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私聚馆城欲何为
不提寺前町内这些人家的惊慌,之说北庄盛忠、岛崎景信等人,他们势如破竹,一路攻进了中泉寺内,把整个寺院杀的血流成河。
将胆敢反抗的僧兵悉数杀死,将降伏的僧众、奴仆全都擒获,缴械后驱赶到北庄盛忠的马前。
一进一回,只用了两刻钟,寺中蓄养了至少上百矢田家的僧兵、郎党,可以说是顷刻间就被弹压,且伤亡极小。
除去这些部众的勇力不凡外,这些僧兵的几名総领还未聚集起人手抵抗,就被岛崎景信单骑讨死,剩下的僧兵没了指挥,根本抵挡不住后续使幡骑催马突阵。
目付队不用吩咐,就各自去统计功名斩获,回头好作为发放恩赏的依据。
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北庄盛忠则率领剩下的平山党部众和跟随在后的郡兵,在寺内寺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高师盛点名要见的寺监和坊官的踪影,怎么能够善罢甘休。
北庄盛忠心思细腻,问过几名僧众后,从其口中得知坊官矢田作十郎现在寺前的门下町内的居馆,正跟一众豪族宴饮。
不过他并未妄动,而是一面率兵前扑矢田馆,另一面派人前去请示高师盛该如何行事。
传令的使幡骑纵马驰行,用渔网将那几个血淋淋的光头装好,从中泉寺一路驰行街上,沿路吓得围观的百姓,惊呼避让,特意绕城巡数圈后,这才送进天守阁下的馆敷内。
如此作为,就让城里的百姓知晓了检非违使判官的威势,防止他们受到净土真宗僧人的煽动,发动一向一揆作乱。
山田丰五郎带领着手下的彰义队浪人,在寺中看押那些跪拜投降的僧兵,几名三方众的武士指挥着徒附们,将染血的僧院用水冲刷干净,而后选好禅房后,各自入住进去。
从此这座中泉馆就是远江高氏,在三河国的支城了,即便高师盛日后从中泉检非违使厅离任,有着数百高氏的徒附和三方众武士在,也能牢牢控制住这座寺城。
天守阁下的馆敷内,人声喧哗,随行的奴婢进进出出,忙碌不停。
高师盛正陪同妻子正在馆敷的后宅内,指挥着家仆,将从骏府城姊小路公馆内带回来的诸多器皿、摆件、山水挂画布置在后宅各处,他岳丈彻夜未归,倒是没想到自家回去女儿和女婿给‘洗劫一空’。
听完北庄盛忠派回来的人报信,说:“坊官矢田作十郎聚集僧兵与中泉乡附近的各家豪族数十人,聚集在门前町的居馆内,妄图负隅顽抗,故而命我前来求令。”
高师盛原本正跟国司元纲、青木大膳两人坐在闲堂上叙话,听闻有使幡前来回禀,连忙召其进来问话。
待听其说完后,心中更是微怒:“这些个豪族在我上任时,不来拜迎也就罢了,反而聚集在城中,分明是想看我这个检非违使的笑话,若不下狠手严加惩处,等这件事传遍全郡,恐怕我就要颜面扫地,到时候恐怕一个寻常百姓都不会惧我之威,没威严不存,还拿什么来治理郡乡?”
想到此处,高师盛从容不怕地令道:“传我军令,喧哗者死!胆敢抗拒骏府法度者,罪上加罪,着令北庄盛忠等人立刻展开围攻,生死勿论!”
这名前来报信的三方众武士,连声应诺,急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就出了后院,高师盛冷笑连连,自言自语道:“当真奇哉?不知这八名郡内的豪族哪里来的胆量?莫非真当我不敢大开杀戒不成么?”
国司元纲坐在堂上,原本只是抚须无言,这会儿却突然出声叫住那名武士,随手拾起早就写好,放在脚边的判令文,说道:“天近暮色,郡中诸多豪族突然召集郎党,聚集在逃犯矢田作十郎家中暗藏,有图谋不轨之嫌,你等可拿此令文来先迫降其等,如果还敢顽抗,再引兵进发也不迟。”
高氏一门精研律令,相比起高师盛这个还是有些意气行事的判官,国司元纲显然更加老於事故,办起事来滴水不漏。持此令前去就是拘捕有聚众作乱之嫌的恶党,而非是肆意侵害治下豪族。
如果不是想作乱的恶党,馆内的豪族自然没有必要惶恐畏惧,就该立刻出门请降;若持兵拘捕,到底意欲何为,就无需再另行议论了。
虽然干的事情并无不同,但如果这些豪族家中之人,真的跑去骏府乞诉,有这么一道令文在手,就足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国司元纲虽然身负监护高师盛行事的责任,但却丝毫没有制止的打算,於他看来检非违使与郡守上任后,即便治下国人恭顺,还会选出一两家小豪族略作惩戒,以来震慑郡国。
八名郡的豪族,自以为可以同骏府下派的检非违使对抗,本身就是件十分大逆不道的事情,错非是高师盛调动不了郡内军势,不然他都要主动请命,直接派兵将中泉乡内的豪族尽数擒杀。
骏府早就将中泉乡收归直领,将这些依附净土真宗的豪族通通放逐,乡里的宛行全都归属于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辖制,在三方众眼里,这些水田自然就是他们高氏一门的囊中之物,对方不死,怎么能够顺利夺占?
如果是在引佐郡,就算是高师盛这个判官想在郡内大开杀戒,且不说有井伊家会出面阻止,就是使厅内的奉行众,也绝不敢奉此等恶令行事。
但八名郡的使厅连个空架子也没有,别说使厅之中,就是整个中泉馆内上上下下,也全都是高师盛的私兵旧部,纵然做些有违法度的事情,难道还会有人为了这些不相干之人,出面仗义执言不成?
高师盛谢道:“多谢国司大人为我查漏补缺,若非老大人指点,险些乱了骏府的法度。”
而后又令道:“传我军令,命北庄盛忠、岛崎景信等人务必留下主要人等的活口,押回馆敷内细细审问,其等聚众於城内,到底是何企图。”
这名旗本凛然接令,国司元纲倒是给他提了个醒,就算是要真的动手杀人,事后也要书录一份认罪的口供。
第四十章佛法庇佑何足惧
北庄盛忠策马而立,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以及平山党、三方众的武士紧随其后,向着被团团包围住的居馆眺望,只等军令传来,就可发起进攻。
矢田馆就在中泉寺旁边,岛崎景信等众多使幡,骑得皆是信浓良马,很快就跟回见组一起,将町街各处路口把守住了,只等后队徒步郎党跟上,就能开始围攻居馆了。
守在矢田馆后方、侧院墙后的武士先后来报:“馆内乱贼攀墙上垣,挟弓持枪,似有负隅顽抗之意。”
矢田作十郎想要负隅顽抗,可又能如何?现在军势团团包围住了他家的居馆,城门已经封闭,这会儿就是插翅而飞,也要被乱箭从天上射落下来。
北庄盛忠顾盼远近,见街町附近的院落中,有不少人都登高俯瞰,或是出门观望,心道:“矢田家毕竟是净土真宗的坊官,且在城内朋党甚多,围观人中必有其门徒在内,若是拖延的久了,难保不会煽动百姓来救,到得那个时候,恐有负武藏守的信用!”
围困居馆的军势不过百人,在加上这些本来就在的回见组,也不过百五十人,攻进馆内擒杀矢田一门,的确绰绰有余,但若是町内百姓被其煽动起来作乱,想要一并弹压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他当机立断,再还未接到高师盛军令的情况下,放弃劝说对方主动出来请降的企图,厉声令道:“再去叫门!如还不开门,便带人强攻进去。”
长冈右卫门得令,打马带着二十几名足轻来到门前,向门内大着嗓门,卖力吼道:“我等奉武藏判官之令,特来相请中泉寺内的坊官、监院前去一会,共谈佛法,还不速速开门相迎?”
一连喊了两边,矢田馆内既没人搭话,更没人敢开门,将这么一帮子杀气腾腾的军势放进来。
正当长冈右卫门举起手中太刀,想要令人正面强攻的时候。
一个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本坊官与你家判官同为净土门徒,先派兵伐害我家的佛寺之事,以是神佛共愤,现在为何还要派人来苦苦相逼?”说话之人正是矢田作十郎。
北庄盛忠勒马上前,高声回道:“矢田坊官何出此言,我家武藏判官正是因与坊官你同在空誓上人座下修持,这才派我等前来相请,一起参悟佛法的精妙。”
矢田作十郎已经知门外之人带兵将他的居馆四面合围住了,恐怕没那么容易杀出去,在门内强压下心中怒火,大声质问道:“莫非带兵侵害寺院,杀戮僧众,就是你家武藏判官的崇佛之道不成?”
北庄盛忠在平山乡庄所当差役时,就认识矢田作十郎,即便是隔着门户看不见人影,仅凭对方说话的声音,便将对方的身份给认出来了。
见劝说无效,遂将高师盛赐给他指挥军势的太刀,高高举起,兜马大声呵斥,既是为了催促麾下众军卖力奋战,亦是为了震慑附近围观的百姓。
“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犯有‘宗论喧哗’之大罪,今武藏判官特令我前来将这扰乱骏府法度的大胆狂徒,拿获归罪,若有敢协助其等抗拒骏府法度者,以同罪论处,你等还不速速杀进馆内将之擒拿”
矢田作十郎万万没有想到,高师盛居然真的有敢派人来捕拿自己胆量,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我乃是出家方外之人,享有幕府的‘不入’之权!别说高师盛这么一个小小的‘恶代官’,就是骏府今川氏家督也没有资格将我定罪!”
而后威胁门外的军势道:“汝等当知我乃是本证寺住持空誓上人的弟子,若是敢为恶代官助纣为虐,捕拿於我,早晚难逃沉沦六道,十八重奈落地狱之苦!”
神佛之说,深入世俗人心,一听矢田作十郎如此叫骂威胁,不少信奉净土真宗的足轻,脸上大都露出了犹豫惊疑之色。
北庄盛忠夷然不惧,冷笑了一声,大声的说道:“我家武藏判官乃是设慧菩萨座下的阿罗汉转世,自有佛法庇佑,岂是你这等蛊惑百姓,残害良善的恶僧可比?我只知武藏判官军令,何惧你这个恶僧的虚言恫吓!”
坐在马上,拔刀出鞘,直指向馆门,喝令道:“还不攻入进去,拿下里间的贼众,更待何时?”
