誉为王者大陆之上的一颗明珠,但在明珠璀璨的光辉之下,谁又能看到那光辉投射出来的影子呢?”
“各大坊群相对封闭,各坊隔绝,繁华的坊曲和破落的边缘小坊,生活其中可能是天壤之别,那些废坊可能连阳光都没有。武则天口口声声说长安属于所有人!但那些废坊的居民,那些病人,又有谁能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从长安的边缘,从地下的坊冢中爬出来,来到这里?”
“所以,在光芒下面,看不见影子!”
明世隐扫视着奚车经过之所的繁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你那一次和阿离为病坊的病人们送药,阿离回来后好几天都没有开口说话?你们看见了什么?”明世隐幽幽道。
弈星眼神幽深,他低声道:“我看见了身患传染之疾的病人,被遗弃在病坊之中,他们本该受到更好的照料,沐浴阳光祛除皮肤的风邪,但却只能寄生于幽暗潮湿的废坊里,慢慢的……腐烂!”
“武则天每年都有几次给病坊的病人们赐医。由宫中出医药钱……但她从来不会去看看,有谁愿意冒着被传染的危险,去其中义诊!繁华的坊群越来越靠近太极宫,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泰平,是王公贵族,是锦衣玉食,再不济也是东西两市的繁华喧闹!”
“谁又会去注意那长安的影子?”
明世隐幽幽叹息,甚至怨恨而放肆的笑了起来:“在长安之下的阴影都会被无视,更何况那些远离长安,他们所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只能听闻只言片语的地方?那座长城和仰仗它庇护的人们……这就是女帝的傲慢之罪!”
“会的!”弈星低声道:“老师!我们会让她看到的!”
明世隐勾起嘴角,冷笑道:“真不知道,太极宫的长安坊图之中有没有记载长安之下的那片阴影!“
奚车驶入高高耸立的太极宫角门,弈星跟着明世隐从奚车之上下来,步入了这座长安的权力中枢。
在踏上进入太极宫的宫道之前,弈星驻足回头,俯视着太极宫下渐渐蔓延出去的繁荣和人来人往的喧闹……他默然回首,步入了太极宫!
随着师徒两人由内侍带领,穿行在长廊宫道之上,不远的太极殿中,却传来肃穆的礼乐,宫道之上的宫女宾客往来络绎不绝,一队梨园侍女各持乐器,排列两旁,从明世隐师徒身边走了过去。
看到一脸肃容,紧着一张小脸的弈星,还有宫女好奇打量的了几眼,狭促的妓人还远远的调笑了一句:“哎呀!这个弟弟好可爱!”
宫中的小官,沿着宫道小步快走,交头接耳,王公贵族,世族机关师也三五成群,往太极殿而去,端是煌煌盛世景象……
扶桑使团纵然前已经面圣过了一次,但在太极宫内侍官员的带领下,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入了长安最庄严的太极宫之中。
周围精巧的机关女侍,精致的宛若真人一般的舞姬、乐师,那种种不可思议的机关造物,太极宫的富丽堂皇和河洛之强盛,犹然让他们有些自惭形秽!
那领头的副使,用扶桑的语言感叹道:“在扶桑,就连最富有的大名和将军也没有这样的机关侍女侍奉!我听闻源将军有一具出自长安的机关舞姬,但却常常不言不语,无法行动,唯有每天最为短暂的一点时光才能舞蹈!将军便愿意在处理完公务之后,烹调着大唐传来的茶道,让舞姬安坐在樱花树下,安静等待,而却常常没有等到回应。将军也不恼怒,而是说最美的事情便是等待……”
“但若是在风吹落樱花的时候,能够看到机关舞姬生动起来,朝着长安舞蹈,便以为是天下最美妙的侍奉了!”
使节回头看着穿行在宫道上,犹如活人一样生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犹如舞蹈的机关舞姬,一脸的神往……
“会有的……”
高岳亲王低声道:“这样的机关术,我们会有的!就如同遣往长安的使节带回了围棋,我们苦心参研,在这一次,终于由我击败了长安的棋道高手,超越了长安一样。”
“总有一天,机关术也会如此!我们不是已经向那些海都人学习了吗?”
他凝视着这梦幻一般的太极宫,这走路的姿态都与扶桑不一样的长安贵人们,低声道:“终有一日,京都也会变得和长安一样,那么的美丽!”
带领他们向太极宫而去的小官没有回头,只是眼神向后微微一瞥,神情之中透着一种无言的骄傲。
明世隐师徒两人被领进了太极殿中,被安排在殿前的案几坐着,往来端上食盘与酒浆的仕女们竟有许多都是机关人,真人大多生的丰盈,画着精致的妆容,而机关舞姬略纤瘦一些。
人们路过正襟危坐,小脸深沉仿佛在思索什么的弈星面前的时候,总是会偷偷看上两眼,两腮的脂红越发可爱。
因为是被选为对战扶桑世界的棋手,弈星纵然没有官身,也坐的靠前,周围都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官员,许多在前朝时期就位列朝堂了!
如此越发显得弈星不同,就连远远坐在陛上的武则天头朝这里看了一眼。
武则天的旁边,是神色肃穆,姿态沉着的狄仁杰。
弈星看到狄仁杰的目光久久的停留着这个方向,似乎在看着自己,两人一远一近,目光交错,狄仁杰居然从女帝身旁走下,向着两人走来,弈星微微施礼,道:“狄大人!”
“陛下并不太在乎胜负,就算输了,也应该不会责备你,你不用紧张!”狄仁杰低声说道。
“狄大人如何敢肯定陛下的心思?”
弈星平静道:“弈星曾在陛下面前立状,必定能胜!棋手对弈,纵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能变,如何会为此时的一点阵仗而徒生杂念?狄大人过虑了!”
“律法只会因为证据将人定罪,不会因为喜恶而处置他人,陛下一贯维护律法,所以只要合情合理,并非故意或是有其他图谋,就算是失败,也是无罪的!”狄仁杰缓缓道,算是在和他解释。
“失败本身就是罪行!”
明世隐突然打断了狄仁杰的话:“如果败了!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狄仁杰沉默良久,才突然开口道:“弈星!如你这般能够战胜侍诏们的年轻棋手,长安还有多少?”
“长安多有英豪,卧虎藏龙,弈星年纪尚浅,未曾见识过多少人,所以大人此问,却是答不上来的!”弈星不卑不亢微微低头拱手道。
狄仁杰淡淡一笑:“大理寺替陛下查探消息,为陛下的耳目。但在今日之前,竟然也未曾听闻如你一般能以总角之龄,战胜宫中侍诏的才俊!但巧合的是,这样的人居然一出就出了两个。前番王侍诏等人之败,便是遇上了这么一个人,因为先与他对弈,耗费了心力,这才在后日的那场对局之中连连出错!”
他淡化了那个神秘人的敌意,仿佛三位侍诏的失败,并非什么宫廷阴谋,而只是一场巧合罢了!
但只要弈星敢开口应承此事,狄仁杰便会当场将他拿下。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这棋局背后并非只是为了出名而弄出的闹剧,而隐藏着浓重的阴谋气息……
“狄大人说错了!”弈星突然摇头道:“能战胜宫中侍诏的,只有那个人。而今日这场棋局之后,我才会证明自己!”
狄仁杰的目光看向他,一双剑眉带着难以隐藏的锋锐和凌厉,他审视的目光和弈星的眼神相对,就像闪电刺入了深湖里,狄仁杰凝视着弈星毫无波澜,犹如澄净的深湖一般的眸子。
与所有面对他就不由得透露出心虚的罪犯,那种强撑着的眼神不同。这个少年背后,有一种犹如律法支撑着的自己一样的力量。
是这种力量,支持着他践行着自己的道路!
在这个庄严宏大,充满着压迫力的太极宫中,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女帝和掌握着权力的自己,这少年平静以对,甚至冷静的有些过分了!狄仁杰甚至感觉扶桑使节、达官贵人都不在他的眼中,明明位列阶下,他却仿佛居高临下,俯视大局!
“他要……操控这场局势!”
狄仁杰感觉到的东西,说出来只会让殿中的高官显贵们笑话,这里的达官显贵一个个身份尊贵,大权在握,更有女帝高高在上,主持着接待扶桑使团。事关两国邦交的军国大事,哪里轮得到一个下棋的无名小卒来操纵什么?
两人目光相对,具都感觉到了彼此背后的力量……
“他察觉了……”弈星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睛里除了棋局之外,终于看到了对手的影子。
狄仁杰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他要下的这盘棋,并非只是与扶桑使节的那一场!”
片刻之后,伴随着庄严的礼乐,编钟琵琶琴瑟之声转为肃穆,有内侍高声道:“宣,扶桑使节,高岳亲王觐见!”武则天矗立明堂,殿上阶下的群臣宾客恭敬起身,一种莫名的庄严肃穆一扫方才的放松肆意。在这般气氛之中,扶桑使节团被领入了殿门……
使节团跟随者礼部官员走上了殿前,自从高岳秀策以下皆叩拜,亲王高岳秀策也双膝触地,道:“末使秀策,携我国国王之礼,叩见皇帝陛下!恭祝陛下千秋万世,邦国永固!”
武则天微笑道:“贵使自东方远来,不必多礼。请起,赐座!”
值殿官便引扶桑使节团到了一旁落座,此番礼毕,赐宴便正式开始,太极殿外侍女寺仆穿梭往来,在尚食局掌膳女官的催促之下,将美酒,佳肴犹如流水般的送进殿中,机关伎乐师同精通乐器的宫女一并罗列两旁,戴平帻,衣绯大袖,每色十二,各持琵琶、羯鼓、胡笛、筚篥,乃是宫廷造诣最高的坐部伎,又有一队一百二十人的机关武士,穿甲持戟踏上殿来!
扶桑使节团一时慌乱,甚至有使节向后瘫软在地,高岳秀策挥袖止住他们的慌乱,道:“莫慌,这是皇帝破阵乐!”
弈星看了一眼位列伎人之中,怀抱琵琶,与羯鼓一并担任此乐定音之责的杨玉环。
见她神色清冷,对自己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五色旗纛穿插,一众机关武士,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贯、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一百二十名机关武士阵容肃穆,舞蹈发扬滔厉,坐部伎弹奏的声韵愈发慷慨。
鼓声伴随龟兹乐器震天响,传声上百里,震彻太极宫,气势雄浑无匹,每次舞部变阵的间隙,便响起一片喝彩声。
高岳秀策以手拍击大腿,暗合节拍,使节团中有精通乐理者,也在暗暗记下曲调音谱。
副使听闻此乐,见得此舞,心神激荡之下竟不由感慨道:“这便是上国舞乐,若使这些机关武士攻城破阵,扶桑又有何人能敌?”
旁边的高岳秀策面色一变,一直到《皇帝破阵乐》落幕收尾,身躯都绷得紧紧的……
一曲舞毕,高岳秀策越发谦恭,一挥手,便有两位随从将一张棋盘和两笼棋子,拿到了他的面前,刚想开口,坐部乐中杨玉环便一钩手中的琵琶弦,一声碎音藏在乐曲中,隐蔽的魔道力量无声无息间,拨动了人心。
听高岳秀策道:“前次陛下赐令三位侍诏与末使对弈,末使虽稍胜一筹,但也见识了长安的棋道高手,喜不自胜,回去之后常常复盘,每每有所收获,棋道开悟了许多!只是未能一败,不甚尽兴……”
上方坐于武则天身侧的司空震不禁抬头,一双浓眉微皱……
高岳秀策起身躬身道:“不知陛下囊中,可还有棋道更为高明的人物,赐令与末使一弈!”
狄仁杰此刻脑海中已经电闪而过,回想起高岳秀策的相关情报:“高岳秀策是一个高明的棋手,当然也是一个沉稳隐忍的人物,岂会如此不智,开口挑衅,是被破阵乐和酒浆刺激得血脉偾张,控制不住情绪,还是……”
他的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弈星,少年依然平静,甚至没有碰一碰手边的三勒浆。
明世隐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抬手将弈星手边的三勒浆拿了下去,平静道:“弈者,不应饮酒!”
狄仁杰微微抬头,眼神停留在了高岳秀策微熏的面孔上,明世隐冷笑一声:“所以,他只是三流……不再冷静的棋手,这一局已经没有下的必要了!请让他清醒的时候来吧!以免说我等胜之不武!”
武则天此时却喊了弈星的名字:“弈星!”
弈星真理了一番仪表,施施然起身,叉手道:“弈星在!”
武则天点了点他,笑道:“这便是王子所求,更高一层的棋手!”扶桑副使惊愕道:“可,他还是个少年?”
“十六岁不成国手……“弈星缓缓开口道:“则终生无用!”
“十六岁时,你在做什么?”
高岳秀策朝下看到了那个少年,他神情愕然,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有一丝沉郁之色,随即眉头化开,朗声道:“棋道不在年高,那边请这位少年,与本王对弈一局吧!”
伎乐部中的杨玉环再次勾动琴弦,琴声里,弈星听到了落子的声音,而狄仁杰却眉头紧皱,仿佛感觉到了暗流犹如潮水涌动而来。
副使布下棋盘,得意道:“先前几位侍诏见到这棋盘便有疑惑,前番我国王子胜出后,长安之中便有议论,言说此棋盘棋子有异,才令贵国三位侍诏落败。”
“末使不敢担此则,当与陛下说清……”
“这幅楸玉局的棋子,乃是扶桑往东三万里的集真岛上所产的奇物,集真岛上乃有座凝霞台,台上有手谈池,池中能产玉棋子,混元如一,颗颗黑白分明,乃是天生的棋子。因为其黑子阴凉能使人甚至清明,白子温热能活络气血,故称之为冷暖玉!”
“棋盘亦产自集真岛,质地如楸木一般,乃是雕琢棋盘的上佳之物,名为楸玉,制成棋盘能映出人像,带有清香,使人精神不疲!”
高岳秀策摸到了棋笼里,手指按在了黑子上,一阵清凉的冷意突然令他精神一振,脑海的酒意和昏沉一扫而空,看到那在太极宫皇帝群臣面前侃侃而谈,面孔隐隐带着一丝得意之色,话语间不乏挑衅的副使,他心中泛起一丝隐忧。
扶桑遣使而来乃是向长安学习中原文化,为两国交好而来。
此番使节言语如此不谨慎,几乎等于在挑衅于长安,于此行的根本目的完全相悖。
扶桑小国也,不需要争强好胜,硬是要强压长安一头,高岳秀策此时急欲打断被酒意冲昏了头脑的副使的话。
“中原之棋道,遇上扶桑之冷暖玉,楸玉,却似天造地合一般,若是长安无此上品珍物,我扶桑愿意举手奉上,以为贡礼……”
但此时司空震已经站起身来,打断了扶桑使节的夸夸其谈,缓缓开口道:“长安自有上佳棋盘,劳费贵使用心了!”
他向武则天一拱手道:“陛下,扶桑使节朝贡而来,欲与我长安棋手一战,此乃两国盛事,请陛下开云棋台,赐长安百姓一观此战!”
武则天微微皱眉,狄仁杰一看便知道这位陛下根本不记得什么云棋台了!
急忙出列道:“云棋台乃是前朝所建于太极宫,以机关建成,推演长安诸坊布局的机关棋台。如今已有数十年未曾修缮,恐怕难以再启用……”
武则天却并不忌讳自己不知道这件事,而是提起兴趣来:“哦?我竟然忘记了太极宫中还有这般事物,能不能开启狄卿先莫谈。请王子和使节,群臣先移步前往一观就是!”
“就算有些年久失修,长安这么多机关师,想来修好此台也用不了一两日!”
武则天当先由司空震引路,朝着这从未闻名的云棋台而去……殿中纵然方才扶桑使节大放厥词之时,气氛有所异样,但身居长安,百官群臣是何等的自傲,心里都憋着一股气。
此时听闻司空大人提起宫中的机关造物——云棋台,未曾听闻者自然是万分好奇。
还有几位经历过前朝的老臣与身边的人说起,他们所记得前朝修建的这座机关坊,是何等的宏伟震撼!
四望通幰七香车的御辇与依仗缓缓启动,缓缓行出太极宫,王宫贵族,文武百官都跟在御架之后。
弈星也跟上了明世隐,随着人群向着太极殿旁不远处的一处宫宇而去,不远处长着络腮胡子,肌肉虬结的程咬金哈哈大笑,与旁边熟识的官员说的唾沫横飞,眉飞色舞。而狄仁杰跟在女帝的身后,感觉一张巨大的棋局,将要在自己面前徐徐拉开。
自己站在一边,而那个少年端坐在对面!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太极宫中灯火辉煌,他们要去的那座宫宇却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大部分都隐藏在阴影中。
从这里越过宫墙,可以看到太极宫外的长安。
万家灯火,无边繁华收入眼底,让女帝在四望车上深深凝视,高岳秀策久久失神,明世隐神色隐藏在黑暗中难以分辨,他旁边的弈星身上明暗不定,眼神也微微的泛起波澜……
狄仁杰站在女帝的身边,沐浴光明之下,在这一瞬间眼神坚定,毫无犹疑。
御架缓缓停了下来,面前就是一片七八座宫殿组成的宫宇,宫殿并没有破败,但已然非常冷清。太极宫极为广大,这样的冷宫并不少见,而且也没有看到那巍峨壮观的云棋台,甚至连高一些的台子都没有……
武则天放眼望去,突然开口道:“朕记得这里,这里不是绛云宫吗?而云棋台又何在呢?”
司空震走入绛云宫主殿之中,少顷整座宫殿的屋宇开始颤抖,伴随着平缓而沉重的摩擦声,巨大的机关坊,如同积木一般缓缓的移动起来。
俯窥太极宫,能看见飞檐乌瓦在宫中行走,条条街道如同发条一样窜动,他们面前的这座宫殿群,就像重新组合的魔方一般,变换着!
整个地势都伴随着机关巨力抬升而起,宫殿裂开,下沉,平铺,一枚枚足以让人盘腿坐在上面的黑白棋子伴随着翻板、活门,从地下升起。
少顷,便有一个占据整个机关坊的巨大棋盘,铺陈三百六十一颗黑白棋子,纵横十九道,每一格都有一间耳房大小,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高岳秀策微微颤抖,他一生对弈无数盘棋,见过的棋盘大同小异,纵然是冷暖玉这般异宝珍品,用熟了也不过如此而已。但此时在他面前展开的宏大气象,那巍峨恢弘的棋盘,此时这里还略显阴暗,但这一幕流露的通天气势,却已经夺去了所有旁观者的心……
他简直不能想象,端坐这雄伟巍峨的棋台之上,轻挪棋子,让下方的巨大棋盘改天换地,巨大的棋子缓缓起落,又该是何等煊赫壮阔。
在棋盘之上轻轻落子,以此微弱之力,牵引出巨大的改天换地的伟力。
谋国、谋权、谋智、谋势、谋子……
试问哪个当权者,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又有哪位棋手,没有天作棋盘星落子的浪漫?
纵然这里只是天地的一角缩影,纵然这里只是长安的一个机关坊,但高坐云棋台上,俯视着长安万家灯火,百千家罗列如棋盘的坊市,以长安为棋盘,操纵一城形势的感觉扑面而来,又有谁能拒绝?
高岳秀策朝着武则天长躬而下,额头几乎触地,他颤声道:“陛下,请允许小王在此云棋台上,对弈一局!”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此时高岳秀策激动的满脸通红,眼中甚至还有血丝蔓延,女帝点了点头,首肯道:“贵使急切之情,朕已悉知!但方才贵使应该已经听到了,这云棋台乃是前朝所留,数十年未曾修缮过了!而且天色已晚,贵使今日喝的也有些多了,不若先修缮好云棋台,待到贵使养足了精神,再择日一战?”
高岳秀策闻言也觉得有理,便点头不提……
武则天转头问道:“狄卿,此台大致要修缮几日?”
狄仁杰转头看向了不远处和李元芳站在一起的索元礼,索元礼把手拢在袖子里,施施然的走向了云棋台,他进去查看了少顷,便出来回道:“禀陛下,此台所设的机关极为精巧,但用料之上着实下了血本,因此纵然搁置了数十年,损坏也不严重,若是让虞衡司出手,不用两日便能完全修复!”
武则天闻言微微点头:“那这样,三日之后,便由扶桑使节高岳亲王,对弈我长安的棋道天才——弈星!届时开放太极宫,长安士民可以有序进来观赏,朕也与群臣和各国使节,于太极殿上……”
武则天回首看向远方的太极殿,纵然距离相隔数里,但这巨大的棋盘,足以让人从太极殿看得一清二楚!
“一并欣赏这惊世一局!”
宴至此时,主宾具欢,百官群臣以及长安勋贵看了这么一场热闹,更亲眼见证云棋台这般壮阔的棋局,也都心满意足,待女帝停了酒宴便三五成群的散去了!
索元礼凝视着黑暗中那占据了他整个视线的云棋台,他的目光复杂,混杂了无数说不清楚的东西,此时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长安是一座由机关构成的城市,记得你和我说过,它本身就是活着的!你恐惧它,你憎恨它,你也怀念它,甚至没有几个人比你更爱它……为了触摸它的脉搏,你的父亲亲手建造了眼前这个伟大的奇迹去研究它!”
“如今,你却要毁掉它,甚至不惜借助你父亲的骄傲……”
“为什么呢?”
索元礼缓缓回头,明世隐就站在黑暗中,与他并肩而立……
…………
宫宴散尽之后,狄仁杰沿着太极宫走了下来,一直来到云棋台边,索元礼正在其中忙碌,检修着里面种种的精巧机关,狄仁杰站在一旁,看着好友忙碌,听他道:“你打算在旁边看着吗?还不过来帮一把手?”
“为何不等明日虞衡司的人来……往常,你可不像是那么勤快的人!”
狄仁杰虽然这样说着,但还是撩起了衣袖,上去帮忙。
索元礼整个身子都探入了一颗棋子之下:“我可和虞衡司的人处不来,再说了,还有案子要查。今日我是代你给女皇陛下许诺,若是虞衡司那边拖延,丢脸的可是你,干脆帮你检查一下,测绘一份图纸给你。你好拿着去应付虞衡司,明日我就不来了!”
“那你真是白忙乎了!”狄仁杰递给他一个机关扳手,笑道:“秘阁之中有云棋台的检修图纸,今晚回去我就调出来,不怕虞衡司那边找麻烦!”
索元礼从机关暗渠中探出头来,面色有些微微失血的发白,还在不停的喘气,狄仁杰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笑道:“少喝点酒吧!机关师可不都像你这样体弱!”
索元礼勉力直起腰来,嘴硬道:“虞衡司的人恨不得衣服都有机关人给穿上,哪里会亲自做这些苦力活!你要是真有心,还不如为我多涨一些俸禄,免得长乐坊的圣人寂寞太久!”
狄仁杰扫视过这一片宏伟,宛若小城一般的棋盘,他登上棋盘两侧的高台,异日两位棋手便会各登上一边的高台,演绎这惊世一局。
俯视着夜幕下的长安,狄仁杰缓缓回头道:“十五日前,大理寺秘阁被窃,嫌疑人留下了这两枚棋子……”说着,他将一枚黑子递给了索元礼。
索元礼接过棋子,惊疑道:“这不是那扶桑使节今日炫耀的冷暖玉吗?”
“我后来整理盗贼动过的秘阁情报,其中有一份特别有趣,你猜是哪一份?”狄仁杰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道。
索元礼微微沉吟,也开口道:“是扶桑使团的情报!”
“没错!”
狄仁杰微微点头,继续道:“前日太极宫棋院的三位侍诏,为一神秘人邀战。三盘棋极为繁复,劫争重重,耗尽了三位侍诏的心力。次日扶桑使团来朝,精力不济的三位侍诏均败于扶桑小王子之手,长安一日哗然……短短一天之内,消息便传遍了长安。以至于今日招待扶桑使团的盛宴,便有许多人瞩目。“
“而就在方才,扶桑小王子和副使又有些言辞不慎,言语之间似有挑衅之意,就连司空大人也出面,升起了这座搁置许多年的云棋台……”
狄仁杰捻起那枚白子,肃穆道:“这一切环环相扣,就是要促成三日后的一战!“
“利用扶桑使节屡次的挑衅,三位侍诏之败,幕后的那只黑手已经将整个长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一场棋局之上!届时,陛下会开放太极宫,以供长安士民观赏棋局,人流混杂,大理寺难以全数照应,而此地……”
狄仁杰看向左边,将整个太极宫尽数俯窥,任何一处的动向都能收于眼底!
再看右边,也能俯视长安,占据最高处!
“云棋台的地利形势太好了!占据这里,整个长安的动向一览无余!”
狄仁杰心中十分凝重,无论是军事调动,用间,下毒,放火,还是直接攻打,潜入行动,占据这样的位置,都十分的便利的!立起这样一座俯窥长安的高台,长安十分严密,不能说滴水不漏,却也是相互呼应,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防御,便被破解了一半。
这种危险让狄仁杰十分警惕……
索元礼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他捏着手中的冷暖玉棋子,丝丝凉意沁入心脾,令他头脑分外清醒。
“从几位棋侍诏败于扶桑小王子之手开始,这一切环环相扣,如果真有幕后黑手,他有迹可循的出手只有一次!那便是耗费三位棋侍诏心力之时……甚至他对扶桑小王子的棋力也有了解,知道整个棋院唯有三位侍诏有能力战胜扶桑小王子,因此便出手阻止。余下的事情发展,他便一直隐于幕后顺水推舟!”
“他把人心当做一盘棋局……”狄仁杰负手道:“落子勾勒成大势!”
“如此想来,扶桑小王子战胜三位侍诏后,消息如此迅速地传开,人心如此激愤,也应该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索元礼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倾:“我们或许可以从此处着手调查!”
