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梅川丧子痛,秉公诉刑名
回到庄所的时候,夜色渐深。
在回来的路上,青木大膳因争辩稍显脸色不虞,但还是恪守礼节,推开庄所大门后,退避两步,请高师盛先进。
刚入前院,就听见一阵哭声。
室野平三、新津孙一郎、木村平六、木村平八兄弟和寄住的货郎们都在,此外还多了五六个陌生僧人和两名女子。
哭声正是那两名女子传出来的,她们跪在戒师的尸体边儿上,年长的那个伏在尸体上,失声痛哭,年少的那个容颜憔悴,只在一旁暗自垂泪。
室野平三因离着门口较近,最先听到动静,连忙招呼新津孙一郎等人迎上。
室野平三指着为首的那名中年僧人,小声介绍道:“庄头,这位即是梅川院的院主空善禅师。”
梅川院空善年过五旬,面白无须,身披黑傧浅褐缁衣,过肩斜著赤色袈裟野,也不避讳素地不净,席地盘坐,手持一串念珠不停的轻轻拈动,闭着双目,嘴唇不住地微微颤动,似是在替自己冤死的弟子默诵往生经文,超度他早日往生极乐。
高师盛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叫苦道:“当真来者不善。”面上不露异色,脚步不停,来到空善禅师面前深作一揖,毕恭毕敬道:“公务繁忙,竟有劳禅师久候,实在罪过。”
空善禅师毫无动作,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一般,依旧默念经文,高师盛也不作声,又揖一礼,退还旁侧。
室野平三继续介绍道:“这几位是空善禅师的门徒。”
五名和尚有一人眼熟,在下午在命案现场见过,正是那净空和尚。
剩下四人相貌不一,但各个都是腰佩戒刀,孔武有力之徒,所料不差的话,当是梅川院蓄养的护法僧兵。
彼此见过礼后,净空道:“深夜来访,叨扰诸位安歇,实在失礼。”瞧了眼自家院主和那两名女子,接着说道:“家师得知犹子身遭不幸地噩耗,心中悲痛万分,执意要连夜过来,亲自替他超度····庄头适才去了哪里?可是查到了贼人去向?”
犹子即假子,干儿子的意思,但看空善禅师如此做派,说不得就是他自己亲生的假子。
佛宗自自飞鸟时代传入,大小和尚们遵守清规戒律的便没有几个人,尤其是平安朝的官家,因屡屡受制于藤原氏“摄关”,权利斗争之下,遂出家入道以院政操纵国政,虽居佛院,仍旧妻妾成群。
开启院政的白河大王甚至与孙媳藤原璋子有染,生下显仁君即后来的崇德大王,另有谣言传说,开创武家政权的平大相国清盛也是他的私生子。
有这样的法王带头,荒淫无度,以至于当时“僧人皆有家,不以为异。”
真言宗祖师空海曾提出过“不蓄妻子者,使其事简累轻,道业易成也”的清修法门。
这种行为开始是自愿的,但后来成为了戒律约束的言论,但在白河法王的带头破坏下,逐渐被僧人们彻底被抛弃。净土真宗祖师亲銮上人,娶妻生子,以子女开山立寺,扩张基业的方式,反而被争相效仿。
当下不论那宗那派的和尚们,都是光明正大的娶妻生子,以寺院之名为姓氏苗字,将寺院佛田当做家业私产,传留子孙继承,俨然武家豪族的做派。
“犹子”之说,只不过是掩佛耳目,欲盖弥彰的托词。
空善禅师年过五十,膝下仅有这么一个“犹子”,如今死于非命说不得真的要过继一个养子来继承家业。
“适才我同付盗两人,沿着乡道巡查了一番,并为发现有停留本乡的迹象。”高师盛没有同净空和尚,实话实说的必要,顺着对方附和了一句。
青木大膳站在最外围,根本就不理会净空和尚的发问。
两名女子一门心思都放在死者身上,恸哭不止,高师盛过来也没有起身见礼,年长的那女子伤心欲绝,应是空善禅师的妻妾,死者的生母,年轻女子大概是死者的妻子。
净空和尚叹了口气,一边将那妇人搀起,一边劝说道:“云寿尼师娘,不要哭了,有什么话对高庄头言讲,他定能替师弟将杀害他的凶手绳之以法。”
他不提醒还好,一提醒,那位被名叫云寿尼的妇人立刻抬起头来,高师盛腰挂铜牌告身,众人又以他为首,明显就是差官了。
她扑过来,抓住高师盛的胳膊,泣不成声地哭诉道:“差官!差官!贫尼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下午就被人给杀了。如今他死了,让我可怎么活啊?差官!求你定然要把那凶手抓获归案,替我儿报仇雪恨啊!”
高师盛瞥了一眼净空和尚,心道:“要不是你这好师侄,非要带人去善光院无理取闹,又怎么会死了儿子?”不用说现在这一出戏,也定也还是这净空和尚撺掇的,不由大为光火。
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将从妇人手里挣脱,扶着她交还给净空和尚,温言安慰道:“杀人者可能已逃遁三河国,此案需上报郡中,该怎么处置,全凭郡守做主。不过还请梵嫂放心,我一定会全力配合郡中的命令。”
师娘、梵嫂都是对僧人妻子的称呼。
这句话也就是糊弄糊弄无知妇人,话里的推脱之意,根本瞒不过净空和尚。
但高师盛这话说的言之凿凿,明日的官司还要靠他出面佐证,向郡里的通判说项,不好过於逼迫。
“明日,望请庄头,仗义执言!”
“这是自然,我定当会与郡中刑部少录和检非违使如实回禀,相信定然很快会有裁决判状下来。”骏府不承认大小官吏自家冒领或继承祖上的官职,而是以今川家内部的实际职务,每年重新先朝廷集中表举。
如庄头代官职务,表举的基本都是兵卫职,属於六卫府中的兵卫府管辖,分左右两部,主要负责京都的警备、巡视工作,与庄头责任相同,故而前任庄头野山益朝的职务被表举的就是正八品上右兵卫大志,高师盛接了他的班,等呆满了一年“试守”期,骏府方面,就会正式向朝廷表举於他,出任兵卫官职,至于他会被表举几品何职,具体还要看他的过去一年的考核功绩来决定。
如果不合格,那他就无法“转正”,要被撤职申饬,如果任期内有严重失误,甚至会被逮捕回骏府城问罪。治下“宗论”,并且出现死伤就是兵卫官的失职,只不过高师盛现在还未正式续任,又是第一天新任就出现重大问题,也没写交接文书回呈郡中,按理是追究前任的责任。
主管刑律治安的多是正六品以下的刑部吏职,受两使厅辖制,最高位者官至六品。分别是“检非违使厅”的从六位下“检非违使大尉”和“勘解由使厅”的从六位下“勘解由判官”。
“检非违使大尉”负责管理远骏叁三国的治安、卫生、民政。职位重要非常,多从家室良好的人物中选拔。起初是检举犯人、管理风俗,也从事诉讼和裁判工作,权势强大。
“勘解由判官”监察交代豪族国人以及郡司事务,避免郡司利用职权横行一方。所谓解由,是后任者为向前任者所递交证明前任者任期中并无租税等不正行为的证明书,所进行的调查,主要负责征收税务问题引发的罪名。
所以高师盛才会说向刑部少录和检非违使回禀,让他们裁决对错。
高师盛不是冷血之人,听到这妇人悲容哀泣,也是对她的丧子之痛,深感同情。
於情於理,他都应该主动出面,帮助将凶手尽早缉拿归案。可是···虽不知郡中会如何处理,但他已经决定抽身事外,准备袖手旁观到底。
不单是因为,他收了善光院院主证弘的贿赂。
从一开始,听到梅川院与善光院的僧人,分别是真言宗和净土真宗时,心底就不由自主的对真言宗,出现一种难以描述的抵触情绪,有意无意地开始袒护善光院一方。
这种态度,高师盛自己也难以理解,只能将之归咎于他作为净土真宗信众的本能好恶。
这种偏向明显属于私心,於公心他对梅川院僧人也无甚好感。
梅川院主动挑起“宗论”,才导致出现死伤,本就有错在先。晚上又连夜过来堵在院内,放任亲属哭闹,又占着院落超度死者,把骏府的庄所当成什么地方了?他们自己不嫌麻烦,高师盛还嫌晦气。
和尚们一哭二闹三堵门的强诉手段,最是惹人反感,他们这种态度,别说高师盛恼怒,就是庄所其他差人脸上也不好看。
善光院的和尚还知道,“庄所大门朝南开,有理无财莫进来”的道理,不管是不是虚情假意,起码是先花钱打点一二,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梅川院这个做派,不但没有想打点庄所的意思,恐怕是那十万永乐钱的处罚也想就此赖掉。
高师盛既然回来了,其他人也就没有继续留在前院,陪着和尚们枯坐的必要,摆了摆手示意让室野平三等人赶紧去生火做饭。
…………
和骏府同心众一样,除了休沐外,平常当值时间,庄所众人也都是吃住在庄所里,不能随意回家。
平时吃饭都是与货郎们搭伙,原本庄所都关门生火,准备做饭,结果梅川院的和尚们又跑来,把尸体抬出来,好一通哭闹,耽搁到现在也没吃上饭,这么看来高师盛和青木大膳反倒比较走运。
高师盛特意嘱咐室野平三,连和尚们晚饭也一并做了,顺便又让人把后院的空屋收拾一下,留供母女宿住。
饭好后,先帮净空和尚劝着云寿尼母女,去后院客房,歇息用饭。云寿尼许是哭累了,也不像之前那样执拗,听了劝说,带着女儿去了后院。
自己则取来一个小马扎,放在塾房门口,坐在上面,捧着碗糙米饭,伴着酱油、味增、两块萝卜干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和尚们陪着梅川院空善在哪里哭丧。
夜色渐渐深沉,和尚们倒也是颇有毅力,从庄所借了薪烛点燃,看样子是要挑灯夜宵,闹腾一晚上都不打算闲着,既然不能赶他们出去。
干脆也就任由他们随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注释一:“僧人皆有家,不以为异”。出自清代赵冀的《陔馀丛考》。记载陕西边郡山中僧人的情况。
注释二:宋张商英《护法论》中说,“不蓄妻子者,使其事简累轻,道业易成也”。与空海禅师没有关系,时间差距五百年以上。
注释三:官职一说,只是为了方便写作,同时区分具体职务,散人对战国时期大名自己设立的奉行代官职称,实在不了解,而且查到的都很笼统,只有总称,而无明细。
以后基本都会全部用平安朝廷的官职代称,如果给各位读者带来不便,万乞见谅。
第十五章濑户英雄志,明哲保此身
商人濑户方久,也就是贷伴众的首领,跟着木村兄弟二人凑在近前,坐在庄所塾房门槛上,偷眼打量着这位新庄头。
面对这位新来的庄头,三人都打算说点什么,可高师盛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语。濑户方久作为寄住的货郎,终究是比木村兄弟更想多了解一些,没话找话,开口问道:“庄头,听野山右兵卫大人说,你之前在骏府奉公?”
“对。”
“庄头,来俺远江这种乡下地方可还适应?”
“我就是远江滨名郡的高氏国人,回家乡任职怎么会不适应?”高师盛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派回远江担任代官,看来一眼濑户方久问道:“见面这么长时间,我还未曾问过你的名字,都不知你叫什么?”
“小人濑户新九郎方久,隔壁引佐郡濑户村人。”
“你是引佐郡人,怎么来平山庄贩货?”除了大座商外,很少有小商贩说愿意离开本郡家乡,在外讨生活,没有熟悉的差役和名主的帮助庇护,根本不可能竞争的过本地商人,这个年月可没有公平竞争一说。
座商招雇用心棒打手,可不全是为了看家护院。
“小人原本是引佐郡的有德商,年初骏府大人响应改元,颁布了一次德政令……”濑户方久为人精细,说到一半小心观察了一下高师盛的表情,确认听到骏府两字,没有露出不悦之色后,才继续说下去:“小人放出去的外债全都收不回来了,没办法只能宣布破产,带着纳屋的职人来远江、三河两国的边界贩货。”
骏府年初颁布德政令的事情,高师盛十分清楚,因为那份文书就是他帮着一起下发到骏远叁三国,只不过他负责的是向骏河颁布敕令。
有德商又叫贷商,豪商。虽然名叫有德,干的却是缺德的放贷生意。
放贷生意可不是一般小商人就能做的,必须要获得地方国人的许可外,才能在其领内收放债务,这点《今川假名录》中还专门单独列出一条明目,专门用以作为依据,裁决债务纠纷。
其次还要有充足的武力,保证能够强制收回债务,都是大豪商才能做这门生意,“豪”字不但指商人钱财众多,还代表着手下雇佣足够多的用心棒打手,数量可以比拟普通豪族。
也难怪,濑户方久在破产后,还能拉起一队贷伴众,牢牢垄断住了平山乡,这条交通三河国要道的贸易路线。
百姓同豪商之间从来都是纠纷不断,德政令这种最初因为百姓一揆而被迫颁布的法令,已经成了各国大名打击豪商的一种灵活手段。
任你是否富可敌国,德政令一下,轻则破财,重则破家。
今川家名下三国,因为德政令破产豪商绝非仅有濑户方久一人。
对此高师盛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说苍天好轮回,佛祖饶过谁,豪商们肯定是恨颁布德政令的今川家,那些借了高利贷,被豪商逼得家破人亡的黔首百姓又何尝不恨豪商们。
木村平六性格粗直,言谈无忌,拍着大腿起哄道:“庄头,你别听新九郎说的可怜,他以往逼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个模样,心黑手狠着那!”
听他话里的意思,濑户方久现在还干着放贷的生意,这倒也是一条财路,心中不由一动。
高师盛笑了笑,暂时不打算深究这个问题,岔开话说道:“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的幼名也叫新九郎,而且在骏府城时还长被同僚们唤做相马新九郎,或者国盗斋。”
高师盛所说并非玩笑话,平将门的幼名就叫相马小次郎,而天下最有名的两位新九郎又分别是窃国大盗,於是他便有了这么两个没有恶意,却颇为尴尬的称呼。
“古有吕不韦奇货可居,遂为始皇相父。今有斋藤新九郎道三,京都卖油翁窃取一国,号为美浓蝮蛇,二者一古一今,一外一内,都乃是我辈楷模;伊势新九郎,区区山城浪人,今川氏家臣出身,如今后北条家坐拥关东,何止百万石,比之镰仓执权家也未见的逊色多少。”说到这里,濑户方久目光灼灼,很是振奋:“庄头又何必妄自菲薄,焉知你我等人之中,不会有下一位窃位夺权的国盗大名!”
“承君吉言,若我相马新九郎日后真能有朱紫之贵,坐拥万夫,必与你苟富贵,勿相忘,不让陈王故事专美於前!”高师盛听他如此大胆之言,不以为忤,反倒戏言说笑,要与他相互盟誓,富贵勿忘。
当世之风,皆好大言,可谓人人皆有窃国之志,濑户方久虽只是商贾,有此“大志”却并不可笑。
只是高师盛作为武家子弟,却很了解这两位新九郎的真实出身,远不是市井流传中的那般励志和不堪。
斋藤新九郎道三,一生名字改换的名字太多,不必赘述,其父松波基宗,是负责护卫王宫的北面武士,因为应仁之乱才家道中落,流落美浓,父子两代皆出仕长井氏。
他的师弟南阳坊,更是美浓守护土岐家的座上宾,斋藤道三远不是市井谣传那样,靠一手卖油手法纯熟,能将油通过一文钱的方孔注入容器中不使用漏斗而使油不洒出。
这种“唯手熟尔”的绝技就能出仕美浓守护土岐家。
另一位伊势新九郎早云,身份更是高贵,单看他的家名“伊势”两字,就跟浪人根本不可能什么关系。
伊势新九郎长氏,桓武平氏伊势流十一代当主,备中国高越山城城主伊势贞藤之子。成为兴国寺城城主时改名盛时。于京都参禅时取名宗瑞,自号为早云庵主。
伊势一族一直都担任着幕府侧近众的显赫职位,三代将军时,小笠原氏、今川氏、伊势氏三家合力重整节文,伊势氏一直负责主持幕府礼仪之事。
早云二十馀岁时获京都伊势氏同族的举荐,上京担任将军足利义视的专用引见人,负责批示各大名拜见征夷大将军前的核准请状书,自身仍然继承备中高越山城三千石的俸领。
失去领地,那是在应仁之乱以后的事情。
应仁二年,奉将军御令,循东海道东进,前往关东镇压伊豆国堀越公方家中的内乱,伊势长氏到达骏河国今川馆后,投靠骏河守护今川义忠,即现任骏府大殿今川义元的祖父。
准备通过自己的胞妹北川殿,请求今川氏出兵相助,镇压伊豆国堀越公方。
木村兄弟,没甚文化根本听不懂两人在嘀咕些什么,但还是知道富贵不忘、国盗大名的含义,两人扯着嗓子急叫:“庄头!庄头!这等好事,可莫要忘了俺们!”
声音太太,惹得对面念经的和尚们一起睁开眼,狠狠瞪着他二人,木村平八不岔,往地上同样狠狠地啐了一口,小声骂道:“真言宗的秃驴当真废物,有本事带人去把善光院烧了,乃公说不定还要高看你们一眼……呜呜”
木村平六比他沉稳,虽然也瞧不上那些和尚,但也知道他们不是庄所能随便得罪的,连忙捂住兄弟的嘴不让他,继续胡说八道。
“平六,你且放开他吧!平八你也噤声,莫要再胡言乱语,新九郎志向远大,我远不如矣!”
平六遵命放开自家兄弟,平八被放开后,抹了把嘴上的唾沫,也没有言语,不知不觉中,高师盛已经在二人心中建立起初步的威信。
只是这三人都没有察觉到。
“那庄头的志向是是什么?”濑户方久等三人对高师盛也颇为好奇,不由齐声发问。
“这不就是我的志向吗?”高师盛神情复杂,指了指身旁关所院门。
濑户方久三人面面相觑,放着好好的骏府奉公众不做,来远江这个乡下地方当个庄所代官,这算何志向?只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怎么这位庄头偏偏要反过来干。
木村兄弟二人,藏不住心事,都是一脸不以为然,差点就直接问:“难道你的志气就是回远江国老家当个小庄头吗?”
“在骏府城做事,吃的好,住的好,给的工钱又多,以往郡里奉行所里来人,俱是高头大马,羽织华服,小人每次跪在一旁候命,不知多羡慕,这才是真正的人上人!”原本躲在门旁塾房里避风的新津孙一郎,听到几人的对话,也忍不住探出头着凑趣道。
濑户方久老於事故,立刻听出话里的言不由衷,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现在庄头的志向,可算是达成了吗?”
高师盛沉默片刻,遥望天中明月,悠悠吟叹道:“生者必灭,释尊未免旃檀之烟,乐尽哀来,天人犹逢五衰之日。”
木村兄弟与新津孙一郎都没读过什么书,抄手闲坐,不解其意。
濑户方久虽不知这句话到底是何人所说,但他听平家琵琶曲时,女太夫有时便会弹唱到此句。
此句出自平安时代中期的学者和诗人大江朝纲所写的愿文,后被信浓前司行长收录进《平家物语》中传唱。
大江朝纲以此句来感慨故友菅原道真,不通权变,以至于被贬太宰府。信浓前司行长借而隐喻伊势平家的盛极而衰,高师盛此时吟诵,表达的是自己,想要在今川家命中注定的衰亡中保全性命。
其中的意思,高师盛自然不会与他们解释,也无法解释,只能是远望月明,唯有默然。
第十六章夙夜难寐复思省
夜色微凉。
天上月光姣姣,光洁如洗,如泼水般透过洒照下来,入夜后的田野闲院,更是悄然寂静。
室野平三伺候云寿尼母女,用完饭后,托着竹盘转回前院,就看见四人坐在关所门口发愣,关切的问道:“晚上夜凉风大,怎么都呆在门口这坐着?庄头,两位梵尼真是可怜,俺劝了好久,才勉强喝了点粥汤,喝完又是坐在屋里哭,怎么也劝不住。没办法,俺让净空和尚留在屋外看着,别再出什么事儿了。”
“书役辛苦了,不用管我们,赶紧先去用饭,早早回房歇息去吧!”晚上庄所里最忙的就是室野平三,又是忙碌做饭又是去后院伺候两名苦主,到现在自己连口热水都没喝上。
“哎,哎。”室野平三一边收拾四人用过的碗筷,一边答应着的样子,让高师盛想起在骏府城教养自己,现在已经退隐养老的义父师范,两人都是奉公今川家数十年,却不得志的卑微小吏。
侍奉上官,似是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无法割弃的一部分。
高师盛不忍心看他过於劳累,劝说道:“晚上守夜由我们几人盯着就行了,书役不用担忧。”庄所按例不能留闲人,只不过现在这场面,既不能赶和尚们出去,又不能放任他们晚上在庄所随意进出。只能是辛苦众人,轮流守夜。
青木大膳要守下半夜,所以早早就回房睡觉去了。
在门口闲坐半天,又跟濑户方久、木村兄弟、新进孙一郎四人说了会儿话,高师盛也有些乏了。
站起身来,不再去想长谷川隼人一家,不再去想自己义父师范,也不想如何敛财聚众,更不再去想自己要如何“苟全性命於于乱世”,说道:“新九郎也早些休息,木村你二人前半夜多警醒些,我先回后院睡了。”
说罢,又从怀里摸出那贯没送出去的铜钱,扔给没能拿到“脚钱”的新津孙一郎,说道:“我让你去请滨名家求助,援兵没请到,反倒是耽误於你,这些钱且算我补给你的,你与书役一人一半。”
“多谢,庄头恩赏!”
