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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之高氏物语全文阅读

作者:蓬莱三人     战国之高氏物语txt下载     战国之高氏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元服礼成转军争

    对於武家子弟来说,元服代表真正意义上的成年,是公卿、武家中最重要的仪式。

    霜降早过,时入深秋,原本忙碌整备乡道的劳役也被准许休沐一天。

    平山庄所外,车水马龙,不停有人进院拜会,室野平三正坐在门口塾房之内,记录着来访者奉上的礼物明细,今日证弘院主卜算,乃是上乘吉日,於是便将高师盛许诺的元服冠礼,定在这一日。

    元服之礼,由遣唐使引入,始于平安,盛行幕府,最早事例或许便是《大宝律令》中,对‘大学’体制的明确规定,要求‘三史博士’为门下传生行冠礼。后又以《仪礼》的《士冠礼》的始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更名为‘元服礼’。

    战国时期的武家元服仪式,已经不再像公家那样烦琐,但此次元服冠礼确实是大场面。整个平山乡里有头有脸的豪族、富户,或是家长亲至,或是派了嫡子前来,在庄所的大广间内或座或立,肃然俭敦,围看二人修发。

    元服的两个人各据独榻,皆直衣束带,身旁矮桌案放着折乌帽子,云架上摆着一柄伊势村正太刀,都是仪式中要用的礼器。

    这两个人一个是长谷川弥次郎,另一个则是长田家转送给高师盛的小侍弥七郎。

    担任理发役的是滨名家的少主滨名信光,因为是第一次替人剃头,手艺不精,也没有将前额刻意剃成月代,整个仪式便只是象征性的为两人割去一缕发髻,就退去一旁。

    剃发最初并不是元服的必要仪式,但随着武家崛起,除了与公家作为区分,似乎月代头也可以更好的宣示武士的威严并与百姓做出区分。剃发主要是为了方便佩戴兜鍪,由于传统的平安大兜造型的原因,留发容易在激烈的战斗中可能会拉扯出发髻,给武士造成诸多不便。

    这种原本底层士兵才流的月秃头,逐渐便在武士阶层流传起来,当然并非所有武士都会剃发,如高师盛在元服后便就将头发重新蓄养起来,只留着‘唐轮’样式的兵发髻。

    这次的元服仪式,是有些不伦不类的,按照武家的惯例,男丁一般都是十二岁到十四岁左右元服,当然也并非绝对,某些情况下提前元服也并非不存在,但按照惯例来说,弥次郎正好是元服的年纪,而弥七郎已经十七岁,则显得略有些太晚了,两人坐在一起,颇为有些怪异。

    这也反应出来,高师盛手下确实没有太多人手可用。

    此次观礼,长谷川元忠作为祖父坐在大广间内次位,看着面前正在剃发的孙儿弥次郎,一种家名复兴的喜悦由然而生,高氏、滨名氏都是远江名门,能得两人主持元服仪式,好处绝非只有虚名而已,凡是来观礼的豪族富户,无不是携带重礼前来拜贺,仪式开始前,记录礼单的书役室野平三偷偷告知,银财就收了近五万钱之巨,还不算武家必须要陪送的太刀、肋差、弓箭这三样具足物。

    虽然两人一起元服,但弥七郎还有一场收继仪式要举办,将他收为养子的正是大井氏家主忠朝,与之前武家打扮不同,大井忠朝如今却是光头僧服,法号观性院证朝。

    武士出家实数寻常之事,只是他并非是看破红尘,主动落发修行,而是因为受杀害村人旧事,被高师盛勒令他前往善光院出家隐退,为死者祈求冥福,并收继自己的小侍弥七郎为养子,来继承家业。

    整场仪式,唯有大井忠朝自己黯然垂泪,他并非没有嫡子来继承家业,但若是拒绝收继养子,谁又敢说他父子二人,那天夜里不会突然一起害了急病,共赴黄泉。当世武家,轻血脉重家名,收继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继承苗字,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他真正难过,却是自己一个信奉真言宗的武士,怎么就去了净土真宗的庙里当了和尚,死了以后,万一不能往生极乐怎么办。

    善光院证弘院主慈悲,见大井忠朝这副吊丧似的模样,怕惹得乡佐不悦,帮着向旁人遮掩着说道:“证朝师弟幸得佳儿,心中欢悦有感而发,正所谓喜极而泣是也!”

    听证弘和尚这么一说,被迫出家的证朝和尚哭的更加凄惨,又不敢真哭出声来,差点没被过气去,让在场诸人无不是心中戚然同情,若换了他们,也不见得会比对方强上多少。

    看的石松丰久心中哀叹老友家门不幸,连着抽了好几口凉气,躲在自己女婿身后,勉强才平静下惊疑的心情,心中揣测,到底多少钱粮。田产才能填满首位座上,那位乡佐贪得无厌的胃口,不提三沢氏的家产已然尽落其手,乡里豪族也是割让五十石土地,结果还是尤不满足,非要将大井氏一口吞下才罢休。

    只不过,石松丰久猜错了,这回穷追猛打的却是他旁边,优哉游哉敲打折扇的长田利氏。原本高师盛秉承着‘过犹不及’的原则,既然已诛灭三沢氏,起到了立威的目的,也不愿再去恐吓其他豪族,以免加深他们的恐惧,反而不利于日后治理。

    但长田家从头到尾,为他花费了五六百贯永乐钱,这回正是想收取一些利息的时候。於是长田利氏强烈要求,希望高师盛能够帮自己的族子弥七郎一并元服,并继承一家苗字,成为武士。

    这个回报要求十分合理,自然不能无故拒绝,滨名氏高师盛得罪不起,石松氏又是滨名家的姻亲,最后主意只能打在乡中第三大的豪族大井氏身上,於是就有了以罪名相要挟,由证弘院主出面,威逼利诱大井忠朝出家,主动提出收继养子的事情,若是石松丰久得知真相,会是怎样的表情,是庆幸还是恐惧,或者二者皆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见弥七郎已经象征性的完成理发仪式,大井忠朝抬起袖子擦擦眼泪,便来到房间中央,在自己养子面前跪坐下来,并从怀中取出家谱打开,将家谱高举向众人展示后,说道:“长田家的弥七郎!”

    后者恭敬拜倒,口称:“拜见大井大人!”

    大井忠朝压下心中的哀痛,正色道:“我得郡守元长公与师盛大人准允,在此正式收继你为平山大井氏之养子,并将家谱图系以及通讳‘朝’字传授赐下,我大井氏并非武家名门,但亦是追随过尊氏公,立下汗马功劳的奉公番众,还望你日后不负我大井氏的武名荣誉······”

    “鄙子定然会将大井氏家名,宣扬光大!”弥七郎行礼后,恭敬地接过大井忠朝递送来的家谱,而后在应诺声中,看着自己的养父,步履蹒跚的退回原座,手持念珠,闭目默念佛经,短短片刻,诸人分明觉得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整场元服到现在来说,只能算完成了一半,最重要的赐名与加冠还没有举行。

    高师盛踞坐胡床,见收继仪式完成,起身说道:“长谷川弥次郎、长田弥七郎,受汝祖父元忠大人、汝家长利氏先生委托,在此主持你二人的元服冠礼,将我偏讳‘盛’字与新通名,赐予你二人领用,望你二人日后竭诚奉公,义理存身!”

    两人接过旁侧小侍送上的两张书写着名讳的宣纸,将之举过头顶,弥次郎的那张上面写着‘藤原朝臣长谷川文之丞元盛’,而弥七郎那张则只写着‘大井弥七郎盛朝’,比长谷川元盛少了姓氏。

    自臣降以来,不论公家还是武家,正式官方与正式场合书写的全名,都是十分繁琐。由姓氏、苗字、通称、名、官位组成。而名又包括家传通字和偏讳组成,以大井忠盛为例,弥七郎是他元服前的幼名,成年后一般便不会再使用。不论之前的长田还是现在的大井,都只是家族的苗字,因为没有得到下赐通名,便就保留了弥七郎这个通名,通名即通常称呼,有些类似于‘表字’,用以亲朋好友间日常称呼使用,大井忠盛出身卑微,自然也没有如高氏这样代代相传,具有特殊含义的‘通’字。

    名字中的‘盛朝’二字里面,‘朝’字是大井氏的家传通字,家族子嗣都会代代传用这个字,而剩下的偏讳,一般是由有声望的武士赐予,当然也不乏因为赐讳者身份太高,而把获赠的字作为家族通字使用的情况。比如,诸多武家使用的‘义’字基本都是拜领自历代足利将军。

    赐字人与受赐者在一般情理上,会产生一定的羁绊,双方都有进行互相庇护的义务,当然到底真的是否牢靠,只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大井氏只是远江国内的普通国人众,并非源平藤橘四家为首的朝臣之属,自然也没有姓氏可供夸耀。至于长谷川元盛的藤原朝臣之说,只能说是冒认,虽然长谷川元忠一项自称为藤原北家秀乡流,是大和国长谷川党的武士头领,后来才迁移至东海道。

    但作为今川家谱代家臣,高师盛倒是很了解长谷川家的真实底细。长谷川氏是骏河国山西地区的国人小川法永的后裔,法永是居士名,俗称长谷川正宣。因隐匿了被小鹿范满追杀的今川龙王丸(氏亲),而受到加封,《骏河记》详细记述了长谷川家发家的历史。根据法永创立的林叟院的寺传,法永是坂本地头加纳义久的次子,入赘成为长谷川家的女婿,才得以继承苗字。

    骏河长谷川氏的出身,根据《宽政重修诸家谱》等记载,是下河边氏(小山氏一族),属於清和源氏,但用的却是藤巴纹,不过不论到底是藤原氏还是清和源氏,以婿养子身份入继的小川法永的后裔,都是没有资格自称姓氏的,因为继承的仅仅只是家名苗字,而非是‘八色之姓’的朝臣位阶,只有朝臣血脉后人,才有资格冠称姓氏,只不过如今礼乐崩坏,也没有人会去计较。

    就连高师盛为显示对藤原氏的尊重,也是为了拉拢,刻意为长谷川家鼓噪声势,并且额外赐下一个通名,与大井盛朝作为区分。

    高师盛迈步过去,亲自为二人戴上,并系好折乌帽子,又将云架上的伊势村正太刀取下,一并赐予二人,长谷川文之丞元盛、大井弥七郎盛朝双手捧接,将之跨在腰间,恭敬拜谢“假亲”。

    高师盛回座胡床,笑道:“在座诸位,皆有厚礼相赠,并未空手未来,你二人既然唤我一声‘假亲’我却也不能吝啬。”颔首示意北庄万次郎将两张地契交予二人,道:“我在乡里小有田产,便各自再赐你二人名田二十石以为封赏,令将十石名田赠予证朝法师为佛田,以作供奉。”

    话一说完,诸多豪族心中更是哀叹,这些都是他们家中用了不知多少年,才从百姓手里巧取豪夺来的上乘水田,如今一下子,就全便宜了这两个毛头小子,大井忠朝闻听倒是精神一震,他家只是占据八十三石地的小国人,一下子就增长了三十石的名田,绝不算少,对过继的这个养子,倒是不在那么抵触,识趣的说道:“贫僧已然出家,俗世财物不过粪土污秽,愿将这十石佛田转送给我子盛朝,让他能够广大我大井氏家名!”

    ·········

    观礼结束,各家带来的年轻武士,也纷纷上前与乡佐见礼,高师盛态度温和,以礼相待,若让不知情的人来看,分明是一个风雅文士,任谁也猜不到便在前不久,这个年轻代官刚刚诛灭了本乡豪强的满门。

    这几家国人,实力比之大井氏还要不如,全无背景可言,祖上更非名门出身,这些武士说穿就是一群乡下山沟里的地侍,城府浅,见识少,面对高师盛的时候,不管这位代官表现得再温和有礼,也依旧感到惶恐难言,战战兢兢,匆匆几句话后便就跟着各自家长告辞。

    高师盛也不挽留,每人回赠一份礼物,由刚刚元服的大井盛朝、长谷川元盛代自己出门送客。

第二章练兵不辍备流寇

    日头一点点升起,驱散了秋日清晨的霜寒。眨眼便就到了秋后翻耕田地的时节,自整治完水患过后,还没得到休养的平山乡村民便有扛起锄头,出村下田,村口土路上农人络绎不绝。

    三丸路道北,矗立着的是庄所院落,道路的南边,三四里处为从三沢川水引出的沟渠,沿渠的农田中,不少农人和徒附早已经开始劳作,极目远眺,远海的湖水在日光下微微荡漾,一如往昔。

    高师盛居坐胡床,身后流旗招展,上书‘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乡里的地头武士贯甲按刀,侍立两旁。远处数十名足轻身穿卷腹,手持长竹竿,在各自兵佐的指挥下,呼喊口号,相互抽打,不时有人中枪到下,被判定阵亡退场,却是在假兵演武。

    众人面前,放着四五个打开的木箱,里面装满了一贯贯穿好的铜钱,两侧还叠放着一表表,堆放成小山的粮袋,里面装的不是糊弄人的杂粮稗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大米,引得不少劳作的流民,纷纷停下围观,艳羡不已。

    另一边平整的校场前放着一个个箭靶,也有十几名弓手,在距离五十步外的线痕之后,挽弓持射,弓也不是什么好弓,都是乡野打猎用的丸木弓,持弓的姿势一看就是野路子,未经正规军阵操练,高师盛看去,他们弯弓开箭的姿势都不标准。

    有的脚步歪斜,有的腰杆佝偻,甚至偶一个人举弓的姿势都不对,但准头还算是不错,不敢说箭箭连中,起码能做到十发三中,不算是胡开乱射。

    连武士都未必敢说精通弓术,何况生活更困苦的足轻,强行令他们改变射法,并不能保证就一定有效,现在也只能是熟能生巧,以量练质。

    强弓精箭自古以来,就是军阵狩猎中不可或缺的杀生利器,当《礼记·射义》传入之后,平安公家却出现了不以杀伐为目的的“文射”,射箭从此演绎成了张弓搭箭、竞射饮酒的娱乐文化,也从此诞生了君臣之义、长幼之序。

    但对父慈子孝的武家幕府来说,武士六艺之中,弓术稳居首位,甚至还在骑术之上,毕竟不是所有令制国都出产马匹,名传后世的名武士,多以弓术见长,不论藤原秀乡以重弓退治百足天蜈,或是那须与一屋岛海战,一箭射伤平家守护神屋岛秃狸总大将幻化的美少女,都说明弓箭对於武家的重要性,江户时代弓术达人吉见顺,著述《射法训》更是被后世弓道,奉如圭臬。

    军阵之上,更是有‘弓术最重的说法’,高师盛不通兵法,却也曾自己去小笠原流道场,认真修习过,不过天赋只是中人,比不得真正的弓术高手,但就以目前水平来说,已经比大多数没有传授野武士强多了。

    东国缺少铁炮,高师盛自然格外看中弓箭带来的杀伤力,凡有能在五十步外射中箭靶者,皆有赏钱,并在圆靶上勾出三个圆环,环心则是外圆内方,形如铜钱,一枚铜钱能有多大,站在远处能不能看见还要两说,若以此为靶,难度大大增加,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射中,所以赏钱也各有不同。

    凡射中最外环者赏远州钱一枚,中二环者赏远州钱五枚,中内环者赏永乐钱十枚,能够命中靶心者,直接能扛走一表大米。别说是杂兵们,这些天就是武士,也有不少信心满满,亲自下场试射之人,虽然有好手,这两日已经赚了近两吊钱,大大鼓舞了足轻的信心,可却仍旧没有人能够拿走一表大米。

    高师盛拔出别在腰间地折扇,指着场上的足轻,向身边的武士指点道:“弓道三重,一曰器具,二曰心念,三曰引分。”继而侃侃而谈道:“器具即弓矢,凡射之间,若不调试弓矢,那么即便是弓术在强者也难有用武之地。力士挽强弓以重箭穿甲毙敌,轻剽用短弓急射不辍,宁弓伏於人手,不可人受制於弓,务必使得弓矢做到使之如臂,此为弓道之根本。”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旁侧立刻有人求问道:“敢问乡佐,何为心念、引分?”他们都是地头野武士,平时哪里机会,能够学到这种武家兵法。

    “心念,则是再说开弓之时须做到心无杂念,不受制於七情干扰,全神贯注的同时,以耳代眼,分辨六路八方。七情者分别为‘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太过,所伤者即为‘射箭七障’。以军法为例,则是讲置于死地者,而后才可生!”

    一众武士听得连连点头,他们不懂弓术,却是知道七情六欲会干扰在战场上的判断力,反应力,这些都是要人命的东西。

    “引分是指开弓的长度,审视敌手距离的同时,调整自己开弓的间距来保证能够命中敌手,达到杀伤的目的,同时开弓更应注重站姿,弓矢名操持於手,实於人之正身。身不正,射亦不正。最忌讳弓腰驼背,肩、肘、腰、腿力应萃合一处,首先眼要直,手臂要平稳·····”

    不少人都亲眼见过他,一箭重伤三沢左兵卫,力道贯透胴丸,对高师盛的讲解,不疑有他,况且说的道理浅显易懂,人人都能听得懂,左右武士无不是虚心聆听。

    如果将说三沢氏灭门和逼迫豪强伏法这两件事,只是让高师盛获得了百姓、豪强的畏惧以及兼并了大笔财富外,那么在元服礼上将获得的田产尽数赏赐给长谷川家后,再加上散财於人,则是得到了乡中大部分武士钦服。

    不论他手段多么严苛,起码是个能够同患难、共富贵、轻财重义的武士,为高师盛换得部分英武的美名,甚至有几名国人的次子,也前来投效,想在他这里谋个差事。

    在百姓、豪强俯首的情况下,接下来的治理施政,称得上易如反掌。

    高师盛来乡里任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保证,在即将到来的桶狭间之战做好准备,甚至是‘招兵买马’,在今川家覆灭中,争取继续存身立命。目的既然明确,那接下来的作为就有迹可循。

    在不影响农事的情况下,征召健勇青壮,以各家豪族的郎党为主,编练一番足轻,整日在庄所对面的湖畔,跟随金鼓声,进退操练,高师盛不通军阵,自然更不懂练兵,这时候出身武家名门子弟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他虽不懂,但郡兵里面总有会练兵的,那日剿灭三沢氏时,郡兵布阵枪衾,三十多杆长枪,其徐如林,逼的三沢左兵卫等人狼狈逃窜。反观他这边,虽然北庄万次郎、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都称得上勇力过人,但真的捉对厮杀,反而没能将之快速拿下。

    因此,以备寇防盗的名义,高师盛请求郡守朝比奈元长派遣几名兵佐,过来指教,乡里的这群杂兵如何布阵枪衾,阵射弓矢,不声不响中,已经将各家郎党划归庄所名下支配。

    刚换上场的六名弓手还未射完壶中的箭矢,手快的也不过才只射两箭,手慢的还一箭未发,兀自在哪里苦苦地瞄准,突然爆发出的喝彩声,吓得其中一人,手一猾,箭矢出弦,歪歪斜斜地飞出十几步远,跌落地上,却是枪衾队分出了胜负。

    高师盛停下讲解,身边的武士虽然听得意犹未尽,但也都规规矩矩的退回原位。高师盛哈哈一笑,看了看天色,笑道:“诸位便随我一同用饭罢!”

    练兵格外消耗体力,自然要负担足轻的伙食,虽然不能保证吃得上大米饭,但各类杂粮饭却是管饱的,平山乡又毗邻远海,运气好还能喝到鱼汤。

    生活条件着实不算差,足轻和武士不少都是从较远的村落赶来,难免有生活穷困的,干脆就跟差役一起住在了庄所里面,平时吃用皆是高师盛供给,实际这些人也可说逐渐脱离今川家配下,成为代官的私兵郎党。

    若不是高师盛训练六十名足轻的定额已经满了,恐怕全乡闲暇的青壮都会来他这求征,隔壁三河国的灾情也十分严重,再加上今川家并未强制要求三河国人履行法度和德政令,不少百姓被逼迫的举家流亡,平山乡近日,就有不少流民涌入,正好新的秽多非人还没调派过来,高师盛便将他们暂时先安置在空荡荡,形如**的三沢聚。

    因为流民没有生计来源,庄所虽然短短续续派点杂粮,长田家每隔两日也会在庄所开粥棚赈济,可这一点点粥水,根本不足以果腹,顶多是勉强吊住性命,不至于饿死,远比不上来庄所点卯吃粮。

    只是一来庄所的粮食有限,二来高师盛一个乡佐不可能招募太多足轻,对这些穷困的百姓,他虽然同情,却也没有办法做到每家每户,衣食无忧,只能说先紧着孤寡妇孺赈济。

    为了避免流民中有人铤而走险、聚啸成盗,高师盛将青壮打发去整备沟渠、道路,另外放开山林湖水的封禁,允许他们捕猎鱼获。

    严格来说这些未开发的山林、湖泊都是今川家的私领,想要进入都是要交钱的,捕鱼是需要渔网、船只的,虽然庄所筹借部分船只、渔网,但终究数量有限,所以真能去的人也不算多。

    至於说捕猎,且不说佛教氛围,让很多百姓不愿杀生,而且打猎不是谁都敢去,山林中虽然没有老虎,却是生活着狼群、山鲸(野猪)、甚至鬼熊,鬼熊即是生活许多年成精的山熊,信州木曾川附近就流传着鬼熊常常闯进到村子里,将牛马等牲口从牲口棚里拖出去,带回山里吃掉。

    据说,它会像人一样直立行走,曾经有一名猎手捕杀过一头鬼熊,拔下来的熊皮足有六叠榻榻米那样大,远江虽然没听说有熊,但山鲸时长闯进村里毁坏田地的事情,却是时长发生。

    流民连饭都吃不上,又哪里有体力去跟野兽搏斗,顶多是去林子边上捡些干柴,挖点野菜,就这样还出失踪了两个人,不知道是被什么野兽给拖走了,这让流民更是对荒郊野外,避之不及。

    两日一开赈、让流民暂住村落,捕猎鱼获、以劳代赈,甚至故意在其面前炫耀武力,都是敷衍应付,绝非能根治流民的办法。高师盛对此亦是心知肚明,唯惜在这世间,有些事情明知该怎么办,偏偏就不能去做。

    流民名为‘流’就如同洪水,要想退治,就只有两策:要么堵,要么疏。

    堵:派人将之强行赶回三河国内,堵在境外。疏:请求郡国出面,给其筑屋分田,纳为良民。

    堵是不可能的,这个办法之前就有国人提出过,当时就被其他人否决了。

    平山乡正好地处要道,北边直面三河国,流民数以百计,而且数量每日都在增加,就乡里这点杂兵怎么可能弹压的过来,况且这些流民可不是手无寸铁,毫无防备的老实百姓,不说人人带刀,起码也是青壮手里都有木棍锄头,真被逼急,发动一揆,洗劫乡里怎么办。

    唯一可行的就是疏了,而行此策,最大的问题就是田地从何而来。安置流民就需要分田地,现下如果勤快点,还是能种点稗子,即便冬天还是无粮,起码要也保证他们有点盼头。诚然,平山乡有许多未开垦的荒地,但想把荒地变良田,不知道要多少年蓄养肥力,而且流民也未必愿意去开荒。

    乡中豪右,倒是有一些多余的田地,可高师盛也不能真个贪得无厌,至少眼下双方刚刚和睦,不能再挑动对立。

    当然除了分地外,还剩下一个折中的办法,即请豪右国人出面,收编流民为徒附。

    事实上,也已经有一些国人在趁机低价购买流民为奴婢,可是乡里国人也不是什么富户,而且家中多少都已经有奴婢、郎党要养,为了节省粮食,他们不可能将这些流民全部都收留,高师盛虽然也在权利允许范围内招收一批青壮,来官田劳作。

    但伴随着天气,逐渐转冷,涌入的流民也开始越来越多,三沢聚的长屋也逐渐住满,后来的流民不得已在村外搭起窝棚避寒。

    高师盛也不得以,停下练兵,改而将足轻里的大部分都派去流民村维持秩序,就在这种得过且过中,终于迎来了永禄元年的第一场雪,比预想中来的还要稍早一些。

第三章备寇忽闻军令传

    天越来越冷,才刚刚立冬便下起了雪来。

    从立冬的前两天开始,天气就阴沉下来,尤其是下雪当晚,起了风来,后院的竹林被刮哗啦哗啦的乱响,堂内阴冷,寒风透过门缝与窗缝钻进屋中,冰凉刺骨。若登高向川湖远望,白茫茫的野地上,草庐拥簇,这些草庐便是庄所前些天组织村人,帮流民临时搭建的窝棚。

    穿着厚实的寒衣,坐於燃着火盆的屋舍内尤觉冷意,遑论冰天雪地里的流民们了。

    高师盛端坐榻上,放下手中的一纸粮食告急的文书,不觉长叹一声。

    滨名信光、长田盛氏、大井盛朝、证弘院主、长谷川父祖三人等国人众聚在堂内议事。

    证弘院主修持大乘佛法,受莲宗祖赞影响,怀慈悲普渡之心,忧怜乡里的流民,说道:“乡佐前时放粮,三河国八名、渥美两郡的流民闻风纷至,如今小半聚於乡里,放粮虽罢,仍流连不去。百姓虽应乡佐之命,出人相助搭建窝棚,可天寒地冻下,四面漏风,简陋地窝棚怕是无以抵御寒冷,贫僧来时,看见道旁有数具倒毙饿殍无人收敛······”

    还未等证弘院主说完,长田盛氏忍不住大声反驳:“这帮子流寇,死不死与我等土著有何关系?难道是俺们求他们过来的不成?要依我看,还是再请郡里请兵马前来,将之通通赶回三河,免得真的穷凶极饿之下,化为群盗,剽掠乡野,那时候悔之晚矣!”

