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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之高氏物语全文阅读

作者:蓬莱三人     战国之高氏物语txt下载     战国之高氏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战国之高氏物语全文阅读

秽多非人介绍

    散人第一次知道‘秽多非人’这个贱民群体是在幸福大的《武田家的明国武士》,描述飞驒国的匠户。

    ‘秽多非人’在整个平安朝乃至现代,都扮演着非常重要的社会地位,他们是奴隶制度残余的一部分,但又不属於全部。

    ‘秽多非人’与工匠、手工业者、官私奴婢、佃农都不同,并非属於后天奴隶或者自由人,而是社会地位世袭的半奴隶半自由人

    ‘秽多’从事着常人不愿意进行的卑贱工作,如狱卒、丧葬、救火、屠宰、放牧,皮革制作、开矿、在江户城的里巷掏粪,属於不可接触者。

    而非人则更接近於破产后的乞丐,无业游民可以通过部分手段,逐渐艰难的恢复自由人的社会地位。

    这个特殊群体的起源是律令制度,对於奴隶的划分。镰仓幕府称他们为‘部落贱民’,而当时对幕府来说只有‘虾夷人’才是部落民,可见这个称呼其中的恶意。

    即便今天,‘部落民’三个字也比‘雅库扎’更有杀伤力,带有很强的歧视意味,国会上不乏议员相互口吐芬芳“你是个部落民,你全家都是部落民,你祖宗十八代都是部落民”这种粗鄙之语。

    散人搜集资料手段有限,仅能通过知乎、自媒体和早期博客来进行了解,可能不太准确。

    镰仓幕府或者江户幕府都流传着‘七分之一’人的说法,也就是杀死七个‘部落民’才会偿命。但这个说法,窃以为有所矛盾,因为‘秽多非人’并不是奴隶,他们在管理上明显是自由人。

    只是职业很卑贱,广受歧视,至於江户武士拿秽多非人试刀的野话,则根本找不到出处,因为这明显是与《武家诸法度》相违背,严重挑衅幕府权威的行为,搞不好藩主都要退隐,家老都要切腹,杀人的武士怕不是全家都要整整齐齐。

    ‘秽多非人’这个词汇听起来就像穷人,但实际上则不然,他们拥有紧密的内部管理阶层和团体结构,并且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贫穷。

    管理关东八州、以及骏远叁的弹左卫门一族,曾先后出仕北条、德川两家百万大大名,管理超过200位秽多非人长吏,这还是在‘部落民’相对较少的关东,‘秽多非人’更多的关西,人数恐怕更加难以想象。

    部落民大多开设店铺,从事小商贩和手工业者的生意,‘雅库扎’群体虽然最早是浪人组成,但其中底层成员也不乏‘秽多非人’。

    “秽多”之乱,备前“秽多”人要求撤销歧视措施而发动的一次起义。“秽多”被视为先天的贱民,不得改为平民。老老王的小说《穿越时空的蝴蝶》里,也有关於秽多之乱的描写,大家感兴趣可以去找一下,还有南朝钉宫理惠大王的段子。

    1856年(安政三年),备前冈山藩加强对“秽多”的歧视政策,规定他们只能穿淡茶色或蓝色布服。“秽多”群起反对,发展为暴动,日本称染成淡茶色为“涩染”,故称“涩染一揆”。冈山藩形式上虽未接受其要求,但实际上撤销了这一歧视措施。

    这是一个很矛盾和复杂的社会群体,虽然默默无闻,但我觉得写书,似乎也不能就此把他们给忽略掉。

江户幕府——农兵节

    富士山的积雪呀呦欸

    富士山的积雪呀呦欸

    富士撒嘿哟

    山巅的积雪呀融化在那朝阳中

    融雪她流向那呦欸

    融雪她流向那呦欸

    融雪撒嘿哟

    就流向那富士山脚的三岛城

    三岛的艺妓女郎呦欸

    三岛的艺妓女郎呦欸

    三岛撒嘿哟

    艺妓女郎呀擦脂抹粉终无期

    擦脂抹粉终无期呀呦欸

    擦脂抹粉终无期呀呦欸

    擦脂抹粉撒嘿哟

    终无期呀客人们呀很为难

    客人们很为难呀呦欸

    客人们很为难呀呦欸

    客人撒嘿哟

    很为难呀地藏菩萨的石像

    地藏菩萨的石像呦欸

    地藏菩萨的石像呦欸

    石像撒嘿哟

    地藏菩萨呀脑袋瓜滚滚圆

    脑袋瓜滚滚圆呀呦欸

    脑袋瓜滚滚圆呀哟欸

    脑袋瓜撒嘿哟

    滚滚圆呀大乌鸦都要来歇脚

    大乌鸦来歇脚呀呦欸

    大乌鸦来歇脚呀哟欸

    大乌鸦撒嘿哟

    来歇脚哟欸岛田的俏女郎

    岛田的俏女郎呀呦欸

    岛田的俏女郎呀呦欸

    岛田撒黑呦

    俏女郎呀像融雪般溶于情

    融雪她流向那呦欸

    融雪她流向那呦欸

    融雪撒嘿哟

    就流向那富士山脚的三岛城

    农兵节是神奈川民谣,出现时间应该是在小田原征伐以后。因为三岛城或者三岛町,是丰臣秀吉为安置随军妓女,专门筑造的一个大町。

    虽然不清楚为何会成为幕府军的军歌,但整首歌曲轻快明了,恢谐气势,但听上去又更像是农民田间地头,劳作时唱的号子,并不压抑,反而让人感觉放松、愉悦。

    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某站听一下up主德川家禛的视屏,真的很洗脑,抖腿。

第一章代官

    《敦盛五十年》

    半盏清茶寄远暇,

    茫茫浮世哪堪家?

    草间白露今朝置,

    水底金波一响洼。

    云孽南楼将弊月,

    风催金谷欲折花。

    百年性命朝夕去,

    一梦华胥岂可夸。

    ——织田信长作歌于桶狭间之战前。

    永禄元年,九月秋的一个上午。

    平山庄代官所外来了一个骑马的青年,年约二十,乌帽灰履,穿着黑纹付羽织、马乘差袴,腰间角带处斜插着一柄直打刀。“羽织和差袴”皆是武家装束,类似后世大河剧里武士常穿的样式。

    年轻武士名叫高师盛,是新上任的村縂保司代官。

    虽然已入白露时节,但处暑仍旧没有完全消去,天气还是很热,高师盛又在晌午的日头下,骑马一路颠簸,着实感觉有些乏困。在庄所前,他勒住了坐骑缓了缓心神,四顾眺望。

    和天下绝大多数代官所一样,平山庄所也是地处要道。

    在庄所楼前,是一条平坦夯实的乡道,也正是他来时走的路。

    乡道两侧则是大片的农田。

    今年的年景不错,入秋以来,雨水较足,地里的冬荞麦郁郁葱葱,风一吹,青色的麦苗起伏不定,愈发显得长势喜人,远远地可以看到有三三两两的佃农、隶徒穿着犊鼻裤,光着膀子在期间劳作。

    临近日中,路上车马、行人颇多。

    有单衣步履的徒士浪人,也有结伴而行的行商客旅,更多的却是行色匆匆,为生计劳苦奔波的黔首百姓,因世道不宁,道路不靖,行人多随身携戴棍棒、肋差。

    高师盛翻身下马,谦逊地退让路旁,给对面迎来的舆轿避开道路。

    舆轿内坐着一名精神矍铄的年迈老者,衣袍齐整,坐在哪里闭目养神,旁边坐着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两边交错时,小孩子透过窗牖好奇地看了过来,显然对高师盛牵着的信浓马很感兴趣。

    小孩眼神灵动,见有人看过来也不怯场,反而同样恭谨地弯腰回了一礼,感谢他为自家祖父的舆轿让路。

    高师盛点了点头,友善地回了一个笑脸,同时心中暗忖,自家同样的年纪下大概是没有如此“早慧。

    顺着乡道再往前,十多里外就是引佐郡了,想来这老者应当是从外地而来,带着孙儿要去井伊谷城中访友。

    敷知郡毗邻东海,隶属远州,国中豪族甚多,其中最著名的有两大姓,一个如今是兼领骏河、远江、三河三国守护职的今川氏,另一个则是门下重臣朝比奈氏。

    今川氏出身清和源氏名门,贵为幕府一门众;朝比奈氏则是藤原北家劝修寺流,公家后裔。

    刚刚路过祖孙二人的舆轿上的左三巴纹便是朝比奈家的家纹,根据分国法《今川假名录》第三十二条出仕先后取缔令,骏、远、叁三州武家豪族不得以家名苗裔互为尊卑,而皆应以出仕今川家先后顺序,禄职高低,进行区分上下。

    年轻武士应当恭敬长者,后奉公者应当退避先奉公者,其中朝比奈氏与三浦氏因世代奉公,以忠孝节义著称,《假名录》特意标注,两家子弟享有行路不虞、国人退避的殊荣。

    故而高师盛,才一见到朝比奈家的队伍,就自觉下马肃立,让舆轿先行。

    自增善寺殿,即今川氏亲时开始就树立起的武家法度,可谓深入人心,高师盛作为今川家的奉公武士,更是对“今川下马众”深怀敬意。

    高师盛的父祖俱在,身体康健,族中人丁兴旺,承祖上余荫,家中有宅院一栋,良田数百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属于是最常见不过的小豪族。

    按照室町幕府时期的武家惯例,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出家修禅,幺子们打发出去自谋生路。即便将军、管领家亦不能免俗,只不过现今天下纷乱,人心不诚,就连佛祖家也没有余粮,想进寺院青灯古佛也不再像百年前那般容易。

    家中捐献了好大一笔供奉,才在善德寺换得一个比丘的名额,高师盛思量许久,终究还是不想在寺院里了此残生,於是将剃发修行的资格让给了从小就身体孱弱的幼弟,自认汉学、数算还算尚可,便去骏府奉行所自荐,担任同心众跟随书佐头学习两年,才通过考核,终於是摯选上了一个村縂地头的代官职位。

    舆轿越行越远,高师盛的思绪也回到了眼下。

    他整顿了下装束,才牵着马来到庄所门前。

    “代官者”,“代管也”。

    敷知是大郡,平山庄又是郡中数一数二的大庄,作为今川家下辖直领,庄所门面很是气派。

    隔着老远就能望见土塀院墙内高高竖立起的旗帜物,此时到得近前,看的更加清楚,只见庄所占地颇广,门前碎石铺路,由台阶一直延伸至与乡道相连。

    站在乡野御道之内,立于天地众生之间,高师盛突然踌躇不前,他意识到就此踏门而入后,前尘旧忆恐再难追。

    “矢志磨砺二十载,费劲千辛万苦,終能执掌一庄,虽所辖之地不过五里,但终究还是让我迈出了这最难的第一步。‘”

    喃喃自语几句,似是要坚定自家的决心,他干脆牵着马,不再退缩回避,直往大门而去。

    …………

    门中塾房旁坐了一个老役,看见有人过来,便从房中走出,和善地问道:“宿住?还是有事?”

    “在下高师盛。”

    老役略微思索,开口问道:“可是新任的代官?”

    “正是。”

    “唉呀!还请恕小人眼拙”老役诚惶诚恐,撩起衣袍,就要行跪拜之礼。

    高师盛伸手拦住,笑道:“老丈言重了!”再有打量他几眼,见他身材矮小,脚步也有些蹒跚,显然是早年腿上受过伤,客气的问道:“我上任前,听野山右兵卫提及,本庄门书名叫室野平三,可是你吗?”

    “正是小人。”

    野山右兵卫,本名叫野山益朝,正八品上右兵卫大志是他的官职。因去年水泛治理得力,功绩优异,被提拔去了郡里。

    “门持书役”,是村縂代官的下属之一。

    “村縂”虽然是最基层的单位,毕竟是管辖一乡五里之地,所以在庄头之下,又设辅佐。左右手分别叫做:付盗、门持书役。付盗:“掌巡捕盗贼”;门持书役:“掌庄役书录”。另根据乡内民户丁口数量多寡,来安排差役快手。

    高师盛见他唯唯诺诺倒也不觉奇怪,门书名义上是守备副手,单论地位甚至有时还在捕盗之上,但那早已经属于百年前的旧账了,往前倒退五十来年,门书还算是个能混个温饱的不错差事。

    如今天下纷乱,豪强用武,整日埋头版牍之间的刀笔小吏又岂能真的受人器重,加之室野平三老迈体衰,性格怯懦,自然愈发为人所轻,不过同样也是因为老诚可靠,庄所上下,连同前任庄头在内对他都十分尊敬,野山益朝在高师盛登门拜访时,还专门托付他对其对照顾一二。

    即便没有野山益朝的嘱咐,对室野平三这种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在坚持为主家奉公的老人,高师盛也是发自内心的肃然起敬。

    室野平三一边在面前引路,一边回头说道:“俺们前天才接到郡里的消息,没想到庄头这么快就来了,还请庄头稍等片刻,俺去把他们都唤回来。”

    “不用,等晚间再相见也不迟。”

    注释1:《敦盛五十年》是织田信长的汉译诗,由于是在网上找的并不清楚是谁翻译的。

    注释2:黑纹付羽织胯服,实际上江户时期的武家服装,室町幕府时期具体叫什么,作者也不清楚,但样式差别估计也只是羽织纹饰不同。

    注释3:文中的“里”指的是战国时期的“里”,一里大概等于现在的三公里,所以十多里还是挺远的。

    注释4:关于《今川假名录》部分,原文仅限於今川家宴会座次,小说里按照作者自己的理解,把范围扩大至日常出行,“下马退让”是足利下马众的特权,故而调侃朝比奈家是今川下马众,单就地位来说确实如此,在今川义元心里对朝比奈家的信任和地位,恐怕还在远江今川家这种同宗之上。

    凑字数结束。

第二章庄所

    登上台阶,高师盛向门旁侧塾中瞟了一眼,屋内陈设简单,一塌一几而已。

    屋内墙壁上贴了十来张的文书,因离得远,看不仔细,大致内容都是各村之间之间普请劳役的安排时间和人数要求,村人租种“村縂”庄田的请求。

    其中还有一张带画像的缉捕公文,格外引人注目,左侧写有数行文字,右侧也是鲜红的朱判印。

    在庄所张贴通缉犯画像是承袭镰仓旧制,一来方便过往民众揭发,二来吏卒也可根据画像检查行人。源义经与兄长源赖朝反目后,二度潜逃奥州投奔藤原泰衡时,就曾享受过全天下通缉的待遇。

    至于张贴普请文书,则是各国百姓们与室町幕府长达百年武装斗争中,逼迫守护名主们妥协的结果。

    公示文书,通常一式两份或三份,类似后世合同契约,其中两份由大名奉行与百姓个人分别收录,留存作为证据,剩下的最后一份则要在关所或者村縂里张贴出来供村人观看辨认。

    增加文书的公信力,同时方便村縂和书役也方便根据书状随时对税收劳役进行调整和安排,避免出现奉行摊派不公和村人逃避赋税的情况。

    高师盛在骏府担任同心众学习时,就曾遇到城下町的职人对自己多服了普请役进行抗辩,并作为代表转达给本家的奉行官,最后参与负责处理此事,主办此事的书佐头根据当年内的普请名册,确认确实奉行所方面出错后,立刻同职人进行协商,根据雇值,也就是对方在城下町一天做工的收入标准,补偿了因为普请劳役而造成的损失。

    双方在神社佛像的见证下,达成了相互谅解,并保证日后不会再对此事做出追究和议辩。

    其他大名治下如何,高师盛不清楚,但他亲眼所见,骏河、远江两国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可谓是皆仰赖今川氏的仁德。

    “这些都是本乡的开具的文书吗?”

