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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之高氏物语全文阅读

作者:蓬莱三人     战国之高氏物语txt下载     战国之高氏物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求问苍天祀鬼神

    村老家离村口不远,左斜里就是。

    长谷川隼人抢着敲门,他不是敲门,而是锤门。“咚咚咚”,门被锤的乱晃。

    一个老人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在里面骂道:“那个付丧的来了,家里人还没死绝那!”

    长谷川隼人随即回道:“叔父你也不差那两三天,这不是怕您老人家听不见了么!”这话说得有点缺德,死人才听不见敲门。

    敲门也是有规律的,正常登门拜望,做法是敲三下,隔一小会儿,再敲几下。

    敲门的响度要适中,敲的太轻了屋内主人听不见,太响了便是不尊敬,而且会引起反感。敲门时绝对不能像长谷川隼人这般用拳捶、更不能用脚踢。不管不顾就“嘭嘭”乱敲一气,这是家里死了人,过来告丧才这么干。

    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是忌讳这种不吉利的事情。

    村老也姓长谷川,是长谷川隼人父亲的从兄弟,家中妻儿病故的早,现在只剩自己一人独居,往常都是长谷川隼人这个外侄过来探望照顾。

    高师盛就听到里面的村老,气的破口大骂,当是听出是自己外侄的声音,一直从屋内,连着骂到院中,来到门后,开门就是先给朝外捅一拐杖。

    不过长谷川隼人对自己叔伯,早有防备,听见门有响动,就提前闪避侧旁。

    他闪身不要紧,这一棍差点捅到下乡亲民的庄头脸上,还好北庄万次郎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夺住。

    村老抬头一看,屋外站着五人一马,除了本村的长谷川隼人外,其於四人俱是蓑衣斗笠,内穿青衣,腰别打刀、铜牌的庄所差役打扮。仔细打量为首那人,觉得有些眼熟,随即认出是前几日刚在善光院捕过人、罚过钱,新上任的庄头。

    差役进村无好事,以为庄里又出了什么事,心绪慌乱,连忙就要跪拜,口中称道:“小民有罪!”

    高师盛哪能看着这么个老人,真个给自己下跪,连忙上前一步搀扶,托住臂膀,笑道:“老丈,当真折煞我了,快快请起来。”再又打量他几眼,见他身形佝偻,须发灰白,年龄也是不小了。

    “有什么事,进去在叙话可好?”

    “好、好···庄头快请!”

    村老不是庄所差役,却也要受庄头的管辖,对这个要求不能拒绝,连忙将人往院里让。

    院子不大,一左一右,两间木屋。院角茅厕边上搭了个窝棚,堆放些杂物柴草一类的东西。

    左边屋门半敞开,看来是在这个屋里居住。

    村老犹豫了下,说道:“小门小户,没有马棚。庄头尚请你避屈将马拴在俺家窝棚里,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贵人勿怪!”

    “哪里,哪里。是我冒昧叨扰才是。”

    长谷川隼人常来,也不避讳,接过缰绳,牵着马匹就往窝棚里进,窝棚还算宽敞,刚好够它存身,只是被边上茅厕的气味熏得直催鼻息。

    高师盛跟着村老先一步进屋,长谷川四个人,两人各抬一表袋杂粮也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村老家境尚可,还点着根薪烛,虽算不上亮堂,但也不至於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屋里还坐着两名村中宿老,都是刚才泥石流后,赶过来商议如何想办法应对灾患。

    见有人进来,忙要起身,高师盛连连摆手示意不用。

    放下表粮袋,解脱雨具搭在门口后。

    双方分宾主落座,高师盛身份最高,被众人请坐在正上位,左手是副客位,以青木大膳这个付盗为首依次坐好,右手主客位坐着三名村老和长谷川隼人。

    长谷川叔伯开口问道:“庄头,今日过来……不知对俺们村里,有何吩咐?”瞅见差役没带捆人的枷锁,心中稍稍安定,随即又害怕来人,是要找他们核对民户丁口,临时征抽谱请徭役。

    每次灾荒,庄所都要下来各村征发徭役去救灾,郡里肯派人来负责,肯定是好事。可灾情总有个轻重缓急,房屋催垮的村子先排在第一位,其次为水淹农田的,再次是整备道路,最后才是修理沟渠。

    自家村子若是排在后面,就只能想办法自救了,少了青壮人手,只靠老弱妇孺哪里忙得过来。

    所以即便是救灾,各村也都是不愿意多出人手。

    高师盛瞧出他心中不安,笑道:“村老德高,何须这么客气。”指了指靠放在门口的两表杂粮,说道:“在下见连日暴雨,怕各村里贫户家中断炊,带着庄所差役来村里派粮。”

    “小人先带村人谢过庄头,施救之恩……”坐在右侧第二位的村老看了看那两表杂粮,回话有些心不在焉。

    高师盛问道:“怎么了?”