    平山乡里长田家最富,听护院回禀,庄院外已不止一次看见有携刀带棍的流民鬼鬼祟祟,徘徊不去,长田盛氏可谓是一日三惊,他大兄返回骏府献礼,带走了不少护院兵甲,庄院现在正是空虚的时候,此回来庄所,更是带了十几名护卫,生怕遭流寇洗劫。

    这不是他惜命,而是流民哄抢过路百姓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有一次甚至将派粮的牛车也抢了个精光,牛也被宰了吃掉,好在没有闹出伤亡,但也让流民和乡里百姓之间,产生相互对峙。

    从哪以后,长田家干脆连粥棚都关了,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冲进庄内。

    长谷川元忠蹙眉说道:“若驱赶有用,还至于等到今日不成?三河民风本就悍勇,亦民亦盗,况且入冬之后,每隔三两日就能听到盗寇活跃的消息,劫掠乡里为祸······郡守虽是乡佐舅父,但又监护半国之重任,恐怕也没有余力关照我等,大雪一下也不是全无好处,积雪深厚,隔绝道路,流民数量却是不会在增加了。於今观之,只要看管好三沢聚的流民,不引发大规模的贼乱,来年开春,这些流民自会散去。”

    “那岂不是要将流民活活饿死!”证弘院主闻言大惊失色,看管之说简直是掩耳盗铃,现下天寒,连赈济的粥棚的关了,每三天才派兵送粮,按人头给粮一合,就是熬粥都不够,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天怕不是连派粮都要停下,真到了来年开春,怕不是活人都未见得能剩几个。

    “比起流民饿死,更该害怕的是他们会合为一气,来围攻各村夺取粮食。禅师须知,今在乡里的流民已然不下千数,即便剔除老弱妇孺、羸弱病残,也能料得精干壮勇数百,这些人整日无所事事,又忍饥挨饿,其中必然有胆大妄为之徒,说定现在已经有人在串连······不可不防,应该早做戒备才是。”

    长谷川元忠说完,立刻赢得各家国人众的附和支持,平山乡各村人口都不算多,长田家、滨名家好歹还有个院墙保护,剩下的村惣国人,就只能靠村子外的那道矮木墙防卫,真遇见数百流寇洗劫,绝对是万难抵挡。

    “元长大人所言甚是,以老大人之见,该如何戒备才好?”在场众人中,唯有长谷川元忠资历最深,虽然没当过郡吏,却是最见多识广,高师盛很是倚重,之前招收流民替代百姓服劳役,换取口粮的法子就是他提出来的。

    “还是之前的老法子。”

    “哦?”

    “继续赈济灾民,让他们不至于真的作乱,待天放晴后在招用他们为劳役,消磨其心气体力,然后选派得力足轻,日夜巡视窝棚,防止彼等串连生变。”

    “一切依老大人所言。”高师盛从善如流,虽然这些都算不上什么治病良方。

    “在令各村备置锣鼓,抽调青壮组成番众队把守乡道,与庄所足轻内外呼应,一旦有事,立刻鸣鼓聚众,守望相助,还要严禁流民随意外出,这样即便有乱,也不至于波及全乡,以一乡击其一隅之地,足可以轻松应对。”

    “你等可都听明白了?”高师盛眼神扫过各村村惣,严厉警告道:“介时我会派武士前去约束,若有敢推诿军役,不服调遣者,一律按作乱处置!”

    各村村惣知晓这是为了自家安危,满口应承,绝不敢违抗军役,而且保证,一定动员全村老少,来帮助看管流民。

    “另外,最好再派人去郡治求助,一则看看,能否求来郡兵协防,缓解乡里人手不足的问题。二来,也可在郡里购买些杂粮,见到有粮车入乡,不论多寡,总能稍安流民之心,不至于让其铤而走险。”

    “诸位,可还有何异议?”

    在场众人都是寻常国人,没读过什么书,本身也都是见识短浅之人,长谷川元忠又将该讲的都讲了,自是没有其他意见。

    证弘院主迟疑了下,说道:“乡佐,贫僧有一计,或许可以稍解流民骚乱,侵害百姓之事。”

    自从受高师盛等裹挟,参与伐害人命之后,证弘院主就很少再来庄所,即便过来,也是只听不言,很少再参与进讨论中,表达自己的看法,这回突然献计,高师盛很是吃惊,却也是愿意听取,一个博学的大和尚,总比在场这帮子文盲的话更有道理,问道:“请禅师教我。”

    “此前有流民来我院中乞食,贫僧听其所言,有不少人都是我净土真宗的善秀寺的信众,於今落难在外,又有许多饿殍冻毙,贫僧愚见:可否由我手书一封,以宽免矢田坊官为条件,请他们派人过来接收流民,再不济也可以换些粮食,渡过难关。”

    矢田坊官,即宗论案中杀人后潜逃回三河的矢田作十郎。

    逃亡之后,虽说在三河国依旧逍遥法外,大摇大摆的出入寺院,为信众开坛**,但谁能保证今川家将三河国人家臣化后,不会将矢田作十郎搜捕出来,问罪处刑,眼下正好骏府困顿,趁着无力赈灾的时候,以钱粮赎买罪责,也好让善秀寺的师兄弟们能够解除骏府禁令,重新回到远江,开院宣法,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孤立无援。

    “以矢田作十郎自赎免罪,来换取钱粮?”

    高师盛微微沉吟,询问长谷川元忠和滨名信光的意见:“元忠大人、清兵卫,你两人以为呢?”

    长谷川元忠答道:“矢田坊官躲在三河国内,骏府对於追捕他实在是鞭长莫及,有力未逮,照这样看来,恐怕再过二十年也未必能够将之捉拿归案。”

    言下之意,表示赞同证弘院主的说法,骏府对捉拿人犯是有时间规定的,超过二十年未能归案的人犯,骏府便撤销对其的官方通缉,当然同样并不阻止民间私自复仇,若是梅川院的和尚们在通缉撤销后,再将矢田作十郎杀死,也是不会被问罪的。

    滨名信光亦点头说道:“元忠大人所言在理,不妨先由证弘院主出面请善秀寺的僧人过来接收部分流民,至於到底能不能宽免罪行,要看骏府的意思,我等也只是代为上书请求,就是没有得到准许,也并非是我等的过错。”

    高师盛也不犹豫,当即拍板向证弘和尚许诺道:“若善秀寺真能助庄所解决流民之患,我必然请求舅父为其说项,不让禅师难做!”

    证弘院主见自家的方法得到高师盛采用,并得了许诺,心中大为欢喜,面上谦虚不已,连连表示肯定会说服善秀寺的住持。

    说道矢田作十郎,高师盛想起了净空和尚,问道:“内藤光秀和净空和尚三人在你寺中,住的可算习惯?”

    证弘院主答道:“净空每日在禅房里修行,自称能逃过牢狱之灾,已经很庆幸了,不敢多做奢求,倒是内藤施主两人,对於落发剃度很是抗拒,不过倒也不似刚来时那样,总想着逃跑。”

    高师盛带兵回来的时候,顺便就将净空和尚三人一并带回来,交由善光院看管,善光院地窖,修建了好几间静室,专供关押犯戒的门徒或者供僧人参悟用。

    见三人无事,便不在外人面前多谈,高师盛一一传下命令,让大井盛朝把适才做出的几项决定抄写几份,交给各家国人,令北庄万次郎、长谷川隼人和守在流民窝棚内的小野忠明负责安排,具体行事,并让长田盛氏、证弘院主遣人去郡治和善秀寺,将这些事情告知,顺便筹措粮食。

    正当要散会之际,守门的新津孙一郎悄然将扇门拉开,弓着腰快步进来,禀报:“乡佐,郡里派人来了!”

    诸人循声看去,见几名蓑衣斗笠,脚踩草鞋的足轻,冒雪进院,在廊外略停了下,相互拍打着积雪,解下蓑笠后,才脚步匆匆地径往堂内进来。为首那人中等身材,肤色黝黑,正是板仓重胜。

    板仓重胜进得堂内,高师盛赶忙命人将他让到火盆附近,问道:“大雪封门,四郎匆匆来庄所寻我,莫非是有郡里有令传下?”

    板仓重胜是高师盛外祖父家臣的幼子,在郡治城下町跟吉良氏争斗,长田盛氏等人也都与他见过,因此之故,对他的到来都很热络,北庄万次郎更是出门,帮他拿了一件厚衣御寒。

    其余人等虽然对这个同心众没有什么印象,但碍于乡佐的面子,都做出十分客气的模样,板仓重胜急于公务,也没有时间客套,开门见山的说道:“回禀师兄,两日前骏府下令点兵,征发远江十三郡之军役,北上信浓支援武田大膳,迫退川中岛的长尾越后。”

    一言既出,在场众人无不吃惊。

    青木大膳霍然起身,厉声道:“武田军吃了败仗,跟骏府有何关系!”

    因忙于传信,板仓重胜也顾不上跟许多,应声道:“郡治刚刚得到消息,上个月长越后上田众出阵,由长尾越前守率军支援上野原,真田弹正、山本军师等率兵击之,反被所破,协防葛山城的村上旧臣小田氏、若槻氏受村上羽林调略倒戈,攻杀落合氏一族,重新拥立村上羽林为主。长尾越前以村上羽林、须田满亲传政寝反,又接连招降大仓氏、花村氏等多家国人众,形式逆转,现下武田军侧翼以失,骏府应武田所请,决意出阵支援!”

    真田幸隆、山本晴幸,均为关东名军师,连续败於越后军之手,尤其是葛山城失守无异於给了正在川中岛对峙的武田军,莫大的压力。寥寥几句话,可见北信弄得情势,岌岌可危。

    北信浓的豪族,长久以来在武田、长尾两家之间摇摆不定,特别是村上旧臣,多次与旧主暗通曲款,一揆频起不断,武田家多次征剿,因为其背靠高梨氏以及越后长尾氏而始终不能将此大患一举荡除。上次犀川之战,今川家便发兵三千远江众,支援武田镇压信浓叛乱,虽然当时平山乡未在应募之内,但也是听说过,合战的惨烈程度。

    却未料到,此时远江国内灾患刚平之际,骏府就征兵去信浓。武田家如何,与平山乡的国人无关,但眼下流民徘徊不去,这时候哪里敢冒险去服军役,出阵北信。

    高师盛并不惊讶,川中岛合战的大名他可以说的上是如雷贯耳,早就知道会开打,也有预感骏府可能会抽调远**壮去北信作战,他起身走到门外,转手遥望北方,直到层峦起伏的群山隔绝了他的视线,心道:“川中岛合战已经是第三次了,这离桶狭间又近了一步,这么说来,骏府说不准明年就会发兵尾张·····”

第四章雇直流民辜榷盐

    “师兄?”板仓重胜见高师盛突然离席,不明所以地问道。

    长谷川元忠开口替答道:“出阵北信浓为骏府所敕役令难以违抗,可我乡现在有上千流民踟躇,便是受命,恐怕也难动员足轻。”

    这话说的很对,不仅是高师盛的意思,也是在场诸人想说的,各家豪族村惣慑於前不久攻灭三沢氏的於威,不敢站出来大声反对骏府这条乱命,但都神色慌张,在本乡卫护桑梓是应有之义,可抛家舍业替大名出阵就是另一码事了。

    滨名信亲、石松丰久翁婿对顾一眼,欲言又止。

    证弘院主忧心忡忡地说道:“东海水患方定,北信豪族又乱······”喃喃自语诵念板仓重胜提及的那几个发动叛乱的豪族家名,“小田氏、若槻氏、大仓氏、花村氏,这几家豪族於北信皆是无甚名望之辈,不知是何来历?竟然有如此声势,接连夺下城砦,击退武田军的讨伐?”

    小田氏、若槻氏是北信浓村上家配下的旧臣从属,证弘院主没听说过实属正常,大仓氏、花村氏是大仓岛津氏的分支庶流,莫说证弘院主这么一个和尚不清楚,就是在场的众人也是皆未尝听闻过,这四家豪族虽然籍籍无名,但却也都称得上更及郡内的有力国人,与郡内村惣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反乱绝非是简单的改旗易帜,可以说直接动摇了武田家对於更及郡的统治。

    高师盛转身而立,问板仓重胜道:“不知我乡此回负担的军役是多少?”

    “郡内军役,根据检账名录,平山乡石高八百三十二石六斗一合,因循旧例,当出长鑓军役三十人,小幡持四人,弓手十人,旗本武士八人,战马三匹,阵夫及小役四十,不得以老弱搪塞。”板仓重胜从怀中取出用油布包裹好的军役令下书照着依条念着,顿了顿,接着说道:“另要求自募在乡流民若干,以充军役不足,限令五日后必须前往郡治集结!”

    当他说完,石松丰久再也忍受不住:“此乃乱命!现下遍地乱民,如此军役我等如何能够负担的起,近百青壮被抽调出阵,怕是刚走每两日,我等妻儿老小就要尽数死无余类!正如元忠大人所言,连我等都不愿意,更别说乡里百姓了!”

    各家国人对骏府今川家的忠勉奉公,是建立在双方有着完整相互庇护的基础上的,绝不是单方面的索取或付出,当骏府的命令触犯到这些国人的权益,绝对会遭到毫不留情地驳斥和反抗,更何况这种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情。这种反对绝非是石松丰久一人的态度,而是整个远江国人的不满,虽然不至于发动一揆,却也不会俯首帖耳。

    “眼下秋收年贡,已经上缴郡里,而且各家国人都尊奉骏府德政令,这回再强令百姓出阵,是否于理不合?”高师盛斟酌用词,试探问道:“不知骏府可有恩赏赐下,百姓拿到钱粮,我等也好游说劝服?”

    恪於代官职责,高师盛既要完成骏府的法度,又要在一定程度上保护自己治下豪族和村落的合理权益,所以他这次於情于理,也不能站在郡守那一边去‘助纣为虐’,大井、长田两家豪族可能碍于情面不会过於反对,可乡中其他豪族,甚至百姓也许就会蠢蠢欲动,相互勾结,甚至故意闹出一些跟流民之间的摩擦,甚至是人命,来从侧面抗拒军役。

    相比於出阵北信,他更担心这点。

    板仓重胜无奈地摇了摇头,让在场众人的心绪顿时沉到谷底,不过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郡守交代过,凡响应军役者,皆可拿到盐引,於新居盐场换取食盐,而且还允许随军贩盐於信浓,所得皆为各乡私有,不纳税录。”

    贩盐有什么利润可图?各国大名都对国内实行‘专卖’政策,凡是赚钱的买卖都要参与进去,‘与民争利’。

    今川家也不例外,而且对食盐从源头上进行控制,即生产食盐方面入手。

    迁部落民至东海道沿岸,按户计丁,名曰盐丁,按丁计盐,名曰额盐,每石盐为一引。为了保证食盐的产量和流向,骏府对于这些盐户的管理十分严格,一旦入籍,子孙后代不允许脱离户籍,而且也不能更换行业。

    煮晒出来的食盐,只工本钱低价收购,严禁盐灶户私卖,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免除杂役。但征收到这么多的食盐,就必须要想办法运输出去卖掉,且不谈骏府自己出面贩卖成本多高,天下战乱不止,想将货物安全贩卖也就只能依靠大座商。

    想要合法的贩盐必须要拿到骏府的‘勘合盐引’,这些盐引常年被富士大宫家辜榷,即是指官方垄断聚敛。

    辜榷最早出现在律令制末期,随后盛行於世。大量公卿、国司凭借特权强行控制盐、铁、茶、酒、马匹、布匹甚至粮食的价格,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平家通过勘合贸易,聚敛大量铜钱,在配合上辜榷手段,打击关东源氏,后来源赖朝起兵,例数平家之罪中,就有‘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穷极关东,富夸三备’,可见恨意之深。

    表面看上去,在富士家的辜榷下,旁人根本插不进手。虽说只有通过盐引,才能从盐户手中收购海盐,但凡是总有漏洞,盐户因盐价太低,甚至有时候连铜钱没有,只能拿到以次充好的陈粮,盐户可谓苦不堪言,难以养家糊口。

    盐户穷苦之下,往往会私下藏匿部分食盐,再以略低官价卖出,堵不如疏,为遏制这种行为,骏府也会允许各地郡守出钱回购,正好新居馆正好便有一座盐场,等于是朝比奈元长让出自己的那一份利润给治下国人,可以是说很有诚意了

    东海道的盐价并不算高,一斗平价盐才一百二十文,按十斗一石来算才一千二百文,除去收购价和脚钱,着实算不上暴利,但贩卖去不产盐的信浓,起码等价格翻上一倍,眼下又战乱四起,坐地起价卖给武田军,赚上两三倍的利润,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大军贩盐也能大大降低运输成本。

    可国人们却不买账,当即就有人鼓噪抱怨道:“这算什么恩赏?还不是为了哄骗俺们去信浓,若是盐卖不出去怎么办?”

    “是人总要吃盐的,就算剩下一部分卖不掉,也可以带回来自用或者卖给百姓,郡守已经与勘解厅交代过,不会因此来审问责难。”板仓重胜看起来应当是劝说过不少国人,出言循循善诱,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这相当于是在暗示,只要国人服从军役,哪怕今年偷偷篡改一些其他账目明细,也不会被追究。

    可总有人不知满足,还想再讨价还价一番,却无意跟高师盛对视一眼,看出乡佐目光中的不满,随即又缩了回去。

    场面一下子冷落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看向站在门口,似有所动的乡佐,等他开口定夺。

    “既然舅父体恤百姓不易,以恩赏赐予,我为外侄自当依令而行!”高师盛开口就把整件事的结果敲定,不容置疑。

    “然则······”在诸多国人的期盼下,继续说道:“正如元忠大人所虑,乡里流民为患,不可不防,郡里虽有军役,却并未要求必须是本乡百姓,我等可以钱粮雇直流民,充抵军役。”

    板仓重胜随即表示赞同,郡里只关心服役的青壮是否合格,至於是否在军役令内并不在意,骏府城每次出阵,大量浪人游势也并非全是今川家花钱雇直,而是城下町内的商户、町人为了避免军役,去浪人屋敷花钱雇佣浪人顶替自己的名额,这是法度所允许的行为。

    国人众也没有反对,即便不花钱雇直流民代替出阵,还不是得用钱粮白白养着对方,能调走一部分,也有利于乡里的治安。

    “若是流民不愿那?”高师盛刚说完,下田村村惣犹豫地问道,他们村离流民暂住的三沢聚最近,引起的争斗也最多,深知流民不是逆来顺受之辈,随即却发现诸人都用一种可怖的眼神看着自己,意识到了自家犯蠢,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

    骏府出阵的军令,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违背的,刚刚被灭族的三沢氏的下场有目共睹,若是流民不听令,敢於反抗,难道不正好可以请郡兵过来将之人取么。

    只是,流民毕竟是数量众多,仅仅青壮就有数百人,和被灭族的三沢氏不同,武力强横,逼迫不易,真个动手厮杀容易两败俱伤,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威逼利诱,以老弱逼迫了。

    接下来的话,不方便外人旁听,板仓重胜也识趣的提出告辞,言称要去别处通传消息,高师盛没有挽留,待传旗更换烘暖的寒衣草鞋的时候,又让差役将准备好的饭团、热水帮着装进行囊里,在门口拉着板仓重胜的手,不由分说,就让人将自己的信浓马牵出来:“师弟长途传令很是辛苦,又带着包裹公文,步行多有不便,且骑我的马走罢。”

    板仓重胜怎肯,连连推辞,最终却是推脱不过,还被高师盛亲手扶上了马背,随后叮嘱道:“风雪弥漫,天色晦暗,道路难行务必要小心慎行!”