矢田作十郎留在居馆内随从的僧兵不算多,只有二十几人罢了,一同被困的豪族手下的郎党人数虽众,但却根本不敢同与门外的军势对战。
再加上北庄盛忠带人赶来的速度甚快,就紧跟在报信的僧人后面,仓促之间却是根本来不及防备,完全不是门外军势的对手。
馆内的豪族不愿坐以待毙,带着各自的随从就想要翻墙而走,‘嗖嗖嗖’一阵箭矢将好几人射落墙头,但还是有不少人侥幸安全跳下,乱糟糟的向馆外遁去,刚出到町街之上,就看见足轻手中如林的长枪,向着自己压了过来。
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十几骑马术精良的使幡就纵马踏阵,手持朱穗枪,就从枪衾阵两侧杀出,直接将这些想要转身折返回馆敷的逃兵,当场拿下。
高师盛那边的两道命令,还没送到北庄盛忠的手里,矢田馆的宅门就已经被攻破了。
馆内的众人见此事决计无法善了,更是惶恐莫名。尤其是坊官矢田作十郎,听到北庄盛忠以‘宗论’罪名来抓捕自己的时候,当即明白这要是落在高师盛手中,恐怕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心中的惊恐可想而知,哪里还有先前在一众豪族面前,恣耀私威的模样,眼睁睁地看着宅门被门外的军势攻破,被僧兵掩护着向后院退去。
步行作战的军势在撞开大门后,也在兵佐头的喝令下,手持太刀、短斧的足轻,举着竹束片楯,鱼贯涌入一团慌乱的馆中,顿闻得馆敷内杀声四起,惊呼惨叫,喊杀声多是跟随突入馆内的军势,惊呼惨叫的皆是馆内之人。
第四十一章愿与播磨拜兄弟
院中的僧兵和豪族郎党一个个,或中箭倒地,或被冲在最前头的岛崎景信持野太刀手刃。
矢田馆内人数虽多,但真的敢持兵抵抗的却是没有几个,依附净土真宗伞下的都是些宛行不过几百石高的小地头侍,就算让他们回去将领内所有的杂兵全都动员起来,都未见得是门外这群军势的对手,更何况现在身边只有两三个人。
居馆大门一被撞破,除去几个运气不好之人,让冲进来的军势当场讨死外,剩下大多数人全都是放弃抵抗,用绳索捆好后被驱赶出门外待罪。
矢田作十郎既然知道高师盛派兵过来捉拿自己,自然知道如果落到高师盛的手中,那自己绝对是要万劫不复。他亦是兵法娴熟的武士,若是指挥着中泉寺内的僧兵队,倒是还有跟门外军势拼杀一场的可能,现在留在矢田馆内的多半都是些寻常仆役,僧兵不过十几人。
不过好在还有七八名手持太刀的浪人,跟着一路且战且退,往往后院里面撤去,这些人都是八名郡北面山中的津俱众山伏。
先前一向一揆中就曾响应坊官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下山为寇,最近又有许多信浓国逃难而来的流民和一揆众加入,势力大为膨胀。
已经在弓屋山中建设城砦,开垦了不少田地,这回派人下山再次联络矢田作十郎,就是想在净土真宗这里,寻找个正式的附庸国人众的身份。
免得再动不动被当做山伏驱逐,连下山去町宿互市都做不到,却不想才来到矢田馆做客没有两天,就跟着生受无妄之灾。
因军势来的实在太快,馆内之人多半都没时间换上甲衣,除去几名本就披挂卷腹的山伏外,剩下的一多半人还都是只穿袖衣,挥舞着手中的太刀,跟不断逼近的枪足轻对峙。
矢田作十郎在最后几名同党的伴随下,持刀指向一步步逼近的岛崎景信等人,色厉内荏地叫道:“汝等当知叁州举国信奉我净土真宗,本坊官乃是本证寺座主空誓上人的弟子,那远江儿不过今川家的一个代官,可本证寺却是净土真宗在东海道的本山!”
“你等助纣为虐,胆敢伐害中泉寺的山门,空誓上人知晓后必然要勃然大怒,那恶代官背后有今川家做依靠,或许能够安然无恙,但你们这些郎党必然要被扔出来向谢罪,况且就算我被拿获问罪,最后无非只是被勒令出家隐退罢了,我这居馆中尚有不少金判,足够你们花用一辈子,何不拿上这些钱财,跟我一起逃出城去?不然等其他人过来,就算真的找到那些金判,也不会有你们的份···如何?”
跟随矢田作十郎负隅顽抗的那二十几名僧兵、山伏,大半死伤在地,院中血污狼藉,现在就剩下身边的这几个人了,不得已开始出言想反过来劝说对方倒戈,来相助自己出城而去。
长冈右卫门戏谑的在后面说道:“岛崎播磨守,快些替咱们问问那些金判都放在那里了?”
他这些话语对别人或许能有些用处,但岛崎景信却是个心狠手辣的货色,大笑回道:“就此在这杀了你,再席卷这些钱财而去,岂不是更好?”
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眼睛死死盯住对面的对面那几把锋利的太刀、短枪,提着野太刀,一步一步的向前逼近,每靠近一步,就吓得矢田作十郎等人后退好几步,先前抵抗的一大半人手,都是死在此人手中,岂能够不害怕。
不过矢田作十郎在这两人的话里,却是听出一丝别含义,立刻明白此人乃是个贪财之人,不免心中大喜过望,只要贪财就好,这个时候就害怕来人是个忠义武士,赶忙继续利诱:“岛崎播磨守···岛崎播磨守···,你听我说···你来听我说,你要知道,我净土真宗在东海道可是第一大佛宗,你今天放了我,不要抓我,别把我抓去给那个恶代官,护着我回本证寺,我必厚播磨守的大恩大德!本坊官愿与播磨守拜为义兄弟,将你举荐给空誓上人,请求上人命你来当统领三河国的僧兵縂领,岂不是胜过跟着个代官手下更能出人头地?我若因义兄你之相助,能够从城内脱身,必不敢忘记义兄的大恩大德。”
矢田作十郎三十余岁,比岛崎景信还要大上四五岁,这时候为了活命也是顾不得许多。
岛崎景信笑了,听着对方的话语,不由连连点头,心中不免略微怅然若失,倒是许久未曾与人聚义结拜了,自从千国寺城以后,更是没人如此跟自己这般相互称呼。
看向矢田作十郎脖子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心里不免将他跟绍田重高来做比较,到底哪个能够更好砍一些。
矢田作十郎觉得自己这是善报加身,急忙又说道:“义兄!义兄!我是素来言出必行!你若能护着我等几人杀出城去,义兄的厚恩!我日后必以性命相报!”
岛崎景信停下脚步,似乎真的心动了,他对矢田作十郎说道:“我放了坊官也不是不可,但如此恐怕会因此获罪骏府······”
“有空誓上人在,就算是骏府也不能拿你我兄弟二人如何,若是义兄还觉得不安全,到时候你我二人同去尾张······”
“好!我便信坊官一回!”
矢田作十郎大喜过望,连声应道:“来日我必以性命相报,义兄此番的活命大恩!必然以性命来报······”
“且先把刀枪都收起来吧,不知义兄这处居宅有没有暗门?”岛崎景信如此问询,看似很是奇怪,但却也不算突兀。
但凡武家庄园、居馆内,多数都会藏有暗门和夹壁用来藏身,当初观应扰乱高师泰、高师直兄弟带兵攻入副将军足利义直的居馆内,但却没有找到人,就是因为足利义直从先是躲避在榻敷座下的夹壁中,等搜捕的军势没找到人后,才又出来从箱庭角落的暗门逃走。
第四十二章破灭山门缘为财
暗道、夹壁这种在危难时刻,好用来逃命的隐蔽建筑,矢田家的居馆内自然也是有的。
不过北庄盛忠派兵将整座居馆团团围困住,再加上一群豪族在居馆内乱糟糟的奔行,所有人都盯着矢田作十郎这个被点名要捉拿之人,就是走暗道也逃不过其他人的耳目。
到时候这些军势询问俘虏,还是要难逃被擒获的下场,等豪族都被拿下后,岛崎景信也带人杀进后宅,将矢田作十郎等人堵了个正着。
听见岛崎景信想走暗道逃生,矢田作十郎不免迟疑了下,他原本的打算是先蛊惑对方带人去前院厮杀,自己则趁乱从暗道逃去附近的门徒家中,然后在想办法偷偷溜出城去。
但显然对方看穿了自己的打算,既然如此就只能先从暗道出去后,再另想办法甩开这群累赘。
见岛崎景信先把野太刀收了起来,又看着包围他的那些足轻们也纷纷将刀枪、弓矢收了起来,矢田作十郎这才放下心来,让人也将刀枪先收起来,上前深深下揖,对岛崎景信说道:“播磨守,大恩实在无以为报,请各位随我······”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惊觉之后,赶紧向后倒退,身子倾斜站立不稳之际,随即就被踢翻在地。
岛崎景信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矢田作十郎的个子才到他胸口,两个人身高相差甚远,猝不及防之下,直接就被踢中了胸腹之间的位置,直接就双脚离地,直接被滚飞出去。
早就等候多时的长冈右卫门等人,也是再次挺起刀枪,一拥而上将剩余的几人全都制服。
岛崎景信复又拔出野太刀,咔嚓一声刺入矢田作十郎脖颈旁松软的泥地上,将刀刃斜放在,压在这位便宜义兄弟的脖子上。
这会儿已经是天色近暮,初春的晚上本来就冷,他穿的又少,方才为了保命,跟人持刀拼杀对峙,浑身热血沸腾,并不觉得冷,现在被人踢中了要害,顿时觉得遍体生寒。
矢田作十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住抽搐呻吟,野太刀压在自己脖子上,更是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哀声求饶道:“播磨守、播磨守······岛崎义兄你我二人不是说好了一并从暗道中逃出城去么?何故如此玩笑···只要到了本证寺,你想要什么,我便求空誓上人答应给你什么!”
“呸!”长冈右卫门啐了他一口,骂道:“你有几个脑袋,也配跟我家播磨守拜为义兄弟!”
“岛崎义兄,我实是诚心诚意···愿与你相拜结义···”
“实话不妨告诉你,我家播磨守平生从来不修善果,最爱杀人放火,上一个结拜的义兄就是被我砍了脑袋!你这和尚不是说日后要拿性命来做回报么?要是不把钱财藏处速速道来,不能等到日后,今天就先借你的脑袋一用!”