    “啊?”

    “为何三位村老从我进门后,就一直说话吞吞吐吐,可是有何不便之处么?”

    三名村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开口回答。最后还是长谷川隼人的叔伯,答问道:“庄头体恤民情,我等怎么会觉得不便哪………只是为村里的…”

    “为村里的什么?”

    “之前正为村里的筹神之事商议?”

    “什么筹神事?”

    “今年水患不止,小人村中想要去三宫大社祭祀源尹良大将军,请祂暂休兵马,停风止雨,好让我等能够抢收粮食。”

    “宫”是指地域之中延禧制神社的格局大小,通常被称作一宫者,多指令制国之一宫,多祭祀朝廷册封认可上部正神,社格次于一宫之神社称为二宫,再次之者称为三宫,少数令制国还会有四宫和五宫。

    土坟时期,民众多信奉山川神明和名臣武将,直到后来飞鸟时期神佛合习后,诸多神祇只是增换了菩萨像,依旧保持着长久供奉。

    远江国内也是神社众多,比如引佐郡渭依乡的三宅大社,便是仅次於一宫延禧大社的二宫神社。

    祭神是井伊氏以前的统治者,三宅氏(井伊庄的庄司)祖神的多道间守的神祇。他是垂仁大王的命令,前往常世国,向秋津四岛传达橘(非时香果)的人物,以点心之神而闻名。尽管如此,因为神殿看起来像是吞噬着背后的巨岩(乌帽子岩),走近一看,神殿的墙壁按照巨岩的形状被切下,又名岩屋神社。

    高师盛曾有幸去井伊谷,参拜过一次。

    在岩屋神社前,为了返回下来的道路,顺着发夹曲线拐弯,还有个“二宫神社”。二宫神社的祭神是南朝征夷大将军宗良君。

    宗良君出自对和歌素有研究的二条家,故自小对和歌熟悉。正中二年(1325年)进入妙法院继承妙法院门迹,到元德二年十二月(1331年)就任天台座主,但在元弘之变为逃避追捕而流亡到赞岐国。

    后来父亲后醍醐大王倒幕成功,建武新政时再任天台座主,到建武新政崩溃时还俗。

    正平六年(观应二年,1351年)足利尊氏暂时征服南朝,是为正平一统,但属南朝的新田义兴占据了镰仓。次年(1352年)宗良君出任征夷大将军,意图在越后地区东山再起,但后来因为与支持南朝的诹访氏及仁科氏疏远,而令南朝势力大幅衰退。

    “王后御百日前一天,十一月十八日八时,御庙所鸣动,光物飞出地岩上尼落兹。十一面观音纳莉。即兴神社,御内阵尼奉利的他像,二宫大明神的崇奉”死后第九十九天,供奉在棺材里的护身本尊飞了出来,井伊道政时起,建造祠堂祭祀的规格,就是二宫神社。

    “这是好事,为何愁眉不展,莫非哪里有了难出?”高师盛心中叹息一声,人力时穷,这等灾祸也只能求助苍天鬼神了。

    屋里的气氛稍显沉闷,长谷川隼人拿着干布擦了擦额头上雨水,嘟囔抱怨道:“庄头,你说这尹良将军练兵还有完没完了,咱们远江国水患都第几回了?”

    本乡祭祀的尹良君,与岩屋大社有些关系。

    尹良君就是宗良君的儿子,也曾担任征夷大将军。

    《浪合记》《信浓宫传》军记所见的南朝王室,后醍醐天皇孙。生父是中务卿宗良君,母井伊道政之女,又称源尹良,为后醍醐源氏之祖,不过记载多有错漏,时间过去百年也难分真假。

    在远江井伊谷馆出生。天授五年(1379年),亲王宣下叙二品,后任兵部卿。元中三年(1386年)8月8日赐姓源氏,为臣籍,同时叙任正二位权中纳言,兼左近卫大将、征夷大将军。元中九年(1392年)南北朝合一后,隐居吉野。继承父亲讨幕遗志转战东国各地。应永三十一年(1424年)战败大河原,在民家自杀。

    井伊国当时从属南朝,国中百姓都认为源尹良,战死的英魂化身为滨名远海的水神,所乘战马化作天龙川。传说远江水患正是源尹良於远海之中,操练兵马,备战准备讨伐足利氏所致,故而多有私自为其兴建神社祭祀,以求平息怒火,求得来年风调雨顺。

    长谷川隼人这一岔开话题,屋内其他人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十一二次,有的说十七八回。不过高师盛知道他们说得都不对,他在骏府帮着治部吏员,整理骏远叁三州夏秋水患文书时,见过记录。

    天文二十三年五次大水,弘治元年两次,弘治一年四次,弘治三年最多竟然有十六次,再加上其他没能及时统计的,恐怕最少也要超过三十次。

    不论几次,众人争论计算着水患次数,越记越多,屋内陷入一片沉默。不知怎么想的,长谷川隼人嘀咕了一句:“不会真的尹良君是兵马快要练成,要与平将门一起带阴兵来颠覆足利源氏的天下吧?”