    “对,除了那名犯人是骏府亲自下发的通缉。”

    高师盛又看了眼画像,没有再去细问,转身迈步,走进了院中。

    ……………………

    进了院内,才发现庄所分为前后两进。

    前面这个院落,就占了整个庄所大半面积,先前看到的旗帜物就竖立此处。

    右边是六间屋敷,一间番库、五间长屋,中间由水井隔开,典型的武家庄园样式。

    左边搭了个马厩,能容纳两三匹马的样子,远江不比信浓,并不产马,往常只有使番传骑投宿时才派上用场,眼下却是空荡荡的。

    马厩旁边靠墙种有两排果树,分别种有梨、枣、乌梅等树,果树下开了几块菜圃,地畦齐整,挖有沟渠,方便浇灌。院墙尽头的角落里搭了个鸡埘,边儿上是茅房。

    原本在马厩棚阴影下,半趴半睡的甲斐土犬,看到有生人进来,立时窜出来,大声狂吠,不但惊得鸡埘外木架上,栖着地五六只鸡“咯咯咯”地乱叫,也让刚进门的高师盛吓了一大跳。

    室野平三将马牵去厩中,又连声呵斥了土犬,待它夹着尾巴缩回棚里,不再叫唤,才走回高师盛身边,忐忑地说道:“惊扰庄头了,实在罪过……罪过。”

    见高师盛摆手示意不要紧后,才殷勤介绍道:“这个前院是俺们住的地方,庄头的住处在后院。”

    “后院?”

    “对!后院整洁干净,先前野山保司在时,也都是在后院居住。”

    高师盛往前走了两步,后院的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可以隐约看见其内屋舍俨然,庭院前栽种一片竹林,渐入落秋时节,每当微风拂面,都会晃动竹林沙沙作响,飘落一地泛黄的竹叶,给庭院内增添了些许禅意。

    室野平三接着介绍道:“若有国人、豪族参觐骏府,路过借宿,也都是住在后院。”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三河国的松平殿,天文十八年参觐骏府殿和弘治二年归国时都曾在本庄宿夜。虽只住了两次,但对俺们侍奉很是满意,归国那次临走前不但赏了两吊钱,还在墙壁上提了首诗,庄头要不要去瞧瞧?”

    三河松平殿指得便是西三河旗头冈崎松平家的现任当主松平元信,永禄元年,也就是今年某月,他就会将名字中“信”字,改为祖父松平清康的“康”字,改名松平元康,以示不忘祖父一统三河的野望。

    这位如今的三河国小豪族日后随着势力的不断扩张,还会再改名两次,桶狭间之战后背离今川氏后,对自己曾经在骏府城担当人质的经历深以为耻,决意舍弃掉今川义元赐予的偏讳“元”字,以改名为松平家康,“家”字的偏讳则是来自于清和源氏出身,河内源氏之祖源义家。

    最后第三次改苗字为德川,认领新田氏为祖,松平元信也就是日后,江户幕府的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元服时的名字。

    天文十八年参觐骏府,其实是安详城合战后,被战败的胜幡织田家转送去今川氏充当人质的事情,直到弘治二年才得到骏府大殿今川义元准许,返回冈崎城继承家业。

    高师盛与这位未来的天下人,年龄相仿,不仅神交已久,而且都曾在骏府城内作为同心众生活过,所欠缺得只不过是当面一会罢了。

    若是最初几年,听到松平元信的大名高师盛还会惊诧连连,生活在这个时代久了,见到太多太多的信野名人,也就逐渐变得不觉为奇。

    不知是这五道七畿的天下太小,还是东海道各国日后出现的高维武将实在太多。

    高师盛想到此处,不觉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说道:“不急,日后自然有的是时间,来好好瞻仰一番墨宝。”往后院看了看,又向右边长屋瞧了瞧,问道:“庄内其他人都在哪里?”

    代官到任,这么长时间,除了门塾坐着的室野平三外,居然再也没见到一个人,适才牵马入院,鸡鸣犬吠,动静不小,许久也不见人出来,难道今天只有门持自己在这当值不成?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室野平三小心翼翼地说道:“今日庄内有本证寺的法师开坛授课,其他人都去帮着巡查秩序。”

    说是巡查秩序,其实也是去听讲佛法,顺便寺中蹭一顿午饭,这两年净土真宗在远江发展迅猛,许多乡庄的村子都是举村信奉。

    高师盛微微诧异,暗忖道:“一向宗的僧人当真胆大,竟然又敢私自建庙!”一向宗即净土真宗的别称,东海道净土真宗皆以三河本证寺派为嫡脉正传。

    虽然明知对方有违法度,作为代官应当制止,但本证寺势大根深,并不是高师盛一个小小的村縂就能管的,远的不说,远江高氏上下,连同他父母都是净土真宗的信众,每年都会带他去三河参拜本证寺。

    在外人眼中恐怕,他也是一名净土真宗的信徒,那里有信徒阻止自家信奉的宗派宣扬佛法,扩大声势的道理。

    高师盛心中无奈,表面上却只能和气的说道:“既如此,麻烦书役前头带路,你我二人不妨先验过堪合告身。”

    室野平三,应了声是,弓着腰,侧身引路,带着高师盛往后院行去。

    ……………………

    注释一:牛肉丸确实被他哥哥全国通缉,至于是不是每个村门口都帖海报,这个没有仔细查,源氏一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种重金求首的事情实属寻常。

    与百姓商讨劳役和税收的部分,参考“应仁之乱”后的村縂合议,守护不入制度,江户时期萨摩藩岛津家税收和普请也都是与村縂商议进行,多次被减封改易的米泽藩上杉家后期也是摒弃传统农业税收模式,改为与藩士、百姓、商户凑在一起开股份公司。上杉家投资,百姓生产,藩士运输,商户代销,很有某宝,某并多多的感觉。

    注释二:庄所制度是结合庄头制与江户代官所拼凑编撰的,在下实在不清楚战国时期管理最基层的单位叫什么。

    这里引用了赵子曰老师的《三国最风流》东汉亭部人员编制,长屋结构参考了江户代官所的图片和,某站up主,王鲁九班关于日式江户长屋科普图。

    注释三:勘合是古代朝廷印制的类似于介绍信,供官员、商人等需要在长途旅行途中使用驿站时出具的凭证。

    注释四:同心众,幕府时期对中下级官吏的总称,主要负责庶务、治安以及辅助上官收税等工作,可以理解为明清时期衙门里的帮闲衙役。

    注释五告身:古代授官的凭信,类似后世的任命状,上面写着该员的体貌特征,年岁籍贯。北周时已有此称。宋亦名“官告”。《通典》卷十五载唐代选补官员之制云:先简仆射,乃上门下省,给事中读之,黄门侍郎省之,侍中审之,不审者皆得驳下,既审然后上闻,主者受旨而奉行焉。各给以符而印其上,谓之告身,其文曰尚书吏部告身之印,自出身之人至于公卿皆给之。武官则受于兵部。

    平安朝承仿唐代,所以引用称谓并不奇怪。当然,村长大小的庄头大抵拿不到堪合告身,顶多是传符,多为木质或者竹制,用于与前两者相同。

第三章青木大膳

    确实如室野平三所说,后院比前院整洁许多。

    围绕庭院中的竹林,倚墙建有六间屋敷,左右均分。

    地方虽说比前院小,但环境却胜在清幽静雅,而且屋敷样式也与前院不同。

    南边的屋敷与外院类似,都是长屋通房。

    北边三栋屋敷则不然,里面那间略大,显然带着玄关、卧室分有上中次三个隔断间,以及台所和裹座敷;外边两栋则稍显简略。

    大概很久时间没有翻修的缘故,屋舍的墙壁、木门都有些陈旧,屋外式台下铺陈的石板也坑坑洼洼。南边长屋前的式台上有的地方也已经坏朽,最边上还算完好的式台上坐着五人,聚坐闲谈。

    “北边这些房,外边这栋是供庄头居住,里边那栋是留供给官吏投宿。南边这些长屋是为官吏的随从、仆役准备的,若有商旅借宿,又没有官吏留住,也能安排此处。”

    见室野平三引人进来,有名差役打扮的青年,下意识想起身迎接,见自家上官没有动作,便就又缩了回去,显然是以身旁那位,自顾自擦拭手中太刀的中年武士为首,至于其他人也都是抬头张望,小声议论。

    介绍完后院格局分布,室野平三隔着竹林,冲着式台上坐着的五人喊道:“大膳,万次郎这位是新到任的高庄头,赶快过来拜见。”青年差仆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活计,冲着高师盛方向,俯身下拜,口中说道:“北庄万次郎,拜见高庄头大人。”

    其他三人也拜倒在地,参差不齐地说道:“小人等,拜见高庄头大人。”

    唯有那中年武士擦拭完手中的太刀,才放下抹布,语气冷硬地回了句:“青木大膳见过高庄头。”

    室野平三跟在他身后,指了下最先下拜的那人,说道:“他是北庄万次郎,庄所差人,·……···。”又指了指安坐那处的中年武士:“也是青木付盗的弟子。”

    万万没想到,平山庄的差役都是如此人物,没见面的擅离职守,见面的倨骜不驯。

    对于青木大膳的名字,高师盛早有耳闻,对于他的无礼举动,只当没有看见,颔首笑道:“付盗有礼了,一个不值一提的村惣庄头职,算甚么“大人”,万次郎快快请起。”迈步过去,将那拜倒的四人,一一扶起。

    北庄万次郎身材削瘦,看起来二十多岁,样貌平庸,无甚出奇。

    青木大膳三旬年纪,面色青白,左眉间有伤,似是刀创,左肩总是不经意的微微凸起,这是惯用木剑留下的旧习,虽说五官还算端正,然而其坐立身姿却隐约透出一种残忍的意味。

    其人曾客居骏府城有近三年时间,一直寄住在屋形町的武家屋敷,仕官前靠给座商当用心棒过活。在骏府城大大小小的浪人打手里“青木一刀斋”也是排得上名号的难缠人物。

    高师盛那时正好在骏府做同心众,时常听闻他与人比试剑术,出刀迅速且带有一股能将对手一击致命的杀气,每次对决,总有一招得胜,对方倒地吐血的传闻。混迹居酒屋的浪人们,都说他是得了南常陆鹿岛新当流道场“免许皆传”的剑豪一流。

    剑豪云云,实难考证。但青木大膳以前曾是北条家臣,由于品行不检点犯下大错,因而失去了主君的事情,却是人尽皆知,这也导致他纵使剑术了得,却仍得不到信任,受到骏府官吏疏远,一直蹉跎不第。

    过往在骏府城听到的传闻在高师盛脑海中飞快掠过:“青木大膳,轻剽悍勇;弟子北庄,中庸持重。”

    他的视线在北庄万次郎身上挪开,又在青木大膳身上来回打量,心道:“单从初次见面的言行举止,传闻说的一点不错。”

    差役六人,已认识了三个,“门持书役”室野平三,付盗青木大膳,差役北庄万次郎,另外三名差役应该是去法会了。

    高师盛将视线转到剩下的三人身上,温声问道:“不知这三位·····。”

    不等高师盛问完,北庄万次郎主动说道:“他们两个都是借住的行商,今日得闲,便相约一起聚会。”

    庄所按律是不能接待外人,不过凡是总有例外,只要过往行商传符路凭完备,庄所也都愿意接待,甚至专门走村串乡的货郎干脆就在庄所长期租住,这属于私下不成文规矩,收来的租钱也都归庄所公人均分,并不会记录在册。

    北庄万次郎不等高师盛言语,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钱,交给身旁一人,吩咐道:“庄头初来上任,俺们不能没有表示。你们三个快去买些酒肉回来!等晚上木村兄弟三人回来,大家一起庆贺。”

    三人大声应了,却没真的拿钱,年岁最大的那名货商按住腰间的肋差,起身豪气地说道:“小人们久住庄所,自野山右兵卫大人在时,就颇受诸君照顾,今日盼得高庄头新任,正该好生亲近,怎敢叫庄所破费?些许酒肉,值几个钱,万次郎莫要与俺们争了!”说着告了个罪,不给高师盛拒绝的机会,拉着另外两人拜退而出。

    高师盛本想拒绝,但听那货商说完,却打消了阻拦的念头,明白自己若今天不受这顿酒肉宴请,他们回去心里也要疑虑不安。

    况且观此三人面相,不似善良,且与庄所公人交往为伍,必是本乡的贷伴众无疑。

    镰仓以降,豪族结党自雄的风气逐渐蔓延到民间,各行各业也都喜欢聚众结契,相互扶持,其中就有势单力孤的货郎,货郎们为了能对抗操纵物价涨幅的大座商,就组成了贷伴众。

    因为货郎们往往要从座商手中赊贷货物,家中并不富裕,单人外出贩货又有危险,都选择三五一伙,会结伴而行,吃饭全靠背着的那口铁锅,所以又叫背锅众。

    为首那人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肯定是这伙背锅众的首领,要知道庄所每天的庸租可是不低,租住不过是给庄所交纳金的好听说法,让差役们对货郎夹带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今川家早就废除了以关所路卡为首的苛捐杂税,但并不代表完全就不收行商们的抽税,尤其是丝茶、漆器等物监管严厉,更何况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在平山庄讨生活,想不孝敬差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新庄头上任对货郎们来说需要小心打交道。

    高师盛也想好好了解一下这群“背锅众”在内的国人众团体。

    注释一:青木大膳,人物引用井上靖老先生的著作《风火山林》中第一章就被被山本堪助坑害至死的倒霉浪人,原文只说他剑术高超,新当流出身是散人附会上去的。

    注释二:免许皆传,是剑道段位的说法,代表此人已经出师,可以开馆授徒,属于该流派对一个剑客很高的评价。幕末很多维新志士和佐幕剑客都有这个身份,比如已经彻底性转成为本子达人的冲田总司老弟和星空卫视里靠网球就能如铁炮般杀人爆头的坂本龙马。

    注释三:吃肉问题,战国时期至江户时期吃肉都是很寻常的事情,剩下的只是有没有钱买的起,做到可以奢侈一回的农民终究是极少数。

    只有平安时期有法律,明文禁止杀生吃肉,江户幕府第五代将军,“犬公方”德川纲吉因为无子,听从母亲的建议,于贞享四年(1687年)颁布《生类怜悯令》“止杀生,祈福报”希望佛祖看到他的虔诚能赐给他一个儿子,水户黄门德川光圀怒斥将军德川纲吉,“天下人怨声鼎沸,汝仍执迷不悟!汝若宽谅天下人,减其赋税,人民必谢恩,即为善业。毋须以此恶法箝制百姓!”