“这怎使得!这怎使得!”
新津孙一郎到善光院时,钱早就分完了,回庄所的一路上就不停抱怨自己白跑一趟,这回见钱转了一圈又飞回自己手里,不由喜出望外,那还能让室野平三搅合了,也顾不得尊老,拉着他就进了塾房分钱。
室野平三莫名其妙,等高师盛步入后院后,才问新津孙一郎:“孙一郎,没拿到赏钱是你自家运气不好,怎能仗着庄头仁厚,就向他开口讨要?还不快快还回去,免得庄头不悦。”说着竟要把钱还回去。
“庄头仁厚,体恤下情,确实是他自己主动赏下来的···兴致不高···大概是因为方才闲聊几句,说道“大志”···对了,书役,我们之中就你读书最多,“生者必灭,乐尽哀来”是甚么意思?”
“·····什么乱七八糟的!”
濑户方久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室野平三一句也没听懂。“庄头新任,你们也不知让进塾房伺候着,来个人去庄头屋里,看看油灯还有油没有了?”唠叨了几句,又叫濑户方久,“新九郎,你去后院看看庄头还缺不缺物什,搭把手把被褥铺上。”
室野平三关了庄门,又给梅川院的和尚们续了壶热水,庄里没有茶叶,只能这么凑合。之前送去的饭菜还放在那里没动,都已凉透。
要么说人老心善,他怕和尚们半夜着凉,从暂时没人住的长屋里拿出几个旧蒲团,旧褥子,掸掸灰尘,打扫干净给和尚们送过去,这回梅川院空善没拒绝,还意外的开口道了声谢。
室野平三受礼若惊,连道不敢,趁着长屋火塘还没全熄灭,让木村兄弟从柴房在抱点柴禾架上,让火烧旺些,把饭重新用热气焖焐。
一来一回,又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将院内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才回去用饭睡觉。
··············
案桌角上摆放的灯烛微微颤动,高师盛将手中的卷宗放下,揉了揉酸累的脖颈,不知不觉,已经夜过子时。
他虽已辞去骏府同心众的职务,但在骏府城下町政奉行所内长期奉公,连夜处理公文而养成的晚睡习惯,即便到了平山庄所也不会更改。
高师盛吹熄了油灯,将案上卷宗收好,重新放回墙角箱中,才合衣平卧在榻上,眼望板棚,仍不觉得有丝毫困倦。
床榻底层是用整块木板制成,坚固耐用。上面铺有席居,居面平整挺拔,均匀紧绷。
过来帮手的濑户方久怕他夜晚着凉,特意在席居上多铺了两层褥子,躺在上面,让人觉得颇为舒适,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木枕太硬,没有缠布,不过这并不是让他难以入睡的原因。
卧榻在中堂部屋的内侧,斜对着院内的矮竹林。窗牖虚掩,透过缝隙间隔,可以看见朦胧的月色和婆娑的竹影,夜风拂入室内,略带有些许湿润清凉。
“可叹法师绢衣薄,难将贪婪丑态遮。”
前院梅川院僧人念经的声音,隐约可闻。高师盛心中不由浮想起《平家物语》南都牒状一回中,对大相国寺僧人的批语。
他早在骏府城时,就听人言,寺家吝啬可鄙,锱铢必较,今日亲见方知真意。
梅川院空善所悲不是子死,而是为钱落泪。若真的怜子,在听说善光院已经交了罚铜又怎么会空手而来,恐怕早就倾尽家财也要买动郡里的大小官吏,严惩凶手,替子报仇。
结合他为区区了百贯铜钱,宅院一栋就屡次三番挑衅“宗论”的过往,今日哀痛,恐怕是哀痛自家搜刮积攒的钱财,最终要便宜了外人。
想到这里,更觉叹息,身为出家人却执迷钱财外物,遭此横祸谁又敢说不是因果报应。
宗论杀人,庄所哭丧,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可以算作过去了,他已经正式上任庄头,明日,又该如何应对郡里通判的诘问。
今日一上任就遭遇命案,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除了没抓住凶手,其他事态的处理方法尚还合格,只能希望上官不要苛求圆满。
庄内差役都见过了,也大致了解一二。庄内百姓也见了几个,但这些,还远远不够让他能站稳脚步,徐徐图谋。
他自幼长居骏府,少从校学读书,读的是汉学,习得是律令,亦得家学传授。为同心众奉公时,教养他的义父师范更是常用“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奉公治民”来对他督促训诫。
却从来没告诉他该如何当好庄头代官,更没有教过他该怎么在桶狭间的战场中保全性命,或许在老吏心中,今川家在贤臣明主的治理下会永远国泰民安,百代不易。
当好代官,与在骏府奉公尚且类似,结合听闻,亲身力行,可以总结出来:只要能做到公正严明,除暴止恶,恤养民役,抚慰孤老这四点,就能做一个好代官。
但想在战场上保住性命就难了。
他可谓手无搏杀一力,更无军略知才。绕来绕去还是回到,敛财聚众,招揽武士已经存身的路数上来。
野山益朝在郡里交接时曾对他说:“青木、北庄师徒,俱有勇力,能折冲御侮。木村兄弟与孙一郎三人乃是本庄乡人,可堪驱用。室野书役,老诚可靠,为庄所乡人所重。寄住货商资财丰厚,倘有急事可令其捐奉,稍解燃急。庄所众人若驱用得当,尽数折服於你,百姓便不难治理了。”
这是前任庄头,谆谆教诲的务实方法,从庄所差役入手,再借助他们在庄所的威望,折服百姓,这是官吏正道。
高师盛回忆着自己对庄所众人观察得出的判断。
“付盗”青木大膳,两人从行一路,虽有交谈,但也只是泛泛之言,只能说秉性孤僻,未能见其与人拔刀相斗,甚为可惜。
北庄万次郎,说话伶俐,办事妥帖牢靠,能跟青木大膳一路浪迹,说明也是个忠孝之人。
木村兄弟,粗直小人,并无多少才敢,凭把勇力倒是能当个足轻。新津孙一郎,只能说贪财好名,说话夸大其词,胆子也小,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听话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门持书役”室野平三,根据这一天来的表现作为来看,老实可靠,是个敦厚长者。差役之中,就数他言行最为恭谨,庄所内上上下下,大小事务,全离不开他。
货商皆濑户方久为首,观其言谈举止,是个有志气的人,干过座商,放过利债,落魄后手下对他仍旧不离不弃,高师盛自问,若真的家破流难是做不到对方这种水平的。
可惜高师盛自家事,自家知,他没有多少真才实干来折服於人。所以只能从抚恤孤老开始,收敛人心。
奉公多年,还是略有积蓄,上任前特意带了一些家私。
咬咬牙,心中暗道:“不就是钱吗?几万钱我还出得起。”
也许是有了方略,不在忧虑,也许是实在疲惫乏困,很快,他就睡着了。
注释一:“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出自清代纪晓岚的草堂对联。
第十七章秉烛夜谈上差官
住在后院的高师盛睡了,前院的室野平三、濑户方久、木村兄弟等人却迟迟无法入眠,只是各自为聚,坐在屋舍内,不是谁都有青木大膳那样做到睡眠时,能守动如静,不闻外音。
梅川院的和尚们虽说来的匆忙,没带多少法器,但木鱼还是做到人手一个,配合上念经声,傍晚云寿尼母女哭闹,还不觉得如何,到了晚上寂静时分,简直是吵得人头昏脑涨,偏偏又没法昏死过去。
前院五间长屋,一间塾房,最左边之前生活做饭那间长屋中停着尸体,和尚们聚在里面念经超度。
高师盛回后院不久,就起风降露,净空和尚指挥着将尸体抬进长屋,自己搀着院主空善也跟了进去。
庄内众人,还以为和尚们唱累了,自己等人是终于能睡个安生觉。
结果和尚们进去吃饱喝足后,又是在里面哼哼歪歪,声音比较之间,更显中气十足。
“要不是庄头不让,我真想薅着衣领,把这些个秃驴都顺着院墙,挨个扔出去摔死!”木村平八抱着脑袋,不住哀叫。
“那你可赔不起,今天才善光院才杀了一个就赔进去一百贯,这六个大小和尚···啧啧”旁边有人打趣道:“一年算你赚十贯永乐钱,最快也得不吃不喝六十年,你连一半都不敢说能活到。”说话的是一名货商。
战国时普通百姓顶多活到六十来岁的年纪,木村平八今年快三十了,这话说的一点没毛病。
“了不起咱们有福同享,一人宰一个。”
“那到也是个法子。”
“不许胡说!”室野平三吓得赶紧小声呵斥。
濑户方久为首的三名货商,本来租住的是更舒适的后院,毕竟花了钱,但今晚后院有女眷,他们身份不比高师盛这个庄头,为了避嫌,不方便在后继续呆着。
此时三个人也都和室野平三这些差役们,一起愁坐塾房,塾房离着远,好歹动静小些。
既然不能睡觉,那就只能坐着一起闲谈,高师盛在思索他们几人的品性,诸人谈论的话题,自也离不开高师盛这个新庄头。
灯烛昂贵,只有宿住庄所的贵人,庄头夜晚办公时才能使用,薪烛又都被和尚们借走了,索性推开门窗,借着月光,闲话议论。
“庄头乃高氏子弟,武家名门,今日相见,却不想如此和气,以礼待人。”室野平三靠卧榻上,扯过床被子盖在下身。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受不得风寒。
其余众人或是坐在榻边,或是找了个马扎,要么干脆去院里捡了个和尚不用的旧蒲团坐在上面。
新津孙一郎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铜钱,补充道:“不但和气,还很是大方。”
“去去去!人家武家子弟,当同你一样掉进钱眼里,你都忘了自己之前一路埋怨庄头,耽误你发财时候的样子!”木村平八撇了撇嘴,对同伴这种小人嘴脸很是看不上眼。
“俺小人得志,有眼无珠,行了吧!”
“我倒觉得庄头性情古怪,不似旁人。”濑户方久抄手衣袖,坐在马扎上,想了半天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何处古怪了?”室野平三不解其意。
“放着好好的骏府城奉行官吏不当,偏来咱们这种乡下地方,干个小庄头,当真奇怪?”木村平六对濑户方久的话深以为然。
室野平三不知他们三人先前在庄院门口都说了些什么,但对他们的态度很不满意,严肃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你们都是庄所内的差役,以后万万不能在背后非议上官,新九郎你们三人寄宿庄所,更当如此,惹得庄头不悦,可没人帮得了你们。”
“书役教训的对,但我三人总也得知道庄头品性如何,才好奉承不是。”濑户方久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庄头武家名门,与野山右兵卫到底不同,谈吐举止一看就是个有学识的文化人···念得两句话甚有禅意,若是去当和尚,肯定也是要比屋里那几个货色的模样,要强得多。”
室野平三见濑户方久一番品头论足,不由急了起来:“不是刚才告诉你,不要背后非议庄头么?怎么还说?”他担忧地说道:“庄头和气待人,但你们也不能无礼不敬。贵人发怒,又岂是你我这样的小人能够承受得住,莫要等到悔之晚矣,才想起来告饶。”
货商里最年轻的那人,见室野平三着急,便开口转移话题,说道:“你们看见没,庄头那身羽织氅服了吗?我看的不差当是富士锦缎做的!”平山庄地头武士也有一些,但乡下地方,有钱穿着如此奢华的却一个也无。
青木大膳靠坐门口,冷不丁回了一句:“那身衣服又不是绣金描银,能值几个钱?腰间那把打刀不知道能换多少身行头。”
高师盛那把打刀“骏切一文字”,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也是他元服时得骏府城少府殿下今川氏真亲赐的名物,价值不菲。
不论从代表的含义,还是从实际价值来说,青木大膳说的都没什么措。
庄所众人生长乡间,任职庄所,除了在过路的豪族国人来借宿时见过“武家名门”的风范外,根本没有机会与真正的贵人接触,换而言之,东海道三国的上士国人阶层对他们而言是高高在上的,也就只有青木大膳自己游历关东,出仕北条,见过些名武士。
濑户方久说是座商,但也只是在井伊谷地方打转,比起骏府城下町里真正富可敌国的大豪商,给人家贴靴,人家都嫌他手脏。
他们本就对“名门子弟”深感兴趣,如今远江三十六众里的高氏子弟,任职庄里,难免会议论不休。
室野平三年纪大,阅历深,为人做事,总是不求有功但求不过,见着连说了两次,庄内众人还是对高师盛议论不止,拍打榻沿是真的生气起来:“还说!还说!庄头出身名门,穿华服佩宝刀有什么奇怪的?····都休要再言语了。我要睡了,你们也快去安歇了吧,明天还要早起!”
濑户方久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不敢打扰书役你老人家睡觉,我们三人今晚无处睡,就先借付盗头你的长屋对付一宿觉。”磨磨蹭蹭到门口像是想起来什么,回身说道:“本说今晚为庄头接风洗尘,被和尚们这么一闹,都给忘了。正好善光院给了不少钱,要不等看看,明后日,那天事情了结再办,你们说呢?”
室野平三、青木大膳都没意见。
木村平八最喜欢吃喝热闹,不过他知自己存不下钱,今天得了赏钱便让平六帮他收着,这回一听,起身就往自己兄长怀里伸手,要掏份子。
新津孙一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几人同在庄所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木村平八瞅他一眼,不客气的说道:“别支支吾吾的了,不用你出钱!”拽出一串铜钱抖了抖,钱串子哗啦响动,故意羞臊他道:“你怕不是早就忘了,这钱是谁赏给你的了!”
新津孙一郎挡着脸,灰溜溜地往外走,说道:“俺困了,先去睡觉了!”
见他死活不松口,木村平八兀自气恼不已:“要说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怎么现在成了这幅熊样呢?”
“他父母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得了钱要拿回去养家。”
“咱家也不见得比他家富裕······”木村平六拦着,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濑户方久睡眼惺忪,被室野平三一提醒,也是困意上涌。摆摆手没去接钱,含糊说道:“还跟俺们来争吗?俺虽破落了,起码这点钱还是出得起。”
室野平三厚道,不想再争吵,说道:“不早了,也该睡了,万次郎连夜去郡里报案,说不准明天上午,郡里就要来人,咱们到时候可得打起精神来,别给庄头丢了脸面。”
第十八章收人钱财消灾祸,未想竟逢僧故人
第二天清晨,高师盛早早就带着庄所众人等在路边,一直快到晌午的时候,北庄万次郎才回来,跟着他一块回来的还有郡里的通判郎官、刑部少录。
两位郎官牛车代步,前有四名狱卒手持长幡开道,后有六名奉公武士按刀随行护卫,另有仵作、书吏、小侍等人跟随,排场极大。幕府官吏出行代表着朝廷与守护大名的威仪,仪仗随从不能省略,所以路上走不快,直到快中午才到得平山庄所。
检非违使少尉是正七品上的官位,唐称刑狱官为通判官,正七品为郎官,故而平安一朝,多称检非违使厅和刑部的各品官员为通判大夫、通判府、通判郎。
通判郎官名叫山内氏丰,刑部少录名叫松上信宗,两人也都是远江三十六众的国人豪族。
二人没有忙着进入庄所,下了牛车后,寒暄几句后,山内氏丰出示了郡守的状令,说道:“昨日大庭广众之下“宗论杀人”,影响极坏,郡守很是震愤。两家寺庙的首座,皆有大罪,双方罪人可都拘押庄所?”
按照律法,斗讼强诉的双方,不论对错,在案件宣判之前都属於是戴罪之身,要戴枷锁,将人犯解押郡治问罪。但因为治安不靖,屡屡有聚众劫囚之事发生,后来便改了章程,由庄所暂押差房,郡里派人过来提审。
山内氏丰有此一问,既是提审的规矩,也是因为他是临济宗的信徒,对净土真宗和真言宗两家没甚好感,连带语气也有些严厉的意味。
“犯案双方皆为僧众,可享“八议宽免”,顾而未受庄所拘押,善光院僧众自知罪孽深重,惶恐不安,昨日缴纳完罚铜后,都自禁门户待罪,请两位郎官稍等,我这就派人去将他们唤来。”
“梅川院的僧人何在?”山内氏丰又问了一句。
“昨晚在庄所超度死者,现下不知起了没有,我马上派人去请。”高师盛故意不提梅川院僧人,为得就是等这一问。
果然山内氏丰面色大为不悦,训戒道:“其等罪人,你不收押在监,已是渎职懈怠,怎还敢让他们於庄所随意走动,莫非你收了他们贿赂,想要徇私枉法不成!”
高师盛拱手回道:“大人明鉴,非是下吏受贿徇私,而是实在不敢冒犯比丘。”
“不敢冒犯,莫非就是你搪塞的理由?”这算什么理由,言下认定了,高师盛收受梅川院僧人的贿赂,才放任他们如此有恃无恐。
高师盛闻言垂手而立,不卑不亢的回禀道:“下吏远江高氏子弟,行虽不肖,却也不是用钱财就能买动的。”
远江高氏与天方山内氏同属远江三十六众,论家格地位,高氏本姓高阶氏,为长屋君的五男,安宿府侯,臣籍降下,赐姓名高阶真实。
高阶氏家格贵为朝臣之属,论权势地位虽不及源平藤橘四大姓,但也是显赫平安、镰仓、建武、室町四朝的武家名门,高阶信西入道执掌朝廷的时候,山内氏还不知道是哪家朝臣派在关东打理庄园的家奴。
不谈出身,高氏乃奉公今川家二百载的谱代家臣,山内氏只是外样新参众,归附骏府不过几十年,亲疏远近,不言自明。
高师盛现在地位虽卑,但述职前也是骏府直臣,论地位两人齐平,无论从家名、出身或是资历哪方面讲,都不是山内氏丰一个六品通判郎官,可以当众训斥。
刑部少录松上信宗一见情势不妙,忙站出来打圆场:“通判言重了,言重了,我与新九郎相识久矣,他为人清廉,素有贤名,怎会徇私受贿,知法犯法?我等远来,不悉民情正要多多依靠新九郎协助才是,不好因此无谬生隙。”
庄所差役听见通判郎官质问,是否受贿,不由都紧张起来。这个罪名可大可小,骏府法度严令禁止官吏收取贿赂,法令严苛到受贿过百文者杖三十,与斗讼罪齐名。
法度虽严,但私相授受的贪赂之风,却一直存在。
就连今川义元自己,每年也是公开接受国中大座商的请贿,明码标价,售卖东海道各类商货的专营权,上行下效,官吏们收取钱财谋私,只要不是太过分,都不会有人过分追究。
松上信宗对庄所差役,受没受贿,根本不关心,处理完眼下的案子才是他的职责,就算真的贪污受贿,也是勘解由使厅管的廉政事。
他跟高师盛同在骏府城任职过,虽然只是泛泛之交,但对其风评还是相信的,只不过这次错了。高师盛确实受贿了,但收的却是善光院的贿赂。
几句话勉强将这篇揭过,高师盛才请山内氏丰、松上信宗两位郎官,先进入后院中堂坐下,奉上清水后,吩咐室野平三去请云寿尼母女。
自己则去叫梅川院的僧众,昨夜忙活半宿,快到天亮时分,和尚们才休息。
庄所差役都不待见梅川院的和尚们,故而早上,在高师盛的带领下悄悄出了庄园,撇下他们,独自在路旁等候。
等郡里通判带着大小随员,进了庄所,和尚们才听见动静,半梦半醒的迷糊着将玄关槅门拉开条细缝,悄悄观察。
净空和尚见郡里来的上官去了后院,不禁暗自焦虑,他可比梅川院空善还关心案子如何判决,郡里不追究的话,梅川院空善不过死了个儿子,要是穷追到底,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了。
见高师盛从后院出来,忙推开玄关,迎过去问道:“庄头,可是郡里来人了?”
“正是,我正要相请诸位前去答话。”
“还请庄头,万万要仗义执言,小僧代院中在此谢过了。”说完长揖一礼。
高师盛连忙避开,不愿受他礼拜,口中连道:“不敢!不敢!”心里想的却是,真是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庙门。
事到临头,还是拿空头白话在这晃点乃公,待会自有你们哭的时候。
几句话打发走净空和尚,让他领着梅川院空善等人前去后院回话。
然后来到庄所前院僻静处,躲开两名郎官带来的随员,叫过北庄万次郎和木村兄弟:“你们三人分别去请善光院僧众、长谷川隼人和长田盛氏,务必午前全都找来。”
三人应了,转身就要走,高师盛拉住三人小声说道:“等等!”