    周围的人,一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自“应仁之乱”以来,幕府衰败,将军废立操纵於管领之手,幕府管领受家宰挟持。

    三管四职之家先后败亡,细川为三好架空,斯波氏被朝仓、织田两家代官窃国,京极家为分家所败,赤松氏内乱纷争,名义领有一国,实际主宗被国众彻底架空,山名氏在尼子家的打压下仍旧叔侄对立,唯有丹后一色,河内畠山困窘一国,勉强苟延残喘。

    足利室町幕府的注定败落,连寻常百姓也能看得出来,这种神鬼谣言甚多,始作俑者是谁?没人清楚,反正黔首百姓就喜欢这套怪力乱神的箴言,各类取而代之的说法,不胫而走,连庄所差役也不避讳,可见日常相互之间,流传的有多广远。

    “咯,这说法不对,源尹良、平将门一个源氏,一个平氏,乃是死对头,怎么可能会合力举兵?”这是从源平不两立的角度来看。

    “两人都死在关东,万一武士之间,惺惺相惜那。”源尹良与平将门虽同样都战死在关东,但位置相聚甚远。

    “说的对,这有什么,先打下天下来外决一雌雄呗!”这个说法倒是有些见识。

    “各位,还是先跟我说说这筹神之事吧!”高师盛陡然一声厉斥,害怕他们说出什么更口无遮拦的话来,今川氏正是足利庶族,足利室町幕府灭亡,今川氏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足够庄所捕人问罪了。

    众人赶紧闭嘴,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长谷川伯父狠狠瞪了自己外侄一眼,又是这个惹祸的东西挑事!

    然后赶紧说道:“依照拟定的章程,以每户出钱多少来均摊筹神之财,俺村比不得其他“名式村”,大多数民户都家中贫困,虽倾尽所有,凑的钱也不足二十贯恶钱。”

    “心诚则灵,想必源尹良公方大人,也不会过多责怪。”高师盛宽慰道。

    “大人说的是,只钱财不足还好说,我等去借贷一笔总能勉强凑出来,但祭祀之人一直找寻不到,眼下大雨瓢泼,恐怕是来不及去找。”

    “什么!尔等要生祭活人!”高师盛闻言大惊失色。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小人说的祭祀之人说的是主持祭祀的神官。”三位村老也被高师盛的话语吓得不轻。

第三十章远州贫苦今得见

    祭祀生人给尹良大将军,确实早有传统。只不过因有驳於佛法慈悲为怀的教义,加上源尹良又是南朝余孽,在室町幕府打压下逐渐祭祀就越来越少,人殉的行为也跟着就随之绝迹。

    无怪高师盛误以为,平山村百姓在走投无路之下,想要用人殉,生祭鬼神,实在是有过前车之鉴。

    平山乡的三宫神社,也属於被室町幕府打压后被废弃的遗迹,只剩个空架子,所以长谷川的叔伯才会想要请外地宫祝,来主持祭祀仪式。

    高师盛沉吟片刻,说道:“你说村中筹措银钱不足,敢问还缺多少贯文?”

    “祭祀之物都是村中现成的,主要是整修神社花费的钱多,……再就是延请有道的宫司大祝,来主持祭祀的开销,估计怎么也得最少三十贯永乐钱。”村里大致估算过数额,现在连一半的钱都没有凑够,也难怪三位村老坐在屋里发愁。

    村中凑的二十贯恶钱,就全算按骏府铸造,可以三比一兑换永乐钱的远州精钱,也才刚刚三分之一。

    高师盛心道:“若是差个三五贯钱,我倒是可以替他们补上,而今差二十多贯……”他名下虽有一百贯高的宛行,却一直没有就藩过。都是由家中派人一并管理,到了年底虽然能分几十贯地子钱,但一来都被他母亲拿去供奉寺庙去了,二来带在身上的还未有多少。

    加上善光院向他行贿的金小判,也不过才三十来贯钱,总不能为了帮助平山乡就先花个大半。

    高师盛倒不是吝啬钱财,而是一下子把钱花完,以后在遇上事情怎么办?平心而论,他根本就不信什么,尹良君这个鬼神发怒,要是真能带阴兵出来复仇,一百多年前还能让幕府派人把自己的神社都给捣毁了吗?