    这里也能看出来,江户时期屠宰业不但很寻常,甚至达到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地步。“江户妖怪屋”就是卖肉的地方,因为浓郁的佛教氛围,吃肉确实被认为是种不道德的恶习,但以治病的名义从兼职屠宰场的药店买肉则不在其内,这算是典型的掩耳盗铃了。

    补一句,妈宝男“犬公方”德川纲吉,最终也是也没能让“隔壁神社绿光如来老王佛”赐他一个儿子,绝嗣而终。

    注释四:背锅众这个称呼是恶搞,古代游商确实有三五成群,背锅长途赶货的经历,国人众更像百姓间的结社团体,相互扶持而逐渐形成扩大后,变得可以对地方施加影响,江户时期还有很多类似的组织,比如在吉原花街收保护费,结果被江户幕府打击流氓犯罪的奉行所,一锅端的风魔忍其实也属于此类。

    注释五:《今川假名录》明确规定废除远州,骏州所有豪族私自设立的一切关所路卡,今川家自己的官方收费站,应该是一直存在,但数量应该大为减少,就像动物园打折,单票变通票,一票畅游,对东海道的商业发展具有很大的正面影响。

第四章村縂位卑责权重

    在镰仓时期,“保司代官”的主要责任是监察治安、追缉盗贼,虽说入室町以来,渐渐地开始插手一些有关民事上的任务,单维持治安,逮捕不法仍旧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也就是说,既然高师盛当了保司代官,那么以后就免不了,要时常与这些游离在今川家法度边缘,进行试探的“郎党聚众”们打交道。况且很多事务,他还要反过来仰仗对方,早些互相熟悉也并非坏事。

    院中现只剩“保司代官”高师盛“门持书役”室野平三、“付盗”青木大膳、“差役”北庄万次郎四人。

    四人互不熟悉,不自觉就都闭口不言,场面也就沉默了下来。

    室野平三老实,心里只想公事,见此刻冷场就挑了个话头,先开口道:“野山右兵卫大人走前,曾有交代,说等高保司来后,可将庄所录册尽数交付,保司是现在接收?还是晚上用过饭后在看?”

    闻言知意,高师盛那还明白他的意思,从怀里取出一份告身和路凭,递了过去,笑着说道:“这是郡守给我的委任凭状。书役先检查检查,看看有无错漏,再来交接公文也不迟。”

    保司代官,虽是微末小吏,毕竟也是一方代官。如果本地人任职倒还好说;若是外地人任职,如何证明,就要全靠任职告身和路凭。上面详细写了该员之籍贯,相貌等等,以防止有人冒充。——这并不是没有先例的,最有名的当属源义经,他在逃亡时,路过淡路,被关所部将盘查,就冒充过家臣武藏坊弁庆的随从,逃避检查,最终蒙混过关。

    室野平三年少时,在寺院当过几年沙弥,跟着师傅学过汉学,念过《千字文》、《世说新语》一类的蒙书,认识字,文化程度比旁边两个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强太多,认认真真地看完后,交还给高师盛,重新见礼,说道:“保司,还请随俺来。”

    ···········

    室野平三把高师盛领到北边的外房,先上台阶,打开玄关移门,介绍说道:“野山右兵卫大人走后,俺们又把屋内重新收拾一遍,庄头要觉得短缺物件,俺们再去办置····左边是次间,前面是裹座敷。”

    青木大膳见过高师盛后,本想转身回房,但弟子北庄万次郎暗中拽着他的衣袖,不让他鲁莽行事,免得恶了新庄头。之前两人就因为这等事情,吃尽了苦头。

    青木大膳虽本性如此,但也并非听不进人劝,见自家弟子执意坚持,无奈只能冷着张脸跟着众人后面,鱼贯而入。

    屋舍内的地面铺有大块的叠敷,也就是榻榻米,为蔺草编织而成,踩上去柔软舒适。

    正对着门,背临墙壁,摆放了一张案几,案几后是壁龛,也是晚上睡觉的卧榻。正中悬有一幅落挂山水画,没有落款盖章,骏府聚集了不少落魄公卿,许是这幅墨宝就出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殿上贵人之手。

    左侧是押板间,一般用来放置屋主人最为珍视的物品,以武士身份来说,一般会将佩刀或是兜帽、茶具等物品陈列物品;右侧违棚则来源于宋朝,多是摆放一些装饰**物的场所。

    此时押板间是空的,先前的私人物品都被前任庄头野山右兵卫带走,倒是方便高师盛摆放物品。违棚内堆放了不少杂书拾遗,看得出来前主也是好学之人,笔架上放了几支毛笔,另有砚台、镇纸等物,摆放齐整。

    这些文房用品,都是骏府出钱采办,每半年下发一次,通常都是不太够用的,这就得个人出钱自己买了。

    卧榻旁侧,墙角处,放了两个竹苇编成的箱子。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作为日常生活起居的住所来说,不但地方够大,而且生活设施也很完备,尽管看起来有些破旧,但高师盛很满意,这种规格的武家屋敷已经很上档次,庄所地处远江、三河两国交接之处,常接代三河国人参觐,骏府才特意拨款整修,不然高师盛即便是庄头,最多也只是自己睡个小长屋。

    室野平三先请高师盛落座,又招呼青木大膳师徒帮忙,三人将两个箱子搬到案边,打开来,里面都是各类整理好的卷宗,桑皮生纸书写。每卷文书都被匠人做过简单处理,质地坚韧耐磨,可以保存数年如新,极为适合当做书写卷宗的文纸,缺点可能就是颜色发黄,价格偏贵。

    他从箱子里取出最上面的一卷,放在案上,展开说道:“这些都是本庄历年来的文书了。有些是以往替村人出具的状文,有些是骏府传达下来的敕书、公文。”

    管理庄田的保司代官,作为分布最广的基层官厅,庄所不但张贴幕府守护的重要公告,百姓服普请役完后开具的凭据也要一并保管,如有遗失,骏府方面对这种失职举措,历来严惩不贷。

    高师盛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核对该年的各类请役书有无漏失,然后写一份交接文书回呈骏府。

    如果有遗失等事,骏府方面立刻开始派人过来核对,若所言属实,剩下如何处理的过程,就与高师盛无关;但若是交接文书无异议,那年底审议出现问题,哪怕是前任的误失,也要由高师盛自己负全部责任。

    高师盛扫了一眼卷宗,展开的部分起头写道:“免普请栋别如下·······”

    治部大辅柄国以来,为休养民力,并显仁德,常有赦免役钱之举,特别是每逢灾乱过后,更是如此,去年夏天暴雨引发远江国天龙川等水河泛滥,摧毁良田甚多,河川两岸百姓流离失所,这一份就是今年正月响应朝廷改元,颁布的免除灾民普请劳役和栋别钱的赦书。

    敷知郡受灾较轻,符合条件的人数不多,大部分人只是被免了栋别钱,普请劳役还是要服,毕竟整修被水患冲垮的道路、庄田也是需要足够的人手,才能按时完成。

    高师盛大体看了看,箱中卷宗甚多,恐怕没有几天是看不完的,也不打算当着三人的面前细看,笑道:“眼下天色渐晚,这些卷宗明日再看也不迟。”

    实际上才刚到未时,离天黑还有很长段时辰,但他既然如此说,三人作为下属,倒也不好反驳,室野平三陪笑说道:“是,是。”将展开的几份卷宗收起,拿草带扎好,重新放回箱中。

    高师盛平易近人,没有端着架子,上前帮手和三个人一块儿,两人合力搬一个,将两个箱子搬回原位。

    伸展了下筋骨,高师盛说道:“我听老丈说,今日附近有净土真宗的高僧开坛**,不瞒三位,我自幼也随家慈常念南无阿弥陀佛,若是无事,还请给我做个向导,带我前去参拜一番。”

    室野平三等人自无不可。

    刚从后院出来,前脚才迈进前院,一个人跌跌撞撞,惊骇失措的从门外奔进,高声嚷道:“不好了!打起来了!僧兵们打起来了!”

    注释一:今川义元的官职里除了远、骏两国守护外,还有上总介和治部大辅的官职。

    注释二:战国时期,各家大名根据军役和天灾兵乱,或多或少都会适量免除各种杂税,至于究竟能免多少,能否真的贯彻执行,很难说。

    税收最稳定,也最得民心的可能就是北条、今川、朝仓这种率先更为战国大名,本领一元化,不用长期作战,又有水路开展贸易赚取贯钱的大名才行。

    注释三:净土真宗就是大名鼎鼎“斗宗”强寺之一的一向宗,其余两家是日莲宗和临济宗,前者烧讨过一向宗的山科本愿寺,后者多次带僧兵进入京都弘(打)扬(砸)佛(抢)法(烧),劝(恐)民(吓)向(朝)善(幕),一休哥就是临济宗的高僧大德,还亲自拿刀下场,劝贼向善,和劫道的匪徒四四六六划过道。

    近畿地区只能有我寺家一个扛把子!!!

    其他如真言宗高野山金刚峯寺、天台宗比叡山延历寺,也都属于善战者有赫赫武功的宝刹名山,当真是金刚怒目,我佛慈悲。

    当真是拳打京都养老院,脚踩奈良幼儿园。从天而降的掌法没人见过,五十米长薙刀物理学超度,人人必修。

    注释四:桑皮纸究竟在战国时期是否大规模使用,质量如何,散人并不清楚,不过自汉代来时桑皮纸就一直使用,到民国时期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注释五:天龙川,远江国境内最大的一条水源,经常泛滥引发水患,不过也因此,川岸两侧土地肥沃,适合耕种。

    永禄元年东海道有没有下暴雨,天龙川是否大规模泛滥,引发洪水,散人亦不知晓,小说戏言,不足为真。

    注释六:歌舞伎十八番之一《劝进帐》,就演绎了牛肉丸逃亡路过淡路国被病娇哥哥手下的部将搜查的故事,很好的艺术题材,可惜某知名画师只画欧陆故事,舍近求远了,舍近求远了。

第五章僧兵强诉扰乱纷

    院外奔进一人,叫道:“大事不好了!僧兵杀人了!!”

    青木大膳一听出了人命,赶忙迎上前去,拽住那人衣领,厉声喝道:“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是馆山寺的僧兵,好几十人去法会上闹事!”那人喉头滑动,咽了口唾沫才继续说道:“然后两边就打起来了!”

    高师盛闻言,顿觉一阵目眩,当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刚来上任,半天不到,就碰上了僧兵强诉这种大案!眼前报案之人,打扮眼熟,可不就是庄所里差役捕快的那身行头吗?

    青木大膳心乱如麻,馆山寺的僧兵为什么去闹事?轮不到他去关心,但如果真的死了人,而且还是辖下百姓的话,他这个付盗绝脱不了干系,起码要先被定个是失职的罪名。

    骏府最重法度,对国内禅宗分寺监察严密,虽然承认各家寺社享有“不输”、“不入”之权,却也严格禁止百姓国人捐献名田,投庇寺院的举动。凡有开展法坛道场,附近的庄所都要派人过去“帮助”维持秩序,惯例都归付盗主持。

    若是真的发生僧兵强诉,大肆砍杀别宗信众的震恐事情,青木大膳如果不想被押回骏府切腹谢罪,那就只能再次弃职流亡,重新从事浪人打手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同时获罪北条、今川两家大大名,关东肯定是没法呆了,这两年近畿乱战,不怕死的话倒是可以去闯一闯,看看有没有那家大名愿意花二百钱,雇他师徒二人当个铁炮灰,挡挡枪子。

    “你且慢慢来说,不论发生何事都有我这个保司代官做主……你叫什么名字。”高师盛首先镇定了下来,拍了拍青木大膳的肩膀,示意他先把人放下来,听其说完,在想办法也不迟。

    “小人新津孙一郎……刚才本在法会上听讲,突然馆山寺的戒师带了一帮子僧兵过来,非要上法台跟善秀寺的讲师辩论到底谁家的佛法更精深,小人驽钝,也听不出个好歹,只知道两家辩着就开始对骂了起来,然后…………”他心有余悸地说道:“然后本坐在一旁的善秀寺的矢田坊官突然暴起,抽出刀来,直接把馆林寺的戒师砍翻下台,整个法会就全乱套了。”

    自称是孙一郎的差役似是净土真宗的信众,三言两语将目睹的整个杀人经过讲完,犹自愤恨地骂道:“馆山寺的秃驴真欺人太甚,被砍死了也是活该!”

    高师盛和青木大膳,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当真人在家中坐,祸事自临门!”

    善秀寺的坊官既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杀人,自然不会是易于之辈。坊官是净土真宗内部设立的僧职,负责统辖俗物诸事,发动一向一揆。通常由关系密切的豪族武家,或者是僧兵头领担任,地位尊崇,仅次于主持之下,善秀寺是三河国本证寺五大分寺之首,能被任命为善秀寺的坊官,必然是三河国内有名望的豪族强宗。

    至于被杀了戒师的馆山寺,宗派更了不起。馆山寺乃是真言宗祖师弘法大师空海创建的古刹,秋叶山秋叶寺的末寺,亦是远江的国分寺,如今的主持空惠禅师受朝廷正式册封,统辖远江一国僧职﹐补僧正位,单论官职清贵,甚至还在骏府大殿今川义元之上。

    “百姓有没有伤亡?”北庄万次郎追问了一句,僧人们之间互相强诉,甚是毁绝烧讨敌对宗派寺庙的事情都常有发生,并不稀奇,只要百姓没事,跟庄所的责任就不大。

    “馆山寺的僧兵一来,小人们就开始疏散信众,杀人后两方僧兵只顾着围着法坛开打,百姓们大都无事。”

    “馆山寺的僧兵怎么来我西郡?”馆林寺落于敷知郡东,与郡西之间隔着一整座滨名湖,一下子过来几十名僧兵,极不自然,明显是早有预谋。

    新津孙一郎像是听到多大个怪事一样,瞪大了眼睛,反问道:“保司不知本乡也有馆山寺的庵院吗?”

    室野平三说道:“庄头今日才到任,又不是本地人,怎会知道这些事情。”

    “怎么?真言宗的僧兵常去善秀寺的法会闹事吗?”

    “远的不说,只今年已经是第四五回了。”百姓们因为都习惯了,所以一见双方对峙,就自觉服从差役的约束,各自散去,纵然有些胆大的也是离得老远看热闹。

    高师盛心中有数,忖道:“泥人还有还有三分土性,如此来看,这馆山寺的戒师也算咎由自取。”又问新津孙一郎:“法会在何处举办?”

    “善光院!”

    “跟你在一起的另外两人那?”