狄仁杰默默摇头:“不用了!背后的人很隐蔽,不会如此轻易的露出马脚,而且我也能猜到他们是如何操纵人心的。这个消息的源头在哪里放出来,我都有一个隐约的猜测。”
索元礼面色有些不解,狄仁杰看了他一眼:“长乐坊!平康坊!”
索元礼微微一惊,继而面色一垮:“那把花伞!……不过想要从那里查出东西来,确实太难了!”
“幕后黑手的布局,虽然环环相扣,却并不复杂。他几番布局,目的都有迹可循,就是为了三日后的那一战!那时候,他真正的目标才会露出马脚。但此前的种种,唯有一事,我还没有弄明白!”狄仁杰猛然抬头,目中闪过一丝精光。
索元礼适时的铺垫了一句:“什么事情?”
狄仁杰露出一丝笑意,两人曾经搭档的默契,总是能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把案情分析清楚。
他背过身去,竖起一根手指:“还是要说回大理寺被窃案,那便是,窃贼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盗窃秘阁之中的情报啊?”
“那他要的是哪一份情报?”狄仁杰说出了关键问题:“大理寺盗窃案是幕后黑手唯一的一次失手,此次作案失败后,才有了后面的扶桑使团案。两个案件的动机必有联系,顺着这种联系的脉络,才能找到三日后他们的目标所在……”
“如果那天的盗贼之一,就是那个少年——弈星!那么他以人心为棋,步步为营,将自己送到了这个地方……”狄仁杰站在云棋台上,俯视着下方的长安诸坊市和太极宫,凝重道:“究竟是为什么?”
索元礼和狄仁杰的目光都看向了太极宫,索元礼低声道:“如果有一个目标!”
“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狄仁杰眉宇之间,一直紧绷着,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两人对视一眼,了然一笑,又见狄仁杰望着对面的棋台,低声喃喃道:“如今不过是开局而已,三日之后,才是我们正式交手之时!”
“别忙得太晚!”
狄仁杰拍了拍索元礼的肩头,嘱咐了他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大理寺后,狄仁杰第一时间就前往了秘阁,他打开一个书架,从一堆古老的前朝卷轴之间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份,摊开落满尘土的卷轴,《云棋台机关总图》便出现在狄仁杰的眼前。
但狄仁杰没有去看那图中繁复的机关结构,而是直接拉到图尾,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上。
他久久沉默,安静的铁阁之内,犹如窒息一般的气氛沉凝了很久,才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切线索都联系了起来……但这却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
弈动长安 第八手 中盘
索元礼仔细测绘了一番云棋台的机关图,便将图纸收到怀里,径直走出了太极宫。
此时长安各坊早已经坊门紧闭,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索元礼只能招来大理寺专用的奚车,在夜色之中赶路。
通过一处密道,他进入了长乐坊内。
但没有直接去自己的那间机关小店,而是下了奚车,戴着斗笠,专捡偏僻的小路和机关暗道,摸到了一处花楼的后门。
他抬手长长短短敲了十六下,门上的一处不起眼的装饰突然凹陷了进去,少顷,门徐徐被打开,公孙离探出头来,两只耳朵探出乱糟糟的头发,显然是刚刚卸妆。她机警的左右看了一眼,冲着索元礼招手道:“快进来吧!影子!”
两人来到一处隐蔽的厢房之中,推开房门,尧天的众人和明世隐皆在里面。
索元礼摘下斗笠,又变回了那个影子。
“你们没有瞒过狄仁杰……他已经猜到了大部分计划!”索元礼将方才和狄仁杰的谈话讲述了一遍,继而道:“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只差一条将所以疑点串联起来的线,便能锁定我们!”
“那就除掉他吧!”
明世隐没有回头,淡淡道。
“啊!”阿离惊讶的抬起头,撑着桌子道:“可是……可是狄大人是个好人!他在秘阁之中,放着很多过去的案子,有星的,有虎的,还有……还有信的案子。狄大人,是一个努力追求正义的人啊!”
“没有绝对的正义,就像没有绝对的吉凶!”明世隐冷冷道:“即便是追求正义,他的道路,也与我们不同……”
弈星也开口道:“老师,狄仁杰不足为虑!这一局,我会赢的!”
索元礼此时已经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木然的开口道:“明,你答应过我的……我们只是黑暗中影子,想要实现尧天的理想,永远需要光明下的人!”
明世隐托着法器,随手算了一卦,他突然露出一丝冷色道:“卦象上说:天元踞守,四方驰战。长安为棋,是为惊世一战!……他会战胜我们……”
尧天众人心中一紧,索元礼的指甲更是嵌入了肉中……
但明世隐却笑了起来:“但不是这一局!命运会否与卦象如一?哼……拭目以待吧!”
索元礼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拽紧的双拳,也缓缓摊开。
明世隐将一切尽收眼底,眼神微微幽暗,忽然问道:“在计划之中,云棋台是重中之重。它的机关图谱,你是否已经绘出!”
索元礼连忙递上图纸,但明世隐看了一眼,却还是不满意,他站起身来道:“还不够,想要实现我们的那个设想……这份图纸还是太过单薄!”
明世隐沉吟片刻,突然挥手道:“你们先出去,影子和弈星留下!”
早就不耐烦了的裴擒虎迫不及待地就蹦了起来,逃离这让他感觉到不舒服的地方,他才开口道:“真是个黑暗的组织,每次忙的连饭点都错过了,还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开会,现在就算是长乐坊也没有开门的食铺了,加班到那么晚?就不能请个厨子吗?”
公孙离看了笑道:“虎,你是饿了吗?让阿离给你准备些吃的吧!”
“哈!阿离你又要拿我试毒吗?”
裴擒虎吓得连滚带爬,连阿离都留不住他了!
公孙离有些微微气恼的追了出去:“虎你站住!我做的饭,难道真不如长城守卫军的伙食?”
杨玉环依旧冷情淡定,款款大方的起身出去,还为他们带上了门!
明世隐给了索元礼一个眼神,对弈星道:“后面的计划,还需要你们通力合作!”
“影子,你能否绘出云棋台的完整图纸。”
“我需要时间!”索元礼面色凝重道。
明世隐微微低头,缓缓道:“狄仁杰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了!今天晚上,必须得到云棋台的图纸!”
索元礼微微皱眉,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弈星却连忙抬头道:“老师,狄仁杰十分谨慎,仓促动手太危险了!”
“我意已决……影子,给他说一下我们的计划吧!”明世隐托起法器,挥袖道。
“虽然一直有传说,但唯有你我才能十分肯定,长安是一座活着的城市,亦是王者大陆最为繁荣、璀璨的明珠!”索元礼看了明世隐一眼,对弈星道:“世人都说,长安是机关之城,在杨、李、武三朝的发展下,机关之术在这座城市发展到了高峰!无论海都、稷下,还是三分之地都远远不能相比……”
“但在最古老的传说中,是先有了机关,再有了这座奇迹一般的城市!”
“坊市是它的血肉,经络是它的的神经,每时每刻,这座城市都有无数机关在安静的运转,机关已经充斥在长安的每一个角落,如果将机关运转的节奏和韵律看作是呼吸,那这座城市毫无疑问是活着的!”
“并非是活动,而就像机关人一样,是完全真切的活着的!”
索元礼明明是讲述着与自己无关的东西,眼神却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深的回忆之中:“长安是由名为‘坊’的巨大机关造物构成的城市,而所有的坊、市都在不断变化,移动,发展,构成了我们所知的坊群。”
“就像是机关在生长一样,每一个坊群都在机关师的培育下,不断接受长安的滋养,新的机关坊被这座城市生产出来,被坊群所容纳,融入这个城市之中。”
“所以长安每时每刻,都犹如新陈代谢一般,使得坊群缓慢地移动重组!”
“破旧的坊市渐渐沉降入坊冢,被重新拆解,而发展繁华的坊群,则能不断的获得新坊融入自己,形成了长安如今的那几大坊群……”
“新生的坊市在哪里生产,便是长安最为重要的秘密之一!”
说到这里索元礼微微一顿,继而道:“我和明都愿意相信,新坊是由这个活着的城市孕育而出,纵然是太极宫,也不能完全控制!”
“而每当有新坊被生产出来,便会由虞衡司通知各大坊主,由他们商议如何分配,争夺新坊……”
明世隐接过话道:“影子的父亲,便是一名坊主。所以他十分了解坊市的机关运作,而我了解卦象。当我们相遇之后,因为对长安的某些事情持相同的看法,影子决定加入我们!他了解机关,我了解卦象,很快我们便发现了新坊诞生的规律,并肯定了自己的某些猜测!”
“长安本身拥有某种意志,甚至连太极宫也无法掌控!”
索元礼凝重道:“这种意志,依照着天机术算法则,通过机关运行的规律维护着长安的运转。前朝为了研究这种规律,便结合天机术算和机关,制造了云棋台!所以云棋台的机关不仅仅是推动棋子的运动,更是在模拟整个长安的运行!”
索元礼一指自己面前简绘的机关图纸,弈星走上前去,将尧天潜入各坊绘制的长安坊市的粗略地图,与那份云棋台机关图纸对比!
两张图纸重合在一起,透过灯光,一种微妙的契合豁然纸上,让弈星陷入了难言的震撼之中。
“长安……是一个棋盘!”弈星颤声道。
“云棋台……其实也是一个抽离了坊市的形体,只保留其机关运行规律的简略长安各坊机关图!”明世隐平静道:“因此,除了去太极宫中盗取长安坊市秘图,云棋台本身也是我的另一手准备!你要记住其中机关运行的规律,结合我教你的卦象,以及影子教你的机关之术……”
弈星看着手中的两张图纸,又回望夜幕下的长安,一种难言的震撼充斥他胸中。
“老师和影子的理想就是……”
明世隐转过头去:“等你证明自己已经将无谓的情感囚入囚笼,我才会让你执那一盘棋!”
明世隐消失在了黑暗中,索元礼却从旁边掏出一张棋盘对弈星道:“你的棋力其实已经超越了他,就算让他下,他也未必下得好这一盘棋!要来一盘彩棋吗?”
弈星摇了摇头道:“老师比我更加冷静……”
“哈哈哈!”索元礼仰头大笑道:“更加冷静?”
他把手中的棋子一摔,笑道:“我就没有见过比他更感情用事的人了!”
弈星看着乱放在棋盘上的棋子,眉头微皱,伸手将棋子放好,索元礼看到他那张严肃内敛的小脸,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你有自己的一盘棋,不需要做他的棋子!”
弈星面色一变,挥开了他的手:“做老师的棋子,为老师赢得胜利,即便被老师利用在所不惜,这就是我的愿望……”
“没有人只是冰冷的棋子,或者说……每一颗棋子都有温度!”
索元礼看着他,低声道:“棋局,不是整个世界,而只是你心象的一部分,走出去,你会看到更大的世界。”
“作为老师棋子的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弈星冷冷道。
索元礼微微一愣,继而叹息道:“是啊!我看到了更大世界,却没有勇气迈出去,又何来资格教训你呢?”
索元礼靠着弈星,盘腿坐着,看着身边这个本质温柔,而强装冰冷的少年,心中喃喃道:“明真是个不合格的长辈啊!将他所痛恨,自己没有的东西,强加在你的身上。而你又是否是他机关算尽之中,唯一的那个意外呢?”
少年依照扶桑小王子的几场棋谱,开始打棋,他貌似不经意,有些犹豫的开口道:“狄仁杰可能已经开始怀疑你!接下来,你最好不要再行动了!”
索元礼突然笑了起来,他伸了一个懒腰起身道:“我累了!小星星再见!”
弈星看着他走出了厢房,手中的棋子久久未曾落下……
黑暗中,明世隐低声道:“这么说,完整的云棋台机关图纸,就在狄仁杰的手上?”索元礼微微点头,明世隐继而道:“那就拿到它!”
阴影中久久沉默,良久索元礼才缓缓走出来,在夜色中向大理寺而去。
……………………
午夜,自从前日秘阁失窃案后,大理寺三班人马日夜换防,从坊门到秘阁处处有人盯梢,滴水不漏。
狄仁杰的书房极是寂静,这里存放着狄仁杰白日要处理的机密公文,因此不许有人擅自靠近,而狄仁杰已经前往虞衡司,商讨云棋台的修缮工作,以及三日之后与扶桑小王子对弈的惊世一战安防事宜。
所以此时书房空置,月光照亮了桌上散落着的一些往来文书和秘阁档案。
此刻,月光被云层遮蔽,一只乌皮六合靴踏在了书房前的地上,他前掌着地,悄无声息。
面前的书房大门好像一触便开,但来人却停在了门头,这道门以药液炮制的北荒铁木制作,几乎可以抵御小型机关炮的轰击,从上到下,总共有九道机关锁,关上之后,严丝合缝的连一张纸都塞不进去。
同样这里还连接着警报,一旦暴力破解,警戒会让周围巡逻的六队密探在十个呼吸内全部赶来。
而来人却只是掏出了一把自制的钥匙插进了锁孔,随着机关贴合的哒哒声响,全部的弹子一一弹起,钥匙上用云中黑晶沙制作的微小磁性机关传来和锁芯吸附的声音,那人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他在门开启的一瞬间,便闪身进了屋内。
沿着狄仁杰经常走过的道路,他的脚步就好像踏在狄仁杰的脚印上一般,来到了书桌前。
面对满桌的案牍,他没有乱动,只是贴在书桌上微微嗅探,很快,一股陈旧绢帛散发的轻微腐朽味道就被他闻到,这股味道来自桌子左边的一滩公文中,他目光沿着侧边寻找,很快就发现了秘阁入库文件摸样的卷轴,两根指头微微用力,便在连一点灰尘都未掀起的状态下,将它抽出!
对着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月光,他打开卷轴,一看抬头便是——《赦造云棋台机关总图》。
“到手了!”来人心中微喜,便要转身撤回。
黑暗的屋内却传来了一个清冷的声音:“既然来了,何必那么快走?”伴随着咔咔的声响,房门的九道机关同时锁死,此时狄仁杰才点燃了身边的灯火,看着那个黑暗中的影子……
“我们大理寺防卫如此森严,阁下还是想来就来,着实让我等惭愧!”
影子放下了手中的卷轴,压低声音道:“再狡猾的狐狸,还是斗不过老猎手,狄大人竟然算到今晚我会来?”
“我多希望,是我算错了啊!”
狄仁杰微微叹息,淡淡的铁灰色眼眸扫过阴影中的人,此刻他的眼神如刀尖一般,让影子不由得挪开了视线,李元芳已经从书房后面冲了出来,大耳朵一颤一颤,聚精会神的盯着那个影子,手中的飞轮蓄势待发。
“是你自己掀开,还是让我动手?”
狄仁杰将一旁的灯烛往前挪动,照到了影子,但他用黑布蒙上了脸,只能看见一双深刻而熟悉的眼睛。
门外传来了响动,有人在疾呼:“狄大人!狄大人!”
狄仁杰应了一声:“你们守在门口,一旦有人闯出,便将其拿下!”他看着影子,再次低声道:“以你对我的了解,应该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怀英总是如此谨慎!”影子的声音变了,由故意压低的沙哑低沉,变为了犹如清风明月一般的疏朗。
“元礼,果然是你!”狄仁杰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凝视着缓缓摘下了面罩的索元礼。
“怀英应该早就猜到了才对!”索元礼低声笑道。
狄仁杰扫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宁愿自己猜错了!”
“哈哈哈……”
索元礼低低的笑着:“你没有八成的把握,从来不会出手。今天在云棋台,你应该是故意跟我说了那番话,暗示你已经察觉了云棋台是一切的关键。那么以我对你的了解,自然也会猜到你将调出秘阁之中所藏的云棋台机关图谱,引诱我今晚下手。”
“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狄仁杰平抑了心中的波澜,又恢复了那副从容平静的神态。
以狄仁杰的习惯,本应该马上让人拿下索元礼,一应案情可以到了大理寺监牢里再慢慢盘问,唯有如此,才称得上是万无一失,但此刻他却违背了自己办案的原则,选择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询问答案,而并非一个高高在上的拷问者。
面对这个他在大理寺最早认识,也是最早承认的友人,这一刻他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是何等的痛心疾首,也唯有他自己知道了!
灯光映照在索元礼的脸上,摇曳中明暗交替,让索元礼的脸微微有些模糊。
“为什么!”
狄仁杰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书房里,此刻就连李元芳也察觉到了狄大人心情不佳,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的躲在了旁边,看着黑暗中索元礼高挑瘦削的身影,心中有些嘀咕——狄大人,应该很珍惜这个朋友吧!
为什么?能让狄大人都十分信任的人,也会背叛狄大人呢?
“任何人犯罪,都有其动机!但我实在难以想象你的动机!是什么,能让我认识的那个具有正义感,深深爱着长安的索元礼背叛大理寺,背叛他想要守护的长安!”狄仁杰的怒火第一次朝着友人而去,此刻他的眉头才微微有些隆起,神色带上了一丝凌厉。
索元礼低下了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自认为行事已经非常谨慎,不知怀英可否告诉我,究竟在那些地方,露出了马脚?”
门外的大理寺密探们没有得到狄仁杰的命令,他们穿着方便行动的皮甲,手持紧贴手臂的臂张小弩,腰间的横刀已经出鞘,在门外林立犹如刀丛一般。
其中数人还手持机关火器,占据了将书房团团围住的视野高处,一动也不动,蓄势待发。
书房内的两人之间,烛火燃烧的微微爆响,在寂静的房间内回荡,李元芳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的两个人仍旧一动不动,犹如两尊对立的雕像。
沉默良久,狄仁杰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怀疑你了!那天晚上潜入大理寺的两名贼人,对大理寺内的岗哨、防备了如指掌,没有熟悉大理寺情况的内奸指引,他们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的摸到秘阁。那时候,我便已经确定大理寺内部出了问题!尤其是秘阁,如果说岗哨还可以通过细心观察,发现破绽,秘阁的情况唯有我和两位大理寺少卿知道,绝不可能泄密!”
“无论是利用密探和机关人之间的细微漏洞,还是破解秘阁的重重机关,都需要过人的智慧和胆量……以及高超的机关之术!”
“虽然两名盗贼之中,使用围棋为武器的那一位十分聪明!”
狄仁杰摸着那一枚棋子,想起了盗贼退走时预先布置好的魔道陷阱,眼眸微微一沉,继续道:“但也因此让我更加确定了他们是有备而来,想必,只有秘阁内的宝相花机关让他们花费了不少心思,所以才耽误了时间,被我察觉。其他潜入大理寺,包括如何进入秘阁,都是事先便计划好的!”
“而能够制定这个计划的,一定是对大理寺情况非常了解,同时能够近距离观察秘阁,本身极为精通机关之术的人!”
“大理寺的聪明人很多,但精通机关之术的机关师,通常都在虞衡司,嫌疑人本就不多,我很难不怀疑你!”
“当时我想到了两个盗贼需要冒险潜入大理寺,但内奸只需要光明正大的走进来便可。”
“因此,我去查了当天晚上大理寺的出入记录……”
狄仁杰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纸,轻飘飘的飞到了索元礼身前的桌子上,上面用红笔描绘了一行出入记录——丑时三刻,索元礼……“
索元礼笑了起来:“原来这么早我就露出了破绽!所以狄大人请我协助调查此案,便是引蛇出洞!”
“最初我并不相信会是你,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我带元芳去找即即是希望借助你机关之术,帮助我找到此案的某些隐藏的线索,同时也有机会近距离的观察!”狄仁杰坦然道。
“那么,秘阁通风口的划痕,你应该一早注意到了!”
两人就像昔日搭档破案时一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分析案情。
只不过,此时……已是对手!
狄仁杰微微点头:“我虽然注意到了划痕,猜测和盗贼进入秘阁的手段有关,但终究没有破解这个谜题,还是你告诉了我答案!你的坦然,让我有些迷惑……也使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现场留下的两枚棋子之上。”
“怀英在等待我露出破绽!”索元礼笑着感慨道。
狄仁杰接着道:“你们的计划布局周密,常常因势导利,出手隐蔽,有迹可查的只有两次,一是神秘人击败三位棋侍诏,使得长安败于扶桑使节团,令陛下震怒。其次,便是机关人小七被在虞衡司被灭口一事!”
“虽然虞衡司有办法重现小七见过的景象,但以你们的谨慎,根本不会在小七面前暴露真容,所以小七其实对你们并无太大的威胁,那为什么你们要除掉小七呢?”
狄仁杰左手托着下巴,眼中闪烁着灼灼之光。
“除非,小七真的看到了什么!”
“于是我复盘了你们的所有行动路线,发现唯一的破绽,就是你们逃出大理寺的时候!这并不在你们的计划之内,那时警戒等级已经提升到了最高,你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突破坊墙,冲出大理寺!一旦被拦截下来,陷入重围,便有不测之危!但我和元芳赶到的时候,两名盗贼已经冲破了坊墙。从警报发出到他们逃走,总共只有半刻时间。他们逃走的路线,还是小七所在的位置,但这一次在最高警戒等级之下,小七依然没有发出警报!”
“想必你们潜入之时,是伪造了鱼符,伪装成大理寺的密探吧!”狄仁杰笃定道。
“因为巡逻的密探们可能会改变路线,随时查看异常情况,所以只要怀有鱼符,靠近小七它也只会发出等级较低的警戒,你们以此为破绽,让岗哨放松了警惕。但警戒等级提升之后,鱼符便不足以保护他们,让小七不发出信号!”
“除非……有人能使小七完全信任,就算盗贼从它身边过去,它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那就是负责大理寺机关修缮和维护的你!”
索元礼沉默无语,但此刻的沉默,已经证明了某些事情……
“所以,你可以潜入虞衡司将小七灭口,因为你也是机关师,对虞衡司当然十分熟悉!也因此,小七到死都十分信任你,就算被毁也没有发出过任何警报!”
“事情到了这里,我依然很难相信这是你做的!”狄仁杰声音有些低沉:“作为机关师,得到了机关人无条件的信任,而你却毫不犹豫的摧毁了它!”
他说得很平静,似乎只是冷静的在分析案情,但以狄仁杰的性格,能发出这样的质问,已经有莫大的痛心深沁其中。
索元礼一言不发,只是呼吸粗重了许多。
良久,他才开口道:“只是……一个机关人罢了!”
狄仁杰凝视着他,希望看到昔年那个与他一同看着机关舞姬最后一支舞蹈,眼中闪动这悲悯和动容的挚友,但如今他看到的,只是索元礼脸上的一片死寂和漠然。
狄仁杰的声音忍不住微微拔高了一些!
“你背后的神秘组织步步为营,算尽了朝堂和人心,利用扶桑使节团,创造出了三日之后云棋台一战的局面!布局者更是算无遗策,让我无法出手阻拦。但这也让你们布局的一个关键暴露了出来!”
“我还没有猜到你们的目的!但你们费尽心思,就想启用云棋台。此地必然是你们计划中的一个关键!”
“怀英就以此为饵,钓出了我?”索元礼坦然道。
“那时我心中还有几分不确定,但这份怀疑,已经足以让我为你布下一个局。本来这个局没有那么容易让你上钩,可当我从秘阁找到那份《云棋台机关总图》的时候,我便拼上了最后一块拼图,彻底确定了你的嫌疑……”
索元礼摸着怀里的《云棋台机关总图》,将其一点一点的打开,放到了桌子上,借着灯光,图尾的朱笔署名清晰可见!
索矩!
狄仁杰看着这个名字,笑了笑:“没错,监造云棋台的索矩,就是你的父亲。长安最好的机关师之一,永业坊主——索矩大师!”
“作为机关师,作为人子,乃至作为幕后组织的一员,你都有理由看了看自己父亲留下的机关设计图,因此我在这里设局埋伏你,也就不那么令人意外了吧!”狄仁杰一字一句地说道。
“输在你手里,我心服口服!”索元礼缓缓叹息道。
“你父亲经营永业坊,后期挪用了大笔修缮资金,以至于永业坊渐渐没落,最后被废除坊主之位,口碑一落千丈,在机关界再无声名。你投身那神秘组织,是否……”狄仁杰终究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与那无关!”索元礼冷漠道。
“我加入他们,只是为了毁灭那些怪物而已!”他面色死寂,冷冰冰的说出了这样的话:“明明没有痛感,却会哭,明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却会笑,躯体由冰冷的机关构成,看起来却有几分像人……这样的怪物,难道不可怕吗?我跟你们说过,不要相信机关人……但长安,这座建立在机关之上的城市,却已经和它们融为了一体。”
“因此,除了将它彻底的重塑一遍,已经再别无其他办法拯救长安了!”
“你恐惧机关人!”狄仁杰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索元礼却抬头道:“只是深深厌恶罢了!”
“可是,长安有机关律……”李元芳忍不住插嘴道。
“机关律并不可靠!机关人只是伪装成遵守机关律的样子!就像它们伪装出来的感情一样!如果它们像人类一样有感情,那你应该见过那些虐待机关人的案子,它们怎么会不怨恨?如果它们没有感知情感的能力,那么它们讨喜的一面,那些信任、喜爱、牺牲和忠诚,也不过是伪装罢了!”
“怨恨是无法伪装的,其他倒是可以!”
“所以,那些机关人披着的人皮之下,是一种怎样的怪物?狄仁杰!你也像我一样不信任它们!不然有机关律在,你大可如虞衡司的那群蠢货一样,对机关人毫不怀疑,让我冒充机关人轻轻松松的混了进去。而不是在大理寺内建立严密的制度,不采用机关人管理内务!因为你无法了解它们是如何思考,所以,你也有理由怀疑它们。”
索元礼质问道:“人和机关人之间,是不能相互理解的。甚至连人与人之间都无法相互信任,凭什么你们能相信机关人?”