    与其将钱浪费在鬼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他更愿意花在实处,留在庄所里的钱,都是打算留着购买粮食和整修百姓家中的住宅。

    他看了看平山村的三个长吁短叹地宿老,本想就此作罢,转念又一想:“自我来到庄所,不论是宽宥长谷川和长田二人,还是接交僧人,心思大多都用在了豪强身上,对普通百姓反倒没有什么来往。今日过来,不就是想借着水灾施恩图报吗?仔细想来……这倒也是个好机会……并且不少军役众出自平山村,这不也是个拉拢他们的方法,不论最后怎样,多少也得感念点,我的恩惠。

    只不过,就算出钱也得想想法子,让花费降到最低才行,鬼神之事虚无缥缈,哪里有把钱粮亲手挨个送去村户家中,更能获得感激。

    善光院的和尚们,他们不就是正好有求於自己,请他们来主持祭祀,也没什么大区别,反正现在神佛合习,别说临时客串主持一场祭祀,就是和尚管理神社,担任宫祝的也比比皆是。

    思及此处,哑然失笑,想不到这么快就有用到那群和尚们的地方,笑道:“三位村老,为何一定非要请宫祝才行?让僧人来主持不也一样吗?”

    三名村老齐刷刷的摇头,表示拒绝,三人里年纪最轻的那个村老,说道:“请僧人的价格更高,村中本就没钱,又怎么能劳烦的动和尚们。”

    最开始就是想请僧人主持祭祀,后来一合计要花的钱更多,不得意才作罢,改换成了宫司大祝。

    “本乡的善光院乃是净土真宗的门徒,最是愿意扶助穷苦,你们为何不去求请证弘院主帮忙?”净土真宗对於这种能扩大信众的事情一向热衷,没有钱都愿意干,高师盛很是奇怪,村里怎么不去善光院相求。

    “这还不是庄头你干的好事!”长谷川隼人盘着腿,抢先搭话。

    “跟我有何干系?”高师盛微微皱眉,开口训道:“若不是三位村老相告,我都不知有这等事,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前几天,不正是庄头领着我们,把人家善光院给抄了么?若不是下大雨,这回儿和尚们早就回三河了,俺们上哪里去请人家,总不能为了这事,让证弘院主再回来一趟吧?”

    高师盛恍然大悟,感觉有些哭笑不得,闹了半天还真是自己的问题,说道:“善光院那边由我来说项,管教证弘院主亲自带人过来主持祭祀,不用村中出一文钱礼金。这样的话,还差多少贯钱?”

    “若能如此,再有个七八贯永乐钱,去置办些祭祀礼器也就够了!”村老们闻言,自是喜出望外,祭祀花费最贵的不是整修神社、购买各种礼器和祭品,而是请人主持给的谢礼酬金,三十贯钱有一半都是给宫祝和僧人的。

    君不见,上川家花了百贯还没有得到个结果,最终闹出人命官司。

    “这我也替你们补上!……不过这钱不是我白给村里的。说到这里高师盛顿了顿,看了看三位村老,正襟危坐地说道:“祈求神鬼安宁,固然重要,但鬼神终究不过是一介死物,哪里及村中的活人更重要?这钱算是我雇佣长谷川他们那一伙人,帮助村里孤寡整修房舍的雇金。”

    说完让北庄万次郎取袋钱过来,他此回下乡,并非只带了两表袋杂粮,还带了三千永乐钱,本想着救助孤寡,没想到先用在这里了。

    北庄万次郎跟随青木大膳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他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换了高师盛也是如此。

    应了一声,也不重新穿上蓑衣,就这么直接冒雨去往院内取钱。

    高师盛继续苦口婆心的劝说道:“我一介外人,尚且还来本村派粮巡慰,三位乃是村中宿老,道理不用我再来多讲,村人不正是信服您们的德行,才愿意将自己托付给三位管理的吗?”