    “还在善光院附近守着。”

    这种宗论大案,作为保司不可不到现场处理。

    高师盛稳住心神,履行职责,言简意赅地吩咐道:“依据法度,乡内有强盗事,而庄所故作不知情,或者不作为的,都会受到处罚,一年内逮捕不到凶手,上至郡将、名代都要受到申饬。如今两宗公然起衅,重论派别争端,致人死亡····青木付盗请你回舍里选取长兵来。”

    既然要去弹压,不可不带兵器,兵番库内堆积了不少郡里沙汰的旧兵,时间紧迫,青木大膳来不及仔细捡选,只挑中几柄短鑓,矛头还算锋利,分给众人,又回去重拿了绳索铜锣,。

    “善光院离得远么?”绳索用来捆人,铜锣聚招百姓,着两样都是差役捕快,执法的必备用具。

    “不远,出了庄所往东走,不到一里地。”

    “诸位,尔等同我,受食俸禄,此刻正该禁捕违逆。”

    青木大膳等人凛然应诺。

    北庄万次郎伶俐,在刚才自家师傅去拿的时候短鑓,把高师盛的马也牵了出来,请他上马,前呼后拥,出了庄院。

    “庄内不能无人,室野书役你就不必去了。待我们走后,紧闭门户,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这是害怕有人差役齐出的当口,过来行窃。

    “孙一郎,你速去三日馆,请滨名信亲大人火速召集郎党过来,准备弹压。···付盗、万次郎此回还要借重二位勇力,烦请跟我同去。”郡治佐久城太远,时间来不及,高师盛干脆就先向距离平山庄最近的国人滨名家的居馆求援。

    几句话,安排妥当。

    室野平三留下守门,新津孙一郎自去求援。

    青木大膳按刀前驱,北庄万次郎追随马后。高师盛持鑓跨马,直奔往乱战的现场——善光院而去。

    骏府奉公时,高师盛也曾多次处理浪人纠纷,命案也曾见过。但双方加起来近百人如军阵对垒一般的厮杀恶斗,还真从没有见过,尽管时下民风剽悍,但这种闹到这种程度,仍感骇人听闻。

    如今此事不但发生了,而且还要靠他仅带两人前去制止,若非骏府法度森严,他真想只当不知此事,就这么蒙混过去。

    现在也只能希望能够借着骏府法度的虎皮,来吓退僧众,要是对方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就只能真的听天由命了,但愿在前头跃跃欲试的“青木一刀斋”真的是鹿岛新当流的不出世的绝世剑豪,谈笑间片手斩千人!

    注释一:舘山寺,善秀寺都是真实存在的寺庙,两家所属宗派也并非杜撰。

    注释二:戒师,也叫受戒和尚,比丘僧,就是武侠剧里光头烫香疤的那种,这种属于是正式的和尚,能受戒起码代表在寺中有一定地位,文中的戒师代指给信众**布道的僧人。

    注释三:短鑓即短枪。柄部有个可拆卸的“七”字铁横手,可以用于格挡,勾夺,战国时期有些落后,但应用却很广泛的一类长枪。

    注释四:郡治,战国时期分国各郡,大大小小违章乱盖的城砦众多,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郡治城一说,只有城代,郡代。平安时期的平安京、奈良城、九州太宰府、陆奥镇守府算是国府城,统辖一道数国。

    一国一城令要等丰臣时期才全全天下推广,但之前仍有类似的大城具备类似的中心地位,比如朝仓家的一乘谷城,今川家的骏河府中城,简称骏府城,北条家的小田原城、韭山城、毛利家的吉田郡山城、织田信长新筑的岐阜城、安土城。

    注释五:并不是所有豪族都有资格或者有财力筑城,战国大名们只要条件允许,都是住在生活环境更舒适的平城馆里,通俗点说就是私人宅邸,城砦更多是作为军事用途,小豪族都是在自己领内建馆砦阵屋,平地建的叫馆,山上盖的叫砦。江户时期明确了藩主等级,小藩主只能住阵屋,或者连阵屋也不允许盖。

    这里的馆不是指室町幕府赐予给守护大名“屋形号”的御馆主称呼,仅指房屋样式和用途的馆,毛利元就没有“屋形号”,但也被麾下的国人成为“馆様殿”、“馆様上殿”。

    电影《真田丸》里真田老爹住的房子,其实连馆都算不上,就是个村长家的普通大院,大河剧真是越来越省钱了。

    额外介绍:高师盛负责管理的的平山庄所其实也属于简化版的馆砦阵屋,只不过他是今川家的代官,平山庄不是他的个人领地,所以不能称呼自己的居所为馆砦阵屋,也没有安置防御设施。

    注释六:“如今两宗公然起衅,重论派别争端····云云”还是万能的《今川假名录》,十四条禁止随意名田出卖,捐赠转让,主要是为了防止恶意土地兼并,摧毁领国正常的军役足轻众的生活来源。

    第二十八条“宗论废除”诸宗派别争论,一切禁止。所以高师盛才会说真言宗咎由自取,新津孙一郎觉得欺人太甚。

第六章往生成佛引纷争

    高师盛回忆着教授自己课业的番方头,说过的一些关于处理紧急事态的要点,凡事必须先了解事情的背景,便问北庄万次郎:“刚才新一郎说舘山寺在西郡也有庵院道场?也是在咱们庄么?归谁主持,有多少名僧兵?”

    “舘山寺的梅川院道场不在咱们庄,在滨名乡,院主是空惠禅师的门徒,僧兵不多,也就七八人。”

    滨名乡在平山庄的东南方向,两地毗邻,同受骏府管辖,属于是今川家的直领。

    高师盛“唔”了一声,松了口气,心中暗忖,这几十人恐怕还不知是从哪里雇来的,起码目前来看梅川院不会再有援兵过来助阵。

    随后开口复问道:“既然两家庵院不在一处,为何会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如此深仇大恨,定然不会是简单的宗论之争。”

    北庄万次郎斟酌了下用词,才答复道:“保司明见,的确非是简单的宗论之争。”

    “那是为何?莫非还有私仇不成?”

    “确有私仇,善光院本来是梅川院的旧院,两年前才换成净土真宗的讲师,所以,梅川院的僧人是被迫迁到滨名乡,此后,两家就一直宗论不休。”

    “哦?那梅川院好好的,又怎么会变成善光院?”高师盛闻言蹙眉,如此又多了一条私换庵院的罪状。

    此时已至下午,路上行人不多,纵有过路的,远远看见三人又是骑马,又是带刀,气势汹汹,也都选择绕路避开。

    有几名妇人沿着路边走来,粗衣陋服,衣不曳地,赤脚踩着双木屐,手中或托、或捧,拿着几个陶盆,看实在避退不开,慌忙躲到路下。

    高师盛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盆中盛放的是些清水,应该是从远处河边舀来,送给田间劳作的佃农、隶徒们喝的。

    其中一个慌慌张张,脚下绊了一下,惊叫一声,摔倒在地,索性臂弯护着陶盆,没有摔坏。

    她顾不得衣裙被溅湿,急忙弯腰,拾起陶盆,小心翼翼地倒退着,袖领胸口处有大片湿润,小麦色的肌肤若隐若现。

    前头引路的青木大膳,皱了皱眉,小声申斥几句,那妇人或许是和他有过交往,倒也不怕,反过来横了一眼,引得妇人们一片窃笑。

    高师盛瞅了瞅那妇人,见她容貌寻常,衣裳简陋,不过身材丰腴,自有一派诱人的少妇风韵。

    北庄万次郎,凑过来解释道:“附近的农田都是庄所的官田,地里劳作的青壮连这些妇人在内,都算是骏府的佃奴、婢妇。保司相中了那个,由俺来安排!”

    这些佃农隶徒都是可怜人,前者虽然租种骏府的土地,受到庄所差役的盘剥,但好歹还是自由人,受骏府法度保护。

    隶徒都是今川家从别国掳掠来的百姓,或者是通过大座商从其他大名手中购买的俘虏,不但在骏府直领的田庄中从事各种体力劳动,而且地位很低。

    虽然骏府多次下令,禁止残**婢,但收效甚微,不压榨这些奴婢,怎么能按时完成骏府要求普请,难道压榨治下的百姓吗?

    从北庄万次郎随口说出话里就能看出来,平日定然是长被人欺辱。

    高师盛笑了笑,说道:“你还是赶紧给我讲明白,梅川院因何改成了善光院的事儿,这些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其实说来也是可悲!”北庄万次郎说道。

    “怎么讲?”

    “善光院那处宅院,其实是最初上川家的家庙,上川大人求问真言宗的戒师,自己战死尾张的独子能否有方法成佛,脱离苦海…………”

    上川家是远江国诸多豪族之一,宛行最开始在敷知郡,后来被转封去了旁边的引佐郡,但家庙并未迁走,故而还保留在平山庄。

    “那戒师的回答,必然是让上川大人不满。”高师盛顿时了然,说道:“可是,超度往生的花费太多,起了争执?”

    “不是争执,而是差点把上川大人活活气死!”

    “细细讲来!”

    “上川家在梅川院的僧人蛊惑下,接连办了十几场水陆道场,前后花费了上百贯文永乐钱,也得不到成佛的许诺。老大人一怒之下说,要是儿子再不能成佛,就停止供奉真言宗的僧众,双方於是闹得不欢而散,后来供奉果然渐渐就断了。”

    “梅川院的僧人没有钱粮供奉后,竟然闯入上川家,威胁说要是没有真言宗的戒师替他儿子跟神佛沟通,必然要沦落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高师盛愕然,真言宗的和尚气焰如此嚣张,也不知,到底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真的是个傻子。

    那能对供奉自己的主家说这种话,更何况对方刚刚才进奉一大笔,上百贯钱听起来不多,但也是有十万之数,换成质地粗劣的恶钱,数目还要多少数倍不止。

    永乐钱并非单指钱币上刻着永乐年号的铜钱,而是泛指大部分含铜量高,制造精美的多种年号的明钱、宋钱、以及朝廷早年自己铸造过的皇朝十二钱,着一类铜钱的总称,与之相对应的恶钱则多是各家大名,近些年来私自开矿铸造的铜钱,不单是含铜量低,品相也是更差,有的连年号铭文都没有,纯粹就是一个中间打孔圆形的铜铁片。

    按照永禄元年的行情来说,一枚永乐钱起码能兑换三四枚恶钱,要知道一石大米也不过才一贯钱永乐钱左右,上川家也不过是个两千石的小豪族,上百贯的供奉绝不是少数了。

    “可怜上川大人快六十的年纪,被这一番话气的大病一场,净土真宗的讲师过知道消息后,就时常过去探望,劝说上川大人改宗,承诺只要改信了净土真宗,每日常念南无阿弥陀佛,积德行善,不但独子能够早日往生成佛,就连自己身后也可圆满无缺。”

    “两相权衡,上川大人就决意改宗,派人把梅川院的僧人礼送出门。因为这事,真言宗的名声大坏,连带着附近许多百姓也都改信了净土真宗。”

    “原来如此!梅川院的僧人确实过分了。”

    过于执着于死后是否能在僧众的超度下,往生成佛,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放在当时并不奇怪。

    应仁之乱以后,天下战祸连连。民不聊生。上至公卿,下至平民,都希望通过神佛得到解脱。一些鼓吹简易修行的宗派应运而生,由天台宗演变出的日莲宗即是其中之一。

    日莲宗提倡信徒只要日夜颂念《法莲华经》,就可以修身成佛。而同时期兴起的净土宗更简单,宣传不须通过寺庙出家,只要天天口颂“南无阿弥陀佛”即可减轻罪孽,脱离苦海。净土宗之后的变身净土真宗走得更极端,废除了所有清规戒律,信徒们甚至不用出家,也能达成正果。

    净土真宗大力鼓吹对所谓恶人的超度,吸引了大批士兵,武士,盗贼信教。只要有对神佛的虔诚,净土真宗门徒就能往生“净土”。

    真言宗的僧人,不肯轻易许诺成佛,固然有想继续榨取钱财,将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原因,但也从侧面说明了,真言宗的理念中想单纯依靠超度,就免去罪孽并不容易。僧人们每天吃斋念经,恪守清规戒律,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成佛,一个有杀生业障的武士,想在死后不受六道轮回之苦,就往生极乐显然是不可能的。

    日莲宗、净土真宗这种,百无禁忌,不修业障,只要心诚,就可人人成佛的宗派才属于不折不扣的异端邪说。

    高师盛的母亲便是净土真宗的虔诚信众,耳濡目染之下,对佛宗各派也是了解甚多。

    听完两家宗派的仇怨缘由,高师盛已经不能单纯地将此事视做单纯的宗论争斗,因为牵涉到了国人家庙的问题,说白了这算是川上家的私事,如果人家不愿意闹大了,自然也可以就这么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今川家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完全将远江豪族全部家臣化,三河国更是仅仅通过松平家来进行间接控制。

    因此还承认两国许多豪族和寺庙拥有“幕府不检”、“守护不入”之权,即承认幕府赐予他们可以不接受检地,隐没石高的权利和守护大名不得插手豪族之间对于自己国内产生的摩擦纠纷。

    只要他们不起兵相互攻伐,甚至勾结其他大名反抗今川家,骏府方面对这些豪族也愿意更宽纵一些,不以法度过於约束,当然如果被抓住错处,则是基本不会轻易放过,轻则减封,重则改易。

    上川家就是因为合战失利,两年前先遭到减封,后又被改易去了引佐郡,也是因此,包括平山庄在内的附近三个乡才被纳入骏府直领。

    上川家去了引佐郡后,无缘无故肯定是不敢再轻易私自回敷知郡,免得再被骏府安上其他罪名,遭到处罚。

    这间家庙,其实也就相当于被上川家放弃了。

    但问题是,净土真宗和真言宗不愿意放弃,两家已经从最初的争端,引发成了纯粹的意气之争,互不相让。

    他瞧了一眼青木大膳:“付盗,以往就没有人上报郡里,请他们派人过来制止吗?”

    “郡里的老爷们只会装聋作哑,两不得罪!”青木大膳闻言,冷笑两声,不屑道:“不但自己不管,也不许别人去管,两家宗派在东海道的势力本来就大,大小国人豪族,争相攀附,说一句一呼百应也不为过。若是因此断处不公。导致其发动一揆,聚招信众,互相烧讨对方寺庙,甚至围攻本家城砦,那可不只是十几、二十几人聚众强诉这么简单了!”

    当今之世,豪族国众以尊奉寺宗为名,趁机聚众作乱是寻常可见的事情。北陆道加贺佛国,最初不就是国中大大小小的豪族们,从为了拒纳年贡,占领庄园开始,发展到甚至“驱走国守之重职”的地步。

    名为佛国实际却是“诽正法,毁佛像经卷,捣神社佛阁”,以致出现“无佛世界”,震惊幕府朝野,天下无不哗然,可谓“日月坠入泥土,前代未闻之无法无天”。

    高师盛知他所说不假,遂默然不语。

第七章喧哗两成败,斗讼先杖刑

    不多久,三人来到善光院。

    善光院外聚集的人很多,足足有数百名前来参礼的信众,大部分都拥挤在门口附近,将七八名僧人堵在院内里,群情激奋的声讨咒骂,好像杀人的净土真宗僧人才是受害者,而死了同伴的真言宗的和尚却十恶不赦。

    见到与想象中,僧兵大开杀戒的惨烈场面完全不同,三人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

    只要没闹到尸横遍野,这事就还有办法处理。

    之前庄所在见过三名贷伴众也在此处,此时正在一旁看着热闹。

    见到庄所众人,赶忙过来见礼,高师盛奇怪地问道:“三位不是去买酒肉了吗?莫非正好路过此处吗?”

    “小人等是专门过来寺町场买酒的,没想到碰上这么一档子事情!”回话的还是那名年纪最大的货郎。

    町场是指市集、街市等意思,善光院的寺町就是这附近几个乡的村人买卖商货的地方,不少货郎也在这里支了个摊位。

    “人多拥挤,小人替保司开道。”

    说罢,帮着北庄万次郎分开众人,嘴里还一边高声喊道:“庄头来了!赶紧回避!赶紧回避!”