狄仁杰凝视着黑暗中挥舞着手臂,略显激动和疯狂的索元礼,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元芳紧张的挡在了狄仁杰身前,警惕的看着对面的敌人,但索元礼却并没有趁机逃离,或许他早已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当狄仁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已经是一片坚定……
“我以大理寺卿之名,奉朝廷律法,将你逮捕!”
“到此为止了!索元礼!”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狄仁杰手中的令牌如箭一般射出。
六道各色的令牌,带着一股无形的,极具穿透力的力量随着狄仁杰一步向前飞散射出,令牌笼罩了索元礼能闪避的所有方向。与此同时,李元芳的身影也在瞬间模糊,他整个人贴着那个巨大的飞轮,在地上划过一道深深的刻痕,朝着索元礼飞扑而来。
但索元礼反手拔出了身后的短刀,他像是一只从掠过峡谷的鹰!
侧着身子将自己的身子,紧贴着六道令牌之间的缝隙,手中的长刀向前挥斩,一瞬间,连挥刀的手臂都模糊了!
他的刀锋紧紧贴着手臂,这是一把奇异的短刀,刀锋近乎透明,材质十分轻薄,就像裁开书本的小刀一般,锋锐精致。
以至于黑暗中刀光漾映一片银霜!
刀身略短,弯处能够紧贴着手肘,犹如情人一般紧密。刀挥动时没有掀起一点风声,便掠过黑暗,斩在了迎面射来的令牌上。
一股极具穿透性的力量从令牌上传来,这力量就像军中破甲的重铁锥,纵然1825枚甲叶组成的步人甲,也顶不住那重重砸来,铁锥尖端的那股穿透力量。
索元礼知道自己的刀法,这样一刀下去,面前就算是块铁也被斩开了。
但面对狄仁杰甩出的令牌,他竟然未能抵消这股力量。
索元礼短刀缓缓地划过一个圆弧,将令牌挑飞,轻薄的刀刃急震,发出一声仿若蜂鸣颤声,他借助手腕的抖动,让短刀吃进去了这股力量,同时左手手背一压,他的手腕处赫然裂开,射出了一道短箭,刺向手持飞轮滑过来的李元芳面门。
狄仁杰瞳孔微微一缩,他竟不知道好友的左臂乃是机关义体!
元芳惊呼一声,身下的飞轮纵起,挡住了这一箭。
此时索元礼向前掠出,手中的短刀犹如一道幻影,斩向狄仁杰,竟没有人知道他的刀能这样快,这样狠,仿佛带着杀死一个人的决心。
他身体微微侧倾,劈开了短刀直斩的锋芒,索元礼几乎必杀的一刀迫在眉睫,瞬时间,狄仁杰顺着侧身的方向一个转身,仅仅靠着手腕一抖,数不清令牌朝着四周飞散而去。
狄仁杰站定了没有动,在索元礼短刀斩开那些飞散的令牌,速度慢了的一瞬,一张令牌飞出,以不大的力量击打在索元礼的刀尖上。这是超绝的眼力和自信铸就的技巧,短刀的弯曲弧度,能将索元礼手腕爆发的力量转化为劈砍的速度,同样刀尖受力也会将力量传递到握刀者的手腕上。
狄仁杰以飞射的令牌略微阻碍了一下刀锋,随即便抓住了刀势由胜转衰的一瞬间,精准截击!
两人交手一回,平分秋色,索元礼察觉到李元芳已经腾出了手,立刻再度扑上……
短刀在索元礼的手中犹如鬼魅,紧紧纠缠着狄仁杰,仿佛随时能够刺出致命的一刀,而狄仁杰却总是能以手中的令牌巧妙截击,令他难以完全近身。元芳想要插手,但他每次飞镖瞄准的时候,索元礼总是忽然闪现,身影和狄仁杰混在一起,而他每一次刀势被狄仁杰阻碍,就立刻撤走,不给李元芳出手的机会。
狄仁杰总是无法拉开和他的距离,但索元礼也难以欺近到他令牌无法出手的位置,他们就像探戈一般,只差这‘一步之遥’!
随着刀牌相撞的铿锵之声,索元礼终于接着一斩之力,靠近了狄仁杰半步。
此时两人目光交错,索元礼才看到狄仁杰眼中的自信,这是等待已久,猎物入网的蓄势待发。
狄仁杰左手一直藏着的一张令牌才翻出,随着他手腕一抖,化为一道金光,带着一股沉凝的气场激射而出,两人之间紧贴的半步距离,令牌的出手居然比短刀更快。
在两人面对面的情况下,让索元礼完全无法躲避。
金色的密令击中了索元礼挡在胸口的短刀,瞬时间,一股奇异的力量麻痹了索元礼的全身,这股力量甚至凝滞了机关的运转。
此时李元芳终于出手,巨大的飞轮旋转,斩向了索元礼的双腿。
索元礼在飞轮触及自己的一瞬间,挣脱了气场,他的身影瞬间飞退,手中的短刀脱手而出,刺向意欲追击的狄仁杰。
但他的一只腿还是被飞轮划过,小腿上出现了几乎贯穿了一半的深深伤痕,但索元礼依旧拖着腿连退三步,靠在了书房中的一根柱子上。
“束手就擒吧!”狄仁杰冷声道:“法律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处罚!”
“哈哈哈……”索元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肩膀颤动,低声笑了起来:“法律,法律审判不了我这样的人!死在你手上,或许才是我最好的结果!”
此刻狄仁杰才发现索元礼断掉的腿没有流出一滴血,断口处可以看见隐隐的机关造物的痕迹。
“你的腿也是……”
索元礼抬起了头,狄仁杰第一次看到一贯平静从容,就算被他诱入陷阱,也保持着机关师的风度的索元礼——如此失态
他的头发披散,表情略显狰狞,目光近乎疯狂。
空出的左手再次抬起,只是这一次,他的手臂完全从五指间隙分开,手掌半脱落,露出小臂中隐藏的机关弩来。
六寸长的弩箭寒光隐隐,锁定着狄仁杰的身影,此刻他臂骨位置的机关机械般的精密运作,拉开机簧,隐藏在臂膀的箭匣将弩箭推入机关中,随即中指微微扣向掌心,随着机簧绷紧,索元礼整个人都似乎像一个机关一样,精密的调整到了一个紧绷的状态,然后……
咄!咄!咄!咄!
机弦之声犹如暴雨,瞬时间,点点寒光从索元礼的左手爆发出来,六寸的弩箭携着凌厉之势,急促而密集的洒落。
“元芳!”
狄仁杰闪身躲开了数枚弩箭,突然意识到李元芳正站在弩箭最为密集的地方,他转头时,赫然看到数点寒光呼啸着钻入了李元芳小小身躯的胸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踉踉跄跄两步,仰天倒地!
狄仁杰冲向索元礼,一道令牌含怒出手,打向了索元礼的胸膛。
索元礼左臂的机关弩或许是射尽了,看着狄仁杰射出的令牌,他没有再闪避,任由令牌深深刺入了他的胸膛,发出一声犹如朽木败革的声音。
他的胸口凹陷,本应该是肋骨的地方,却出现了银色的金属色泽,胸腔之内,没有心脏在跳动,而是一个机关核安静的发出幽蓝的光芒……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太过安静了!甚至,听不见心跳的声音!”
狄仁杰挡在了元芳面前,却看到了这震撼无比的一幕。
他突然想起了——当他问起好友为何要在长乐坊这么喧闹的坊曲,在巨大的酿酒蒸汽机关之间开上那么一家小店的时候,索元礼是这么说的……
索元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残破的胸膛,里面运行的复杂机关,沾染了一些血迹,是从他的皮囊中渗透出来的。
“就差一点,可惜了!”
索元礼看了一眼紧贴着机关核的令牌,缓缓伸手将它拔出,透过伤口,那血肉间运转的机关零件越发狰狞和骇然,索元礼身躯直立,伸手撕掉了伤口上的累赘,一副器官和机关交织,金属和血肉错落的身躯,就这么赤裸裸的暴露在了狄仁杰的面前。
索元礼看着自己面前屹立无声的狄仁杰,低声笑道:“看见了吗?我就是这种——披着皮囊的怪物啊!”
“哈哈哈哈……”
他放声狂笑!
刺耳的笑声凄厉而疯狂,索元礼看着狄仁杰,低声道:“看见了吗?机关律什么用也没有?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冰冷的机关没有知觉,不会痛,也不会幸福。而属于人的那一部分,与机关结合在一起,又是那么的痛苦……”
“哈哈哈哈……”索元礼的脸有一半在狂笑,眼睛却在哭。
而另一半,另一只眼睛,没有任何的眼泪,空洞的就像昔年的那个机关舞姬!
“元礼!”
狄仁杰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低吼,持令牌的手不由的抖动起来。他万万没想到,在索元礼平静的外表下竟然是这么一副惨烈的摸样,就像是一个坏掉的娃娃,被机关粗暴的添补起来。
在长安,机关师们坚信机关是有知性的,许多机关师也相信自己的机关人伙伴有着知觉和感情。
但这个与机关结合最为机密的人,才能日夜感受到机关在血肉中不断经受排异的痛苦。
索元礼,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犹如酷刑一般的折磨吧!
“难怪,你会厌恶机关人!因为你恨着你的另一部分身体,恨着它们给你的折磨!”狄仁杰脸上浮现了一丝动容和理解,但他的手转瞬间便稳定了下来,朝着索元礼的脸重重砸去——“但我答应元芳的弟弟妹妹们,要将他保护好!你竟敢伤害他,不可饶恕!”
索元礼抬起左手,轻松的抓住了狄仁杰的拳头。
“人的力量,是无法和机关相比的!”
覆盖在索元礼身上,遮掩机关的仿生皮一寸一寸炸裂,露出下面银色的金属义体,随着齿轮运转和杠杆传动,机关零件构成的机械结构缓缓运动起来,他的左手增加压力,将狄仁杰的右手一点一点的握紧。
狄仁杰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索元礼右拳砸出,重重的锤在了狄仁杰的胸口,将他打飞了出去。
狄仁杰捂着胸口,脑海中却闪过刚才被索元礼右拳击中的一瞬间,那种触觉!
“不对,他的右手,好像并非是机关义体,没有左手的力量那么大。但比起肉拳,力量又好像大了许多……”狄仁杰眼神在索元礼身上机关和肉体结合的地方看了两眼,发现他的肌肉、骨骼和血管已经不正常的扭曲起来。
“是了!”
狄仁杰心中瞬间明白了:“人的肌肉和骨骼能承受的力量是有限的,为了防止伤害到自己,是无法完全发挥出身体的全部力量!这是大脑为了保护自己设下的限制,如果突破了这个限制,以伤害自己为代价,自然能发挥出更为恐怖的力量。”
“而且他的身体还有一部分是由机关在支撑,可以发挥的力量比常人更加强大!”
“但这种限制,这种自我保护,他是如何办到的!”
但此时索元礼已经一声怒吼,带着一股无形的风压扑击而来,让他心里一颤,呼吸暂停。随着重重的一拳,狄仁杰犹如被奔马正面撞击了,又像被一颗机关石炮正面击中,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
他的身体不由己的高速后退,撞在了铁木门上,然后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
“好痛!”
“痛?”疼痛让狄仁杰的意识更加清醒,他脑子里飞速闪过几个念头:“原来如此!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靠的是痛苦!”
“长安曾经有孩子一生下来就患上一种怪病,失去了痛觉!所以伤害自己作为游戏,早早就夭折了!元礼的身体常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让这种防御机制渐渐失效,他已经是适应了这种痛苦!”
“这种情况下,元礼察觉不到身体的损坏,但他的那一部分肉体是无法承受元礼全力出手的,时间久了,就会坏掉!可我估计撑不到那个时候,只有人为将这种情况提前!”
狄仁杰注意到了索元礼身上的瘀青和伤口,敏锐的发现,他很多地方都在崩裂,筋骨内伤也在加重!
“只要多次击中同一个地方,便可以利用这种缺陷,设下陷阱!”
索元礼合身扑上,两人重重的撞在了一起。
索元礼擒抱着狄仁杰,猛然向后摔撞而去,用自己属于机关人的半边身体,先触及了铁木门。
结实的北疆铁木门被他强横的机关身躯瞬间撞碎,外面近百名大理寺密探抬起手中的臂张弩,有人大喊道:“小心狄大人!”
狄仁杰和索元礼翻滚到了一起,周围的密探不敢放箭!
狄仁杰感觉只要索元礼微微用力,以他那无坚不摧的机关巨力,只怕他的骨骼瞬间就要拦腰截断了!狄仁杰只能蜷缩身体,反手握住了自己的令牌,在翻滚的瞬息寻找到了一个最完美的角度,将令牌连续撞在了索元礼关节处……
然后找准一个机会,双腿用力一蹬脱离了和索元礼的纠缠,此时索元礼还想扑来,但他右脚触地,便因为骨骼的错位脚下一歪,狄仁杰向后射出六道令牌,打向索元礼机关衔接的要害,而索元礼依旧强撑着,用那只机关义肢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朝着狄仁杰的脑袋砸去。
此刻,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狄仁杰却没有看到他眼中有什么杀意,只有一片释然和解脱。
屋子内的李元芳幽幽呻吟一声:“狄大人!”
“等等!”
狄仁杰大喊出声,但周围的大理寺密探目睹着凶徒朝着狄大人扑去,挥拳打向他的头颅,都抬起了弩箭,扣动了扳机。
狄仁杰想要疾呼,但他已经来不及开口,周围的密探们朝着索元礼万箭齐发,一道道弩箭,瞬息刺穿了他的身躯。
索元礼铅灰色眼睛和狄仁杰默默地对视,伴随着最后一次洒脱的笑容,索元礼迎上了那些箭矢……
鲜红的血带着箭头,落在两人身后的石板上,伴随着的高大身躯的重重倒下,鲜血弥散开来……狄仁杰跪坐在那片血泊之中,看着好友的尸体,一时间,竟然难过的想哭!
狄仁杰爬起来去查看李元芳的情况,却看见元芳已经虚弱的坐了起来,手中握着什么,看向狄仁杰。
看到狄仁杰担心的靠近,他缓缓摊开手,露出几枚没有沾染血迹的弩箭,低声道:“大人,没有箭头!”
狄仁杰站起身来,走向众人围在中间的那具尸体,解开了自己的外袍,为他盖上……
幽蓝色的机关核缓缓黯淡,往日的鲜活此刻似乎正在从他身上抽离,就连回忆,也蒙上了一层昏黄!
…………
天亮之后,一夜都忙着收拾手尾的狄仁杰,疲惫的站了起来,却听到了耳旁一声恢复了活力的呼唤:“狄大人!”
他笑着回头:“元芳,伤势怎么样了?”
“只是身上有些瘀青,虽然没有装箭头,但力道可真够重的!”李元芳摸着脑袋,傻傻的笑道。
他注意到狄仁杰书桌上的那副《云棋台机关图》,狄仁杰似乎看了很久,一直到灯烛熄灭,上面沾染了几滴蜡油,对于一向谨慎的狄仁杰来说,这可是很罕见的事情。
“大人还在想索元礼吗?”李元芳叹了一口气,有些伤感的问道。
“是的!元礼虽然死了!但他背后的组织才刚刚露出一点苗头,现在所有的线索随着元礼的死去,又陷入了僵局。我在思考,从何处继续下手调查!”
狄仁杰收起桌子上的《云棋台机关总图》,左手抵着下巴,低声道。
“这图纸是神秘组织要偷的东西,应该会有线索吧!”李元芳举手道。
狄仁杰却缓缓摇头:“云棋台的机关图,是一把钥匙,但想要解开谜题,还要想找到锁在哪里!”
“难道真就没有线索拉?我可以帮助狄大人去调查……”
李元芳大耳朵一颤一颤的,振奋的说,完全看不出昨天晚上留下的什么阴影。
狄仁杰叉着腰,嘴角勾勒起一丝笑容:“算了吧!你呀!打听打听消息还可以,真正查案起来,粗心大意,一定会漏掉什么关键线索。而且谁说我没有线索了!”
他的表情突然低沉了一瞬,眼神幽幽,开口道:“元礼的身体经过改造,拥有机关人的特质,他的心脏被一颗机关核取代了……所以那颗机关核,应该也和机关人的一样,可以查探他过去的一些记忆。”
李元芳听到有线索了,神情振奋,但听到要拆解机关核,尾巴和耳朵却有低垂了下来:“可是,难道要将索大人的机关核,交给虞衡司拆解吗?索大人虽然背叛了大理寺,但是我感觉,他还是将大人当成朋友的……而且他虽然有些偏激,可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索大人的身世太可怜了!把他的机关核交给虞衡司,让他的回忆被人任意查看……”
“我没准备交给虞衡司!”狄仁杰听着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小七那件事,我还没跟他们算账呢!怎么会再把线索交给他们……”
“那怎么办啊!”李元芳对着手指,心中有一些小忐忑。
“除了虞衡司,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机关人的记忆。”
“海池——”
长安机关盛行,百姓已经习惯和机关人共事,许多人不仅仅把机关人视为工具,更看成了家人和伙伴,根据机关律规定,当机关核老化不堪用之时,机关主需要将机关核投入海池后才能领取新核。
落入海池的机关核会渐渐分解,成为长安塑造新的机关核的材料,所以渐渐衰弱的机关人,都被埋葬在海池之中!
而每年中元节的时候,人们会去那里燃放河灯,水中有时会倒映他们和机关伙伴的回忆!
那是曾经的情感与回忆回响,让人们重温机关伙伴曾经的陪伴……
弈动长安 第九手 劫争
“影子的身份已经暴露!但好在他选择了战死……所以不会危及我们的计划,但是此前和影子联系的一切途径都要断开、清理!你们这几天也不要露面,以防万一……”
明世隐站在黑暗中,托着那犹如浑天仪的法器,冷冷道。
站在下方的弈星猛然抬头,震惊中,又带着几分早有预料的了然和伤感,明世隐却冷淡道:“你们做自己的事情去吧!弈星留下……”
明世隐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递给了弈星:“他留给你的!”
弈星接过信打开,看着一行行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弈星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
小星!这个计划是我由我提出,明下手制定的!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只有你,能将这个计划继续下去了!
云棋台是我父亲营造的机关造物,我多次进入太极宫观察,借助今天云棋台开启的机会,终于描绘下了一部分图纸,这座机关棋台,是李氏时期为了观察长安的机关坊市运作规律而建造的,通过云棋台的研究,机关师门才弄清了一部分长安机关坊的运作规律。
使得后来的供奉机关师,能够更轻易的操纵新产生的机关坊,融入选定的坊群中。
所以李氏按照云棋台重新制作了天机棋盘,通过移动天机棋盘的棋子,能够操纵长安坊市的移动。我父亲在的时候,天机棋盘可以操纵新生产的机关坊沿着经络移动,滑向归属的坊群。同时坊群迅速变化移动,将新坊融入其中。
每此迎新,都是坊市间很盛大的节日,人们会举行各种比赛,决定新坊的归属。
坊主也会公布新坊地图,供所有人选购!
操纵长安坊市移动的权力,就在天机棋盘之上!所以,我和明让你布局开启云棋台,利用云棋台,摸索操纵天机棋盘的方法。未来,你将以长安为棋盘,完成尧天的追求!
论起布局算计,你的天赋远比我们高,唯一欠缺的,可能是机关之术的造诣。因此明让我留下了这封信和云棋台的图纸,以防万一!我向你学棋,已经小有所得,我传授你的机关之术,你该不会一点也没记住吧!
对我来说,长安是一座活着的机关大房子。
那么对于你,长安应该是一个大棋盘……可棋局,并不应该是你的全部天地。
明常常告诉你,将情感囚入牢笼,剩下的唯有胜负心!
但我的父亲教我——机关,建造的是家!
星,我回家了!愿你也早日找到自己的家……棋盘之上的棋子,不仅仅只拥有一种价值,就像机关人或许也有着温度!
我欠你的彩头,你顺便拿点破烂抵债吧!值不值钱都没办法了!谁让我虽然拿两份俸禄,每天捣鼓自己身上的破烂机关,也剩不下几个钱。都买酒去了!人死债消,你不愿意也没办法……
“影子……”
信件在弈星手中,染上了几点潮湿。
弈星沿着折痕把信恢复原状,珍重的收在了怀里……
“影子既然暴露,狄仁杰已经是一个威胁了!”明世隐注视着弈星,低声道:“所以,这一次!你去除掉他!”
弈星摸着胸口的信,低声道:“是!老师!”
………………
海池就位于太极宫前,朱雀大道从朱雀门禁直通太极宫,从太极宫俯视而下,右侧有一片犹如小湖的深池,池水湛蓝,不知是倒映着天空还是本就如此——那就是海池。
上方的太极宫巍峨,而下方的海池则犹如一面平镜,无论刮起多大的风都波澜不起,倒映着周围瑰丽的长安。这里处于要闹坊曲之中,周围却十分安静,岸边点缀着花草,周围以洁白的大理石铸成池堤,看上去典雅肃穆。
配合着海池倒映的天宇,湛蓝辽阔,似乎能映出人心中的种种。
狄仁杰乘着奚车,带着索元礼的尸体,来到了海池旁。
池边有着大若丈余,盛开的重瓣金色莲花,镂空的金属花瓣精巧而细致,漂浮在海池之上,栩栩如生,可以活动的机关花瓣中,是一个放置老旧机关人的莲台,送行的人们将自己的机关伙伴放在莲花中,缓缓推入海池的中心。
天色已经渐晚,但此刻,海池岸边依然有一些前来送行的人!
一个梳着双丫鬓的小姑娘泪眼盈盈的看着自己身前破旧的机关厨娘,她的父母也在身边陪伴。机关厨娘微微抬起头,老旧的关节嘎吱作响,她迟钝的抬起右手和女孩的指尖相触。
随着触碰的一丝波动,身下的莲台荡漾起丝丝波纹,缓缓向海池中心飘去。
女孩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趴在母亲怀里啜泣。
狄仁杰抱着索元礼的尸体,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踏上了一座莲花池灯,索元礼的伤口虽然经过了修饰,但显然是血肉之躯的伤口和机关交错的尸体,惹来了旁人的一阵惊呼:“是狄大人!”
“狄大人护送的,好像是一具尸体!”
狄仁杰送上了索元礼尸体后,自己也走上了莲花池灯,伴随着丝丝波澜,金色的莲花缓缓向海池中心飘去。
此时前方载着机关厨娘的莲花灯,花瓣散开,垂落水中,然后随着池水的浸染缓缓下沉……
很快,就没入了海池之中!
载着狄仁杰的莲花紧随其后,也缓缓没入海池……
狄仁杰看着湛蓝的池水没过自己的身体,但奇异的是,即使池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口鼻,他依然没有感到窒息,仿佛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气息,输入他的体内。
身旁的索元礼,身体却在池水中缓缓离解。
他身上的血污缓缓淡去,属于人的血肉化为清水,融入了海池。而身体中的机关零件,却拆解开来,褪去血污和锈蚀,缓缓沉入海池深处。
狄仁杰注视着索元礼尸体的离解,一并下沉,直到那颗黯淡的机关核从他的胸口浮现。
似乎已经枯萎的机关核,在海池散发莹莹蓝光的池水滋润下,又渐渐恢复了生气。一点幽幽的蓝光微微亮起,仿佛随着狄仁杰平缓的呼吸一般,缓缓闪动!
狄仁杰伸出手,微微触碰了一下那枚机关核,他的心神仿佛和机关核联系了起来,周围的池水中,渐渐浮现出某种幻象……
光与影随着水波荡漾,一幕一幕仿若海市蜃楼一般,从狄仁杰身上穿过。
他看到一个孩子的身影从这海市蜃楼中浮现,欢笑着奔赴向一个男人,海池倒映的影像之中没有声音,但狄仁杰看着他的嘴唇,脑海中分明浮现一声——
“爹!”
周围熙熙攘攘非常热闹,许多长安百姓都出现在了幻影中,围绕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小小索元礼一跃而起,环抱着男人的脖子,脸上分明的欣喜和期待:“爹终于回来了!”
一个瘦小的机关女侍,提着荆群在人群后面,焦急的遥望着小小的索元礼,看到他攀着父亲,才放下了担心。
永业坊内披红挂彩,分明是一场盛大的节日……周围的市民对着索矩恭贺道:“恭喜索大人战胜诸坊,为永业坊夺得新坊!”
“咱们永业坊又有新坊了!当欢庆一日!”一位商人上前叉手道。
“我等已经凑了些钱,去平康坊请人来表演歌舞,还请了胡人的百戏班子,由各家出资表演,夺彩最盛者,便有资格入驻新坊!各家还可以请机关师比试一番,坊主裁定胜负,争夺新坊各处旺铺!”
作为坊主,索矩很快便被人群拥簇着往前走,他只得放下了怀中的索元礼,将他交给那些瘦小的机关女侍,开始忙于划分新坊的事物之中,议定明日坊市迎新庆典之上的许多事情……
索元礼抓着自己新做好的机关小人,曾迫切的想给父亲展示。
但此时,只能无力的举着手中的机关小人,看着父亲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手中的小人滑落,摔在了地上,机关零件四分五裂。
他推开机关女侍关切拥来的双手,头也不回的向人群跑去!
“阿礼!”机关女侍焦急的开口呼唤着。
但索元礼却只是头也不回,跑入了黑暗中……狄仁杰注视着他的幻影跑向了海池底下深邃的黑暗,明白过来,这是索元礼童年的一段往事。
一般来说,海池会倒映出机关人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但这段幻象中,索元礼跑入的黑暗实在太过深邃,似乎象征着记忆逐渐进入他心中最黑暗的时刻!
狄仁杰握住了渐渐下沉的机关核,一阵触电般的感觉,将他和机关核联系了起来,深入机关核记忆的最初!
索元礼感觉自己好像沉入了水中!
“阿礼!”
黑暗中有人在大声的呼唤!