“庄头还有何吩咐?”
“郡守不但派了通判和刑录两名郎官和随行的狱卒,还带了查封状令,审完案后必然要去查封两家寺院。善光院主证弘禅师,良善和尚,实在不应该受此牵连,昨日也央求你我相助···这样吧,万次郎你去善光院,告诉证弘禅师让院中早早做好准备,平六、平八你二人分头去找长谷川与长田二人过来请罪。”
通判、刑部都是郡里比较重要的司法官吏,具体到工作也是各有其责。
检举犯人、裁决诉讼等都是通判负责;查封罪人家产,逮捕入狱则归刑部管。若仅仅调查取证,是不用刑录前来,适才二位郎官给他看的状令上,也是清楚地写着,要对两家寺院封禁查抄。
高师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无法控制郡里的宣判结果,只能用这几乎话隐喻提醒善光院僧众,赶快趁着刑部查封前,抓紧时间将院中的金银细软转移走,免得人财两空。
这也算对的起善光院院主证弘,送出的五枚金小判,至於证弘大和尚能不能听懂,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北庄万次郎,心思伶俐一点就透,连声应诺,说道:“庄头之意,我已经全都晓得,小人必然能如实转达,将此事办好。”
北庄万次郎,木村兄弟三人个自领命,分道扬镳。
高师盛送走三人后,迈步回了庄所。
九月竹醉,山间应已秋风乍起,但今年的东海道却与往年不同,天气依然十分炎热。两位郎官乘坐牛车,尚还要先在后院屋敷内,饮水纳凉,一路步行跟随的狱卒、武士就更不用说了,早就又渴又累,苦不堪言。
无人伺候,就只能自己动手,向庄所差役借了两个木桶自去井户打水,新津孙一郎从长屋里捧着一摞陶碗送来,好供郡里上官舀水解渴。
人累牛也渴,人喝饱了牛还得饮水,驾车的小侍拎着马棚里的水桶打满水,出门正要给牛送去,差点同回庄所的高师盛,撞个满怀。
“哎呦!····你···怎么是你?”两人不约而同的“哎呦”了一声,抬头观瞧,却是互相认得。
给牛送水的那名差役,身量不高,肤色黝黑,本名叫板仓四郎右卫门,原本是在三河国净土真宗永安寺出家的沙弥,年前高师盛随母亲前去寺庙进香膜拜,那时还受过他的侍奉,因为长得实在太黑,所以印象深刻。
只是不知何时还俗归家,来了远江国的敷知郡当差。
板仓四郎右卫门连忙放下水桶行礼:“板仓四郎右卫门无礼,冲撞了大人,还请恕罪!”
“无妨,你我也算老熟人了。”高师盛让开门户,让他先过。当时武家子弟出家还俗很是平常,有的武士一生,因为各种原因甚至多次出家,比如今年在川中岛跟武田家对峙的越后长尾氏家督长尾景虎就是此中翘楚。
“家慈先前还念叨着,今年去永安寺进香时要带些我不穿的衣物给师弟送去,没想到你竟还俗了。”
“有劳,长亲师叔挂念,今年六月,骏府招选武家子弟奉公,小僧父母便让小僧还俗奉公。”今川氏每年都会传令各郡,选举年龄合适的武家子弟,补替出缺的寄子众,板仓四郎右卫门家名不显,加之年纪也大,入选后去骏府城走了个过场,直接就被下派到郡里担任吏员。
高师盛的母亲,云殿前是出家居士众,多年前便已经遁入空门,所拜的禅师正是永安寺的主持,板仓家又是其樱井松平氏的武士家臣,每次去时都对他格外关怀。
板仓四郎右卫门能还俗出仕骏府,还是高师盛的母亲云殿前提点。
出家居士便是指在家修行,而非真的剃度出家,净土真宗认为佛性众生平等,人人均有佛性,只是因性别不同,所患苦恶不同。行为上,男众较女众勇勐强健、杀障凶碍多:心理上,女众比男众多嫉妒、瞋恨、计较。
佛陀在《首愣严三昧经》中说的:“善男子!发大乘者,不见男女,而有别异。所以者何?萨婆若心,不在三界,有分别故,有男有女。”--对于一般的凡夫俗女,,一旦发起菩提心,则立即超越了男女的差别,因为道心是没有男女的。
对于男女一律称为师兄,高师盛母亲的法号选的是父亲松平出云守长亲的名字,故号长亲居士,板仓四郎右卫门才会称为师叔。
注释一: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有“板仓政要”之称的江户名奉行。
生于天文14年,永禄元年才13岁,应当还在三河净土真宗永安寺出家,剧情需要让他提前出生四年。
注释二:长屋君,安宿府侯说得是长屋王、安宿王父子。
第十九章慎死滥长流
因有公务在身,高师盛与板仓四郎两人没有多聊,能遇见熟人,亦是好事,告诉他日后得闲可来庄所做客。
回到后院中堂,正好碰见两位郎官传问相关事由,梅川院空善年纪大了,身份特殊,被允许坐在屋中答问,其他僧人连同净空和尚都是在内一律跪在院中待罪。
云寿尼母女虽是苦主,但此回事主要审决“宗论”而非杀人,两人露了一面,就被请回偏房暂避。
…………
等了半个时辰左右。
木村兄弟很快带着长田盛氏和长谷川隼人回来,随后是善光院院主证弘和其两名弟子,其他和尚都没过来,当是在院里忙着转移财物。
见案件相关的主要人等都到齐了,没必要再等下去,刑录松上信宗轻轻咳嗽一声,闻声知意,庄所差役便在庄头和付盗两人的带领下,退避旁侧。
屏退庄所差役,是为了保证案件的公正性,避免出现人犯与庄所差役勾结,或者差役强行胁迫犯人认供的情况出现。
随行狱卒和武士手持叉棍,按压佩刀,分成左右两列,於院内排开,口中发出“呜哇”怪叫,威吓人犯。
看的室野平三一众差役,很是惊叹,他们乡野鄙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等一番堂威喊完,跪坐在式台回廊左右两侧的小侍,缓缓将玄光槅门拉开,两名郎官整冠束带,满面肃容,端坐桌案之后,威仪自服。
山内氏丰是郡里有名的能吏,郡守心腹,以往办案都能秉公断处,此回也不例外。仍旧是要依次传问人犯事情经过,推敲真伪,并不偏听偏信某一家之言。
通判地位较高,不能由他先来问话,向刑录松上信宗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审讯。
松上信宗办事干脆利落,用手中折扇轻敲面前的桌案,唤道:“仵作何在?”
“下吏在。”一名白帽素衣的中年人,弓腰出列。
“尸验可有遗误?”
“并无遗误,死者年纪、体貌与“丧付文状”中描述无二,伤口的位置、形状深浅也都相吻合,询问过苦主后,当是其本人正身无误。”仵作即法医,负责检验尸体的工作,“丧文状”是交给上级官员的总结报告。
命案是有“尸体不能离寸地的规矩”,但郡里的刑吏往往很难当天到达命案现场,庄所收敛尸首前,就要书写一份“丧付文状”,跟命案呈文一起转交给郡里,当做来日供刑录郎官辨认尸首的第一手文书。
如果尸首与“丧付文状”描写的明显不符,就说明案件必定是问题。
高师盛在骏府奉公多年,填写“丧付书状”这类文书,可谓熟门熟路,记录的十分详细。
松上信宗挥扇示意,其可以退下,转头注视堂下跪着的人犯,眼神不停来回梭巡,直到看着人都感觉发毛了,才突然厉声断喝:“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还不出来领罪!”
长谷川、长田二人原本跪在院内,本就忐忑不安,来之前就木村兄弟就对他二人好一阵吓唬,突然听到一声断喝,吓了一个激灵,慌忙膝行出列,拜倒堂前,口称小人听罪。
“你二人本是军役国众,世受俸禄,当更该知晓骏府法度律令,结果你二人不但不思报效国恩,反倒蛊惑良民,聚众闹事,扰乱法度,莫非要反逆不成!”
两人闻言大惊失色,连道不敢,请大人宽恕。
看到二人对法度律令,还心存畏惧并非真的是凶顽之徒,松上宗信面色稍霁,缓声训斥道:“郡守本欲将你等黄册革除,断绝家名,以儆效尤。幸赖平山庄所代官高氏师盛,替汝二人苦求开恩,愿以身作保,郡守念你两家世代奉公,暂且留罪,维持原判不改,日后当好自为之,莫要再以身试法。”
松上信宗不知高师盛为何愿意替院下跪着的两人求情,但愿意卖个好给过去同僚,直言告诉二人,谁替他们求的人情,保全住家名和军役众的身份。
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二人叩谢郡守开恩,又转身向着高师盛拜了两拜,齐声谢道:“多谢庄头回护之恩,小人万死难报。”
高师盛坦然受之,伸手虚扶二人,说道:“不必谢我,日后当以忠义二字,尽心奉公。”说罢,示意他们暂且退下,不要耽误松上刑录继续宣判。
长谷川二人,所犯不过小错,真正重头戏是对两家寺院的处罚,这个可不是能像刚才那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能饶过去的。
“请通判问话。”松上宗信圆滑,不愿意干得罪人的事情,於是开口请道。
山内氏丰年过三旬,黑须长髯,相貌堂堂,为人刚直清廉,却是根本不怕这些和尚们记恨。
“净空和尚可在堂下!”
“小僧在。”头一个便被叫到姓名,净空和尚不由暗暗叫苦,却不得不出列请罪。
“你带人挑衅“宗论,招至命案,你可还有话讲?”
“求大人明鉴,小僧实在冤枉啊!”
“你待怎讲,莫非还冤枉於你不成?”山内氏丰不似高氏有家学传授《平安律令》和《武家诸法度》。
他学习的是骏府校学教授的《宋刑统》,本人更推崇审断“阿云案”的大理寺详断官许尊,所主张的慎刑宽免,不以好恶罪人。
即便案情明朗,犯人喊冤就要听取辩解,讲究以理服贼,而非靠严刑逼供,草草结案。
“这……善光院……本是我梅川院的产业,纵然小僧等人有错,亦是被善光院所逼啊!”净空和尚喊冤叫屈,只是下意识的举措,被通判一问,也是无法狡辩,只好硬着头皮拿宅院所有权说事:“况且地契也是在我梅川院手中,那善光院周围的土地,分明就是我梅川院的产业,取回自家田产,怎么能算罪过。”
他虽有话讲,但山内通判却也与他有话要说:“上川家庙本系私人,本家不愿意供奉真言宗,要改宗净土并不违背法度,骏府早有律令,严禁私下转让田产地契,况且平山庄两年前就被骏府收归直领,附近土地皆是骏府所有,你所说善光院周围土地归你梅川院所有,可有郡中批文示下,保人是谁?每年租庸的回执可有?”
净空和尚哑口无言,对啊!两年前上川家就被改易去了引佐郡,这里的土地早就是归了骏府。这所宅院只是郡里和庄所考虑到是佛堂,才没有派人过来驱赶净土真宗的僧人,但每年都是要收租庸。
这种田产归属权的纠纷,说别的都没用,依据法度,谁租赁就是谁的,你梅川院说是你的,那就拿每年交完租庸后,郡里给你开的收据回执出来就行了。
“当年上川家确实承诺,要将此宅院赠与我宗。”梅川院空善见弟子招架不住,连忙开口:“通判若是不信。可以去请上川大人过来一问。”
“我方才已经说过,转卖馈赠田产,要有庄所乡縂作保,骏府官吏开具文书,改换地契才作数,且不说上川家只是口头承诺,就算是真的私下转送地契,没有保人文书,也是算不得数的!”
“我远江寺家与豪族,皆享有“守护不入”之权,这等事无需骏府状书承认····通判····”
“禅师可以噤声了!”山内氏丰本就不已他年老德高为敬,听他如此视骏府法度如无物,毫不客气的驳斥道:“此时还未问道禅师,带我审讯足下时,再来答辩也不为迟。”
说完,也不管梅川院空善脸色难看与否,对净空和尚劝诫道:“田产所属,清清白白,无需再议,梅川院净空你为“宗论”祸首当罪加一等,若此时认罪伏法,我还可酌情减免部分罪责,不然即便你身为僧众,可免一死,也难逃长流青岛!”
“小僧认罪,小僧认罪,肯请大人法外施恩!”净空和尚本来还想再为自家辩解几句,一听“长流青岛”四字,登时面如土色,叩首顿地,苦苦哀求。
就连在场的差役公人也是,面露畏惧,像是活见了鬼的晦气样子。
高师盛暗忖道:“这位山内通判倒也不是迂腐之人,虽不动刑,却也会恫吓犯人,迫使认罪,要真请净空和尚去青岛走上一遭,还不如在这里就乱棍打死,尽早打发了他。”
山内氏丰所说的青岛,位于骏河与伊豆群岛之间的海域上,与伊豆丈八大岛齐名。根据《八丈岛志》、《青岛岛史》记载,先秦时孝灵大王七十二年(公元前219年),徐福受秦始皇派遣至东海寻找长生不老仙药到达纪州熊野。
徐福一行到熊野后,派遣童男童女乘船四处寻找仙药。途中船只被海浪冲散,乘坐童男童女的船漂到八丈岛,乘坐童男的船漂到附近的青岛。从此,八丈岛叫“护女岛”或“女岛”,青岛叫男岛或“童男岛”。
居住在八丈岛的童女和住在青岛的童男,每年南风吹来的时候,童男就渡海去八丈岛与童女交际,有意者可以同居。过一段时间后,童男仍回青岛,次年这个季节再来。若前一年同居的童女生下男孩,则由童男带回青岛;若生下女孩,就留在八丈岛。
传说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八丈岛与青岛因孤悬海外,生活困苦,自平安时起就是流放重刑犯的地方,平治之乱后源赖朝被流放伊豆国,就曾圈禁在青岛。
“犯死罪获贷者,多配隶骏州青岛及豆州丈八岛,皆有屯兵使者领护”;“初,僧人有罪至流,亦执针配役。至是,诏罢免之。始令杂犯至死贷命者,勿流二岛,止隶诸州牢城”。即死罪赦免者,甚至僧人犯罪开始也往两岛送。
囚犯在去两岛行前即烙上了“刺配八丈岛”或“刺配青岛”等字样,长达七寸左右。到达丈八、青岛后,即被岛上驻军昼夜看押服工役,多是开矿、造船等工役。有囚犯受不了岛上之苦,甚至有投海自尽的行为。
时下两岛为今川、北条两家更领其一,作用依旧是流放犯人的所在。但却不向平安时起负责供给人犯食水,全靠岛上自足,土著尚且生存艰难,有哪里有余力来养犯人。
为解决粮食、饮水不足以及看管人手不足的问题,世代负责管理岛上“牢城营”的童岛氏想出了诸多残杀人犯的手段,“活吞鱼”、“食布袋”、“劝君酒”等等方法,将人犯数量始终维持在一定数量。
“活吞鱼”把很细小的铁钩放进鱼肚子里,然后让犯人吞下,铁钩入肚,难以排出,钩破肠胃,犯人必死;“食布袋”最开始叫“土布袋”是给麻袋装满土,压在犯人肚子上,犯人只能出气不能进气,最后窒息而死。玩“石布袋”,具体讲,就是往麻袋里装鹅卵石,扎紧口儿,然后用这麻袋痛殴犯人,据说这样打犯人不容易见伤就死。
“劝君酒”是硬灌犯人海水,海水有盐毒,人岂能多饮,只“劝”上三四回,人也就完了。
即便牢城营狱卒,心情好,对犯人不打不骂,也不见得就会给饭吃。根据《平安律令》监狱方“应给饭食而不给者,杖六十”,即如果狱卒克扣了犯人的伙食,便要被打六十大板。
但在孤悬海外的两岛,狱卒时长克扣囚犯饭食,眼睁睁看着囚犯饿死。
这也主要由于岛上粮食紧张。两岛的供粮实行自给自足制,由岛上的不足百家岛户供给。开始刺配来人数尚少,不过百十来人的犯官僧人之流,还可以自给自足,但由于刺配两岛是朝廷的定制,各路强匪恶盗悉数流放至两岛,刺配人员最多时达千人左右,口粮严重供应不上,也影响了岛主等人克扣粮食。
童岛氏担任岛主时就干脆将超额人犯直接扔进海里淹死。
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建武新政之初花将军北畠显家之父,后醍醐大王近侍北畠亲房就曾上疏奏表,请求不要在将人犯再流放两岛,“配隶重者八丈二岛,其次二名筑紫,其次三千里至陆奥。如计每年配到三百人,十年约有三千人,内除一分死亡,合有二千人见管,今只及一百八十,足见其弊。”四国岛古称伊予之二名岛,九州古称筑紫国。
说的就是朝廷流放罪人的四个去处,丈八两岛的险恶甚至还远在四国、九州、陆奥这三处偏远边陲。
两岛的恶名,在东海道与武藏野可谓家喻户晓,止孩夜啼的黄泉地狱,莫说是净空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和尚,就是官吏武士对押解人犯去这两岛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第二十章罪到临头万事休
僧人终究地位超然,即便犯有“宗论”之罪,也可免死,净空和尚被“长流青岛”四字吓得抖如糠筛,只要不被流放青岛,怎么都行。
山内通判给他定的罪名无敢不认,最后被判了一个刺配长流二百里,到安培郡的安部金山下的劳城营服苦役三年,遇赦不免的罪名。这三年刑期中,即便骏府大赦罪犯,净空和尚也不在赦免之内,一定是要把这三年苦役服满为止,才能释放。
最初见史料记载的刺配由来是,永观元年(宋太平兴国八年,983年),东大寺僧人奝然由台州入宋,翌年,宋太宗赐予他一部蜀版的《一切经》。
同时因重开勘合贸易,带回来的不仅有佛陀经卷、诗词歌赋、丝绸钱币、朱玉瓷器等物,还有各种自五代开始流传下来的刑罚,刺配长流就是其中之一。
平安朝初期,已有流放犯人的刑罚,菅原道真就曾被贬官流放九州太宰府,但当时并不属于刺配,且是因为得罪朝敌,被贬官流放。
最先开始将宋朝刺配流刑,正式实行的是平大相国入道。
治承政变,他先将以藤原基房为首的反平氏亲贵,约三十九人院近臣全数罢官,并任命亲平氏的亲贵以取而代之,后将后白河大王幽禁於鸟羽殿,结束院政,正式宣布平氏武家,执掌天下大权。
平大相国清盛入道晚年,乾纲独断,专行跋扈,伊势平氏升朝殿,入仙籍者一十六人。
平家一门控制了萨摩、筑前、长门、周防、伊予、备中、伯耆、备前、赞岐、阿波、但马、播磨、丹后、丹波、淡路、和泉、纪伊、伊势、若狭、越前、加贺、能登、佐渡、越中、飞驒、美浓、尾张、三河、骏河、武藏、常陆和上总,共三十二处令制国。
天下泰半,朝野上下,可谓尽落伊势平氏之手,以仁君在源赖政的劝说下,决定起兵反抗平氏夺权,自称“最胜院君”,并向关东源氏下达讨伐平氏的令旨。
不久后事泄,平氏派兵包围住高仓宫,以仁君、源赖政、源仲纲、源兼纲等人被迫出奔三井寺,并向延立寺和兴福寺求援,延立寺拒绝,只好逃亡奈良兴福寺,在逃亡奈良的途中被平知盛、平重衡、平行盛、平忠度等人带兵截杀,双方人马於宇志川交战后,源赖政、源仲纲、源兼纲等人相继战死,以仁君继续逃亡光明山,於鸟居前遇到平家武士藤原景高、藤原忠纲的袭击,中箭落马身亡。
以仁君之乱事败,被诛杀后,五子平重衡献计,矫诏王命,以效仿中原为名,引入《宋刑》。
遂以《宋刑统》中:“刺配之法二百余条,其间情理轻者,亦可复古徒流移乡之法,俟其再犯,然后决刺充军。”为名。
将参与作乱的源氏一党,按罪名大小悉数刺配长流,其中里面就有源赖朝,也是那个时候起,丈八、青岛才开始正式成为重犯的集中流放地。
梅川院其他犯案僧人只是从犯,本着从罪轻量的原则,仅被褫夺度牒,从比丘众降回至沙弥,杖责三十后,驱赶回本寺,终生不得再返敷知郡,好歹是不像净空和尚一般刺配流放。
昨日一起参与“宗论”的僧兵,虽有僧字,也剃光头,却不是僧人。非但享受不到宽免的待遇,反而还要被从重处罚,当真无妄之灾。
都被判处罪获隶徒,收押官卖。因案发在平山庄,所以就由平山庄所进行官卖,或者留下耕种隶田。
这也是判决的陋习或者说是惯例,乡中犯案,官卖隶徒和查抄家产就要当做奖赏,赐给处理案件的最基层官吏,做为他们竭诚奉公的回报。
此案要查抄的家产数目太大,九成以上都要收归郡里,四名隶徒不值几个钱,倒是可以直接发给庄所。
昨日参与“宗论”的僧兵共有四人,两人今日在场候罪,还有另外两人还在梅川院内,还不知自己二人已经被郡里的通判郎,直接给“官卖为奴”。
山内通判当即发飞签牌票,青木大膳上前接令,只等案件了解,就可以带庄所差役引路,领着狱卒前去梅川院拿人。
净空和尚得知自家要去骏河,连挖三年的金矿,心如死灰,开矿亦属于苦刑,危险性极高。
身子一软,瘫倒堂下任由书役抓着他的手在状书上,草草画供认罪。
之前没有定罪,还可免受枷锁之苦,现在一画供,立刻就有狱卒上前,给他挂套上枷锁,压倒在地。
旁侧狱卒取出一块类似牲口嚼头的物事,塞进他口中,然后绕至身后,伸手用力一勒,净空和尚挂着沉重的枷锁,又被狱卒压倒在地,脖颈低垂,这时被人从后大力一拽,不自然的将头向上,猛的扬起,发出痛苦哀嚎,因为口中塞着东西,吐字不清,院内人等只能听见他发出“呜呜”的怪叫。
这么做非是折磨於他,而是怕净空和尚脸颊刺字的时候,受不了痛苦,慌乱中咬舌自尽。
刺面也分为“大刺”和“小刺”。凡犯重罪的,就把字刺得很大,而且根据不同的罪行,所刺的形状也不一样。
律令曾规定:凡犯盗罪,刺环于耳后;处徒刑、流刑的刺方形;处杖刑的刺圆形,三犯杖刑移于面,“径不过五分”。
后来又规定,“凡强盗抵死特货命之人”,在额头上要刺强盗二字,余下的字分刺两颊。所刺内容除“选配某州、郡牢城”外,也有把其犯罪事由等刺于脸上的。
后来发展到后期,又多了刺额头,刺双臂,刺后背等方法,各有美名,曰为:开天眼、盖牌告、拔金印。
其中也很有说道,刺额头可蓄发遮盖,刺双臂及后背者还可以用纹身隐去,这三类对比刺面,算是罪重实轻的处罚。
净空和尚所犯罪名甚大,理应刺寸字於额头,但考虑到僧人的身份,改成刺左面,律令上属于宽宥,实际上反而不如刺额头,只能说算他倒霉。
刺字的工作,多由仵作兼任,这次也是如此。
仵作见人犯已经被控制住了,询问两位郎官是否可以行刑,得了许可后,提着箱匣,从式台回廊走了下来,转到净空和尚左侧。
辅助刺字的小侍正是板仓四郎右卫门,托举竹盘,跪在旁侧,仵作从箱匣中依次取出钢针、肋差、两张干布、油墨以及毛刷,依次俺摆放好,另有狱卒送上一碗清水和一盏油灯。
钢针和肋差皆是刺字之用,根据犯人罪名身份不同,所用的工具也各不同,钢针刺字还好,起码伤口不大,若是用肋差短刀来刻字,即便伤口痊愈,也是被毁容了。
行刑者若是一不小心手抖,或是故意使坏,半张脸都要被划烂。
划烂还不算完,还要在另外半张脸上重刻,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犯人双面都被割烂,但刺字仍未完成的事情。
作为应对,律令规定故意划烂犯人面目,破坏刺字者,斩指谢罪。
肋差短刀就变成在刺面时,割去犯人碍事头发的作用,只有穷凶极恶的大盗恶贼,或者得罪差人,又不肯花钱消灾的犯人才会被用肋差刻字。
净空和尚走运,今天是两位郎官亲自监刑,不宜让场面太过血腥,他罪名虽重,这次也只是钢针刺字。
仵作先将一张干布用清水浸湿,帮他把左脸擦净,免得沾染污垢,影响手感判断,刺得不准,净空和尚没头发,倒是省了割发这个环节。
伸手捻起一根寸半长短的乌黑钢针,沾了沾清水,反手一抖将水珠甩落。
水从天降,落土归尘,这叫做两不相欠。意思是告知天地神佛,此回行刑并非私仇,而系公干,以求不受业报,甚至盼望代替朝廷,惩戒罪人能够积累功德。
水珠甩落后,将钢针放在油灯上仔细炙烤,既是做消毒之用,也是刺字时能够让伤口快速结痂,字迹清晰。
通常犯人为了让字迹不那么清楚,都是提前花钱买通行刑的仵作,省去这个流程,再央求将字刺的浅一些,混着鲜血涂墨,退堂后拿布一抹,字迹就能下去大半,天长日久,伤口一愈合,多半也就看不大出来了。
净空和尚没时间花钱运动,人家仵作又不欠他的,不紧不慢的将钢针烫的通红炙热,差役们从来都是讲究现打不赊,给了钱怎么都好说,没给钱也是怎么都好说。
一句话看吧!