    青木大膳也是提起手中的铜锣,“铛铛铛”猛敲了好一阵,才让这几百人逐渐安静下来。

    高师盛翻身下马,由那三名贷伴众在前头推搡,分开条窄路,青木大膳和北庄万次郎两人跟在身后随从着,挤进人群,到了院内。

    法坛前一片狼藉,正下方躺着一具尸体,僧衣光头,看来就应当是那名被杀的真言宗戒师无疑了。

    青木大膳对处理这种事情颇有经验,走上前去,就要把那名僧人的上衣剥下来,其他也真言宗的僧人见他如此不客气,面色有些不虞,但也知道勘察现场尸首是必要的办案流程,不好打扰,没有多说什么。

    或许是杀人现场与想象中不同,高师盛的表现还算沉稳,蹲下身仔细查验僧人的死因。

    这僧人自胸前被人一刀扎了个通透,整个前襟都被鲜血浸透,周围幔帐、蒲团上血迹斑斑,除了那处刀伤外再无其他严重的伤口,其他擦伤、割伤等都不致命,看来就是被人一刀刺入胸口致死,才坠落下台,而不是新津孙一郎说的持刀猛劈致死。

    虽然差距很大,但高师盛并不认为新津孙一郎说了谎,当时他守在院子角落,明显离台上很远,加上杀人本就是突发事件,杀人后又一片混乱,看差了也属正常,况且他也没必要撒谎。

    不过新津孙一郎虽然没有撒谎,但却明显夸大事实,确实出了人命,但真言宗来人并没有几十人,仅仅是七八个人,僧兵打扮的也不过三四人,剩下十来个也都是百姓模样,应该是真言宗那边的信众。

    人在描述某些事情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夸大其词和补充不存在的细节,以求博取别人对自己话语的认同和相信,新津孙一郎就是如此。

    高师盛虽不会因此就责罚他,却也在心中给他流下一个粗疏无能,言语不时的印象。

    以他的判断,当时真言宗的僧人冲向法坛,恐怕不是跟善光院的僧人拼命,而是想要救人。

    …………

    民多畏官,见到关所的差役过来处理,周围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从喧闹变成了窃窃私语。

    “这就是新来的保司庄头?”

    “看上去好生年轻。”

    “也不知这回他要怎么处理,命案是肯定没法子破,别说杀人的坊官早就跑了,就是在这里他也不敢抓。”

    高师盛起身,环顾四周,朗声说道:“诸位还请肃静!”

    他刚一说完“肃静二字”,青木大膳就配合着猛敲了两下铜锣,百姓们见他面沉似水,於是纷纷噤声,虽说人群后面还有小声嘀咕的,起码是不会影响到正常的问话。

    “万次郎,你去禅房取笔墨文纸来。”高师盛说完,不用他再吩咐,留守在这里的两名差役就主动搭来一张供桌。

    “小人,木村平六。”

    “小人,木村平八。”

    留守现场的差役知道新庄头来了,主动过来见礼,两人身材矮壮,肤色黝黑,虽是亲兄弟却非同产,年龄差了有五六岁的样子。

    高师盛点了点头,示意他二人可暂且退下。

    “诸位都是事主,还请推举个人前来答话。”高师盛转过身对善光院、梅川院两家的僧人说道。

    现在派人去找这名被杀的僧人的亲属过来,显然不现实。僧人以寺为家,以佛为业,梅川院一同修行的同伴算代表亲属,他们目睹了整个杀人过程,按例都要询问。

    善光院的僧人是凶手一方,听围观百姓的话,应当是跑了,没有善光院其他僧人撺掇,这些百姓也没胆子围堵梅川院的僧人,从犯的罪名是肯定跑不了的。

    “小僧净空,见过保司庄头。”梅川院方也不用推选,一名与高师盛年龄相仿的僧人,主动站出来回话。

    “贫僧证弘,在这有礼了。”善光院的院主,是个中年和尚,满面愁苦的回了一句。

    “此事,可是因你两家宗论引起?”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点头一齐称是,高师盛将纸张摊开铺好,准备提笔记述问询诸事。

    “骏府法度,命令禁止“宗论”你两家可曾知晓?”

    两人不知他什么意思,唯有点头。

    “案发时,你们二家都有主动参与可对?”

    这回二人却是一齐摇头,抵死不认。

    两家宗论引发争斗致人死亡纯粹是意外,并非蓄意所为,当然不愿承认。

    “凶手何在?”顿了顿笔,继续问道。

    “带人逃走了,小僧本想带人去追,百姓中却有人带头把我等堵在院内。”高师盛问得是善光院院主证弘,回话的却是梅川院的僧人净空,言辞愤慨不已。

    “为首那几人,还请上前一步,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这回彻底没人应声了,不但无人上前,有几个胆小的反而还往后图,挤得人群又是一阵晃动。

    木村兄弟自告奋勇,上前抓人。

    趁着这回儿,他复又问道:“证弘院主,净空法师,你二人对此事是要郡里官断,还是私了?”

    “尔等须知骏府诸法度:喧哗两成败!斗讼律者,首论斗殴之科,次言告讼之事。法度曰:相争为斗,相击为殴。若‘以手足击人者’杖三十,以他物伤人者杖六十‘见血为伤’,非手足者皆为他物,即兵不为刃亦是如此。”说到这里,又环顾一圈的四周百姓,冷声道:“杀人者是为盗,盗自当死!”

    自桓武至今,依如莫概,分系训律法为斗律。至镰仓,民多以讼事争相诬附,名曰斗讼。室町开国初年,斗讼成风,其害尤甚盗贼,须防斗讼,故罪次於盗贼之下。

    远江高氏出身武藏上野高阶氏,镰仓时起就执管武家法度,族中高位者如高师直兄弟,曾追随足利尊氏荡平南朝,位居执权,诸多律法条例乃是高氏子弟必修的家学。

    骏府的法度多沿用镰仓旧例,凡是斗讼双方,不论对错,首先便要以斗殴之罪各自先杖三十,最主要的愿因就是,武家开创之初,便有争强好斗,以下克上的传统。

    平大相国清盛把持朝政以来,各国豪族,争先谀奉权贵,以相互间告讼私斗为能事,当成宣扬自家出身和背后主家权势的方法,因此造成的伤亡甚至比盗贼作乱还要严重,幕府为了朝野稳定,干脆就把告讼私斗的罪名提升到仅次于盗贼叛乱的地步,来严加惩治。

    案情很明朗,没有什么过多勘查的必要。现在就看两家寺院的打算如何,反倒是这些聚众不散的百姓,更难处理。

    木村兄弟已经拽了两个先前带头闹事的人出来,等高师盛问话。

    注释一:律法出自《唐律疏议》第八卷斗讼篇,稍加改动。

    主要是网上的《镰仓纪实》是扫描版图片版,很难精准找到想要的资料,作者干脆就引用唐代的法律条文,不过豪族之间相互间,告讼私斗一直到江户幕都是普遍存在的,镰仓幕府怎么处置,散人不太清楚,但德川家一向是罪名从重。

    注释二:上野高氏在镰仓,室町,江户三朝幕府,乃是现代都是武家栋梁的礼法奉行官,家学渊博,高师盛精通律法也不算奇怪。

第八章谤佛招惹杀身祸,杖刑可免钱不免

    木村兄弟二人一连拉了好几个人上前,但听完高师盛一番话后,转身又退回到人群里面,任凭怎么拉拽也不敢出来,倒是有两个武士打扮的浪人,还站立不动。

    那名浪人短髭长颊,挑衅似的大声说道:“真言宗的和尚先是擅闯法会,继而诽谤菩萨的“正机之说”这种人也配出家修行?依我看被杀也是他不休业果,遭了报应,只不过是有人替菩萨送他早早下十八重地狱罢了!”

    净土真宗虽脱胎于净土宗,但理念学说却与宗家渐行渐远,其祖师亲銮开创“恶人正机”之说,深受中下层百姓信奉,但却被其他佛门宗派排斥,视为洪水猛兽,异端邪说。

    亲鸾上人于九十岁圆寂,从小提携于膝下,临终亲侍于身旁的幺女曾怀疑其父是否真有往生,因而写信禀告遥在北国之地的母亲,其母于回信中力劝其女要对其父有信心,不要怀疑父亲之往生。

    这段经历被门徒神化为,亲銮上人是地藏王菩萨身边的设慧菩萨转世,为解救百姓才脱胎人间,故而这名浪人才说真言宗的戒师,诽谤菩萨,要下十八重地狱。

    另一个面相忠厚,言辞肯切地告罪道:“保司庄头明鉴,非是我等阻拦真言宗的上师,实在是出了人命,信众惶恐,想要争相逃避,不小心堵住了院门。”

    高师盛心道:“怎么就这么巧,让杀人的跑了,却把抓人的堵住了?”二人态度相反,但意思却一样,都认为真言宗僧人有错在先。

    “谤佛?不知从何谈起?”

    那名浪人见他问询,干脆也就从头开始,将整件事情的经过。

    今日的法会,乃是三河本证寺一年一度最重要的“三经法会”。

    “三经法会”即净土三经,是有关阿弥陀佛及其极乐净土的三部佛经,为汉传净土宗的根本经典。它们是《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佛经》、《佛说阿弥陀经》。亦可简称为《无量寿经》、《观经》、《阿弥陀经》

    净土真宗的门徒弟子,供奉亲鸾上人为设慧菩萨后,为他广建寺庙,塑造金身,更相互间传说他圆寂后又回地藏菩萨身边了,信众只要一生持诵常念:“南无阿弥陀佛。”死后必得其解救,脱离苦海。”

    “三经法会”在净土真宗下的佛光寺一派,逐渐就演从单纯的**,变成“讲师”阐述设慧菩萨在亲鸾祖师这一世在人间的佛理禅机,主要讲解的也是记录亲鸾上人之言教的《叹异抄》,净土三经反倒成了陪衬。

    三河国净土真宗各寺,每年大张旗鼓,举办经会。为得就是召集信徒,报效设慧菩萨的佛恩,劝说善男信女踊跃捐献的“志纳钱”,趁机敛财。按照捐信徒奉钱财多寡,把名字从高到低,依次排列,书写于《劝进账》上。

    凡账上有名的信徒,死后自会直接往生极乐,免受六道轮回,十八重地狱之苦,名次越靠前的,自然就越虔诚,设慧菩萨也是越先解救虔诚信众,至于为什么名字靠前跟虔诚有何关系,不言自喻。

    净空和尚今天擅闯“三经法会”,已经是对亲鸾祖师的法驾大不敬,更何况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继而让人登台,同善光院的讲师辩法,将亲銮祖师的言行大加驳斥,称净土真宗的佛法无一可取之处,都是妖言惑众之辞。

    尤其是对恶人成佛说,大加批判,不但引得净土真宗信众惶恐不安,更是气的特意从三河国赶来主持此次法会的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浑身发抖。

    要是真的如真言宗戒师所言,“恶人正机”之说,不过是妖言惑众,那自己岂不是注定要下十八重地狱!

    这位武家出身的坊官矢田作十郎,盛怒之下,才直接拔刀将那戒师刺死台上。

    不过他也知道,闯了大祸,干脆就趁乱跟手下潜逃,他这一逃倒也省了好些尴尬,不然真的留在这里,高师盛不管抓还是不抓都是个麻烦事。

    “杀人的坊官矢田作十郎往哪逃了?”

    “阿弥陀佛,矢田坊官肯定是回三河国去了。”善光院院主证弘念了声佛号,凑前插话道,与其别人回答,倒不如自己说出来。

    “还请庄头派人,将那杀人犯抓回来,为我师弟偿命!”净空和尚焦急地催促道。若是人逃回三河国,想在抓获归案,可就难如登天了。

    短髭武士哈哈大笑,道:“这位大和尚,别想了!这会儿早就跑远了,腿快的话,说不定人都回了善秀寺!”

    善秀寺就在三河国的渥美郡,与远江国的敷知郡接壤,话虽气人,但还真是如此。

    “你!···你!···你···”净空和尚气的暴跳如雷,却也知对方说得确实不假,指着短髭武士你了半天,终究是出家人,有些体面,没有破口大骂。

    看他骂不出来,短髭武士更显得意。

    高师盛又问了几个其他问题,如矢田作十郎的相貌,出身,将之全部记录在卷,最后问那两名武士道:“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可识字?”

    “小人长田盛氏,是本庄的地头侍,识字不多。”

    “小人长古川隼人,大字不识一个的足轻众,就是在下!”

    “好,你四人所言我已经悉数记下,马上派人传报郡里,待郡里逮捕公文传下后,才能在做处置。净空禅师这名戒师的尸体要留下,等郡里派人看后才能送回去下葬,你四人看看文书有没有错漏,跟你们口述可有出入···若是没有就签字画押,把罚金先交了吧!”

    高师盛放下毛笔,将两份宗卷,轻轻吹干了墨迹,请净空和尚四人过来一观。

    说完让木村兄弟在院内拆了个门板,把尸体搭上去,既然不能交给苦主,那庄所就得先收回去存着。

    长古川隼人摸了摸胡髭,满脸惊诧,他虽不识字,但自认还是讲理的,不服气的叫道:“保司庄头这不对劲啊?我们俩人犯了何罪?你乱罚人钱是何道理!”