    三位村老知他是在埋怨村里,过於迷信鬼神,而疏忽了对孤寡老弱的救助,无不感到羞愧,同时这位新庄头的认识,大为改观。

    第一日刚担任不到半天,就捕人罚钱。第二日帮着郡里的刑吏。定罪抄家。原本以为是个不好相与的残虐酷吏,没想到竟然这是样一个体恤百姓的好代官。

    以往不借细故,勒索贿赂的庄头,就算是难得一见“好官儿”,而这位新庄头竟然还愿意自己出钱来给辖下的民户,不由得对他所说的话无不心悦诚服,连连应诺。

    高师盛若无其事,只与三位村老继续谈笑自如,话题总不过是村里的贫户的具体情况之类的话题。三位村老神思不属,有些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对答之时,总是心不在焉,眼神一个劲的看着门口。

    直到北庄万次郎拿着一个褡裢进来,弓着腰双手捧到主坐面前,恭敬放下,又悄无声息退回自己的位置。

    高师盛解开褡裢,露出里面的铜钱,将之推到对方面前,三人才如梦初醒,有些不敢置信。

    长谷川隼人的伯父惶恐推辞,不敢接受。

    高师盛笑道:“这三千钱本也非是我,乃是第一日犯案时,善光院院主证弘给我的“礼金”,本不想收,又害怕他误会我嫌给的少,就只能暂且留下。不瞒各位,我也是净土真宗的信徒,我虽德薄,也愿如净土真宗的讲师一般,将这钱用於乡里。我今日代善光院,将这钱用於平山村筹神之事!余下不足的,等村里算好了数目,再去庄所寻我去拿!”

    高师盛说这三千钱是礼金,众人却都清楚实际这是善光院给他的贿赂,但这一番话说出来,无可指摘,并不是他贪心受贿,而是迫於陋习不得已才被迫收下。

    长谷川隼人拍腿,夸赞道:“庄头倒不愧是净土真宗的信徒,忒客气了,那日我看的分明,他也就拿了一贯多的“脚钱”,剩下一多半定然还是自己出的。”

    “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村中百姓能安居乐业,便也不算枉费这些银钱!”高师盛谦逊摆手,心中想的却是,你一个说话办事,都不走脑子的楞人,那里能看懂我和证弘和尚之间,互相打的哑谜。

    不过长谷川隼人说的也不算错,他今日拿出来的铜钱,都是僧兵的赎身钱,严格来说,确实是属於他个人所有。

    高师盛此举,既“施恩”又“邀名”,自己得暗中的目的达到了,表面上又显得轻财爱仁,别得不敢说,这么多年历练下来起码还是有些邀买人心的能耐。

    三位村老听高师盛如此说,也难在推辞。

    收下钱后,俯身跪拜向他重见一礼,口中谢道:“我平山村上下,必不敢忘庄头的大恩大德!”

    “哪里!哪里!”高师盛连忙过去将他们三人一一搀扶起来,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北庄万次郎跪坐在侧,看看自己旁边的师傅,又瞧瞧主位上的庄头,心道:“原本听我恩师说庄头来往乡里,必然是有所图谋,今日一看,又是他老人家发癔症了!”北庄万次郎终究年轻,心思机敏,阅历方面却远不如他师傅深厚,青木大膳第一日就隐约猜出大概,而他到现在还看不明白情形。

    高师盛略微自得却也没敢忘,此行来的主要目的,村老对他的奉承和敬畏,虽然很让人享受,但几个老人对他野望的作用,根本不值一提,村里的军役众和年轻人对他的态度,才是真正值得看重的。

    …………

    又寒暄几句话,问清楚村中贫户家里的境况,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的必要。

    三位村老也属於老弱范畴,给他们一人留下三斤杂粮,几十文钱后,便就由长谷川隼人带着往下一家。

    村中正如三位村老所说,贫户甚多。一路寻访,他逢户必入,观察得仔细,村人何止贫困简直称得上面带饥色,家徒四壁,强一点的,也就是顶多房子未曾漏雨,身上的衣服少几个补丁而已,孩子们脏兮兮的,衣不蔽体,连穿草鞋的也没有几个,正如北庄万次郎与他说过自己幼时家中窘境一般。

    三五斤杂粮,几十文钱对於高师盛来说不值一提,但对於穷困到极处的村人来说,不亚於救命的钱粮。跪地叩首,拜谢他恩德的人有之;全家人拿到钱粮,相拥而泣的亦有之;最多的却是呐呐无言,不敢置信真有这等好官儿,做这等好事。

    又辞别一户将他送出门外的贫家,继续顶风冒雨,涉水往下一家赶去。

    他心中叹息:“连年灾荒,土地兼并严重,骏府徭役又沉重,豪强盘剥堪称如狼似虎,黔首百姓辛苦一年,日夜难得休息,所得仍不足糊口。有钱的豪强寺院,良田千石,徒附佃户数以百计;没钱的穷人,欠下年贡唯有典当土地,将自己一家变为佃户,稍有变故,又要去向豪强寺院举债度日。来年收成完了,还上旧券,再借新债。日复日,年复年,利利相生,简直是无穷无尽,死后留给儿孙的除了满屋的简牍债书和徒附身份外,可谓是在就一无所有。如此民不聊生的景象,不亲眼来看,说出去谁又能信。”