净空和尚侧着眼睛,看着仵作拿着滚烫得钢针凑了过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滑落,口中呜咽声不止,神情惊恐万分,使劲全身的力气想要挣扎起身逃跑,左右两侧压着的狱卒嫌他抖得厉害,一人踩住一条大腿,向旁边的同伴招呼道:“再来两个人拿住了他,别让他乱抖,把字给刺坏了!”
他这副凄惨的模样,就连高师盛也不忍心去看,实未曾想到,刺字之刑竟然如此恐怖。
山内氏丰跟松上信宗两人,反观面色如常,都是见惯不惊的模样。
又有两名狱卒上前,一个搂住净空和尚的额头,另一个伸手捏住下巴,死死控制住,让他不能左右晃动,好方便仵作动手。
近前的狱卒太多,高师盛又离得远些,看不清到底如何施为,只闻见院中传来一股肉香,转眼在看,净空和尚身体猛的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
两位郎官,见得犯人昏死过去也没叫停,任由狱卒们继续动手。
行刑不可停,即便犯人受不住折磨当场暴毙,也要等刺完字才能抬下去收尸,这是规矩。
仵作一直把“刺配骏州安部牢城营”九个大字全部刺完,用干抹布抹去血迹,又取毛刷蘸着在伤口处用力涂抹,待油墨将字迹完全浸透后,再复用干布将多余的墨迹擦去,反复几次后,字迹清晰可见。
仵作自觉颇为满意,许久未曾与人开脸,手下虽然有些生疏,但胜在技艺精湛,做到了一气呵成。
满意的点了头,才回身向两位郎官禀告:“行刑以毕,请郎官验刑!”
“人犯如何?”刑录松上信宗问道。对犯人行刑归刑部管,如果犯人没熬过去行刑,直接暴毙当场,他还要写一份回文解释缘由,很是麻烦。
“启禀大人,刚才我以探过鼻息,人犯只是经受不住,昏死过去而已。”
“那就拖下去暂且收押,等回郡后再派专人押送安部劳城营服刑。”行刑完毕,监刑官要验看刺字是否合乎标准,对松上信宗来说,只要人没死就好,也懒得再验看刺字是否合乎标准。,仵作是老手了,他信得过。
“谢大人信爱!”仵作躬身退下,自去将工具全都重新收回箱匣,两名差役拽着净空和尚的两条胳膊,将他拖下堂去。
长田盛氏与长谷川隼人更觉庆幸,有高师盛与他二人作保,不然也来这么一回,大好男儿脸上被刺上一串大字,当真没法做人了。
心中对高师盛,不由得更加感激。
高师盛与净空和尚接触不多,但也多少能察觉出对方,平日也算是能说会道的人物,可惜是和尚遇见官,有理还要说不清,更何况他这没理的和尚。
千言万语也抵不住一句“长流青岛”,直接就被吓破了胆子,若是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就当知道,这不过是山内通判的虚言恫吓之辞,他这点罪名还不远至於被判这么重的刑。
当然,他若是咬紧牙关,死不认罪也是无用功,郡里已经下定决心要查抄两院,罪名可以说,昨夜於郡里就拟定好了。
山内氏丰这个通判想慎刑罚,复审一遍,旁边的刑录松上宗信也不会继续陪着等下去,诉讼论者每斥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过上一通刑具,受尽折磨,最后还不是要乖乖招认。
差役们整治犯人的手段,不如八丈二岛狱卒那样心狠手辣,但也是有些吃饭的手艺。
注释:平安以降,有流放但是没有刺配,文中所说只是小说家戏言,各位看官万勿当真。
刺字流程大体与文中描写,差距不大。宋代开始重新大规模兴起的纹身,的确与刺配滥施有关。
第二十一章律令驳杂案终定
处理完和尚们,剩下的就是两名僧兵了。
青木大膳接过排票后,这两名僧兵的身份,就变成庄所差役们这个月的赏钱了。
不用人吩咐,北庄万次郎就带着其余三名差役上前,将两名僧兵按到在地,掏出绳索捆得结结实,两名僧兵生的再魁梧有力,这时候也不济事,戒刀昨晚被庄所差役收缴走了,不然也不会放心留外人在庄所过夜。
周围十几名狱卒、武士,按刀持棍,警戒在旁,想跑也无处跑,更何况刚才净空和尚的模样,更让两人不敢生出任何反抗之心,发卖为奴,也比去直接被刺配去金山挖矿强,干脆乖乖认命。
在山内通判这位郎官眼里,僧兵之流还不如骏府名下的黔首百姓地位高,那怕隶徒也是为骏府耕田纳粮,犹有用处,而这些自持勇武,给僧人为虎作伥的僧兵,纯粹就是破坏地方稳定的地痞流氓。
这两年关东混战,各家大名乱捕人取,集中发卖,使得生口价格暴跌,现在行情一个年轻壮劳力也不过两贯永乐钱,四个人也才八贯,实在没被他看在眼里,所以任由庄所发卖。
高师盛想得却是,要是能把四名僧兵保下,留在身边当个随从,也算勉强完成聚众的第一步。
想通此节后,高师盛轻声嘱咐身旁濑户方久,让他过去告诉北庄万次郎四人,不可轻易折辱於那两名僧兵。
狱卒将院内地面上血迹洒扫干净地,山内通判也开始在屋中问询善光院院主证弘。“证弘禅师,凶手矢田作十郎本是三河善秀寺的坊官,因何会无顾来你善光院?”
“通判明鉴,我善光院本就是善秀寺名下的别院,於两年前得上川家供奉,才在平山乡开设庙堂,每年“三经”法会上寺都会派遣僧官前来为信众**,今年派来的正是矢田坊官,是以非是无顾而来。”善光院证弘暗中观望半天,看出来这位山内通判大人性格刚强,断案不留情面,对付这种人不能直面顶撞,而是要顺着对方附和,将自家姿态放得很低。
“这么说,此案与你善光院没有任何干系?”
“人命关天,贫僧不敢妄言推诿。”善光院证弘不慌不忙地回话道:“贫僧自知德行浅薄,自从开院以来,一直都是约束门下弟子在院苦修,从不敢去招惹是非,昨日命案发生后,亦是心中深感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今日郡里派二位郎官前来审理此案,才觉送了一口气!只是矢田坊官为何会拔刀杀人,事发突然,我与门下弟子亦是不知原因,若是真的参与同谋,岂还会留在院中待罪,与矢田坊官一起逃回三河国不是更好?”
山内通判略微沉吟一下,证弘院主所说的确有道理,又见对方言辞诚恳,面露惭色,便就对此话先信了三分。
证弘院主偷眼观察,见对方并未因自己的反驳,面露韫色,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继续委婉的回答道:“两年前我善光院开设之前,便送上请奏,没有郡守准许怎私自敢接受上川家的供奉?每年法会,亦是提前告知郡里,法会当日也会请庄所差人前去观礼。”
“可有此事?”山内通判向庄所差役问道。
“每次善光院经会,庄所都有派人过去!”巡视庄所辖区归付盗管,青木大膳上前回道。
山内通点了点头,示意善光院证弘,可以继续说下去。
“后上川家改易引佐郡后,贫僧也是请前任庄头野山右兵卫向郡中代问,我善光院可否继续租用宅院,也是得到了准许的答复。此后每年庸租金从未敢有丝毫拖欠,收据回执贫僧亦是保留院内,郡里名册也当有记载,通判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我院中取来一看,便知贫僧所言是真是假。”
这是方才山内通判,质问净空和尚,有关田产宅院所属的原话,被他听进了心里去,现下拿来当做反作诘问。
“倒是不用如此麻烦,高庄头请上前一步,我有话要问。”山内通判眉头轻皱,觉得这个证弘院主才是真的难对付,但并未按照对方的要求来办,而是要调取平山庄所收录的卷宗。
高师盛闻言,步至堂前,躬身一揖,回话道:“下吏在,不知通判有何事询问。”
“方才证弘院主所言,你可听见?”
“下吏全都听见了。”
“那好!”山内通判端坐案后说道:“证弘院主肯定言道,他院中与郡里名册有各类文书,若所说不假,你平山庄所中当也有一份副本,你可见过?”庄所收到需要转交给郡里的各种公文后,都需要复写一份留存,为的就是出现眼前这种问题时,以供查找,佐证话语的真实性。
“请通判恕罪,下吏昨日方至庄所,还未将历年存储的公文卷宗全都查阅,所以不能肯定证弘院主所说为实,恳请大人允许我将卷宗带到堂上,当堂查找。”
高师盛所言,亦在情理之中,一上任就遇见命案,到任这一天半都在处理事情,回答不上来,并非有意懈怠公务。
山内通判并未苛责,只是道了句:“可!”
高师盛领命暂退,不一会便带人抬着两个箱子上来,正是他昨日翻看卷宗的那两个。
“各类文书都出自庄所书役室野平三之手,下吏斗胆,请大人再宣室野平三上堂协助,一同查找。”
“准请。”依旧是回复简短。
室野平三慌忙上得堂前,俯身叩首,山内通判,挥手示意,可以赶紧查找了。
不多时,室野平三就从箱中拣选出十几份文书,送上前去,他身份低微,没有资格登堂入室,到了式台回廊前,自有小侍上前接过,转送堂案,供两位郎官查阅。
山内通判、松上刑录两人翻阅遍览,眉头皱得更深了,不是因为证弘院主所言,存在不实,而是文书全都齐备。
即便是地子钱,这类僧院可免的杂税也都如数上缴,看着反倒像是假的。
寺院对於征税,从来都是想尽办法逃避,善光院这么老实缴纳,反倒引人怀疑。
其实也好理解,骏府对寺家一向监管严格,净土真宗在远江国敷知郡没有任何根基,只是不得不老实罢了。
“这些都是历年的文书吗?”松上刑录放下手中的一份卷宗,开口问道。
“回禀大人,这两年内有关善光院的卷宗都在这里了。”室野平三以为那里不对,吓得连忙说道:“小人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欺瞒两位大人!”
松上刑录感觉心底暗自庆幸,还好是郡守亲自下发的查封状令,不然真的按律推判,还真未必能够轻易结案。
骏府在东海道三国,实行的是多轨法并行制度,即今川家自己颁布的法度《今川假名录》,和养老二年(718年)起藤原不比等根据《大宝律令》重新修订过得《养老律令》为根本。除此之外,还有镰仓幕府的《御成败式目》、《追加法》和《贞永式目》,室町幕府的《建武式目》,以及《唐律疏议》、《宋刑统》、《洪武永乐榜文》三种渡来法,作为补充条例。
为何不统一律令,主要原因校学制度的不完善,校学师范教授的课业驳杂,水平也不高,奉行所的大小官吏们主要还是看自己家或者番头的家学如何,最终结果就是导致,法度相当杂乱。
毕竟《今川假名录》对比其他几种经过漫长时间考验的律法来说,只能算作是一个总纲约束,具体量刑还是要看奉行官修习的律法和个人对律令的理解水平,来进行决断。
山内检非违使少尉通判氏丰主修的是《宋刑统》,兼习《养老律令》;松上刑部少录郎官信宗学得是《唐律疏议》;高氏家学则是镰仓幕府的《御成败式目》和《追加法》、《贞永式目》,以及室町幕府的《建武式目》,其中最精通的当属高氏一族参与修订过得《建武式目》。
庄所内三个有家学的武家名门,学得都不一样,放到整个东海道三国,就能猜出律令到底有多混乱。
《今川假名录》规定,如果享有“守护不入”之权的豪族和寺家出现的纠纷案件。骏府官吏就可以出面介入,制止争端,进行裁断。
具体量刑标准是依据《今川假名录》还是其他《律令式目》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也就是那一条对今川家最有利,但豪族和寺家也不是傻子,也会引用相反的律令来反驳,争取让律法变得对自己有利。
这时候往往就要看,辩论双方谁更博闻强记一些。
远江不像骏河,是今川家的苦心经营二百载的本领分国,许多事情上都要对小大名豪族和寺家进行退让妥协,裁决纠纷的郡守代官们,往往很难做到像骏河国同僚那般,仗着背后骏府今川家的威信,一言而决。
善光院文书齐全,无有错漏,证明了善光院系为租用骏府的私产。
《御成败式目》与《建武式目》明确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善光院僧众享有“守护不入”之权,拥有组织僧兵,保卫寺庙的权利。“守护”尚且“不入”,那你真言宗没有得到允许,携带武器擅自闯入鸟居以内的范围,都属於“盗贼事”。
别说只死了一个,就是被全杀了,善光院也是无罪,属于是合乎律令的正当防卫。
这也是为何善光院证弘,要请山内氏丰、松上信宗两人查阅卷宗文书,这也是他上堂后,底气十足的原因。
但反过来《今川假名录》与《养老律令》则不承认这种“守护不入”权,将“不入”涵盖范围大大缩小。
三种渡来法,则是认定属于“连坐”,善光院与梅川院的和尚们一个也跑不了,全都要伏法。
郡里依据的就是《今川假名录》与《养老律令》来判决,因为这最合乎国情,也最合乎骏府的利益。
敷知郡守对“宗论”死了几个人,死的又是谁并不关心,而是要趁机借题发挥,把两家寺院一网打尽,将院下的寺田全都收归骏府,扩充直领。
这个大前提下,无论两家寺院说什么,也不可能更改最终的判决结果。
山内通判合拢卷宗,对善光院住的证弘的意思,了然于心,仍旧故作不知的问道:“证弘院主,确实如你所说一样,善光院各类文书齐备,但这跟此案有何具体关联?”