    “斗讼者杖三十,你二人也参与其中,并且鼓动良民闹事,论罪更恶,当属于五刑十恶里的治乱之恶。我念在事出有因,不予你计较,只以殴斗罪论,杖责三十。你二人既然名录军役,非是黄册,按例可以拿钱赎身,改罚你二人每人铜贯三千钱,莫要不知好歹···这道理你可买得明白?”长古川隼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怎么也没想到逞强出头罪名这么大,更没想到这个庄头的道理卖得这么贵。

    “二位法师,你们虽不在白录军籍,但也属于“八议宽免”,每家寺院罚十万永乐钱,至于其他惩戒,要由郡里决定。”高师盛见二人没有私了的意思,便只能要上报郡中,他一个小小的庄头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能劝说和解。

    长田盛氏有些见识,知道庄头已经是高抬贵手,小惩大诫,连忙拉着长古川隼人拜谢应诺。

    高师盛算盘打得叮当乱响,不但那四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就连周围的百姓和差役也是目瞪口呆,但他真还没有胡乱罚判,更没有趁机敲诈勒索。

    《今川假名录》详细规定了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统称为五刑。十恶被认为是最严重的罪行,所以列于首篇。所谓十恶都是指直接冒犯今川家封建统治秩序的行为,十恶具体指:谋反、宗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治乱。犯十恶罪者皆处以重刑,不享有赎、免等特权,所谓“十恶不赦”就是这个意思。

    长古川隼人、长田盛氏的行为犯得就是治乱之罪,聚众扰乱今川家的武家法度,故意私纵罪犯,罪名甚大。真的穷究到底,不但二人要切腹赎罪,连家名苗字也要被废除,从此武门断绝,降为平民。

    只以斗讼者杖三十来判,已经很是宽免,在加上两人是武家军役众,只要拿钱出来赎身,连那三十棍责打也可以不用挨。

    佛宗贵为国教,僧人们地位尊崇,故“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八议宽免”中基本都算全部占齐,起码高师盛目前还没有权利,以罪名来责打僧人,只能按自己权利中最高的惩罚标准,一家先罚百贯永乐钱。

    ·····················

    ·····················

    注释一:“三经法会”真实历史上应当并无此会,但本愿寺长期向信徒收取“志纳钱”,充实财力的事情是真的,估计已经成了固定的税收名目。

    注释二:《劝进账》这种捐款花名册的形式,基本所有宗教都有,沙漠三教很多会堂都刻有捐献者的名字,佛道两家也喜欢刻石立碑。

    注释三:亲銮上人的佛号的确叫“设慧菩萨”,并非谐音梗,虽然亲銮上人的经历确实很社会,佛法也很精神。

    注释二:“五刑十恶,八议宽免”都是出自《唐律疏议》中的标准,根据剧情需要酌情改编,但武家和僧人犯法历史上真的可以减免罪责,所以不算全部杜撰。

第九章法度不可违,证弘暗行贿

    三人观罢卷宗,觉得高师盛的记述都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偶尔写的有些不同的地方,也是参考三人不同角度的叙述写出来的,并不算作曲解。

    唯有长谷川隼人老大不乐意,自己站在原地生闷气,也不过去看卷宗,他长谷川大爷活了快三十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还过去凑哪门子的热闹。

    两家和尚肯定是有钱的,就看这些个贼秃,人人膘肥体壮长得跟山鲸似的,没钱能吃这么好?旁边这个说话不厚道的看身上的衣服,怎么也得有两个吊钱傍身,不像他这个心眼憨直,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实诚人,连今晚家里头吃什么都不知道。

    别说三千文永乐钱,就是现在回去把房子卖了也未见的能凑五百钱出来,当然这还是前提能抓到个冤大头,拿刀逼着对方花钱买他那栋晴天漏风,阴天漏雨的破房子。

    一时间自己在哪里胡思乱想。

    “长谷川你可是还有什么道理要跟我讲?”高师盛见其他三人陆续都在两份文书上签供画押,只剩长谷川隼人自己没有动作,以为他还有话要问。

    长谷川隼人想要过去签供,此时却觉得两条腿犹如灌铅,怎么也挪不动步,但他又好脸面,当着这么多乡人的面,张不开口说自家没钱。

    此时随着保司代官这一问,所有人目光都望了过来,看的他面皮羞臊,想起家里的父母妻儿,长叹一口气,说道:“罢了!罢了!罢了!”

    三声罢了,反倒让高师盛愣了一下。

    “庄头,不瞒你说俺自幼家贫,去年水灾,地里的收成又黄了,眼下别说三千文永乐钱,就是三千、三百恶钱,俺家里也是拿不出来的。父母妻子还在家中等米下锅,证弘院主知俺家困难,特意喊俺过来做工,接济了几十钱,但也不能给你。一事不凡二主,还请将罚铜改成回三十棍吧!”长谷川隼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话说完,扭头对差役们说道:“待会打的时候,还请几位手下留情,明日我还要早起替人扛货!”

    善光院院主证弘心地慈悲,不忍见他受罚,上前一步说道:“此事全因我院而起,可否由我替长谷川交纳那三千文永乐钱。”

    高师盛不为所动,缓缓摇头,说道:“法度如此,非你我之辈可违,若仅凭私念就随意更改,那还要来何用?院主当知,小仁小义,才是大仁之贼!”

    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欲借此事向乡人立威,示警於下,岂会让证弘和尚出面来当这个好人。

    证弘和尚三人无法辩驳,只能看着长谷川被差役带出院外,当着所有乡人的面受领三十杖棍。

    “付盗,烦请亲自动手行刑!”若将庄头比作一庄之主,付盗则类比“鹰犬爪牙”,刑罚皆由其施用,非强健者不能为。

    青木大膳得命,也懒得去找什么棍棒,拍了拍腰间的太刀,直接向长谷川隼人问道:“刀鞘打你,可受得住!”

    “以往滚赌,总要挨上几下!付盗不用与俺客气!”

    “好!你既然如此爽利,某家也必然让你今天过得去。”

    长谷川隼人倒也硬气,跪在院前空地中央,自己主动脱去外穿着的单衣,身上征战留下来的伤口,粗略数来竟有十几处,皆在前胸,无一伤在后背。

    青木大膳将太刀抽出,插在松软的泥地上,横持刀鞘在手,众人还没看清动作,便先听到“砰”得一声闷响。

    长谷川隼人身子猛的向前一倾斜,后背上一条长条状的血印,围观百姓,不住传来阵阵惊呼,有胆小地转过脸来,甚至不敢去看。

    长谷川隼人虽然吃痛,但他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动手行刑的青木大膳,也不禁赞了一声:“好汉子!”

    “三位,律法无情!既然已经签供画押,就早些准备好罚金,早日内送去庄所吧。”

    长田盛氏三人注意力都在行刑上,听到高师盛问话,赶忙连声应诺。

    三十杖毕,长谷川隼人已经被打的满背开花,痛的几乎动弹不得,最后是强挣扎着站起身来,被两名贷伴众扶着进了院里。

    善光院的与他熟识的僧众赶忙从对方手里把他接过,搀着去禅房裹伤。

    长田盛氏倒还好,毕竟武家出身,另外两名和尚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觉得万分庆幸自家可以花钱赎身。

    长谷川隼人别看后背已经被抽的血肉模糊,只不过是些皮外伤,回家将养些日子就能恢复如初,青木大膳特意手下留情,若是用专门打人的叉棍,重重责打,管教三棍就能让人昏死过去。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看向这位新庄头的目光中,明显充满了畏惧,再也不敢像先前一样随意放肆。

    事情已经处理完,百姓们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便各自三五成群的散去,净空和尚跟长田盛氏的罚铜,不是个小数目,也要回去想办法筹措,告了声罪便匆匆离去。

    善光院倒是直接,一次把罚金都交齐了,十万文铜钱不方便携带,证弘院主还特意让僧人们给换成了金小判装在口袋里,自己亲手上交。

    僧院之富让高师盛啧啧称叹,不禁有些后悔没去出家,不过普通僧人油水不多,想熬成僧院院主还不知道得多少年,也就是这么一想罢了。

    从小布袋中拿起一枚薄圆形的金小判,食指长短,放在手里掂了掂大概八匁重,也就是二两左右,朱色赤纯,当是骏府自己开采骏河国内的富士金山、梅岛金山、井川金山、安倍金山,等领内多座金山铸造的“骏河二两判金”。

    翻过来看后面果然刻有“天文通宝”的字样和今川家的玉梳替纹。

    今川家的骏河判金币是定量货币,采用四进制,一两=四分=十六铢,一两小判换4个一分金,换16个一朱(铢)金。

    而骏河判金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例一般是:金一两=铜钱四贯(即4000文),行情有波动时会浮动,主要根据是铜钱和金小判的纯度来定。

    总的来说是下面这样:一朱金=250文铜钱,以此类推,二朱金=500文,一分金=1000文,二分金=2000文,小判金=4000文。

    也就是说,善光院只需要给二十五枚骏河二两判金,就足够抵偿十万永乐钱的罚金,但高师盛仔细一数,里面少说也得有三十枚金判,且金色足纯,能兑换到的铜钱数目肯定是要远高于骏府所定的官价。

    “这····?”这明显是在暗中行贿了,而且本钱当真不小。

    高师盛迟疑了一下,随即领悟证弘院主的意思,面色如常地暗示道:“杀人之事,皆为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一人所为,我当会如实禀告郡中,定然不会牵连到善光院的诸位。”

    证弘院主闻言大喜,深施一礼,开口谢道:“一切全都拜托庄头了!”说罢又让人由取出五贯铜钱,分给三名差役每人五百文钱,付盗给了一整贯,就连那三名等在一帮没出什么力气的贷伴众也一人分了二百钱,剩下则算是明面上给高师盛这个庄头的好处。

    “今日多劳烦各位,些许阿堵物,还请一定要收下!”证弘院主人情练达,知道雨露均染的道理,反正三十枚金判都舍了出去,也不差那几百个铜钱。

    庄所差役属斗宵小吏,不但地位不高而且待遇还低。骏府年奉固定一贯,平摊下来每天不过三文钱,另给每人一份扶持米,这点钱米养活自己都嫌凑合,更何况家里人。

    好在差役可免普请,也允许低价租种庄所名下的役田,只要年景不太差,还能勉强过得去。

    证弘院主人出手如此阔绰,连青木大膳也不由得心动。

    “院主破费了!万事有我,且放宽心就是!”

    既然和尚们愿意给,没有理由不拿着,见到高师盛这个庄头都收了贿赂,差役们这才放心的把钱揣进怀里。

第十章世录军役尤困苦

    庄所众人在善光院等了半天,才等到新津孙一郎自己回来,看来他是没能请到滨名信亲的援兵,所幸事情得到了妥善处理,没有遇到大麻烦。

    滨名家不愿意相助,虽出乎高师盛的意料之外,但毕竟双方没有任何统属关系。

    国人并没有配合庄所的义务,但高师盛却有上报郡里,请求对滨名信亲处罚的权利。

    北庄万次郎骑着高师盛的那匹信浓马,带着的写好的两份卷宗,赶往佐久城上承给郡司,木村兄弟和三名贷伴众则要先抬着尸首回庄所。

    善光院的僧人在案件了结以前,不能随意离开僧院,长谷川隼人家离庄所不远,高师盛证想了解一下,本乡百姓家中真实的情况,从长谷川这个军役众家开始也无不可。

    战国时期大多采取“乡庄”并行制度,郡下面是乡,然后根据乡的大小,人口多寡,分别又会有几个庄所或者庄园将村子进行分割管理。

    乡主要掌管人口户籍与田地,庄所主要负责治安,庄所虽然接受乡番头的命令,但两者之前并没有严格的统属关系,都是由郡中直接派人管辖。

    主要原因还是豪族的宛行,跟大名的直领之间犬牙交错,最理想的状态自然是某个乡,全都是大名的直领,但现实却是某乡只有一半,甚至几个村子才归属于大名直领。

    平山乡就是如此,有半数土地归滨名家为首的几户国人所有,剩下的才是骏府直领,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单独设立庄头来进行分割管理。

    庄所的存在,极大程度上遏制了地方豪族“守护不入”的权利,仅仅比骏府直接派遣寄骑监视,稍好一些。

    再往下就是村子,最小的行政单位。有“名式权”的村子大多采取村老合议的方法,进行内部管理,只有“作式”权的村子,大小事务才完全听从乡里命令。

    长谷川隼人家住在“平山乡下属的平山庄,平山庄下属的平山村”,郡城乡庄村五个行政单位的重名率很高,有的在一起,有的则不在一起。

    平山乡、平山庄、平山村属于上下一体,还能理解。

    远江国有滨名郡、乡、村相互间则,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镰仓末期,曾重新划分远江各郡,敷知郡析出一町被独立划做滨名郡,而但滨名乡在仍在敷知郡内,东西两个滨名村又被分去了引佐郡。

    光靠名字,估计没有多少人能够准确找到地方。

    长谷川家所在的平山村,紧邻平山庄所,在乡道岔路口与木村兄弟五人分别,下了乡道,转进土路,走了没多久,麦田垄地间就看到一个聚落出现在眼前。

    战国时期的村子多呈长方形,也有依山而建的半圆形。为了方便管理和防盗,其外皆有木栅栏,处在两国边境的村子,有些还会挖掘壕沟。

    有木栅栏,自然就有供人进出的栏门,大村通常有四个栅门,小村子只有前后两个。

    平山村不大,只有两个门,高师盛扶着长谷川隼人,青木大膳扛着小半口袋杂粮,跟在后面。

    这是证弘和尚早先便说好接济长谷川家的粮食,临走时特意让高师盛两人帮忙带过去。

    净土真宗能够深受穷苦百姓爱戴,并非是靠摇唇鼓舌,哄骗欺瞒就能做到,相反大多数“讲师”佛法并不精深,远逊於其他宗派的法师。

    但只要有家中过不去的信徒去“讲会”求助,无多有少,总不至于空手而回,比起其他同行们来说,算是真的明悟部分,我佛慈悲的真谛。

    也难怪有谚语说:“大名地头在时,处处皆苦,一向宗讲师主管,万事顺遂。”

    村口水井处,两名村里老人正坐在旁边的木墩上闲聊,瞧见高师盛三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见长谷川明显受了伤,满脸担忧:问道:“弥太郎,你这是怎么了?”很明显认识长谷川隼人。

    长谷川隼人含糊了一句,没好意思把自己当众挨了三十棍的光彩事迹说给人听,扭头对高师盛说道:“庄头,这就是俺村的村老惣。”

    “村老惣”,主要管理村中的日常秩序,同时也负责代表村子跟名主沟通,一般都是村子里有名望的老人来担任,地位相当于村长。

    给高师盛介绍完,长谷川隼人又那两名村老介绍道:“这一位是咱们庄新来的庄头大人,刚刚处理完善光院出的案子,顺路送俺回家···天也不早了,赶紧回家歇着去吧!”

    “案子?你可别唬俺们,莫不是你也牵扯进去,被差役找上了门来?庄头大人,若是弥太郎惹了祸,还请宽宥一二,俺们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他!”说着拿起手中的拐棍,作势要打。

    高师盛连忙拦住,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弥太郎后背受了伤,我二人帮他把买的杂粮送回家,一会儿就走,二位村老勿要动气!”

    平山村八成以上土地的“名式权”都在今川家手中,村民们说穿了只是租种今川家田地的“作式”佃农罢了,面对差役很难想“名式村”那样,敢直面维护自家村子的合理权益。

    宽慰村老两句,高师盛二人跟着长古川隼人进入村子。

    到底是乡下地方,比不得骏府城的城下町。城下町规划有序,道路都很齐整,从这条街道能够直通对面的街道,长屋住宅按左右分布在街道两侧,真正做到“街户相连,屋舍俨然。”

    平山村里的路歪歪斜斜,路边民屋搭建的也是随意,有的靠前,有的靠后,串连这些门户的就是一条条狭窄的小路。

    村子人口大概四五十户,大半关着门。

    路过两家门没关的,一家有一个妇人正坐院内在浆洗衣物;一家有两个孩子拿着树枝绕着房子相互追逐打闹。

    目睹此景,高师盛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别的孩子都聚在一起骑竹马舞木剑,而他总是跪坐在屋檐下的回廊,默默在旁,眼望天空,想着连自己恐怕也不明白的蠢事。

    大家都不喜欢这个来自远江国的大呆瓜,殊不知那个大呆瓜到底有多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

    …………

    “庄头,这便是俺家了!”

    长谷川隼人示意在一户门前停下。

    从门外看去,这院落不但小,而且还很破落。

    房外围了半圈,竹、苇混着黄泥糊成的篱笆障子,勉强算作院墙,不知多久没有整修了,受风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细缝,院墙顶上还有杂草冒出,两扇旧木门也破烂的差不多了。

    长谷川隼人好歹是个军役足轻众,不想家中却如此寒苦。

    这比高师盛想象中的还要穷困许多,若非长谷川本人亲自引路,他怎么也不会信这竟然是一户足轻众的家。“家中怎得如此窘迫?”