索元礼想要睁开眼睛,但这似乎没有什么用,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那个温柔的声音传到耳边已经十分微弱,虽然隔着某些沉重的东西,但索元礼犹然能感觉到声音主人的焦急。
“奇怪,这很像机关人的声音?”
索元礼的意识在混沌之中挣扎,本能的感觉到奇怪,随即他便嗤之以鼻:“机关人也会有真挚的感情吗?”
“阿礼,你在哪里?”
听到那个声音渐渐远去,他的心里突然有些空虚,就如同数九寒冬中的旅人看到篝火的远离一样。那渐渐远去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啜泣,让他心中忽地一疼,好像远离了母亲的怀抱一样。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从生下来开始,我便没有见过她一面。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声音,会给我这种感觉?”
索元礼感觉脸上湿漉漉的,他艰难的抬起右手,才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极度狭小的地方,他的身上又重又沉,仅仅是抬起手来,便有一股钻心的剧痛,但这反倒是无所谓的事情,索元礼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苦!
“居然流泪了!”索元礼自嘲道:“看来成年后机关的稳定运行,让我承受痛苦的能力下降了很多!”
索元礼摸到了自己的脸,才发现他的手,如果那被挤压变形的东西,还能被称作手的话……竟然出乎意料的短小,就好像一个六七岁的幼童一般——那是他失去的岁月!
而他摸到自己的脸,皮肤也带着幼儿特有的细腻。
这时候他透过这处狭小的黑暗中的某些管道,听到了外面传来,烟花盛放的声音,似乎有一场盛大的欢庆正在举行,那个呼唤的声音又回来了,在这喧闹和繁华的背景音中,一声比一声凄厉。
“元礼!”
“她是在叫我吗?”
索元礼恍然醒悟:“她是谁?为什么要寻找我?这种声音,明明没有温度,就像是机关人的机簧发出的,但为什么自己却感到十分温柔?”
他本能的想要挣扎起来,但稍一牵扯,身体便无处不传来剧痛。
索元礼只是眉头微微一皱,便开始换一种办法,小心的挪动自己的身体,但他只活动了另一只手,便触摸到身下一滩黏稠的东西——“是血!”
“看来我还是要死了!”
“不知道有谁会为我伤心呢?”
狄怀英吗?自己的背叛只怕让这段友情彻底决裂了!没办法,他来的太晚了!牡丹方士找到自己,并说出可以帮助他实现自己最大的愿望的那一刻,就已经晚了!
“弈星呢?”
“这个小子,可不要成为明世隐那样的人啊!把自己的情感也视为棋子,却不知这是人最珍贵的东西!总有些东西的意义,比胜负更为重要。赢了那家伙那么多的零花钱,我可一点也还不上了!”
“元礼……”外面呼唤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这微弱的呼唤声,让索元礼越发的烦躁,他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可恶!这点疼痛便已经让我受不了了吗?我索元礼,远没有那么脆弱啊!”
可他的心里真痛啊!像是有把刀在割!
索元礼无奈放弃了忍耐,他决定喊出来,就算经受过比这更大的痛苦,自诩神经已经惊人的粗大的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喊疼有些丢人。但只要没有人听到,就无所谓了吧!
于是,他张开嘴,从嗓子眼里自然而然的喃喃道:“阿娘!我好疼!”
那稚嫩而虚弱的声音,就像一只胆怯的幼兽,隐藏着索元礼从未有过的脆弱,似乎自己花费数十年,经历了无数痛苦铸造的堤坝,在那个温柔的声音面前一触即溃了一样。
泪水已经模糊了索元礼的双眼,他为自己编织的厚壳,铸就的心防,犹如千疮百孔的堡垒一般轰然倒塌。
“阿娘!阿娘……”
他仿佛和心里那个脆弱的孩子融为一体,不住的呼喊着。
“娘在这里!”
这时候黑暗撕裂了,一个瘦弱的身影,突然之间撑开了那厚重犹如山岳一般的黑暗,索元礼接着这丝微弱的光芒看清了她,组成她的零件虽然精密,但索元礼还是认出了‘她’的身份——
“一个陪伴型的机关人!”
“怎么可能?”
索元礼已经察觉到自己被困在哪里了!
那是机关坊变形之时,经脉运动产生形变的夹墙轨道。机关坊乃是机关术最高的造物,拥有无匹的动力,想要强行干扰、阻止机关坊变形,就算是力量最强大的工坊机关人也难以做到,更别说力量最为弱小的陪伴型机关人了!
而且——机关律是绝对禁止机关人破坏机关坊的。
索元礼亲眼看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怀疑的一幕,但他的心里却并无半点欣喜,反而在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的那一刻,彻底崩溃了!
“娘……”他的身影变得非常稚嫩,仿佛回到了昔年那个孩子的身躯里,低声呼喊道:“我好痛,元礼好痛!”
她用自己的身躯支撑起了机关巨大的闭合力,然后小心翼翼,犹如捧着这个世界最珍贵的珍宝一样,将索元礼如今小小、残破的身躯抱了出来。
这时候,索元礼才有心察觉到自己的伤势——那是他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创伤,他的半边身体几乎被碾压成了肉泥,除了一颗头颅勉强算得上是完好,其他地方都已经残破不全。
“这是,我受伤时的记忆?”
索元礼心中十分震撼:“这是我失去的记忆?这是我的……过去?”
索元礼察觉到,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了自己的胸口。
他看到那个机关人的睫毛之上,点点晶莹落下——“她哭了?机关人也会哭吗?我为什么会叫她阿娘?为什么……我的心好痛?”
虚弱和冰冷渐渐笼罩了他,索元礼清晰的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脱离自己的身体。
他失血太多了!没有人能在失去那么多血液之后还能活着。
索元礼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在一点一点慢下来,突然渐渐流失的知觉感觉到有人在处理自己的伤口,它将断裂的骨骼取出,修补血管,渐渐的他的身体又充实了起来,又能感知到了自己的手脚,和一部分内脏的运行。
但流失的血液还是让索元礼越发的虚弱。
这时候,一种强烈的情感让他睁开了眼睛,他看到那个机关人已经残缺不全,她取出了自己所有重要的零件,去替换了他残缺的身体,这又是一次绝对违背机关律的行为,机关人不得伤害人,这是机关律中的天条!是绝对铭刻于所有机关人机关核上的命令!
即便是为了治疗,割裂人的身体,也算是一种伤害!
所以长安才会有需要专门获得虞衡司许可,专门用来辅助医生治疗的机关人。
但无论如何,机关人主动改造、替换人的身体也是绝对不允许的,哪怕是为了救人!
“不,不要!不要!”索元礼察觉到她在用仅存的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已经明白了什么。
他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阻止她,但她已经将手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再掏出来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犹如宝石一般闪烁光华的机关核,就出现在了她的手心。
机关核是机关人的心脏,也是机关人的大脑,一个掏出了自己的机关核的机关人究竟以什么在支撑自己的运行,这将是一个奇迹?
但索元礼已经无法见证这一幕了!
他的心脏处,一个新的力量涌入了进来,使他的身体属于机关的部分换发了生机,重新支撑起人类那一部分的运行。
“娘!”
索元礼看到那个身影栽倒在黑暗中……
他听到自己的父亲焦急的大喊着什么,赶到了自己的身旁。他察觉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父亲,用他的大手捧起自己,震惊地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和充填其中的机关零件。
但索元礼只想伸出手,触碰那个宛若一团破碎零件组成的躯体。
“你的母亲,曾经给予你两次生命!”
索元礼回想起自己因为那非人的痛苦折磨,恨上所有机关人之时,父亲复杂而痛苦的神色:“她也为你牺牲了两次生命!你承载着她的爱来到人间,不应该去播撒仇恨和痛苦!机关寄托着我们的情感,也回应着我们情感,这就是我们与机关的联络……”
我的母亲,在第一次给予我生命的时候死去了!
我的父亲为了让她能看着我长大,制造了一个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机关人!
父亲是一个手艺高超的机关师,也是长安一个普通坊群长乐坊的坊主,每天都非常忙碌。在我六岁的那一年,他为了长乐坊的复兴,参加了坊群纳新的争夺战,凭借自己高超的手艺,赢得了新坊归属权。
当天,整个长乐坊举行了盛大的坊市迎坊仪式,组成坊群的机关坊都会移动、变形,来接纳新的机关坊!
“最讨厌爹了!”
已经一年没有见过父亲的自己,在那一天异常的愤怒。
甚至冲着带大自己的她大喊道:“你才不是我娘!我娘已经死了!你只是个机关人!”
匆匆离去的自己,没有看到身后她心碎的表情。抱着想让父亲焦急寻找的想法,自己爬到了长乐坊最为隐秘的一处夹墙密道之中,藏了起来……
但那一天,长乐坊天塌地动,巨大的坊群内所有机关都运动了起来,飞檐犹如水面的船队一般流淌,宫殿和屋宇像是积木一样拆分变化。
而自己藏身的夹墙密道,也从四面八方,朝着自己挤压而来。
一切就此发生……
狄仁杰的意识沉入机关核中,他无法接着往下看索元礼剩下的记忆,不仅是他不愿强行再窥探索元礼的记忆,也是因为索元礼的意识已经苏醒。
机关核中的一片黑暗里,出现了索元礼的身影,那颗机关核在他心脏的位置释放着能量。
此时他的身影已经不再是那个年幼的孩子,而是自己最后见到他的模样,他赤裸的身体上满是伤疤,纵横交错的,让人怀疑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机关零件添补在他残缺的身体中……
褪去所有伪饰,此刻的他竟是如此的脆弱,已经泪流满面。
周围的幻象还在变化,有索元礼躺在座椅上,由父亲调制他体内的机关;有他的父亲被坊内的民众唾骂,将铜钱砸到索矩的身上;有索元礼的身体成长时,机关和血肉挤压让他痛苦的颤抖;有成年之后,一个人放肆饮酒,想要麻醉自己……
当这些幻象淡去,黑暗中的人才缓缓开口道:“怀英!”
狄仁杰也没想到,海池居然另索元礼机关核中的记忆活了过来,两个形同陌路的好友再次相逢,竟然是如此奇妙的一种际遇。
他微微叹息道:“未想到,海池居然如此奇妙,另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元礼,你还是抱着必死之心,也要实现你那个令长安机关人消失的‘理想’吗?”
索元礼久久沉默,他低下了头:“我并不恨父亲,小时候我或许很少见到他,但自从我受伤之后,他为我不惜一切……随着我成长,需要替换很多昂贵的机关零件,需要买很多的珍贵药材,他一个人肩负起了这些,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积累的名誉……”
“永业坊因为父亲渐渐无力维持而破败,坊中的民众都骂他的贪婪,骂他自从迎回新坊后,自得自大像是变了一个人。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我看着他渐渐衰老无力,我看着他为了我去接许多不屑做的活计,这些我都深深的记得……”
“我曾经怨恨过自己,怨恨过机关,甚至怨恨过父亲,但每次想要回忆我是如何受伤的时候,我总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是痛苦,屏蔽了我的记忆……”
“但我……但我怎么能忘记她?忘记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人。”索元礼埋头在胸口,无力道。
黑暗中传来的啜泣之声……
狄仁杰并没有趁此机会去询问神秘组织的阴谋,而是安静的陪着挚友,经历这段痛苦,而珍贵的回忆。
巨大的痛苦,会让人下意识的忘记一些事情,当日索元礼幼年遭受如此重创,或是因为身躯残缺的巨大痛苦,或是因为最后他不愿见到的那一幕,都令他失去了那段记忆。
而被改造成机关人后,在身体中日夜与血肉排异的机关,以及自我身份认知的失控。都让索元礼深深的怨恨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怪物。
最后才选择了憎恨所有机关人,憎恨着自己。
但这种憎恨,在重新想起过去的记忆的一瞬间,犹如阳光下的雪一般,冰消瓦解,就此崩溃。
黑暗中,内疚如虫蚁一般啃噬着索元礼的心。
索元礼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那个孩子真的十分信任我,因为制造它的机关师绝对是一个生手,所以它比同类来说显得有些愚笨,被送来我这里维修了几次。”
“每次都想很笨拙的讨好我,后来我实在厌倦它的讨好,便把它彻底修好了!”
“此后,它就很尊敬,也很信任我。但我却不相信机关人也会有感情,利用了它……”索元礼深深叹了一口气。
狄仁杰却冷笑道:“你应该道歉的不只是小七……还有元芳和我!”
索元礼叹息一声,对狄仁杰道:“关于神秘组织的真实身份我的确知道很多,但我还是不能说太多,唯一能告诉你的便是大理寺盗窃案的目的……”
“神秘组织的真正目的,就是大理寺秘阁之中所藏,记载着长安各大坊市的机关、暗道、夹墙、经络和每个机关坊坊主上报朝廷的坊市机关总图。”
狄仁杰倒吸一口冷气:“这东西一旦落入长安的敌人手中,这座城市对他们就再无秘密了!”
他转念一想,突然开口道:“所以,你们之所以设局在云棋台,也是因为云棋台地处长安的最高处,可以看到大部分坊市内的情况。相当于俯窥长安坊市,可以画出一个更为简略的地图。获得这份地图之后,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索元礼沉默了……
狄仁杰站在那里,缓缓渡着步道:“我不会逼你说出一切,但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查明真相,守护长安!”
索元礼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谢谢你,怀英!”
此时,海池之上已经接近黄昏。
日渐低落的日头令海池边的行人渐少,洁白的巨石围砌的水面平静,池水倒映着夕阳的余晖,点点星月之光从渐渐黑暗的天幕中透出,点缀在水面上,犹如碎金银。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站在海池的岸边,默默地俯视着,池水如古井无波,倒映着他的影子。
水中倒映的少年,也如这池水一般,平静漠然。他的周身是无穷浩瀚的宇宙,星辰仿若点缀着他的披风。
他向着水面伸出手,指尖捻着一枚白子……
白子落在了星辰之中,停在了水面上!
棋子紧贴着水面,犹如悬在镜子上,一点波澜微微扩散,扩散的越来越快,瞬时间便横扫了整个海池。
天机魔道的力量,笼罩了海池的水面!
弈动长安 第十手 死棋
一股无形的魔道力量,随着这一子的落下,朝着海池深处席卷而去。
无形的波纹扫过了海池中,扫过了紧紧握着机关核,意识沉浸其中的狄仁杰!
弈星再次落子,这一次,黑色的棋子下在了白子旁边,一黑一白的棋子,落在天空倒映的星辰之中,与满天星斗微妙的重合在了一起。
黑白棋子犹如阴阳一,般带着周天星斗旋转起来,将整个海池化为了棋局!
机关核所藏的意识空间中,索元礼突然注意到一片黑暗的意识空间中出现了一线光芒,他的意识集中在那一点微光之上,光芒迅速拉近,却是一枚落在黑暗中的白子。
索元礼脸色剧变,他猛然转头对狄仁杰道:“怀英,快退出去!”
没有弄清真相的狄仁杰又岂会轻易退出,随着这枚白子旁边,又多了一点无比深邃的黑暗,一黑一白的棋子犹如一道枷锁,彻底封锁住了这片意识空间。
狄仁杰在外面的身体微微皱眉,将自己胸口的机关核抓得更紧了!
“不好……”狄仁杰也察觉不妙,他想要将意识抽离这片空间,却发现有一股强大的魔道力量,封锁住了机关核!
“这股力量……”狄仁杰面露惊愕之色。
这是和那天晚上,两枚棋子施展的魔道相似的力量。
自己要来海池的消息,只告诉了元芳,虽然也没有避着别人,但选择他的意识进入机关核查看索元礼记忆的时候下手,时机把握的太过巧妙——这是一个陷阱!
索元礼看着那两枚棋子苦笑道:“看来怀英杀了我之后,已经是他的眼中钉了!竟然让他派出‘星’来对付你!”
“星?”狄仁杰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弈星’会来!是特意为我布置的陷阱呢!”
“我怎么会……”
索元礼突然反应过来,抓了抓脑袋不耐烦道:“你都要死了!能不能别套我的话了?有时间赶快破解这盘棋……我可不想拉一个好朋友陪着殉葬!”
狄仁杰印证了心中的某些猜测,看着意识空间中不断浮现的一枚枚棋子,低声问道:“这盘棋?”
“你应该知道,世间存在着名为‘魔道’的力量,可以驾驱烈焰寒冰,可以驱使黄沙、金铁……这股力量不同于机关一般尊从于秩序,利于疏导控制。魔道的力量是混沌的!虽然强大,可以实现许多不可思议的伟力,但却也难以控制。”
“就算是那些自古传承魔道力量的家族也难以驯服。不谨慎的接触魔道的力量,更容易坠入黑暗,反被魔道的力量所控制!”
“所以星的老师教导他,将魔道之力化为棋子,落在空间中魔道力量交汇的点上。以棋为阵,以天机为法,驱使魔道的伟力……“
“这一力量的大成,便可以用棋子,布置出隔绝空间的‘虚空棋盘’!”
“通过天机之道,以棋局操纵魔道之力,倾压敌人!”
狄仁杰问:“所以,困住我们的力量,就是那个‘虚空棋盘’!”
“是困住你!”索元礼白了他一眼:“我已经死了……这事和我没关系!”
狄仁杰淡淡道:“因此,为了不把你哭鼻子,叫妈妈的事情说出去。你准备把我灭口吗?”
索元礼板着一副臭脸,看着狄仁杰一点羞愧之意都没有的脸庞,叹了一口气道:“彼其娘之,谁让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索元礼凝视着面前渐渐复杂的棋局,突然伸手捻起了一枚白子,“想要破解天机棋盘,就只能赢下这一局棋!不然等到棋局完成,你的意识就会永远的被困在棋盘之中。这是一局绝杀!”
…………
海池之上,弈星凝视着身前显化的棋盘,突然低声道:“这可不是狄仁杰的棋路,你还活着吗?影子!”
他闭上了眼睛,手中浮现一枚棋子。
随着棋子落下,缓缓的沉入海池中,像是一枚石子慢慢的陷入湛蓝、无边的深海。
他的意识也随着这枚棋子落下,来到了那片意识空间。
在这片意识空间里,渐渐步入中盘的棋局,让充斥着空间的那台巨大机械渐渐的合拢,巨大的钢铁壁垒,在齿轮和转轴的推动下,缓缓倾压下来,带着近乎窒息一般的压迫感。
推动着整个机关棋局运动的那个意志,绝然而冷酷,让狄仁杰两人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间,就像一台精确的钟表,渐渐指针转到了终点。
仿佛下一瞬,这里就会彻底的封闭,成为一个绝望的牢笼。
…………
明世隐看着那个沉浸在面前棋盘上的方圆世界的孩子,他的小脸微皱,仿佛全付身心都已经投入了棋盘之中。
明世隐来到那个孩子的对面,这才惊醒了他,那个孩子连忙站起来道:“老师!”
明世隐看着远方耸立的太极宫,以及太极宫俯视下来,被街道整齐划分,犹如棋盘方格一般的坊市,回头对弈星道:“那里,才是你下棋的地方!正如这棋盘……”
他捻起一子,落在了残局上,“黑白交叠,诡谲变化,人心难测!”
弈星懵懵懂懂的抬起头,看着微笑的明世隐,握拳坚定道:“弈星会为尧天赢取胜利的!”
明世隐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听闻他的话,也只是在夕阳下脚步微微一顿!继而道:“想要在那里下棋,你要学的还有很多!比如莫测的人心,比如魔道的力量,比如机关术……”
“明日!你就和我学习卦象和天机魔道吧!至于机关术,我也为你找了一个老师……”
“你要我教的,不会就是这个小鬼吧!”一个慵懒的声音含糊道。
弈星恍然回头,看到一个满身油污,胡子拉碴的男子站在他的身后,正在调整着自己机关手臂之中的一个零件。
“你是谁?”弈星露出小动物一般警惕的眼神。
“这个小鬼,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男人拉起脸上的护目镜,操纵着机械臂握紧拳头,然后摊开机关手,一根一根的屈伸着手指,同时他嘴里还叼着一根草叶,任由自己的双手撑着下巴,十分放松的靠在棋桌上,懒散道:“为其他人而活,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了!”
“把你的脏手,从我的棋盘上面拿开!”
弈星按住自己心爱的棋盘,恼怒道。
“要尊师重道啊!小鬼!”男人不以为意,哈哈笑道,拔腿赶上了明世隐。
明世隐微微侧头,背对着男人只露出了一个侧脸:“围棋、魔道都是需要钻研都能获得成就的领域,机关不比它们更简单。你只需要教他一些浅显的机关术好了!长安是一座机关之城,想要在这里下棋,就不能对机关一窍不通。我们的计划,还需要他来执行!”
“他?”
男人回头打量着弈星,眼中流露出一缕复杂的神色。
半年后,弈星正襟危坐,蒙着眼睛,双手摸到了一个机关魔盒上。
他翻转着魔盒,侧耳倾听其中机簧运转发出的细微声响,很快,魔盒转了一圈后,弈星的手就飞速的动作了起来,他或弹或挑,按动着魔盒上的隐蔽机关。随着魔盒上不断弹起细微的凸起,花纹不断的变化,最终整个魔盒犹如莲花一般彻底打开,露出里面隐藏的一个机关小人!
正是弈星的模样……
弈星摘下蒙眼布,旁边的索元礼拍掌道:“二十七步,一步也没有错!”
“要不要抛弃了明,做我的弟子吧!我们索家的机关术,在长安可是赫赫有名的……”索元礼伸手戳了弈星的脸一下,提议道。
弈星微微皱眉:“影子,不要拿老师开玩笑!”
索元礼看着他越来越沉着、冷静的面孔,唯有见到,或者提起明世隐,才会有几分反应,不禁摇头感慨道:“明这个家伙,总是把一切都看作棋子。权衡着棋子的价值,做出取舍!”
“取舍,乃是围棋的根本道理。无法做好取舍,算清每一颗棋子价值的……不配做一个棋手!”弈星抬头道。
索元礼的探出去摸他脑袋的手,停滞在了半途,他低声叹息道:“那么你……算得清棋盘上每一粒棋子的价值吗?”弈星惊讶的看着索元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换句话说……”索元礼平静道:“你懂得什么是弃子吗?”
…………
狄仁杰在那片黑暗的意识空间中挣扎着,被困死在机关核的记忆之中。
这片空间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巨大的机关零件互相咬合,摩擦,发出“咔咔”的声音,巨大的齿轮,复杂的传动装置,以及一根根转轴和翻板,在他们身边不断翻起,让这里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机械。
这台机械推动着一个占据整个世界的巨大棋盘运转,每走一步棋,这台巨大的机关便咬合死了一度,待到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眼位下满,黑子若是无法取得胜利,整个机关便会锁死。
索元礼的机关核将成为一个绝望的意识囚笼,将他永远囚禁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黑白面具少年的身影,从索元礼的意识深处走出,来到了狄仁杰的面前。
他端坐在这个巨大机关棋盘的另一边,犹如执掌着这局棋的神祇,将这枚机关核化为一个被棋盘封印的牢笼,想要打开的唯一办法,就是赢得这局棋!
但就在那个少年出现的一瞬间,狄仁杰的心就沉入了海池的最深处。
“弈星!”
他低声喃喃着这个名字,虽然他带着面具,但狄仁杰心中早有答案,或许是海池意识环境的特殊,或许是他已经决心将自己的意识困死再此……无论如何,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身影,都验证了一些东西!
这个将替长安迎战扶桑小王子,更是曾经接连战胜三位国手,令他们次日输给了扶桑小王子,棋艺莫测到不可思议的神秘少年!
狄仁杰虽然懂一点棋术,更被棋侍诏才称赞很有围棋天赋,精研几年,或许也能成为一代国手。
但和眼前这个少年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不……甚至连比较的意义都没有!
当然,若是比破案……
狄仁杰想了想,弈星多半也就是那天大理寺盗窃案中,使用围棋为武器的那个神秘人,念及此人犯案的手法之细腻,计划之完备……他当即换了种说法——若是比处理政事,弈星定然大有不如!
“元礼,你和他应该下过棋,可有战而胜之的办法?”
索元礼苦笑道:“别指望我,在下至今没赢过……”
“我来更没希望……”狄仁杰眉头微皱,苦思凝想破局之道。此番被逼到此处,已经是十死无生的杀局了!自己输得,几乎一败涂地……自己还是忽略了太多东西了!
“我早应该想到,元礼是一枚弃子!”
狄仁杰让索元礼替自己执棋,他则在一旁推理起来,希望让弈星分心两方面,开辟第二个战场。
“在盗图之前,不,甚至是更早,你就已经将索元礼视为一枚弃子了!”
狄仁杰用手抵着下巴,低声分析道:“元礼对你来说,更像是一个警戒机关,当他被触动的时候,就说明我已经威胁到了你的计划。”
“元礼在大理寺盗窃案之后,其实对你就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之所以放在我身边,只是为了试探,我查到了哪里。你们入侵大理寺的企图被我破坏之后,第一步,便是由你出面,耗费三位国手侍诏的心神,令其在第二天的比试中输给扶桑小王子。”
弈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所谓国手,大抵言过其词了!胜过他们,并不难!”
“第二步,则是将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扶桑小王子一事,涉及宫闺隐秘,哪有那么容易闹的天下皆知?”
“哼!”狄仁杰一声冷笑:“多半,有你们在幕后推手!甚至在那一战前,你们就已经开始造势。什么古青松,顾大娘,孙参军皆是如此……”
“能造成如此声势,应该是你们利用有人在平康,或者长乐坊的情报优势!那里不但消息灵通,而且想要操纵舆论,也很便利!”狄仁杰露出一丝微笑:“看来我已经接近你们了!因此,才会让你们感觉到危险!”
“你出现在平康坊,的确出乎了我的意料。”弈星平静道:“但这也正是令我动杀心的原因!”