长冈右卫门心里还惦记着矢田作十郎说的那些金判,於是拿绍田重高的事情,来出言恐吓,不过却是忘了,矢田作十郎一个三河国人哪里知道信浓发生的事情。
矢田作十郎说得不差,若是等会儿北庄盛忠带着目付队过来了,缴获多少钱财也得充公,不可再向信浓那样,允许部众私自藏匿,将本该属於公库的财货据为私有。
国司元纲过来做家老的这些时日,虽然有直接干预家中的诸多事务,但却是将高师盛原本效仿今川氏军法,而设立的一些粗浅法度可全部废除,改换成了远江高氏家传的《武藏三十条式目录》。
除了规范审定了家中使幡、武士、各类足轻的军饷年奉外,特意指出要将合战的重大缴获,都要悉数充公,而后由目付队上承的‘功名状’,根据功绩大小来确定每名参战军势的御恩构赏数目。
武家想要长久的维持和壮大中,自然需要严格的律令法度来维持,对恩赏和功名进行勘合,高师盛在信浓缴获的那些钱财,除了想办法四处进献外,就是用作修筑细江馆,若非战国时期军势的俸禄多数都是按年结算,甚至是两年一结清的话,所剩钱财都未见得能够支撑到秋收。
不过即便如此,养着上百军势和三四百徒附人吃马嚼,每天光是口粮也要花费上不小,高师盛上来就派兵夺取中泉寺,为得就是将寺中积攒的钱粮据为己有。
虽然先前朝比奈元长已经派兵搜刮了一遍,但中泉寺毕竟是郡内大寺,剩下的那点残羹冷炙,也足够高师盛支撑一段时间,待慑服一些豪族后,从对方手中搜刮一笔钱粮,自然就能够让整个枯竭的财赋,逐渐恢复正常。
不过这些事情,可不是长冈右卫门这些上阵厮杀的旗本该考虑的问题,他们只知道分到手中的永乐钱,比起以前来说,可是要少上太多了,於是就只能靠自己来想办法,趁乱多偷偷摸摸的藏一些值钱的小物件。
一枚金判起码能换最少两贯永乐钱,而且体积小也方便携带藏匿。
故而院内这些足轻虽然彰义队、平山党内的皆有,但都很是认可长冈右卫门的提议,甚至已经有人抢在北庄盛忠这个监军进来之前,开始先翻箱倒柜的哄抢一通。
而且全都是奔着,屋敷里面镶嵌在各处的金银装饰而去,就连供奉矢田家祖先牌位的佛龛也被推到在地,将香灰扬得到处都是,灵位也在争抢的过程中被人踩断。
不过这群相互争抢的足轻也顾不上原先对佛法的敬畏,直接拔出别在腰间胁差,去刮佛龛上面的金箔。
岛崎景信自然也不甘心落于人后,於是将握着野太刀的右手高高扬起,呼啦一声,将手中的太刀从上往下斩落,带起一股刀风,直接将对方头上散乱的兵发髻给削去了。
这个出身上野国的名孝子,继续出言恐吓道:“那些钱财到底藏在何处?还不快给我指出来,如若不然下一刀可就是直接切了你的脑袋。”
第四十三章门徒私潜传讯信
矢田作十郎见实是没有苟且逃生的可能,倒也硬气起来了,抵死也不肯交代那些金判藏在何处,反而满口污言秽语,冲着岛崎景信大声叫骂。
这么一阵耽搁,北庄盛忠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攻入居馆内这么长时间还不见人出来,心中难免有些不悦,里面的足轻私下劫掠,他还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
可这群混账东西,竟然连正事都敢懈怠,更何况身边多是远江高氏一门的三方众武士,将脸全都丢给外人看了,翻身下得马来,一言不发得招手示意目付队跟自己进去整肃军纪。
刚一进门,正看着岛崎景信踩着矢田作十郎逼问钱财的藏处,每问一句,就拿着刀背打一下对方的脸,几句话逼问下来,矢田作十郎已经是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嘴血流。
北庄盛忠现在可以说是后宅内这群足轻最怕见到、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一见黑衣乌帽的目付队进来,原本还在打砸抢掠的足轻们,哗啦一下子全都停手。
长冈右卫门在屋敷内找到了金判的藏处,一手拎着一个布袋,胸口处的衣襟鼓鼓囊囊,兴冲冲地跑出来,高声叫道:“播磨守!播磨守找到了!咱们这回算是发了大财,趁着目付队没进来······”
“给我闭嘴!”岛崎景信狠狠瞪了自家这个没用的手下一眼,弯下腰将被自己踩在脚下,呜呜咽咽,还试图叫骂的矢田作十郎,抓住对方的衣领,直接将他从泥地上给拎了起来,喝骂道:“还不赶紧过来将这个贼首捆起来。”
长冈右卫门忙应了一声,将手中两袋金小判咣当一声,就这么扔在石板台阶之上,里面的金银顺着斜坡,从布袋中滚落而出,看得院内众人两眼发直,就连三方众的那些武士,也险些有些自持不住,想要上前一把收拢,全都将之据为己有。
被监军和目付队抓了个正着,长冈右卫门现在可没有原先贪墨的念头,忙带着跟自己一并从屋敷内出来的足轻,一拥而上,把披头散发,浑身上下遍体鳞伤,衣服、身上尽是尘土,看起来脏兮兮的矢田作十郎给牢牢捆绑住。
如果这样狼狈倒也罢了,为防止对方还叫骂,长冈右卫门抓住矢田作十郎袖衣的下摆,伸手抽出胁差,用刀尖割开了裂口,撕掉了一大块,揉成一团,直接塞进他的嘴里,为免他把嘴里的衣团给吐出来,在他嘴上也绑了好几道。
捆好之后,几名足轻压着他的臂膀就往外送去。
岛崎景信拉着长冈右卫门来到北庄盛忠的身边,低声请罪道:“刚才听闻这恶僧言说,家中藏有许多金判,为了将之找出来才耽搁了些许时间,还请万次郎勿怪,勿怪。”
而后赶忙令那些足轻将私藏的钱财全都交出来,北庄盛忠瞧了眼众人,将他们颇为不情不愿,且各个都怀揣着不少财物,胸口衣襟全都是鼓鼓囊囊的。
知道众意难为,也不愿意妄做恶人,只是训斥两句后,说道:“将金判、银锭、珠玉等物全都自觉交出来,其余些许浮财允许你等自留,不过若是过后被目付查出有人胆敢私留违禁,数罪一齐并罚,绝不轻饶!”
“是,是······我等悉听军令从事,绝不敢违乱法度。”岛崎景信带着众人忙不迭的点头应诺,而后指了指地上的那些死伤,和跟随矢田作十郎一并被擒拿的几名山伏问道:“这几个人怎么发落?”
“全都带走,留下两组人手将矢田馆查封,清点出财货后,登录造册交予武藏判官过目后再做处置。”北庄盛忠点了两名三方众的武士,命他们带人来负责善后。
“是。”
北庄盛忠又将另外几件事,全都安排妥当后,大步在前,带着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等人马。出了矢田馆的宅院。
先前这些军势入城时已经引起了城中百姓的注意,围攻中泉寺时更是惊动寺前町内的邻家,不少人都在远处看见他们在山门外,接连杀了好几名僧兵,使番手持人头绕城威吓,更是把整座平城全都给惊动了,越来越多的聚集在远处的街上,向矢田馆的方向观望。
北庄盛忠勒住战马,威风凛凛地立在矢田馆的门口,顾望了下左右远近,言简意赅地下令道:“回返使厅缴令。”
直到将矢田作十郎等人全都拿下,传递高师盛判令的使幡才姗姗来迟,这倒是并非他故意拖延,而是上街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即便他尽力驱赶,但还是迟了一步。
索性北庄盛忠心中有数,并没有真的因这些豪族轻蔑家督,就对他们大开杀戒,除了有两人翻墙逃跑时被流矢射中外,再无一人受伤,被当场砍杀的都是随从的郎党。
最先想办法偷偷潜出城去,向善秀寺报信的是矢田作十郎的一个门徒。
矢田作十郎是寺中坊官,自然也有资格开山收纳门徒,城中不少座商、浪人或是出于对净土一向的虔诚,或是单纯想找个靠山在倚仗,或是贪求中泉寺发下来的年俸,大多都投入他的门下进献。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门徒不论穷富大都在矢田馆的附近居住,因此在看到北庄盛忠奉检非违使判令来捕拿矢田作十郎后,便先后有好几个附近邻舍的人,急忙想办法出城报信。
若非是高师盛配下军势却是精锐,再加上没有威望足够服众之人带头,说不得这些座商就会聚集家中的用心棒,会合长屋里面的浪人,组成一向一揆来救援矢田作十郎。
北庄盛忠的担忧并非是杞人忧天,若真的在城中爆发一向一揆,就算高师盛配下的这些军势再精锐,加上原本驻守的远江旗本队,在猝不及防之下,也绝难以轻易弹压住扰乱,到时候他这个刚刚入城的检非违使,恐怕也要被逼迫的狼狈不堪。
第四十四章兵马入郡惊豪强
这边厢,高师盛刚刚将矢田作十郎这位净土真宗的坊官,有惊无险的捕拿问罪,令城内百姓畏惧不已。
在立了他到八名郡的第一威后,却并未真的去捏造罪名,或是严刑拷打,来发泄个人的私愤。
加之北庄盛忠将矢田作十郎等人收押回来使厅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高师盛车马劳累,正是困顿的时候,根本没有兴趣见这些个阶下之囚,於是便让人直接先行看押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高师盛一直便是停留在中泉馆内闲居,八名郡内的豪族似是仍旧不知他这位‘恶代官’临郡,而高师盛自己也乐得清闲,也不派人催促,仅是在北庄盛忠回转远江的时候,命他前去佐久城和饮马城一趟。
事实上,对高师盛而言,正面与郡内豪族对抗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时下因为道路隔绝、交通不便的原因,同时亦是为了保护豪族、国人众,这个武士阶层的利益,在地豪族、武士团都有会互相结成一个相对牢固的同盟关系,来互相声援支持。
这些势力不足以吞并一郡的豪族们,通过这种方式来形成一股任何大名都不能够轻易忽视的势力,来做到对郡中政务、财赋、军势的影响力或者是控制权。
不说这些人大多数并未犯有罪责,就算是真的有十恶不赦的大罪,他这个检非违使也没有权利一口气就私自刑杀,如此之多的武士。
况且为了以后的长远发展,高师盛也不敢轻视这些不起眼国人众的力量,朝比奈氏为首的远江国五家旗头,能在东海道站稳脚跟,无一笼络在乡武士,将他们全都郎党化,编成武士团。
即便是骏府今川氏视乡下武士为家奴,但在骏府各级奉行曹吏中有他们的一席之地。甚至还想进了办法扩充他们的实力,抬升他们的家名,以求来获取更多的兵力和制衡东海道内的小大名。
高师盛也不想初来乍到就得罪他们,可这些豪族猖狂的态度却容不得他‘谨为慎行,’抓捕矢田作十郎等一众国人,当然是为了立威;立威过后就是进行分化拉拢,若是有人还敢抵死抗拒,再寻个借口,将之断绝家名也不迟。
又等几天,到了第八天的头上,三百名打着骏府旗号的军势进入中泉馆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八名郡,中泉乡附近的豪族才真的开始慌乱起来。
自信浓合战过后,高师盛深刻的明白,想要在此战国乱世保存几身,什么都可以没有我,唯独不能没有军势。
八名郡内的豪族敢於公然蔑视於自己,不就是看准了他手中没有可以随时弹压他们的兵马,若是如在信浓国内那般,手握三千大军,何至於受到如此羞辱。
跟随高师盛上任的那百十於名郎党,固守住中泉馆足矣,但想出城讨伐豪族,那是绝对不够的。
骏府在八名郡内的驻兵不过数百人,只能在如中泉馆内这样的紧要地方守备,远做不到能够压制住诸多豪族。
更何况,这些军势里面的兵曹、兵佐,甚至寻常的一个武士和足轻组头,可不见得都是跟秋鹿仲麻吕那样都是他的旧部,愿意听从他这个检非违使的调遣,就算是听从他的指派,也绝对不敢跟随他去肆意伐害豪族。
故而高师盛才让北庄盛忠回远江后,立刻代自己传送书信,向舅父朝比奈元长和翁祖高师国借去兵力,来帮助自己震慑郡内,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郡乡之间的私斗。
第二天一早,卸去横代目役职,改任馆敷执事的大井盛朝向他汇报,中泉乡附近的豪族、村惣,携带献礼纳金,齐齐前来拜谒,来问是否要先见上一见。
不过菅沼氏为首的郡北豪族,和郡南善秀寺配下的国人众到现在还是没有动静,不知是在赶来的路上,还是在继续观望风色,探查高师盛这位检非违使的虚实底细。
前来汇报的时候,高师盛才刚刚睡醒,连日车马劳顿,让他精神略有些萎靡不振,扭头看窗外日头高升,快到正午,就摆摆手先让那些豪族在外间候着。
边换袖衣,边转首吩咐屋敷外的仆役去置办饭食,召家中的武士过来一同用餐,因还有政务要处置,不能喝酒,他陪着众人略微饮了一盏后,便换成了茶水。
午饭用毕,高师盛命一色贞秀、长谷川隼人两个代自己送北庄盛忠出城,而国司元纲等人则留在馆内,下午陪着他去见一见这些‘主动’登门拜谒的豪族。
略微看过哪些豪族投上来的名剌,又命大井盛朝取过镰仓时期起就记述武家苗字的《尊卑脉系》和骏府收录的‘奉公众名帐’抄本仔细对照。