    板仓重胜很是感动,拱手拜谢道:“待送完公文,必然亲来拜谢师兄的借马之情!”

    高师盛笑而不语,待板仓重胜等人的身影,完全被风雪遮掩后,才带众人回返广间。

    回到堂内,重议旧方才未谈完的旧事,长谷川元忠抢先开口道:“此等大事,不可草率行事,未免走漏风声,引得彼辈警觉,恳请乡佐允许我等以誓书相互制约,况且服役出阵,也当相互取信,才可合力存身,若有违背誓约者,当共讨之!”

    却是趁机要挟众人签署誓书,向高师盛表示顺从,但说得却是冠冕堂皇,凡是出阵,乡里百姓也多会在神佛像前,相互起誓,保证在战场上不离不弃,更不会做出临阵逃亡,出卖之事,虽然约束力并不强,但已经是成为一种固定流程。

    滨名信光等人有些犹豫,主要是高师盛之前玩弄律令,诬陷定罪给诸人留下了很强的畏惧,谁能保证这封誓书落入乡佐手里,以后不会在拿来做手脚,再次勒索众人。

    高师盛则对誓书之说不置可否,藤原道长、平清盛、源赖朝三者皆为当世人杰,弥留之际皆曾向天下索取誓书,结果如何,藤原北家相互伐害,平氏为天下击灭,镰仓受制北条,他根本不信人心变幻,会是一纸书信就能够约束。

    此为权臣之弊,或者说律令制度崩溃后,必然出现的弊端,官家受制于摄关,摄关受制於将军,将军反过来受制于麾下的骄兵悍将,任由其横行跋扈而不敢言,而守护大名的权利,其实没有稳定的保障,大多数情况都要同国郡领内的豪族对抗,甚至是相互厮杀,尤其是郡国守护不能满足国人的要求,被杀害放逐也是司空见惯。

    就拿今川氏来说,今川义元能够继承家督也是远江国的高氏、朝比奈氏,骏河国的大宫氏、冈部氏举兵支持,压迫濑名氏、关口氏、蒲原氏等一门众,才能以绝对的优势够击败自己的兄弟玄广惠探,夺取家督之位。

    高师盛何德何能,让乡里豪族心甘情愿地奉他为主,遂摆手笑道:“此事不急,我相信在座诸位皆是骏府忠义之臣,军役各位悉以明了,此绝非可以虚以应付,各位回去以后,尽发村人配给甲仗,待明日以后我便召集流民青壮,以劳役之名,解除其武备,再用钱粮利诱,裹挟其前往郡治,介时乡里父老便可无忧也!”

    大雪纷飞,寒意侵人,高师盛拂袖凭栏,眼望院内挺拔的青竹,随风摇曳,推算着明日动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变乱。

    滨名信光、石松丰久、长谷川元忠、长田盛氏等人则小声交谈着如何筹谋钱粮,分摊军役,近有乡里流民之患,远有出阵北信可能会出现的伤亡。

    近忧远虑,纷至沓来。

第五章编练流民充材勇

    次日,远海湖畔的大校场上,鼓声咚咚咚,直阵云霄,除去老弱妇孺的流民外,整个乡里的青壮流民,都被依批诓骗至,自己入冬前亲手修筑的砦关栅栏之内。

    被收缴了锄头、耙子这类农具后,各自三五成群,聚拢在讲武台四周,眼神渴望的盯着台上一表表码成小山似的粮袋,以及台上二十箱被打开的钱匣,里面同样堆满了银钱,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身着卷腹,头戴阵笠的军役众持枪跨刀,在各自村惣的带领下,分别把守住校场各处,努力做出勇武威严的架势,同时在悄无声息间,大门不知何时被人关闭,并在门后用木桩死死顶住。

    ‘南无阿弥陀佛’的大旗下高师盛踞坐胡床,手拄太刀,不知在思虑何事,两侧则依次跪坐着,昨晚连夜推选出来的兵佐、组头、奉公武士、使幡等大大小小平山党军将。

    自上往下看去,高师盛不由得心中忐忑,这四百余流民们多是单薄褐衣,抄手笼着袖子,或抱着肩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饥饿、暴躁,当真让人生畏,在高台四面站定,称得上人头攒动。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征兵和分配劳役的号令,流民都收到了昨日传下的消息,郡守大人要拔选材勇壮士,以充旗本。

    若是被选中不但自己能吃上兵粮,家人还有扶持米可拿,最重要的是分给屋田,全家都可以搬去郡治佐久城居住,虽然不知郡治究竟在何处,但起码也比几十人挤在一间长屋,甚至连个住处都没有要好上许多。

    就算选不上足轻,有劳役可服,无多有少总能带些粮食回去下锅。

    更何况,宣布消息的净土真宗禅师是本证寺的高僧,虽然有人还在小声嘀咕,对此表示有所怀疑,但看到周围投来凶狠的目光,也连忙噤声,即便是可能是假的,但饥饿和寒冷,也由不得流民们不去相信这个谎言。

    高师盛按刀在侧,霍然而起,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正所谓是慈不掌兵,为将者往往杀死最多的不是敌军,而是自己的士卒,自己供养他们苟延残喘多日,这时候也该到对方用性命来回报的时候了。

    他往前迈行数步,站在高台的边沿处,身后两名差役便‘咣咣咣’,连敲了三声悬在台上的大锣,刷的一下,整个校场全都安静下来,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残留的锣鸣,还回荡在众人耳畔。

    接下来高师盛将伪造好的连署符牒举高,用尽全部气力对下面的流民喊道:“奉郡将之令,录阅诸位户籍,抽五百壮勇,授银钱、粮谷、寒衣以为雇直徒士,待领过钱粮后,即刻与我前往郡治入册。”

    瞬间场面一片哗然,有聪明人很快就觉察出不对:“这分明就是诓骗,为何立刻就要我等立刻前往郡治?”雇直足轻多出现在合战之前,与征募常备旗本大为不同,明显是要出去打仗。

    “不是说要拔选么?怎还要全都去?”

    “俺不吃这兵粮了,俺就是来服劳役的!”

    很快这种不满的喧闹就像决堤的川水般,蔓延到校场的各个方向,直奔高台上而来。

    左右军将们凶相毕露,通通望向高师盛等他下令,高师盛抽刀大呼:“有郡将节令在此,再有敢於聒噪,扰乱视听者,可要试看刀锋利否!”

    这时他侧眼看去,果然见有群流民在向校场后方的栅门退去,便以刀点指,大呼道:“莫非尔等,想要劫夺甲仗作乱不成!”

    这声疾呼,震慑住了全场,原本那群流民只是察觉出这条征兵令中存在的异常,不愿去郡治,便想要悄悄打开栅门逃走,却不想高师盛开口咬定,他们要图谋不轨!

    这些天流民们暂居三沢聚,自然是对这座明显遭遇兵祸的村落有所了解,再加上乡中百姓添油加醋的描绘,对高师盛本就十分畏惧,这会更是站不住了,连忙推开面前挡路之人,快步奔到门前,用力推动,想要逃走,可栅门去纹丝不动。

    这下,讲武台上的平山党军将见到真的出现武力抗拒,再也稳坐不住了,无不站起,那群想要逃跑的流民见栅门推之不动,又看到足轻持枪围拢过来,顿时吓得成片跪下来,叩首求饶,称自己绝无劫夺甲仗,犯上作乱的念头。

    “乡佐,这该如何处置!”长谷川元忠、石松丰久、滨名信光等都纷纷向高师盛请示。

    “贼众早有图谋,喧哗营前,按军法该如何处置?”高师盛一挥手,让担任目付监军的滨名信光下令处置。

    为了不至于出现内部争夺兵权,高师盛便指派自己这位义弟担任目付监军,滨名信光虽然没有真正学习过军法条例,但靠过往父祖的耳提面命,对一些基本军法,还是能做到牢记心头,当即出列说道:“照乡佐所判,方才敢於作乱之徒,尽数斩首示众!”

    听到‘斩’这个字,刚才放弃抵抗,被足轻轻易制住的流民,奋力挣扎,大声告饶,可惜为时已晚。

    在平山乡豪族的眼里这些流民都是不折不扣的乱民,不但闯入自家的领地,而且还会教唆治下的百姓反抗,处死这些‘无君无父’的乱贼,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高台下风雪漫卷,砦关左右站满了足轻,栅门紧闭,为了震慑住剩余六名,负责行刑得都是各家武士,待足轻将一排‘企图劫夺甲仗作乱’的‘贼众’当众摁跪,揪住发髻,迫使其低头露出脖颈,接下来刀光宛转,过颈处无不是鲜血喷洒,短短瞬间,人的头颅就这样干净利索地被切砍下来,纷纷坠落到积雪中。

    将洁白的霜雪,染成大片大片地殷红,其中青木大膳斩下的人头最多,十二个‘乱民’他自己便杀了一半,突兀一声轰鸣,凭空炸响,剩余流民这才注意到,两侧墙垛上二十余杆铁炮正将黑洞洞铳口对着自己。

    在看看四周,足轻手中明晃晃的长枪正对准自己,不断逼近,即便猜到事情绝非说的这么简单,因没人带头,实在难以反抗,无不跪倒在地,表示愿意接受郡将雇直,前去郡治录入籍册,证弘和尚与室野平三也出面请求,不要再行戮杀。

    高师盛见震慑住流民,这才满意的点头,说道:“劳烦书役带人下去,分点兵卒。”

    直到晌午时分,这座简陋砦关内三百三十一名‘徒士’被分配到各自军将手下,在足轻的威逼下,勉强列队站立在校场中央。

    高师盛站在讲武台上,看着这一队队三河健儿,而他们都以木讷懦弱的眼神回望,等待着接下来的指示,要让这些人乖乖听话,绝不是只杀十二只三河猴子就能做得到。

    方才点阅时,凡有不恭顺,不听号令,甚至暗藏短刀不肯上交者,都被青木大膳带兵将之拖出来,当众枭首处死。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敢反抗的蠢货终究是少数,或者是长久的兵乱,让流民们拥有了超乎预料的忍耐性,起码目前还在可控范围内。

    高师盛取过名册,开始挨个点名,依照先前许诺的开始分给钱粮、衣物,尽管粮食都是些陈年杂粮,御寒的破旧衣物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领到,但他还是尽量向每个跪倒自己面前,伸手乞赏的‘徒士’送出二百钱的同时,露出和善的笑容。

    但抬头瞧见他身后,‘南无阿弥陀佛’的大旗上挂着的那一串血琳琳的人头,只会让人觉得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不仅是流民,连身旁的国人众,也更加毕恭毕敬。

    人头上滴落的鲜血,让整面白旗染上道道血痕,让人感觉既可悲,又可笑,但却是各家大名军中最普遍出现的场景。

    人命如草,才是这个战国乱世的实相,即便高师盛无论之前如何温情脉脉地表演,最终需要露出爪牙的时候,依旧更够择人而噬。

    也许上到幕府将军,下到普通百姓,都相信完全依靠残暴才是维持统治,保持威严的唯一手段,最悲哀地莫过于高师盛自己也开始相信,这的确是存身立命的不二法门。

    换好寒衣的徒士,在各自组头的帮助下,又将钱粮统一收缴好,然后由室野平三、证弘院主带着差役、僧众装上牛车,只待开拔后送还三沢聚里的亲属手中。

    在他出阵的这段时间,乡内大小事务皆有长谷川元忠、证弘院主、室野平三合议,主要问题还是在防备流民,因为需要将官约束,被高师盛私自任命的平山党军将,都要要跟着一起出阵。

    昔日朝廷拔选材勇健儿,於郡国内每三兵户而料取一丁,五人为伍;伍二为火,火五为队;队二为旅,旅十为团,各有军将首领。一火六马,精擅骑射者特为骑队,皆任守令检点,卫戍京都,按薄差遣,每举征伐,令沿道诸国须契敕勘合。

    凡行征万人,乃有将军,有裨助参将,设兵曹、录事,以为总览三军。

    那时候朝廷官军,有着严密的军将组织,沿途也都有令制国的国司负责帮助维持补给。但至贞观延熹之后,百度废弛,上下隔绝,奥羽关东之豪民,比军功至六卫舍人,坐制乡曲,不勤宿卫。

    军制也开始出现颠覆逆转,改由乡曲制度下常备、番队、兵组等更简单的组成所取代,由一千人组成的军势,不断被缩减,到了战国时期,已经大多不足七百人,至於骑马更是少的可怜从二百骑队的固定编制,直接变成了未知数,百万石大大名还能维持一队小规模的马廻众,而小大名和豪族军,可能连运输粮草、甲仗的驮马都凑不齐。

    最为致命的则是士兵的来源,开始根据乡党来进行编制,增强凝聚力和士气的同时,也让士卒叛乱变得更加频繁,大名从直接控制士卒,变成了笼络中下层将官才能保证,整个军队的忠诚度。

    高师盛现在面临的问题,恰好是以上三者弊端兼有,与其说是带兵前往郡治参军,倒不如是再说压着刚刚‘人取’到的俘虏,要赶去佐久城贩卖。

    只有不到百人的足轻队,来负责押送近三百余名青壮,难度比想象中不知道要大上多少,为防止壮丁反抗和逃跑,每十人一队的‘徒士’被绳索拴好双手,相互串联在一起,在兵佐、组头的严密看押下,各自背负着兵粮便带,浩浩荡荡的顺着街道向佐久城的方向而去。

    本应装载自备兵粮的牛车、驮马则是装载着部分甲仗兵器,说是甲仗但实际上一件卷腹也无,只有庄所兵藏内的锈迹斑斑的长鑓、太刀,以及一捆捆连枪头都没有的竹枪,为此甚至砍光了庄所后院的竹林。

    其余空位,也都被药品、昆布、盐菜、干柴、帐篷塞得严严实实。冬天出阵,所带的东西远比其他三季来的繁琐,高师盛尽量做到完善,不至于让自己部下的足轻,出现冻饿而死的情况。

    因为是出征,高师盛此回并没有同上次,前往郡治佐久城那般乘坐牛车,骑在临时借来的矮马之上,行在队伍的中段。

    因摹仿唐制,凡朝廷郡国征兵用武,必然要先检阅兵卒。一种是在京都举行的‘六卫宿武’,另一种是地方郡国举行‘材勇徒士’。鸟羽大王时下制符,禁诸州武士属从源平二氏,分兵权於武门,数十万兵马亢员尽数裁撤,京都与郡国的检阅随之废除。

    高师盛考虑到流民组成复杂,既非‘材勇徒士’亦非乡曲郎党,出发的同时,让滨名信光带着担任兵佐的武士,一路不停训教足轻、丁壮们,告知在战场上需要注意的事项。

    这些武士都出阵过多次,都是真刀实枪跟敌军搏杀过,尤其是几名参加过小豆坂之役,打过犀川之战的老武士,在死人堆打滚活到现在,不敢说身经百战,但至少都有自己一套实用保命的招数。

第五章检阅兵马励士气

    再给足轻、丁壮们传授之前,高师盛昨夜便让人将这些经验总结起来,大概二十几条,供自己学习揣摩。

    比如:防守时与敌人枪衾对刺时,一定不能害怕后退,整个队形被破坏、冲散后决计是没有活命的可能,不是被监阵的武士处决,就是被敌军趁势乱枪捅死。

    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齐心协力,拨打敌阵长枪,低头用阵笠护住面颊喉咙,必要的时候也利用笼手、卷腹格挡长枪的抽打突刺。

    再比如;冲锋的时候,面对敌军的弓箭、铁炮一定不要停下脚步,冲锋速度越慢,越容易被射杀在地,唯有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才有活命的机会。

    箭矢射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在近距离作战的情况下,即便是弓术在优良的武士,也难以在短时间射出太多的箭矢,比起弓手,铁炮的填装更加缓慢。

    战国时期的铁炮非常落后,不但瞄准精度差、射击距离近、故障发生率高,射击速度慢得惊人,射击后产生的烟雾影响射击,易受环境影响,如雨天,大风,过度潮湿等。

    发射流程极为繁琐,第一步,先要打开袋,取出一定份量的放入枪管,再用铁钎舂实,然后放入铅弹;第二步,磨擦火石,点燃火绳;第三步,瞄准目标,扣动扳机,使火绳落下点燃,然后第二轮发射,还要提前清空枪管内的火药残渣,不然就有可能炸膛。

    铁炮足轻非常依赖的统一指挥,铁炮足轻的队列动作,主要由指挥的铁炮组头发出,没有了指挥,有些士兵恐怕独立完成发射流程都有困难。从这一点看,战国时期铁炮的使用是很不成熟的。

    所以,在冲锋的时候,面对敌人的枪林弹雨,绝对不能畏缩,一定要利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去,只要冲倒敌人面前,逼迫对手白刃战,那些缺少甲胄长枪的轻兵,绝对不是对手。

    而且白刃战中杀敌后,切记绝不可停步不前,哄抢敌人的首级,遗落的财物也不允许去捡,如果都去抢这些东西,不但敌兵会获得喘息之机,甚至还可能让敌人趁机反攻,死在战场上,捡再多的财物,也是无用功。

    自出阵以来,高师盛在没有确立任何军令的情况下,首先便颁布赏罚标准。

    如果说教丁壮们如何杀敌求生,只是一厢情愿的话,那严赏罚则是尽量保证,真正开战后,手下这些遭到裹挟的足轻不至于一哄而散,将自己扔在战场上等死,毕竟人多力量大,前面有足够多的人挡刀,躲在后面的将官,活下来的可能性才更大。

    赏罚的重点在于‘号令正部伍,赏罚明信诺。’以严苛的军法逼迫怯懦之人,变得勇敢,然后再以赏赐使诱勇敢者赴死。

    勇怯有性,强弱有地。吴越兵劲,关东毛野刚强,东夷怯,美尾懦,吉备浅薄,陆奥之人壮,海岱之人多诈,出云之人武,筑紫之人锐,唯河内人勇厚。地势所生,人气所受,勇怯然也。

    海岱之地,东海道之古称。且不论对於其他地区百姓的评价是否正确,但对於海岱多诈的评价,高师盛深以为然。

    长久的市商通衢而形成狡诈风气,确实随处可见。干大事惜身,而见小利而忘命。

    畏惧刑罚的同时,又渴慕钱粮赏赐,不然这拔选出来的三百余徒士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裹挟,但同时‘多诈’的秉性,也让海岱之卒远不如越毛二兵老实耐战。

    想要以军法来强行约束,这群狡诈之民,着实困难非常,而且骏府法度严厉,条文甚多,包括了方方面面,真的全部使用,只会适得其反。

    这三百於人受到裹挟,本就怨愤深重,此前也没有受过军纪、军令,哪里有多余的时间去详细告知对错,等全部教会,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早就延误了军期。

    故此,他仅简单的申述了三条军令:“不从令者,斩。临阵畏敌逃亡者,斩。战未毕敢於哄抢首级、财物者斩。”

    同时作为安抚,也承诺凡战后缴获之物三成归於军中,二成归於吏,剩余五成尽归士卒均分。”这算是在巧言蛊惑,实际上高师盛一个还没有确立军职的乡佐,哪里有资格给徒士画饼。

    这三条处斩令很快被用上,两天的行军途中,共发生两起徒士逃亡的情况,第一起发生在白日,趁着解手时有三人串连逃亡,有两人成功,只有一人扭伤脚踝被抓回来,当众处斩。

    这次动手的不是青木大膳,而是特意选了一名生手,连砍了四次,才将那名逃兵的人头砍下,但其临死前凄惨的哀嚎,并没有起到多大的震慑作用,反而是白日里两名成功逃亡的例子,给了壮丁莫大的鼓舞,当晚又有一队徒士,用篝火烧断了捆绑的绳索,再度集体逃亡。

    因为冬夜暮色昏暗,高师盛并没有派兵贸然追击,只让人用弓箭、铁炮射杀。

    一阵伴随着轰鸣的火光跃动,待硝烟散去,除去两三人运气不好被打中,倒地呻吟外,其余的人倒是按照白日听来的训教,拼命狂奔,一转眼都躲入茫茫的林地间,消失不见。高师盛依稀看到那根树起的木桩,在雪地间矗立,不觉无奈长叹,摆手一挥,几名武士快步过去,手起刀落,将受伤的逃兵全部刺死,割了脑袋挂在旗杆上。

    还未真个上战场,就已经先后杀了三十余人,几乎快赶上什一抽杀令,不过总算是遏制住了逃亡的趋势,或者说佐久城已经遥遥在望,让壮丁们失去逃跑的机会。

    因为征发军役出阵,沿途宿场都临时设有兵站,派遣郡兵驻守,维持秩序,不过不是为了给军役众补给物资,而是负责监督,防止出现敲诈勒索,甚至纵兵劫掠的恶党。

    到达郡治城下时,把守路卡的兵曹伊达宗纲赶忙前来见礼,对高师盛能一口气抓来这么多壮丁,啧啧称奇,但看见旗杆上挂满的人头,面色古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早就领教过他严苛酷虐,客气地引着平山乡的部众便往军营而去。

    依旧将高师盛的部众,安置在上回来时的旧军营内。彼时整个营砦人声鼎沸,来往的也皆是各家豪族带来的足轻,为争抢营房,纷纷大打出手,争凶斗狠,场面一片混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起了内讧。

    对此郡兵也不上前制止,只是手持长枪的站在岗哨各处,冷眼旁观,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高师盛一想到将要跟这样成色的友军,一起去北信送死,心中就情绪实在是无法言表,不由暗自摇头,向净土真宗的‘设慧菩萨’祈求庇佑,希望能够保佑自己,不要被这帮散漫的国人众拖累,提前死在川中岛合战之中。

    就在高师盛念佛之际,平山乡的足轻和丁壮们在武士的指挥下,也加入到争夺的行列,并且仗着人多势众,很快就霸占住一排屋舍,将原屋主通通赶了出去。

    晌午,全军呆在营房休憩,生灶做饭。

    高师盛则来不及休息,厚颜前往奉行所找到松上刑录出面,通过私人向郡里户曹,花钱领买来了自家各项短缺的物资,又在对方的提醒下,花钱在城下町部落民开办的草履屋购买了一大批草鞋,毕竟进了信浓后,物资就很难征集了。

    因为大量足轻的涌入,未曾想连平日不止几个钱的草鞋,价格也翻了几倍,趁着这段休憩的时间,把淘来的旧军服、空白靠旗和阵笠、长枪加紧绘画上高氏家纹,匆匆晾晒干后,便给各队发下去。

    明日郡守检阅,总不能还是流民打扮,新卒们都得穿上军服。与此同时,他还要提前带着麾下的武士前往校场踩点,找个好位置,来安插平山党的流旗,免得到时候连列队的位置都找不到。