“因为平康坊,有你想要保护的人!”狄仁杰压低了声音。
“至于第三步,则是由牡丹方士,将你推荐给陛下!”
“牡丹方士……”狄仁杰重复了这个名号:“他也是你们的人?”
弈星淡淡道:“你所见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我们!至于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看到弈星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狄仁杰心中泛起一丝遗憾,虽然他有九成把握此人就是弈星,可猜测就是猜测,一切要有证据。哪怕是言语诱导此人,也算是一种主观证据。
没有任何证据就想说服陛下,抓捕几天后那场惊世棋局的主角,这非但不是陛下性格,更违背了自己的办案原则!
但若是有一分证据,他或许可以说服陛下,阻止那场棋局!
“由此,你们的布局,也就完成了大半!但我还有一些线索无法串联起来,那就是你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围棋、机关、云棋台、太极宫、大理寺盗窃案,我还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将这些联系起来,推断出你们的目标!”
“但,很接近了!不是吗?”
“至少能确定,你们的目的在太极宫,会在那场惊世棋局之时动手!”狄仁杰平静的分析着,仿佛要逼着弈星更果断的除掉自己。
弈星却淡淡道:“你或许太高估自己了!有些人自以为是棋手,但说不定只是被吃掉的棋子而已!”
“是吗?”
狄仁杰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也因为如此,我接近了元礼,触动了你们的警戒!”
“而在我靠近你们的时候,你们也在对我布下杀局……我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你们将元礼作为棋子时,竟能如此的冷酷和果断!”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他至死都没有出卖你们,对我这个好友更是滴水不漏。而你们却早就定下了他的死局,甚至坐视着,他被逼上死路!”
此时,狄仁杰注意到,弈星冷静的推动棋局的手,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
“弃子!”
“你想的没错,索元礼,的确是一枚弃子!”
明世隐提走了棋盘上的一枚黑子,平静道:“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都有其价值,有的嵌入对手的棋势之中,看似孤立,却足以成为撕开棋势,屠掉大龙的那枚楔子。有的同气连枝,可以成为布局的根基,一枚一枚连绵开来,虽不起眼,却是连‘气’的脉络……”
“还有的已经深陷对手的局中,看似威胁着对手的心腹,实则已经成为对手围绕布局的那一点,如此再在那枚棋子上投入,被吃掉的,可能会更多。”
“这种情况下,不妨顺势布局,引诱对手在那颗棋子上投入更多,然后以此为陷阱,屠掉大龙!”
明世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赫然威胁着弈星黑棋的大龙,在先前布局的时候,他就利用弈星的一小片棋子为饵,引诱他在这一片局部下了太多手,使得棋形和大龙已经失衡,此时突然朝着弈星的棋形薄弱处猛烈进攻。
这本是很平常的棋理,弈星虽然被牵扯了太多的主意,但以他的棋力,想要挽回太简单了!
只需要割舍一部分棋子,牵扯明世隐的白棋,然后重新稳定大龙!
但弈星拿着白子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因为明世隐教他的,已经不再是棋盘上的棋理了,而是在长安这个棋盘中下棋的‘诡道’!
是将别人都视为棋子,自己作为下棋的人,用棋子的‘价值’去实现自己的‘目的’的棋道!
是为了‘胜利’,可以牺牲一切的‘道’!
“不要被无谓的感情蒙蔽了双眼,这是一个棋手最基本的道理!我教你天地为棋,人心为棋,万物为棋,现在是该告诉你,任何人都可以作为棋子的道理了!”明世隐冷酷道。
“在长安这盘棋中,与我对弈的从来不是狄仁杰!”
明世隐缓缓起身,右手托着法器冷漠道:“狄仁杰是一个神探,在你有心算无心的谋划之中,他只是因为一个巧合就敏锐的察觉到了问题,导致我们窃取秘阁情报的计划失败。而后又在我天衣无缝一般的谋算中,仅凭一个印象,察觉到了你的身份。但这都不要紧,真正让我欣赏的是,他很快就察觉了索元礼的存在,然后大胆的将他放在自己的身边。”
“索元礼才是所有线索的关键,如果他被撬动,整个计划便有被翻盘的可能!”
“这颗棋子深入大理寺中,看似是我们嵌入对方棋局的关键,但若对手围绕着他布局,而我们还在他身上落子,他们牵扯的破绽就越来越多,直到……足以掀翻局势,威胁我们的大龙!”
“这样的棋子,再有价值,也只是毒饵。”
“所以他必须成为弃子,如此一来,狄仁杰在索元礼身上投入的精力,他下的那几手棋,都成了破绽,所以我故意泄露了云棋台这步棋,让他知道我们的计划将在三天之后开始,让他知道整个计划将围绕着太极宫进行。利用时间的紧迫,逼他不得不提前收网,去动索元礼这枚棋!”
“影子……”
弈星颤声道,他没有说起索元礼的真名,依旧是用着他的代号,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把索元礼化为那一抹淡淡的阴影,而并非那个时常微笑,会打乱棋盘耍赖,一开始认识自己,还怀疑自己是机关人的男人。
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无意中窥见他那满是伤疤,狰狞恐怖的身躯,以及伤痕累累的身躯下,那个饱受痛苦,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
忘却!
“星!”
醉醺醺的索元礼趴在酒桌上,含糊道:“你为什么整天盯着那个棋盘?”
“为了得到老师的认可……”弈星严肃道。
索元礼伸手打乱了棋盘,弈星猛然抬头,神色恼怒,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死死盯着索元礼。
“认可?成为别人手中的工具,可称不上认可。没有人会在乎冷冰冰的棋子,真想获得认可,你先得找到自己的归宿!”
索元礼朝着后面大喊道:“杨玉环!”
“嗯?”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楼阁之中传出,杨玉环抱着琵琶,推开了窗户。
索元礼按着弈星的头,笑道:“我和星准备去看你们晚上的演出?”
阿离抱着花伞,雀跃的从杨玉环身边探出头来:“星不下棋了吗?”
“哈哈哈哈……棋什么时候都可以下,但这场演出,阿离你们可是准备了很久啊!”
索元礼拉着一脸冷漠的弈星,来到杨玉环和公孙离身前,看着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同伴,弈星微微抓紧了拳头,有些说不出话来。
清冷的杨玉环,看着有些沉默的弈星,拨了拨手中的琵琶,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
“喂!俺可不是什么鬼鬼祟祟的组织都会加入的!一个跳舞的,一个弹琴的,还有一个下棋的,你们这是长乐坊什么奇葩组合吗?俺可是打拳的真男人!像你这样柔弱不堪的小白脸,被俺打一拳,会哭很久吧!”
大大咧咧的混血魔种抱着结实的臂膀,不屑的瞥着端坐在棋盘之前打棋的弈星。
弈星捻起一枚黑子,突然伸手一弹,棋子飞射向了裴擒虎。
老虎猛地向前伸手,抓住了棋子,嗤笑道:“暗器吗?准头有了,但力道也太弱了吧!这也能伤到人……人人人人……”
一股魔道的力量突然袭来,麻痹了这只老虎的全身,他颤抖着向后躺在了地上。
杨玉环抱着琵琶幽幽从他身边滑过,刚刚那棋子落下的时候,似乎还有一声琵琶拨动的琴音,只有公孙离抱着伞跳跃到了裴擒虎身边,低头看着壮实的大个子,感叹道:“得罪了星和玉环姐姐,你要倒霉很久了!”
裴擒虎已经缓了过来,本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和那个阴险的小白脸分个胜负。
却看到一张明媚的脸挡住了上方的天花板,粉红的发丝垂落下来,鼻端隐隐的香气让他不禁脸色一红,悄悄低下了头。
“来日再和你分个胜负!”小老虎逃也似的跳了出去。
“哼!”弈星发出一声微弱的冷哼。
…………
“终于认同了同伴……却要把他们视为棋子吗?”
弈星的心渐渐沉入了黑暗。
明世隐扫视了一眼棋盘,突然转头道:“不用再下了!你的心乱了!棋自然也就乱了,如果两天后你还没有想明白,未必能战胜的了那位扶桑棋手!”
他看着低着头,渐渐被黑暗笼罩的弈星,冷漠道:“今天,狄仁杰是否应了这步棋,结果就会分晓。”
“索元礼已经回到了大理寺,这局棋就结束了吧!”
明世隐看着跪坐在棋盘前的那个孩子,冷着心淡淡道:“不要让我再失望了!将情感囚入囚笼,我允许你留下的,唯有胜负之心!”
明世隐转身准备离去,身后弈星却颤声道:“父亲大人!”
“我也是父亲大人的棋子吗?”
弈星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神中满是孺慕。
明世隐身子微微一顿,已经被黑暗遮掩的面孔,神色不明,唯有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最终也只是低声道:“是的,你现在也只是一枚棋子。但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比我更好的棋手!有时候,谁下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赢取的东西是什么”
“是尧天吗?”
身后的弈星语气颤栗:“是父亲大人所追求的——尧天盛世吗?”
明世隐凝视着夜幕下的长安,微微点头:“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如今的长安,还不配称之为尧天!这座光明之城的阴影,身在光明者如何能看见?唯有处于黑暗,才能根除那些阴影!”
“所以,你们是尧天!”
明世隐在心里低声道:“隐藏于黑暗,但必将重现于光明中的尧天!而我将背负着所有的仇恨与黑暗,哪怕就此沉沦!唯有我,不属于尧天!”
“我是必将被埋葬的黑暗和过去……而你们,则是光明的未来!”
…………
“不是他!”狄仁杰观察着弈星,心中有些微微失望道:“幕后黑手不是他……”
幕后之人十分清楚索元礼半机关人的身份,也知道整个计划到现在,自己唯一破绽,就是索元礼。
所以他预先布置了一个陷阱……
这个陷阱利用了他和索元礼的友情,利用了小七的死,利用了虞衡司和大理寺的矛盾,甚至利用了虞衡司的无能!
这一杀局,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进入海池,去查探元礼留下的记忆!
“我一直以为,幕后黑手让索元礼将小七灭口,是将索元礼彻底暴露的一步臭棋。但现在看来,那才是暗藏的致命杀招。小七的死会激化大理寺和虞衡司的矛盾,同时显露出虞衡司的无能,让我不再信任虞衡司。”
“同时,也让我对虞衡司生出反感,而这一切都是了堵死我将机关核送去虞衡司的可能。”
小七的死,看似在试图掩盖索元礼的身份,但其实在幕后黑手的这一步中,索元礼已经必然会死!
因为幕后黑手知道,当自己揭露元礼的身份后,元礼只有死路一条,他洞察了元礼这些年所受的痛苦,那种无休无止的折磨,让元礼心中充满了自毁之念。
如果索元礼和自己的友谊是真的,那么元礼大概率会借助自己的手解脱!
狄仁杰回忆起索元礼用没有安装箭头的弩箭射中了元芳之后,逼迫自己杀死他的种种,以及万箭穿身的那一丝解脱似的笑容,心中压抑着怒火。
“始终视你为弃子!”
“元礼!这就是你效忠和信任的组织!”
元礼死后,唯一的线索就是他的机关核,而能破解机关核记忆的就只剩下两个地方——海池和虞衡司。
“又因为小七案,让我对虞衡司失去信任……那个黑手甚至还利用了元礼和我的友谊,他布局让元礼借我之手解脱后,知道我不会任由虞衡司破坏他的遗体!”
狄仁杰心中微微颤栗……
于是整个杀局都布置完成,幕后黑手只需要让弈星在海池等待,自己进入机关核意识中的那一刻!
狄仁杰心中发寒,幕后那人在这一场杀局之中,落子之精准,算计之精深,弃子之决然,算尽人心,深刻洞察人性弱点,无论是索元礼心中的自毁之念,还是自己那一丝恻隐之心,都没有逃过他的利用!
这样一个对手——可怖可畏。
也将是长安最大的威胁!
“怀英!”
身后传来索元礼的声音:“没时间了!”
索元礼替自己执黑棋,如今棋局已到中盘,头顶的天幕合拢过半,面对那个神秘少年的白棋攻势,黑子依然不占胜势,形势淡薄,虽然犹能在白子的猛攻之下勉力支撑,但任何稍懂围棋的人看来,白子都已经形成了胜势!
狄仁杰的思路回到棋盘,他和索元礼并肩坐着,面对着对面执棋的少年,头顶的天幕,正在缓缓合拢。
他心中计算着,自己和索元礼联手击败那个可能是弈星的神秘人,究竟有几分把握?
他心中浮现王国手和他谈及神秘人的一幕幕,还有王国手手下的残局,太极宫内,陛下命他考校弈星的那一幕。
于围棋一道上,自己实在差之甚远,借助王国手和扶桑小王子的残局,也只能应付四十余步。围棋并无侥幸,纵然也有一念之差,妙手胜出者,但也只会发生在棋力相近者之间。
实力差距犹如鸿沟的棋局,自己没有半分胜出的希望。
这个陷阱,已经是一个死局!
狄仁杰死死凝视着棋局,突然道:“元礼,你与星常常对弈,应该了解他的棋路!”
索元礼无奈解释:“我的确和他下过不少盘,但我真的没赢过啊!若是这里也能掀盘搅局,偷棋换棋,我倒是有几分把握!但可惜虚空棋盘,至公至正……唉!以前与他下棋的时候,我只有假装打翻棋盘,强行平局过几次。不然就算偷换一子两子,下到最后,其实也没赢过!”
“我并非让你胜!只要能强行下下去,拖延棋局的时间便可!”
狄仁杰抬头看着又合拢了几分穹顶,低声道:“在进入海池之前,我派元芳去调查一些东西,约定在戌时三刻见面。元芳知道我将去海池,一旦到了约定的时间,元芳发现没有我的消息,应该会意识到我有危险。”
“如今我以脉搏计数,距离戌时三刻还有半个时辰,所以只要再拖延半个时辰,元芳便会赶来。虚空棋局之内是无解的杀局,破局之机,只能在棋局之外!”
“但我们每一次落子的时间不过十息,想要在星手下拖延半个时辰,何其难也……”索元礼刚刚开口,就忽而一愣。
他思索片刻,沉声道:“若是只想拖延,未必无法!”
狄仁杰凝重地看着他,索元礼缓缓道:“于棋道之上,我殊无战胜星的把握,但我亦有胜于他之处。尤其在海池之中,我的‘算力’更胜于他!若是采用最为考验算力,不断在棋局之上发起劫争的战术,或许有机会拖延到那一刻!”
“围棋的本质是死活和官子……”索元礼拿起黑棋,幽幽道:“双方互有死活,可以相互提子,便是非生非死之境。为了避免这般死局,便有后手须另寻它处,下一步棋为劫材的规矩。”
“围绕如此劫材,不断做劫,将棋局拉入相互提子的局面便是劫争。”
“如今的局势恰如劫争,你有一子劫材在外,犹有破局的可能,但围绕这一子劫材布局,对方应与不应,都在两可之间。并非所有的劫材都会导致对方应一手,在价值判断取舍的情况下,星也可能不应劫而解消劫争……”
“你在赌命!”
狄仁杰低声道:“我是在赌,可也只有如此了……而且,我并非这盘棋唯一的棋手,我随时可以变为一颗棋子,这一场杀局也只是整盘棋局的一角。若我死去,陛下当会提起警惕,真正的正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组织,无论是司空大人还是上官婉儿,都是心细如发,足以接替我调查此案的人。”
“纵然我死了。也会留给陛下,留给下一位棋手足够的线索。”
弈动长安 第十一手 弃子
弈星挥手,指尖在空气中留下犹如棋盘纵横交错的线条,他的指尖划过之处,一切机关都在翻转,索元礼制造的机关秩序,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条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
黑色棋子所化的战兵支离破碎,线条甚至还向狄仁杰和索元礼蔓延而去。
狄仁杰感觉到颈部传来刺痛,但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刹那之后,他的脖颈就沿着一条划过的线裂开,血浆迸射而出。索元礼上前按住了他的伤口,他的掌下,机关化为铁片,紧贴着狄仁杰的脖子蔓延,很快一个钢铁护颈就包裹住了他的伤口。
外面的海池之中,狄仁杰仿若安眠的身体,突然出现了一道割喉伤口,一丝丝鲜血,在湛蓝的池水中扩散开来!
“没用的!”
棋局再落下一子。
弈星冰冷的声音,漠然道:“虚空棋盘,是我控制的魔道法则,你虽然利用自己的意识,将这种法则化为云棋台出的机关结构,但决定胜负的依然是棋局。原本我只是想将狄仁杰的意识困在机关核中……”
“但如今,我只有彻底杀了他!”
“因为你觉得还能救我?”索元礼叹息道:“拿回机关核,为我制造一副机关身躯,成为机关人活在这个世界。如此,你就不用面对‘弃子’的选择……但逃避是无用的!你不会成为明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因为,支撑着你走到现在的,是视他如父亲一般的感情。”
“因为这种感情,而选择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还有比这更可笑的选择吗?”
“闭嘴!”弈星大吼道,他身躯仿佛愤怒一般颤抖着,握紧了手中的棋子道:“我会成为……父亲大人期望的样子。为了父亲大人的认可,弈星会……会一直赢下去的!”
狄仁杰听到这句话,突然觉得这个少年有些可怜。
“为了,认同吗?”
“操纵着人心,利用这信任!这个阴谋背后真正的棋手,将人心算计至最深的存在!”
狄仁杰深陷这棋局之中,挣扎着:“可恶,元芳你可要来的快点,这一次我们面对的对手,绝非小可!”
“棋子会决定,谁才是活到最后的存在!”弈星恢复了平静,冷漠道。
伴随着棋子落下,机关翻转不断朝着狄仁杰逼迫而去。
弈星身边纵横十九道的线,让他屹立在黑暗中,犹如棋盘上绝对的王者,主宰着一切。模拟云棋台的机关规则很快就不能给他造成任何阻碍,随着虚空棋盘被棋子一点一点的充填,留给索元礼和狄仁杰的空间越来越狭小……
狄仁杰心中渐渐焦急,弈星反手强攻之下,或许他们已经支撑不到元芳赶来。
他并不畏惧自己的死亡,但若不能阻止这个针对长安的阴谋……一定,一定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元芳!”狄仁杰心中呼唤着最后的希望。
“狄大人……”
元芳跳跃在街巷的屋顶上,朝着海池的方向急奔,他心中有些焦急:“按照我的狄大人的约定,如果这时候,还没有狄大人的消息,那一定是出事了!”
前方的朱雀大街灯火通明,经脉上运行的能量,泛着幽蓝的光芒,犹如一条河流。
这条河流的尽头,便通往着海池!
但就在元芳朝着目标狂奔而去的时候,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跃出,挡在了他前面。那个影子抖了抖耳朵,掰着手腕道:“俺可不能让你通过这里!”
“果然出事了!”元芳小脸凝重,握紧了手中的飞轮。
裴擒虎看着矮小的李元芳,口中嘟囔道:“大理寺怎么还用童工,我这么重的拳头打下去,估计要跪着求你不要死吧!这样,俺就留一留手吧!”
“免得让阿离说我欺负小孩子!”
“狄大人!”元芳心中充满焦急,手中的飞轮闪电般射出……
…………
“你还在等待你身边的那只小老鼠吗?”
弈星看着困兽犹斗的狄仁杰冷冷道:“一个合格的棋手,可不会漏掉对手的任何一手。我已经算过所有你信任的人,唯一可能知道你在海池的,只有他。你这一步棋,我可不会遗漏应手!”
狄仁杰的心渐渐下沉,对手的缜密,果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我果然阻止不了什么!”
索元礼心中叹息道,彻底和机关核融合后,他的算力提高了很多,但对棋道并不精通的他,唯有使用穷举法,在脑海中重复无数盘棋,计算弈星每一步的无数种结果,才能勉力应对。
但弈星实在太强大了,索元礼能察觉到,今天弈星的心并不稳定,但即便这样他依然是令人窒息的强大。
如今还僵持的局势,每一步已经是索元礼计算到了极致的结果,甚至还用了云棋台的机关规则,去拖累弈星的计算。但局势还是不可逆转的一点一点的朝着白子而去,甚至再用不了十步,他就会被屠掉大龙!
“但我不能输,不仅是为了怀英,也是为了你,为了明!”
“明将自己无法做到的期待,压在了你的身上。他希望你能超越他,替他执行那个疯狂的计划!”
“但是‘星’,最重要的永远不是棋,不是胜。”
“明将情感囚入了牢笼,苦苦追寻着过去的幻影,但他并不知道,他真正渴求的东西,其实就在他的身边!”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父亲死后,每时每刻承受的痛苦,让我觉得这个世间再无我存在的意义。所以将恐惧,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我迷茫的追寻着那无处可求之物,觉得它应该在我战胜恐惧,实现‘理想’之后出现,但其实,真正最宝贵的东西,却始终藏在遗忘的记忆中。”
“那是一份亲人的馈赠!生命的延续!”
“明和我,其实是一样的人啊!你们就是他近在眼前,却被遗忘的珍宝!”
索元礼感觉到了,随着自己的机关核渐渐沉入海池,与最深处的一股浩大无匹,仿佛所有机关人融汇的意识连接了起来。
“汝……所求为何?”
一个古老的声音,缓缓问道,那是长安每日夜里游荡的神秘身影,那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机关人。
“我想要借助你们的算力,去赢得这一场棋!”
“如你所愿!”
那个声音低语道。
此时棋盘上的劫争已经进入到了最激烈的时刻,长生劫、单片劫、松气劫、金井劫、四劫连环、三劫循环,环环相扣。索元礼主动将弈星拉入劫争后,便不断的在细微之处与之纠缠,将棋目的价值,抠到了苛刻的程度。
双方每一手棋所争夺的,或许只是十分之一目的价值……
“大局已定,你们在海池之外已经没有棋了!”弈星幽幽道:“为什么还要再拖延,只是为了,垂死挣扎吗?”
狄仁杰这时候反而希望李元芳不要再赶过来了!
因为在赶来海池的路上,神秘组织一定布下了陷阱,无论是海池中,还是现实里的这盘棋里,他都已经陷入了死局。
一仰头,发现周围的机关已经缓缓倾轧而来,用自己根本无法躲避的方式,钢铁穹顶和四面墙壁一起合拢,就像……昔日躲在夹墙里的索元礼一样!
随着劫争越发焦灼,弈星凝视着棋盘的局势,微微挑眉——对手出乎意料的强大。
许多地方,已经没有了寻常棋理的痕迹。
老师曾经告诉自己,围棋之上,纵横各十九行,共三百六十一点。每一个点只存在黑白两种变化,一共有二的三百六十一次方,约等于四点七乘以十的一百零八次方的变化!足以穷尽宇宙,算尽苍生,……
而人所知的棋理,就像是棋盘宇宙中的沧海一粟而已。
老师之所以看不起那些俗手,就是认为他们不过拾起了沧海一粟,便以为穷尽了棋盘宇宙,因此,他宁愿教自己阴阳衍变的天地万象,也从未让自己看过一篇棋谱!
因为棋谱上所谓的棋理,在天地万象,阴阳变化之前,不过是愚人束缚棋道的存在。
但凡通俗理,必然失棋道。
在和三位棋侍诏对弈自己,弈星便已经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一些棋路极不适应。
许多时候似乎从未想过他还会往那处下,就好像那是什么大逆不道一般。而弈星却从没有过‘这一步棋是否合理’的念头,因为一子落下,必然有价值,取舍之间,便是胜负!
他与索元礼下过太多盘棋了!前面棋路的细微之处,还能看到他的某些习惯,一些不假思索的应对,依旧残留着世俗棋理的价值判断,仅仅是对价值的判断比较精准。
一般棋手能算到四分之一目,国手侍诏或许可以算到八分之一目,而索元礼原本是接近于国手,大约六分之一目的水准。
但棋至中盘,他的棋路却开始渐渐超越那些巢篱,似乎将棋子的价值无限细分了!
似乎……索元礼模仿着自己,将每一步落子后的棋局,便重复了数千盘一样。
这种感觉……不是人类的棋理!
而是凭借着强大的计算能力,算出每一步落下之后,数步的结果,然后据此计算每一步棋的价值。
“九步!他在我的棋道之内,能算清九步的价值!可是,棋盘之上的七步变化,便有十的二十五次方之多。穷尽天下人的心力,也难以算出其中万一,就算他以自身总结的棋理,排除了大部分无用的变化?这也绝非人能做到的……”
“围棋没有极限,但人是有极限的……是了!影子,已经不是人了!”
围棋不只是算力的游戏,棋手们常说的,能算到多少步的变化——指的是在自身棋理之内,按照常理,按照棋谱总结的道理,推算的步数。
如此的步数对于弈星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所排除不可能,不合理的棋,恰恰蕴藏着这些人完全想不到的棋道。
就连弈星也不敢确定,自己所排除的那些棋路之中,是否隐藏着新的围棋。
看清对手的棋路,计算棋子的价值,必然蕴藏着他们对围棋的理解和价值取向,这便是每一个人的棋道。之所以弈星能感觉到索元礼算到的步数,就是因为两人的棋道极为相似,或者说,索元礼是学习着弈星的棋理,在短短数十步棋内将其融会贯通的怪物。
“若非前面的败势实在太过,以我现在的状态,说不定还真的会输!”弈星心中微微叹息。
他抬起头,想要看看索元礼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但两人四目相对之时,弈星险些拿不住棋子。索元礼的眼中一片死寂,似乎有光在消失。
透过他的眼睛,弈星只能看到一片浩瀚无垠的伟大意识,看到海池无底的湛蓝和深邃,他的眸子里,似乎倒映着整个海池!
“影子!”弈星拿着棋子的手微微在颤抖,他想起了老师和自己提过的那个传说。
“长安这座城市,是活着的!机关人更是没有血肉的生命。机关人老旧后,人们会将它们带到海池。落入海池的机关核会渐渐分解,化为孕育新的机关核的材料,其中的记忆,也会沉淀在海池之中,慢慢流逝!”