好让自己大体了解过这些豪族的苗字出身,现在家中的大体情况如何,祖上所传的什么官途,该以何种态度对待,是否值得屈意拉拢,免得出现错漏无知的情况,不然传扬出去不仅要被郡内豪族轻视,恐怕还会折损远江高氏的声望。
中泉乡附近的豪族从上午就来了,被大井盛朝安置在偏屋静坐,虽然午时亦有仆役来给他们送饭,但这种形同软禁的举动,还是免不得让这些武士大为不满。
可不管心里如何腹诽,抱怨新上任的检非违使不敬重国人,表面上都是一团和气,坐在软榻上百不厌烦的相互攀谈,寒暄着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遍的无用话语。
偶尔有婢女进屋奉茶续水,这些人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致谢,反倒是让馆敷的仆役们受宠若惊。
非是这群在乡里横行霸道惯了的豪族,突然开始吃斋念佛,向菩萨忏悔前罪,而是摄于高师盛这个‘恶代官’的威势。
生怕被他借故拿到错处,跟先前那些被抓的豪族一样问罪,更不用说这些求见之人中,还有几个豪族家中的家督,也随矢田作十郎一并被收捕入狱,到现在还生死不知。
他们早就有心前来求乞宽恕,但善秀寺方面迟迟没有动作,乡中的其他国人也都不肯同往,是以也只能胆战心惊的在家中愁坐苦等
第四十五章另置文书易安堵
直到下午的日昳时刻,见将这些豪族晾得心烦意乱的时候。
高师盛才命人去宣召这些国人众去评定间等候,而自己则是换上了那身代表检非违使身份的从六位的武官的缥袍朝服,头戴卷缨冠,腰缠镶嵌有勾玉的锦带,斜插一把伊势村正刀与武藏胁差,手持翠竹笏板,缓步迈行,在诸多武士的随从下,从屏风遮挡的侧门处转入室内。
堂上人不少,二十来个,中泉乡附近有头有脸的地头全都来了。从外表打扮上来看,分辨不出来出身。
村縂不同多说,住在中泉乡附近的豪族都没有只是些占据百十来石高,甚至几十石高的富农,按照骏府的划分来说,这些人多数都属於是军役众的范畴,至多算是个常备足轻或是骑马武士的水平。
仅从穿着上来看,可能还不如身边那几名中泉馆内的座商,他们昨日亲眼见着入城的军势如何杀人,一个个都有些忧心忡忡,但凡城池易主,他们都要破财献纳,因猜不透这回来人的胃口,不免都有些忧心忡忡。
见到高师盛来到,这些人纷纷起立,瞧见这位检非违使如此年轻,又是这么一副威仪严整的武官朝服,都是愣了一愣,恍如平安朝的宣使国司,自屏风的画中踱步出世。
随即,有的拱手作揖,有的跪倒磕头,参差不齐地拜见。
有叫判官的,有叫武藏守的,有叫老爷的,还有两个穿着茶染衣的秽多长吏喊他镇守公的。
镇守公是古时旧称,平安时期虾夷民多如此称呼朝廷安置在关东、陆奥地区藤原氏镇守使,
高师盛放眼打量,这两名秽多长吏的模样,虽然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但身上衣装却多饰皮毛,黄眼虬须,盘辫垂肩,想来当是平安朝征伐关东毛野国,或是秋田关北的虾夷俘虏之后。
坐定主位软塌,三方众武士手持长弓,背负步叉箭囊,环立在高师盛身后,以来鼓壮检非违使的声威。
国司元纲、青木大膳、大井盛朝、立石泷四人则分别跪坐在榻侧,或是侍奉,或听命从事。
高师盛虚虚抬手,扶起众人,道:“本判官受奉骏府法度,前来叁州八名郡乃是为了巡检采风,非是为了扰民而来。骏府御殿今川上总介听闻一向一揆残暴不仁,八名郡各乡乡里的父老,饱受侵害,民不聊生。”
“所以,特命本判官在弹压贼乱过后,前来安抚郡中百姓,收拿横行不法的诸多贼寇,解民於倒悬危难。”高师盛敛袖而坐,用平淡地语气说道。
“幸不辱命,昨日便抓捕诸多侵害山寺,伪装成僧众的恶党。诸位父老今日一早便前来拜谒。我本该早早出迎城外,聆听敦训,奈何昨日才至城中尚有不少事物要先处理,有又诸多恶党需要审讯,难免有招待不周不处,若有怠慢,还请诸位宽宥一二,今日来此有何异议,尽管对本判官明言,不用顾虑。”
几句话客套的场面话,轻轻巧巧带过了杀人夺寺之事。
在座诸人,那个不是人精?况且,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里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机会,明知这位武藏判官的话里尽是讥讽他们前倨后恭,可还是满脸堆笑。
待高师盛说完后,都是行礼不迭,有一名穿着褐色道服的中年豪商连连拱手,谄笑道:“判官大人客气,判官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判官大人为我等国人远来,讨伐恶党,我等这些边鄙国人那个不是凫趋雀跃,只是因乡野的消息实在闭塞,不知判官来赴我八名郡,是以未能出行郡界相迎,心中诚惶诚恐,求乞判官不要怪罪。”
高师盛把玩着手中的唐纸扇,和善笑道:“我闻大井执事所言,我军甫一入城,各位居士踊跃献纳了百贯永乐钱,来充实使厅库资。本判官欣喜的很,褒奖还来不及,怎会怪罪诸位居士?”
那名做出家茶人打扮的中年豪商,连连拱手作揖,口称道:“判官大人谬赞了!实在谬赞了!这都是我等商贾小人应该做的事情。”
昨日妄图鼓动一向一揆前去矢田馆救人座商縂领就是他,偷偷派人潜出城外报信的也有他。
只不过这些举动,很快就都被散落在城内的户隐忍者们给发现了,并且收集完证据后就上承给高师盛查看,为防止夜间可能出现的豪商作乱,特意派兵驻防寺前町,随时做好了弹压扰乱的准备。
一夜平安无事,但是居馆外持枪挽弓刀,连夜巡视的军势,可把这几名町内的大座商吓得半死,以为这位‘恶代官’盯上了自己等人的家产,当天晚上,就自觉的装点好献纳金,亲自带着仆役运来使厅进献贡金。
高师盛对这些座商之言,不置可否,叫大井盛朝取出新写地契安堵状,道:“中泉乡原本为矢田家窃据,而今骏府将之收归直领管辖,这中泉寺馆也要改名为中泉代官所司厅,原本矢田家发下的地契和安堵状全部废止不用。”
“本判官为了不让诸位因为些许变故而妄受折损,特意命人按各位原有的田地宛行,新作了安堵状,就此调换。旧契烦请各位派人回家传信,明日一早交到所司厅中罢,若是出现纰漏,骏府追查下来,面上须不好看。”
大井盛朝起身下榻,把手中的盖有骏府朱判印的宛行状依次分下。
众人面面相觑,抬眼看出,安堵状落款处盖着的足利二引两纹和中泉代官所的押章,一时间都不知道改怎么办才好。
换宛行状可是件大事,明面上田地宛行不动,但谁知道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能不能在八名郡站稳脚跟?三河豪族尽是些桀骜不驯之徒,说不准过几天就有人起兵作乱,将这个检非违使给逐回远江国去。
一旦他兵败退走,骏府等闲不会再派人来叁州再自取其辱,净土真宗那边再支持矢田家卷土重来,献钱、拜谒等诸事,完全可以解释称虚与委蛇。
第四十六章斩其首领传郡乡
战国乱世中,这种改换门庭之事,属实司空见惯,没人会横加指责。
可要是没有了原本的宛行状,那下场可就悬乎了,等于是换了从属主家。
本证寺奈何不了骏府今川氏,但拾掇他们这些地头穷武士,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这些豪族并非骏府直领下的武士,而是净土真宗配下的从属豪族,虽然也会响应骏府的军役帐,但却是从来也不缴纳年贡。
这些豪族扎根八名郡不知道多少年了,对今川家的从属意愿,远不如对本证寺来的高,即便骏府将中泉乡收归直领,但这些武士仍旧认为自家是依附在净土真宗门下讲縂众。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苛刻条件,既不愿意同意,更不敢出言出言拒绝。
高师盛不理会他们欲言又止的模样,自顾自的说道:“本判官领兵来到,中泉寺内的恶党不知死活,还妄图负隅顽抗,实如螳臂当车一般,不自量力,惹得本判官发笑。如今矢田作十郎受缚待罪,破家灭门,皆是咎由自取。”
他语调温和,视线不紧不慢地从堂上众人的脸上,来回地转过,接着说道:“诸位就不同了,你们乃是骏府配下的直参国众,与本判官同气连枝,都是为骏府勤勉奉公的武士,不必如此局促。”
“不过昨日那些与矢田作十郎私下聚集之人的图谋,可就难说的紧了,丹波兵库得知还有恶党胆敢聚啸从贼,极为震怒,命我严刑审讯过后,不可网漏于吞舟之鱼。”
听到高师盛如此明显的威胁,顿时有两三家豪族面色骤变,看来若是不能让这位‘恶代官’满意,想来也就没有再区分的必要了。
“要知道矢田作十郎不仅身犯‘宗论大罪’,还在去年煽动一向一揆聚集愚民氓夫,妄图聚众反乱,其罪足可以族其三属。”高师盛用竹笏板轻扣了下桌案。
大井盛朝立刻会意,一伸手,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叠判令,同样按照上面所写的名姓,将各家的那份送至对方面前的漆桌上,供他们观看。
这都是这些天内,威逼那些豪族认下的罪行,远江高氏一门不仅是精研律令,对刑讯逼供也颇有些心得,青蛭小岛上的恶鬼岛主童岛氏,当年就是武藏高皆氏门下行走,专门负责严刑逼供的‘火长吏’。
可以说那些惨无人道的手段,有不少都是高皆氏祖上所发明,更不用说高师盛军中还有不少武健残虐,尤为擅长折磨俘虏的山伏恶党,原本那些豪族还都算是硬气,当然不肯承认这些半真半假的罪证。
负责审问的国司元纲,对他们既不打也不骂,而是将之带到一间地窖临时改成的刑讯房,指着墙上诸多临时赶制出来的简单刑具,跟这些豪族一一介绍如何使用。
讲到性质浓出,干脆让过来临时充当‘放免差狱卒’的恶党们,出去随便选了十几名名犯有杀戒的僧兵过来,由他亲自指导着,在这些恶僧的身上轮流过上了一遍,让这些豪族亲眼见识一番,在东海道上传说甚久的青蛭岛刑罚。
尤其是名为‘盼佳期’的酷刑,特意选了个头颅齐大的僧兵,把铁箍套于对方的头部,接着在铁箍与头皮间钉入木楔,再用锤逐渐敲击木楔。此时铁箍会越来越紧,最后,受刑者头疼如斧劈,双目突出,头颅开裂,让脑浆生生迸出,喷了行刑满身满脸。
当场就有三五人被吓得昏死过去,莫说是这些个豪族,就是为了证明自家胆量,而去旁观凑趣的一众恶党里面,也有不少被吓得面无人色。
再看向这位慈眉善目的家老,无不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在其面前稍有僭越之行。原本在查抄矢田家时,私下贪墨钱财的足轻、武士,在听说过国司元纲一夜用酷刑虐杀十几名僧兵的后,争先恐后自寻目付队领罪。
正如三木之下,无有所求不得之事,现在拿在堂上众人手中的判令,就是那些被吓破了胆的豪族,所按供画押的罪证。
诸人手中的罪证越分越多,直到最后大井盛朝手中还剩下了厚厚的一大叠,又揣了回去,这些是指认诬告其他豪族国众的罪证,得留着以后再用。
左边放着安堵状,右边则是判令文,如同烫手的火炭一般,让众人在心里叫苦不迭,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评定间内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去拿,也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高师盛也不着急,好整以暇的盘腿而坐,立石泷在旁沏茶倒水,只顾着低眉顺眼地小心服侍。
国司元纲和青木大膳两人,一个抚须不言,即便是这些豪族迟疑犹疑,仍旧笑容不改;另一个沉默无语,眉宇阴戾,手中紧握着刀柄,似是一言不合就要暴起杀人。
高师盛端起茶碗,吹散茶末,轻轻抿了一口,身旁的大井盛朝立刻会意,伸手轻扣了一下面前的桌案,门外等候多时的岛崎景信立刻入内,凶狠恶煞地禀告道:“回禀判官,查的昨日图谋不轨的恶党之中,有两人原先乃是骏府奉公的代官,曾附逆一向一揆,现以绑在了门外,听候判官发落。”
高师盛勃然大怒,举起手中那盏从岳丈家中搜刮而来名贵茶器,狠狠摔在了地上,咔嚓一声脆响,堂上众人抖了抖身子。
而后就听见那名‘恶代官’斩钉截铁地说道:“此等目无骏府的逆贼,纵是法度不允,本判官也绝不能留这等表里比兴之徒,世上苟活,与我斩其头颅,传首全郡乡里。”
“敬告全郡上下,各家豪族国人悉知:凡家中有先前弃职而逃的奉公武士,三日内速来中泉代官所司厅请罪,再有敢推诿迟疑者,一律按照从贼论处,本判官亲自领兵登门讨伐,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姑息一名从逆乱贼!”