    第二日辰时,全军换装完毕,出营开始检阅。

    检阅的场地,就选在众多军营中间的空地的高台前。

    高师盛换上戎装,披甲带刀立於印有‘源氏车轮纹’的大旗前,武家家纹驳杂,每家稍有门迹出身的豪族少则七八种家纹、替印,多者甚至有一二十种。

    远江高氏主纹为高阶氏流传下的‘花轮玉纹’,分支庶流使用的则是‘寄悬轮替纹’,绘制日常使用器物上的则是族中世代担任足利执事,室町幕府第一代征夷大将军尊氏公特许使用的‘二两引纹’,当出阵流旗则多使用,俱有代表万胜之意的‘源氏车轮纹’。

    如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二人带领的郎党,因担任高师盛的旗本护卫,身后靠旗则一律白底无纹,用朱墨统一写着‘南无三宝大荒神’南无为佛教语赞美、赞颂的意思,宗教引申意义为:皈依。三宝荒神是秋津特有的佛教神祇之一。守护佛法僧三宝,厌离不净。

    其余新卒则只简单的在空白靠旗之上,用黑墨画着两个相交的圆圈,权当‘寄悬轮’,数百靠旗迎风招展,再加上这些徒士,最前排的足轻皆是甲胄俱全,持枪跨刀,全体列队,还算齐整有序,看上去倒是还算威风凛凛。

    高台之上,朝比奈郡守、检非判官山内氏丰、勘解通判原田连直、城主滨名信亲、刑录松上信光为首的八曹属官等郡国吏员,亦从朝比奈郡守观阅。

    一时间,高台上群英毕集。从远处看去,飘摇的旗帜下边尽是乌帽黑狩的‘郡国贵人’,朝比奈郡守高踞上首,一二十人跪坐两侧,为配合检阅,诸人皆佩戴打刀,挂在腰间的印绶颜色不一。

    恍惚间高师盛仿佛置身前朝旧画,国司守护奉命检阅兵马,拔选材勇壮士,只可惜官军为朝廷征讨四方不臣,献俘阙下的盛况,只能在古书中追忆,而今只有武家乡曲,为土地私财争斗厮杀。

    城中百姓闻讯,多来观看。城头、营外到处是人,有百姓、有浪人,男女皆有,城下町为之一空,对於远江国百姓来说,今川家的兵马就是保护他们安危的官军。

    高台两侧的,阴阳童子振袖白衣立於太鼓前,临时客串‘雅乐寮协律郎’负责的指挥的神社阴阳师,请示过朝比奈郡守后,亲自以木槌引导击鼓,宣布检阅开始。

    最先是临时从‘扬屋’征集的祭乐队入场。

    前后十六名额抹白巾的彩衣力士,肩抬步辇,乐者各执不同的乐器,或吹或击,力士的步伐与乐声相和。

    校场四周设有围栏,各立旌旗,乐队绕场一周,归於高台左侧。

    参加检阅的一千郡兵穿着刚发下的褐色衣甲,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场外,等乐队至台左停下后,先从乐进的第一曲起,按照各曲次入场。

    历朝旧制,郡国守护之检阅主要是考校骑射,其次为行列战阵。

    佐久城这支郡兵训练已久,跟随鼓点、法螺号声,进退有度,在各自兵曹的指挥下分散聚阵,驱使如人之臂。不过主要考察的不是旗本常备,派出来只是为了抛玉引砖,让国人众知道自己跟今川家的实力的差距。

    国人组成的军役众,只是粗通队列行进而已,并且明天就要北上信浓,今天的检阅也没有要求国人众按照郡兵的复杂标准,能起到激励士气的作用就可以了,因此各家国众乡曲的流程是比较简单的,不演阵法,军役足轻只需从台下通过就可以。

    因各乡曲人数兵力不同,西远江的三千军役众与阵夫,分别依部众之规模,分别定顺序,次第入场。

    在每一乡曲前,皆有各家国人的流旗为牵引,并有郡兵为前行引导,军役众随在旗后,依鼓点前行。

    每乡曲之间,为防止冲撞,特意安排地相隔甚远。

    沿着实现规定好的路线,诸多乡曲一个接着一个地从场右侧行至台下,到得台下的士卒跟随武士,转首目注高台,高师盛的部众跟着一起,纷纷擎枪拔刀,跟随着郡兵的话语,奋声呐喊:“万胜!万胜!”

第七章三军誓师讨越贼

    齐声呼必,从台下走过,士卒转回头,收起兵器,继续前行,穿过整个检阅场。停下来,自去找个没人的位置,面对校场,列队站好。待所有乡曲,全部走完,才算是检阅过队列了。

    只走队列,不演阵法,这个不算难。各家国人众都是常服军役的老兵油子,行走队列还是称得上整齐,虽然称不上雄壮威武,但也不至于队伍散漫,与昨日争抢营帐,扭打私斗的模样,大为不同。

    校阅骑射,不仅郡兵训练有素,就连各家国人派出来的武士,也都有几分精锐的模样。

    首先是郡兵中选出了三十名娴熟的铁炮侍,又从各家国人众内同样选出了三十名善射的弓武士,在校场正中的矮栅栏内,各自竖立十个草席、木质标靶,这些铁炮侍、弓武士出列上前,分成三组,分至靶前发铳张弓。

    铁炮侍、弓武士的射技不一,都是在六十步左右的位置射击,但也有自持技艺出众之人,站在八十步外射击。

    六组,六十人比试较量,铁炮三发,箭矢十支,基本都做到命中目标。没射中的也偏差不多,箭矢也都射到箭靶上,至於铁炮则是将木质标靶打得碎屑纷飞,尤其高师盛派出去的野武士则是站在百步外远射,十射十中,台上诸吏指点称赞,引得营外观战百姓,也为之喝彩。

    检阅一结束,高师盛便被郡守朝比奈元长唤上高台,坐在自己身旁围观,手持折扇轻摇,向自己外侄问道:“我看此人是你部选出参演,可是你乡里的武士?”

    高师盛轻声应道:“回禀舅父,正是侄儿部下的一名弓术达人,原本是山伏长野党的一名野武士,后来我观他武艺尚可,便就饶他一命,留在乡曲中效力,以此将功赎罪。”

    这名野武士不是别人,却正是内藤光秀,这个颇有骨气的山伏,在地牢里面关押一个多月,无人跟自己交谈,几乎快要被逼疯了,高师盛开拔前,随口让证弘院主去问一句,愿不愿意归降,却是没想到很干脆地归降,看来他的盗贼义气,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深重。

    朝比奈元长对内藤光秀山贼的出身不以为意,长野党声势浩大,但对於今川家君臣来说,连疥癣之疾都算不上,如果不是鬼面山横跨甲信骏三国,考虑到武田家的态度,不方便派兵深入追击,早就将之全部剿灭,因此只是叮嘱两句,注意多加防备。

    待表演射术的弓武士、铁炮侍先后退下,不等校场打扫干净,便见八骑奔驰入场,不着片甲,身上华丽的武家衣装,衣饰皆纹着各自的家纹,甚至有艺高胆大之人,敢在马鞍悬挂着鲜血淋漓的新鲜祭肉,这是为了表演犬追物时,故意吸引饥饿的斗犬来撕咬自己,然后凭借高超的弄马骑术躲避,再伺机以弓矢射杀。

    这种名叫犬追物的活动,兴起於镰仓幕府,武士是平曰练习骑射的最佳方式,莫过于笠悬,流镝马,犬追物这三种,这又被武士们称为骑射三物。

    而骑射三物中又以犬追物,最接近于战争的实战,也是最刺激,场面见血的一种骑射方式。

    一般普通的犬追物比赛,就是在长宽四十间的赛场内,命三十六名骑马武士,用弓矢射杀一百五十头斗犬,射多者为胜。

    犬追物一般是作为武家重大的神祭举行,在文明九年,因为应仁之乱结束,而幕府将军足利义尚的即位,所以京都举办盛大的犬追物。当时足足有一千五百头斗犬,以及百人以上骑马武士,在花之御所面,在将军御前表演了这一幕盛典。

    眼下举办的犬追物表演,自然是不可能与祭祀八幡大明神的祭典,以及京都大典相提并论,但依旧称得上惊心动魄。

    随着高台左侧,太鼓连续擂动三下,首先在场地关着数十斗犬的牢笼被人用拖车运至围栏内,牢笼内传来的群犬的疯狂咆哮声。

    一时之间,腥味扑鼻,场上斗犬在犬笼中,上串下跳,不住地对着看四周观望者,嘶吼狂吠,运送拖车的足轻,不敢多停留,连忙退处场地,将栅门紧闭。

    又是一声鼓响,蒲原氏清呼哨一声,打马突进牢笼之前,马鞭一甩缠住牢笼门栓露在外面的把手,短短刹那,接着胯下骏马的冲进,臂膀发力,顺势将门栓掀飞出去。

    还不待门栓落地,斗犬就从狭窄的牢笼中,撞开闸门,争先恐后的窜出。顿时不算宽敞的场地中央,满是刚刚逃脱出牢笼的斗犬,竞相追逐,试图撕咬参与犬追物的武士携带的鲜肉,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猎物。

    战马驰骋,八名武士亦是几乎在同一时间搭弓抽箭,朝向四处狂奔的斗犬射去,箭矢破空,首先发出一长串蜂鸣般的响动。

    犬追物中所用的箭矢,都是特制的镝矢,每一箭破空射出,都伴随着刺耳的鸣响。空中不时一道道镝矢,如同飞蝗般急掠而过,场地上的斗犬躲避不急,纷纷被射杀在地。

    有的斗犬被箭矢贯穿,当即毙命,有的则是被弓矢重创,倒在场地上,不甘的动弹挣扎。

    更有不少受伤的斗犬,凶性大发,反扑向追射自己的武士,想要去撕咬对方的坐骑。

    受到惊吓的斗犬四散奔逃,让犬追的难度大大增加,斗犬有意躲避,第二次齐射而出的箭矢,不少就纷纷落空。

    斗犬速度更甚於人,速度更快,并且身形更小,想要例无虚发,难度很大,也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武士们弓马之术的精湛。

    有两名武士,存心卖弄自己的精湛马术,故意放缓马速,待斗犬猛扑过来刹那,使了一个蹬里藏身,轻松躲避,任由斗犬滚落在地。

    休看骑者表演的简单,若是不慎落马,恐怕就要被凶狠的斗犬当场活活撕咬而死,旁人根本来不及救援,但围观的百姓连同士卒,不分男女老幼,都对这项危险和高难度的追猎,看的目眩神迷,如痴如醉。

    高台上的郡吏看了非但不惧,反而笑着指指点点,品评那条斗犬更凶猛一点。

    能够被料选,当众表演犬追物的莫不是弓马娴熟,深通此道的武士,看着场上矫健奔驰,似乎想要跳跃矮木栅栏而出的斗犬,郡守朝比奈元长也是满怀期待,颇有兴趣地与旁侧的亲信,评论起来。

    对於这种武德充沛的狩猎,高师盛兴趣缺缺。反倒是想起来当初镰仓幕府初代执权,北条执权月轮寺殿时政,年老时沉迷斗犬、田猎,丧失武士应有的果决判断,最终被自己的一双儿女逼迫出家隐退,失去天下。

    但相模后北条家的伊势早云殿,同样是精擅犬追物、田猎之道,晚年却能够以田猎名,带兵奇袭小田原城,以为根基,开始了北条家三代,并吞关东八州的野望。

    世间因果缘法,大概便是如此奇妙。相模后北条的弓马之术,传自伊势流,自朝廷定有职故实一职,分别为公家武家,二者礼仪典范,为天下师范。自等持院殿开幕以来,担任武家之有职故实,非伊势流,即小笠原流。

    不过当今天下,弓马之术的嫡流,堪称为武家礼仪典范的,却是要首推小笠原氏,在远州领有高天神城的小笠原氏,正是信州宗家的分支。

    不但高师盛曾经在骏府城的小笠原流道馆修习,场下参加犬追物的蒲原氏清等人莫不是小笠原流的高手。

    在一旁的蒲原家随从们,在此刻不由为他们家中的健儿,鼓劲打气,在一旁呐喊助威。

    蒲原氏清见同伴弄马,也不甘落后于人。拨马回转的同时,解下来一块鲜肉,反手扔向追逐自己的斗犬,这一动作,顿时引来身后斗犬跃起争夺,一时咆哮声不止,似乎下一瞬间,就要鲜血碎肉飞溅。

    蒲原氏清从鞍侧箭壶连抽出一支箭矢,手中长弓力挽满月,原本心不在焉的一双眼睛,突然瞪起,精芒四射,一声大喝,他双腿一控马,催促加速,右手看准时机松开弓弦,一道镝矢直射向跃起半空的斗犬。

    蒲原氏清长身玉立,姿容甚美,身材与两旁一同犬追的骑者相比,更是显得削瘦,不过他骑射技艺却是比之相貌更加惊人,流镝破空射出,又是伴随着一长串蜂鸣的鸣响。

    第一支流镝如流光追影,离弦而去。他右手又是向下一探,这回连着抽出三支长箭搭弓,再一声大喝,三支长箭紧追前支流镝之后,在空中如迅电惊雷,跃空争夺的斗犬来不及躲避,鲜血飞溅,几乎不分先后的被射杀当场,

    不待祭肉落地,便见蒲原氏清已经催马而至,虚虚伸手一探,便又物归原主。

    当他犬追之时,数条斗犬紧追不放,引得营外的观者中,不时传来女子的惊呼之声。

    人美、骑快,犬吼、马嘶。烟尘滚滚,成功射杀追逐自己的斗犬,蒲原氏清再次双腿控马,一手持弓,一手牵着从斗犬口中夺回的祭肉绕场一周,场中场外欢声雷动。

    直到犬追物结束,众人仍旧意犹未尽、

    朝比奈信置没有登台,三千军役众检阅,不能没有协调之人。朝比奈信置身为郡守长子而且是此回出阵北信的阵代,理应替父指挥,手拿军配站在台下,目睹了蒲原氏清犬追物之后的全场盛况,向着回返台下的蒲原氏清笑道:“此回出阵北信,你等八人皆可为使番幌众。”

    ‘使番幌众’虽不是将官,地位却十分紧要,非悍勇骑从不能担任,也是各家大名配下武士,快速晋升官途的捷径。

    蒲原氏清性格疏慢,加之又是今川氏一门众的出身,常给人狂傲之感,其实接物待人很是平和,他无自矜之感,对升迁立功也不甚在意,对於此回出阵北信总大将的赞许,只是一笑而过,从马上下来,站到朝比奈信置身后,自顾自的整理服饰。

    队列、射术、犬追三项都以表演完毕,检阅到此已经接近结束。

    一直侍立在台下的马廻众竖起一个高杆,於杆上悬立画像,画像正是乃是一张凶恶鬼面,名唤天邪鬼,是毗沙门天腹部之鬼面名,一般人将忤逆人意之各种事情,亦以天邪鬼称之。

    朝比奈信置按刀转身,大步行至台中,跪拜郡守座前,说道:“下吏请射鬼像以励三军士气!”

    高师盛颇为错愕,不清楚这是检阅的必要规矩,还是出于对越后之龙的畏惧,不过此时似乎长尾景虎还没有以毗沙门天化身自居,况且今川家与长尾家一个在东海道,一个在北陆道,中间隔着整个关东和甲信两国,可谓山高水远,根本没有太多交集,想来应该便是前者。

    朝比奈元长说道:“可。”

    得郡守准许,朝比奈信置乃退回台侧,自有马廻众牵过骏马迎上来,翻身上马奔驰入场,张弓搭箭,三射三中,镝矢皆是穿像而过,刚才检阅郡兵显示旗本队的勇武,此射骑射展示的则是他这个阵代的个人勇武。

    三射皆中,他勒马转身,单手控缰缓步慢行,另一只手举起长弓,面对众将士,慷慨激昂地说道:“越后长尾桓武平氏余孽,幸得等持院大御所恩典,任为关东管领上杉氏之执事,不思竭诚尽忠,反而拥兵自雄,行以下克上这等逆行,窃取越后一国尤不知悔,今又兴暴兵,凌虐信州,致使百姓离乱,十室九空,国人志士无不愤慨!诸君皆忠勇义士,当为幕府讨贼!名录法度:斩敌贼国主者,赐赏万石之封!军令如下,今北伐信州越贼,斩捕景虎者,拜官从五位,赐钱百万;斩捕贼军部将者,血染感状一封,赐钱两万;斩捕贼兵武士首级者,赐钱五千,凡军中缴获三成与义兵均分!”

    明明是武田军入侵北信,长尾景虎应北信豪族求援,才亲率大军进入川中岛援助国人,但朝比奈信置这一番话说下来,反倒是越军成了十恶不赦的乱贼。

第八章庙算谈兵定军略

    当众声讨越军,并非私仇,只是为了让骏府支援背信弃义,违抗幕府调解的武田家,看上去更加师出有名,毕竟‘甲相骏’同盟中除了今川家外,剩於两家的所作所为,都称得上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朝比奈信置声讨长尾景虎之罪,各家国人立刻带着自己部下的乡曲,扬臂奋呼,三千人举兵大喝:“讨贼!讨贼!讨贼!”

    朝比奈信置遂折弓断箭,拔刀指天:“官贼不两立!今朝北伐,破贼讨逆!”

    足轻、杂兵们在武士的带领下,再次举兵高呼:“官贼不两立!今朝北伐,破贼讨逆!”

    自今川义元继位家督以来,一直积极同京都朝廷、足利幕府保持紧密联系,并不断捐献供奉。作为回报,朝廷则派遣羽林家大臣姊小路氏,入驻骏府城作为今川家与朝廷沟通的奏者。

    因为朝廷使臣的存在,今川家开始手握大义名分,以朝廷官军自居,在没有幕府委命的情况下,频繁向三河与尾张两国扩张,并成功从名分上压制住远江国的豪族,使之家臣化。

    站在场左空地的军役众,每乡曲各自派出一队足轻,再次伴着鼓点,跟随着旗帜,再次入场,向站在台下的吏员依次领取军粮赏钱。

    各家豪族,也纷纷登台,向郡守朝比奈远长求取盐引,待在信浓贩卖完食盐,返回远江后,便可以手持盐引向郡户曹领取盐引数量六成的钱粮,其余四成则是当做出阵前的补给折扣掉,提前支取给各家。

    军役众出阵,虽然会如高师盛那般自备补给,但这只仅限於同郡作战,此回奔赴北信,支援武田家对看越后军,补给按道理该有武田家负责,但与武田军正式接洽前,还是要靠今川家自己解决。

    当众宣布赏格,发放军粮、赏钱,也是为了激励远江军役众的士气,就目前来看士气还算可用。

    阵代朝比奈信置很满意,郡守以及两厅八曹的官吏很满意,就连围观检阅地百姓、行商也都很满意,纷纷叹道:“今日才知道,骏府的官军当真威武雄壮,此番北伐信浓,定然能够大胜而归!”连对於远州子弟出阵的怨愤,也被激昂慷慨的呼喊,冲刷的无影无踪。

    这也是郡守朝比奈元长明明在府库空虚的情况下,还执意要劳民伤财地举办检阅,为得就是向郡国百姓,展示今川家的富庶和兵威。

    当晚,郡守朝比奈元长大宴国人,为之壮行,军中诸吏作陪,哪怕一个普通士卒也有加餐。

    高师盛作为郡守亲眷,此回又募义从四百於众响应骏府出阵,诚谓冠绝群豪,因此得以列居上席,青木大膳、长田盛氏、滨名信光三人随行,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大井盛朝、信朝等人则留在军营,约束乡曲部众。

    在他身旁作陪的三名武士,也不是外人,蒲原氏清、伊达宗纲、冈部长信三人都是高师盛在骏府城的旧识,纵然算不上多亲厚,好歹也有过点头之交。此刻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倒是其乐融融。

    朝比奈信置得知高师盛军中缺少得力将官,主动派遣一队旗本过来担任组头、兵佐帮助指挥。

    换句话,也可以说大半兵权,直接就被剥夺,但高师盛却是求之不得,四百杂兵,看上去人数众多,但实则一群乌合之众,连担任最基层的足轻组头的武士都凑不齐,只能让乡中的足轻众来临时担任,真的上了战场,弹压不住阵型,恐怕连敌军一次摧锋跳荡,都挡不住,就要被冲的七零八落。

    席间,高师盛频频举杯,亲善三名客将,郡守朝比奈元长却向坐在自己的长子问道:“敷知橼今日以见军役众实情,明天便要率军北上,不知对阵长尾越后守可有方略?”

    朝比奈信置见自己父亲以公事相问,遂也恭谨答奏:“武田大膳关东军法名家,两次出阵征伐北信,却皆败於越军,长尾越后出世未久,数讨甲信、上野,却能以越后一国之力,连连击破武田、北条两家百万大大名,诚为当世名将,末将远不如矣,哪里敢夸下海口,枉谈方略,不过······”说到这里稍微一顿,随后继续说道:“不过下吏偶有小得,敢请为大人指画形式。”

    “好!”

    朝比奈信置起身,至朝比奈郡守案前跪坐,以指蘸酒,在案几上曲行勾勒出两条最终交汇的斜线,说道:“上边这条短线是犀川,下边这条长线则是千曲川。”

    朝比奈郡守抚须说道:“不错。”

    朝比奈信置随即在上边这条斜线,即犀川的两侧分别点出几个小点,四个在犀川北岸,一个在犀川南边,借着指着北岸四个小点,说道:“此四者为善光寺、葛山城、旭山城、栗田城。”

    朝比奈郡守道:“不错。”

    这四座城砦,皆是北信控遏要害之地,其中善光寺、葛山城,两地为北越出入信浓的门户,旭山城、栗田城在下紧邻犀川北岸,上下四城中间又有千曲川支流隔开,不过并非紧要,故而没有描绘。

    此四城因为北信豪族反乱,仅剩栗田城还在苦苦坚守,倒不是守军多么忠诚武田家,而是败退的小山田信茂听取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两位军师的意见,全军退守栗田城,替在川中岛与长尾景虎对峙的武田信玄把守住侧翼,同时借助屋代政国沟通犀川水贼众帮助运输粮草,同时配合武田信玄隔绝长尾景虎派遣新的援军,顺江而上,夹攻栗田城。

    形式已然危急到,一着不慎,全军覆没的地步,武田家向今川、北条求援也就不足为奇了。

    接着朝比奈又在长线代表的千曲川左右,各自点了两个点,说道:“此为海津砦,此为茶臼山。”

    茶臼山、海津砦分别在千曲川左右两侧,都是地势险要,仍在武田军控制之下,也是武田信玄跟长尾景虎这个后辈,对峙下去的最大底气。

    “依照前些时日军报推断,长尾越后虽然夺回善光寺,但海津砦未克的情况下,绝不敢犯险越过千曲川进攻武田大膳本部,只要拖到补给难以为继,越兵一退,善光寺等地仍旧是信玄公的囊中之物!”朝比奈信置很是推崇武田信玄的代表孙子四如的风林火山的军法,从兵者诡道的角度,很是赞同武田信玄把控人心背向,通过废立盟约来开疆拓土的手段,反而对长尾景虎这种打着‘义战’之名,行窃国实举的行为,不以为然。

    “骏府援军前去,以武田大膳的秉性,定然会指派我等驻守栗田城、海津砦中的某一地。不!说不准还会想要将本家这三千於军势拆分,分别补入两地,来达到更容易驱使的目的。”

    “你待如何应对?”朝比奈郡守颔首问道,对於长子的推断并不意外,换做他自己站在武田信玄的立场上,也会如此做,甚至条件允许的话,还会做的更加干脆,将之尽数拆散,补入各队游势,充当进攻越兵城砦的填壕。

    朝比奈信置膝行退后了一步,伏拜在地,轻声道:“为骏府大殿上洛,匡扶朝廷幕府的野望,武田家作为牵制北条家的盟友,不能就此惨败,但越兵更是控制武田、北条两家的重要棋子,更不可助信玄公全取信州,大殿只派远州羸兵,北上信浓,不正是为了维持关东大名之间的平衡么!”