    高师盛不禁想起青木大膳对他说过的话语,更觉痛心。善光院给他的那点贿赂,正如其所说,又能助得了几户贫寒,汉昭烈帝曾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奈何善小难行,恶凶却易。

    他自幼生於武家,长於骏府,只需要恪守忠义为本,奉公臣节,就丝毫不必担忧衣食住行,以往随奉公人下乡巡视,也只是潦草敷衍,哪里目睹过这等触目惊心之景,超出他的想象之外,不觉暗自庆幸自己能投胎武家名门,不愁吃喝,若不然,恐怕真的未必能够活到今日。

    东海三国百姓皆言:“叁州妇孺缟素泪,远州隶农不得歇,唯有骏州公卿吟风弄月,好不快活!”。讽刺今川家逼迫三河武士强攻安详城,使之死伤惨重,几乎家家缟素白服,盘剥远江百姓如狼似虎,“骏府赋税,十分之六七皆出自远州”,以此来达到强干弱枝的目的。

第三十一章小野怀死志,元忠谋前程

    平山村内,长谷川家中的偏房。

    长谷川隼人掀开苇草编织的门帘,往外看去。风急雨骤,密集的雨滴劈头盖脸打来,猝不及防地浇了他半身,冰凉浸骨。他打了个冷颤,赶忙放下草帘,把身子又缩了回去,伸手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顺手蹭在了刚换好的布衣上,嘴里咒骂了两句:“贼老天,一场泼雨下个不够,害的乃公家今年又要喝风了!”

    一下雨,天气就湿冷的渗人。屋中烧起篝火,好祛除湿寒。

    七八个衣裳破旧的年轻汉子,全都聚集在火塘周围,其中有两个是刚冒雨赶过来的,脱去了衣服,赤条条地正在凑在前面烤火取暖。

    其中一个接话道:“可不是,多少年没见这么大的雨了,刚才俺来的路上都看见好几条小三尺长的大青鱼,多亏我眼疾手快,上去就是给它一叉子,诸位今个算是沾了弟兄我的光,还能尝个鲜!”

    边儿上一个盯着架在火上的汤锅,忍不住念了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罪过!实在是罪过!一条生灵,为了你我的口腹之欲,便就此丧生,实在罪过。”这人是个光头和尚,名叫小野忠明,并非本乡中人,原本是上野国长年寺中的一个留守僧人,后来遭难,沦落到远江。

    他一个外乡人,生活也无个着落,干脆一狠心,就还俗入了长谷川隼人为首的这伙结契郎党,跟着他们四处给人帮闲,只要管饭,不给钱的活都干,今天在大门口整修栅栏的人手里,就有他一个。

    长谷川隼人拿勺子敲了敲锅盖,凶神恶煞地骂道:“一天到晚,那来这么些个废话,你个秃驴要是不饿,待会不吃就得了,这锅汤都还未必够我自个喝那!”

    周围其他人也是嘘声一片,每次吃肉,这死秃驴总得念上几回佛号膈应人,完事还总是他吃的最多。

    “我这不是习惯了么。”小野忠明摸了摸光头,倒也不怕,这些年混迹异地,别的本事没有,胆子是真的涨了不少,武田家劫掠的士兵他都不怕,长谷川隼人再凶自然吓不住他。

    数年前,在武田军对箕轮城的数回侵攻中,只剩小野和尚一人留守寺内,手持制札与士兵们理论。

    制札即公告,武田信玄入侵上野之初时,曾多次颁布过安民告示,明令禁止麾下军势,骚扰百姓,劫掠寺院。

    开始武田军,还能有所收敛,不敢太过於明目张胆。

    后来上州黄斑长野业正率领“上野十六本枪”为首的“箕轮众”坚壁清野,死守城砦,拉锯战下武田军士卒劳师远征,军心散乱。

    武田家出兵万众,攻略上野,每天人吃马嚼,花费甚大,甲斐贫瘠,信浓方定未久,僵持的时间一久,后勤补给就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孙子作战篇: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孙子於作战篇中总结说:所以明智的将军,一定要在敌国解决粮草,从敌国劫掠到一钟的粮食,就相当于从本国启运时的二十钟,在当地取得饲料一石,相当于从本国启运时的二十石。

    既然孙子都说了要就食於敌,武田信玄自然是从善如流,直接针对“箕轮众”进行反向清野,大肆劫掠村庄,人取百姓,来逼迫长野业正出城作战。

    在此期间,有长年寺有一回变成战场,有三回小野和尚的衣服被士兵们扒下夺走,被掠走的人和马更是不计其数。近两年除了饿死的人以外,长年寺大门外居住的住民约有百余人逃亡别处,客死他乡。