昨日擒获的那两名从贼的保司,本来就是要压去城中的门前町的闹市,当众斩首示众,现在正好可以拿这两名加入一向一揆的代官首级,再一次来震慑郡内的豪族。
却没料到,跟这些前来拜谒的小豪族坐定会谈,有诸多罪证威吓的情况下,换个宛行状都如此不顺利,只能当着他们的面先杀上两人,以示顺生逆亡的酷虐手段。
第四十七章欲试刀斧锋利否
岛崎景信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便将那两名武士带了过来,命其对着大堂跪在门外。一声令下,这两名昨日被酷刑折磨的奄奄一息,浑身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的武士,当时便人头落地。
两具无头尸体,脖腔中喷出数尺远的血柱,将昨日才刚洒扫干净的庭院,弄得到处血迹斑斑,有些甚至喷到堂外的回廊上面。
众人面色苍白,战战栗栗,豪族武士还能勉强自持,城内的几名座商何时见过这等场面,登时瘫倒在地上,将面前漆桌打翻,茶水洒了满身都是,惊恐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高师盛面色阴沉,道:“硝首过后,立刻传首全郡,给其余人等以儆效尤!”
堂外负责持刀斩首的长冈右卫门大声应诺,提着人头自行去了,负责辅助行刑的旗本则两人一组,拖着死尸的双腿一起跟着退出庭院。
堂内院外,仍旧是寂静无声。若不是满园的鲜血,和石板道上长长的两道血痕,似是方才的一切,全都未曾发生过。
国司元纲放下手中的茶杯,霍然发难,声色俱厉地质问道:“尔等口口声声说忠于骏府,为何置换宛行这等天经地义之事,还要推三阻四,莫非尔等还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还是说尔等欲以身相试骏府刀斧锋利否!”
伴随着一连串的指责,堂外守备的旗下本队,在岛崎景信的带领下,呼啦一声全都从门外闯了进来,抽出腰间的半截太刀,齐声质问道:“尔等欲试骏府刀斧锋利否!”声音洪亮,震动屋舍。
受此恐吓,加上现在面前突然站着一帮子杀气腾腾的军势,两名本就没有多少宛行的秽多长吏和一个胆弱的豪族再也忍不住,扑通跪倒在地,颤声拜谢武藏判官恩赏,抖着手将这些安堵状收下。
高师盛点了点头,对这两名三人识趣的行为,表示赞许,换回了笑脸,道:“些许无趣小事,打扰了和诸位叙谈的兴致。”
叹了口气,复又说道:“说来惭愧,我这检非违使自从到任以来,一直闲坐使厅,并未下行乡里去采风问俗,抚慰黔首百姓,将被毁在一向一揆乱中的兵站、关所恢复,实在非常愧疚。本判官已向国代朝比奈大人求取准允,许中泉乡内的国人、百姓家中增垦若干名田,来尽早恢复元气。”
各家豪族的宛行地,除去部分町宿场外就仅限於田地、宅院,若想开垦大面积的名田,是需要的‘庄园整垦令’许可的,除此以外开垦的土地都属于是私田,是不受骏府承认的,一旦被查出来,不仅要被收没,还要因违乱法度而受到处罚。
庄院整垦判令,可不是他们这些小豪族能随便求取到的,不过三河国内豪族私垦田地的事情,再是寻常不过。
这份许可令只能说是在以后骏府真的控制住了三河国后,在进行检地的时候,可以拿出来作为抗辩之用。
众人诺诺连声,称赞道:“判官大人贤明,当真是爱民如子,爱民如子。”借着交谈的功夫,各自悄悄地将地契收好,先把眼前这关给捱过去,以后才能再另想办法搪塞。
高师盛将堂上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温言去问第一个取地契的豪族:“敢问家名尊姓,受领官途为何?”
那人三四十岁,其貌不扬,被吓得惴惴不安,正不停抬袖擦拭虚汗,听到高师盛问话,忙又跪倒:“武藏判官面前,不敢妄称尊姓,小人松平忠继,遥领玄藩助之职。”
“不知是三河松平氏的哪一家?”松平氏应永年间就已经立足於三河国,经过百十年繁衍,连带冈崎城宗家在内一共有十八族裔,号称松平十八葵。
可以说是在整个三河国内都是最有力的武士团,即便是骏府今川氏击败了这个过去的三河国主后,也只能羁索控制,调略拉拢。
“是,小人乃是樱井松平氏信定公三子之后,迁居八名郡已有三代了。”
高师盛见他头戴平帽巾,身穿素绢法衣,胸前垂挂半袈裟,一副入道居士的打扮,环顾众人后,笑道:“当真甚巧,本判官的母家便是樱井松平氏。”
复尔又问道:“如此说来,我与松平玄藩乃是亲缘,敢问大人一声,松平下野守忠吉是你何人?”
高师盛母家的樱井松平氏,就是仅此於宗家的有力一门,从年龄上来看,恐怕要比小对方一辈,故而客气地称呼对方为一声大人。
松平忠继忙道:“不敢,武藏判官折煞小人了,下野守乃是小人的家督。”高师盛的外翁祖松平长亲退隐多年,现在现任家督乃是叔父松平忠吉。
高师盛微一偏头,国司元纲知道他的意思,道:“判官大人,正好我中泉检非违使厅中缺少一名府生郎,我在远江国时就常闻松平玄蕃的贤名,松平氏亦是叁州名门,想来足以当此大任。”
“国司大人言之有理,甚合我心。”高师盛把玩着手中的竹笏板,和颜悦色地对松平忠继道,“本判官使厅内正如国司大人所言,尚缺一名负责书录刑卷的府生郎,就请玄藩大人来担任吧。”
松平忠继有心不肯,连连拒绝,又求救似的转望左右众人。这些豪族在数十名旗本的刀枪胁迫下,如同泥菩萨过江一般,自身尚且难保,哪敢搭话。
“何必如此为难作态?”高师盛晒笑一声,道,“本判官知道诸位的顾虑,无非是怕我这个骏府的‘恶代官’在此八名郡立不住脚,转眼间被武力驱逐,任了本判官的役职,怕不好再见本证寺的座主。”
他坐直身子,将手中竹笏板猛地一下拍在了桌案之上,声色俱厉,“怕不好再见本证寺的座主,就不怕不好见我这个‘骏府恶代官’不成!”