    “末将打算不与武田大膳合兵,而是直接北上犀川,先拔克越军占据的旭日城,攻其必救,从侧面来解救栗田城之围,随后再次飞书传与长尾越后,商议邀他一同上洛京都,讨伐三筑逆乱之举。”

    “长尾越后自诩忠义,定然应允,惊闻越兵西出北陆道,本愿寺定然惶恐难安,全部精力必然要放於加贺佛国,防备长尾越后之军,便是武田大膳想联络本愿寺证如法主,请其降下法旨,密令三河本证寺煽动一向一揆,骚扰本家,证如法主也要考虑东海、北陆两道开战的压力。”

    “同时占据越前的朝仓家也不得布兵防卫,即便不惧长尾军,也要担心加贺佛国的一向一揆趁机侵攻越前,朝仓家一动,南近江六角家必然要前去讨伐浅井,失去朝仓家这一得力外援,只能求救美浓斋藤氏,斋藤义龙弑父篡国,本就不得人心,被牵扯住大部分兵力,本家讨伐尾张织田打通上洛之路,再也无外忧也!”

    朝比奈郡守同样拊掌轻笑,依旧是“不错”二字,但语气已然郑重。

    “长尾越前守政景深的越后士心,麾下上田众兵精将勇,再加上村上羽林更是信浓四大将之首,猛牛陷阵,便是武田大膳这头甲斐猛虎也难免有上田原崩溃,你有何把握在此,当着老父侃侃而谈。”朝比奈郡守话语虽然严厉,但最后一句话,却明显代表认同自己长子的智谋,仅仅从没有头绪的推断,便猜出了骏府的部分意图,虽然没有猜出假道伐虢的方略,但也已经有几分智将的气候。

    “何须为武田家火中取栗!”朝比奈信置轻蔑笑道:“长尾政景无能之主,竟然拱手将一国奉让他人,越是深得越后豪族之心,便越要小心翼翼,生怕触怒那位‘义战之将’,况且上田众是他存身立命的根本,料想他必然不敢与我军正面厮杀。”

    “村上羽林如何?”朝比奈郡守言下之意,却是再问如何能抵挡村上义清发动北信豪族,展开山地骚扰偷袭的疲兵之计。

    “若是当年的信浓大将,信置遇见定然当退避三舍,不敢轻衅兵锋,奈何如今村上猛牛老矣,折角力竭,当年的上田精兵不复旧观,麾下不是浪人游势,就是借来的越后兵,难听调略,而今虽收拢部分倒戈国人的支持,但此辈三姓家奴,绝非可以依仗,托付大事,此等败军老将,散沙之军,让人何惧之有?”朝比奈信置说的不错,真的放北信豪族脱离本队控制,谁也不能保证这些墙头草,会不会重新投向得到今川家派兵支援的武田军:“即便二人真的不肯退兵,寻我决战,那不正好解了栗田城之围!以真田弹正中、道鬼军师的智谋必然不会放其轻易离去。”

    朝比奈信置伸手指了指旭山城与栗田城之间的距离,继续说道:“旭山城与栗田城亦有犀川的三条支流,就算二人真的能忍痛断臂求生,想要来救援旭山城。首先便要渡过川流,淮阴半渡而击尽灭楚军,我部亦可效仿,此为其一。其二,栗田城守军即便追击不成,也能趁机夺回城外的诸多砦关,重新构筑防线。当其时也,越军必进退失据。说不得,能不费一兵一卒,迫使其退还葛山城、善光寺。”

    朝比奈郡守点了点头,又问道:“若是二人救援旭山城固可如此,但如果他不管你部,一意强攻栗田城,你又待如何应对?须知旭山城险峻可非栗田平城能比。”战国时期因为山城高度、攻城器械建设成本太高,运输困难,蚁附攻城伤亡太大,等各种外在原因的困扰,多数还是采用围困,待城中兵粮耗尽,才能落城。

    时间漫长到动辄一年半载,旭山城守军在兵粮充足的情况下,哪怕只有百十名足轻,只要动员起城内百姓协防,起码安心守个把月。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部有还有两种方法,可以逼迫越兵来援。”

    “那两种选择?”

    “北信城砦多为豪族据守,正如先前所言,彼辈三姓家奴,不识忠义,见我部突袭攻城,城内必然有反骨之徒,愿意充当我军内应,届时里应外合,破城易如反掌观纹,轻取不难。”

    “哦?若是城内守军不愿请降呢?”

    “犀川支流可为天然屏障,只需派一游势,把守住渡口。同时散出忍者乱波,监视可能会出现的长尾援军,其余部众,皆可分散郡内,大掠乡野,人取百姓。长尾客军能长久对峙川中岛,少不得北信豪族破家供养,一旦传出有敌军剽略四方的消息,人心定然涣散,便是长尾越前、村上羽林二人能够沉得住气,想先攻克栗田城,再来寻我部决战。长尾越后也要从大局考量,催促他两人速速救援,就算两人顶住压力,一力破城,那时我军也早带着劫掠来的辎重钱粮,退回犀川南岸,与武田大膳本阵回合。”

    朝比奈郡守东海名将,听完后不觉老怀大慰,点头笑道:“此回出阵北信,老父无忧矣!”

    朝比奈信置拜倒在地,说道:“信置必不负大人威名,纵然纸上谈兵,败於敌军之手,也当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当晚宴后,诸将归营。

第九章远州兵入信浓国

    次日一早,全军开拔。

    高师盛乡曲得到一队旗本补入,在蒲原氏清三人的协助下,终于算是真正的牢牢控制住了这四百於杂兵,并做先锋前行,身后是各家乡曲中的杂兵。朝比奈信置率领三百旗本郡兵作为中军本队。

    上川家的老家主上川忠弘则负责押运大量民夫与牛马荷驮组成辎重队,紧跟在其后。滨名信亲则同样率二百旗本郡兵充当殿军,三千五百军势开拔,出郡治,络绎不绝的顺着远海湖畔的东海街道,驱行百里,越过今川家控制下的信野垰,正式进入信浓南部伊那郡,穿越群山间的伊那山道之间,北上信浓。

    信浓国处内地,位属东山道,古称科野国,以‘科之木不出此国’而得名,亦作名信野国,直到大宝四年,朝廷下令铸造各国印章时,才正式确立国名为‘信浓’。

    信州外与十国接壤,堪称兵家必争之地,幸而有群山环绕,以高岳为屏障,道路比之东海道可谓艰险难行,高师盛作为前锋不是因为他麾下部众多么精锐,而是需要他带人在前面,整备道路,好供大军行进,待真正进入北信后,就会被撤回侧翼游势、

    高师盛勒马驻足,平山乡的杂兵则在武士的带领下,沿路铺设木板,填补沟坑。伊那山道东西两侧的笠入山、驹之嶽峰高耸入云,让人望之沮气。

    《秋津书记》评价信浓郡国,‘山高谷幽,翠岭万重,人杖倚难升。严而险峻,阶梯曲折,千峰绵长,马顿辔不进’之语,诚不欺人。

    尤其是为了防备东海道之敌,进入信浓,不论是过去的信浓守护小笠原氏,还是现在的武田氏都刻意的没有整备过,与东海道相连的伊那山道。

    信浓国有高岳天险依托防御,一定程度上抵挡了外来入侵,对内大部分的国土,则都是一马平川,只有几条川水与山脉横贯,将之分为多处平坦谷地,养老五年,分置南部为诹访国,后有重新并入信浓,以至於有南诹北信的说法流传。

    其中千曲川、天龙川就是其中两条最长,也是最大的川水,又将信浓细分为并形成了南信,中信,北信,东信四方谷地,信州十郡多赖两条川水灌溉、牧马,国中豪族在武田征伐信浓之前,一直处于豪族并立的情况,小笠原、村上、木曾、诹访四氏各据谷地,而由远江入信浓的伊那山道,便是过去小笠原氏控制下的重要关隘。

    继而向东北行军,三日乃止,洲羽之海旁侧的诹访原城,隐隐在望。

    当此兵乱四起之际,尤其是北信浓豪族刚发生过骚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武田军的关注,为了不至于引起友军误解,高师盛这支开路杂兵,在诹访原城外五里处,暂时将部众停下,派遣蒲原氏清带领使番骑,入城传递文书。

    诹访之地,又被成为富士神地,供奉着’建御名方神’的本宫大社,也是天下最古老的神社之一。

    平安时代直到到后来的江户时期,神社的本宫上社,就一直由诹访氏担当大祝,下社由金刺氏担当大祝,而末社鼎盛之时,全天下包括别表神社,以及神社本厅在内共计两万五千余所。

    冬日天寒地冻,道边的神社更是少有人来参拜。高师盛策马道上,顾望远近,一路上的神道两侧竖立的旗帜,除去诹访神纹外,还悬挂有北条三鳞纹,诹访氏确实与北条家关系紧密,但却不是如今占据关东八州的后北条氏,而是镰仓幕府的前北条氏。

    诹访氏作为名主,在武家中开始活跃的记载,始见於镰仓后期,弘安八年的霜月骚动,幕府有力御家人安达泰盛的姻亲伴野氏和小笠原氏被卷入其中,信浓国陷入内乱窘境,诹访氏举兵支援镰仓幕府,帮助执权北条贞时弹压不臣。

    建武新政中,在北条家败局已定的情况下,诹访氏依旧坚定不移的站在镰仓执权一派,对抗足利尊氏、新田义贞带领的倒幕军。在东胜寺合战后,御内人诹访直性在得知北条高时切腹自杀的死讯后,殉死自杀,诹访神党接纳北条高时的遗孤北条时行,并将之隐匿在诹访大社中,来躲避足利军的搜捕。

    建武二年,诹访神党的诹访赖重和滋野等人奉北条时行为执权,在诹坊本宫起兵,一举夺回镰仓,但‘中先代之乱’仅仅二十天就遭到镇压,诹访等人自杀,以北条时行逃亡京都,而宣布告终。

    就是这样一个谱系渊长的大祝名门,却在几年前,被武田信玄运用诡道兵法,将嫡脉彻底断绝,不禁让人唏嘘。

    相逢即是有缘,高师盛传令下去,各队的士卒先就原地休息,自己则轻骑简从,只带了几名亲信,前往神社参拜,供奉香火钱两贯,太刀一把,以祈求军神庇佑,此回出阵的平山乡部曲,能够武运长久。

    休整了小半个时辰,使番才带着一队武田家的骑兵回来,当先之人不是带甲武士,而是位年轻神官,大约来得急,没有乘牛车,而是骑马赶来,净衣法袍,却是一宫神官大祝的打扮,正是诹访上社现任的诹访大祝。

    律令时期,神官大祝的权势很大,任免出自朝廷,高师盛这个手握四百士卒的兵曹见到后,亦要跪拜行礼,如今虽说礼乐崩坏,但两家分属友盟,却也不能在这位诹坊大祝面前无礼,连忙穿过坐在地上休息部众,带着伊达宗纲、冈部长信等人迎将上去。

    两边相见,互相见礼。

    高师盛甲胄在身,虚行了个军礼,敬道:“在下远江郡兵曹高师盛,奉骏府之令,随官军北上讨贼,我军路过贵郡打算在城下休整一段时间,因担忧冒然近城会引来误会,阵将朝比奈信置大人故遣我先行入城通告,不意竟然惊动大祝,实在罪过!”

    诹访大祝早就从马上下来,拱手回礼,说道:“朝比奈大人之名,吾久闻之,小豆坂之战,丹波守身先士卒,与敌决死,才得以大败尾张织田。又在前几日前,听闻传骑回奏,朝比奈丹波守於湖北检阅三军,使远州诸多贼寇闻风丧胆,不敢再行劫掠,威震东海,诚为忠勇名将,高兵曹能为先锋,必然是丹波麾下的心腹爱将!”

    西远江朝比奈家的官途顶端正是丹波守,武家之中兼领多职甚至父子同拜一爵,已经是十分寻常之事,往往以大丹波来称呼朝比奈元长,小丹波来称呼朝比奈信置。等朝比奈元长被表举为正五位兵库后,丹波守的称呼才开始专指朝比奈信置。

    “大祝谬赞了,丹波大兄无愧忠勇之称,而在下实则不过是个裙带庸士,只能做些开山修路的马前卒罢了。”

    诹访大祝望了望坐在路边休息的各队杂兵,似有领会,依旧笑容不改地问道:“贵军今至我郡,不知打算停留多久?可需要本神官协助的地方?”

    高师盛取出一道奏文递给对方,说道:“我军此行自备粮秣辎重,用完之前倒是不用大祝相助,至於打算在贵郡停留多久,这要看依照军令行事,却非是在下能够知晓,这是阵将的传令,请大祝观阅。”

    诹访大祝客气地接过传令,展开观看,阅毕,说道:“丹波守希望本官能够在羽海湖畔选一块扎营之地,另外还想要构建榷场,与我郡互市?”

    “正是,不知大祝可有难处?”

    贩盐於信浓本来就是决定好的事情,南信浓没有那处町宿,能比得过诹访大社更加人烟稠密,繁华富庶,至於为何选在诹访湖畔扎营,也是考虑到方便取水,而且过去奈良朝,在左马寮的管辖下,朝廷共在信浓设置了十六处官营的敕旨牧和统括它的牧监厅,其中就有一处在诹访湖畔。

    虽然马政早已崩坏,可丰美的水草却不会跟着一起消失,正好用来饲养荷驮队中的牛马牲畜。

    诹访大祝思忖片刻,说道;“我郡治城东有一块野地,地方离水源不近也不远,正是合适。我让人带兵曹先去看一看,若是没有异议,便可在哪里先行扎营。”

    这位诹访大祝绝口不提榷场之事,看样子是想同还在后方中军的阵将朝比奈信置交涉一番,才能下决定。

    这与高师盛没什么关系,应声答诺。

    送走诹访大祝后,接着传令下去,各队士卒先后起身,跟在留下引路从骑的马后绕过郡城,往城东湖畔而去。

    青木大膳骑马亦紧随其后,频频回望早已经远去的诹访大祝,咬牙切齿,恨道:“诹访赖忠这等认贼作父之徒,也有脸面担任神官大祝!”

    诹访赖忠出自诹访総领家的分支,按辈分是满门遇害的诹访赖重之从弟,其父诹访满邻作为一门中老在自己族侄遇害后,不但不思为家督报仇,反而在与分家高远赖继的争斗中,投入武田家麾下,将诹访赖重的遗腹子寅王丸交予武田信玄,最终使其母子皆害,来换取自身苟全。

    诹访伊豆守满邻一系分家,堂而皇之,窃居総领之位。长子诹访赖丰担任诹访神党総领,以‘十二使幡’的身份活跃,而次子诹访赖忠则继任神官大祝,并厚颜无耻地拥立武田信玄四子,诹访御料人所出的诹访四郎为家督,以后见人的身份操控诹访氏家中事务。

    这等以下克上的手段,在战国时代屡见不鲜,对高师盛等人并无多少触动,要伦大逆不道,难道还有谁比得过废立管领、公方的三好长庆不成,与三筑相比,诹访满邻父子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是为了存续家名,而采取的迫不得已的手段。

    有着诹访氏血脉的诹访四郎为家督,分家以家老重臣的身份辅佐,保全住了诹访全领的行为,不能说之有错,比起被逼满门切腹,血脉断绝的高远氏可要好上太多。

    高师盛不知为何青木大膳如此痛恨诹访氏、武田氏两家,怕前面的武田家的武士听见,故而也不接话,说道:“咱们从东海道来,一路北上耽搁不少时日,也不知北信战况如何?走,咱们去问一问那名引路武士。”

    蒲原氏清、伊达宗纲、冈部长信应诺,与长田盛氏、长谷川隼人、滨名信光等人簇拥着高师盛赶上那名骑马在前头引路的武士,询问川中岛现在的局势如何。

    那名骑马武士说道:“前些天善光寺失陷,越后军也派出一支贼兵来犯我海津,约有两三千之众,幸有饭富兵部、春日大人带兵驻守,两位鬼美浓亲率赤备众来援,与越贼苦战多日,终于得保城砦未失,当小山田大人在栗田城重新构筑防线后,这股越兵才缓缓退走。”

    “退去了何处?”

    “据说是向曾科郡退去了,想来,大约是无外乎是春山城,或者井上城重新归附长尾越后本队。”

    川中岛虽然是合战的焦点,但整条战线极为漫长,可以说横跨整个北信六郡,以千曲川为界,两岸城砦都在反复的拉锯中反复易手,武田军守住海津砦,绝不会像这名武士说的如此轻松。

    饭富虎昌、马场信房、原虎胤,以及后来改名高坂昌信的春日虎纲,四名武田家的大将名臣合力,在赤备骑兵协助下,才堪堪守住城砦,而且越后军是见强攻不克,主动退兵,而非被击败,想来这支越后军领兵的当也是长尾家的大将。

    “现在川中岛可还有合战的消息传回?”

    “应该仍是在对峙中,目前还没有其他消息传回来。”

    “栗田城孤悬犀川北岸,武田大膳本队又被拖住,不能随意轻动,没有外援,不知还能坚守多久”

    “栗田城虽然被长尾军围困,但因守军都是我武田家的士卒,并且有犀川众在外控制水道,到现在还是固若金汤,越兵每日发动的强攻,都被悉数打退。”

    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高师盛遂不在多言,拱手谢过后,拨马回转部伍后才对伊达宗纲、冈部长行说道:“依照阵将的计划,我部要在诹访屯驻几日,发卖贩盐,等安顿下来后,从明日开始,令各队兵卒严加操练,我部多是强征来的青壮,不识行伍,不求他们能够列队冲阵,务必争取让其可以辨识金鼓,不至于临敌自溃!再则我看看,能不能向武田家购入一批卷腹,笼手、铁额、护面等物,免得让杂兵们布衣上阵。”

第十章两强相争难择主

    今川家派遣援军支援武田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关东,但随后就又传出顿兵诹访,不肯再前进半步的情况。

    但这种无关紧要的三千五百远江杂兵,丝毫没有影响川中岛的对峙,更没有耽误犀川左岸长尾军队於栗田城的围攻。

    大凡围城,很难做到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特别是在战国时期,兵力极为有限的情况下,一座平城往往也要占地数里方圆,若是依山岳、傍川水,特意为防御而修建的城砦,充其量只能说占据要道,修筑小型砦关,锁死守城敌军,让其无法做到大规模调动部队进行突围,同时也尽量做到不让驰援的军马进入城中。

    能做到这两点,就可以说是一次成功的围城。

    这两点看起来有多简单,做起来就会有多难,因为牵扯到太多方面,以及不可控制的外在因素。

    尤其是围城一方主帅对麾下部队的统筹调动,尽管围城的越信军,对外号称兵马八千骑,连营十里,但却连武田军修筑在城外,与本城遥相呼应的七座砦关,都无法攻破,这也导致了对於这座修筑在犀川岸旁的平城的包围形同虚设。

    说来这种守城法,还是效仿矢桶城下的越兵砦关,只不过武田军对於这种守城战法的应用,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加上有两百赤备在外奔驰策应,无疑是更加增大了攻城难度。

    长尾政景与村上义清二人麾下部众,固然并非如宣扬的那般真的有八千精骑,但加上新近倒戈的北信豪族,以及阵夫却也是有五千余众,远远超出守城的武田军。

    兵贵在於精,而非人众。人多了,范围就更大,并且杂兵太多导致部众良莠不齐,有敢勇的,就会有怯懦的。有善战的常备旗本,自然也有毫无章法,胡乱奔走的杂兵。再加上缺少骑马武士,围攻以步行足轻为主,阵型移动就会很难保证灵活突进。

    但这不代表小山田信茂等人就毫无压力,长尾政景既能连克三座北信重城,前后左右数备军马齐聚栗田城下,合计有近五千人之众,就绝非庸碌之将,没有拔克城外砦关只能说他根本志不在此。

    正如朝比奈信置所言,这位越前守用兵谨慎,爱惜羽毛,一力保全麾下上田中众的实力,根本无意与栗田城守军死战。

    既然不能短期克城,长尾政景一面与村上义清加紧围城进度,另一面则让须田满亲出面,派人不停向郡中乡里调略村惣、国人,威逼利诱,痛陈利害,劝说他们重新归附村上家,与残害百姓的武田信玄彻底决裂。

    并分兵北徇横山、松原等城,以与旭山城连成一线,将武田信玄派出的援军彻底锁死在犀川南岸,首当其冲的就是犀川水贼众占据的横山城。

    为了给城中水贼造成压力,并又精选了百於‘样兵武士’。人人高大威猛,披挂着精美的大铠,耀武扬威地在城外不远的地方,策马来回奔驰。三军擂鼓,法螺悠长,从城上举目眺望,远处山林之中,幡旗飘扬,围城的越军无边无际,仿佛连四周草木都被阴阳术化作兵马。

    守在望楼上的犀川水贼,受其角鼓的震动,皆面现惊容。恍然间,连这座简陋土砦的城墙似乎都在为之晃动,这震耳欲聋的声响,直透城内,与城南的滚滚川水遥相呼应。

    守城的贼众慌忙派人下城向総领禀报,惊惧之下报信的水贼,脚下一慌,直接踩空,从木梯上翻滚着摔了下去,直接折断脖子,当然毙命。

    先前吩咐的头领见状,无奈只能另外派人报信,同时让人赶紧将尸体收敛,局势尚未明朗,己方便已经死了一人,不禁让众水贼的心中,都蒙上了一层绝望的阴影。

    横山清岳本来正在居馆,接到军报,立刻召齐犀川水贼的其余头领,一同登楼观看,走到半路上,他想起了件事,找过一人问道:“信玄公与越后守的使者现在何处?”