“这……这……”证弘院主本想反驳,这了两声,想到净空和尚的惨状,终究还是未敢开口,总不能直说自己无罪,梅川院的人死了也是活该。
别说两名通判不会同意,刚死了“犹子”的梅川院空善也要起身跟他拼命。
最终善光院上下的罪名与梅川院类似,也是被僧众褫夺度牒,僧兵被收押官卖,唯一比梅川院好的地方就是,不用被驱逐回三河国,仍然可以留在敷知郡。
两家寺院,长达两年之久的纷争,算是以善光院的惨胜而告终。
关於本案人犯的处置已经完毕,剩下的就是查封寺庙一事,松上刑录伸手招来两名小侍,让他们分别把郡里下发的查抄状令,分别送给两位院主观看。
善光院主证弘提前得了,高师盛暗中的通风报信,来前就告诉留在院内的僧众,先将大部分财物转移到附近信众家中。
即便遭受查抄寺院,损失仍旧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今日过后附近数个乡只有净土真宗一家独大,钱财总能慢慢积攒回来。
很痛快的开口表态:“郡守之令,贫僧无敢不从,不过还请两位郎官允请我院僧兵能自赎其身。”
“可以,但价钱要按照市价来自赎。”松上刑录见他答应的痛快,於是也同意的干脆,自赎其身并不违法。
乱捕人取尚会同意俘虏自赎己身,只是自己赎身要比变卖便宜的多,自赎的价格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文,比两贯的市价相差四倍。
这些僧兵赎身所得的钱,都是归庄所差役所有,即便允许两家寺院自赎,也要保证差役们的收入。
梅川院主空善也没怎么犹豫,在同样求得允许僧兵自赎后,就答应了下来。
来之前他就有预感,郡里或许会查抄寺院,亦是提前就将财物都转移走了。
第二十二章道路闲谈言上将
上官有命,下吏服其劳。
查抄寺院这种大事,地方也要出人协助,这本来是乡里的工作,只是平山乡的骏府直领太小,并没有设立乡縂,所以干脆就由案发地的平山庄所代劳。
因为要一次查封两家寺院,山内通判与松上刑录两人分开,各自负责一家。
庄所差役跟松上刑录带来狱卒,都是敷知郡的属吏,没有骏府传书,不得擅离职守,更别说越境办案。
所以只能由山内通判独自带着检非违使厅,随行的奉公武士前去查封,相对远些的隶属引佐郡管辖的滨名乡。
检非违使厅根据各国石高,人口数目不同,通常设有最少两个以上的使厅,总揽辖下各郡发生的刑讼问题。
除了参与裁断外,一旦出现需要跨郡执法的案件,也是要归检非违使厅官员处理,征得刑部推官同意和授权后,就可以获得抓捕和查封的工作。
远江国地处东海道,人口稠密,根据骏府於天文二十年大检帐统计,远江国十四郡表高二十五万五千百六十石,共有丁口十八万两千於人,故而设立了左、中、右三个使厅来分别管理。
山内通判所在的佐久城检非违使厅,属於左厅,一般都是简称为远州左检厅,或者远左厅,敷知郡与引佐郡都属於远州左检厅管辖的范围,由他出面负责正合适。
两位郎官来时,共乘一辆牛车,因山内通判官职更高,负责查封的梅川院距离更远,松山信宗就将牛车相让,自己骑马相去,一路上饶有兴趣,四下远望。
高师盛亦骑马并肩相陪。
查封的人手,仅靠从郡中带来四名狱卒是肯定不够的,庄所也需要留些人手帮着书役室野平三整理公文。
青木大膳这个付盗,是必须要去的,长谷川隼人跟长田盛氏二人因为是军役众,也被临时征用,一同前往协助,善光院证弘和两名弟子也要一同跟着,可惜濑户方久这些货商要去三河国贩货,不然有他们在,倒也不至於会觉得人手不足。
北庄万次郎昨晚连夜送信,一大早儿又跟着两位郎官回来,一来一返几十里路,不见没有丝毫疲态,精神抖擞的在前头带路,不由让人啧啧称奇。
时正农忙,乡道两旁的田地间,依旧能够见到不停忙碌的黔首百姓,似乎对昨日发生的命案浑然不知,就连小孩儿们也都三五为伴,或放养牲畜,挖些野菜;或背着筐篓,沿路拾捡粪柴。
松上刑录骑在马上,称赞道:“去年远州水患,波及甚广,那时我带人前往各乡协助民部丞施救,遍巡全郡,无一不受侵害,轻者田业受损,重者破家流亡,今日得见平山庄百姓安居乐业,方知为何,郡守称前任庄头野山右兵卫治理得力,累功考效,钦定计为上优,被特许拔擢去了郡里。”
松上刑录今年刚满三旬,为人虽然圆滑世故,但也算是个良吏。
高师盛早与他相善,同在骏府奉公,虽彼此不算深交,但交谈起来也不会觉得拘束,很谦虚地附和着说道:“是啊!我初任本地庄所前,曾去野山右兵卫家中讨教,右兵卫敦敦教诲,让我受益良多,希望在下以后也能治理好庄所,不再出现人命大案,使得良善惊恐。”
松上信宗勉励高师盛道:“新九郎何必过谦,宗论之案虽然恶劣,但你昨天才刚来到任,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今天我与山内通判来前,朝比奈郡守还叮嘱我二人:“宗论私斗,皆是往年郡中放任之罪,非是地方的过错,不可过於苛责庄所差役。新九郎出身不俗,少时奉公便忠於人事,稍加磨砺,必可为州郡之才,与你二人比肩而立。让我与山内通判二人,不可轻视无礼。”
敷知郡守,名叫朝比奈元长。
虽是同姓,但根据系谱来看,却非是出身朝比奈氏宗家,而是西远江丹波守家。
高师盛很早就听闻过他的名字,不单是因为高氏与朝比奈氏,两家世代交好,更是因为对方的武名军略。
与武田四天王中的板垣信方齐名,并称东海道两大谋将。
从骏河转任远江敷知郡,这处紧要重镇,既是为了弹压东三河与西远江的豪族,同时也是为了秣兵历马,编练国众,今川义元吞并尾张的意图可谓昭然若揭。
这也代表,留给高师盛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这位丹波守精於军阵行伍,却跟板垣信方一样不通料民之术,只不过更懂得扬长避短,并不以苛政约束,没有习惯性的用军法来要求治下的官吏百姓,做到兵砦驻军那样,井然有序。
而是任用山内氏丰、松上信宗这样的能吏,来帮他治理民生,同时上呈疏奏於骏府,请求德令,抚养郡内受灾的百姓。
属吏偶尔犯有小错,也都是一笑而过,是以在郡内,不论百姓还是官吏之间的风评,都是极好。
对於这样有能力、又宽仁爱士的上官的夸赞,高师盛不敢怠慢,略微放缓马匹,向着佐久城的方向拱手遥施一礼,惶恐地说道:“丹波舅父乃是破城灭国的当世名将,强差人意可比吴侯绥边之略,实为龙骧,风行东海。尾张守恃其猛鷙,屡犯三河,主公吊民伐罪,兵进安详,诸将见战阵不利,又闻织田援军将至,有的便惶恐畏惧,失去斗志。唯有丹波意气如常,踔厉奋发,方才获取一国。新九郎身为晚辈,何德何能,竟然得此青睐”
天文十七年,织田今川两家因争夺三河国归属,爆发第二次小豆坂合战,今川军朝比奈元长担任一阵大将,作为先锋出阵,军今川凡战必克,唯安详城久攻不下,织田家督信秀亲率五千於援兵相救,诸将畏惧信秀悍勇,纷纷请求退兵罢战。唯有朝比奈元长一人,意气如常,正整理武备,审阅兵马。今川义元知道后叹道:“丹波有如吴侯,隐若一敌国矣!”
将之与东汉云台二十八宿将第二位的忠武侯吴汉相比。
次日决战两军在上和田布阵,前军先锋沿山坂道对峙。朝比奈元长亲为将士,擂鼓助威,麾下长子朝比奈政贞任先手役,以寡敌众,戮战不退,元长又命伏兵冈部真幸率众,拦腰突入猛进中的织田军侧翼,织田的阵形在一瞬间就瓦解了,从左到右开始全面的崩溃。
胜负已分,织田信秀被迫下令全员退却,率本队向上和田砦败走,在摆脱了今川追击后,留下儿子织田信广驻守安祥城,自己率军退回尾张古渡城。
替主公今川义元一雪前耻,可谓是今川氏能够顺利吞并三河国的首要功臣,是个擅长用兵的军略大将,深受今川家家督,及谱代重臣的敬重,与武田家板垣信方齐名,被称为东海道两大名将,还曾将山本堪助举荐给骏府大殿今川义元。
丹波守护是西远江朝比奈家,世代家传的官职,破克三河一国后,朝比奈元长又被骏府表举为从五位上的兵库寮头,仅次於今川义元本人的正五位下的治部大辅之职,可谓恩宠有加。
高师盛父亲的正室朝比奈夫人,便是朝比奈元长的亲妹,他虽非朝比奈夫人所出,但按辈分来说也是甥侄,称呼丹波守的官职更显亲近。
松上刑录笑道:“郡守好强,新九郎如无志才,岂会轻易夸奖於你。”
人无完人,朝比奈元长性格亦是好强,对於跟板垣信方并列之事一直深以为耻。
多次当众言称板垣信方为:“交会无知,使主家受辱;料民无略,致一揆蜂起;胜军无谋,为一阵大将却被讨死小人之手。如此无知、无器、无谋之辈,当真羞与之为伍。”
说得便是甲斐二十四大将之一,板垣信方一生中的三大败绩。
板垣信方早年负责代表武田家对今川家的外交,在后来今川家进攻甲斐时,未能提前预见,被追究责任,被放逐到今川、武田交界的山区,直到今川氏亲死后才被允许回归。
武田家攻占南信浓后,担任诹访郡代官,因施政太过於严苛,引起当地百姓不满,爆发一揆反抗武田家的统治。
天文十六与村上家开战之初,几乎就被村上义清打到全灭,多亏原虎胤的救援才得以扭转颓势。十七年上田原之战时,因开战之初便小有斩获而夸兵验首,没想到村上军突然发动急袭反击,板垣信方反应不及,遂败亡於乱军之中。
虽话失偏颇,有自作声价的嫌疑,但不管朝比奈元长外交方面、政治方面如何,起码军略用兵之道,的确是远胜板垣信方的大将。
“在下不过庸事食碌之辈,刑录关东源氏名门之后,通判雪斋禅师弟子,二位皆有治佐之才,岂敢望比,就是连野山右兵卫我也是远逊不如。”
虽然高师盛现在只是庄所代官,但不论郡守或是郎官,都对他还是很客气热络,并不真以微末小吏相待。
自家事自家知,高师盛对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听到这一番话,愧感汗颜,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人如此夸赞。
敷知郡守朝比奈元长,在下属面前,不吝溢美之词,对高师盛夸赞有加,亲自替他扬名,并非是真的了解他对未来有着超出常人的“深谋远虑”,和认可他的才干过人。
心中有数,别人敬得不是他本人,而是远江高氏,在远江国二百载的家名,朝比奈元长、山内氏丰、松上信宗等人,话说的客气,但到底心中什么态度,除了他们自己,谁又能知道?
不管心中如何想,松上宗信作为朝比奈元长的寄骑与力,也算是半个家臣,对於高师盛这个主公子侄,还是愿意多亲近的,於是笑着提点道:“你可能可能不知,当年本家小豆坂征讨安详城,正是丹波守的爱将,本乡的滨名信亲大人斩将拔旗,第一个攻上城头,立下一番枪功,战后得骏府亲赏加封宛行三百石,新九郎身为丹波守的子侄,日后要与滨名大人时常走动,多多亲善才是。”
高师盛自是点头应诺,心中算是明白为何郡中来人,知处罚两家寺院,但对拒绝听从庄所调遣的滨名家却是只字不提。
交浅言深,两人都是聪明人,很自然的就转而谈论其他话题,时而说着骏府奉公时发生的趣事,时而议论一下最近名声鹊起的武士。
高师盛对自己的地位摆的很正,但落在身旁其他人眼中,他俨然已经成了,得到郡守外戚,备受赏识器重的大人物。
两人骑马并行,谈笑风生,长田盛氏一路快步紧跟在他们身后,很是眼热,他与无欲则刚的长谷川隼人不同,很是渴望功名,能够出人头地。
有心开口奉承,却始终插不上话,听着马上二人对谈,品评时事人物,想象到自家卑贱的出身,不觉自惭形秽,心底失落。
山内通判所认为的以才取士,取的也是武士豪强的武士,远不是长田盛氏这种乡野地侍。
一同随行的善光院证弘,还真的未曾想到过,高师盛竟然有这等出身,觉得日后在平山乡重开僧院,恐怕还要多多仰仗现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庄头。
不知不觉,众人来到了善光院。
注释:小豆坂合战至攻克安详城,其实是朝比奈元长之子信置(政贞)的功劳,本人并无见记载,今川灭亡后降服武田信玄,政贞与板垣信方、吉川元春并称战国三骏河。
织田甲斐征伐后,被织田信长勒令切腹,儿子信良也死於军中,家名断绝。
第二十三章犹可讨价还
一路上两人看似言谈甚欢,实际说的都是些最客套的内容,谁也不会当真。
到得了善光院,稍微在门口等了一等,待院主证弘进去将留下的僧众,全都叫出来拜见,两人把马匹留在院外,迈步进院。
高师盛昨日来过一回,却没留意细看,现在观察却是按照伽蓝堂的规格大小、房舍布局建造,占地极广。客堂、禅房、斋堂、寝堂、浴堂、寮房、西净(卫生间)、放生池等附属设施,分布在中轴线两侧,东西对称。
寝堂等生活设施按内东外西的原则安排,修行僧众的禅房寝堂在内东处,供居士香客借宿客堂寮房在外西处,除此之外浴室、僧堂、西净这三默堂也是设在西面,正中央是供奉着亲鸾祖师本尊,设慧菩萨金身的伽蓝香堂。
经过上川家、真言宗、净土真宗三家多年修缮扩建,此时善光院的规模虽比不过名僧大德修持的丛林宝刹,但也称得上是祗园精舍,无怪乎梅川院的僧人会念念不忘。
如果说高师盛仅仅是单纯惊叹,山野之间竟有如此清幽禅院的话,那松上刑录对善光院的规模就是格外满意,寺大才会钱多,钱多油水才足。
并非是松上刑录本人贪财,想要暗中贪污,实是朝比奈元长在郡中以本部二百奉公郎党为基础,征召西远江国徒士八百,重新扩编一备旗本,耗资甚巨。
加之朝比奈元长本人深诩孙吴之术,讲究明严令,赏罚信。练兵时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以信,示下於恩。
这些练兵诀窍,总结起来就是一个钱字,没有钱财支撑,纵是淮阴在世,也要望止兴叹。
虽以入秋,但离征收年贡还尚早,骏府又裁撤各类关卡,地方各郡少有进项,府库早就空空如匮,昨日高师盛派人送去的价值百贯的金判,虽然不算多,但也是稍解燃眉之急。
朝比奈元长在两位亲信面前夸赞高师盛,并未全是客套,而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个甥侄在捏造罪名,勒索钱财上颇有门道,是那种敢於搏击豪强,不畏权贵的酷吏一流。
若换了旁人大概,最多也只能被动地请求郡里派人审断,敢像高师盛这样一个小小的村惣庄头,就给两家大寺的僧院定罪,而且还是重罪,可以说没有几个人。
这个评价着实不低,有能力,有胆略的人,才能被称之为酷吏,也才敢当酷吏。
对於武家子弟来说,宁求残酷恶名,不可有软弱之评。
只不过酷吏一词,於名声不算好听,所以松上信宗并没有对高师盛提及。
动手查抄,不需要刑录亲自动手,松上信宗由着高师盛与证弘院主作陪,查阅寺院的账簿名册,对应郡中书役和小侍送来的查抄清单,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松上刑录公私分明,闲谈时谈笑风生,说道关系郡守嘱咐的正事,丝毫不给任何情面,粗粗翻看过后,啪的一声将账册合拢,正色对证弘院主说道:“据我所知,贵院僧众来我远江已经有近五年,为何账簿不全,不知其他名册都在何处?又为何院中所剩的钱财会如此之少?”
账目上明明还有数百贯铜钱的结余,但查抄清单上显示仅搜到一半,差距之大,让松上信宗很是不满,
自院门入内,一路行来,他说话不多,但看的却很仔细,院内建筑气派堂皇,显然很是富庶,僧人身上的皂衣虽然略旧,却无补丁,脚下穿着芒鞋,但内里的缁衬却是很新,有几个富态的大和尚,手里拈着的佛珠也是上品,这种做派,怎么可能会没有钱。
证弘院主面色不改,陪笑着应承道:“院中寺产,亦有公私之分,塑造铜像金身、整修僧院、僧众日常开销,接济穷苦信众都是花费不少,昨日又刚缴纳了百贯罚铜,公产实在所剩不多。”
僧人群体财产主要来自外界赠与,化缘而得,自身经营三个方面,而财产流向主要是僧人用于自给自足,寺院建设发展耗资,佛事活动消耗。
有公产必然就会私产,为了避免内部出现财物纠纷,寺院对於名下田业钱财也是要将公有的和私人的,进行区分开来。
如寺庙本身的宅院、佛堂、佛像这些大宗产业,以及信众捐奉的土地,都被视作寺院中全部僧人共有之物,除非信徒说指定献给某位高僧大德,一般信众都直接是捐给寺院,献给个人这种情况极少出现。
私产涵盖就非常广了,僧人自己的个人用品、衣物法器、举办法事得到的礼金、个人每月从寺院领的香油钱,都属于私人所有。
如果僧人故去,如无明确遗嘱,弟子可以得到一部分遗产,剩下的则会在寺院中公卖,由其於僧人竞价购买,所得钱财一部分送去世俗亲人当做哀礼,剩下的则都并入佛库来用作日常开销。
虽然时下,寺家多实行子孙相传家业,但这种内部公私产划分,一直都是严格实行,即便是大寺主持能传给“犹子”的,也只有自己个人的财产和僧院里的职位,除非是如石山本愿寺一般将坊官、僧令全部收为家臣,彻底战国大名化。
高师盛本来还有些忐忑不安,毕竟私自泄露郡中消息也是大罪,拿起一本账簿装作观看的模样,听到证弘院主的话,不由咂舌,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证弘和尚说起话来当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这么说来,贵院僧人过得当真是素苦。”
证弘院主说道:“谁说不是呢?我净土真宗一向讲究清修苦行,不重俗物,对於百姓的供奉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禅师果然是三河国大丛林出来的有道高僧,如果贵宗每个人都像禅师这般,我想朝廷与幕府不知会有多么欢喜,话说回来,既然不看重俗物,不妨将私财充公,抵消账目上的空耗。”
“是啊!出家人本就该置身方外,奈何成佛之前仍要被俗事牵扯,我自己从本心来说,将私产变卖抵消亏缺,乃是情理之事,但虽为一任院主,却也不能逼迫僧众缴纳财物,毕竟这都是要交予庄所差役们的!”
“这话何意?为何僧人要无故将钱财交给庄所?”松上刑录转头问道:“高庄头,莫非你想善光院的僧众勒索贿赂吗?”
类似这种案件,上到奉行,下至差役,借着细故向苦主与被告索取贿赂,属於很平常的事情。
高师盛听着二人你来我往,觉得很是好笑,强忍住笑,正色答道:“下吏岂敢,证弘院主所说的大概是僧兵们的赎身钱。”
“六名僧兵,不过区区十二贯钱,何至於会全部交予庄所?”
“院内诸僧私囊更贫,如此还恐不足!”说完还装模作样的向高师盛恳求道:“如有不足,还请庄头宽限几日,容我等再去筹措,哪怕是借高利,也不会短缺一文钱,还请万勿将收押的僧兵发卖!”
高师盛算是听明白了,这个大和尚当真是说起话来诳语连篇,你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真的没钱,难道庄所差役还真能把人捆起来,抓回去吗?
“证弘院主,本刑录劝你要好自为之!”松上信宗对这个滚刀肉,也是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板起脸来恐吓道。
“是!是!贫僧自知过错深重,不敢对抗法度。”证弘院主唯唯诺诺,继续顾左而言右。
“说的好。”见他总是拿话搪塞,松上信宗脾气再好,也不禁恼怒,转身指着伽蓝香堂大殿上的设慧菩萨的铜像金身,说道:“你既然方才说钱财皆花费在了铜像身上,那烦请院主去帮忙备下一辆牛车,待会我便派人将这尊铜像搬回郡里,融了铸钱。”
这话别说证弘院主,就是高师盛也吓了一大跳,放下账簿连忙开口劝道:“刑录莫要说笑,我等俗人怎敢毁坏佛陀金身。”又转脸对院主证弘说道:“证弘院主你暂且先回禅房好好思量一番,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待想清楚后再来叙话,也是不迟。”
自飞鸟时代起,毁坏佛像之人少有好下场,物部氏抵触佛教招致族灭,坛之浦战后平重衡本已经得到宽恕,最终为何南都僧众要群起强诉,逼迫镰仓幕府将之斩首木津川畔,首级被号令于般若寺门前示众,不就是因为平重盛毁坏佛像铸钱,以充军饷吗?
现在寺家的势力,更胜往昔,不然为何查封寺院,要先让寺院自己同意,派这么多人手,还不是怕出现百姓聚众抗拒的事情。
若是传出敷知郡官吏,毁坏设慧菩萨佛像的消息,难保不会真的出现一向一揆,松上信宗带着佛像躲回佐久城,没什么危险,高师盛恐怕第一个就要被一向一揆,从庄所拖出去,祭佛谢罪。
松上刑录盯着证弘院主,语气不善道:“新九郎何至於如此慌张,我刚才说的不过是玩笑话罢了,设慧菩萨的金身岂是能够轻易冒犯的,毕竟昨日才死了一位真言宗的戒师,我一介凡夫俗子,又怎敢以身来试净土真宗佛法的威力。”
“刑录之言,实在是折煞贫僧了。”
松上信宗也看出他想要讨价还价的意思,拍了拍桌案,直言问道:“院主究竟意下如何,不妨直说,出家人当知道,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又怎么能与你这出家人方便?”
话虽绕口,但确实道理如此,松上刑录拿不到钱回去,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要不是死不认账就还有得商量。
“刑录所言极是,这样如何?佛像宅院郡中就是收了去也不好发卖,不如贫僧重新作价赎买回来如何?价钱方面好商量。”这话说的很是市侩,不过从僧人口中说出来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奇怪。
“查封僧院,乃是郡守的命令,如何处置自有公断,你我私下里草率决定,不好吧?”松上刑录有些意动。
正如证弘院主所说,就是查封了,也很难卖出去。
黔首百姓根本就买不起,平山乡本地也没有什么有钱的豪商或者国人,真言宗僧人刚被驱逐,现下只剩下净土真宗一家,即便有其他宗派也不会随意接手。
除非是梅川院这样,遭到明确驱除的情况,才会派人驻寺。
这是各宗佛寺之间的默契,为得就是对抗守护大名强制介入寺院事务。
“贫僧知晓郡里自有法度,不敢奢求刑录现在就答应。”
“那这账目上的另一半?”松上信宗轻轻敲打账本,意有所指。
证弘院主知道此事不可急躁,“只要刑录答应肯替我善光院向郡守说项,贫僧定然有将另一半亏空如数填上!”