原本方退出门外的旗本队,在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两人的带领下,再次抽刀跃入堂内,杀气腾腾地看着这些反复无常的豪族,似是只要他们敢说半个‘不’字,当即就要将之拖出门外斩首示众。
下野守,是德川家康四子,尾张德川家首任德川忠吉的官位,不过恰好当时樱井松平氏与德川家康同辈的现任家督,名字就叫松平忠吉,但是没有具体的官位记录,於是引用尾张藩同名藩主的官位。
第四十八章索取质书初布局
众人面如土色,滚下座来,跪倒一大片,连声告饶:“我等对骏府的忠心天地可鉴,还请判官大人明察。”
“判官还请息怒,在我看来诸位国人皆是骏府的忠良,所缺的无非是上承骏府的誓约书,和寄子寄亲罢了。”
国司元纲挥手屏退擅入堂内的众旗本,提议倡举道:“不妨将诸位国人今日就在此签署誓书,再选出些有才干的子侄,例如松平玄藩大人那般,召入使厅之中授以职役,这样也可安抚郡中豪族之心,使其明悟骏府之宽仁。”
高师盛本来打算借着一门亲缘的名义,同这些人把盏言欢,怀柔笼络,没料到会面之后,全然不是他的想象那般。
可惜他的一番良苦用心,再仔细一想,这些豪族、国人的表现也在情理之中,却是因自己有些想当然了,考虑得不够充分。
於是索性就威慑到底,再由国司元纲出面索要誓书人质。
誓书虽然不能保证这些人的忠诚,但却是从道义层面让这些人成为了骏府的直参众,中泉代官所下属的武士,以后无论是将之吞并进配下,还是如对付大井氏那样,通过联姻过继的手段,让麾下武士夺取其家业,都会变得名正言顺许多。
至于索要人质,则是为了进一步控制这些豪族,万一真的出现合战私斗的情况,即便不将他们编入军势,扩充辅助作战的杂兵,也要确保不会出现在中泉乡响应离反的情况。
只要先稳定住中泉乡的局势,有一个稳定的本据可以倚靠,远江高氏以及骏府方面,一定会更加大力的支持他向八名郡其他乡里侵吞,增派更多的军势。
到时候,也就不用顾及这些地头武士的感受,大军弹压之下,不怕他们不乖乖顺从。
又因考虑到站稳脚跟之后,治理地方、编练军役,还是需要倚仗这些人的,所以,他点到即止,也没做得太过分。
把索要誓书、选定人质的事儿交给国司元纲,高师盛无心在和这些愚氓地头交缠不清,自带青木大膳、大井盛朝、立石泷等为首的一干随从离去。
行步到侧门的屏风之前,高师盛回过头,补充一句:“本判官和诸位相见恨晚,今日言谈甚欢。松平玄藩,本判官与你乃是亲缘,可惜以往因俗事而无暇相聚,说来亦是觉得有些迟悔。今晚便留在使厅内,我为玄藩摆酒设宴,再派人请令郎来本判官的使厅内,来一叙兄弟情义。”环顾一圈,对其他人道,“也请你们诸位的子侄,一起前来聚饮,宴会之后便直接留在使厅内任职罢。”
说完,留下那些惶惶不知所终的豪族,一甩垂云大袖,扬长而去。
高师盛堂前杀人,威吓一众豪族,索要誓书、质子,看起来威风八面,实则心中忧愁。
这些个一文不名的小地头,尚且如此抗拒自己这个骏府代官,更遑论郡北菅沼氏这个真正的豪右势族。要想在八名郡站稳,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下午时分,长谷川隼人、岛崎景信两个便分领百人队出城,前去松平忠继等被迫投诚的豪族家中,将对方的嫡长子和适龄子侄,悉数请到使厅做客。
随矢田作十郎一同被收捕的那几名豪族武士,也从牢狱中放了出来,一并充入寄亲寄子众内。
原本只是让他们去请录书上有名之人,这两个人倒是当真大胆妄为,以设乐原为中心,杀去附近两个乡内豪族家中,趁其猝不及防之下,威逼对方一同交出人质。
这些‘寄亲寄子众’年纪大的三十来岁,年纪小的十二三岁,高师盛见了一面,略微安抚,即刻被编为三河众,任命松平忠继的长子为番头,划归家老国司元纲手下,进行统一敦训。
宴饮过后已是深夜,众豪族陆续从馆敷内拜离,自去在城中为他们准备的住处。
高师盛负着手,踱步行上天守阁廊道,快到夜禁时分,喧闹的馆城逐渐安静下来,俯瞰城内,町街内的房舍鳞次栉比,遥望城外月朗星稀,远山匍匐,更为这春日深宵增添三分浓色。
对面山寺下的门前町寂然无声,前些时日的扰乱,似乎已经被町中百姓忘诸於后。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大铠的甲片的呼啦啦撞击,旗本队的卷腹简薄,甲片不多,显然来者是名武士,这么晚了,还有谁来?
高师盛正待转身,瞥见天守阁楼外街角两三个人影晃了晃,好像在馆敷外窥探徘徊,忙着追着去看,远远地有回见组巡夜的过来,火把通名,照亮一大片,再想去找寻方才那几个身影,却已经瞧不见了。
倒是未曾将之放在心上,许是那个在席间饮醉了的武士,找不到回住处的门路了,门外值守的大井盛朝进来禀告:“判官,津俱众来人求见。”
高师盛白日派一色贞秀带领抓获的山伏,由其引路前往郡北望公山中接洽,商谈招抚之事,这些山伏对经略郡北大有用处。
“将之请进来罢。”高师盛又往窗外望了眼,有些放心不下,趁着那伙山伏派来的使者还没进来,低声对大井盛朝道:“馆敷外街上,似有闲人游荡,你领几个人去细细查看,若是饮醉了酒的武士,便将他们送回屋舍宿住。”
大井盛朝凛然,他自被任为家中执事,实权便相当於是接替了长谷川隼人来统领旗本队,一听家督说,竟然有人深夜在外,试图窥伺居馆,急忙下得天守阁去查看。
他武艺不精,於是在天守阁下兵舍中点选四五名刀枪娴熟的旗本后,脚步匆匆的向馆外而去。
国司元纲订立的家法:家督私室,访臣刀兵禁入。一色贞秀领着几名山伏在门外解下大铠,交出随身太刀,进得门来,纳头便拜。
高师盛此时已经脱去那身繁重的武家朝服,只穿着一身武家常居的水干袖衣,坐在榻桌后面,笑着欢迎,道:“无需如此多礼,几位武士可是让本判官恭候多时了。”
第四十九章望公山中津俱众
津俱众原本只郡北望公山中的一伙寻常贼寇,但是这几年灾荒水患频发,越来越多的自耕百姓逃荒,一部分涌入远江当了流民,另一部分则是逃入山中当了不入土断的山户。
津俱众收拢大量流民,因此得以壮大发展,往山下开垦名田,却被菅沼氏霸占,去年一向一揆乱中,这伙山伏众便打着护卫佛法的旗号,下山同菅沼氏厮杀争斗,甚至还烧讨了菅沼氏临近望公山的两座支砦,并将一个町宿劫掠焚毁。
因望公山毗邻信浓国,筑摩郡内许多战败的仁科一揆势,或是不堪武田军洗劫百姓,纷纷逃入两国边界的群山之中,有一部分深入三河国,跟津俱众合流,使得这伙原先名不见经传的山伏,一跃成为了拥众上千的国人一揆。
因粮秣不济,故而入春以来,津俱众时长下山抄掠郡乡,最终惹得东三河国人旗头菅沼氏发兵讨伐。
在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入郡前,双方才刚刚厮杀过一场,这也是为何津俱众会靠拢善秀寺,说到底还是想要寻个靠山,好同菅沼氏继续争斗,现下善秀寺指望不上了,改投骏府代官对其来说也是一样的事情。
至于说死在高师盛手底下的那几个山伏,则悉数被人遗忘。
“有劳武藏守深夜等候,实在是我等乡野鄙夫的之罪,本该明日再行拜谒,奈何山中朋党都在等候讯息,故而不得不冒昧叨扰,望乞大人赎罪。”领头那人身穿直垂衣,乌纱裹发,似是模样不似豪族的武士,反倒像是有些像骏府城内的落魄小公卿,这一番话说下来极有条理。
高师盛笑而不语,命在广间左右随侍的武士,请这几人入座,亲手冲泡了茶汤,思及这几人可能未曾用饭,又叫婢女取来蜜饯、肉脯送到坐榻前,这些吃食亦是城中几名座商献上,用来取悦他欢喜。
那几名许是真饿了,也不推辞,狼吞虎咽的便将碟盘的吃了精光,城中巡视的回见组敲响铜锣,中泉寺内的撞钟处,传来阵阵响动,一更天了,全城宵禁开始了。
领头那人饮过茶水后,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精美茶具,再度领着众山伏拜倒谢恩,口中称道:“小人飞驒古川国司家末裔,古川右近大夫秀纲多谢武藏判官盛情款待,我等浮浪流贼本该早些前来拜见大人,早在信浓之时就有心前去投奔,只恨当时受道路阻隔,未能成行,听闻武藏判官前些时日,一战讨伐山寺恶党,我等先在此贺喜大人武运长久。”
古川秀纲出身飞驒三国司家中的古川姊小路氏,不过飞驒三国司家的处境,比之高师盛那位在骏府城寓居乞食的岳丈姊小路公常来说,还要不堪。
飞驒本就个地薄民寡的令制下国,又深居内陆,为诸多强藩团团包围,除了各类林木外,几乎再无可取之处,即便国内有数座年产不小的金山,但不论是北陆三越,还是甲信、美尾这七国大名都是对此兴趣缺缺。
应仁之乱前,先有京极家担任守护委派代官三木氏与姊小路家对抗;应仁之乱后,京极家衰败,姊小路家也分裂为鹰利家、小岛家、古川家这三个分支,为了争夺这个弹丸之地的国司官职,互相间大打出手,最终被京极家的代官三木氏和江马氏不断侵占本就不多的宛行。
弘治二年,古川家更是被三木氏灭亡,家督古川重继遭到软禁,家中一门尽数离散,古川秀纲就是遭到放逐的一门众,一直带领着部分仍旧忠心耿耿的郎党,聚集了山中的百十户山民,徘徊於飞驒群山之间,亦民亦盗,时刻准备杀回飞驒国内寻三木家报仇。
他说仰慕高师盛的威名想去投奔,虽只是虚言客气,但却也不是真的全无动过这个心思,不过当时带人正忙着在飞驒国内煽动一揆势,试图恢复古川家的旧领。
不过现在逃亡到了三河国,不用多说也知道是不敌三木家,被击退后大败而走。
“古川大夫不必见外,要论讲起来,一色案主前回给我报功,言及右近大夫,可是大力赞赏。飞驒精兵,着实果勇善战。只是本判官才入八名郡不久,钱财着实紧张,难免上赏不酬功,还请右近大夫多多见谅。”
高师盛坐守中泉馆的这段时间,也没有闲着,而是派出了户隐忍者携带钱财进入山中,煽动津俱众再次下山为寇,劫掠郡北豪族治下的乡里,接连烧讨数个村落。
菅沼氏为何在他流露出侵吞设乐原的意图时,也未派人过来私斗,并非是不想,而是兵力被津俱众给拖延住了。
“我等这些草寇有什么功劳,能为判官略尽些绵薄之力,已是心中欢喜以极,判官赏赐太多,来正是想请判官收回,不然,我等实在于心不安。”
高师盛笑道:“古川大夫居功不傲,如此谦退恭逊却是太过了。”微一沉吟,拿不准对方是不是以退为进,,想要继续索取钱财?
眼下是拉拢借力的关头,些许钱财无足挂齿,朝比奈元长和高师国支援的可不止有三百军势,还有不少钱粮武备,故而笑道:“敢是古川大夫只顾自己的节义,却是忘了我这个判官了么?”
“武藏判官此话怎讲?”
“你不要赏赐,固然高风亮节,可我这有功必赏的名头岂不是反而要就此落空了么?”笼络人心久了,这种推心置腹的场面话说起来也是愈发顺遂,听得古川秀纲等一众山伏极为顺遂,好似自己收钱是为了对方着想。既得了实惠,又做了好人。
这些言谈,都是当初从今川氏真身上学来的,能够统御东海道的三州太守,又岂是个只会附庸风雅的俗人。
高师盛笑道:“所以,我非但不能收回那些赏赐,以后津俱众若再立下功勋,本判官还要加倍赏赐才行,以来彰显古川大夫对骏府的忠义之举。”
第五十章代官资贼掠豪族
此话说得掷地有声,就连古川秀纲也不得暗自叹服,面上却仍旧坚持:“我等早就有心为判官效命,况且纵是没有大人授意,我津俱众依旧要同菅沼氏争斗到底,些许微功,何足愧受重赏?”
他态度坚决,高师盛心中思忖,拿不准这伙山伏到底所求为何,试探问道:“古川大夫纵使不要,也当为津俱众内的百姓考虑,这样罢,待大夫回山之时,我再送予一笔钱财,不赠大夫自己,而是恩赏给津俱众内的百姓们,如此可好?”
“山中缺吃少穿,津俱众内百姓素来都在山里过惯了苦日子,有了钱财也是无用。”古川秀纲一开口,就直接提及山中贫瘠苦寒,将与赏赐多寡这个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到了一处。
高师盛略略点头,猜明白了对方的索求之物,果然古川秀纲顿了下,接着道:“方才判官大人夸赞小人高风亮节,甚是有愧。实不相瞒,最先提议退回赏赐的,并不是我等这些総领。”
“噢?那是何人?”