    武田信玄与长尾景虎派来的使者,抵达横山城的时间不差先后,几乎可以说是前后脚。他们来到不久,长尾政景即麾军南下,旬月间,攻陷更及全郡,这些地方一丢,武田军的形式就大为不妙,战线被压缩至犀川一线,若是犀川在不保,恐怕连想全军而退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时候,控制川运的犀川水贼的地位就凸显出来了,陆路没法走,武田信玄就派人沿水路前往横山城,稳住这群平时根本不起眼的水贼,大肆许诺,只要帮助武田军守住犀川,战后便承认犀川众对於犀川水运的辜榷垄断,甚至可以连千曲川部分范围,也可以考虑一并交予,而长尾家的使者也是大概如此条件,一时间被两国争相拉拢,让这帮子上不了台面的水贼,根本拿不准主意。

    犀川水贼考虑得根本是许诺的辜榷权,因为犀川本来就是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对去千曲川扩展地盘,更是兴趣缺缺,犀川已经够他们扑腾了,况且千曲川的也是有水贼众的,跑去别人的里插旗,挑起争斗代价太大。

    犀川水贼众又名犀川十六众,除了総领横山氏以外还有松原、金丸两家有力头领,其余十三家则都是依附这三家讨生活。

    横山氏认定已经实际控制大部分信浓国土的武田家,而松原氏更愿意靠拢鞭长莫及,无力收编国人众的长尾氏,至於金丸家则是处于中立地位,不论武田还是长尾,只要不管束犀川众的水运垄断,都表示无条件支持。

    算是大多数国人,最朴实简单的想法,只关心自己那一町三反地,对扩张原有领地和臣服某家大名主动家臣化,保持敬而远之地态度。

    先前支援武田氏就是横山清岳部下的水贼,而松原、金丸只是持默许态度,非但不阻止,甚至还暗中提供部分帮助,毕竟武田信玄十年里,横扫信浓,屠城灭族的赫赫武功,多家名门都被断绝,谁也不知道这位甲斐之虎会不会因为犀川众,没有援助而衔恨在心。

    相反打着‘义战’旗号,优待国人,连本领都没有完成一元化的长尾景虎,看上去就更加亲民一些,没有畏惧,自然偏向残暴的武田军的方略,显然就更加符合存续家名。

    因此犀川众思虑再三,得出一个两不得罪的结论,一面遵从武田家的要求继续运输补给,另一面则热情款待长尾家的使者,并且再三表示,自家绝对没有胆量敢同幕府官军作对。

    没错,跟比起今川家自称的官军,得到幕府求援的长尾军其实才是得到公方御判书承认的上洛讨伐三筑的勤王义师,虽然现在王师被困北信,动弹不得。

    被问话那名水贼答道:“慧真、长持两位禅师皆在客馆内。”横山清岳急忙吩咐道:“快去请过来,一并来城头。”那名水贼大声应诺,赶忙转身折回,去请两家使者一起上城头。

    ·············

    武田、长尾两家现在分属敌国,早已经不复文明年间的亲密关系,此回各自派来负责拉拢的,都是国内的外交僧,这样即便调略不成,因为僧人的身份也可以保证使者不至于被杀害,因此两名禅师见水贼们对於到底依附哪一家,还没有定论,也不催促,干脆凑在一起谈论佛法,参禅静修。

    两人除了因为僧人身份外,就是各自带有数十人的僧兵护卫,即使在敌我不明的水贼窝点内,也是浑然不惧,同时也有点自持其勇。就算出现最坏的打算。水贼里有人想要加害,认为凭借僧兵的勇力,也能够护持着两名大和尚,不说别的,至少固守自保还是绰绰有余。

    善光寺慧真有借机观看越军战力的打算,而林泉寺长持也正想借机炫耀越军武士的悍勇的念头。

    横扫信浓的武田赤备,固然关东精骑,但吴越徒兵同样也是天下闻名的强军,两军交锋,不敢说稳操胜券,胜负最少也是在五五之数。要不然,何以能够两次争夺川中岛。

    说起来林泉寺长持身为监院,亲身赶赴水贼窝点,当初长尾军诸将,甚至包括长尾景虎在内都很是反对,担忧他会被水贼掳掠,送往武田军中当做人质,如若长尾政景能够一鼓作气,攻陷栗田城,林泉寺长持或许就会从谏如流,不会亲身涉险。

    但万没有料到,长尾政景竟然顿兵不克,再加上斋藤朝信、本庄繁长、色部长实三将突袭海津砦也是无有斩获,若是不能速克栗田,待今川、北条两家发力,如何抵挡?北信新得之地,尚且未曾彻底稳定下来,武田军侵略如火,没有越兵与之对峙,仅凭村上义清等残兵败将,下场可想而知,定然不战自溃。

    川中岛距离越后不过区区八十里路程,距离春日山城也仅有三百余里,若是北信丢失,等武田信玄稳固局势,越后边境,就再无一日安宁可言,他师弟宗三平定关东,匡扶幕府的野望,恐怕就再也无法实现。

    正是因川中岛对於越后的重要性,长尾景虎处心积虑,不惜亲自下场帮助村上义清等豪族夺回旧领,这才好不容易占据川中岛,取得了一块立足信浓的据城,岂容这般轻易便拱手相让与武田信玄这个狼子野心的逆贼?

    林泉寺长持作为师兄,绝不能坐视自己师弟的心血前功尽弃!故此他非要说动犀川众倒戈不可,城外的越兵,就是他与长尾政景约定,若是他没能回返,就派兵直接围城,不必担忧自己的安危,出其不备攻灭这股集会城中,商议对策的犀川水贼众。

    只要十六家头领全部伏诛,剩下的水贼在重新选出头领前,断然再没有机会从中作梗。

    现在来看,这个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只看这十六家的头领惊慌莫名,不知失措的样子就知道结果为何。犀川水贼众平日都散布在犀川两岸的村落城砦,没有大事,很少会全部齐聚某座城砦内,面对长尾政景军马气势汹汹来犯,长久保持中立的金丸氏为首的五家水贼,不自觉的迈步靠拢松原氏,态度不言自喻。

    武田军的报复远在日后,眼下如果不遵从长尾家的话,破城灭门就在眼下,横山清岳也是长叹不语,看来横行犀川百年的水贼众,今天就要在自己手中散伙,自觉实在愧对列为先首领的托付。

    不多时那名水贼引着善光寺慧真、林泉寺长持两位使者联袂而来,后面跟着大队僧兵。两伙人互相见礼,城下太鼓震天,望楼上水贼们纷纷跪倒在地,乞求两位禅师救命。

    善光寺慧真、林泉寺长持二各为其主,却并未因此生隙起衅,见众头领叩首求活,不约而同的在心中想到:“看来马上就要见到分晓了,只是不知打算作什么打算,忽然将我二人一起请来,却也古怪?”两人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猜不准这伙水贼打算干什么。

    一见两名和尚登上城头,横山清岳带着松原、金丸两名头领膝行到两位禅师面前,伸手拽住两人袈裟失声痛哭:“禅师慈悲,我等虽然名为水贼,实则只是在犀川两岸,做些摆渡打渔,替人水运的营生,并未敢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武田大膳,长尾越后起兵争锋,我等十六家更未敢派兵参战,谁家向俺们这帮实诚渔民索要钱粮,更是无敢不应,只是不知到底还要如何,才能放俺们一条生路啊!”

    善光寺慧真不觉狐疑,看了看旁边地林泉寺长持,发现对方更是满脸错愕,只能自己先开口劝道:“横山头领还请快快起身,你对武田大膳的忠心,贫僧都看在眼里,回去定然会禀告大膳知悉,此时开城降服乃是非战之罪,贫僧为你作保,武田大膳必然不会怪罪!”

    林泉寺长持紧接着也开口说道:“横山头领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领内百姓,贫僧也相信头领绝非有意与幕府为敌,此时易帜反正,投效朝廷官军,长尾越后素来以宽厚仁义闻名,定然不会以此为罪名,来为难各位头领!”

第十一章桀虎纣龙伥鬼从

    横山清岳等人跪拜不起,相视一眼后齐齐说道:“我等固然对武田大膳、长尾越后所言,无敢不信,有心效死,却为家中妻小所累,手下弟兄分居犀川两岸,各受两军约束,若冒然倒向其中一家,对岸亲友必受兵乱,恳求二位禅师慈悲,答应小人等一个不情之请!”

    “恳求二位禅师慈悲,答应小人等一个不情之请!”其余水贼也都跟着一起哀求,说罢,在横山清岳的带领下,连连叩首,没两下就额头磕破,满脸鲜血。

    善光寺慧信,林泉寺长持二僧,这等真情流露动了恻隐之心,长叹一声,说道:“横山头领快快请起,只要我两人能够做到的,必然应允你等就是!”

    横山清岳等水贼头领,闻言大喜,横山清岳当即翻身而起,回首说道:“两位禅师慈悲,愿意替我等做个见证,我在此正式宣布,犀川十六众今后就此解散,各位回返家中,日后安心为民,不可再私下暗结契党,投向归属也与其余十五家再无关系,不可再以犀川众的身份活跃犀川两岸!”

    “诺!我等必然牢记横山大人的教诲,从今往后,绝不再以犀川众的身份招摇,投向所属皆为个人所为,万勿牵连旧亲故友!”不等两位监院反应,其余水贼抢先应诺,横山清岳更是直接从怀中取出当初众水贼画押的‘伞联署’契书,当众撕毁,任由纸屑随着寒冷的冬风,飘落城下。

    从此横行犀川百哉的水贼众,在两位大寺监院的见证下,正式解散,起码是表面上的解散。

    言下之意,还是想要两边下注,以犀川划分为界,北归长尾,南从武田。这算是国人众夹缝求生的唯一手段,两位监院倒是没有过分逼迫,毕竟目前还要靠这伙水贼维持漕运。

    最主要的是,这种摇摆不定的国人众实在是太多了,甚至说几乎所有豪族都是这副德行,总不可能全部屠灭,到时候靠谁来征收贡赋、组织军役,总不可能全部委任代官管辖,而且新上任代官也根本压不住百姓一揆。

    水贼们迅速好阵营,各自在两位监院身后站好。说来的也是好笑,心向武田的横山清岳站在了林泉寺长持身后,而属意长尾的松原、金丸两家则靠拢善光院慧真,而其余十三家也不在受过去从属身份约束,迅速且自觉的按照村落位置,各自找好新主家。

    匆匆道别,松原、金丸等九家水贼簇拥着善光院慧真急忙奔下城头,从连通犀川的水门乘船渡河,而横山清岳则恭谨地请林泉寺长持派人出城,代为交涉,传达横山家为首的七家水贼的降服请求。

    对於两位禅师,先前所说之言,在场靠着打家劫舍,强买强卖活命的水贼没有一个轻信,他们虽然是贼寇但好歹还讲些仁义道德,有七不抢,八不夺的原则。

    七不抢,即附近村落不抢,送信飞脚不抢,请医看病的穷人不抢,送葬的丧队不抢,怀孕妇人不抢,孤身孩童不抢,接亲婚事不抢。

    八不夺则是,不胡乱劫夺女人,不夺穷户寒家的口粮,不夺僧人随身法器,不夺娼门座头的钱物,不夺耕地牛马,不夺自家兄弟亲属财物,不挖坟掘墓夺人阴宅葬品,不夺药店郎中。

    虽然犀川水贼不敢保证,人人都能照条令行事,起码也是保证大面道义不失,尤其是与武田和长尾两军的所作所为相比,简直可以说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长尾、武田两军多次将缴纳制札钱,应该受到规避保护的村庄作为战场,展开合战进行反复争夺,直到整个村子彻底变成废墟才罢手。房屋被烧毁,农田被践踏,粮食被抢掠一空,百姓被当做隶奴,按照男女老弱的不同标准和价格,卖给随军的人贩游商换取军资,远离川中岛的村人唯有聚众自保,距离近的早已四处逃荒,各自求活去了。

    在十年前信浓国,还算是一片远离战国乱世的安乐净土,国内豪族偶有争端,却也不曾让百姓受过如此兵火交迫,等武田信玄驱逐旧主村上义清,眼看从此就要过上温饱的生活,却由于长尾家的介入,再次爆发的混战,让一切顿时烟消云散。

    农田被践踏可以重新垦植,房屋被焚毁也可以重新筑建,哪怕粮食被劫掠一空也能忍饥挨饿,等待明年丰收。但是被兵乱掠杀的黔首百姓,却再也不会死而复生,离散的亲友,更难以再盼望到归来的那一天。

    犀川水贼众有几个从属村落,临近兵火最烈的川中岛地方。缺少粮秣补给的两军乱兵,直接四下劫掠,待横山清岳等头领得到消息,带人赶去救援阻止的时候,只剩下遍地的死尸,和在熊熊大火中倒塌的村落,死去的人多是青壮,手持棍棒刀枪,当是在保护村落的过程中惨遭杀害。

    从掉落的靠旗来看,武田、长尾两军都参与了劫掠,但却没有看见双方厮杀的迹象,至少在劫掠百姓方面,双方是真正做到了罢兵休战,沆瀣一气。

    见到这等惨剧,横山清岳等头领却丝毫没有勇气,追上刚走未久的两军,夺回被掳走的村人甚至是亲友,甚至只能在心底安慰自己。同样遭遇的并非他们一家国人众,大兵所杀到之处,全村百姓往往悉数遇害,无一不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至少犀川水贼还有机会筹钱,帮被掳走的百姓赎身不是吗?

    这种在非合战情况下的‘人取’行为,几乎可以说是公开进行的。

    无论是在合战进行时,还是结束后,两军士卒都是争先恐后的掳掠临近村落的百姓,由于年轻男女和适龄孩童的卖价特别高,作为‘人取’的首选,一直都是士卒们哄抢的重点。

    ‘人取’的凄惨状况,通过‘满载而归’的商队,传遍北陆、东山、东海三道,甚至惊动近畿,让天下对关东两家大名的残暴,无不感到骇然。

    京都御令史官更是郑重记录武田、长尾两家在信浓国北的所作所为——“生取豪夺,无论男女;邻乡旁村,付之一炬;富家豪宅,抢掠一空;资材杂具,悉数滥妨;‘桀虎纣龙’,其罪大焉!”

    尽管武田、长尾两军都多次明令禁止掳掠以及‘人取’等违反军纪的行为,但实际上由于士卒穷困和拖欠座商钱财。

    即使作为指挥全军的总大将,武田信玄与长尾景虎两人,在面对士卒们在战场内外的种种违反军纪的行为,也无可奈何,感受到长久出阵,耽误农耕的足轻的怨恨后,唯有放任士卒通过劫掠来发泄平息,於是干脆就默认。

    如此一来,军纪荡然无存,劫掠、‘人取’等行为,几乎成了两军士卒获取战利品,弥补出阵亏空的最佳方式,两军士卒相遇,往往会默契的划分好劫掠范围,然后各自退走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

    同时贼寇、浮浪等鸡鸣狗盗之徒,也如同夜行的百鬼一般闻风而动,纷纷向战场蜂拥而至,将遗落在战场上的死尸身上的盔甲,武器剥取下来,用来武装自己的团体,然后向逃亡山林躲避的百姓,发动袭击,加入劫掠的行列,经此一劫,本来已凄惨至极的北信,更加显得荒凉。

    隶奴交易最活跃的地方,当属陆奥、北陆、山阴、九州等地的边境地区,青壮隶徒大多沦为‘秽多非人’,从事农耕。畜牧、薪柴、开矿等苦力杂事;年轻女子则相貌姣好的则多被贩卖到扬屋游馆中供富家躏玩,下场凄惨,最不幸的可能还会被九州大名转手卖给南蛮人,带去吕宋等没有佛陀的未知可怕的南蛮地方。

    按照惯例,在隶奴发卖前都会派人向周围村落放出消息,让各家国人、村縂以及百姓过来赎回自己的亲友。

    但是对于那些家毁田失,赤贫如洗的农民们来说,即使辛苦劳作一辈子,也未必凑得齐那笔用来赎回自己被掠取家人的巨额赎金。

    这时候,就需要平日受到百姓们拥护和奉养国众、豪族和縂领站出来肩负责任,花费巨额钱粮赎回自己的领民,这算是大名变相对国人众的一种强硬勒索。

    其中不乏有豪族吝啬,拒绝支付赎身钱,但丧失声望荣誉和百姓拥戴的武家,很难在这个战国乱世里存身,所以即便真的有这种视财如命的蠢货,也很快就会家门破灭,其次就是赎回百姓的豪族,将百姓聚集起来发动国众一揆,来讨伐大名的残暴行为。

    原本从属武田军配下的豪族纷纷变节,并不是多么心向村上义清,只是武田军劫掠了他们治下的村落,不论是为了家名还是实际利益着想,这些豪族们都必须做出些什么,向百姓和其他国人证明自己将会用武力,来合理维护‘不输不入’这项幕府承认的权利。

    武田军暗地里要将‘人取’来的百姓,不论男女,悉数生擒运回回甲州,以二至十贯不等的价格分别出售。

    当时得到风声的横山清岳,赶忙携带赎金闻讯赶奔武田军辎重大营,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苦苦哀求后,才缴纳一大笔钱粮,换回被掳走的亲人。

    据说那一次将要发卖的‘人取’百姓,男女老幼加起来,人数甚至超过五千人之多,而守军还不见得有五百人。

    而长尾军那边则由松原氏出面,如果说武田信玄军只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动的话,那长尾景虎手下的部队则是有目的进行大规模‘人取’。

    首先士卒会以三十文以内的低廉价格,将捕获的百姓卖给兵佐,再由兵佐加价卖给兵曹,兵曹再翻一倍的价钱,卖给长尾景虎这位统辖所有贩卖工作的总大将,最后由这位‘越后义将’再以高价贩卖给游商人贩。

    真正做到了让‘人取’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行为,变成集体化的军事行为,让全军上下雨露均沾,都能在‘人取’中获利,补贴家用。

    从某些方面来说,在佐久城侃侃而谈,要用劫掠来逼迫长尾军的朝比奈信置,确实有些纸上谈兵。

    当然也可以说武田、长尾两家的‘人取’程度,太过于彻底,抢在远州杂兵来到之前,就不管不顾,将这块日后可能会成为自己领地的沃土,焚毁一空。

    有这种毫无仁义、丧心病狂的行为,谁还敢相信武田、长尾两家的任何承诺,犀川水贼两头下注,虽然难讨大名欢心,但最后总不至于走错一步,就被尽数全灭,哪怕是贼寇,也要在这个乱世里面挣扎着,艰难的活下去。

    正摩拳擦掌,准备杀进城内,在大肆劫掠一番的越后军马,突然见到横山城水门放出二十多条渔船,一伙水贼划船逃向对岸,但看看城头上仍旧有不少守军,不像是弃城而逃的样子。

    与此同时,城墙也放下一个装着和尚的吊篮。率领‘样兵精骑’在城下兜了老半天圈的岛崎景信一头雾水,不过他也是谨慎,自从上次在矢桶城下,差点被武田军埋伏的铁炮队乱铳打死后,就很少在随意接近敌阵。

    一挥马鞭,立刻有两名骑从拨马驰去,不多时就回转禀告:“是长持监院的弟子,犀川众愿意降服!”