    小野忠明抱定了,哪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绝不会退出长年寺半步,要誓死与寺庙共存亡,后来抢红了眼的武田军果然满足了他的愿望,武田信玄撤军前的最后一次人取,将他也一并抓走,当成隶奴卖给盟友今川氏,至于长年寺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后来今川氏的代官看在他是个僧人的份上,让他干了几个月苦力,就把他给放了。没有寺庙可去,一狠心干脆就还了俗,给自己取了个小野忠明的俗名,至於法号,对他来说已是过眼烟尘,不提也罢。

    说话间一眨眼,汤锅就开了,一揭盖母鸡和青鱼混着熬煮,炖的稀烂。屋里充斥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油腻古怪的味道,换了高师盛多半是闻不下去,但在场的都是苦哈哈出身,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油星,那里还在乎这个。

    鱼是刚抓的,母鸡是泥石流被压死的。高师盛上门探问时,给受灾的人家特意多留了百文钱,对方没有什么东西好感谢,干脆就把死鸡相送,高师盛很是感动,没有拒绝,不过他马上要去下一个村子,带这个死物也不方便,於是就便宜了长谷川隼人一伙。

    长谷川隼人先盛了满满两大碗,放在木盘上,连汤带肉,又掰下一个鸡腿放在旁边,引得周围一片吞咽声。

    “你们先吃着,我得先伺候家里的大人用饭。”吩咐一声后,端起来就往外走。本来是他妻子伺候父母用饭,今日家里来了太多外人,不方便过来。

    小野忠明起身,拿锅盖帮着罩上,免得一会儿出去,肉汤被雨淋了,撩起门帘让长谷川先走,然后也跟在身后一起出去。

    两屋相距很近,三两步就到,小野忠明没地方住,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长谷川家里借宿,天天见面,也没什么好避讳,推门就进。

    看见长谷川的父亲穿着新衣,在屋内正襟危坐,旁边跪坐着自己的孙儿,长谷川隼人的儿子弥次郎,女眷都不在场。

    长谷川隼人紧随其后,将木盘放到自己父亲面前,跪坐一旁准备伺候。

    小野忠明觉得气氛不对,有些太过於严肃,开口说道:“小僧,拜见元忠大人!”不见对方动作,自觉一礼,又倒退着出去,将门扉小心合拢。

    长谷川元忠也不动筷,沉默片刻,手指着桌案前,碗中的汤肉,向自己儿子问道:“今日你我祖孙三人,因何能餐食有肉?”

    长谷川隼人不明白,自己父亲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但还是老实答道:“此肉乃是庄头所赠!”

    “家中贫困,又为何此回不曾漏雨?”长谷川元忠抚摸着孙子的脑袋,示意他先吃肉,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语。

    “因庄头赐钱,才得以整修屋敷。”长谷川家中破旧,正是得了高师盛那几百文钱,才有余力找人,帮忙把顶棚重新裱糊一番。

    若不然,这屋里恐怕是早就透风漏雨,待不住人了。

    长谷川元忠颔首,示意自己了然,第三次开口问道:“你我父子孙三人,身上新衣从何而来?”

    “还是庄头所送!”

    高师盛第一次来访时见,见长谷川隼人的父亲衣裳破旧,便记在了心里。这回来村中寻访,特意带了几件自己换洗的衣物中,未穿过几次的,小心用雨布裹好,带来送给元忠父子。

    “那好!不知你打算如何回报这番礼遇和恩情?”长谷川元忠不用他开口,自顾自的替他答道:“恐怕仅凭你我父子,根本无法回报。”

    “我知你定不服气,以为这三者不过小恩小惠,那为何从来未见别人肯恩惠於你,你这个不孝的畜生卷进“宗论大案”,难道不是这位另有所图的庄头,高抬贵手,饶你一命么!”长谷川元忠语气平缓,面上不露喜怒,若非面前跪着的是自己亲子,他今日一句也不会过问。

    “庄头如此做派,所窥伺得,恐怕还是儿子和诸位郎党的性命!”长谷川隼人只是粗直,管不住自己的言行,但并不蠢笨,一早就看穿了这位新庄头的图谋,所以才刻意回避,不与对方打交道。

    “当然如此,你们除了这膀子蛮勇气力和这条烂命以外,现在那还有什么,值得别人可图谋的东西。”长谷川元忠抄起手边的竹杖举起,随后又泄气似的放下,知子莫若父,这个儿子不就是随了自己才这么倔强,拿看不见,摸不着的义气当成了宝贝。

    长谷川家已然没落,仅剩义理才能将郎党团结在身边。

    “自是再没有其他可图得了!”吃的满嘴流油地弥次郎突然开口,大声说道。

    “你倒是生了个聪明的儿子,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蠢材!”长谷川元忠听到孙儿的话老怀大慰,随后又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三尺孩童,尚且不惧旁人,你怕个什么劲?”