“他值得你付出这么大代价吗?”
弈星凝视着索元礼。
索元礼的神色已经迟钝,他的眼神机械而深沉,缓缓开口道:“一定……一定要赢!”
“赌上了一切,也要赢吗?”弈星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每落下的一子,都在吞噬着索元礼的灵魂。
他的脑海中闪过明世隐漠然的眼神,以及最后‘不要让我再失望了’的嘱咐;闪过秘阁之中那些被狄仁杰常常翻阅、标记的那些卷轴;闪过了狄仁杰淡然而又自信的眼神;闪过了自己临行前公孙离欲言又止的神色。
“弃子吗?”
“为了计划,老师将你作为弃子……”
“现在为了这盘棋,你也将自己的灵魂作为弃子!”
“那么为了胜利,我是否应该也将你作为弃子呢!”
弈星捻着白棋的手,在棋盘之上停着,久久没有落下。
啪嗒!
棋子落下的声音在安静的意识空间之中回响,弈星和索元礼面对面而坐,中间是那张机关棋盘,狄仁杰面对朝着自己压迫而来的铜墙铁壁,闭上了眼睛……
几乎窒息的寂静,笼罩着这里。
弈星在棋盘之前缓缓起身,最后看了索元礼一眼,转身走向了黑暗。
索元礼无力的垂头盘坐着,垂落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在弈星转身的瞬间,用细若文蚋,微不可查的声音低声道:“星!这是……最后一课了!”
弈星的身影微微凝滞,依旧没有回头的走入了黑暗!
“守护……同伴的意志吗?”
…………
“舍弃,也是种取胜之道!”这是老师的声音。
“不惜一切,也要守护同伴……”这是影子的回答。
无法再冷静的判断,每一颗棋子的价值……
拿棋的手,也已经不再稳定!
弈星缓缓从海池之上站起身来,凝视着倒映月光星辰的水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犹如提线木偶一般缓缓转身……
“用生命,教给我的最后一课吗?”弈星的眼前有些模糊:“你也是我想要守护的同伴啊!影子……元礼老师!不惜放弃胜利,能否拯救你?”
狄仁杰看到周围的机关、齿轮缓缓运转,发条窜动,转轴滑动周围的铜墙铁壁。
头顶的钢铁天穹缓缓打开,露出海池澄静的池水,犹如湛蓝的天空一般!
海池之中……
手握机关核,犹如沉睡一般漂浮着的狄仁杰手指突然微微弹动,然后整个人猛然弹起,机关核从他手中滑落,他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仿佛呛了水一般的挣扎了片刻,随后仰头看向了头顶!
在那里,一道投射在水面上的影子,正在缓缓的拉长,离开。
狄仁杰刚想冲出去,抓住那个影子最后的踪影,但他很快就发现索元礼的机关核已经不在手中。
此时他附身向下,发现了正在渐渐沉入海池的机关核,便舍弃了头顶离开的身影,猛然朝下游去。
他向着黑暗一点点的深入,终于在它将要坠入深渊之前,抓住了它……
…………
“小老鼠!你真的不怕死吗?”
看着用身体锁住自己,直面回转飞轮的李元芳,裴擒虎猛然化身为虎,背着趴在他背上死死锁着他的元芳,踏破屋瓦,带着两人一起砸到了屋顶下!
李元芳喘息着,差一点,差一点两人就要同时重创,最后关头,裴擒虎变成了魔种的兽形态,背着李元芳一跃而起,飞轮擦着他的尾巴尖飞去。
“狄大人,狄大人需要我!”
元芳喘息着,咬牙道,飞轮再次旋转飞回,元芳却死死的锁住裴擒虎的脖颈。
看着在自己背上挣扎的小耗子,裴擒虎的神色渐渐沉静,突然停住了手,一个纵越,变回了人形,甩开了元芳,却任由他接住飞轮两人重新恢复对峙!
“你走吧!”
他挥了挥手道:“俺可不想变成让苏烈将军失望的样子!”
元芳诧异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来不及再说什么,转头跑进了黑暗中。他连爬带跑,到海池边的时候,一个人影正巧狼狈的破开水面,钻了出来。
看着头发都贴在了脸上的那人,元芳瞪大了眼睛:“狄大人,你没事吧?”
狄仁杰先是扫视过他,见他没有受伤,然后才凶狠的看了他一眼,把他的话吓了回去,接着向四处张望,寻找那个少年的踪迹。
“俺又办错事了!”裴擒虎唉声叹气,坐在屋顶上,用手支撑着头。
这时候,一个单薄的身影落在他身旁,对他道:“走!”随即头也不回,向长乐坊而去。
“等等……”裴擒虎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长乐坊一处黑暗的街巷中,明世隐缓缓转头,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弈星和双手抱在怀里的裴擒虎。
“老师。”弈星低声道:“我输了!”
明世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回头道:“算了!没有索元礼,狄仁杰也查不出什么,但明日那一战……你终不可,一败再败!”
说罢,明世隐便融入了黑暗中。
弈动长安 第十二手 官子
今日的长安实在是热闹非凡,弈星乘着奚车和明世隐一同前往太极宫,一路上都是盛装出行的长安士民百官,从朱雀大街到春明门,都有奚车花船正在朝太极宫而去。
弈星甚至看到了载着扶桑使节团的花船。
高岳秀策就站在甲板上,凝视着这座伟大的城市,不知在想些什么。弈星乘着奚车与花船擦肩而过的时候,高岳秀策也回头注意到了他,两人微微点头,交错而过。
此时负责太极宫外围警戒的,是大理寺。
在狄仁杰的严令之下,大理寺人员尽出,除了留守大理寺的必要人手,其他人早早地已经把整个太极宫清查了一遍,在各处布置警卫,开启宫中的机关,力求万全。
此时神秘组织失去了索元礼,就少了一个能够破解机关的人,这些机关可能会给神秘组织带来巨大的麻烦。
今日的棋局,已经通过长乐、平康坊传得沸沸扬扬,因为陛下开了夜禁,甚至有长乐坊的花楼,舞姬们要趁着整个热闹,在太极宫比试才艺,斗技斗舞,已经取得了陛下的同意。
届时,太极宫开放,任由长安百姓观棋,太极宫中不知有多少人进进出出,大理寺不能和平时一样,将闲杂人等隔绝开来,只能守护某些要津,尽力保护太极宫,防止有人借机闯入某些机要秘处。
长安少年与东瀛棋手一战,已经传遍长安。
关于少年弈星击败棋侍诏,赢得陛下考验,得以迎战扶桑小王子的传说,更让人们的好奇心无可遏制。俯视全城便可看到,人流从各坊市零散的向着朱雀大街涌来,最后犹如万川归海,汇聚成人潮,一直来到太极宫前,等待宫门大开,便可涌入宫中。
大理寺只能在此核验身份,审查是否准许士民入宫。
狄仁杰在赶往太极宫的路上,甚至看到了长乐,平康坊的花船,在沿着经络缓缓向着太极宫驶去,他不禁按着太阳穴,越发头疼今日的安防工作。
长安百姓看来已经将这场棋局当成了一个小小的节日,期待着弈星能够扬我国威,击败那‘嚣张跋扈’的扶桑使节!
狄仁杰不知道,这些传言是否也是神秘组织炮制的。
但他隐隐约约有几分清楚,想要阻止这场棋局,已经绝无可能了!
这时,一声高亢激越的琵琶声从旁边的一座花船上传来,有如铁骑铮铮,犹如响鞭凌空,霎时竟犹如裂帛,压住了一切音声。
琵琶声刚落,就有许多长安士民在两旁的连廊、楼阁之中探头出来,高声喝彩。
狄仁杰张抬头看去,发现是两座花船正在并肩行驶。身旁有人议论道:“据说宫中的新坊生产了出来,长乐平康两坊准备搭台斗技争夺新坊,恰逢陛下开放太极宫,又有少年国手迎战扶桑王子。因此,双方便约定借此机会一战,斗技夺坊!”
那声琵琶声,是从一座犹如孔雀一般的花船之上传出的。
花船尾羽的有百盏明灯,张开十丈,以铜鎏金为材质,身上贴着翠羽和孔雀石。金色的尾羽上光芒流淌,等到夜晚全部张开,有如一轮大日一般,照亮孔雀身上的舞台。
此时花船之上有数十名舞姬,执伞而舞,一位歌姬身披彩带,犹如飞天一般凌空飞起,将琵琶背在身后,素手反弹。
琵琶音一震,她赤脚飞舞当空,生生嘈嘈切切的琵琶声细碎却不凌乱的流出,引导着整个花船的音乐。
此为定音琵琶,长安除却是机关之都,亦是歌舞之都,宫中民间都极爱音乐,歌姬伎部往往有数十上百人,各持乐器。想要将这些音乐和谐融汇,便需要有定韵引导者。
这样的歌姬往往是技艺最为出众者,可以名动长安。
果然周围民众有人高喊道:“杨玉环!杨玉环!”这是那那位弹奏琵琶的舞姬的名字,喝彩声久久不息。
待到一名舞姬款款从孔雀花船的尾羽中走出,一对兔耳颤颤巍巍,妙曼而舞的时候,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是魔种舞姬?”
他的视线停留在舞姬们手中的花伞上,脑海中骤然闪过大理寺盗窃案的另一名盗贼的身影。
对方始终用伞遮住自己的上半身,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会不会,她的身上也有极为明显的东西——比如混血魔种的特征?
“阿离!”
一个面有虎纹,穿着短打的青年正在给花船上的舞姬加油助威,一看就知道是资深粉丝。
随着少女出场,周围的气氛更是热烈,大家都呼喊着舞姬的名字。
台上的少女美目顾盼,颖颖生辉!
很快这艘花船就击败了对手,继续缓缓驶向太极宫。
许多长安士民作为拥趸跟着花船一并前行,追逐着,喊着名字,这时候狄仁杰抬起头来,巍峨的太极宫安然耸立在面前,大门缓缓打开,迎接着长安士民涌入其中……这场惊世棋局,即将开始!
太极宫中,狄仁杰面承女帝。
武则天眉心点缀桃花,端坐在御阶之上,身旁的司空震面色严肃,听闻狄仁杰的汇报后开口道:“这次的棋局已经名动长安,而被举荐来的弈星,也已经被长安士民,事关我国荣辱,不可能推迟、取消棋局,或临阵换人。”
“不过狄大人所说的神秘组织,图谋不小!既然弈星与神秘组织有关,那就在棋局结束后,将其拿下便是!”
武则天却摇头道:“既是为国之才,不可因几许揣测便将人定罪。狄卿,朕需要真凭实据!”
狄仁杰微微低头道:“臣,正在调查。”
“既然如此,便等你调查出了结果,再依律法处置!”
狄仁杰点头道:“臣也是如此想的,此次来面见陛下,只是有一事不明……”
武则天转头笑道:“哦!是何事难倒了狄卿,要来问我?”
狄仁杰连忙道:“臣想问的是,云棋台一处,究竟有何玄妙?”
武则天似乎陷入了回忆,让狄仁杰惊讶的是,司空震居然也沉默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问的东西,或许涉及到了一些极深的秘密。
司空震在当年女帝登基,武氏皇朝建立的过程中,起着极为关键的作用。
如果说狄仁杰在女帝登记之后,率领大理寺维护秩序,执行律法,稳定了新生的皇朝,是武则天的左膀,那么司空震就是和武则天携手建立武氏皇朝的真正元老,也是武则天的右臂。
司空震在长安之中威望极高,一直主张要用雷霆手段守护长安,与狄仁杰维护律法,法无禁止则不纠,润物细无声的建立秩序的手段,一刚一柔,一威一王,堪称长安双国柱!
能让这两人如此重视的,定然是一个关系长安根本的秘密。
此时女帝才缓缓开口道:“也是你的提醒,朕才想到云棋台居然与那一个秘密有关。狄卿应该知道,长安是一座机关之城,机关的一切奥秘,都在于变化。所以长安也是一个可以‘变化’的城市!机关坊市可以调整移动,奚车和花窗运行在经络之上……乃至整个长安,在必要的情况下,都可以化为一个巨大的‘武器’!”
“或者说,长安最初便是建立在一个可怕的武器遗址之上的。”
“昔年,李氏皇朝产生了巨大的野心,他们想让长安这座强大的武器复苏!”
“但长安并非一家一姓的长安,而是居住在这个城市中所有人的‘家’,我们早已不愿再将自己的‘家’作为武器了!所以,司空大人才和我一起推翻了李氏皇朝!”
“昔年留下,最为古老的控制长安这个武器的钥匙已经遗失,李氏皇朝建立的云棋台,便是想利用天机魔道和机关之术,找到操纵长安的方法。他们研究了很多年,大理寺叛徒索元礼的父亲,昔年机关大师索矩便是主持者之一……这应该也是神秘组织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原因。”
狄仁杰震惊道:“这么说,神秘组织的目的,就是找到重新控制长安‘武器’的办法?”
武则天却笑着摇头:“李氏皇朝想要将长安变成武器,但他们还没成功便被推翻了!朕登基也有这么多年了!如何还会保留他们的疯狂想法。这些年,李氏对长安的改造,已经被我慢慢抹去,如今长安是为河洛子民,为长安百姓遮风挡雨的‘家’,就算是李氏复生,也不可能再将长安变成武器了!”
“除非有人能找回太古遗迹的旧‘钥匙’——破晓之心!但这又怎么可能……”
武则天摇头失笑。
“虽然李氏的手段被破,可操纵长安的钥匙,我却没有毁去,那便是太极宫中最为重要的秘密之一。”
“天机棋盘!”
“天机棋盘?”
狄仁杰突然想到了弈星的虚空棋盘,那种用天机术算之法驾驱魔道的力量,在索元礼的意识空间之中,被索元礼转化为巨大机关——云棋台。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天机棋盘。
利用天机术算,魔道力量和机关之术,共同作用的奇迹!
“索元礼……”狄仁杰出离的愤怒了。
他突然意识到索元礼所说的‘最后一课’是什么意思了!索元礼在救下自己的同时,也利用那一局棋的机会,将自己掌握的云棋台机关运作规律,都教给了弈星。
神秘组织谋划的天机棋盘,需要几种不同的钥匙。
弈星掌握的高超棋艺和魔道力量,还有幕后黑手的天机术算,以及索元礼传承至父亲的机关之术。
唯有这几种力量同时到达一个极高的造诣,才能破解天机棋盘。
司空震看到狄仁杰仿佛想到了什么,紧握着双拳,有一丝失态,便接过女帝的话,继续道:“将长安化为武器的功能虽然被废去,但操纵长安的能力,却被陛下保留了下来。因为长安坊市格局,百千家似围棋局,这个钥匙便被制作成一张棋盘的摸样。”
“而陛下登基之后,一改李氏皇朝时期对长安各坊的压制,鼓励坊市自治。”
“太极宫中那张对应所有坊市运动的一座棋盘!便也成了也是长安各坊群的缩影,每当有新的坊市产生,太极宫便会利用天机棋盘,将新的机关坊插入坊群当中。”
“这就是长安坊市生生不息的原因!”
“每年,宫中阴阳家算出新的机关坊将要生产出来之后,朝廷便会通知各坊,根据机关坊的功能趋向,由各坊群自行举行比赛争夺!”
这时候狄仁杰突然想起路上那些争奇斗艳的花船和路人的议论。
突然开口道:“近日,是不是有新的机关坊雏形诞生?”
司空震有些诧异,但还是开口道:“的确如此!七日前,宫中的阴阳家便推算长安或有新的机关坊诞生,乃是一座娱乐机关坊,已经由长乐平康两大坊群议定,以今日的花船斗技,决定新坊的归宿。”
“七日之前诞生的新坊!决定新坊归宿的斗技!云棋台的开启!这场惊世棋局,没有那么多的巧合!神秘组织的阴谋,究竟是什么?”
狄仁杰感觉这些线索混杂在一起,就差一个解开所有谜题的线头。
“神秘组织布局启用云棋台,就是为了摸清天机棋盘的使用方法,同时借助今天太极宫开放的混乱,潜入宫中……难道他们要进入存在天机棋盘的地方,利用棋盘,控制长安?不对,这样或许能制造一些混乱,但神秘组织的阴谋,绝不是只有制造混乱那么简单。”
“他们盗取大理寺秘阁之中,长安各处坊市的秘图,就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因为这场行动的疏漏,他们的计划一定出现了漏洞。是了……如果长安坊市秘图落入他们手中,拥有索元礼、弈星和神秘黑手的天机术算,他们根本不需要云棋台,就能破解天机棋盘的秘密。”
“那时候只要潜入太极宫,找到天机棋盘,长安就会短暂落入了他们的控制之中。”
“如今长安坊市秘图没有得手,他们才不得不走出云棋台这一步棋,让弈星能在高处俯窥长安,代替坊市秘图。同时借助云棋台摸索出操纵天机棋盘的方法。”
狄仁杰想清了其中的关键,追问道:“那么司空大人,天机棋盘是如何操纵的?”
司空震微微挑眉,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御阶上的武则天,见武则天笑道:“无妨,朕信任狄卿,就如同信任司空卿一样!”
“天机棋盘既然是棋盘,操纵的方法,当然是下棋了!”司空震淡淡道。
狄仁杰恍然,顿时精神一振,低声道:“我想,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弈星作为神秘组织的执棋者,将会把操控天机棋盘的方法做成棋谱,遥控神秘组织的人潜入天机棋盘的所在,依照棋谱,操控长安!”
他转身朝着武则天下拜道:“陛下,请加派人手看守天机棋盘。由我监视弈星,截获棋谱。”
司空震缓缓点头道:“如此,足以作为证据,给他定罪了!”
…………
弈星上殿之际,看到了武则天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目光之中似乎与先前有所不同,除去欣赏之外,更多了一种自己说不清,看不明的东西。这一次明世隐之将他送到了太极宫前,便离开了,似乎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弈星的心中十分冷静,昨日海池中掀起的波澜,似乎都平复了。
亦或只是表面平复了,平静之下其实隐藏着更多的惊涛骇浪……
但无论什么,都无法改变他求胜之心。
扶桑小王子高岳秀策已经和使节团一起上殿,面见了女帝,高岳秀策依旧穿着黑白二色的狩衣,只是脱了冠,已示对陛下的尊敬。
他唇下的两抹短须打理的极好,已经没有三日前醉酒的狼狈。
武则天将两人唤到了御阶勉励了一番,说了些今日乃是两国棋道的盛会,为两国友谊之交这般礼仪性的话语,又令人升起云棋台。
伴随着太极宫一角,宫阙的变化,翻转,一个巨大的棋盘渐渐显露出来,这场惊世的棋局,便正式开始。
无论看了多少次,云棋台的启用,依然震撼人心!
巨大的机关墙滑动,一个个有着一间屋子大小的方格整齐排列,纵横十九道的线条,乃是能量运行,可以让棋子移动的经络,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无限地延伸,随着两人所在的高台渐渐升起,才能从高处俯窥这完整的棋盘。
涌入太极宫中的长安市民,进入了高台两边的看台,也能清晰的看清这个巨大的棋局。
长安士民,或是骄傲,或是震撼的看着这壮阔的机关坊,心中不禁涌动着身为长安子民的自豪。
弈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座棋盘上落子,有一种挥手之间,改天换地的强大力量感,下方观棋的百姓,更是渺小的犹如蝼蚁一般。
仅仅只是一座机关棋台,便是如此。
若真以长安为棋盘……横十数道的长街,划分全城为上百个坊。方方正正的坊,如同棋盘的格子。而遍布其间宏伟的建筑,乃至建筑中的人,便都是棋盘上的棋子。这样沉重的棋子,自己能承担吗?
高高在上的落子布局——执棋者风轻云淡,而棋子们血流成河!
真的是自己期待的吗?
“在这样的棋局中胜下去,一直胜下去,就能得到父亲大人的认可吗?”
弈星不禁闭上了眼睛,他捻起身边棋笼里的一枚棋子,棋盘上的四个点上已经有二黑二白四枚棋子,是曰——座子!
而对面的高岳秀策已经从棋笼里抓取了数枚白子,示意弈星猜先,弈星展示手中一枚黑子。
意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高岳秀策展示手中棋子,却是三枚白子……此局由弈星执黑,高岳秀策执白。
长安棋道,执白者先行!
因为此番下的并不是快棋,所以当先的二十手棋,双方便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如此下去,这盘棋几乎注定要下到晚上。狄仁杰敏锐的注意到,似乎是弈星在把握着棋盘的节奏,故意将这局棋,拖延到他需要的时间。
这次对弈,非但棋院侍诏齐至,为女帝解说这盘棋,就连下方的看台之中,也有许多长安棋手,为士民百姓解棋。
王国手站在狄仁杰的身边,是被扶桑小王子击败的三位侍诏之中唯一前来观棋的,但狄仁杰则知道另一个原因,探听消息的元芳昨天回来就告诉了他,昨日王侍诏拜托了其他两位侍诏不要来观棋。
狄仁杰对此心知肚明,王国手是在担心,其他两位侍诏会从弈星的棋路上看出什么。
“弈星的身世与当年英国公案有关,那场冤案究竟有什么内情?让王国手,为了那个少年如此舍下颜面?不惜为他掩盖犯罪事实。”
此时,女帝身边的石侍诏轻咦了一声,吸引了武则天的注意。
女帝转头笑问道:“两人的棋力着实高深,朕不能解,听闻卿在有阶下有声,想来是看出了些门道,不知可愿为朕一解此局?”
石侍诏连忙叉手道:“禀陛下,弈星落子简洁明快,开局似刀刻斧凿,却步步恰到好处,全错漏无一丝,高岳亲王落子韵味悠长,寥寥几步,便显出棋势厚重,亦不寻常。这两人的棋力,具已是当世一流,从开局来看,弈星淡而有味,凝而不重,举势若轻。”
“高岳亲王虽然棋势雄浑,虽然厚实,却也有凝重之嫌。”
“论起来,还是弈星的棋形更好……果真是国手出少年啊!”
这番言论,旁边的吴侍诏却连连摇头道:“如今只是开局,说起谁更好还为时尚早,如今弈星只能说稍占优势,要说积优势为胜势,至少要到中盘,才能窥见一二。”
“而且,这般棋形,却叫我更为忧心。”
“你不也看出来了吗?”他瞥了石侍诏一眼,似乎怪他报喜不报忧。旁边的武则天笑道:“两位爱卿在打什么哑谜,莫非是要朕去猜?”
石侍诏连忙道:“不敢,陛下,实在是……”他微微咬牙,叉手道:“实在是弈星这几步棋,颇有王国手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的味道。”
“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那么就是五十步后不好下了!”武则天瞬时了然:“你们是觉得,弈星若学的是王国手的棋,五十步后,便有些难了?”
吴侍诏有些迟疑,但看着女帝明媚的眼神,也不敢隐瞒,直言道:“陛下,依我复盘这扶桑小王子的棋谱来看,此人论起棋力,多半在中盘纠缠之际发力,尤善于斗杀,如此自然是前期棋势更厚为好。而弈星这般大刀阔斧斩下,如是前期不能积优势为胜势,到了中盘,高岳亲王棋势已成,便冲不动白棋的根基了!如此优势也等若没有,再斗力厮杀……”
说着他连连摇头,显然是有些不看好。
长安之棋,讲究韵味深厚,棋形好,有国手甚至以棋形好坏定高下,若是棋形太坏,凭蛮力胜之,也尤为不耻,贬斥为市井彩棋路数,不入殿堂。
只是这般的规矩,遇到了扶桑小王子就不管用了!
围棋输赢,自有算目定论,再提棋形好坏,余味深长,只会殆笑大方。
如此一来,诸多侍诏国手复盘之际,自然认为扶桑棋道攻杀猛烈,自居下风!
狄仁杰历经海池索元礼与弈星的巅峰之战,眼力也有所提高,看着弈星的开局棋路,他微微皱眉,显然也看出了其中王国手的味道,完全没有海池之战时,天马行空一般不拘束,和那种让人窒息的强大。
那时候,狄仁杰甚至连分析棋局都无法做到,若是出言说自己的思路,只会干扰索元礼。
但现在,狄仁杰似乎能看出弈星的思路和棋理,代表着弈星的棋道从天空中不沾任何拘束的星辰,落入了人间。
“为什么会这样?是海池一战,元礼逼他弃子乱了他的心,让他无法在下出那样天马行空的棋……还是为了不暴露身份,根本不敢用自己的棋路?”
狄仁杰心中思忖道,若是如此,弈星留手之下,很有可能中盘就小负于高岳秀策了!
“为了求胜,连围棋也可以不在乎了吗?”狄仁杰凝视着高台上的弈星。
少年的神色依旧冷峻,平淡从容间,看不出任何波澜。
倒是身边的王国手,看着那样的棋,神色却有些动容,他微微张嘴,口中发出微不可查的颤音道:“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记得我啊!”
…………
“来,王侍诏,我们再下一局!”
英国公哈哈大笑,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啧啧有声道:“你这开局五十步,果然天下无双,不过我学的可有你七分功力了吧!今日在棋院里,我寻着几个高手,不过四十多手,就逼得他们投子认输了!”
“堂堂英国公跑去市井棋肆里找人下棋,又有谁敢赢你?”
王国手不屑道:“你这棋力还不到我三分,臭棋篓子,没救了!”说着,就要拾起棋子。
“慢着!”英国公掏出了一个小本本:“我先把棋谱画下来,留着教我儿子!”
“你让他自己看,有悟性就能学到几分。你教,那是误了子弟。”
两人推推嚷嚷,又重开了一局……
王国手满是皱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抓着身旁的案几,已经青筋暴突:“这是我教给英国公的棋谱,那个定式……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胜于什么?”狄仁杰在旁边诧异道。
王国手正色道:“弈星的棋力,已经远胜于我,即便是开局五十步,也胜于我!余下那整盘棋,更会胜于我。他已可让天下一先,定能取胜!”