高师盛不想再继续这样拖下去,开口帮忙劝说道:“刑录不妨先让僧众等暂住院内,真的将他们驱赶出来,庄所人手不足,恐也无力派人长期看守这处僧院,等回去请求郡守的决断,在做处置也是不迟!”
善光院位置僻静,如果真的收回官有,庄所就要派人长期过来看守,反倒成了负担。
过来看守的人太少,万一真有剪径强盗,就有人命的危险,派过来的人太多,庄所那边人手又要短缺。
松上刑录想了想,找不出来反驳的理由,也就点头同意了。
这也是他善通权变,如果换成山内通判,是肯定不会答应这种用胁迫强诉的手段,来达成的请求。
商议有了结果,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差役们起出僧院暗藏在地窖里的铜钱,足足装了两大车。
松上刑录带来的狱卒不多,高师盛本想带人一路互送回郡治,到了庄界边缘的岔路口,才发现滨名家的郎党早早就等在路旁接应。
见滨名家如此做派,再结合昨日的态度,摆明了是轻视於自己,心中虽有不满,却也未曾表露人前。
“骏府自有法度,庄所差役不得擅出庄部,新九郎不必再送了,就此别过吧!”松上信宗也不欲他与滨名家的人照面,在半路就开口留劝。
高师盛勒马驻足,拱手拜别,恭谨送道:“刑录慢走,还请恕我不能够远送!”
他静立良久,一直目送车队的身影在乡道尽头消失不见,拨马回转,带人也往庄所的方向折返。
第二十四章阴雨连绵九月天
一夜无话。
今年的秋雨,比起往年来的还要频促一些,密集的雨水顺着屋檐不断溅落滑下,好似飞泉流瀑一般,冲刷着式台下面的砖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伴随着湿冷的凉风,吹动玄关槅门发出的碰撞声,吵的人心烦意乱。
这种反常的天气,对於东海道的百姓们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自从应仁之乱起,这数十年来的气候,就开始变得愈加反常,让人难以捉摸。
世人都觉得是兵乱不休,叛乱迭起导致神佛发怒,降下水旱蝗灾。高师盛反倒觉得这个说法应该反过来才对,正是因为接连不断地各种自然灾害,才导致幕府衰弱,天下动荡不安。
而且现在战乱已经形成一个难以打破的循环,各国大名丰收正好抓紧时间,征兵出阵别家,夺取新的领土;歉收了也不要紧,还是赶紧动员军势出阵,一来可以就食别国,二来青壮在外也减少了自己领内出现一揆的几率和数量。
高师盛躺在榻上,眼望格棚,难以入眠。
既然醒了,他也不贪睡,起身从押板间找了件衣袍披上,推门独坐在屋敷回廊上,非但没觉得冷,反倒是让人精神一振。
时辰尚早,院内的众人还都在屋内安睡,唯有旁屋有些动静,是书役室野平三早起,正在台所间烧火做饭,听到动静,探出头问道:“庄头,起的这么早啊!”
高师盛点头回道:“书役不也一样?”见土间屋内柴火不多,就自己快步奔向后院角落的柴房。
柴房年久失修,房顶漏了几个大窟窿也一直没补,受雨水冲击,大块的泥土从房梁上被打落,化成泥流,肆意流涕。连带堆在屋里的柴火也有些受潮,好不容易挑捡了些还没湿透的抱回土间。
战国时通行餐制,与平安朝相似,仍旧是早晚两餐制,或者午晚两餐制,当然贵族、富人不受此例限制,可以三餐。
庄内差役每日口粮都有定数,庄头五合杂粮,付盗四合,其余差役就更少了仅给三合,靠这点扶持米,一天是吃不上三顿饭的,若自己出钱来买又舍不得。
早晨这顿,吃不上什么好物,无非是各种杂粮熬成粥,在配上几块萝卜干,也就对付过去了。
室野平三怕庄头吃不惯乡下的饭食,特意给他煮了两个鸡子,高师盛吃了一个,剩一下个,留给庄所之中最累的北庄万次郎。
庄所众人还没睡醒,两人也没有去叫,只是在锅里留了饭,等他们醒了,自己热热再吃就好。
庄所的工作繁琐无趣,时近秋收,很多关於田产方面的账册明细都需要提前看上一遍,等过几日郡里奉行来征收年贡时,若是一问三不知,还怎么协助。
这是交接完公文后,就要办的第一件事情,因前两日“宗论命案”,一直耽搁到现在。
昨晚连夜看完各类卷宗,写完回执文书,本想雨停让人发送郡里,看这架势,当是不成了。
今日得闲,用完饭后,干脆跟着书役室野平三撑伞,去了前院塾房查阅。
阴雨连绵,笼罩住了山林田野,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视线,也阻挡住人们劳作的行程,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村落,俱是阴沉沉的,只能勉强见个轮廓,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数。
这雨,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了。下了整整一夜,不见有丝毫的停顿,反而越下越大。
青木大膳用过饭后,披戴蓑衣,雷打不动的领着今日当值的木村平六外出,沿着乡道去庄所管辖下的五个村子巡视,查看是否出现暴雨冲垮房屋,淤塞道路的情况。
如果有就统计好,到时庄所组织劳役清理营救。如果没有就进村询问是否有贫家需要房屋不济,需要人手协助整修,这些都是庄所负责的最平常,也最重要的工作。
正是庄所里这些,卑微小吏不辞辛劳,数年如一日在风雨中的尽职尽责,才得以让今川家牢牢统治着东海道三国,百万石的土地。
木村平八闲着无事,溜到门口,倚着门拢手蹲坐,一面美滋滋地数着赏钱,一面盘算着等明日天晴了,去找相好的家中过夜。
高师盛不是贪财之人,昨日得了二十贯的“赎身钱”,回到庄所后就分给悉数分与众人,即便长谷川隼人与长田盛氏二人也没有拉下。
长谷川这回没有拒绝,不知是不想扫众人的性质,还是见到两位郡里郎官的威风,动了当差的心思。
长田盛氏出身商贾,家中小有资产,但本着长者赐,不敢辞的理由也一并收下,原本说今日再来拜访致谢,但看天气,大概是不太可能过来了。
甲斐土犬懒洋洋的趴在马棚下前避雨,任由过去喂马的新津孙一郎,抬脚百般挑逗,也不搭理动弹。
不知道是这两日熟悉了高师盛的气味,虽然不至於凑上前去,摇尾乞食,但也不会再像第一日,他刚来庄所上任的时候那样吠叫不休。
因为见它背部的毛色格外深褐,又来自甲斐,干脆取名叫做了赤背犬。
万次郎倒是还在蒙头大睡,没醒倒也好,省的起来挨饿。锅里的杂粥被早起的众人吃得干干净净,高师盛留给他的那个鸡子,不知被谁嘴馋,给偷偷吃掉了。
这种平淡忙碌的日常,恍惚间,让高师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骏府城奉公的日子,不禁摇头笑骂了自己一句:“真是享不了福的劳碌命!”
“啊?庄头刚才说了句什么?”正在一旁为他讲解的室野平三,听到后疑惑地问了一句。
“无事,无事!”高师盛连忙摆手,转头瞧了眼院外闲到无聊的二人,对室野平三说到:“书役,歇会儿再讲也不迟。”
“无事,俺还不累!”
他不累,高师盛却有些乏了,起身想要去院里溜达一圈,一侧脸正好撇见墙上贴着的各类文书,想起来还一直没有细看过,本着了解民生的想法,挪步过去,仔细观看。
坊官矢田作十郎杀人亡命,潜逃回三河国,通缉他的公文估计很快也要被传下来,到时候也是一并张贴此处,供人辨认观看。
墙上的诸多公文告示贴示的内容不同,时间也不同,有的比较比较陈旧,墨迹都模糊了;有的则很新。
高师盛习惯性的从左往右看,前两个都是骏河国的案子,第一个是“非许罪”,即出国时私自夹带没有堪许状的货物,堪许状就是纳税后的凭证,逃税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但达到一定数量就属於是比较严重的罪名。。
第二个还是骏府城的案子,犯得是“斗杀罪”。斗杀即在争斗,打架中误伤人命,按照律法也是要斩首示众。
案件经过是,两个浪人在居酒屋发生口角,因为酒后失性,其中一人拔刀将对方杀死,随后畏罪潜逃,到现在也没有被抓获,估计是逃出今川家的领国了。
第三个则是平山乡本地两个村子,因为争夺水井、沟渠的使用权发生纠纷,庄所出面调停的公告。
如此等等,高师盛接连看了十几份,有将近一半都牢浪人犯下的命案。骏远叁三国本地土著的案件反倒都是些拖欠了钱款,被勒令某日归还,不然就要被罚劳役。
或者是百姓们关闭村落,拒绝国人进入,要求实行德政令,结果被骏府派兵弹压。
虽然牢浪人,总是引起各种案件,但各国大名对於浪人始终保持着一种既防备,又要使用的心态。
都会在本据的城下町修建大量的浪人长屋,供他们免费借宿,骏府城因为聚集的浪人太多,甚至还设立了专门的奉行来进行管理。
高师盛在骏府城时,负责的主要问题就是每天处理浪人们的事务。
出现合战,大名就会雇佣浪人和野武士出阵,编成游势,充当消耗敌军士气和兵力的炮灰。
看到最后,有一张关於逃奴的通缉引起了高师盛的注意。
逃奴被通缉不奇怪,但放在一堆命案中间就有些奇怪了,他问到:“此隶奴为何会被骏府亲自下发公文通缉?”
“这是安部牢城营的逃奴。”
高师盛首先想到的就是,昨日被刺配流放的净空和尚,不过马上就又自己否定了。这回儿押送净空和尚的差役,估计都还没动身上路。
安部牢城营,位於安部金山附近,但并不参与挖掘金山,那是安部掘金众的工作。
犯人们主要负责的是开山采矿,炼炉冶铁。
采铁不但累,且还危险,常有坑道坍塌压死人犯的事出现。铸铁更不轻松,烈火升腾,烟熏燎绕的,有时还会发生炼炉爆炸的情况出现。
这种严苛的工作环境下,安部牢城营的犯人不止是私自逃亡,甚至聚众反抗,想要武力集体越狱的情况,也是发生过几次。
天文二十二年,信浓国武士出身的俘虏长野三郎、四郎兄弟及内藤光秀三人,就策划组织百十名犯人暴动,夺取武器,杀死看守的狱卒。
逃出牢城营后,一路劫掠沿途村落,攻杀庄所差役,最终逃亡於甲信鬼面山一带。
骏府多次派兵讨伐,也没能成功将之剿灭,现在不时还会听到这伙流人,下山为寇的消息。
这名逃奴,当也是杀了看守出逃。
高师盛奉公多年,对这种类似的事情,有过不少耳闻,不足为奇。
不过他对百姓拒绝豪族进入的事情比较惊讶,疑惑问道:“骏府可以说年年免赋,怎么还有这么多百姓要求德政?”
远得不说,去年远江国水患严重,骏府连续下发多份德政令,前天他才看过一份,免除灾民栋别钱的文书。
室野平三摊手苦笑道:“天底下只听说有多捐的赋税,那里见过少交的年贡。”
高师盛愕然,无言以对。今年德政令主要集中在前三个月,现在九月中旬,刚刚满打满算才刚刚过去半年,竟然已经有这么多村子积欠负债,
室野平三叹道:“骏府下达的德政令,各家豪族愿意老实遵守的委实不多,自己应承下来德政,少交了年贡,但对领内的百姓还是往年的数目,甚至因为收成减少,征得反而更厉害。贫家交不上年贡就只能拖欠,或者用劳役抵偿,豪族们再把这些劳役转给骏府,又能减去不少年贡。时间一久,总有负担不起的村子,为了自救只能组织德政一揆,抗拒名主。”
高师盛摇了摇头,心道:“这些个豪族,平日里一个个叫嚣“守护禁入”、“非检不输”,对骏府的的德政令都敢阳奉阴违,这会儿出了事,才又想起来请今川家的旗本过去弹压。”
却是忘了,远江高氏也是如此做派。
对於国人豪族来说,骏府颁布德政令,就是对“不输不入”利益的严重侵害,削弱他们财力物力的卑劣手段。
百姓的年贡免了五分,国人只能免二分。假设过去向村子征收一百贯年贡,今年只能收上来五十贯。
骏府以往年的基础免二分,国人要交八十贯,一加一减,还要倒贴三十贯,今川家的德政令造成的财政亏空,凭什么要国人出钱来补。
去年的《远州水患治平安德令》如果真的老实遵从,向上川家这种两千石的小豪族恐怕就要直接宣布破产了。
高师盛隐约记得,后来因为德政令问题,就在东海道就引起过两次大乱。
第一次是“远州错乱”时期,今川氏真多次努力没能收回远州后,颁布《远州德政令》报复远江国人的叛乱,鼓励百姓发动德政一揆支持今川家,林登万守国门。
刚准备叛乱的井伊家直接被搞破产,宣布暂时灭亡。
第二次是武田胜赖为了恢复国力,将百姓负担转移给谱代家臣,导致了穴山信君与小山田信茂的严重不满,前者叛逃德川家康,后者於天目山向织田信长“举兵反正”将武田胜赖攻杀。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评论对错。
第二十五章甲贺忍法帖,爱恨求不得
不再去思考德政令对错的问题,又看了几份公文,高师盛最终将目光定落在唯一一幅带有画像的通缉上,亦是他第一日来日就注意到的盖着骏府朱判印的那张,不禁扭头问道:“甲贺左卫门?听名字莫非说是忍者?”
“忍”即“隐”,忍者也作“隐者”。
据说首次派遣“忍者”完成任务的是圣德君。在当时,忍者普遍被称为“忍”,同时各个时代各个地区对忍者也有其特有的称谓:如飞鸟时代称为“志能便”,奈良时代称为“斥候”,战国时代叫法很多,其中流传最广是“乱波”,武田信玄命名为忍者的称呼,在东海道流传甚广。
忍者不论流派,追根溯源都出自于甲贺、伊贺两地,故而一听到甲贺二字,高师盛就联想到了忍者。
室野平三平日负责处理公文,对这些通缉要犯了如指掌,应声答道:“没错,这位来自甲贺的忍者据说是与八百比丘尼一起吃了人鱼肉,拥有了不死之身,身手更是豪不逊色越后国,吞牛上忍的人物!”
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起了兴趣,吞牛上忍,飞猿加藤的大名,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高师盛都是如雷贯耳。
传说常陆国人加藤段藏,是名忍术高超的忍者、长于幻术、跳跃力优,侍奉国越后长尾氏、甲斐武田氏两家大大名。
加藤本人对于幻术十分自负得意、曾於长尾景虎辖下越后春日山城下,在民众面前施展“呑牛之术”令民众十分惊恐害怕,其术乃一口气将牛吞饮之术,传说很是玄妙。
受景虎的命令前往关东,夺取后北条家的家宝名刀村雨丸,加藤段藏不仅躲避过了风魔忍军的看护,盗走名刀,还将服侍北条氏纲的侍童也活捉,带回春日山城,献给景虎。
自从这件事后,长尾景虎对他的身手相当忌惮且警戒,开始疏离他,甚至下令命人暗杀加藤段藏,于是飞猿众被迫离开了越后,转而投效甲斐国的守护大名武田信玄。
为了检验飞猿加藤,是否名副其实,信玄命加藤段藏飞越高塀,着地点铺上了一层荆棘,加藤飞越高塀时,视破陷阱立即于空中反转、逃过一劫,技惊四座。
也曾受命其前往越后,夺取长尾氏笔头家老直江景纲的家宝大薙刀,直江知道消息后,立即于庭园备有严密守卫、猎犬防范,欲取其命。加藤段蔵事前早察知,并用施逢犬之术,毒杀猎犬后,盗宝后脱身逃逸,由此可知飞猿忍术的厉害。
高师盛并不认为,加藤段藏真的能够“吞牛如饮”,大抵是运用了什么障眼法,蒙蔽旁人视线。
飞猿之称,也仅仅只能证明他身手灵活。
这位甲贺忍者能与飞猿加藤相媲美,忍术也当是过人之处,至於跟八百比丘尼一样长生不死他是根本不信的。
若狭高桥姬也只活了八百岁就死了,这位甲贺左卫门是近江国人,怎么可能一起捕猎到人鱼,就算是真的吃了人鱼肉,也绝对活不到现在。
高师盛定睛观瞧,见画像侧边写着此人的身份、相貌,甲贺左卫门果是近江国甲贺郡人,中等身材,白面,无须。
室野平三有些畏惧地介绍道:“这位忍者,可是个了不得的奇人异士。”
高师盛没接话,接着看公文上的内容,可惜没有对这位不死人所犯案子的具体介绍,只简单的写了“行窃贼杀”,开口问道:“他作了什么案子?”
“在骏府城,盗窃走了伊贺流的忍法帖。”
高师盛有些印象,骏府城曾经有忍者引起过骚动,伊贺忍军受雇今川氏,上忍藤林长门守保丰家中不但《萬川集海忍法帖》被盗,两名中忍头目也一并失踪,被人发现时已经死去多时,据说就是甲贺忍者所为,不过他不知道为何,室野平三会畏惧的称呼对方是奇人异士。
甲贺五十三家忍者众,说穿了不过是五十三家有些特殊本领的国人众罢了,就像远江高氏精通律令法度,信浓小笠原弓马传家,大社诹访家以擅长阴阳术、占卜、祈福闻名。
结果家学最玄妙的诹访赖重,却连自家会被连襟兄弟武田信玄灭门,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算出来。
“庄头没听说么?这位甲贺左卫门的友人是尾张织田家的忍者,前来骏河刺探情报,不慎败亡於伊贺忍者之手,他孤身一人,前来东海盗取忍法帖,正是要替朋友报仇雪恨。”
“他行至本乡三日馆附近,不小心暴露行迹,遭到伊贺忍军的截杀。甲贺左卫门提出比斗忍术,来决定生死胜败,谁若能够破解他的忍术,便交还伊贺忍法帖给藤林长门守………当时话还没说完,一名伊贺忍者趁他不备,猛然扑过去,挥刀劈砍,从背后将他头颅斩了下来!”说到这里室野平三露出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继续说道;“甲贺左卫门身遭斩首却败而不死,手脚旧能够活动自如,转身夺刀杀人,一气呵成,最不可思议地竟然割下对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身上,继续言谈说笑,仿若生人。”
“割头换颈,神仙方术也不过如此!”从这点来看,不管对方用了什么法门,起码当得起忍术高手之称。
高师盛心道:“肯定又是幻术。”问道:“难道追击的伊贺忍军没有阻止吗?怎容他如此肆意妄为。”
“伊贺忍者虽众,但上忍未至,来的人忍术远不及甲贺左卫门精妙,没人是他的对手,更没人敢阻拦他。”
“莫非就这么走了?”
“对,不紧不慢地捡起自己的头颅,擦干血迹,随手拴在腰间,头颅竟然还能够说话,告诉甲贺左卫门,记得明早别忘把自己换回去,当时包括小人在内的所有的人都被吓住了,上百人跟在他后面追看围观,但没有一个敢靠近的。”
“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两人话语以致无二,但语气却截然相反,一个惊讶犹疑,另一个万分肯定。
高师盛也曾听说过不少玄妙怪术,但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到毫无破绽的,甲贺左卫门算是其中翘楚。
听完后,惊叹连连,忍不住遐想当时的场景,自忖当时若是自己在场,定然也要把他当成神人鬼怪,不觉想道:“这得要何等胆气和身手,才敢从近畿独行东海,杀人窃宝,横行无忌,何止媲美加藤段藏,应该说是更胜一筹才对!”
不知为何后世,只有服部半藏、加藤段藏两大上忍,却浑不闻甲贺左卫门之名。
他又问道:“也不知这位甲贺奇人去了何处?”
室野平三答道:“这位大人是甲贺国人,现在应该是回近江国去了,这个通缉挂了许久也没破获,再说即便留在东海又能如何?”
“此话怎讲?”
“甲贺左卫门如此身手,连伊贺忍军都不是对手,就算现在真的现身,咱们这样的普通捕快就是再多,又能有什么用?”
室野平三所言不假,高师盛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但仍旧忍不住扼腕长叹,连道了两声可惜。
“有何好可惜?这等奇人异士就算触犯骏府律法被抓获,治部大辅也不会轻易治罪,说不定还要奉作上宾,招为家臣那!”
当世风气,刚强好勇,对於有本领的“豪桀”都是十分敬佩的,更何况甲贺左卫门这种为友人复仇,不惜以身涉险,重义轻死的好汉,虽然他身属敌对,但室野平三谈及时也很尊敬,甚至理所应当的认为,今川义元对於也会礼重相待。
高师盛笑而不语,心道:“我当然知道甲贺左卫门不会轻易伏法,我可惜的是他下落不明,若还留在今川领内,说不准儿还能见上一面,更没准就此结交一番。”
许是谈及“奇人异士”,高师盛也起了兴致,点起一盏油灯,又说道:“书役听说过果心居士的妖术吗?”