    “这两年收成不好,家里的名田典给骏府抵押年贡,地虽说还是俺家在种,但却从四公六民,改成了六公四民,年底打得粮食刚够家里人吃用,平日替人帮佣的钱也都拿去置办刀枪卷腹,宅院将就能住就行,那舍得花钱整修。”

    能上得军役帐,长谷川家中再不济也有最少五贯的田地,即每年最少二十石大米的农田,足轻众的年贡负担,对比其他百姓来说并不沉重。

    但长谷川隼人必须拿出钱来时长维护武具,不然检阅不过的话,武者奉行就要将他从军役众里除名。

    正常来说五贯田地,是足够支撑家门的,但他家因为拖欠年贡从自耕农成了佃农,收入大打折扣,再正常负担军役就有些困难了。

    负担军役除了长鑓、卷腹、阵笠这些必备武具外,还要自备最少三天的兵粮、盐巴以及靠旗、草鞋,火燧,等诸多杂物,花费不低。

    战国时期的足轻众来源其实五花八门,除了彻底脱产的常备旗本和临时招雇的杂兵浪人外,主要分为足轻众和军役众两种。

    前者是富裕自耕农,为了享受大名提供的优待政策和减免待遇,以个人和家庭为单位主动应征从军,具有很强的私人利益性质,名字是固定记录在册,父死子继,只要家中还有适龄男性,就不会除名,如果父亲战死儿子不满十五岁,三年内可以免普请劳役,不纳栋别钱、作矢钱一类的杂税,地位类似军户。

    而军役众则是纯粹属于封建义务,每个村子为了应付大名的法度律令,通过村老决定,或者村民自己用抽签、排序的方法,来决定谁去服军役,只要按照大名征召的最低要求,把人数凑够就行。

    例如平山乡检地八百三十二石六斗一合,账面上算,应出兵最少二十四人,实际则要翻上一倍不止。

    两年前,骏府出兵征讨尾张织田家。平山乡一共出长鑓三十人,小幡持四人,弓手十人,旗本八人,战马三匹,阵夫和小役若干。

    其中旗本和马匹,是从长田盛氏这种地头武士家中捡选,每一千石配制要有十名足轻众,这十人也不需要乡民负担。

    除此之外,还剩下的三十四名足轻,就要平山乡百姓们提供,理论上十五岁以上至六十五岁以下都符合征召标准,村民们为了保证村子整体的延续,很多时候,上了岁数老人们都会主动应征,为的就是避免青壮出现太多死伤,而对村子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各家大名都曾三令五申,严禁村縂以老弱出阵,搪塞军役。

    长谷川隼人这种足轻众才是大名军队里的中坚力量,自然不会只有义务没有待遇。

    骏府诸法度中也有条例,允许足轻众缴纳不起年贡的情况下,可以典当“名式权”给骏府,自己保留“作式”权,并且五年后可以还可以从骏府手中赎回“名式权”。

    针对破产的足轻还有一次性补助金,如果第二次破产那骏府只能将家名废除,彻底收回田地。

    除非万不得已,很少有足轻和武士会宣布自己破产,毕竟废除家名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这也是长谷川家宁愿典当田地成为半个佃农,也不愿意求助骏府。

第十一章,冬寒菜味美,赠钱安君家

    长谷川隼人略微活动下肩膀,感觉比方才缓上来不少,也不用高师盛搀扶。

    从青木大膳手里接过半布口袋杂粮,抗在肩上,装作刚忙碌完回来的样子,才抬手敲门,好一会儿,才听到有人门道:

    “谁人?”是个女子的声音。

    长谷川隼人隔着门,大声喊道:“是我!今日在僧院多帮了会儿忙,回来的晚了。”小声对高师盛两人恳求道:“老父脾气急躁,一会当面还请不要提俺犯案的事情,不然晚上少不得又是一顿棍棒。”

    “定然会让你过得去!”高师盛学着青木大膳打人时的语气调笑了一句,但看付盗仍旧面无表情,既不搭腔,也不附和,顿时没了调笑的心气。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出来一名少妇。

    高师盛观看,见她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色憔悴,个子很低,身形略显单薄,腰间围着粗布麻裙,因为长久操持家务的原因,鬓角微微有些发白。

    “弥太郎,你怎么才回来,刚才父亲还问你回来了没有····这两位是?”

    “这是咱们庄所新来高庄头,今日碰巧在路上遇见,便请他来家做客。”

    “父母已经歇息了吗?”

    “已经先用完饭,在屋歇息了。弥次郎正在屋内等你回来,一同用饭。”妇人双手湿漉漉的,在裙子上胡乱擦了两下,帮着长谷川隼人将杂粮搬进院里。

    “哪来的粮食?”家里若不是断粮了,他也不至于去善光院求助。

    “小平次看你一直老没回来,怕家中断炊,就先送了些做好的饭食过来。”

    “那小平次,也是庄里的军役众。”原本沉默了一路的青木大膳在后面,开口说话,不由吓了高师盛一大跳。

    “这么说来,付盗跟这几人也是相识?”

    青木大膳寡言少语,说完那句话后,就一字也不肯多说,着实让人很头疼。他在平山庄所的时间也不短了,很多问题高师盛本想向他请教,但一看见那张面无表情地脸,便欲言又止。

    长谷川托辞说二人来访,他妻子却信以为真,欠了欠身,说道:“庄头来访,家中没有甚好招待的,粗茶陋饭,还请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是我二人冒昧打扰了。”高师盛正想了解一下长谷川家中具体的情况,看了身旁的青木大膳一眼,见他没有反对,顺势便答应了下来。

    院子不大,三间矮木房,中间开了垄菜地,种着冬葵。

    左侧堂屋房门虚掩着,听到里面有些动静。

    妇人拘谨道:“父母已经早早歇下,家中来客,我当我先回屋告知,请他们起来相见,庄头,万乞见谅。”

    “好,好。劳烦大嫂通告则个。”

    长谷川言行一向无礼,对妻子却很尊重,他一个昂藏汉子居然惧内,不由高师盛啧啧称奇。

    长谷川妻子温婉知礼,不似蛮横之人,当是靠持家有方,侍奉父母尽孝来训服丈夫。

    妇人又深服一礼,请他稍后片刻,先入屋内过了片刻,又出来,请他与青木大膳进去。

    高师盛去脱鞋履,进入屋内。外面天气渐冷,不想屋内也阴凉。

    屋内光线昏暗,也没点着薪烛,他微微闭眼,适应了阴暗的环境了,这才看清。

    屋内狭窄,地板没有铺席,踩上去感觉有些湿冷,屋内只摆放了一张简陋地矮脚案桌。桌上放了一个泥胎水壶,没有壶盖,里面存了半壶冷水,边上儿搁着一摞陶碗,有几个碗边儿还破了口子。

    除此之外,再无别物,真个称得上家徒四壁。

    一对翁妪坐案边,旁边跪着的孙儿当是长谷川夫妻二人口中的弥次郎,见高师盛、青木大膳进屋,就要起身。

    高师盛连忙摆手,走上前执礼道:“冒昧来访,两位老人家何须客气。”孩童五六岁的年纪,有些怕生,躲在祖父、祖母身后偷眼观瞧。

    “哪里,哪里,二位差人来我家,自是这个不孝子又惹了祸事。”那老翁拿起水壶给二人各自倒了碗水,请道:“家中贫苦,只能以水代茶先谢过庄头宽宥之恩,至于逆子我今晚便会再好好管教一番!”

    老翁说话声音洪亮,口齿清晰。听完了这话,高师盛瞧了眼长谷川隼人,见他也满脸惊讶,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马脚。

    高师盛既然答应要替他求情,便不会坐视不管,开口笑道:“既然我这个庄头都宽宥他了,今晚这顿打,依照我看,老大人不妨就先寄存下来,留着以后闲暇无事在动手也不迟。”

    大人除了恭维上官外,也多用来称呼自己或者友人的父母,长谷川隼人的父亲训子不须他法,一条棍棒足矣:

    “无妨,明早饭后再打也不迟。”老翁说话对答,中气十足。他往常打儿子从来不隔夜,不过既然高师盛这个庄头出面求情,留到明天也无不可。

    高师盛听后不禁莞尔,冲着长谷川隼人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盘腿坐下笑问道:“老大人怎知弥太郎惹下大祸?”

    “我哪里知道,他又在外面又惹下什么祸事?往常付盗头带差人上门,总无非是这一套话,替他求情罢了!”

    高师盛心中暗笑道:“真不知道,这长谷川隼人到底惹出过多少祸,让自己老父一见差人来家就先谢罪,难怪我看长谷川跟青木两人有交情,但不熟络,这交情却不是好来的。”

    他本就不是为“兴师问罪”而来,也不为亦,顺势宽慰道:“左右不过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无甚好担忧的,我刚就任本庄庄头,按理也该来各村探询民情。”

    这话说得不假,探询民情,救助孤寡都是庄所差役的职责,只不过很少有庄头真的亲自这么干罢了。

    长谷川母亲似有哑疾,口不能言,怀抱孙儿坐在一旁听着。听到儿子无事,也松了口气。

    两位老人毕竟上了年纪,加之已晚,又寒暄几句便不在打扰,正要告辞时,长谷川妻子温热饭食,托着木盘送了上来。

    饭菜很是简单。一人一碗豆羹,两个杂菜团子,一碟纳豆,一碟用味增豆酱拌好的冬寒菜,还煮了三个鸡蛋,分别用木碗、木盘盛着,放在竹制的矮脚桌上,又将水壶茶碗撤下。

    饭菜远远谈不上丰盛,但比起日常家中的吃食,已经好到天上去了。

    两位老人之前已经用过饭,长谷川父亲客套几句,便由儿媳妇搀着老伴,一起回侧房歇息去了。

    长谷川隼人忙活了一整天,又挨了打,腹中早就饥饿,也不与他俩客气,就着纳豆,酱菜,鸡蛋,三口两口就将饭团吃完,端起碗来,呲溜呲溜得把豆羹吃个干净,尤觉不够,端起儿子弥次郎的那碗也喝了个底朝天,抹了抹嘴,又往青木大膳的豆羹看去。

    青木大膳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端起豆羹喝了一口,性子冷慢,吃饭更慢,说是细嚼慢咽也不为过,长谷川隼人磨了磨牙,伸手又要去抓儿子的饭团。

    高师盛看不过去,摇了摇头,将自己的那个鸡蛋剥开,递给弥次郎,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吃吧!”又转头说道:“世上怎有你这样当父亲的,只顾自己吃饱,却让儿子饿着的道理?”

    长谷川隼人拍拍肚腹,反驳道:“庄头你这话说得可没有道理了!明明是哪有老子挨饿,儿子吃饱的道理才对····我若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不干活全家老小吃什么?”

    高师盛懒得去理会他的牢骚,均了半碗豆羹给次郎说道:“咱们不去理他,吃饱了才能快快长大,等你以后长大了,定要好好饿他两顿!”

    长谷川隼人听闻,不由悻悻闭嘴。

    杂菜团子是用粟米、荞麦多种杂粮磨碎加水混着野菜揉制蒸熟,算是很常见的一类主食,现在吃的就是名叫小平次的军役众送来的,刚蒸出来时吃还好,现在吃的,应该是隔夜的,又冷又硬,还有股子菜酸味。

    羹纯是豆羹也没有任何作料,不好喝。杂菜团子和豆羹都没有味道,全靠纳豆和酱菜,高师盛家境富裕,挑剔饭食,更不吃纳豆,对那种味道敬而远之,但冬寒菜他还是爱吃的。

    纳豆、和冬葵菜都是当下最常见的佐菜,上到公卿百官,下至隶徒寒家,食不可无此二味。

    尤其是冬葵菜,又名葵菜、冬寒菜、蕲菜。白河朝时,恶左府藤原赖长就尤喜食冬葵,因味美性甘曾留誉评“上品,为百菜之主,九州、四国、陆奥种之,合论两关。”

    说的是他去属下平中正家赴宴,案桌上没有他爱吃的冬葵菜,责备平中正招待不周。九州、四国、陆奥这种乡下地方都有种植,关东关西又怎么会没有?关东关西都有,为何京都却没有?

    高师盛既然吃不下杂菜团子,干脆就一人一个分给了长谷川父子,只就着酱菜喝了半碗豆羹。

    等青木大膳吃完,长谷川妻子在进屋内将残羹剩菜完全撤了下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高师盛临走前,从怀中掏出善光院院主行贿的那一贯多铜钱搁在桌上,长谷川隼人皱眉问道:“庄头这是何意?”

    “无他,愿以此钱稍安君家!”

    注释一:冬葵之论出自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蔬一·冬葵》,并非藤原赖长所说。但冬葵与纳豆汉代就属于百姓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品。

第十二章无功不受禄,礼下必有求

    “庄头这是何意?俺虽愚笨,但也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长谷川隼人坐在案前,拧眉瞪目,低头看了看钱,又抬头看了看人,感觉自己这是吃斋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浑不知高师盛闹得哪一出?

    不但是他,连坐在一旁的青木大膳也是不明就里。

    “无他!这是给你的安家钱,明日挨完那顿棍棒就去庄所当值如何?”高师盛一直走到门口穿好鞋履,才语含深意地说道。

    长谷川隼人连连摇头,推辞再三,

    “你为何不愿?”

    “小人,名在军役,怎么能再去庄所当差,在者家中父母老迈,也需要人伺候。”这其实是托辞罢了,两人今日才见,又不熟悉,“礼下於人,必有所求”。

    长谷川隼人不知对方求得是什么,又怎敢轻易答应。

    高师盛也不强迫,循循善诱道:“差役虽为贱值,尤可敛财养家,岂不比到处给人帮闲要强·····就算是为了父母妻儿……你今晚也要再好好想一想……”

    ………………

    从长谷川家告别后,高师盛心中的挫败感很是强烈。

    在他心中,对长谷川隼人的表现是满意,性格也对自己的脾气。

    原本以为,自己这种武家名门出身的子弟,只要肯开口招揽,长谷川隼人一个小小的足轻众,定然会迫不及待地靠过来,投庇到门下,效力奔走,遭到婉拒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长谷川隼人没答应去庄所当值,自然也不会收他铜钱,两人推让再三,才勉强收下几百文散钱,那整贯铜钱,说甚么也不肯要。

    夜色深沉,因不知他二人何时离村,村老特意安排人在栅门等候,好给二人开门。

    遭到婉拒,并没有影响到高师盛的心态,向等候许久的村人道过谢后,便在青木大膳的带领下,按着原路返回,出了村口,拐上乡道。

    青木大膳性子直白,不是个能藏住问题的人,早在之前纳闷,高师盛为何会冒失地向长谷川隼人流露出“招揽”之意,这会儿忍不住开口问道:“庄头,你与长谷川只是初见,以前并不相识,他又只是个足轻,并非武士,你为何…………”

    “付盗是想问我为何想招揽他吧?”

    “是!”

    “付盗久在庄所,认为长谷川隼人行止如何?”