狄仁杰看着已经下到四十手的棋局,微微皱眉道:“国手如何看出此节?”
“难道还有人比我更懂我的棋路吗?”王国手白发苍苍,神色却依然自信,他看着狄仁杰有几分不信的神色,笑道:“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与人对弈,前四十手会超过半个时辰的?”
“我开局五十步,从来一气呵成!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高岳秀策吧!若是弈星真的只是模仿我那么简单,他为什么下的那么慢?”
“为什么?”
“因为他只有皮囊是我的,骨子里依然是自己的棋路,看似大刀阔斧,一板一眼之下,却是不拘一格,却又别具一格!他的棋,精微之处,让我想起天上的星辰,但骨子里,却是法度严谨,用的是阴阳之理,术算之道。”
“所以高岳秀策不敢大意,不然中盘之后,这前五十步的任一一种变化,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此时的王国手瘦弱的身躯之中爆发出极强的气势,甚至凌压了狄仁杰一头。
他言语中的笃定和欣赏,让狄仁杰不由得也有些相信了他的判断。对此狄仁杰更是沉默,只有他知道,弈星出去对弈之外,还分着一部分心,在试探云棋台的机关运转规律。
看着云棋台上落子如星辰的少年,狄仁杰心中涌起一阵欣赏和叹息:“这个少年,若是不是走错了路,该是如何耀眼啊!”
“不过如此!”
弈星心中淡淡道。
“他的棋似乎在模仿着某人,但又无法超离于自己过去的痕迹,这种棋路抛却了许多棋理的饰伪,窥见了围棋的本质是死活和官子的道理。这是他得以战胜三位侍诏的原因!但这般精于算死活,棋势和大局上便有缺憾。”
“人力有时尽,毕竟以人类的算力,是无法将死活算尽整个大局的!”
“如果有人能达到那种境界,一定是围棋之神,是永远不会输的。”
“他虽然以棋势做厚,弥补了一部分大局的缺憾,让他偶然的失误,不会牵连太多。这些小负的目数,很容易就能在劫争和中盘之时赢回来。但比起影子在海池之时的状态,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一日,若是没有之前的优势,胜负未尝可知!”
“他并非一个威胁,那么,计划开始!”
弈星的每一步棋,都开始了比以往更为漫长的思考,但其实他已经算到了高岳秀策接下来至少五步棋,若是他下的和弈星所想一致,那么弈星思考的那些时间,都会在脑海之中重复之前这张机关棋盘复杂的变化。
云棋台的一部分机关显露在外,齿轮、传动和转轴构建了一个异样美丽的棋盘。
弈星闭上眼睛,好像在思考棋局,但他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云棋台复杂的机关,将索元礼教给他残缺的部分一一补齐。每一步棋引起的机关变化,将复杂体系的大致结构推算了出来。
在他的脑海中,此时云棋台上的一枚枚棋子化为卦象。
卦象的变化,引起机关令人眼花缭乱的移动。
“这里的机关,果然和长安有关!”
各个机关坊市因为时辰运转,卦象变化而产生的移动,云棋台机关模拟出来的,和老师明世隐推算的完全一致,似乎这数十年长安坊市的变化,也在影响,调整着云棋台的机关。
这里是一处更大的天机棋盘!
弈星不禁想起了大理寺秘阁之中的那个巨大的宝相花书架,云棋台的机关比起那里复杂了何止十倍,想要摸索出机关的规律,破解天机棋盘操控长安的秘密,又是如何的困难!
好在明世隐和索元礼,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工作。
在弈星心中,纷乱,不断变动的机关棋盘渐渐成型,其中每一个变化他都已经了然于心,透过云棋台显露在外的一面,整个体系,已经展露在了他面前。
操控天机棋盘的道理——卦象和棋理,都已经是弈星融入血脉中的东西。
这些道理对于弈星来说,犹如呼吸一般……
“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个方格的阴阳变化!一共是三的三百六十一次方种答案……你能穷尽吗?”弈星这样问自己。
“我不能……”弈星心中平静的回答:“任何人都不能!”
“但围棋之道,便是在无限之中,求有限!”
这一刻,明世隐传授的卦象变化,索元礼教导的机关之术,还有弈星自己苦苦追求探索的围棋之道,束缚了这无穷无尽的变化和可能,将天机棋盘的秘密,揭示无疑!
从天元落子,一共一十九步的变化渐渐浮上弈星的心头。
“这就是操纵天机棋盘的方法?这就是老师要的秘密!”
弈星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在太极宫前一直凝神观察他的狄仁杰也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
“成功了吗?”
狄仁杰向后望去,只见女帝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御座上,看到狄仁杰看过来,眼神有一丝慌乱,然后马上若无其事的装作看懂了棋局的样子,神色严肃,连连点头。
狄仁杰悄悄退往女帝身边,压低声音,耳语数句。
“神秘组织的计划必定还有我不知道的部分,但我只需要抓住两颗棋子,便能制住你这一整局棋,一是你这枚处于众人目光之下的白子,二就是那个必须潜入天机棋盘附近,执行计划的黑子……”
狄仁杰抛下弈星,向着天机棋盘所在的玄机殿而去。
在不算太远的地方,太极殿前的广场上传来阵阵音乐之声,殿中的宴会已经将要开始,司膳们流水一般的将佳肴送上去,棋局已经延续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暗去,虽然云棋台上灯火通明,无论是下棋还是观棋,都不受影响。
但人总是要吃饭的,不久之后,陛下便会命令封盘,让两位棋手稍事休息,用过晚膳后继续,那时候,应该也是弈星给他的同伙传递消息的时候。
弈动长安 第十三手 终局
看着殿前广场上,更为热闹的景象,狄仁杰不禁微微一笑。
其实许多老百姓跑来太极宫,根本看不懂围棋,就是想看看这皇宫大内,相比之下,自然是平康,长乐两坊的歌舞斗技,更能吸引他们。
待会,胜出的花楼还会在晚宴之上表演,款待远道而来的扶桑使团。
狄仁杰看着这祥和太平的景象,微微一笑,转身走入了阴影中,往太极宫戒备最为森严之处而去。
来到玄机殿,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看似静谧无人的大殿,戒备外松内紧,极为森严,暗哨密布,比起大理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神秘组织能够潜入大理寺,是靠内奸接应。太极宫的守卫与外界隔绝,绝不可能发展内奸,就连我都很少来到这里,那么神秘组织准备怎么潜入这里呢?”
直接闯入是绝不可能的!这里机关护卫,武道高手如云,闯入其中只怕没能走出十步,就要被围杀当场。狄仁杰用最为苛刻的眼光去看,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知道神秘组织的目的之后,司空震早已严令戒备,此时莫说是一个大活人,只怕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狄大人!”一位虞衡司的官员从殿中迎出,远远叉手道:“我来领大人进去!”
狄仁杰现在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很少来这里,甚至在这之前都不知道天机棋盘的秘密了!
原来是虞衡司的地盘……
“在下李淳罡,见过狄大人!”虞衡司的官员语气之中夹枪带刺,微笑道:“此地由虞衡司主持已有数十年,从未有人混进去过。有司空大人布置的守卫,当是万无一失,任由那神秘组织将大理寺漏成筛子,也不可能潜入进来!”
狄仁杰默然无语,淡淡道:“据我所知,神秘组织曾派人在虞衡司中,杀了我大理寺的一位密探!”
李淳罡脸色微变:“那只是一个机关人而已!”
“它是机关人,但也是我大理寺的密探!”狄仁杰语气凝重道。
狄仁杰进入了玄机殿中,大殿有七重机关门,无数守卫,而核心的天机棋盘就放在大殿之中,数十丈内一片空白,任有何人靠近,都会一览无余,真如李淳罡所说一般,根本想不到神秘组织能有什么办法,靠近棋盘!
狄仁杰用右手托着下巴,将自己代入弈星,思考如何突破这般的天罗地网!
李淳罡负手在一盘冷看,根本不相信狄仁杰所说的事。潜入玄机殿,利用天机棋盘控制长安,在真正懂的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说那复杂无比,融汇了虞衡司机关师和钦天监阴阳家数十年心血的天机之道,就是外人想要靠近这个棋盘,都是绝无可能的。
整个长安,除了负责推算长安机关变化的阴阳家,以及主持机关运转的虞衡司。就只有陛下,司空大人两个人能进入这里。
哦!现在或许还要多一个狄仁杰……
突然狄仁杰睁开了眼睛:“云棋台!”
“李大人!天机棋盘乃是仿照云棋台而建,可以主持长安所有机关坊移动变化,它必然有着极为复杂的机关,经络,与整个长安联系起来,如今整个大殿一览无余,那些这些机关是不是藏在我们的脚下!”
李淳罡有些迟疑,但也只能承认:“是!”
“那么神秘组织便是想从我们脚下的机关,潜入进来!”
狄仁杰转身看向远处的天机棋盘,它就像一个小小的棋桌,摆放在大殿中央,但谁又能想到,这个棋桌联系着大殿之下庞大复杂的机关群,牵动整个长安的变化!
“可我们脚下的机关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复杂无比,不可能有人能从机关的空隙之中潜入!”李淳罡急忙反驳道。
“神秘组织早就弄清了云棋台的一部分机关图纸。”
“一部分图纸没用!”李淳罡争辩道:“想要利用机关潜入,非得设计一条极为复杂的路线不可,错了任何一处,都是死局!莫说云棋台和天机棋盘的机关早有不同,就算神秘组织得到了一部分天机棋盘的图纸,也无法安然潜入。若是进入一处死路,机关变化时的挤压,会把他们夹成肉泥!”
“不,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会有办法!”狄仁杰下意识想要反驳,但突然想起弈星正在云棋台上,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可能参与潜入。
如此一来,真如李淳罡所说,只靠一部分图纸不可能潜入。
“不对,一定是我还忽略了什么!”狄仁杰用手指抵着眉心,凝神思考,将一条条线索融汇起来。
大理寺盗贼案中,除去弈星之外的另一个盗贼身影渐渐浮现。
她手持花伞,身形优美矫健……
记忆中,这把花伞与今日路上见到的花窗上舞女们手持的伞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这时候,狄仁杰赫然将一些线索串联在了一起——大理寺盗窃案;那个疑似舞姬的女子;今日手持花伞斗技舞蹈的舞姬;平康坊和长乐坊的比斗……
是了!长乐坊和平康坊今日的斗技,是为了争夺新坊!
而新坊乃是从太极宫中被生产出来的……狄仁杰猛然抬头,抓住李淳罡的衣领,质问道:“新坊的生产是不是在玄机殿?”
“不……不是!”李淳罡被狄仁杰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是在玄机殿后面的天工池中浮出!”
“每年的新坊,都由太极宫中出来,经由朱雀大街的经脉前往相应的坊群,这条路在哪里?”狄仁杰高声喝问道。
李淳罡的脸色变了!他急忙道:“在我们脚下,每年新坊都会经由经络机关运送,从我们脚下的暗道之中运往太极宫门。那时候,所有机关都会让开,留出一条足够任何人潜入的暗道!”
狄仁杰喃喃道:“原来如此,这就是神秘组织为何要选中今日发动的原因,只有新坊送出之际,这里才会出现破绽!”
李淳罡连忙跑了起来,他绕着空荡荡的大殿,手中不断掐算,一步,两步,三步……
李淳罡站在了一处金砖石板上,看着脚下镌刻着藻纹的石板,他用力踩了踩,对狄仁杰道:“狄大人,密道就在这里!”
狄仁杰一道金牌射出,将石板击碎,露出一个以青铜打造的金属板,李淳罡在金属板上摸索了一番,随即掏出一个金属钩,撬开了金属板的一角,然后咬着牙,将青铜板拉开。
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里面有无数机关线,铰链在拉动,新生产的机关坊就这样被拉向太极宫前。
“找到了!”狄仁杰跳下其中,不顾身后李淳罡焦急的喊声:“狄大人,危险!”
李淳罡一咬牙,也跟着跳入了其中,暗道之中有许多机关,但还是容得一人侧身摸索前行,黑暗中传来许多机关运作的嘎吱声。
李淳罡有些担心,低声道:“狄大人,既然发现了敌人潜入玄机殿的暗道,我们就先上去,让人在这里埋伏,等着他们入瓮便可!”
“又是弃子!”狄仁杰突然低声道。
“什么弃子?”旁边的李淳罡不解。
狄仁杰闭上了眼睛,面前似乎浮现挚友的面孔,叹息道:“元礼,你信错人了!那枚黑子,也如你一般,是被放弃的棋子!他或许可以从暗道接近天机棋盘,但在使用天机棋盘之际,必然会惊动守卫。”
“或许幕后黑手告诉他,原路退回,会有人接应,但密道被发现的第一时间,虞衡司就能算出密道所有可能的出口。黑子只会被困死在密道之中,那时候,天机棋盘引动的机关变化,会将他生生压死在这里。”
“灭口,绝后患!”
裴擒虎在暗室之中活动着手脚,他身边就是暗渠,顺着暗渠摸索,撬开沿路的分水龙鳞柱,便能靠近明世隐推算出的机关暗道。然后顺着暗道潜入天机棋盘的所在,按照弈星给出的方法移动棋子,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换下了华服的阿离突然探头进来,小声道:“虎,我和玉环姐姐已经表演完了!”
“你们赢了吗?阿离?”裴擒虎看到阿离眼睛一亮,问道。
阿离自信道:“当然赢了!”她看了裴擒虎身旁的暗渠一眼,担忧道:“虎,这次的任务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暗渠很臭的!”裴擒虎挥挥手道:“明可是严令你不准下去,俺一个人就行!多了你撤退起来反而麻烦!”
“那你小心一点!”阿离嘱咐道。
云棋台上弈星将开启天机棋盘的方法改写成棋谱,准备待会交给公孙离,但在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下意识的又推算了一遍计划,突然捻起身边棋笼中棋子的右手微微一颤……
“虎……”
“是弃子!”
弈星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计划之中,他这枚阳光下的白子并无危险。虽然落在明处,在万众瞩目之下,也吸引着狄仁杰的注意,但弈星相信老师绝不会放弃自己。
可计划中另一名执行者,在暗中行动的裴擒虎这枚黑子,却是有进无退,落子无生!
这一刻,巨大的恐惧如潮水一般袭来,几乎将弈星淹没。
“你终不可,一败再败!”
明世隐的嘱咐还在耳边回响,出于对老师的信任,弈星从未怀疑过老师的计划,他愿意做一颗棋子,为尧天而战。
但作为棋手复盘的时候,弈星才注意到,明世隐给裴擒虎的退路完全是一条死路。
看似可以利用天机棋盘操控机关,引发暗道变化,从容退出。但弈星算出天机棋盘的变化规律之后,才知道……
当天机棋盘启动,引发地下机关的剧烈变动,没有详细到万无一失的图纸,虎在暗道之中,只会被剧烈变化的机关碾成肉泥!
…………
“俺叫裴擒虎……先说好了!服从命令可以,但想要我认你做队长,除非把俺打服了!”半虎的魔种青年抱着双臂,桀骜的看着自己。
弈星却只觉得,这或许是个刺头。
“队长总的有个队长的样子……”
想起影子的话,他才按耐住性子,冷冷的冲着混血魔种勾了勾手指。
“嘿!还挺狂……”半虎青年撸起袖子,扑了上去!
“哇……你这个人动起手来,怎么跟俺老姐一样,下手那么黑的吗?愿赌服输……以后你就是俺队长了!但俺最佩服的人,还是只有一个,那就是苏烈将军。你脑子真好用,要是能还苏烈将军一个清白,俺就真的心服口服了!”
虎,你鼻青脸肿的样子真的很倔强!但在虚空棋盘中,面对棋局目瞪口呆,整个傻掉的样子也真的很蠢!
这么莽撞的人,真的很难承认是伙伴呢!
…………
“虎,又是弃子……”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他们视为同伴,视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弈星的额头出现了隐隐的汗珠,仿佛棋局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云棋台下王国手抓紧了衣袖,吴侍诏和石侍诏站在女帝身边,分析着棋局的精妙,看着弈星如今紧绷的样子,吴侍诏得意道:“陛下,你看!臣先前说过,到了中盘,弈星会遇上大麻烦的。如今果然如臣所言,他陷入了长考!”
女帝侧耳听了狄仁杰那边的回报,浮起一丝神秘的微笑,看着高台上的少年,司空震表情冷峻,只视弈星为长安的敌人!
杨玉环抱着琵琶,来到了太极宫前,望着弈星,纤纤玉指按在琵琶弦上,停在了将要拨动的瞬间。
“你会如何选择?”
狄仁杰站在玄机殿,看着已经布下的天罗地网,转头看向了云棋台方向。
“将情感囚入牢笼……你便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棋手!”
明世隐站在高处,渐渐升起的月光映照着他,手托测量星相的法器,俯视着长安,犹如高高在上的神!
在周围大理寺密探们发现什么,转头看向大殿高处的时候。
他的身影却已经消失……
“星……”杨玉环拨动琵琶。
高台上,弈星豁然惊醒,听太极宫中女帝宣告道:“不知不觉,两位国手竟已经下到了戌时,棋局不过中盘,下棋又是耗费心力之事,还请两位国手暂时用些膳食……来人!封盘!”
便有侍者上前,将高岳秀策和弈星请下了云棋台。
高岳秀策和弈星擦肩而过之际,突然开口道:“你的棋艺远胜于我,虽然棋面上还在僵持,但我知道,我已经输了!”
“未到最后一刻,谁又能笃定输赢?”弈星淡淡道:“还请小王子与我下完这一局!”
高岳秀策点头道:“棋局虽有投子认输之礼,但这盘棋的确不适合认输。在下会与您下完这一局棋的。”
两人来到女帝身前,却听女帝道:“如今棋局正在中盘,王子远来,为见识我长安棋道,我等不可仗大国之势欺人。因此我命你们,封盘之际,谁都不可与弈星言语,以免有论棋指点之嫌!”
一众侍诏皆应是!
弈星心里悚然一惊,却听高岳秀策笑道:“既然如此,也请陛下遣人监视我,不得和任何人交谈。”
“釜底抽薪吗?”
弈星心中了然:“看来狄仁杰已经猜到了很多东西!”他微微闭目,下定了决心,看着太极殿上热闹喧嚣的宴会场面,弈星突然站起,禀告道:“陛下,弈者不可分心,请予我一间静室休息,不见外人。”
高岳秀策也请女帝安置静室,武则天笑道:“是这个道理!”便让两人前去静室休息,自己派人送去饭食!
弈星跪坐在静室之中,杨玉环打扮成了宫女,推开门一步一步地走来,她脚步不急不缓,十分从容,来到弈星面前,也只是将饭食小心的呈上,自始至终,没有一句交流。
狄仁杰在静室外,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他向女帝提议禁止弈星与其他人交流,只是想逼出神秘组织的其他线索,并没有阻止弈星传递消息的意思。
这一切线索,到了黑子入瓮收网的时候,就是掀翻整个神秘组织的证据。
狄仁杰看着弈星一边用餐,一边以水酒为笔,在盛放餐具的托盘上画着什么。在弈星用过晚膳后,杨玉环整理了餐具,准备退下。狄仁杰却拦住了她,微笑道:“我想看一下,他在上面写了什么?”
杨玉环讶异道:“好像是一些棋谱。”
“这么简单?”狄仁杰有些不敢相信,他宁愿相信这是弈星的障眼法,他接过木托盘,用清酒书画的痕迹早已经消失了,但清润过酒的地方,终究和其他地方的木质有着微妙的不同,狄仁杰很容易就能看出这种不同。
他侧着托盘,对着灯烛的反光,辨认着弈星留下的痕迹。
果然是一副简单的棋谱,简单却完整,纵横十九道的棋线一根不差,一般来说,棋手就算是兴之所至,想要随手画个棋盘,分析一下落子,也不必将棋盘画全,横横竖竖个几行,便可表示围棋的黑白关系了!
可这酒水棋盘上的棋谱——完全不符合棋理。
狄仁杰撕下了自己的袖子,掏出一根炭条来,在布料上画上了这篇棋谱。
随即对着杨玉环微微点头,便放她离去了。诱饵必须送到了目标的嘴里,才能钓上钩来!
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棋谱,狄仁杰带着棋谱找到了李淳罡。自从玄机殿的密道被狄仁杰发现后,这位虞衡司的官员,便对他这个大理寺的死敌刮目相看,颇有些言听计从的意思。
狄仁杰将棋谱递给他,问道:“这篇棋谱,能不能操纵天机棋盘?”
李淳罡接过棋谱,看了两眼便愕然道:“这……”
“这算什么棋谱,半点棋理都不通,分明是乱下的。天机棋盘乃是阴阳术算和围棋之道最完美的结合,每走一步,都要钦天监推算半天,这种东西连基本的棋理都不合,如何操纵天机棋盘?”
“果然如此!”
狄仁杰露出一丝微笑:“在我的眼皮底下,依然施展了障眼法,将真正的情报送了出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呢?”
狄仁杰仔细回忆,发现除去宫女送饭的时候,弈星没有半点异常。要么是他设计了一套十分巧妙的情报传递方法,要么……就是在利用蘸着酒水写下这篇棋谱的时候,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将情报传给了那个怀疑是神秘组织成员的宫女。
只是以弈星的棋力,炮制一个符合棋理,乃至更具迷惑性的棋谱不是更简单。
他为什么要画出这丝毫不通的棋谱呢?
是为了告诉自己,被耍了吗?
狄仁杰下意识的觉得,弈星并不是这样的人,他单纯的享受对弈的乐趣,但不已嘲讽对手为乐!
狄仁杰看着手中的棋谱,低声喃喃道:“南一东五路”
“北八东九路”
“东六南四路”
这东一子,西一子的,的确不成道理。
狄仁杰换了数种思路,都未能从这棋谱之上看出什么来,只好收好棋谱,回到太极殿上。此时他已经破解了神秘组织的计划,在最关键处布下了天罗地网,只需等待猎物罗网,这场大案,便会了结。
但狄仁杰心中还是笼罩着一种不安,弈星这样的对手,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如今他设险将自己作为棋子,下在了最关键的天元位置,据守云棋台。
但天元处于棋盘最中,虽然利于征子,却处于四面八方无限空间的包围中,一旦与其他棋子隔绝,却也是最为脆弱的一点。围棋……孤子必死!
狄仁杰便利用这一点,将神秘组织的大脑——弈星,与其他人隔绝。
没有了弈星随机应变,就好像大脑和四肢切断了联系,神秘组织计划将要成功的时刻,却也是他们最为脆弱的时刻。
守在一座偏僻的宫殿里的公孙离,收到了杨玉环塞过去的纸条,她打开纸条微微一愣。
却见杨玉环微微点头道:“照着他说的做!”
公孙离微微点头,转身进入了殿内,此时裴擒虎已经穿上了夜行衣,正在活动手脚。看到公孙离进来,他抬头道:“怎么样,星那边有消息了吗?”公孙离递过去了一张纸条,并斩钉截铁道:“我跟你一起去!”
裴擒虎接过纸条,打开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再次推诿。
公孙离的身影,犹如狡兔一般跃起,裴擒虎紧跟其后。
两个矫健身影无声无息地跃到了太极宫的墙头。
裴擒虎俯身趴在墙上,警惕的看着宫内各处的望楼,耳朵灵敏的竖起,听到风中传来的细微声音,还轻轻的抖了两下!
一名密探移开了视线,这时候墙头的那个身影趁机一跃而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对面的殿楼上,一把花伞跟着他的身影划过,年轻的密探只感觉眼角余光好像瞟到一个什么东西闪过,急忙回头,却只能看到空无一人的宫殿,一切如常。
他擦了擦眼睛,犹疑道:“我好像看见了什么?”
“哦!可能是野猫吧!”
旁边的同伴并不在意,道:“今日陛下许长安士民入宫,大部分人都被调到了人最多的地方。像我们这里,偏僻阴冷,又不是什么要地重地,哪有人会来?”
她们来到一处偏僻的机关工坊,新生产出来的机关坊,就停放在这里。
明日将由此次花船比斗的决胜者,引领着这个机关坊的雏形,通过朱雀大道,缓缓移动向今日胜出的平康坊群。
此时,这个机关坊的雏形已经有三分日后的模样了!
巨大的廊柱,殿宇,青铜机件和木质板件互相摩擦,不断调整和变化着,发出“咔咔”的声音。构件上的滑轨,沉重的木质墙体,粗大的机关零件和坊市的粗陋雏形,在他们面前有序运转。
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活的机关造物,扒去了皮,将筋骨和将要充填的血肉敞露在他们面前,让裴擒虎有一种炸毛的感觉。
他站在巨大的机关坊前,感叹道:“原来这就是机关坊还没有修饰过的模样,看起来真庞大。是俺在边境没有见过的!长城虽然比这更雄伟,但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机关坊正在这里,接受机关师最后的充填,不断有机关构建被安装上来,精致的飞檐斗角,也在准备。
平康坊的坊主会雇佣机关师,采买各种物料,将它彻底搭建起来。
现在建了大半个的架子,等到了明日,这座机关坊便会完全不同。变得像完成的机关坊一样,成为一个宏伟的,由多个楼宇和复杂的回廊,建筑构成的广厦!
“那么!”公孙离微微压低了伞:“我们开始吧!”