“却正是那些逃入山中的百姓们。”
此话一出,这伙山伏的来意高师盛猜出了个七八分,一边儿客气地为跪坐在身旁,辛苦担任护卫的青木大膳续满茶水,一边儿道:“这却是为何?莫非还有别的隐情不成么?”
“将军不知,我等津俱众内的百姓,在逃入山中前多是农户,虽然也渔猎采金,但一日三餐,还是要从耕种畑梯中得来。郡北山中,地薄贫瘠,肥力实在不济,常常种下粟稻麦粮,因为缺水少雨,被旱死大半,百姓的日子相当难过。”
畑梯;即指旱地梯田。津俱众虽然居住山中,虽也兴建山砦,但因为民力微寡,自是无法乡大名那般发动成千上万的劳役,将整座山头推平后,再在上面修筑大城。
这些山伏们占据的乃是一块天然的平顶山头,开垦的薄田分散不说,要么远离水源的旱地,要么就是无法使用牛马精耕细作的梯田,故而格外仰仗从山下购买或者掠夺粮食。
菅沼氏历来与山中浮浪关系恶劣,大抵就是因为粮食问题,津俱众下山买粮受到菅沼氏趁机加价盘剥,原本因望公山正处于菅沼氏宛行的重重包围之中,又缺少兵力,故而也就强自忍耐。
去年东海道各国都受到水患侵害,三河国虽然西有矢作川灌溉冈崎平原,东面的丰川流域形成了丰桥平原,粮产石高历来获多,但因国内豪族林立,借着水患大肆盘剥兼并良民的土地,灾情反倒比饱受天龙川肆虐的远江国还要严重,国内粮价飞升至数倍不止。
索性自古山地多出矿产,望公山深处便有一座小金山,虽不能同骏河那些藏金量庞大的金山相提并论,且开采成本极高,但山中的浮浪山户还是零星开采一些狗头金跟伴生的生铁石,用以下山交换必要的盐粮布帛、工具武备诸物。
菅沼氏趁着灾患坐地起价,向津俱众收取十倍粮价,想要逼迫其等下山成为菅沼氏庄园的徒附,两边从此正式宣战私斗,从去年冬天,一直打到现在还没有停止的意思。
古川秀纲话里的意思,高师盛很清楚,无非是不满于这些赏赐,想要狮子大开口,让中泉馆这边承担津俱众出阵的兵粮,甚至是武备。
高师盛道:“我虽没有去过望公山,却也在信浓山中行军过。山间的确地贫,百姓们如此受苦,是我失责了。······古川大夫徒众怕不是有千人?”
“算让新近投奔的那一伙儿,已有近两千之众了。”这话说的不免有些夸大,且不论望公山究竟能否供养得起两千人,单说真的有两千人,足可以出兵七八百人,内乱不止的菅沼氏,恐怕是根本不敢去招惹这伙山伏,反而还要担心他们来攻取。
古川秀纲故意夸大,除了想吹嘘一下门面外,无非是想从这边多讹诈一些兵粮,这点心思根本瞒不住人。
“两千来人?”人数太多,肯定是不会给这么多兵粮的,高师盛问道:“不知古川大夫有何打算?”
“判官若是愿意,我等情愿拿判官的赏赐来换些陈米杂粮,也好让山中的徒众们,勉强混个温饱。”
高师盛对这种请求自无不可,面上却皱了眉头,道:“眼下离秋收尚早,中泉使厅内的兵粮亦不为多,剩了几百石的余粮,怕是不够山中百姓吃用。”
津俱众人数越多,与菅沼氏对抗的时间才会越久,但莫说开口就想要两千人的兵粮,只要二百石,也不能一次性给了。郡北菅沼氏为首的豪族已经颇为难治,若是再加上这群尾大不掉的山伏,太过危险。
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对这群山伏可用而不可信。
高师盛端起茶具,心不在焉地饮了两口,拿捏片刻,道,“不如这样,古川大夫走时便先带走五十石兵粮,总不能叫津俱众部众的百姓们,在山中忍饥挨饿;若还有短缺不足,待从远江征调来的兵粮米到了,我在想办法补给百姓们;倒是太刀、长枪这些武备在刀藏兵库之中,尚有不少剩余,不妨领取兵粮时,捎带运回去一些,百姓们也好用以抵御豪强侵害,古川大夫以为如何?”
五十石兵粮虽不算多,足可以缓山中贼寇一时之饥,赠与太刀,长枪正是为了壮其声威。山伏收受援助,事若顺遂,可乱郡北郡乡庄田;兵颓败溃,些许损失不虑生变。
明面儿上,高师盛给出的借口,非常的有理,不是不肯给而是真的没有余粮。
古川秀纲低下头,想了一想,他也知想要太多兵粮自不可能,先前矢田作十郎给的无非也就是这个数目,索性善秀寺那边还有一队人马求助,两厢加在一处,倒也不能算少。
若高师盛真的满口答应,他反倒要疑神疑鬼,怀疑里面是否藏有阴谋算计。
第五十一章苦于武备不足阵
“刀枪箭矢等武备,不知判官能分给我等多少?”刀枪这类武备,山中并不算缺,但强弓、箭矢却是极为稀缺。
对於津俱众的山伏们来说,弓矢不禁能用於合战,日常射猎更是离不开。山中虽然也有一些竹弓、劣矢,可属实算不上什么好用。
竹弓力弱不说,箭矢更是粗糙,多是些削尖的细竹制作,好一些的装上尖石、兽牙,怎么能跟军中打造的铁箭相比。
“太刀、长枪在藏库中尚有许多,我虽不知具体数目为何,料来起码能分给古川大夫三十把伊势太刀、上百杆片镰枪。”
高师盛看他一眼,笑道,“弓箭我这处也不算多,不过古川大夫既然开口相求,纵是再难,我也要让下面主管武备的军奉行竭力相助。”
讲到最后,却仍是不肯说个具体数目,打了个哈哈就搪塞过去了,等于跟没说一样。
高师盛话里意思已经很明显,就连广间内其余山伏和旗本都听出了婉拒之意,何况是古川秀纲?他道:“判官美意,在下感激不尽。有这些兵粮武备相助,回反望公山以后,我便点齐徒众下山再寻菅沼氏决一死战,只是毕竟津俱众内契党甚多,不少人家怕不愿意,我也不好强迫。想来不如先出阵个百十人,斗赢一阵,给那些个目光短浅的愚氓们瞧见好处,不怕不主动随从。”
津俱众只是山中一众流民的总称,下面亦是契党林立,不过他一个外人能被推举出为総领,岂会连这点威信都无?
高师盛看透不说,点头称是:“古川大夫老成持重,如此安排也是应该。我便给粮库、兵藏传去令书,叫他们先预备好用五十石上好的兵粮和锋锐武备。”
“在下代津俱众上下,多谢判官厚意。”古川秀纲再次带着屋内的几名山伏,俯身拜倒谢恩。
高师盛起身,走过去扶起他来,大笑道:“我妻家亦是古川大夫同宗,何须如此客气?大夫既来投我,你的部众便是自家人,为自家人谋些好处,理所应当!”
这几日接触下来,古川秀纲决定向高师盛借力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发现其妻家,乃是与自己同出於姊小路氏,双方原来还有这么一份缘结。
战国乱世本质就是朝臣武家之间的内斗,亲缘虽然未见得能够相互取信,但若无这层亲缘关系,则是连互相洽谈的可能,都会变得渺茫许多。
古川秀纲连忙谦道不敢,而后旧话重提,道:“判官大人的钱银赏赐,待我遣人过来运粮时便一并送来。”
“自家人,讲什么以钱换物。这兵粮武备本就是要送予大夫的,银钱岂能再收回来。古川大夫,你我二人论下来,本就是亲缘,又助我为骏府奉公,劳苦功高,不可不赏。军中赏罚有定,你莫要叫我为难。”
古川秀纲坚辞不要,道:“自家人知自家事,些许微功,得蒙判官赏识,我等已经很是忐忑,值不得判官厚赐。”
高师盛笑道:“既如此,但随近卫大夫。钱财身外之物,山中百姓,甚时候有所短缺,只消派人过来提前一句话,我必给你准备的妥妥当当。”
借着高师盛不吝许诺的功夫,古川秀纲道:“正好我这里,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古川大夫又客气了,尽管讲来。”
“望公山中,地穷是一,铁也缺少。我配下的徒众也还罢了,其他山民捕猎时,甚有仍用骨镞的。山内荒蛮,猛兽多,没有铁箭,难以立身。若能再得将军些许熟铁,津俱众上下,定然感恩戴德。”说完了,他炯炯注视高师盛。
望公山内所产的生铁矿,跟古川秀纲索要的熟铁是两码事,想要用生铁矿打造工具、箭头,乃至是刀枪,无不是先要用高炉将之炼化成铁汁,待凝结成熟铁,才能锻打锤炼。
冶炼铜铁的技术,要说难也不难,但却少有国人众乃至是小大名能够大规模冶炼。皆因打造熬炼铜铁的高炉,需要极高的材质,且炼铁投入下去的钱财也是极多的,千百贯永乐钱花下去,都未见够前期的支出。
不谈必备的人手和巨量的木材,单是各家大名对内实行专卖,严格控制铜铁矿的的流出,寻常豪族就是建好了炼炉,费尽心思收购来的那点铁矿,都未见得够开一炉
再加上炼炉时长爆炸,津俱众挖到各类矿产后,也只能运下山去,低价贩卖给座商。
津俱众有了钱,按理说足可以从座商手中买到想要的武备,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骏府不禁止刀枪贩卖,但却对弓矢、大铠监管甚是严格,严禁商户随意贩卖,违者历来严惩不贷。
豪奢如长田家明面上,藏在家中备盗的挂甲和长弓也没有多少,只能去高价购买铁炮用於防卫,又何况是津俱众这帮子游离在骏府法度之外的恶党,即便有座商敢偷偷贩卖些弓箭、甲胄也多是价格极高,质量极差的次品。
说到底,古川秀纲还是旁敲侧击的想索要箭矢,提出这个要求,还真是不情之请。
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高师盛也不便拒绝,只得道:“区区小事,我给你写个令文,让人分出二十把强弓、五百铁镞箭矢。”
高师盛正欲扩军备战,消耗性的箭矢自己这边都供不及用,岂会愿意赠给一群山伏使用,古川秀纲对此一清二楚。
他的这个要求,是临时想到,半为实情,半为试探,其实早就做好了被回绝的准备。没料到高师盛真个就直接答应,心中大喜,再次拜倒,连连感谢。
高师盛一笑置之,又闲聊一会儿,街道外打了两更两点,古川秀纲起身告辞。
夜禁不得人行,武士也不例外。除了写给他去取兵粮武备的令文,高师盛又取出检非违使的判印,批了个因公办事许夜行的令文,一并给他,让一色贞秀代自己送对方一行人送出离馆敷,安排歇息的住处。
第五十二章建武荒山叹风云
高师盛看着入室护卫的旗本随着退出去,就连青木大膳也去了廊外值守,取过尚温的茶壶,独坐在榻上自斟自饮。
他和古川秀纲面子上两相融洽,实则就在刚才交谈中,互相不动声色地已经来往交锋几合。
高师盛说“你既来投我,就是自家人,粮也给,钱也赏”,言下之意,在试古川秀纲有无改友盟为投靠他配下效力的的意向;古川秀纲则轻巧巧化解,回答“自家人知自家事”,很清楚地表明了态度,你是你,我是我。
两边还是分得清楚一些比较好,直接了当的表示了拒绝,这也是国人众对於家臣化最直接,最正常的回答了,更何况高师盛还仅仅只是一个今川家的代官,论及实力未见得就比津俱众强上多少。
在信浓时,他手中握有重兵,可以说是当时威加千人的大将,古川秀纲才会有依附之念,现在高师盛只是连豪族都弹压不住,还要求助的山伏恶党的寻常代官,何以能让旁人纳头便拜?