屋外昏天黑地,漫天骤雨伴随呼啸而过的狂风,恍如似天河倒灌一般,倾覆坠落,乱响一片。
这时两人,一老一少盘坐屋内,孤灯伴雨,相互间畅谈妖鬼异术,若是有旁人在场,说不准就会觉得不寒而栗,好在两人都被勾起了谈性,倒也没察觉出气氛稍显诡异。
“可是,兴福寺那位可以召唤鬼魂的那位?”
“没错就是,吓住松永炸弹中的那位!”高师盛一时口误,将弹正中念成了松永久秀的绰号炸弹中,好在,室野平三也没有听清。
“哎呀呀!那位可是更加了不得的人物!”
高师盛不知道“甲贺左卫门替友人报仇事”,因为忍者地位并不高,很难受到武家大名看重,但果心居士是奈良兴福寺僧侣,更是天下知名的隐士文人。
言行举止,很受喜欢附庸风雅的武家追捧,就连寻常百姓对他的事迹也耳熟能详。
某夜,松永弹正中久秀,宴请果心居士,问道:“我经历过十数次南征北战,每次都出生入死,却从来没有遭遇过令我魂不附体的经验。不妨用你的妖术,让我见识一下何谓佛家所说的生死之间,才能感悟的大恐怖吧。“”
果心居士点头答应。有一会儿,双方默默无言相对而坐。冷不防,果心居士起身步下庭院。只见庭院突然风飒飒兮木萧萧,乌云遮住了原本如水的月光。
庭院漆黑一片,蒙蒙细雨下将起来。
同时,松永久秀眼前出现一个人影。那是个美丽文雅的女人,几束丝发披挂在侧颊上。女人开口:“夫君,您今晚想必是百无聊赖吧?”
回过神来,才察觉眼前的女人正是数年前已经过世的爱妾。弹正气喘如牛,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忙高唤:“居士!且止住!快快让她走!让她走!”
松永久秀呼毕,果心居士已然端正坐在眼前。
“果心居士能够拘魂摄魄,确实称得上妖术二字。”
谈到和尚,高师盛不由想到了被刺配的净空和尚,对方两次三番恳求於他,仗义执言,可惜自己却到最后,也没有开口替他说过哪怕一句话,不由又扼腕叹息,自觉愧对於他。
室野平三聊的大呼过瘾,拍腿问道:“庄头,可听说过志摩国的初音姬?”
初音姬是志摩熊野水军众首领九鬼嘉隆的外甥女,嘉隆的前代当家九鬼澄隆的女儿。
作为波切九鬼家当主九鬼澄隆爱女的初音姬,知书达理,端庄秀丽,志摩国的地头们竞相求婚。
最终九鬼澄隆决定与甲贺藤九郎联姻,让他来迎娶自己的女儿,并将婚事告知初音姬,但是初音姬向父亲澄隆坦白,自己与越贺玄番允两人早已经互生情愫,是在神佛像前,交换过定情信物的恋人。
对父亲决定感到愤慨的初音姬,在侍女和家臣的帮助下,从波切逃了出来,想要去玄番允的身边,却父亲九鬼澄隆带人抓了回去,被幽禁在居馆,最终在婚礼的前一天,怀揣着对恋人的思念,投井自尽。
女儿的自杀,让九鬼澄隆一下子老了几十岁,於壮年就宣布退隐将首领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侄子九鬼嘉隆。
这件事情让九鬼家名望大跌,几乎成了八幡海贼们的笑话,但也正因海贼们的恶意散播,反倒让两人这段感人肺腑的故事,流传天下。
室野平三也是有女儿的人,气愤的骂道:“那个越贺玄番允当真可恨,妄为男儿,他但凡有一分骨气,也该当带着心爱之人出奔!”
“或许,两人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高师盛强颜欢笑辩解道。
年轻庄头平静且决绝的复述着,残忍无情地回答:“书役岂不闻,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若能看透一分者,便可立地成佛。你我俗人,又如何能够看破红尘因果,为一己儿女私情,便弃父母家业於不顾者,如何能值得女子托付终身,能於心爱之人面前,说出如此厚颜无耻话语之人,才真的妄为男儿!”
言罢,呼的一声,吹灭了面前的灯烛。
整个人逐渐隐入暗中不见。
注释:藤林保丰为伊贺三大上忍之一,曾受雇今川氏,亦传说曾教授过山本勘助忍术,后人藤林保武编写忍法卷轴《萬川集海》,号称忍术界的《葵花宝典》、《辟邪剑谱》。
不过现代解密的忍术实在堪称《忍在囧途》,忍者传说多为江户文人创作,真实性很低。
注释二:公主殿下,电音转生前还真是文中所述一样,并非杜撰。
第二十六章灾祸连年至,剑豪三大恨
青木大膳两人巡视回返,比预想中要早上许多时候。
出门不过半个时辰,身上的蓑衣便就被雨淋得通透,木村平六实在受不了了,一直嚷嚷着想要回去。
盖因今天的风雨,委实太大,两人一路之上,被山风吹得晕头转向,加之天色昏暗,乡里尽是泥道地面,湿滑难行。青木大膳穿着防水的黑漆木屐,还好一些。平六脚上仅仅只剩下一只芒草破鞋,另一只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深一脚浅一脚的落在泥泞里了。
木村平六牙齿打架,抱着膀子,哆哆嗦嗦进了院门,直往塾房里闯,进门就喊:“怎么不点灯!”——有点火才暖和。
塾房内,高师盛自从吹灭油灯后,一直沉默,室野平三心中正忐忑难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突然,听见有人喊点灯,赶忙摸过火镰,咔嚓连打了两下,将油灯点燃。
木村平六冷到顾不上别的,三两下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扔到门旁,迈步就要往塾房角落的火塘边上靠,央求室野平三道:“书役,快生火!”
高师盛注意到,他嘴唇冻得发青,赶忙提醒道:“把身上的衣服先脱下来,在用干布擦干净雨水,不然人要冻坏了!”
“哎、哎!”室野平三应了两声,转身进里屋去拿。
“付盗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在后面!”木村平六简短得回答道,随着又催求一遍:“庄头快生火!”
他身上的单衣,完全被冷雨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高师盛废了好大劲才帮着全脱下来,只剩条犊鼻裤,好不凉快。
高师盛注意到他浑身上下,满是泥泞,大抵是来回的路上不小心摔倒,
匆匆忙忙生起火,屋内其余两人将干布,从上到下替他先不停擦拭身子,免得风寒入体。平六喝了点热水下肚,才觉得自己整个人,稍微缓醒过来,随后就感觉脚底板传来一股子钻心的痛楚,疼的他直龇牙咧嘴。
吓得正给他擦背的两个人,连忙停手,高师盛关切的询问道:“哪里手重弄疼了你吗?”
“不是,庄头是我脚疼!”
低头看去,果然是左脚上被石头磕碰出一大道血口子,血水混着污泥将伤口裹得严严实实。
高师盛冒雨出院,快步跑去水井旁边把洗衣用大木桶拿回来,雨势突急,眨眼功夫衣服就湿了一半。
先打了盆热水,让平六先把脚泡上,又拿了出冬天盖的复衾,给他披上御寒。
复衾,即填絮的被子,厚实保暖。
边脱外衣,边向室野平三问道:“书役,院内可有疮药?”金疮药即外伤药,主治各类破口外伤,敷上即时止痛、止血,更不作脓。
“濑户方久昨日走马三河,说他们一帮行脚货郎出门在外,难免有个跌打损伤,让俺替他们把伤药都带上,现在庄所里是没来。”
濑户方久等人寄宿庄所,也有不短时日,与差役们无分彼此,是以每回走马贩货都让书役帮忙整理行囊,临时短缺什么东西,也都先拿庄所的暂用,回来再给补上。
“没必要用什么药,泡完脚后拿布抹干净,缠好伤口就行了!”青木大膳回来正好听到问药,站在门口屋檐下说道,临行前他让对方就用步将脚缠好,防止受伤,木村平六嫌麻烦没听,不想一语成谶。
脱下蓑衣斗笠,又捡起平六扔在门口的雨具,一并挂在门旁壁的钉扣上,才迈步进来。
“付盗!路上因何耽搁了?”高师盛帮他也把湿透的衣物脱下,放在火塘边烘烤,随后说道:“先喝点热水,缓和暖和!”
倒了半碗热水,伸手递做到自己旁边的青木大膳,室野平三起身,绕到后面帮他擦背。
青木大膳常年苦修剑道,无论雨雪风寒都仅着单衣,在户外磨炼刀法,这点风雨对於他来说还不算什么,与不像木村平六那样,要裹衾被取暖。
他身上伤痕累累,经历过得死斗恶战,明显更胜长谷川隼人,唯有右臂略微扭曲,当是被钝器砸断过,平日有衣袖遮挡,还看不明显,这是光着膀子,很是惹眼,难怪打刀都是挂在右侧,高师盛原本还以为他是个左撇子。
“不放心水位,半路又自己去转了一圈。”浅饮了一口,青木大膳,将碗放到一边,语气听不出悲喜。
“情况如何?”屋外依旧疾风骤雨,呼啸之声不绝於耳。
“三沢川、滨名川水则碑明显被淹没了不少,照这样的涨幅情形来估测,今年天龙川恐怕又要大泛滥了。”水则的意思是“准则”,通常每市尺为一则,又称为一划。刻有水则标尺的碑就是水则碑。
当时的观测方法较多采用在川岸、河中的岩石上题刻标记,用以记载多年一遇的洪水或枯水水位。
三沢川与滨名川都是彼此伴行,一同流经平山乡的两条川流,自三河国设乐高原起,贯穿设乐、八名、敷知三郡最终汇入滨名远海,这也是为何两条川流会被叫做三沢川和滨名川的原因。
“情势已经到得这么严峻的地步了么!”室野平三闻言,大惊失色,连手中的抹布掉到地上都没有察觉。
他就是土生土长的远江国人,年少时曾长居二俣城,对城畔泛滥的天龙川,既习以为常,又惊恐莫名。
二俣城原来是一座平城,天文元年,天龙川泛滥。“大水入城深丈余,仓谷漂失,官、民宅半为波涛洗去。仅余缘山之寺庙、僧院、民舍数十间,水连八日,迟半月水始落,房屋倾大半,历两月之久,稍可居人,人畜死者甚众”
正是因为那场大水,才迫使二俣城不得不改建成山城,而室野平三当时,正是缘山寺的沙弥,亲眼目睹了整场水患酿成的惨剧。
青木大膳点头称是,这已经是在往好的方向去估计了。
三沢川、滨名川这两条有泄洪渠道的川流,都发生了水没则碑的情况,那条蜿蜒崎岖,川流险峻的狂暴天龙恐怕不是可能,而是现在已经借着磅礴大雨,开始兴风作浪了。
高师盛眉头颦蹙,他不似室野平三那样亲眼目睹过天龙川泛滥的威力,却明白大灾之年,必有瘟乱。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瘟者为疫,乱者聚兵。”
他说的话,声音虽轻,但还是被屋里的其他人听见了。
除了萎靡不振的木村平六以外,他两人虽未明白他为何冒出这么一句话,但却听懂了瘟疫二字,闻言无不色变。
“庄头慎言!”
疫病何止猛如虎,简直是比高师盛与室野平三两人先前谈论的鬼神妖魔,更加可怕!
神鬼妖魔吃人害人,至多不过几十人,因为水患死去的人畜尸首要是处理不及时,爆发的瘟疫而夺取的性命,动辄成百上千,数以万计!
“应仁之乱”时长期的战乱,以与盗贼横行,使京都市街地荒,王宫之内狐鼠窜行。
最终导致文明五年,京都大疫。近畿九国,葬礼是一刻未曾停歇,哭声撕心裂肺,到后来,由于死亡人数太多,棺材都不够用了,可见当年的死亡人数真的多到难以想象。
连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这两位东西军总大将,也相继染病暴死。
文明六年年初,瘟疫再次爆发,仅仅三月死者多达七万於人。东西军将士惶恐不安,纷纷要求各自总大将罢兵休战,甚至有的大名畏惧之下,没有得到任何准允的情况下,就私自带兵逃离近畿,连武家名誉都弃之不顾。
四月三日,宗全之子山名政丰,以及胜元之子细川政元迫于疫病与将士离返,匆忙达成了议和。
远江国一国也不过才十八万丁口,纵然达不到“文明大疫”,那种恐怖情形,瘟疫一起,病死几千人也是个十分可怕的数字,疫病可不论身份高低,染者即死。
山名宗全坐拥山阴、山阳、近畿十一国,天下称其为“六分之一殿”;细川胜元身为幕府管领,亦是领有为摄津国、丹波国、赞岐国、土佐国、伊予国五国守护。
二者位极人臣,身旁的名医云集,尚且难逃疫病暴死,其他升斗小民染上,就只能是束手待毙。
如果说应仁大疫,距今已过近百载太过遥远,那天文九年因因台风导致的大饥荒和疫病,距今不过才十几年,在场众人可谓都是亲身经历和侥幸生还者。
《妙法寺记》称甲斐国内“人马俱毙,百年难遇之灾,千者仅幸免於一”的记载。
《妙法寺记》就是《胜山记》。记录甲斐国天文九年因为台风造成的惨状,台风肯定是不会仅限於甲斐一地,而是波及了整个东国。
天文九年、天文十年两年间,高师盛时常第二日起来,骏府馆中便就又换了仆役。
离开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回家奔丧去了,但在高师盛眼中没有什么区别,因为离开的人,没有一个能在返回来,高氏同族中也不乏有人染病过世,甚至全家暴死。
想起那段可怕的回忆,高师盛亦是不寒而栗。
“水灾疫病,终究是以后的事情。”青木大膳用木棍拨弄篝火,让其烧的更旺一些,不想再谈论让人惊惧地疫病,少见的主动开口,转移话题,说道:“再过几日就要征收年贡,这暴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暴雨照样规模下下去,今年水患的规模,最好的情形也是与去年一样,收成是肯定完了,哪里还有什么年贡可征。”平六抱着复衾,目光呆滞,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不知道是身体受了凉,控制不住。还是看见田里的稻米,全被暴雨蹂躏冲倒,受了刺激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的道理骏府大殿也是明白的,上总介更是爱民如子,雨停之后必然会派人前来赈灾放粮,减免年贡。”上总介即是今川氏真,於弘治二年继任家督,以施政宽仁,素有贤名著称。
去年远州水患的德政令就是今川氏真,亲自拟定,颁布下达的仁政,并效仿六角家的“乐市乐座”令,主持改革了今川家对於骏府座商众的税收名目和管理制度,扩充商税,降低百姓对於年贡的负担。
虽然高师盛相信,骏府必然会有对百姓歉收的补救措施,但这话终究只是为了宽慰木村平六的说辞,连他自己都不会真的相信,真的能做到完全落实。
扭过头去,看着壁上一份份,有关於德政一揆的公文,心中更为叹息:“这简直就是在逼民反乱!”
今年远江国大水患,真的导致粮食欠收,恐怕真的要无力缴纳年贡。
远江豪族屡屡无视德政令,横征暴敛,同为军役众,富者如长田盛氏家訾数以万计,阡陌连横;贫者似长谷川隼人,家中穷困潦倒,徒於四壁。
军役足轻尚且被苛捐杂税逼迫的快没有活路,黔首百姓们的境况就更可想而知了!
若是不想安安作饿蜉,恐怕也只有爆发德政一揆,起来反抗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高师盛能做的,也仅仅是这样在心底怜悯,面上虚情假意的安慰一番罢了。
作为今川家配下的直属武士家臣,他所有的言行都要以骏府法度为主,敢於抗拒骏府对於远江国统治的任何人,都是他必须镇压处死的敌人,就像德政一揆的百姓,决心发动大叛乱时,必然会杀死大名的走狗代官,来让自己与同伴,再无后路可退一样。
於公於私,他都是与黔首站在对面的武士名主。
注释:京都大疫病,其实是1858年、1862年两次江户霍乱。应仁之乱是否爆发瘟疫并不可知,但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於同一年暴毙,排除暗杀外,就只有患病这一个解释,比较合理。
如果散人这个猜想成立,那东西军次年匆匆议和,似乎就可以解释的通了。
注释二:今川氏真在桶狭间之战前就已经继任家督了,具体那年说法很多,但氏真很早就代替义元处理政务,并主持了对骏府商业的改革。
第二十七章武田源氏恶,青木三大恨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青木大膳低头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面容扭曲,甚至可以说有些癫戾若疯。
“付盗,我此言····有何不妥之处吗?”高师盛见他这样,也是有些惧怕,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就疯了两个人。
不知这话哪里刺激到了他。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为甲斐武田氏现任家督武田左京大夫晴信德荣轩信玄所说,因言辞质朴感人,在整个东国都广为流传。
青木大膳面容阴戾地大声笑道:“武田左京大夫所言,自无不妥,甚至可谓当真是武家至理。然这位甲斐武田氏第十七代家督的所作所为,当真更无愧清和源氏嫡流,新罗源三郎义光后人之名!”