此时已是戌正,两位棋手都已经回到了云棋台上,重新开始对弈。
开盘之后,弈星加快了节奏,棋盘上的棋子已经下满了大半,留给两人相争的只剩下两三块棋,如今已经进入中盘。
中盘的棋局变化莫测,但前番开局的形势,却已经明确。
高岳秀策心中微微叹息:“上国棋手,棋道终究胜于我等偏僻小国。原本已经感觉到败迹,但如今局势明了,才看出败象已定。弈星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棋力,只怕唯有我那弟子,才能代表扶桑与之争锋。”
王国手也舒了一口气,对着目不转睛,监视着弈星的狄仁杰道:“弈星局势大好,占据的地已完全在上风。可笑还有人说什么扶桑小王子,中盘势大力沉,算计高超。却不想中盘,才是弈星发力的时候。”
“如今看来,这局棋已经下不到收官了!”
棋局还在一步一步继续。这盘惊世棋局,也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就连略懂棋道的人也能看出,弈星实在占据了上风,只要按部就班下去,取胜着实不难,不过中盘局势变幻莫测,不到最后又有谁敢定论呢?
只是几位棋侍诏都松了一口气,笑着向女帝解释现在的局势。
“哦!这么说,弈星是胜势已显了?”武则天笑道。
石侍诏奉承道:“有赖陛下明察,才有这般少年国手扬名,此局若是不出差错,弈星应能胜四目以上!”
“胜负,半目足以,扶桑使节远来,总不好让他失了面子。依我看,胜其半目足以!”吴侍诏也忘了自己先前的话,曲起一根手指傲然道。
此时远处的云棋台周围突然传来了一阵躁动,甚至有人高声疾呼:“怎么会下在那里?”
“这根本不合理!”
喧闹引来了女帝的目光,只见云棋台巨大的机关棋盘上,弈星最新落下的一子,却掀起了巨大的议论。
石侍诏回头看去,却也目瞪口呆道:“落子天元?天元孤立,四周都是白棋的势地,为何会落在那里?”
吴侍诏也笑得勉强:“会不会是想给扶桑小王子送一手?免得他输得太难堪?”
石侍诏也顾不得女帝就在旁边,焦急道:“高手相争,一子落差,满盘皆输。要想让子,完全可以在官子之时,不漏痕迹的贴他几目,怎么会在中盘下一记废手。这一手落下之前,本是弈星的胜势,如今以倾覆大半。”
“这一下,棋局便形势莫测了!”
女帝表情更是莫测了!她凝视着高台上的少年,有些好奇,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
“落子天元,自陷死地!”
狄仁杰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这一手,令原本清晰的棋局再起波澜,按照自己的推断,送出情报后的弈星,应该已经完成了自己承担的所有计划。
他为何要多此一着?选择这么一步莫名其妙的棋法?
身边略懂围棋的士人议论纷纷,就连王国手也怔怔看着棋盘,眼中有一丝不解
是为了帮助同伴潜入玄机殿,接近天机棋盘,所以以此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吗?狄仁杰知道,促使弈星下出这一步的因素,一定来自于棋盘之外!
不仅众人,就连弈星对面的高岳秀策也有些不解。
他闭目凝思了许久,终究想不通这一步棋,不得不起身道:“阁下,是否是下错了棋?这一局棋,让我见识到了你的高超棋力,若是被如此毁掉,实在可惜……”他转头向太极殿方向高声道:“陛下,可否允许我等悔去这一步棋?”
未等武则天开口,弈星就朗声道:“不必了!这就是我的棋路,没有下错!”
高岳秀策皱起了眉头,对弈星道:“阁下是我平生所见,棋力最高者,也是资质最高者,但围棋乃是黑白之道,棋盘上不仅是两人的游戏,更寄托着信念和自己的棋道。如此诚于棋,才能近乎道!”
“你资质虽高,但如此轻慢棋道,实非正理!”
这番话,说得下方的王国手都不由得点头,石侍诏也叹息道:“这扶桑小王子,以权贵之身,对棋道如此真挚,难怪有如此棋力。弈星若是不诚于棋道,就算赢了这盘,又与输了何异?”
“围棋,是我的生命!”弈星平静道:“是舍弃生命,也要去追求的东西!”
他的语气沉凝,仿佛一字一句,皆刻入了自己的灵魂。
听闻这番话,高岳秀策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捻起一枚棋子道:“那希望阁下,能如自己所说的一般,不负围棋!”
再一子落下,紧贴着天元,却已经杀气毕露,掀起了反攻。
这是本局第一百八十手,从这里开始,两人围绕天元一子,不断缠斗,即便高岳秀策在三手之后已经吃了天元的那一子,但弈星依旧反手做劫才,再入那一片死地。
王国手此时声音已经缠斗起来:“不智,不智啊!就算刚刚下了那一记废手,但其余部分,依旧是弈星占优,只要绕开天元,继续落子。那么就算天元成了废手,也不过浪费一手棋而已,依然可以利用其他局势赢回来。”
“但……围绕这一子投入如此之多,也争不回来优势啊!”
“这一手手价值太低,弈星正在把自己的优势,完全送回去了!如今让我来说,是扶桑王子占优了!”
王国手痛心疾首,旁边的长安士民更是掀起阵阵议论:“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故意要输的吗?”
“弈星是不是在演我们?”
“后面他下的不错……不过舍势而取形,在算计之上技高一筹,并不能弥补形势上的失误?”狄仁杰也能看得懂一二,他甚至看到了那一日索元礼与弈星的那一盘棋的痕迹。
“为什么?”
“你究竟想做什么?”狄仁杰的心头萦绕着巨大的不解,他转头问李淳罡道:“那枚弃子还没出现吗?”
“没有!”
狄仁杰的心里,涌起巨大的不安,他看了云棋台的弈星一眼,转头准备去找其他的线索,那份完全不合理的棋谱,还有在众人的目光焦聚中,吸引了自己所有注意力的弈星,似乎都在掩饰着一个巨大阴谋的进行!
但就在转身前,狄仁杰突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王国手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记着什么。
“柳、飞、圣、和……”
“国手!”拍在王国手肩膀上的手,把他吓了一跳,猛然回头一看,却是狄仁杰,王国手拍着胸脯道:“狄大人,我这老身子骨和不禁吓啊!你把我谱子都下忘了!”
“谱子!”狄仁杰眼神微动,追问道:“王国手念的,可是围棋的记谱方式?”
“这外人很少知道……”王国手得意道:“昔年我们一群棋手,为了方便记录棋局过程,特意编写了口诀,也被称作写盘诗。围棋有纵横十九道,相交共计三百六十一个点。除天元外共计三百六十个点,我等将之分为了四个部分:春夏秋冬!”
“各以此为题,写一首九十字的诗。”
“按棋局入、平,上、去四隅,在棋盘的四个角中填入,每字代表棋盘上的一个点,天元用一个圈表示,意为一元初始。记录时可五字一组,记完为止。打谱时只要逐字寻检,就能查到每手棋的落子位置。”
狄仁杰心中有一道闪电划过,他喃喃道:“原来如此!”
他连忙掏出自己记录的那张乱谱,问王国手道:“那写盘诗如何写!”
王国手得意道:“我那首是:春昼长,幸遇此韶光。盈宇宙,融和气象。藻底抛鱼尺……”
狄仁杰按着自己记下的棋谱去查,发现是——解鸡还……
文字散乱,不成语意!狄仁杰连忙抬头问道:“可还有其他的写盘诗?”
王国手笑道:“那时我们以此为游戏,每人都做过一首,作为自己记谱的特殊标志。这么久过去了,我未必全记得起来!”
“那英国公呢?他那一首,国老可还记得?”
听闻英国公这个名字,王国手神色低落了下去,他怔怔看着云棋台上的弈星,低声道:狄大人!如果有可能,请放那个孩子一马吧!”
“国手,你替他隐瞒,也无济于事。弈星并非主谋,纵然念在他是英国公唯一遗孤的份上,陛下也不会严厉处置他,但他还是放任他犯下大错。再想回头,就难了!”狄仁杰诚恳的劝说道,他也不愿弈星就此落入歧途。
王国手深深的叹息了一声,道:“英国公那一首是:东皇才着力,春意透梅枝,花下迎和气,良朋好弈棋。虽然称小艺,胜算烦心思。攻守在随势,进退须识时……”
狄仁杰飞快的将这首诗填入那篇乱谱之中,将那些毫无棋理的棋子连起来,南一东五路是一个‘危’字,北八东九路是‘险’,东六南四路是‘人’……全谱为——
危险人知密计化变退全去新方弃天机
“危险!人知密,计划变,退!全去新坊,弃天机!”
“人知密……”狄仁杰合上棋谱,冷然道:“我就是那个‘仁’!”
“危险,狄仁杰已经知道了关键秘密。计划有变,退!全去新坊,放弃天机棋盘!好一个弈星,好一个神秘组织,不但察觉了我布下的天罗地网,甚至就在我眼皮底下送走了情报,转变计划……”
“但是计划仓促改变,你又被隔绝在这里,新的计划如何执行?为何要让他们退往新坊,下一步又怎么走?……新坊!新生产出来的机关坊!”
狄仁杰猛然抬头,招呼远方和一众大理寺密探道:“元芳,还有你们,跟我来!”
弈星凝视着云棋台下,俯窥长安,那些坊群集市在坊墙的包裹下四四方方,横十数道的长街,犹如棋盘上纵横的线,整个长安,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
“一阴一阳之谓道!”
“棋盘上栖息的,除去输赢,还有阴阳!”
“弈星会为了父亲大人,为了尧天,在这棋局之上胜下去的,一直胜下去……”
“这盘棋如果需要弃子,最合适的不是虎,也是其他人,只有我,只有我才是最合适的弃子。”
向着新坊疾驰而去的狄仁杰,已经恍然觉悟——弈星利用了自己在明处的优势,成了狄仁杰视线的焦点,并利用这场棋局的光环,掩盖了他的动作。
弃子不但可以是黑子,也可以是光明下的白子!
而弈星便是自己陷死局的白子,就是落在天元的那一一枚弃子!落子天元,自陷死地。他让狄仁杰第一时间怀疑到了自己,利用焦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隐藏起了其他几位同伴,狄仁杰在察觉到神秘组织最关键的那一步计划之后,便被弈星吸引了注意,再没有对其他线索下手调查。
比如那把花伞,那名宫女,那个被平康,长乐两大坊群争夺的新坊。
新坊在神秘组织的计划中,并不只是简单地制造玄机殿破绽,在整个计划中,它还有更重要的作用!
在云棋台上,弈星看到了拔足狂奔的狄仁杰。
心中平静道:“被发现了吗?但……已经晚了呀!”
最后一手——弈星看着天元位置被提的一手,再次——落子天元!
“又是天元!”高岳秀策皱起眉头,明明在天元一手后,再次认真了起来,通过复杂的计算和厮杀,扳回了不少目,为何再来这么一手。他隐隐有些生气,这就是你诚于围棋的表现吗?
“等等……”
因为弈星落入死地,但根据规则,高岳秀策必须先下一手劫才,才能提子,但就是这多出的一手,突然让高岳秀策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
“这一手,这一手……这是神之一手!”
高岳秀策发现,随着天元落子,方才两人围绕这一快厮杀的局势,骤然和边角,和整局起联系了起来,他在中间厚实的一块地,却因边角之地的围杀,开始动摇。
“我的大龙……他要屠我的大龙!”
“这不是落子天元,自陷死地!而是……”
“据守天元,四方来战!”
高岳秀策瞪大了眼睛,心中震撼万分,他执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这时候下方观棋的众人也终于醒悟:“要……要屠龙吗?”
据守天元,四方来战……
弈星抬起了头,平静的眼神在这一刻,犹如行于天上的龙一般——“纵然是一枚弃子,也有屠龙的一天,我将自己陷入死地,并非自弃,而是将希望放在了同伴之上。”
孤独的棋子,只是死子,唯有气脉相连,相互依靠的棋子,才能蜕变为龙!
“影子,你教的东西,我学会了!”
手中的棋子,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了整片棋盘。
端坐御座之上的武则天猛然抬头,看着云棋台的方向,视线落在了那个少年身上,女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旁边的司空震也有些,面色凝重,看着弈星。
“这是魔道的力量!”武则天语气幽深道。
魔道的力量汇聚于弈星手中的棋子,随着那一枚棋子落下,下方的巨大机关棋盘也骤然运转了起来。随着机关的轰鸣,机关棋盘上一枚巨大的黑子升起,一片白子突然落下。
巨大的黑白棋子之下,复杂的机关运转。
魔道力量渐渐驾驱统率了这片机关棋盘,这座处于长安机关坊中央,与所有机关坊密切相关的机关枢纽,开始真正的运作了起来!
方才弈星从天元开始,所下的数十步棋,推动运转的机关,终于起了作用!
武则天看着机关的鸣奏声越来越明显,整座云棋台都微微颤抖了起来的这一幕。
突然笑道:“狄卿还是漏算了一步,天机棋盘本就是仿照云棋台制作的,所以,只要以天机魔道的力量驾驱,这座棋盘,也可以是操纵长安的啊!”
高岳秀策抬起头来,震惊的看着弈星,两人隔着巨大的棋盘隔空对视,身下的棋盘如城池,如星斗,如宇宙,似乎整片天地之间,唯有两人。
“原来阁下,同时在下着两盘棋!”
“难怪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从天元那一手开始,阁下的棋子,就仿佛有两种价值,每每一些看似平庸的棋路,却给我一种无比奇妙的触动……”
高岳秀策感觉有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眼前。
“这就是棋道的至境吗?”
“围棋的若有神明,那他一定能算清棋盘上所有棋子的价值,但若是有超越神明的棋道,那便是棋盘之上的棋子,出现了两种价值,犹然能从容取舍,获得胜利。”
“我穷尽想象力,也只能想到前者,但阁下……竟已能做到后者了吗?”
高岳秀策颤抖的问道。
“不……如果一开始我没有取得绝对的优势,平衡取舍,面对你我还是会输!我只是利用前期的优势,小小的放肆了一下。”弈星坦然道。
高岳秀策深深附身,前额触碰棋盘,道:“不,请不要这样说。阁下的棋,已经到了另一个境界,这样的棋道,不容亵渎,终究是我太弱了而已!”
公孙离和裴擒虎站在新坊之中,他们信任着弈星,在得到情报的那一刻,没有任何怀疑的选择了照做。
随着远方云棋台的那一子落下,他们脚下的机关坊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们所在的空间突然剧烈的变化起来,梁柱翻转,巨大的机关构建在导轨上滑动,厚重的墙壁、高耸的斗檐、巨大的齿轮、牵引的机关线在他们身边运转,裴擒虎保护着阿离,在那些被不断运转的机关上跳跃,腾挪。
她们就像是魔方之中,不断跳跃,躲避倾压的兔子和老虎。
巨大的滑轨全部移动到了机关坊之下,这个庞大的机关造物,突然沿着太极宫内的经络缓缓先前驶去,沿途的所有机关,建筑都在滑动,给他们让路。机关坊以不慢的速度,朝着太极宫门驶去。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在长安本身的机关规则下,一切权限,都得让位于这座城市本身的运作规律!
公孙离在机关坊的飞檐上探头张望,看到自己乘坐着这座巨大的机关造物,沿着朱雀大街滑行。
她激动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兴奋道:“星,真是太厉害了!”
裴擒虎抱着双臂,站在另一边的飞檐上,有些言不由衷的说:“俺服役的时候,这点场面在长城也就是……一般般吧!”
“又吹牛……”
公孙离站在机关坊上,看着头顶的天空,怅然想到:“信!你在长城还好吗?”
狄仁杰带队追到了太极宫门前,看着移动起来的巨大机关坊和震惊的六神无主的守卫们,心中恼怒道:“还是来晚了!”
他看着进入朱雀大街主经脉,借助魔道力量飞快滑动的新机关坊,咬着牙追了出去。
机关坊的方向不难判断,狄仁杰看到机关坊滑动的路线,突然明白了过来——神秘组织的目标,始终是大理寺!
这座机关坊,正在往大理寺而去。
那边,裴擒虎和公孙离已经乘着机关坊靠近了大理寺,他们站在坊楼的飞檐上,看着防御严密,滴水不漏的大理寺,在长安本身的机关运作规律前完全撕裂。沉重的正坊门缓缓滑开,一部分坊墙的墙体也开始移动,创造出一个足以让新的机关坊进入的通道。
大理寺内部,坊墙上的岗哨,亭台随着经络快速滑动。让所有密探都措手不及!
大部分的密探都被狄仁杰调往了太极宫,他根本没有想到,尧天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大理寺!
大理寺坊内的建筑,犹如一艘艘在水面上行走的大船一般,飞檐拱斗在滑动,建筑移动间高地错落,整个大理寺的密探犹如一窝被惊动的蚂蚁,纷纷涌上楼阁房顶。
裴擒虎和公孙离,就这样在建筑之间跳动着。
矫健的身影纵越在屋宇上,击倒一个个围攻而来的密探。
飞舞的花伞穿行在移动的建筑中,公孙离的身影不时在伞下出现,改变花伞的方向,周围变换的建筑犹如舞台一般,衬托着她的舞蹈,躲避这周围楼阁中密探的箭矢。
公孙离和裴擒虎,在棋局之上犹如黑白之外的棋子,横冲直撞,冲出与围棋规则完全不同的轨迹!
两人各自朝着大理寺中心,唯一没有移动的秘阁而去,伴随着巨大的轰响,秘阁犹如一朵铜铸的花一般盛开,露出里面的宝相花书架,伴随着机关轰鸣,无数看不见的细线牵扯,宝相花绽放开来。
公孙离从一根根牵引着巨大铜花瓣的锋锐机关线中穿过,坠入宝相花中。
她掏出那一次失败后,明世隐打造密钥钥,裴擒虎也在一朵朵花瓣之上跳跃,阻拦周围敢来的大理寺密探。
时空交错,云棋台上弈星继续落子,操纵着大理寺的机关移动。
狄仁杰赶到大理寺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混乱的景象,所有建筑都在变幻,移动,机关建筑剧烈的改变着,犹如迷宫一般,困住了所有想要去支援的密探。狄仁杰在这些犹如楼船一般移动的飞檐拱斗间跳跃,朝着秘阁靠近。
但这时候,公孙离已经取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正招呼裴擒虎,向DL市外逃去。
“给我留下……”
狄仁杰朝着公孙离的背影打出一面金牌,公孙离却只是调皮的回头一笑,将手中的花伞推出,挡住了这一击。两人的身影飞快的穿过了坊墙,几个起落,消失在了错落的建筑中。
这一次,狄仁杰没有放手,而是带着元芳,循着他们的踪迹——继续追!
这一切计划终于浮出水面!
明世隐利用了索元礼误导狄仁杰,让他误以为大理寺盗窃案,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大理寺盗窃案的目的是长安坊市地图,这一点索元礼并未欺骗狄仁杰,但明世隐却利用了种种手法,让狄仁杰产生了错觉。
以为云棋台俯窥长安,便能取代一部分坊市地图的作用。从而隐藏了他们真正的目的——继续窃取大理寺金匮档案。
整个计划本来是由弈星在云棋台,摸索出天机棋盘的操纵方法,然后利用新坊生产的暗道,潜入其中,以裴擒虎为弃子,启动天机棋盘。
新坊在天机棋盘的控制下朝着大理寺而去,借助太极宫的特殊地位,误导大理寺坊市的机关核,让它认为进入了坊市纳新的程序,自动启动了所有机关,使得大理寺门户大开,由公孙离趁机闯入,窃取任务目标。
但狄仁杰抓住了天机棋盘这一关键线索,使得弈星不得不改变计划。
海池之战中,索元礼以云棋台的机关,教导了弈星最后一课——不要放弃同伴和如何使用云棋台!
最终弈星以自己的智慧,领悟了以天机魔道,驱使云棋台的方法,绕过了天机棋盘,完成了计划。
“可恶!”
狄仁杰感觉到有一股热气在胸中涌动,他的眼中满是怒火,第一次品尝到了失败的不甘:“真是难缠的对手啊!但我可不会就此认输,赌上我狄仁杰之名,一定会将你们缉拿归案!”
弈动长安 第十四手 复盘
“我输了!”
官子结束之后,不待清盘,高岳秀策便站了起来,深深躬身道:“不用算了!我输给了弈星两目。”
他看着略显稚嫩,面孔尚且十分青涩的弈星,直径走向了他。
“我来长安,便是因为在扶桑被我的弟子道策所击败,我一生追求着棋形的优美和围棋的厚味,但在败于弟子手中,才发现坚持的理念无法获得胜利。这让我产生了动摇,并随使团来到长安,欲在围棋的发源地,寻求更高的棋道。”
“但其实你也看出来了,在下棋的时候,我不觉的运用着弟子的下棋方法,通过在制造劫材和打劫,不断在棋局的局部制造争端,追求死活的博弈,增加大量的计算来取胜!遇到了弈星君,用更为高超的计算凌驾于我。但前半局的弈星君,只是接近于我弟子苦苦追究的神之一手,唯有天元之后,阁下才让我见到了更高的棋道。”
“道策是一名优秀的胜负师,认为围棋的本质,就是死活和官子,只要算清每一枚棋子的价值,再从容的去做取舍,便一定会得到胜利。”
“但我认为,围棋在胜负之上,还有更为高深的境界和道理!”
“阁下是超越了胜负师的棋手,将围棋引领到了超越胜负的新境界……”
高岳秀策凝视着巨大的机关棋盘,握拳贴近了胸前,颤声道:“那天元的一子,将是超越胜负师们苦苦追求的神之一手的境界。那一子,只有一半出自阁下之手,另一半宛如秘不可测的天意。”
“我愿称之为天落半子!”
“想来若世有神明,阁下亦能胜它半子。因为阁下的棋,已经落到了棋盘外的世界……”
弈星平静道:“若有机会,我想和先生的弟子——道策下一局棋。”
“哈哈哈……”高岳秀策放声笑道:“会有机会的!”
两人一同走向太极殿,高岳秀策在女帝面前由衷的赞扬了长安棋道一番,并称弈星是天落半子,真正的围棋天才。而长安棋道也是俊才迭出,欣欣向荣。
轮到了弈星,却见女帝屏蔽左右,笑道:“你可知道,在你下这局棋的时候,大理寺门户大开,被盗贼乘着新的机关坊闯入,盗取秘阁金匮的重要情报。”
弈星微微垂首道:“弈星不知!”
“不,你知道!”武则天眉心的桃花灼灼,眼神灼灼的看着弈星,笑道:“你说,朕该如此处置你?”
“任由陛下处置!”弈星平静道。
“司空大人认为应该将你拘押起来,彻底调查神秘组织。”女帝站起身来,感觉到面前的少年呼吸一紧,她平静道:“但朕给否了!能在两局棋中,同时战胜朕的爱将怀英和扶桑小王子,你乃是长安的一颗遗珠!”
“朕爱惜你这样的人才!”
弈星闻言,有些动容。
“但你能不能告诉朕,我究竟有哪里做的不好,让你们这个神秘组织来反对我?”
武则天居高临下,诚恳的注视着弈星。
此刻弈星的心里有所动摇,他张了张嘴,却最终未能说出那些话。
武则天见他如此沉默,也是疲惫的扶着额头道:“算了!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吧!但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朕的统治已经不该继续。请你坦然的告诉我,而不要伤害长安……”
弈星无言以对,只能告退。
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听武则天道:“朕赐你围棋一品入神之名,若是有时间,随时可以入宫教朕下棋。”
“谢过陛下!”
弈星心中更为复杂,向着坐在御座之上的孤独皇者,告退离去。
深深的太极宫中,武则天独孤的站在御阶上,看着西边月亮的余晖照了进来……
“你改变了计划……”明世隐站在黑暗中,背对着弈星。
弈星正在棋盘前为明世隐复盘整个过程,闻言低头道:“是的,老师!那时候狄仁杰已经发现了我们潜入玄机殿的方法,弈星不得已,改变了计划。”
“没有人会责备胜利者。”明世隐缓缓道:“你做的很好……但不是最好!”
“执棋者应当利用一切为棋子,必要时,就连自己也可以作为棋子!但不应该让自己的感情左右棋局。真正的棋手,应该是绝对的胜负师!从天元那一手开始,你的棋就有了动摇,这一次是高岳秀策棋艺不够,不然,你胜不了!”
“你太在乎尧天的同伴了!这样是无法做一个真正的领袖的……”
明世隐没有再说,只是让弈星用心复盘,找出自己的错误。
“这一次的计划,只是试探和试验,验证了操纵长安的那一盘棋!”
明世隐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卷轴,随着一枚金色卷轴的展开,整座长安所有机关坊的机关总图,呈现在明世隐面前,一览无余。
“有了这张机关总图,长安便尽在我掌握之中。”
“终有一天,长安会在你手中化为一个真正的棋盘,胜下去……一直胜下去,因为失败的代价,让人痛彻心扉。如果你想守护所有人,即便为了这个可笑的信念,那也一定要胜!”
“是……老师!”
弈星第一次,没有如往常一般坚定地回答。
明世隐对人的利用,犹如机关一般冰冷和精密,但真正的半机关人索元礼和真正的机关人,却抛弃了这种算计和机关律,拥抱了人的温暖。
这一切都让弈星感到迷茫。
他曾经生活在极端冷漠的环境中,是明世隐的利用,让他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但如今他好像感受到了除了利用之外,人与人之间还有另一种关系和价值。
令人失去精密的算计,作出另一种选择!
明世隐似乎察觉了他话里的迟疑。
“你终究是和我走上了同一条道路,那样会输的啊!星!”
“输掉的话,会难过到哭泣吧!”
“尧天的梦想,一定会在我手中传承下去。星,你一定要比我……比我做的更好。昔日长城的悲剧,才不会重现!”
明世隐在黑暗中如此想着,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那座守护所有人的长城,和昔日伙伴的面孔,让他久久凝视着黑暗……
他展开手中的另一份卷轴,上面画着一个复杂的魔方——这是名为破晓之心的钥匙,可以开启,他实现尧天的力量!
“就让我,为你们赢得一切吧!”
明世隐握紧了卷轴,将它藏到了手中的法器里,转身走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