高师盛听了明白,才接下来说“钱财身外之物,山中百姓,甚时候有所短缺,只消派人过来提前一句话,我必给你准备的妥妥当当。”
隐约点明我尊重你的意向,钱财不算甚么,你只要和我继续合作,日后凡有所求明言即可,必不会有所亏待。
古川秀纲要求高师盛“赐给些许熟铁”,不是来时就想好要的,而是在高师盛拒绝给他弓矢、大铠这些真正难得的武备后,才以退为进,从侧面点名自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恐怕不会再向之前那样卖力替他来对付菅沼氏。
高师盛对於津俱众的提防,他完全清楚,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些考量他可不会去管,更不可能去心比心的去体量一二。
故此明知高师盛不愿给,偏去以要铁为名催促,并且直言为打造箭镞所用,观高师盛的反应。
高师盛初时没想到此节,只以为他要铁,是因了他先前出兵,替中泉馆这边与菅沼氏私斗了一阵,觉得所领的恩赏,尚不足酬报功劳,所以才开口连连索要。
顺便进一步表示津俱众的立场和态度,双方之间说好听些是结为援引,说难听些就是互相利用,津俱众立下一功,便要一次恩赏。
饮完剩下的半盏茶以后,越想越不对,联系前后,霍然想通。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当时他若是有半点儿犹豫,引发古川秀纲的疑虑,后果如何,真不堪想象。
他能跟自己合作,当然也可以再次跟善秀寺搭上线,甚至将自家的图谋向菅沼氏和盘托出,以来换取和睦,那时候自己可就要真的成了全郡豪族反抗的‘恶代官’了。
夜风渐渐变凉,手中茶水犹热,高师盛抚案半晌无言。一个国人众之长,便有这等心机,着实出乎他的预料,原本心中独坐馆内便可运筹帷幕,使郡中豪族自绑请降的念头瞬时烟消云散。
拂袖自榻上起身,推开天守阁的窗牖,面对馆城外的锦绣山水,自己得到的第一座居城,高师盛的精神不由一振。
他非但没有因遇到目前的小小挫折,而变得低沉忧虑,转首向着尾张清州城、三河冈崎城、骏河府中城这三个方向频频顾盼,心中愈发斗志昂扬。
最终目光定格在了望公山的方向,入城时就尝闻人言,哪里曾是足利一门诸多庶流,‘元弘之乱’中兴举义兵,反正建武朝廷,同北条大军鏖战交兵之地。
登高而望山峦,夜色深沉的穹幕之下,隐见林木齐整,宛如三河武士精锐,复观北望公山上草森,皆类人形;闭目侧耳倾听,略带凉意的晚风声中,传来枭唳阵阵,恰似沙场法螺传音讯,幡骑突出万军之间,刀枪劈砍杀敌所发出的尖利鸣响。
一句喟叹在他的心头闪跃而过,不禁轻声吟道:“尝登中泉,观建武战处,叹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推古思今,对比当年建武新政之时,足利尊氏、新田义贞、楠木正成、北畠显家这些古之名将,麾兵奋进,逐鹿关原的时代。
高师盛不禁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没有可与这些英雄比肩的豪桀,以至于让一些小人之辈成了当世的名将。
可反过来思之,南北朝分而对峙,号称武家栋梁的足利尊氏不也未能统一天下么?室町幕府之虚弱,比之镰仓执权还要不堪,说起来无非也是当时天下,无有英雄。
方今战国乱世,莫非真的没有英雄豪桀不成,古人常云:十室之家必有忠义,万人之中岂无豪桀。
北条早云、尼子经久、三好长庆、毛利元就、今川义元、武田信玄、长尾景虎,乃是与自己列兵对阵的村上义清,谁又能说他们不是这战国乱世的风云儿,只可惜受制於天时、地利、人寿,这三才之数的厄难,未能尽兴与敌酣战不休,争夺天下。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三位尚未趁势而起的天下人,又何尝不是如足利尊氏那般,因‘时无英雄’,才得以‘竖子成名’。
推来思略,这八名郡内不同样没有豪桀勇士,才让自己这个飞鹰走犬跋扈无忌,一群乡野内的小人尚且如此难制,真正的天下英雄,更都是何等人物?
当得起天下英雄称呼的,他以见识过一人,不免思绪转到了有‘东海道第一弓取’的今川义元身上,再由今川义元,转到三河国内。
到目前为止,与八名郡内豪族抗争,他似乎赢了一阵,但心中知晓这非是自己棋胜一筹,而是依靠骏府今川家的威势。
他着实坐立不安,要非接下来的谋划离不开这位津俱众総领,非得立刻去叫岛崎景信带兵出城,将来对方伏杀於路上,栽赃给菅沼氏不可。
“判官?”
高师盛转身,大井盛朝不知何时进来了。他是回来复命的,道:“小人引了队旗本,搜遍附近街道,又整个检查一遍馆敷,没见着甚么人。便叮嘱这些旗本队,加强前后门户的戒备。”
第五十三章检地土断设庄所
高师盛点了点头,道:“没找着人就算了。天黑夜沉,许是我看错了。”
他现在心中尽是如何在事情败露前,抢先下手一举拿下菅沼氏,町街上的人影已算是小事了;大井盛朝辛苦一遭,不能不慰劳,道,“我记得,今夜不该你轮值罢?”
“长谷川晚间喝醉了,我便来替他一回。”
“那个讨打的泼才,一时没看住就又有错处。”
大井盛朝退身要走。高师盛叫住他,拿起自几案上那几盘没动的蜜饯、肉脯,递了过去:“天气冷,容易着凉,值守时多饮些茶汤,需得注意身体。先前各家座商进献的这些吃食,除去待客外还剩了不少,拿去给外间的郎党们分了吧。”
他话语随意,没居高临下的赏赐派头,倒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谈叙话。
大井盛朝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作为豪势之家的武士,日常起居穿用无不是最好的,更不用说妻子本就是公卿贵女,更是备下不少好物,高师盛基本不用,最多略微留一点,余下的尽数分给配下武士、郎党,几乎成了惯例。
故而大井盛朝也没有推辞拒绝,应了一声便将之接过,行礼拜谢后,就退了下去。
点点滴滴,汇作深恩厚情,日久天长,才是真正能广结忠义。
接下来的数日,极为忙碌。
城内多了三百从引马城派来的援兵,城中的中泉寺便有些居住不下了,况且军势和徒附也不可能长期驻扎在佛寺内,短期宿住倒是无妨,时日一长难免会不方便。
松平忠继带领着乡里豪族,从中泉馆控制下的设乐原内,向百姓抽调普请劳役,协助军势外出伐木,修筑兵营长屋。百十名老弱,头顶着水盆,手挽着饭筐,正顺着城门向外间的町宿而去,给忙碌劳作的青壮们送水送饭。沿路都有轮岗的足轻,在维持着队列秩序。
从天守阁上远远望去,城门、町宿场内,人群如蚁,在工匠的指挥下喊着号子,好一个热火朝天的场景。
中泉馆的城门顺道又加高了,加了固,在原来的寻常硬木门包裹上了一层铁皮,城上的望楼处,增设了防备冲车的干戈板,城门外的壕沟也挖掘的更宽了。
不远处,就是个大演武场,城内除去值守巡防的足轻外,全都在此处训演,喊杀声几乎可以响彻半个中泉馆。除了这个演武场外,城南还有一个练习骑射的马术道场,使番队多在哪里受训。
高师盛如此大张旗鼓的演训军势,不必多说,自然是为了震慑治下的豪族们,使其知晓,他这个检非违使底力深厚,根本不会畏惧郡内豪族暗地里煽动一揆,动用武力来驱逐自己。
相反若真的敢有作乱之辈,根本不用等远江国调派军势平乱,仅凭城外的部众足可以将之全部弹压下去。
善秀寺和菅沼氏都算是默许了高师盛这个‘恶代官’对设乐原地方的支配权。
三方暂且偃旗息鼓,并非是为了共存共荣,而是为了将来不久后发生的私斗拼杀积蓄底力,春耕结束后,才是真正决一死战的时候。
乡间豪族间的私斗,完全不同于成百上千人的合战出阵,至多是几十人规模的游斗,以烧讨对方的田产、家宅为目的,这个时候相比冲锋陷阵,更重要的则是全方面的进行警戒守备。
一下子控制住了整个设乐原,高师盛顿感压力沉重。他虽然久经奉公,但却也没有管理负责数千人生计的经验,好在有家老国司元纲事无巨细的出面安排,将诸多杂事,安排的条理俱到。
但总不能将什么事情都交给别人来替自己处理,战国乱世什么都可以舍弃,唯有权柄必须要牢牢的把持在自己手中,才能更让人放心。
足利公方受制于细川管领,细川管领受制於三好家宰的事情,他可不想出现在自己的身上,况且在高师盛看来民政事,远比出阵合战要来得重要许多。无有资财兵粮作为支持,谈何出阵用兵。
高师盛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高筑墙、广积粮、缓图大业。身为一家之主,无须事必躬亲,但总体的事情一定要有所了解。因为他非嫡子,从断处家中诸多事务,这点上来说反而不如自己的次弟高师义,故而这些天,便一直跟在国司元纲的身边,进行揣摩学习。
各乡的检地旧账被陆续选出来。设乐原内中泉乡的人口最多,近两千众,三分之一的人口都集中在中泉馆内;古川乡少一点,一千上下;乘本乡、贺茂、金沢三个乡面积狭小,加在一起还不及中泉乡一半大,人口更是只有七百人左右。这些人口比重上,秽多分人十之一二,军役众和自耕田地的亲方百姓十之一二,基本都是分散在乡里各处,剩下的俱是依附豪族的徒附、水吞佃农。
第一个问题就来了。非我一门亲族,其心必然存异,作为外来武士团,该去怎么管治本地豪族。
国司元纲老成谋事,不谈远江高氏内部的家法,仅骏府在治理地方上就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方法。
便首先提议,说道:“武藏判官,以我的看法来见,接下来首先需要核定检帐,恢复保司庄所、兵站。一则落实人口,便于管理,二则庄所之制本就是骏府的常设役职,乡里有事,保司即可负责处理,保司代官监管不力,论罪处之。如此一来,各乡里的百姓不虞受制豪右盘剥,免得惹出一揆之乱。”
原本的保司代官,全都在高师盛奏请奏请朝比奈元长后,一口气将之通通罢免,即便不罢免,在斩杀两名保司代官,并将之传首全郡后,余下的代官也不敢在出面,回到乡里去自寻死路。
高师盛颔首赞同,补充道:“保司代官,应尽量选我远江国的武士来担任,在乡豪族可充任付盗、书役两职,以来负责同百姓们沟通,务必使其竭诚为骏府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