    岛崎景信对此番出阵,不能进城大肆‘人取’颇觉遗憾,不过他作为受雇直的浮浪牢人,冲锋陷阵,抢先送死的活计总是有他,但这种是战是和的大事,可轮不到他一个浪人来做主,只能是咂舌连连,又一挥马鞭,让人带着那和尚去后阵通告消息。

    片刻过后,传来本多右近允的军令,接受横山城的请降,并接受对方上交的誓书,军马可暂时不入城砦。

    这条军令,惹得已经习惯劫掠的士卒大为不满,不过长尾军在战时,军法惯来严厉,倒也没有人敢煽动足轻,反对此令。

    横山清岳也是识趣,自己主动带人前往长尾军请降,并打开外之丸侧门。赶着牛车,携带大批钱粮过来劳军,至于林泉寺长持则被留在城内为众水贼宣讲佛法,或者说充当人质,更贴切一些。

第十二章山寺疑阵暗克砦

    长尾政景迫降半数犀川水贼,在横山清岳这个前縂领的帮助下,很快扫清了犀川北岸数座武田方的豪族,给自己和村上义清营造了一个较为安全的后方。

    然后遣本多右近允率一偏师,弹压水贼顺流而下,佯断犀川水道,待吸引住了小山田信茂等人的注意力后,遂纵兵大进,直取距离栗田本城最远的泰平寺,这座由寺院临时改成的支砦因位处整个防线最前端,所以驻守兵马最多。

    因越后军自分兵攻打犀川北岸豪族后,便放缓围城进度。用兵之道,最忌张弛无度,士卒在大战前总是精神振奋,防备严密,待敌军退兵后,立刻就会变得困顿疲惫,士气趋向散漫,这时候就需要将领出来整肃军纪,但显然泰平寺的守将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亦或者威望不足以服众。

    果然营砦守将,不出意料的同时中了长尾政景的暗度陈仓之计,明明看着长尾政景一路调兵,是往横山城而去,却浑未料到越后军会兵锋一转,却竟是直扑山寺而来,这时再去求援,已是来不及。

    先到泰平寺外的岛津规久、时久、忠直三人没有展开攻寺,而是先将军营屯在寺庙东、西两侧,扼守住了泰平寺到广平、上月、悬轮等砦营之间的要隘,随之,村上义清亲率主力,筑兵砦前。

    岛津三人众、村上义清这两部兵马一配合,对泰平寺就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半包围态势,切断了寺中对外的求援。

    有岛津三人众在寺外扼守住要隘,广平、上月、悬轮三座支城的武田军,难以来援,而能指望的只剩灰原、小田原、大田原,三座原砦营这边的援军了。

    灰原砦的武田军肯定是不敢轻动的,因为灰原砦紧挨犀水川畔,正好与栗田城互为牛角之势力,灰原砦的武田军如敢分援泰平寺,那么栗田本城就会空虚,本多右近允的偏师就极有可能会趁机奔袭,化虚为实。

    从全局来看,灰原砦一旦告破,栗田城绝再难坚守,武田信玄的本阵就将直接暴露在长尾政景麾下的上田众面前,那么就算守住泰平寺也毫无意义。

    即便仅从防守外围营砦的角度来说,如果灰原砦如破,那么本多军必定会截断其余营砦的后路,与村上义清两面夹击,这样不但泰平寺难保,其余砦营也要一并失陷。

    因而灰原砦的友军实际上是指望不上的,这就只剩大田原、小田原两营,或者武田信玄能够及时增兵,救援栗田城。大田原、小田原两营离泰平寺最远,十余里路,中间有丘陵小川为阻,路途不畅,而且长尾政景这位阵代大将的本阵更是不见踪影,极有可能是使用‘野伏战法’埋伏半路之上。

    仰仗冲阵的二百武田赤备,在此敌军动向不明,长尾政景故布疑阵之下,这支仅有的机动骑兵更是不可随意轻掷,双方调兵遣将还未真正动手,武田军就因陷入极大地劣势,而归根结底还是兵力不足,却还要防守漫长的犀川所导致的。

    表面上来看,栗田城防守落入下风,皆是武田信玄龟缩本阵,不肯渡河向小山田信茂增兵,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原因很简单,千曲川东岸有长尾景虎这位‘义将’虎视眈眈。

    不错,长尾景虎仅仅派了四千人监视海津地方,主力多数留守后方,看起来不像是要与武田信玄展开决战的样子,可如果武田信玄把西岸守军调去犀川北岸,来阻挡长尾政景,村上义清。

    谁能保证长尾景虎的计谋,好让自己能够以优势兵力,从容挥军拔掉海津砦这个眼中钉,故此,川中岛的援军也是不能指望的。

    初次之外,还有远江三千於众的援军,可且不说这帮子杂兵的战力如何,从诹访郡补给完后,一路上走走停停,行十里退五里,这帮杂兵龟速爬到犀川南岸,却仍旧迟迟不肯渡河,总是找出各种理由推脱,更是不肯亲近川中岛半步,就看得出来今川家的态度。

    泰平寺守将藤堂虎高扣心自问:“若是不提振士气,营砦恐将难保。”当此危难之际,他勇猛坚毅的性格就凸显出来。

    藤堂虎高登阁远望,见寺外东西两侧、正面,幡旗遍野,徒士如云,麾下郎党新田三十郎来报:“岛津三人众兵马号称三千,半围我寺,村上羽林部众,亦号称五千精骑,要我等速速降服,否则寺破后,守军上下悉数斩首。”说着拿出一封射入寺中的劝降信,交给藤堂虎高。

    藤堂虎高随手接过,却看也不看,当众撕碎扔下藏经阁,对左右说:“越后虽富,然而地广人稀,景虎公本阵已然接近万人,以我度之,村上、长尾两部,加上水贼和信浓国人众至多五千於众罢了,再多国内就要先行动乱。政景越前守又要留些守营,村上羽林自己能调动来攻我寺砦的恐怕不过两千人,之前又分千人巡防犀川沿岸,政景越前还要分兵看住栗田本城的小山田大人,看上去兵马众多,实则已经捉襟见肘,所谓‘八千’步骑云云,不过兵家虚掩之言。”

    长尾政景吞并了一部分犀川水贼,此事早已传开,泰平寺守军也是知晓前后。对於长尾政景、村上义清的军势人马总数,武士们是早有预料,越后军对外号称‘八千’步骑,最多也就能吓唬吓唬武田守军中,没有见识的底层士卒,却是瞒不住担任将校的武士。

    真动员八千人不说压不住国内一揆,长尾军负担两万众的粮草后勤,早就因为缺粮而自行奔溃了。因此,听闻藤堂虎高所言,左右武士皆以为然。

    藤堂虎高遥指寺外,又说道:“守城必守野,而今我部守卫山寺,亦是此理!村上羽林连克数城,士气正高,而我部援军路远,数日内恐将难到,当此之时,我等绝不可坐困山寺,引颈待戮。”

    对於泰平寺的守军来说,他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可以选择死守山寺,等待援兵,一个是可以选择出寺迎敌,以死兵与村上军逆战,扰乱其军心部署。

    这两个选择各有好处,也各有坏处。首先来说第一个选择,如果选择死守山寺,这看起来是最稳妥的,可问题却是,村上军连战连胜,武田军一路败退尽失全郡,连败不提,还被长尾政景迫降了一家国人众,极大地动摇了信浓众,尤其是北信豪族的军心。

    可想而知,若不做出反击提振士气,寺中本就摇摆不定的信浓众在得知破寺皆屠的箭书,肯定会军心大乱,这个时候,万一要是有个什么突发情况,寺中守军极有可能哗变叛乱,那营砦更不能守住。

    在说第二选择,如果出寺逆战,这看起来是冒险的,可好处却很大,如果能胜上一阵,不需要大胜,只要能小胜,或者再退一步言之,即便连小胜都做不到,只要能够小有斩获,那对稳定军心来说,却是成功了,起码短期不必担忧士气低落,同时将哗变的风险压倒最低。

    所以说藤堂虎高是个有胆气的,他选择了派死兵与村上军‘一骑讨’。左右武士,有的不同意,但更多的是赞同,只是不同意藤堂虎高这位守将,亲自出战的要求。

    藤堂虎高提出亲自出阵,也只是激励士气,见军心可用,遂不坚持。

    於是,在村上义清部抵达寺外的头一日,泰平寺门大开,新田三十郎率领十二骑武士,百於敢勇足轻出阵骑讨。

    村上军兵围泰平寺时,远州兵已在犀川立营多日。新田三十郎轻骑出阵,与村上军‘一骑讨’的军报,朝比奈信置次日才从武田军派来的传马手中接到。

    朝比奈信置看完军报,摇头叹道:“村上猛牛当真老矣,数百足轻竟然未能留下这等无名之辈,更没能乘胜追击,夺下泰平寺这座粗陋砦营。”

    新田三十郎等十三骑率领的死兵虽猛,可他的对手却是连战连胜,士气如虹的村上军。

    那场寺外一骑讨,不用说当然是武田军兵败,当新田三十郎趁村上军安营扎砦之机,率骑冲出,欲乱其军时,村上义清甚至都未在意,依旧指挥若定的安排各部安营,只是派遣花仓、小田两将率本部迎击,即将这十三骑带领百於杂兵击退,并未失利。

    可在朝比奈信置看来,占据兵力优势,却连这十三骑和百名足轻都无法留下的村上义清,实在难当信浓四大将之首的称呼。猛牛悍将之称,便是形容村上义清麾下冲阵敢死,势不可挡,而今却被一群无名小卒在面前耀武扬威,便是胜了,也称不上光彩。

    新田三十郎倒也未曾想过自己会胜,稍一交手,见没有可趁之机就亲率骑从断后,掩护足轻撤退,但还是有二十余人被冲散,只能壮士断腕,将之舍弃掉,自带部下在友军箭矢的掩护下逃回寺中,随后关上了寺门,花仓、小田两家国人众未得军令也不敢冒进,并未私自尝试夺取泰平寺。

    伊达宗纲也看了一遍军报,说道:“村上羽林持重老将,或许还有其他考量在内,只是杀伐未免太过了。”

    没能及时退回寺内的二十余武田军士卒,除了战死掉的外,大多数都放弃抵抗被村上军俘虏,村上义清一声令下,命人将其压往寺前悉数枭首,又在两军空地前竖立起一个高杆,把看下来的头颅,连先前那些战死的武田军士卒首级,都挂在杆上,二十多颗挂在杆子上,只想想那个场景,就很有威慑力。

    各家大名合战,很少有滥杀俘虏的情况,不仅是佛宗宣扬的慈悲氛围,更是要考虑到足轻都是乡村的主要劳动力,若是都杀掉,即便打下来新的领地,也会缺少劳动力。况且村縂乡党盛行的战国时期,如果大肆残杀百姓,各家大名将要面对的就是无休无止的百姓一揆的叛乱,实在得不偿失。

    不过眼下,武田、长尾两军考虑的不是战后如何治理地方,最紧要的是如何赶紧迫退对手,好让自己从川中岛的对峙中脱身。

    对於村上义清的‘残杀俘虏’这种行为,远江国人是很难理喻的,但高师盛倒是能理解两家大名的心态,毕竟川中岛可以说是,活活拖死了两家的上洛的机会。

    高师盛说道:“战阵之地,兵贵神速,稍微拖延就容易出现变故,小山田信茂骁勇悍将,真田、山本二位军师关东智谋之士,待栗田城守军反应过来派遣援军,那时城砦定难夺克,不行重法,怎能速破敌军。”

    以大肆杀戮,来最大程度打击寺内守军的士气,从而降低进攻营砦的难度,最终才有可能在武田援军到来之前,夺下泰平寺。

    井伊直亲带着本部的井伊谷众,也跟从在朝比奈信置出阵,因早年逃亡在信浓国伊那郡受到武田家的庇护,早就有报恩之心。

    此时,听到武田军有危难,立刻请战说道:“高兵曹所言兵贵神速,末将深以为然,政景越前。村上羽林大兵压境,我军为武田友盟,不可再延晚战机,直亲愿先提本部兵马,急赴渡河,与小山田大人联兵迎战越军,为大人军前驱。”

    且不说井伊直亲的父亲有过谋反之罪,单就他这种亲附武田的态度就让人很是不喜,朝比奈信置面上却没有发作,当即应许,传下军令,命井伊直亲带本部兵马先行,渡河与栗田城守军合兵,听候调遣。

    井伊直亲刚接军令,道前即有一骑疾驰而来,观其来的方向,正是从栗田城方向来的。

    前军检验过身份后,才放这骑从直入军中。这一骑奔至近前,马上使番滚落下马,拜倒地上,奉一军报在手,报道:“栗田城告急,广平、上月、悬轮三砦遭受长尾政景军突袭,激战半日,先后告破!”

    朝比奈信置、高师盛、蒲原氏清诸将闻之,彼此面面相觑,皆现惊骇之色。

    井伊直亲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第十三章远州兵进栗田城

    朝比奈信置细看军报。

    却原来是长尾政景用兵,虚实相间,派村上义清带兵围攻泰平寺,自己则以游骑、忍者隔绝栗田城与其余营砦之间的联络,久久得不到总大将军令的营砦守军,难免就有沉不住气之人,欲提兵救援友军。

    毕竟泰平寺正好在整条防线正中央的紧要位置,泰平寺一下,除了灰原砦还能守住外,其余五座营砦到时,必将进退维谷,可却没有想到的是,长尾政景根本没有强攻某座城砦之意,而是兵分两路,以优势兵力埋伏道旁,专门截杀援兵。

    广平、上月、悬轮三营守将率领的援兵正中圈套,武田军本就兵少,防守尚且吃力,何况在没有统一调度的情况下冒然出击,三队援军猝不及防,先后中伏败亡,当场被伏兵杀得惨败,几乎可以说是全军覆没,仅有数十人死战幸免。

    长尾军或是乘胜追击,或是佯装武田败兵,将三座空虚的营砦一举拿下,从高处俯瞰,小山田信茂放弃郡中其他支城,辛辛苦苦构筑的犀川防线,旬日就被从中间撕开一大道豁口。

    按照正常攻防进度,即便村上义清以绝对优势兵力,想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攻破泰平寺最少也得三四天,可武田军三座营砦的守将,在没有得到总大将的军令的情况下,就私自出兵,不但自己兵败身死,还丢失了比性命更重要营砦,三名守将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能用愚蠢来形容了。

    从长尾政景派兵围困泰平寺,到连克三砦,才仅仅过去两日,严格来说是一天,因为这份军报是昨日写成的,使番先送去川中岛西岸的武田信玄本阵,得到准允后,才转送给今川军。

    本来昨日就能送到,可就在栗田城兵败后,武田军本阵发生了一场争执,所以耽误了军情的传递,一直拖到第二日,这道军报才送到朝比奈信置的手中。

    昨夜武田军本阵发生的那一场争执,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在商讨栗田崩后,接下来的合战该怎么打,或者是否请朝比奈信置代表今川家,向长尾景虎提出和议请求。

    武田信玄部下虽然皆是精兵悍将,但两次川中岛交手,已经切身体会到了长尾景虎麾下吴越劲卒,有不输于己方的勇武。

    有的人就认为应该等让今川军渡河驰援栗田城,帮助小山田信茂稳固阵线,而非并入川中岛反攻长尾军,这种战法实在太过于危险,岂能将胜负放于豪赌之上,以为将者不可因怒兴兵为名,来劝说武田信玄。

    可更多的部将却认为,栗田之败皆是三营守将私自出兵,虽然丢失三座营砦,但栗田城在补入水贼众后,仍有步骑两千,稳守城砦毫无问题,反而是千曲川东岸海津砦地方,上次受长尾军攻袭折损兵马太多,急需补充,至于栗田城守军不足,待今川军入驻海津砦后,本阵自然能够从容调派兵力支援,打的却是驱虎吞狼,消耗友军的伎俩。

    还有少部分认为长久出阵,全军上下,尤其是底层足轻都出现厌战的情绪,目前最紧要的不是如何分出胜负,而是和议罢兵,持这种态度的多是信浓新方众,在这次川中岛对峙中,大部分粮草消耗都是由他们提供,而且野武士带领的一揆,给他们造成的压力太过于巨大。

    如果说犀川众这样还有田产的豪族,会迫于两家军势,根据战况而依附某一方的话,那武田信玄十年内破灭大量信浓豪族家名,让大量豪族家臣成为野武士,如今武田军落入颓势,野武士们一致认为,向武田家反攻倒算的机会,终于到了。

    这些剽悍勇猛,却一无所有的浮浪,可没有国人众那样唯唯诺诺,不断有人站出来,聚拢那些因受到武田、长尾两军劫掠,而家破人亡的百姓组织成野一揆,对两家孤立地城砦和落单士卒发动袭击,并且埋伏在各处道路,试图截断粮道,抢掠小荷驮队的粮秣。

    只不过这种言论一出,立刻招致其余两方主战派的大声斥责,称其居心叵测,信浓众也不甘示弱,立刻反驳,言称自己这派全是出于公心,对武田家的忠心,日月可见。

    三方各执一词,不同意见之人的争执,十分激烈。一直争执到后半夜也没有定论,三方干脆互相指责,将各种违反军令法度之事都抖落出来,请求武田信玄将对方治罪,希望借此从侧面打击对方。

    最后还是武田信玄拍板决定,今川军现在犀川南岸,既然朝比奈信置不愿前来川中岛,就请他带兵火速渡河,支援栗田城,帮助小山田信茂稳住防线。有这三千於众补充,即便夺不回来营砦,也能重新构筑防线固守对峙,同时为了扳回一城,命马场信房为大将,向海津砦增兵。

    正式开始在海津这块能够控扼川中岛,俯视上野原的要地,修筑大规模防御城砦,来彻底压制住长尾军的攻势,同时作为日后反击北信的桥头堡。

    武田信玄的这个决定,也随着两份军报一并送到朝比奈信置的手中。

    这份军报,待朝比奈信置看罢,连转数手,才终于传到高师盛观阅。

    高师盛眉头紧蹙,他隐约记得海津城是桶狭间合战后才修筑的,不过为了抵御牵制越后军家而建城的目的,倒是没有改变。其作用,就是为了在川中岛一带阻拦越后军的进攻而建立,此刻不想却因为局势僵持,武田信玄竟然打算,提前修筑海津城,这种变化让高师盛感觉毫不意外。

    但同时,如果武田、长尾会因为局势变化而出现不同情况,那是否今川义元也会在桶狭间逃过一劫?那自己处心积虑的作为,又是在为了什么,似乎窥见了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让他不由得感觉格外不适。

    “高兵曹可是觉得有何不妥?”朝比奈信置见高师盛手执军报呆呆发愣,於是出声问询。

    高师盛恍如梦醒,答道:“回禀丹波守,末将方才思虑,若是武田大膳於海津筑城,恐怕景虎公绝不会坐视不理,说不得那时就是两家的决战时刻,以末将愚见,武田大膳告知这条信息,当是在催促我军渡河救援栗田城,不论真假,都该赶紧渡河,脱身事外才是,不然真的开战,在想置身事外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高师盛说完,便将军报递给身旁的井伊直亲,这番话并非是无的放矢,毕竟这三千五余远江军役众,唯一能拿得出的就是五百旗本郡兵,其余三千人说是杂兵也不为过。

    对於高师盛所言,大多数将领都表示赞同,从的战略上来说,海津筑城已经迫在眉睫,而对长尾景虎来说,这无异于一把尖刀抵在自己的喉颈之上,在察觉到想要修筑海津城后,越后军极有可能会直接发动全面总攻,来组织武田军。

    这种后果武田信玄不可能不会清楚,但无论到底是虚言恫吓,或是确有其事,如今接到武田信玄的亲笔信,朝比奈信置就再不可推诿,否则只会折损今川家的威信。

    不过,对是否要与长尾政景正面开战,今川军内部也是分歧很大,毕竟今川家与长尾家并无其他仇怨,犯不上为武田军死战。

    伊达宗纲客观说道:“长尾军连战连胜,我军羸兵甚众,骤逢强敌,纵有城砦依靠,恐也难是对手!”

    高师盛也是忧心忡忡,毕竟他麾下的平山乡杂兵最不堪一击,附和补充道:“政景越前先破三营,缴获大量粮草,我军三千之众渡河,栗田城粮秣未必能支应的过来。”为了能够坚守营砦,与长尾政景长期对峙,在七座营砦中都储存了许多粮秣和甲兵。

    朝比奈信置知他二人所言皆是正理,但作为主将,首先就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不可畏敌如虎。若主将都没有底气,麾下部将士卒,又怎能有士气与敌作战。

    故此,朝比奈信置只是微微一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手书一封亲笔信,让人交予井伊直亲,随后说道:“肥后守可提本部兵马,火速渡河,急往栗田城。若小山田大人有意出阵夺回营砦,肥后守可先代我助之,本部兵马收整好辎重,最迟明日可到。”

    井伊直亲应命出帐,点齐本部兵马,舍弃辎重,自去寻水贼众早就搭建好的浮桥渡河,急驱栗田城。

    栗田城中,下午就迎井伊军入城,井伊直亲来时,小山田信茂正召集众将议事,在商讨是否,还有必要去救援泰平寺。得知友军前来,就暂时中断了军议,亲自出迎,当初井伊直亲逃亡信浓时,双方有过结交。

    小山田信茂先看过朝比奈信置的信,看完后,递给两位军师,至到诸将传着看罢。

    先有真田幸隆,开口劝诫道:“前次川中岛之战,诸位都已知越兵精锐,此番失利,正该收兵稳守城砦广平三砦丢失不过小挫,无关大局,为主公紧守侧翼才是最为重要之事,岂可再轻易分兵浪战。”

    小山田信茂以为然,且对今川军的实力很不信任。

    信中所言,却是朝比奈信置学武田信玄故技,邀小山田信茂合兵与越后军决战,来恫吓友军,免得对方催促自家独立出阵,只要小山田信茂此回拒绝,日后今川军推辞出兵,就有了合理理由。

    并非自家不愿出兵相助,而是武田方拒绝了。

    有人则持反对态度:“丹波守信中所言极有道理,我军粮秣丢失严重,犀川众分散,难以再向栗田城每日补给粮草,骤然增加三千於众,后勤压力大增,若是不趁着粮草充足,抢先击退敌军,待粮草消耗殆尽,就算兵马再多,城砦再坚固,也是受不住的。”

    小山田信茂却不肯听,对诸将说道:“正如弹正中所言,先前之败不过小挫,胜败兵家常事,我军仍有犀川在手,主公每隔数日总能有补给送达城中。若论粮草不济,也是对面的长尾政景先支撑不住,我军固守城砦,不需担忧野武士带领的一揆袭击,而越后军则不然,不仅要与我等交兵,还要时刻防备蜂拥而起的一揆众。”

    说到底,小山田信茂还是对麾下士卒的战力相当不信任,毕竟兵员来历良莠不齐,有他小山田家自己的郎党,也有划给他临时统领的二百武田赤备,剩下最多的则是信浓先方众,难以做到统一协调,等今川军渡河加入协防,只会更受掣肘,平心而论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兵员补充,而是粮草和兵甲,尤其是守城消耗巨大的箭矢。

    七座外围营砦本来就抛出,吸引敌军进攻的诱饵,只要能够拖延住敌军,为栗田城和川中岛本阵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就算全部丢失,守军悉数战死,小山田信茂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可谁想到广平三营的守将愚蠢的让人发指,在他三令五申,没有军令不得擅自调动兵力的情况下,仍旧私自出兵,每每想到此节,他就想让人他逃回来败兵全推出去砍了,但为不影响士气,还得对他们无视军纪的举动,大加褒奖,赏赐钱财安抚。

    长尾政景夺下城砦,并没有派兵驻守,而是将辎重都运回越后军大营,随即放火焚砦,进一步动摇武田军的军心,滚滚黑烟冲天而起,连远离战场的川中岛两岸的守军都能看到,武田军稍显慌乱,但随即被目付官带人弹压。

    武田信玄没有派人散播,如我军大胜,这是烧讨敌军营砦的谣言。

    兵者诡道,那是对敌人使用的,正因为精通权变,所以武田信玄治军一项是以法度森严,严禁淫军,他自己本人深知谣言的危害,所以绝不会以诡道治军。

    相反明确得知大胜喜讯的长尾军,保持了极大克制。并未派兵试探,或者作出任何挑衅举动,派出巡查河岸的游势,在与同样查探敌军动静的武田军士卒遭遇后,也是与往常一样,默契的各自缓缓退去。

第十四章立营鱼明观赤备

    次日整备好辎重,今川军开拔渡河,对外也如长尾政景那般,打出‘远州八千骑’的旗号,大张旗鼓地支援栗田城,生怕更级郡国人不知道消息。

    不管今川家派来的是三千还是八千,对於栗田城守军的士气,都是极大的鼓舞。将领振奋的是这代表今川家的支持态度,同时还有源源不断从东海道运输过来的辎重补给,而底层士卒则真的是认为有‘八千骑’来援助,不由士气大振。

    武田家的武士们不断告诉自己部下的足轻,长尾政景全军才不过‘三千人’,而自己这边援军就有‘八千精锐’,再加上原有的两千守军。哪怕是在无知的人,也知道这万人军势,是一股足够屠灭一国的强大兵力,足轻们将前日接连丢失营砦的低落,一扫而空,不管怎么看,这场仗都是赢定了,川中岛合战也许很快就会大获全胜。

    小山田信茂为了表示郑重,请真田幸隆代自己出迎。

    跟着高师盛指挥部众渡河的青木大膳、北庄万次郎、长田盛氏等人,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威名赫赫的武田‘攻弹正’真田幸隆身上。因为身份差距悬殊,双方根本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他们甚至没有多看真田幸隆;两眼,因为他们的目光,早就悉数落在了真田幸隆带了的武田赤备骑兵和甲州旗本队的身上。