    “蛮勇少识,待人信义,很是孝顺。”青木大膳对长谷川隼人有些了解,评价中肯求实,既没有贬低,也没有抬高。

    “那我愿意,招揽一位勇武信义的孝子,为骏府效力,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句话答非所问,说得模棱两可。

    青木大膳复又沉默,明显听出这纯粹是敷衍之语,但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不由反驳道:“若是单纯抬举於他,又何必留钱相赠。”

    抬举之说并非虚言。

    差役虽属卑贱下役,年奉也低到让人发指,难以维持生活,但反过来想,若差役们真的指望那点年奉和租的役田过日子,早就饿死了。

    庄所差役作为代表骏府权威的最底层公人,实际上权利颇大,各种明里暗里地油水极多,差役们往往都是父子叔侄,私自相传,比如木村兄弟三人就是盯得家中上一辈的班,想顶个差役的缺,从来都是要向庄头行贿,哪里有倒庄头给钱求人来当的时候。

    货郎们每月要给的“纳金”,在寺町做买卖的摊贩,每月也是要交,加起来最少也要两三千恶钱。即便庄头、付盗要拿走大半,剩下的人也是最少二百文钱落入口袋。

    只看今日的命案,一个最普通差役到场一站,什么都没干,善光院就乖乖拿了五百文的“脚钱”出来孝敬,这就顶上半年的奉金。

    等梅川院的净空和尚跟长田盛氏来庄所交罚铜,最少也要一人给上给这个数目,净空和尚想抬走尸体运回去下葬,还要额外再给一笔谢金,当做照看之费。

    其他诸如,抓到犯人,案犯家属要给捆人钱;给犯人解绳看押要给解绳钱;压犯人去服苦役要给上路钱、压方钱、食水钱;替村人写文书要纸张钱,就连行刑打人,被打的也要给行刑的人气力钱···名目繁杂,数不胜数。

    按照行情,想让青木大膳那三十棍手下留情可不便宜,起码一棍要给一枚恶钱。

    因为盘剥太多,村人们除非万不得已都是由村老裁决纠纷,差役们真正能上下其手,勒索贿赂的机会并不多,但到年底算一算庄所账目,总能分个七八贯外财到手,比黔首百姓家里要强太多。

    “治下百姓困苦,难道不是庄所的过失吗?再者那贯铜钱本就是善光院给我的贿赂,是不义之财,我将不义之财,用到义处,不正该如此吗?”高师盛说的义正辞严,好似真的在哀悯黔首百姓,生活不易。

    青木大膳见他还在胡扯,敷衍自己,不禁拂然不乐,说道:“庄头当真心善,不过整个平山庄最不缺的便是穷人,让我来看……”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和尚们给的那点钱财,恐怕还不够!”

    这话说得已经很不客气了,相当於是直接讽刺高师盛收了贿赂还想要沽名钓誉,邀买人心。

    “能助一人,便算一人。付盗当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层高台,起于累土。”高师盛也不恼怒,仍旧不紧不慢的回答道:“论亲疏紧要来说,我也当先救助军役众,然后才是其他百姓,付盗所言亦是在理,我当回去细细思之……付盗若有办法,还望不吝赐教。”

    短暂几句争辩过后,两人之间又是沉默下来,高师盛也很是无奈,既然青木大膳不愿多说,也只能由他去了,两人只得继续闷头赶路。

    青木大膳的直觉很对,高师盛确实想要邀买人心,另有所图。

    青木大膳问的直白,他却不能回答的直白。

    “交浅言深,君子大忌”,莫说他与青木大膳不过只是今日才见的泛泛之交,就是真个一见如故,也还远远到不了能推心置腹的地步。

    高师盛对战国历史了解不多,只是通过游戏了解,有过个叫天文的年号,还发生了很多大事。

    如果说天文年号还能说是巧合,那么,在听到今川义元、武田信玄、北条氏康三人的名字,和因为扩张领国频频交战的事情后,确认无疑自己确实到了战国乱世。

    最先见到得是今川义元,身为远江高氏庶长子的他,八岁那年代替自己名义上的兄长,实际上的弟弟太郎丸去骏府城担任“寄子众”。

    一替就是五年,五年后太郎丸元服,他也没能返回家中,而是被留在骏府城的奉行所担任小侍众继续奉公,直到三年前才接替了一名退隐的老武士,晋升同心众。

    桶狭间之战不知不觉中就离他越来越近,但想来日子也快近了。

    当天文二十三年,今川家有黑衣宰相之称的禅师太原雪斋,长久努力之下,武田、北条、今川三家於善德寺会盟,签订《甲相骏同盟》,确定了武田取信越、北条讨关东、今川攻尾美的战略方针。

    今川家实行“寄亲寄子”,高师盛作为庶长子有很大可能是要随军出阵。兵凶战危,乱军之中作为总大将的今川义元竟然都被当场讨取,他若作为一名普通武士出阵,即便没有直接横死当场,战败之后,想从尾张安全活着逃回远江,可能性也实在不大。

    不说织田军的追杀,一路上的落武者狩就足够要了高师盛七八回命。

    一人力孤,三人成众。想通此节以后,立刻就想办法辞去骏府城同心众的职位,请求外放回远江国的敷知郡老家,出任村縂代官。

    村縂代官地位虽卑,来往却能接交地头武士,军役足轻,日后即便真的被选中,出阵尾张。带领一庄军役,好歹也是个管理十几人的足轻组头,只要他用心招揽武士,曲意拉拢,在战场上有那些武士保护的情况下,存活的可能性自然是会大大增加。

    所以他一见长谷川隼人,有人望、负勇力兼之孝顺父母,孝义二字本就相通,自古忠臣多孝子。自然想要招揽到门下,做个差役门客,然后间接拉拢更多的百姓信服自己。

    不但长谷川自己一人,就连长田盛氏他也想同样拉拢过来给自己卖命。

    想到此处,他不由撇了眼身旁的这位付盗头,在高师盛心里其实最想拉拢得当属青木大膳师徒二人。

    首先来说师徒二人武力过人,这点他在骏府城时就早有耳闻,并不是那种浪人之间互相吹嘘出来的“勇武”,还当过很长时间的“用心棒”,对如何保护雇主安全,最是清楚不过,最主要是青木大膳曾经当过关东八州霸主北条家的家臣,虽然最后被开革放逐,但起码也侧面证明能被北条家收录,是有些本事。

    他对长谷川隼人频频示好,很大程度就是想表现给青木大膳来看,让他知道自己究竟多么“求贤若渴”,只不过这番表现算是做给瞎子看了。

    也不知青木大膳是根本没有理解,还是看懂了以后,故意装聋作哑。

第十三章月朗星稀追前忆

    天上月朗星稀,两人借着明亮的月光沉默地走在回关所的乡道上。

    刚才几句话,让高师盛很是惆怅难言,多年来心中所思所想,实难言与人知。

    年初朝廷再次宣布改元,并同样宣布再一次大赦天下,祈求福报。

    只是似乎没有任何作用,天下各处的战乱兵灾,反而愈演愈烈。

    今年的“永禄元年”,到底现在是西历那一年?高师盛仍旧丝毫未知,即便知道又待如何,骏府大殿今川义元那一年宣布上洛,他仍旧不知。

    倒是最近十年内,发生的几件大事让高师盛记忆犹新。

    天文十七年,十二月,长尾景虎作为长尾晴景的养子继承家督和守护代职。天文二十一年长尾景虎开始进军关东,翌年爆发了对武田氏的第一次川中岛合战,今年第二次出阵川中岛,再次与武田晴信开始了长期对峙。

    天文二十年,织田信秀在尾张尚未统一,又有强敌今川义元的内忧外患下,终于因酒色过度中风而死,身为嫡长子的织田信长因而继承家督。

    弘治元年十月,太原雪斋圆寂,享年六十。死后获赐“宝珠护国禅师”的谥号。这位从“花仓之乱”起,至“甲相骏三国同盟”终,一生都在便保扶今川义元的东海道黑衣宰相的去世,比起未来的第六天魔王上位,让人更加感到焦虑和不安。

    弘治三年,今川治部大辅义元,收继一门众关口亲永的女儿濑名姬为养女,将之下嫁给了刚刚元服的松平元康,那时高师盛作为同心众,曾负责婚事的治安工作。

    永禄元年七月,也就是今年。室町幕府第十三代公方足利义辉与管领细川晴元再度发兵上洛,讨伐叛臣三好长庆。双方于京都鹿谷交锋,三好长庆命令松永长赖、三好长逸率一万五千兵布阵于吉祥寺、梅小路、七条千乘寺、六条中堂寺,两军在白川口展开激战,双方皆死伤无数。

    最终结果,仍以幕府讨伐军的再一次惨败告终,三好长庆挟制将军返回京都,出任管领代,并向京都地方征收六十万“地子钱”,正式确立了对近畿地区的控制霸权。

    除这些事情以外,他还陆陆续续听到一些耳熟的人名,无一例外,都是战国名人。

    根据以上这些信息,高师盛大致断定的是:织田信长、德川家康的年纪都还不大,应该与自己相当。

    在“副将军”三好长庆带领下的三好家,如今正是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是领有阿波、贊岐、淡路、和泉、山城,摄津六国之地二百万多石的强力大大名,名副其实的近畿霸主。

    甲相骏同盟后,今川家没有几年就要出兵上洛,举东海道三国之兵征讨尾张。

    这些历史事件,有条不紊的按照本来的轨迹进行着,没有出现丝毫会改变的迹象,高师盛有理由相信桶狭间之战也必然会发生。

    …………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不是危险,也不是死亡。而是你清楚的知道危险和死亡就在身边,却无能为力,只能在那里如履薄冰,时时刻刻、胆颤心惊。

    高师盛不是没有考虑过,诸如跑去尾张投奔织田信长,迎娶市姬,最后受封加贺百万石,当上五大佬之类的妄想,但当详细了解了战国时代的封建秩序以后,便不在对这种妄想抱有任何期待。

    首先他自己出身於远江高氏,远江高氏作为今川氏的谱代家臣,世代奉公,至今已经有二百载。无论是个人风评还是家族利益,都是与今川氏的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

    叛逃今川家只会让自己落下背主恶名,连累父母宗族。

    其次,即便他真的能够狠下心来抛家舍业,弃父母安危于不顾,去尾张投奔织田家,最后也肯定不会受到信用,且不说织田信长用人如堆薪,后来者居上,单只他一个远江人的出身的原因,就会被尾张人排挤到死。

    这种事情,他在骏府城见得太多了,远江国人众在面对骏河众时,永远是低人一等,至于来参觐的三河众更是连远江众的待遇都不如。

    人贵有自知之明,高师盛才器平庸,武不过一人之敌,文也只是中人之才,更不是乡党故交,又凭什么让织田信长对他另眼相看。

    同样他也没办法,跑去提醒骏府大殿今川义元,告诉他,你没几年就要在桶狭间,命丧在织田军手里了。

    且不说他从寄子众中被除名后,连进入骏府馆的资格都没有。这话说出去,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世人只会觉得,他是在诅咒今川义元不得好死。

    自从今川治部大辅继任家督以来,二十年间接连吞并远江、三河两国近五十万石,凡战必克,号称“东海道第一弓取”。

    “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尚且不是对手,他儿子织田信长现在别说讨杀今川义元,就是连家中内部都没能统一,即便现在就被其他分家,联合家臣推翻下台,也不会有人觉得太过奇怪。

    高师盛不是一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事已至此,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想办法应对。

    能想到最可靠的方法就是如去郡乡仕官,招揽足够多的武士,将来能够在战场上保护自己的安危,只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若是单纯仕官倒也简单,他早就是骏府奉行所里的同心众,但是他干了五六年也没觉出有什么好处。

    同心众不但事务繁忙,而且退值后也不能随意外出,要一直住在奉行所的敷屋内,随时待命。根本接触不到外人,整日案牍劳形,能有什么作为?还不如干脆去乡里庄所,当一个村縂代官。

    况且此时的代官,不比江户时期那种位低权卑,大量武家豪族都是通过出任各国守护家的代官起家,继而以下克上。

    武家最初,不就是藤原公家派去管理各地庄园的代官吗?

    尾张织田、越前朝仓两家就是三管四职中斯波家的代官,阴阳一太守的尼子家也曾是其本家京极家在出云的代官,今年刚刚担任管领代,被称为天下副将军的三好长庆不也是京兆细川家留在四国的代官。

    想当去郡乡当代官,没有那么容易。

    代官要做到熟知法度律令,精通兵法,法度律令乃是高氏家学,这个倒是不难。

    但兵法高师盛实在不通,自八岁以后他便长期居住骏府,哪里有人来向他交授武艺,直到如今他也只能说略知刀剑,连粗通都谈不上,要不是同心众有时需要向各郡传递文书,他可能连骑马都不会。

    几次应试,兵法一项都不合格,最后还是靠着担任同心众时接交的人脉,花钱求助於寄居在骏府的公卿姊小路家纲之子出面请托,贿赂选官,才得以如愿以偿。此事传扬出去后,还被过去的同僚在背后指指点点,嘲笑讥讽。

    因为他出生於二月十四日的缘故,家中父祖对他也很是冷淡,不然他也不会替嫡子在骏府担任“寄子众”,想要送他出家为僧,更不是替他谋求前程,而是骏河法度,庶长子也可以分获领地,出家为僧可以减少家族领地被法度分割。

    自平将门,天庆三年二月十四日,败亡於关东之后,他的恶灵便时常现身作乱。

    自镰仓时起,源平武家多视此日出生的男婴不吉,认为是平将门亡魂转世作祟,能够败坏武运。

    甚至到了后来干脆出现了长弓杀子,可震慑平将门恶灵的传言。

    高师盛因为母亲出身三河国樱井松平氏,考虑母家态度,才侥幸捡了一条命,没有被直接当做平将门恶灵转世,用弓箭射死。

    他身为庶长子,却连家中通名都不许用,最后还是他母亲替他取了一个新九郎的通名,殷切期望他能够向斋藤新九郎、伊势新九郎一样,能够成为一国之主,扬眉吐气。

    拒绝出家后,他名义上从家中获得滨名郡,三百三十七石的土地,成为骏府军役上的独立国人,实际上他从来没被允许前去宛行就封,每年只能象征性地几十贯地子钱。

    若不是这三百三十七石宛行,也不用担忧自己一个同心众,会被骏府征发,率兵一同出阵尾张。

    高师盛如此处心积虑,忍辱负重,谋求外放担任代官,所为者何?还不是为了积积累名望、钱财,从而招揽武士,为将来不久的桶狭间之战做准备。

    这才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努力达成的野望。

    上任第一天,连庄所差人都没认全,就发生了僧人因“宗论”杀人之事。高师盛不惜对长谷川隼人网开一面,也要拉拢他到自己门下,所以才有了登门拜访,临走赠钱的举动,然而却是自作多情了。

    仔细想来,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目前既无名望,也无钱财,年方弱冠,郡国不知,以至於连长谷川隼人这种家徒四壁的足轻众,也不愿意轻易表态,投靠过来。

    不过高师盛并不灰心丧气,他相信只要自己长久示好,总有打动对方的一天,即便真的无动于衷,也不打紧。整个平山乡这么大,也总该有几个尚气轻死的浪人武士,愿意接受自己的招揽。

    注释一:武家二月十四日弓杀子之风,取自古代五月五,杀克父子的习俗。

    齐国孟尝君、南北朝大将王镇恶都曾差点被父亲杀死,之所以有记载并非二人得活,只是因为两人后来恰巧名流千古罢了,而且两家皆是大贵族,尚且靠侥幸才得以活命。

    而不见记载,死于陋习的婴儿,恐怕真的无法计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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