“这····”高师盛不知青木大膳是在讥讽武田晴信的恶逆行为,还是真在夸赞武田氏有夺取天下的器量,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武田大膳大夫,切取甲信两国,本人又为我东海道军法名家,有此深合孙吴之言不足为奇。”
武田氏世代相传的官职是左京大夫与陆奥守,晴信放逐信虎后,将父亲信虎为他取幼名胜千代赐给了庶流穴山家的穴山信君,后来穴山信君也自称武田信虎的官途“陆奥守”。
武田晴信之所以改换大膳大夫的官途,是因为他十分重视与室町幕府将军的关系,大膳大夫原本是若狭武田家的历代当主的官途,武田晴信此举是想取代若狭武田家,成为最亲近幕府的一支武田家。
随后武田取晴信消了父亲武田信虎的原路线,破弃了与信浓国诹访家、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家的同盟,转而与小田原北条氏、骏河今川氏结成了“甲骏相三国同盟”。
武田晴信之所以大反父亲之道而行,其实非因为他真个有多恨自己父亲,而是因为他其实也是顺应了家臣们对武田信虎的不满而登上的家主之位,再加上天文十年的大饥荒使得领内人民对武田信虎怨声载道。
武田信虎的外交策略已经被不满的家臣们冠上了“不适合甲斐”的头衔,因此武田信玄不得不采取与父亲截然相反的路线,甚至颁布继“一国平安令”这种降低集权化的法令,而去维护武田家在甲斐国的统治。
“人城之言”,结合他后来一生之中,截然相反的言行,只能说是口是心非安抚国人的欺诈话语,当不得真。
青木大膳称呼武田晴信为左京大夫,有很强烈的讽刺含义,却也不属於恶意诋毁。
并非武田氏一家,整个清和源氏一门兴起的历史,便是一部父子相害,手足相残的人伦大悲。
正如《韩非子》六微之论:“参疑内争,乱之所生”。
自源满仲为巴结藤原北家,不惜亲自出首诬告同族源高明谋反,使其惨遭流放后,源氏内部便开始,因为争权夺利而内乱迭起,互相之间碾压伐害。
保元之乱,崇德上王与后白河大王两阵营兵戎相向,源为义属崇德上王一方,其子源义朝则属后白河大王。战后,后白河大王取得胜利,源义朝为获得朝廷信用,竟亲手杀死亲父源为义。
武田信虎偏爱次子信繁,有意改立武田信繁为家督,武田晴信则先下手为强,以信虎残暴昏聩,虐杀国人、废长立幼为由,联络自己的姐夫今川义元,将父亲诓骗至骏河囚禁,与源义朝弑父的逆行相比,也是好不到那里去。
只能说信虎始料未及自己长子,竟然敢如此大胆忤逆,没来得及召集家臣兵戎相见,就被囚禁。
“有今项羽”美誉的源氏名将,“旭将军”源(木曾)义仲,只因先源赖朝、源义经兄弟一步,攻入京都,就被之派兵攻杀於近江。木曾义仲固然威服自用,侮辱公卿,但比之后来镰仓幕府的嚣张跋扈,可以说是良善行止了。
合兵杀死木曾义仲的源赖朝兄弟,最终也难逃源氏一门,手足成雠的诅咒,五年后,源义经与源赖朝反目,源义经被迫再度逃亡奥州,投奔镇守将军藤原秀衡,同年秀衡病逝后,源赖朝唆使其子藤原泰衡派兵包围衣川高馆,逼迫义经与妻女一同伏刀自尽,共赴黄泉,次女龟鹤御前死时仅四岁。
侧室静御前逃亡途中,为追兵所获,押往镰仓,源赖朝窥觊弟妹的美貌久矣,哄骗将之纳为侧室,口称要效仿唐太宗,让自己兄弟义经的血脉好好延续下去,暗中却指示“男杀女活”,不久长子生下后,随即被家臣带到由比的海滨淹死,将尸首抛掷海中遗弃。
冷酷无情的源赖朝则在利用完藤原泰衡后,背信弃义,宣称藤原一族窝藏钦犯,罪无可逭,代朝廷下令,亲率大兵北伐,藤原泰衡焦虑辩解,称:“往日种种皆先父秀衡一人独断,今已依麾下之命诛杀义经,泰衡但有功无过,何以致罪?”然而藤原泰衡仍未明白源赖朝志在天下,岂容藤原氏据地自恃。藤原泰衡在源赖朝大军到达前就先纵火烧毁居馆,弃城北逃。
源赖朝复又唆使泰衡家臣反乱,泰衡为部下河田次郎弑杀,首级被送於源赖朝本阵。
数代称雄奥州,号称陆奥骁锐十七万众的奥州藤原氏,在源义经死后不到半年即家破人亡。
天文十一年六月,武田晴信与伊那郡国人,诹访氏支族的高远赖继一同联手,夹攻妹夫诹访赖重所领的诹访郡的行为,更丝毫不亚于源赖朝对奥州藤原氏的背信弃义。
毫无防备的诹访赖重,根本来不及组织军力抵抗,被困桑原城,在武田晴信的调略劝降下,开城降服。
与刚刚新婚一年的妻子祢祢被带回甲斐,幽禁在东光寺,仅仅过去一月后,就在悲愤和怨念中自害身亡,不过也有传闻说是武田晴信授意看守,害死自己妹夫诹访赖重,但终究只是没有实际证据的流言蜚语。
夺取诹访郡后,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寅王丸反而成了祸患。祢祢第二年就在软禁中忧郁病死,武田晴信为了顺利将诹访郡收入囊中,竟然娶了妹夫诹访赖重的庶女,诹访御料人为侧室,并让其所生的四子,诹访四郎继承诹访家的家业,至於亲外甥寅王丸,最终下落,再也无人知晓。
诹访御料人虽与武田晴信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终究是叔娶侄女,有驳人伦,再加上失去土地的诹访国人,大肆编造出许多谣言来对武田家恶意中伤,算是东海道,乃是天下的一个武家丑闻。
如果事情到了这里就结束,武田晴信自然是无法跟源赖朝相比,与他一同合谋的高远赖继,下场也是凄惨。
晴信与赖继协议以宫川为界,将诹访领一分为二,东面归属武田氏,西面则属高远氏,与战前武田晴信许诺的诹访惣领,完全不同。
高远赖继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率兵突袭并攻下武田领内的上原城,并且拉拢诹访上社的矢岛满清、有贺远江守、伊那郡箕轮的福与城主藤泽赖亲和土豪春近众等人。
下诹访众、诹访满隆、安国寺竺溪等武田氏武将支援板垣信方的军队,晴信拥护赖重之子诹访寅王前往若神子,在强调出兵有理的同时,与信方的军队会合,以迎战高远氏为首的上诹访众,双方围绕宫川桥,展开合战。
高远家为首的诹访国人联军被讨取七百於人后,各部相继奔溃败退。
时隔两年后,天文十三年双方再度就诹访郡归属问题,展开高远合战,高远赖继获福与城主藤泽赖亲和赖亲的义兄信浓守护小笠原长时的支援,开始反攻武田氏,今川氏亦派援军相助武田。
高远氏等信浓众,连战连败,高远赖重被迫请求和解,将自己的弟弟作为人质,焚毁本据福与城,正式降服武田晴信,家中世代所有的高远城,也落入伊那郡郡守秋山虎繁之手。
这些相似的武家争斗,似是为历史更平添几许唏嘘。
但要高师盛来评价,武田信玄虽然毫无信义可言,但极为善於把控人心,通过废立盟约来扩张领地,让他在日后的合战中无往不利,虽然还不是与上杉谦信戮战五次川中岛、并吞上野、攻取骏河,征讨远叁的“天下第一军法家”。
但历经十年苦战,先后讨灭降服,南北信浓四大将、小笠原长时、村上义清、木曾义康、诹访赖重四人,也让东国各家大名见识到了,甲斐猛虎的凶赫兵锋。
高师盛这番夸赞的言论,注定得不到青木大膳的认可。
“可惜不知客居骏府的另一位武田左京对自己儿子,这番忠义仁孝的言辞是否认同,更不知道吾友人,诹访左近大辅一家三口,被害死甲府城时,恶贼武田晴信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厚颜无耻之词!”说道最后一句时他几乎咬牙切齿,胸中郁垒,愤恨难平。
青木大膳年轻时曾放浪东海,游历各国,增长见闻,磨砺剑道。
在信浓时受到过诹访郡国人,诹访赖重极高的礼遇,还担任过诹访赖重一段时间的剑术师范,虽然没有答应作为诹访家臣出仕,但二人之间缔结过主从之义,师友之情是不争的事实。
士为知己者死,诹访一门为武田氏伐害后,他一直怀有为故友全家复仇之心,因此在小田原城遇见武田家使者的队伍,拔刀接连斩杀板垣信方的数名随从,只是当时板垣信方并不在场,才侥幸身免
事后北条家勃然大怒,本欲让他切腹赎罪,但玉绳城主北条为昌的养子,有“地黄八幡”之称的枪术达人北条纲成,念在青木大膳是自家亲自延揽的家臣,不忍他这样的鹿岛剑豪就此丧身,苦苦哀求,最终才被改判免死,被打断右手,视作惩戒后,放逐出关东八州。
才有了,后来高师盛听闻他客居骏府城,担任用心棒的经历。
武田晴信派家中重臣板垣信方,前来探视被流放骏河的前任家督武田信虎,青木大膳得到当时客居骏府的师兄山本堪助告密,曾埋伏骏府城外道路旁,二次动手袭杀板垣信方,结果却被同谋,利用他出仕武田家的山本堪助破坏。
当时他左手剑术还未练成,山本勘助也是与他旗鼓相当的兵法名手,被山本与板垣两人带数十随从围攻,好不容易侥幸逃脱,但也是受了重伤。
说来也巧,高师盛在骏府城奉行所拜认得番头义父,山本带刀左卫门成行正是山本堪助之弟,论关系他也是山本堪助的子侄。
还好两人拿都不知道,彼此对方的底细和因缘际会,不然高师盛上任的第一天就要被青木大膳当场斩杀於庄所庭院,先拿他的狗头,为自己受辱之事,来祭刀雪耻。
他一生三大恨:其一恨武田氏害他友人满门;其二恨,北条氏毁他剑道修行;其三恨,山本堪助那个肤黑貌丑、独眼瘸腿的废人,对他的背信弃义!
发下定然要诛灭这三者的大誓言!
暗杀失败后,让他明白自己一人,始终是势单力孤,又想起在鹿岛新当流学剑,恩师冢原卜传门下弟子数以千计,人手比之一般大名也不予多让。
伤势痊愈后,也开始尝试招收弟子门徒,准备等身边剑豪云集后,自己真身躲避富士山颠,暗中指派弟子门徒,前去甲斐暗杀武田氏一族,及师兄山本堪助,为诹访赖重复仇,然后是关东的后北条氏。
若能以一己之力,败亡关东两家百万石大大名,他青木大膳也能够名垂青史,不逊色於唐国的四大刺客。
只可惜,他性格阴戾刚愎,纵使剑术高超,也没有几个人愿意拜在他门下为徒,个人野望在第一步就踌躇不前,甚至说胎死腹中也不为过。
更何况开馆授徒是需要钱的,他一个落魄浪人,吃饭都要靠骏府的浪人所接济,即便有那个不开眼的认他为师,小所成之人寥寥无几,又怎愿意留在他身边跟随他这个半废人身边鞍前马后的伺候,蹉跎多年,只有北庄万次郎一个人对他不离不弃。
高师盛若是知道他的野望,只会立刻通报骏府,自己手下出了一个疯子,而且还是想要蓄养刺客杀手,用暗杀这种极端的手段来破坏《甲相骏三国同盟》的疯子。
别说什么礼贤下士,表示要覆灭武田、北条、诛杀山本堪助替他报仇,然后流传一段君臣相知,不离不弃,感人肺腑的武家传说,结局只会是被今川家,昨日刚回郡治的山内通判带人再辛苦一趟,将他两个疯子抓获归案,然后当众斩首示众。
区别最多是就地正法,还是押回骏府城再明正典刑。
再说剑豪哪里那么好养成,能修炼成剑豪的武士,又有哪有愿意向青木大膳一样,自降身价,去进行暗杀。
况且让剑豪去刺杀,成功率比最差的忍者都低,术业有专攻的道理都不懂,也难怪青木大膳一个鹿岛免许皆传得剑豪,混到这步落魄田地。
还不如花钱雇佣甲贺左卫门这样的忍术高手,去暗杀武田晴信更靠谱,话又说回来,一国大名身边自然会有忍者保护安全。
更何况现在,飞猿上忍加藤段藏就在甲斐效力,武田晴信本人精通孙吴,麾下忍军众多,除了新近从越后国投奔的飞猿众,还有三方众、吾妻忍、步摇巫女三个明面上的分别负责传讯、刺客、间谍工作的组织,暗地里是否还有其他忍者众,仍未可知。
注释:源赖朝对义经遗腹子,指示杀男活女,但说要效仿唐太宗那段是作者编的,之前正好贴吧有人发太宗唐国强老师开建成老婆车的截图,就开了个脑洞。
第二十八章言谈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青木大膳好一通发泄,便就又复归缄默,不在言语,仿佛从未开口过一般。
高师盛三人不知他心中的愤苦,却也仍旧选择包容倾听,人世不如意,方才会有七难八苦。
雨就这样一直下着,接连三天也没有停止的意思,高师盛再也坐不住了,过去三日,青木大膳每天都会将巡视的见闻,报予他知晓,但听旁人转述见闻,终究不及亲眼所见。
高师盛只带了青木师徒和木村平八,一行四人,沿着泥泞的乡道往各村巡视。
他打算先从长谷川与长田两名军役众所住的村子查访。首先两村相距不远,而且长谷川家中更穷困,暴雨下必然有事,再加上高师盛也去过一遭,熟门熟路,拿定主意便带人往平山村的方向而去。
阴雨连绵,一路行走没多远,连人带马披在身上的蓑衣便湿了大半,虽然带马出行,却不是为了骑乘,而是要靠它驼运两表杂粮,给各村受灾断炊的难民分一分。
两表杂粮不多,折算斤数也不过区区百二十斤,却已经是庄所能拿出来的最多数目,雨天路滑,驼运太重的货物马匹也容易摔倒,让爱马陪着自己一同出来淋雨,已经让高师盛颇为心痛,又怎舍得它受马鞋之累。
战国时的马匹,并不钉铁马掌而是和人一样穿着苇草编织的芒鞋,称为马鞋。
既然名字里带鞋,用途自与人穿的鞋履作用一样,兼具雨雪天防滑、保暖以及防止被石子磕碰,让马蹄受伤等多种功效,但马穿着托运货物,会觉得很不舒服。
马鞋这等物事,也是高师盛穿越后才知道存才的东西。
伸手拽了拽表粮袋上的芦席,将被风吹起边角重新掩盖好,大声问道“离村子还有多远!”风声太大,打着呼哨不停卷起雨水,直往人身上抽打。
“快到了!···还有···咳咳!”在前头引路的木村平八,回头同样大喊道,话没说完就被一阵逆风呛得嗓子说不出话来,不住咳嗽。
北庄万次郎挽马而行,和师傅青木大膳,一前一左,替庄头挡风遮雨,闷头说道:“庄头,你何必亲自下乡遭这种罪,这种派粮的活计,俺们这些粗使下人来干就行了。”因为挡雨,出院没一会儿,他就已经全身湿透了。
“嘿!你可忒小瞧我了,我十来岁骏府奉公,雨夜站在门外值守的时候,你还在乡下光着满村子跑哪!”这两日闲聊,高师盛与万次郎很投缘分,互相间讲述了不少自己的童年趣事,得知万次郎年少家贫,只能和同产兄弟换着穿一身衣服,今日你上身我下身,明日再换过来。
“啊哈!所以说小人这种穷苦命,才只能为您这么一个小小的庄头挡雨,而您这个武家子弟……才能有幸在雨夜,替骏府大殿做看门守户的忠犬····现在得赏识,又当上了代主护民的鹰犬走狗!”北庄万次郎嘴上也不客气,大笑回答的声音在风里都有些变了音。
这话并非侮辱,房总里见氏,家中的八位重臣就被合称为里见八忠犬,而鹰犬喻供驱使奔走的武士,多指权贵豪门的爪牙,能为今川家大殿效命,更是东海道三国五十万百姓,梦寐以求的事情。
师徒二人,看待大名的态度完全相反,也不知道青木大膳这么个傲蔑武门的怪人,怎么会收北庄万次郎
“所以说!年轻人你还是差得远···远那!”高师盛光顾着说话,脚底下一滑,多亏扶住了马身才没摔进路旁,湍急地水道里。
乡道两旁的田野,已然尽数淹没成为泽泊,一眼望不到头。
平山乡境内流过的三沢、滨名两条川流,虽算不上大川大河,但也开掘了许多道密集沟渠,纵横交错,用於方便浇灌田地。正因如此,每次两川水位暴涨,这些都会沟渠成了最佳的泄洪水道,乡中为了应对,专门挖有一方大池,正是为了水患时泄洪之用,去年大水,平山乡受灾较轻,便因为多亏了有泄洪水池。
今日河水顺着渠沟,不断涌入低洼田地,将田野耕地悉数冲毁,定然是那大池满盈出来了,也说明今年这场水患,要比去年严重的多。
高师盛迎风挺进,心中哀叹道:“这个贼老天,怎么就不能开开眼,让雨先停下来!”可对此他也是无计可施,唯有在心底怨骂几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去年、今年连续两年秋收,都横遭暴雨,大水漫灌农田,这让人到底怎么能活?他怀着这样的忧虑,缓步艰行,终於是到了上任第一天便来过的平山村。
…………
平山村依山而建,地势坤厚,雨水湍流犹如高屋建瓴一般冲刷而下,卷带泥土,激荡如潮,肆意流淌,人马踩上去能陷进去小半截子腿。附近许多树木,都遭了雷劈,七横八竖地栽到了路上,越发使得道路堵塞,令人难以行走。
高师盛四人一马,左转右弯,好不容易才挪蹭到村口。
正看见十几条汉子一同“嘿呦”、“嘿呦“的使劲,合力将被催垮的大栅栏门抬离地面。大栅栏门下是遍地的石砾与断木残垣。
方才不久,突如其来的一阵泥石流,从山腰半坡陡然冲下,一路横冲直撞,直到撞塌了护村院墙才堪堪止住,索性坍塌的地方,位置偏僻,才没有撞上长屋造成伤亡,算是不幸中得万幸了。
忙碌抢修的众人中,有忍眼尖的看见远处,有四人一马靠近过来,开口喊道:“弥太郎有人来了!”
“别瞎说,这种坏天只有犯了痴病的傻子才出来!”长谷川隼人,跟人一起又将一块大石挪到旁处,刚才就是这块滚落的大石撞塌的木墙。
“那你带人在这里抬木搬石,岂不是比傻子还不如!”高师盛被这个泼皮无赖气乐了,合着自己不辞辛苦,顶风冒雨的过来就是为了听他骂这一句傻子,怒道:“你这个挨打没够的杀才,那天就该让你乃公打得你满地找牙才对!”
“那个不开眼的,敢骂你乃公!”长谷川隼人咚的一声,将石头扔下,晃得他对面那人一下子没拿住,差点被压住手,回头便看到高师盛戴笠披蓑,站在他身后。
“我刚才还道,肯定是庄头来了,你们看看果不其然嘛!”长谷川打着哈哈,连忙撩衣说道:“小人拜见庄头,方才无状不礼还请再宽恕则个!”想这么就蒙混过去。
高师盛本和他只有两三步的距离,此时不但不像第一日刚见面时,那样礼遇,反倒后退两步,目光向下瞧着,等他下拜。
长谷川自诩乡中豪桀,第一日见面老实恭顺,无非是他犯了律令,落到庄头手里,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事情过去,泼皮无赖的本性就又旧态复生,刚才“拜见”之说,只是番客套话语,原以为高师盛会阻拦,他便可以顺势起身,哪知道会被这般拿捏。
他倒是能屈能伸,乡里无赖子凡事都讲究个脸面,话说出来了,就不能落掉地上,十几双眼睛这么看着他,总不能拜了半截,再一挺腰杆爬起来,那脸面可真是没处搁了。
无可奈何,扑通一声,跪在污浊泥水里,只得踏踏实实的行了一个俯身拜礼。
长谷川隼人急公好义,来帮忙的人都以他为首,他这一跪,也只好一同跟在身后恭敬叩首,口称:“见过庄头!”
庄头低微归低微,到底是骏府的奉公人,吃得是今川家的俸禄,有捕人派役的权利,高师盛的处事中庸,不会谄上傲下,却也不至於自降身份,跟一群无赖子称兄道弟。
士庶有别,他作为武士可以虚情假意的客气客气,但不代表就会让一帮子黔首百姓轻视自己,那怕他们中有人从属军役众,自己未来或许可能,也会有求於对方。
长谷川隼人这种无赖子,高师盛在骏府城见多了。都是些畏法不怀恩的货色,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讲规矩;你跟他讲规矩,他跟你讲人情,总有讲不完地歪理邪说,唯有挂上枷锁,跟拎死狗一样拖回去,结结实实挨上一顿好打,才能跟个人似的与你说话。
“且起来吧!你我也算熟人了,不必回回如此客气!”
跪了好一会儿,听到庄头开口,长谷川隼人才带着手下一骨碌爬起来,故意似得抖了抖泥水,又撇了眼面无表情的青木付盗、笑眯眯的北庄万次郎、还有站在最后面,牵着马的木村平八。
他也是多少有些有眼色的,见马背上驮着东西,加上方才高师盛给他的下马威,立刻明白今天来村里,这是有正事要做。
本来也是,那个有闲心大雨天过来陪他带着的一帮子无赖子耍闹。
好歹抹净身上的泥水,探头问道:“这几日大雨不歇,庄头派个人召俺过去庄所拜见就是,何必亲自过来?”
这话说没心没肺,好似再说高师盛今天过来是专门来拜见他的一样。高师盛知道他的成色,也没生气,笑道:“好一个满口胡言地泼才……我没拿枷锁捕你,当然是为公事而来!”
长谷川隼人茫然:“俺村能有公事?”转脸看了看,身后几个跟他不错的泼皮,心里寻思这两天下雨都老实在家呆着没惹什么祸事啊!难道以前的案子犯了?那可真不好说了!
“自然是扶危济困,救助孤寡,难道乃公我还能专诚给你送钱来不成!”高师盛看他一副心虚的样子,就知道往常没干过什么好事,也不兜圈子,直接喝令道:“赶紧前头带路,引我去村老家里,当本庄头站在雨里跟你就这么舒坦吗?”
“哎!哎!”长谷川隼人不懂庄头找村老干嘛,但让他引路就引路,招呼手下先自行散去,继续收拾整修木墙,便就领着高师盛一行人往不远处一间独栋屋敷走去。
“庄头来的真巧,刚好俺家里没了嚼头,正不知该怎办呢?”长谷川隼人勾头瞅见席子下似是粮食,大大咧咧问道:“不知带了多少大米来分!”
“你倒是真敢长那副好牙口!”
大米何等贵重,高师盛来庄所后一日两餐吃的都是五谷杂粮,上那去给他偷大米,就算真有大米也是得自己留着吃。他在骏府当奉公人时,每日发下的扶持米也不全是大米,一半多都是杂粮,其中大米,还是往年粮仓储藏的的陈米居多,发当年新米的次数,少之又少。
大米不像其他杂粮耐储存,藏储一两年重量就会缩水,口感也会变差,不过用苦水蒸老米饭别有一番滋味,所以骏府城下町的浪人谈及奉行所的差人,都会拿“吃老米饭”的来代指。
长谷川隼人大声反驳道:“庄头怎个骂人,牛马驴羊这些个牲口,才看牙口好坏!”
“我看你方才干活时的样子,倒顶得上头好畜生。”
“庄头夸人怎么跟俺家大人一样,这是个什么道理!”他父亲夸人、骂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夸他能干说,他是头好牲口;被气急了打他,骂他是头小畜生。
“啪!啪!啪!”北庄万次郎一抖手里赶马的鞭子,临空甩了几个脆响,往他身上故意甩了许多雨水,口中模仿着赶马的声音“驾!驾!驾!”好似真个拿他当牛做马,逗得其他三人,窃笑不止,就连青木大膳也被他逗乐,难得一见得换了个表情。
长谷川隼人走在最前头,不知后面闹腾什么,停步转身,北庄万次郎见他停下,又来了一句“吁!停了!”
四人再也忍不住了,哄堂大笑!
长谷川隼人不明就里,但也是知道几人再拿自家寻开心,见他们笑得痛快淋漓,也不恼反乐,跟着一起傻乎乎的,双手掐腰,仰天大笑起来。
注释一:日本战国时期似乎是没有马蹄铁,资料上查到主要是跟日本多丘陵山地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