    此时的武田赤备,刚刚建立未久,人数也仅仅只有八百骑,还不是跟随武田信玄转战关东各国,立下赫赫武名的天下强军。

    此回的第二次川中岛之战,由饭富虎昌率领向长尾数千军势,发动逆击的强横战绩,却是这支日后的武田第一兵的初阵。

    此刻护卫真田幸隆的这五十骑赤备,也当得起‘甲信精骑’这四个字的称呼,即便在武田赤备内部,也是装备最精良的那一队。

    赤备骑并们戴着凶狞可怖的鬼面角兜,穿着赤色的具足大铠,背后的‘风林火山’旗指物飒飒猎响,手持斤二间长的片镰枪,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打刀,携带着用于流镝马的弓矢。骑得都是高头大马,战马披挂着马铠,马铠由木质面帘、纸扎颈甲,保护前胸的皮革制作成的‘当胸’三个部分组成。

    缺少真正马铠上的马身甲、搭后(护臀甲)、寄生(马尾束具)三个部位的护具,而且也非全覆铁甲,或许称为马衣更加合适一些。

    马铠这种护具是十分少见的,武田家这些赤备骑兵们的战马披挂的虽然不是整套的马铠,却也是青木大膳、北庄万次郎、长田盛氏这些乡下土包子前所未见的,稀奇甲胄。

    马者,兵家之本,国之大用。对於武家来说优良的战马甚至比铠甲更有助於战事。

    信浓国自古就是产马之地,官家厩场所在,镰仓、室町两代也都是以向幕府进贡良马的主要厩场,而今虽然经过多年兵乱,导致官厩牧厅遭到毁坏,养马的规模大大缩减,但民间养马的底子仍在。

    这五十骑赤备所骑之马皆是良马,高五尺半,健美雄壮,在江户时代是将四尺马(121厘米)规定为小马,四尺五寸(136厘米)规定为中马,五尺(151)以上规定为大马。

    可见武田家吞并信浓后,国力得到了显著提升。

    由此来看,出现在眼前这些赤备骑兵,所骑的战马,完全当得起神骏二字。东海道的地理环境,导致并不盛产良马,不说用于耕地的矮小驮马,就是引进骏河,自产的战马能达到五尺高下的骏骑,也是寥寥无几。

    高师盛所骑的那匹五尺信浓马与之相比,也是远远不如。这些赤备骑兵所骑战马皆有五尺半高,又装备精良,虽只有五十骑,持枪行来,却是做到了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令人不觉惊叹不已。

    赤备队装备精良,武田家的甲州旗本虽不如其威武,然也不错,远胜今川军派来的杂兵,武田家虽是求援,却也不愿盟友今川家小觑了自家。

    这些二百甲州旗本,皆披甲胄,持枪带刀,近半数的人还带了弓矢,虽然年龄、身高有所差异,但放眼望去恰如武田信玄‘孙子四如大旗’所言,徐立如林。

    这些旗本足轻,都是世代追随武田家南征北战的真正精锐,有些须发灰白,却仍旧精神抖擞的老兵,甚至是上代家督武田信虎在位时就追随出阵,为武田信玄征伐信浓,立下过血汗功劳。

    高师盛心中感慨万千,难以言表,情不自禁的低声吟道:“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对武田家这些真正百战余生的老兵,既尊敬,又发自内心的畏戒,真正支持一位战国大名横行天下,绝非猛将智士,而是这些名不见经传,却忠勇无比的足轻徒士。

    不管今川军突然北上援救,到底是因为友盟之义还是受到再三催促的不情愿之举,小山田信茂都充分表示出了地主之谊。

    昨天让人连夜赶工,给今川军搭建起了一个简单的营地,由加野津胜忠、昌忠兄弟兄弟引领,三千於众入营休整,而朝比奈信置、高师盛、蒲原氏清、上川忠弘和一干国人众则由真田幸隆陪同着进入栗田城。

    在御馆殿内,小山田信茂热络的说,信浓国人为欢迎友军,已备下了宴席,请朝比奈信置等人晚上赴宴。

    朝比奈信置委婉回拒,他说:“我奉骏府之令,北上助各位讨贼,今越贼未平,怎能先行酒宴?”领受好意,拒绝了邀请。

    小山田信茂见他态度不似作伪,遂不在坚持,身份不够的武士纷纷离席,让出地方供双方将领会谈军议。

    待闲杂人等都离去后,总览军情的真田幸隆,先开口汇报道:“昨日奉越前军令,抽调兵马,现已精选出五百步骑,在城外军营待命,只等军令,便可与丹波守一道出兵泰平寺。”

    虽不想与长尾军正面开战,却也不能对泰平寺的守军真个见死不救,朝比奈信置不是相约一起出兵么,那正好便与这五百众一起出阵好了,两边兵马,加起来合计四千众,纵然不胜,也可平安撤回。

    “很好。”小山田信茂点了点头,问道:“敌军动向可查探清楚?”

    “敌军应是已知援军来到,村上义清退离了泰平寺,领兵返回若槻城本阵,与长尾政景合兵一处,大、小田原营砦外的‘野伏队’昨夜也陆续撤离,往若槻方向去了。”

    真田幸隆被称为‘攻弹正’,有大半原因就是因为其善于利用忍者探查、刺杀、调略等手段。武田家三方忍者众原本由饭富虎昌、甘利虎泰及板垣信方三人各自统帅,自后二者战死上田原,真田幸隆便接替管理忍者众、

    只是川中岛局势更加紧要,并未带领多少忍者协防栗田城,长尾政景在对峙过程中洞悉武田军消息延误,才选择以‘野伏’战法对敌。

    吃过大亏,真田幸隆立刻飞书川中岛,连夜调集一队三方众里的‘间见下忍’,展开对长尾军动向的刺探。

    “越后军的野伏队撤退了?”

    “正是。”

    山本晴幸略微沉吟,说道:“长尾政景看似连战连胜,实则占据的城砦越多,面临的压力就越大,难以长久集中兵力展开攻势,得知我方援军以至,连夜撤走也不足为奇。”他命人在堂上展开地图,行至图前,指点给诸人看,说道:“若槻城距离葛尾城、善光寺路途漫长,又远离长尾景虎所在的本阵,被野武士带领的一揆势骚扰的疲于奔命,不然也不会对峙旬日,才开始着手试探进攻······既然敌兵暂退,劳烦丹波守引兵在泰平寺旁的鱼明川立营,与我军遥相呼应。”

    朝比奈信置审视地图,没有过多犹豫,就应承下来:“道鬼军师所言极是,正该如此。”

    山本晴幸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且从地图上看,犀川有一条支流名叫鱼明川,弯曲而下,正好将泰平寺与若槻城隔开,所以欲击泰平寺,必须涉渡川水,在鱼明川上游立营,既利于防守,也可呼应友军,同时又最大程度上避免与越后军正面交锋。

    “待丹波守立好营砦后,分出部分兵力补充泰平寺的守军。广平三砦被焚毁后,出现空缺,我军当会从城中调兵在重新立砦坚守。”显然小山田等人昨日便有定计,今日召开军议,与其说是商讨对策,不如说是想要说服朝比奈信置。

    由山本晴幸这个今川家过去的家臣来发号施令,更容易降低今川军上下的抵触情绪,他指着泰平寺一线,继续说道:“如若长尾政景故技重施,再度兵临营砦,丹波守只需紧守营砦就是,不必出迎与之斗战。”

    高师盛忍不住开口道:“若是政景越前变虚为实,真的围攻又该如何?”

    高师盛兼任兵曹,官职虽不高,但因为麾下部众,因此得以参与军议。

    山本晴幸瞧他一眼笑道:“新九郎何必担忧,如若越后军真的强行围攻,我部再在调兵去救也来得及。”

    高师盛答道:“多谢叔父为我解惑”为他元服的乌帽子亲山本带刀成行,与山本晴幸正是嫡亲兄弟。

    早年在骏府时有过多次会面,但随着山本晴幸出奔武田家后,两兄弟的联系的就逐渐断了,根据高师盛的判断,自己这位叔父所言绝对有诈,却又找不出破绽来。

    他当初无意间,从北庄万次郎口中得知其与青木大膳的仇怨,当真让人惊诧莫名,是以此回军议,并为敢带其同行。

    试想,连自己同门师弟都能阴谋算计的毒士,怎么会放任今川军这三千五百众,就这么安全躲在一旁摇旗呐喊。

    只从地图上看不出来端倪,有心劝诫朝比奈信置不要草率答应,但顾忌在场人众耳杂,亦是沉默无声。

    见朝比奈信置没有反对,堂上诸将自不会有异议,齐声应诺。

    如此议定,等回营后,高师盛立刻求见朝比奈信置,阐述了自己的担忧,劝他缓行。

    朝比奈信置不知出于何考虑,并没采纳缓行的提议,但他也同样不信任武田军,一面令麾下各部做好开拔准备,同时派出随军的伊贺忍者潜行出营,前去广平三座被焚毁的营砦、泰平寺、鱼明川查探敌情。

    到了深夜,伊贺忍者归来,带来的敌情与白日御馆殿内所言并无偏颇。

    村上义清与野伏队的越后军,已经若槻城与长尾政景会师,两边合计兵力不超过四千人。

    既然敌情没有变化,那么昨日商定的驻防计划就不用更改。

    次日一早,全军饱食后动身开拔。

    朝比奈信置留下上川忠弘带领沙汰下来的羸弱杂兵,以及辎重队的民夫留守栗田城外的临时营砦,砍伐树木,自己则亲率两千余人,前往鱼明川安营立砦。

    朝比奈信置没有再用高师盛做先锋,而是令井伊直亲带本部人马先行。高师盛的主要任务则是运输砍伐好的木材,以方便大军快速立营。

    计划辰时出发,天刚蒙蒙亮,民夫和杂兵就开始前往附近林地里伐木,高师盛心无睡意,也起身带兵监护,毕竟天寒地冻的冬天,难保不会有饿醒的鬼熊出没。

    出发前,朝比奈信置到林边视察,周围的空地前已经堆积了不少捆绑好的木材,只等装上拖车运走。

    辰时,井伊直亲率领本部五百余人先行,军役众随后,旗本队担任殿军押阵。

    井伊家得知此回出阵北信,是为解救武田家,为了回报当年对井伊直亲的庇护之恩,带来的五百余人都是井伊家的精锐,一部分是如其余国人众从本领征兆来的军役众,另一部分则是井伊家招募训练多年的郎党私兵以及常备足轻。

    相比其余各家国人临时调集来的充数的杂兵,已经称得上比较善战了,所以用他先行。

    全军动身后,高师盛才带着本部驱赶牲口,拖拽木材最后随行。

第十五章进退两难岂一人

    当朝比奈信置全军都已经抵达鱼明川,高师盛部才刚刚走了半数路程。

    乱战近一年,百姓即便没有四散流亡,也没可能整备道路,一路上走走停停,最后高师盛不得已,只能让小野忠明,带人跑到前头抓紧时间抢修道路,索性平山众都是干习惯了,忙活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高师盛大声催促两句,听着杂兵有气无力的回应,也不由苦笑连连。他可以说是带着部下,帮武田家从头到尾,免费整备了一遍信浓街道。如果以后合战都这么打,那倒是不用担心刀枪无眼,要了自己的小命,估计开战前自己跟手下这帮子苦力就要先被累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主动请令,跟着伐木,起码不用这么辛苦。

    全部的木材,直到晌午才好不容易送到,匆匆用过饭,就又有军令传下,许是看到平山众这些天的辛苦,这回总是轮到个不错的活计。

    由高师盛带队,负责扫荡附近乡里,剿灭‘盗贼’,当真是‘贼过如梳,兵过如篦’,难怪内藤光秀会破口大骂,这个狗日的世道,黑白颠倒,官贼不分。

    相比年轻兵曹的望天无语,平山乡的杂兵倒是颇为兴奋,也不再抱怨连连。

    虽说武田、长尾两军抢先一步将乡村都洗劫了一遍,但别看更级郡面积小,但却是个人口稠密的富庶地方,地形平坦适宜耕种,加上临近犀川、千曲川两条水源充裕的大河,方便灌溉,竟然开垦有近六万石的水旱田地。

    鱼明川两岸的六个村子,自然也是首先遭到今川军‘人取’的目标。

    当今川家代表朝廷的‘官军’浩浩荡荡地杀到距离最近的南岸新田村,村中已不剩多少人。

    村落大开,防备盗贼、野兽的围墙被战火烧的倒塌,几个在兵乱里侥幸未死的村老带着剩於村人跪在道旁,听天由命。一见打着武田四割菱的军势又来了,这些人嚎啕痛哭,若丧考妣。

    一个年过六旬的村老,瑟瑟发抖从怀中取出一份皱皱巴巴地札文,拜倒在高师盛马前,恸哭说道:“还请大人开恩,这是我等购买的免兵札文!”

    高师盛下马扶这名村老起来,问他姓名。村老自称新田氏末裔,痛哭流涕地说道:“越后军······贼兵破村后,大肆人取,年轻青壮都被其掳走,便是我等口粮也都被尽数夺走,还请大人垂怜,高抬贵手方我等一条活路。”实际上在越后兵‘人取’前,为了征集粮秣,守备泰平寺的武田军就抢先下手,将附近各村抢掠一空,今川军算是第三波下乡征粮的‘官军’。

    信浓新田氏出自南朝名将,越后守护新田义兴之后。新田义兴六岁时就能升殿元服、受官家赐名,最出名的当是死后怨灵索命,在梦中接连讨取畠山国清为首的数名奸贼。

    看到忠臣名将的后人,在这次的川中岛合战中家破人亡,高师盛物伤其类,扶起这位老者,郑重其事地保证道:“贼兵残暴,令人发指。老丈放心,在下乃是为朝廷讨贼的官军,此行只为捉拿‘盗贼’,绝不会伤及无辜!”实际上在越后兵‘人取’前,为了征集粮秣,守备泰平寺的武田军就抢先下手,将附近各村抢掠一空,今川军算是第三波下乡征粮的‘官军’。

    就在他有感而发,信誓旦旦许诺的时候,早已经安耐不住的杂兵们,在山伏出身的内藤光秀的带领下,如狼似虎地冲进村里挨家挨户,翻箱倒柜,找寻钱粮财物,这两幅截然相反的场景,可能才是最惹人发笑的狂言能剧。

    杂兵们可不懂什么温情脉脉的假把戏,只知道百里迢迢,冒着掉脑袋风险来信浓参加合战,可不是为了朝廷的家国天下。

    都是苦哈哈出身,对能把钱粮藏在何处,可以说心知肚明,很快就有人在内藤光秀这个惯匪的指点下,陆续找到分散暗藏在各处地窖的剩於粮食,随着一阵阵欢呼声,长谷川隼人目露凶光,立刻带兵拔刀上前,看压住想要躁动的村人。

    这年头哪里有什么老实百姓,都是一个山沟里爬出来的刁民,谁也别唬谁。长谷川隼人猛地抬脚踹翻一个想要起身反抗的青壮,踩住那人的胸口,将明晃晃的刀尖抵在对方的脖颈上,只要自家兵曹发话,立刻能让这个‘刁民’血溅当场。

    高师盛则摇了摇头,示意把人放了。

    此回出来只是为了剽掠钱粮,没必要闹出人命,武田、长尾两军不但在更级郡厮杀交战,而且四外掠粮,让本就穷困的乡民们只能靠着挖野菜、啃树皮果腹,哪怕饿得奄奄一息,也没人敢去动这些暗藏在地窖里的种粮,把种粮吃了,来年开春耕种怎么办。

    但这些种粮代表的含义,却不是高师盛该考虑,又能考虑的问题。就如同被野火焚烧的荒草一样,一个村落消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流民隶奴将这些百姓遗留下来的废墟上,重新耕作。

    在不知道,合战将要打多久的情况下,身处敌国的今川军唯有尽量就地征集粮秣,如果是在东海道,或许还会考虑地方治理,家名声望的影响问题,但在东山道的信浓国,哪里会有人去真个顾这些百姓的死活。

    东海道,东山道一字之差,所做出的劫掠行为,显然就完全不必考虑其他外在影响。

    当转遍附近十几个村子,不仅装满两辆大车各类‘种粮’。还带回来了几十名年轻女子,这些都是遭到‘人取’的各村,用来换回部分种粮的货物。

    至于家禽牲畜则完全没有找到,不是被武田、长尾两军之前的劫掠抢走了,就是被饥饿的百姓捕杀食用,倒是回来的路上猎到两头受惊的鹿。

    等追捕‘盗贼’的‘人取’队返回时,营砦已经初具规模,将收缴的粮秣和两头鹿上交,由后勤队统一分配。至于那几十名女子,则暂时扣押单独几个营帐内,让人严加看护,不是担心这些女子逃跑,而是害怕军中有士卒会去骚扰。

    高师盛向那些村縂保证过,只要在三日内能够筹集到足够的‘身代金’就可以把人安全地领回去,不过显然这话不仅村縂不信,就连他自己也不信,刚刚掘地三尺,连种粮都被搜刮干净地百姓,哪里还能凑成足够的钱财,过来赎人。

    当天晚上,全军主要将领都聚在一起品尝炙烤红梅,出阵苦寒,也没有太多佐料调味,只撒上些盐巴、酱醋,但诸将还是吃的津津有味。

    这些国人众都是粗人,没吃过几回正经酒席,几杯清酒下肚就原形毕露,在宴席上大呼酣饮,拿着肋差击案,连呼要肉,在身旁伺候他们的都是白天掳来的年轻村妇,但凡长相还算看得过去之人,都被强拉来席上作陪,有两人色迷心窍,借着酒劲动手动脚,连搂带抱,可谓是丑态百出。

    其余武士则跟着大呼小叫的嬉闹起哄,再加上遭到轻薄的女子尖叫呼救,让整场宴会变得乌烟瘴气,朝比奈信置也不阻拦,反而饶有兴趣地在旁仔细观察诸将的表现,审视他们之中到底那些人可用,那些人只是单纯的莽夫庸才。

    与严厉治军的朝比奈元长不同,朝比奈信置没有那样高的威信,所以只能采取怀柔的方式,对这些豪族进行拉拢。

    所以从担任阵将后,从来都是御下以宽,善用恩义结交部将,不论是先前在诹访互市,还是白天让高师盛带兵‘人取’,以及放任部下在宴会上放浪无状,对其来说都不过是收揽军心的手段罢了。

    虽然导致一定程度上军纪散漫,但好处却很明显,仅仅旬月就赢得了远江三千军役众,上下一致的拥戴,乐受其驱使,以求获利。

    鹿肉虽然鲜美,高师盛却觉得食不甘味,再三抚案,最后干脆停杯投箸,自按刀而起,悄然绕至帐前。

    他掀开帘幕,迈步踱出,眺望远近刁斗森严的军营兵帐,仰头看了眼树立在本阵帅帐前的八幡马印大旗,复而望顾泰平寺方向,寒风萧冷,高师盛却觉得热血沸腾,难以自持。

    他此时离泰平寺尚有五里之距,自是难以在如墨的夜色中观见山寺经阁,但却在一阵阵迎面袭来、带着硝烟兵火气息的北风中,似乎闻到了那佛寺四周浓浓不散的血腥气味,转目在望向川中岛方向,仿佛听到了那即将爆发,如山洪爆发般震天动地的敌我士卒呐喊和刀兵交击、铁炮轰鸣之声。

    ··········

    就在高师盛遐想万千之际,若槻城内,长尾政景、村上义清也在与北信豪族、越后军部将议事。

    他们派去敌后哨探的忍者送回了,今川军已至鱼明川,建立营砦的军报。

    村上义清说道:“今川军早至犀川,却於南岸徘徊多日,显是无心与我军开战。如今一反常态,昨日突然增兵栗田城,仅仅休整一夜,今日又马不停蹄地赶赴鱼明川立营。锁住我军去路!这显是想要急于遏制我军动向,若所料不差,当是为了配合武田信玄於海津筑城的举动,以攻代守,为其减少犀川左翼的压力!”向长尾政景问道:“绝不可作势其等安稳自守,越前守有何对策?我等是继续‘野伏’,还是正面合战?”

    长尾政景环顾堂内,思虑片刻,还是不愿正面同敌军迎击,说道:“还是‘野伏’战法更稳妥一些!”

    “还要‘野伏’?”

    评定间内的豪族、部将顿时议论了起来,是否可行。

    长尾政景连拍几下桌案,让他们安静下来,说道:“今川军号称统共八千兵马,虽是虚词,不会真的有这么多,估计也会有三四千人,我部能战者也不过与其相当,后方还有城砦需要固守,今川、武田两军合兵一处,仓促展开合战,便是以寡击众,我部外无援军,经受不起太多折损,一旦失利,局势定然会彻底扭转。”

    三战连武田军,又几乎全取更级郡,长尾政景却感觉对接下来的战事愈发吃力。

    正如其先前所说,如今能够压制住对面的武田军和郡内野一揆,靠的就是兵马众多。故而,一听闻今川军渡河,立刻让村上军停止对泰平寺的围攻,顺道还将监视其余营砦的野伏队一并先行撤回,怕的就是出现不必要的兵员折损。

    他说道:“以我之见,今川军未必有心死战,只要其不来寻衅便不必管他,还是先用步步为营的战法更加稳妥,拔掉其余营砦后,今川军孤掌难鸣,自会退兵,我军最主要的,不是能否真得攻克栗田城,而是看守住主公的后路,只要葛尾城、善光寺不失,吾等在信浓就可进退自如,进与之决战川中岛;退,自上野原返回越后。”

    岛津忠直问道:“今川军虽不知战力如何,但仅凭借人数众多这一点,就不容人小觑。如其打算与武田军合兵,主动迎击,那我军是战是退?若是被迫交战,胜了固好,万一败了又当如何?”战前的设想和安排,落实后往往很难面面俱到,今川军究竟如何打算,谁也不清楚,万一对方也打着主动进攻的想法那。

    “如今川军真的出阵,退回若槻,凭城坚守足矣。”

    诸豪族、武士议论纷纷。难以指挥部众并非武田军自己一家,相比小山田信茂这位武田家的重臣,在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两位军师的帮助下,调度豪族还算从容。

    那长尾政景对於兵力的只会,堪称束手束脚,再加上前国主身份,则让他与麾下部将双方都格外显得让人尴尬。除了上田众外,其余豪族、武士都有意无意的与之保持一定的疏远,对於军令,也是斟酌再三后才能听令。

    这也是为何长尾政景明明看上去四面出击,连战连胜,但真正面对劣势明显的栗田城武田军,却难以做到大胜的主要原因。

    最后还是靠村上义清出面,帮着拍板决定军令的实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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