    “当然是怕死!”长谷川隼人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世上又有那个人真的不怕死。

    “那个要你去死了?”

    “大人方才也说了,这等恩情你我父子难以报答,我怕投效这位高家贵人后,用不了多久,真个会替他拼死阵上,死则死矣,可那时谁又能替我奉养双亲,抚育妻儿。”

    武家存身於乱世,或靠狡诈,或靠权变,但更多的则是靠忠义二字,狡诈权变只能逞一时之威,唯有忠义勇武才是能够真正长久安身立命的根本。

    长谷川隼人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更何况一帮子结契兄弟跟随在他身后讨饭糊口,却是不愿意再去给人做卖命的买卖。

    “你若真有心想做个义士,就不必瞻前顾后,广大家名,才是真正的孝顺。我长谷川家,本是大和国的吉野郡的武家,迁居远江不过百年,如今不仅丢掉了武士的身份,就连名田也难以保全,家名正待你复兴,又何必受制於父母妻儿!”长谷川元忠对儿子的优柔寡断,痛心疾首,这种败坏武运的做派,实在是看够了。

    平山村本是长谷川家的宛行,村中军役众以前也都是过去的郎党,因为连续几代人得不作为,到如今已经将家业败得个精光,彻底沦为普通的军役众,若是再不振奋,长谷川家的武运,恐怕就真的要到此为止了。

    自从天文十七年,今川义元与织田信秀在三河国小豆坂合战之后,今川家几乎就未在动过刀兵。包括长谷川隼人在内的三国普通百姓能够免除军役,是天大的喜事,但对於渴望在战场上搏取武功,来重振家声的长谷川元忠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不能靠勇武获赏,投庇其他豪强门下奔走,寻求晋身之阶,也未尝不是一条好出路。只是遍寻不得门路,长谷川家没落魄时,也只是普通武士,再加上又非远江土著,根本不认识什么豪强名门。

    朝比奈丹波守拣选西远江军役众,编练旗本,他曾带领平山众,在其麾下效力过几次,於是带着儿子亲自前往佐久城投军,本以为看在过去那点香火情分上,不敢说谋个前程出路,总能混个旗本身份,效力军前。

    没想到连面都未见到,就被人拦在大门口,几句话就被赶了回去,这时长谷川元忠才如梦初醒,自家原来已经落魄到了,无人理睬的地步。宽慰儿子,同时也是宽慰自己几句话后,又重去兵营投军,结果点选名田那一关就被淘汰下来。

    骏府要的是身家清白,有田有业的地头武士,长谷川家这种没落家门,根本就没有资格入选,只得心灰意冷地带儿子返回家里。

    这也是为什么见到高师盛主动示好后,长谷川元忠觉得自家复兴家名的机会又来了,实在是被逼的无路可走,连一个庄所代官的招揽都愿意接受。

    况且高氏亦是远江大豪,不论声势名望,还是在骏府的官途都不逊色於朝比奈家。

    “那我明日便去庄所投奔么?”长谷川隼人心中反复权衡利弊,终究不敢违背父命,求问道:“还是带着咱家的郎党一起去?”

    “当然是带着人一起去!”长谷川元忠拄杖而起,步履有些蹒跚,早年从军,腿上受过不止一次刀伤,语气森然地说道:“难道这位庄头真的是看中了你那点蛮勇?他看中的是我长古川家的这群郎党,只要他出得起价钱,卖给他又当如何?”

    长谷川闻言大惊,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面目,但又不敢反驳,唯有诺诺退下。

    ··········

    回到偏房,众人端坐在篝火旁边等待,见长谷川隼人回来,赶忙让出一个空位让他坐下,眼巴巴地等着他开席。

    他离开前虽说让郎党们先吃,但契首不在,谁也没有先动,长谷川是个孝子,身边的同伴自然也都是讲义气的。

    长谷川端起有些凉的汤碗,环顾众人,定了定心神:“今日吃饱喝足,各自回家好好睡上一觉,把精气神都给乃公养足了!”学着父亲元忠的模样,大声鼓舞道:“明日,俺要带你们去投个好前程!”

    注释:武田军劫掠上野出自《长年寺文书》,记录了七年间武田军对上野国的劫掠。

第三十二章长田夸豪富

    在高师盛“抚慰孤寡”之后,长谷川元忠“教子兴名”之间的这段时间,庄所差役一行人冒雨赶到了长田村。

    长田村说是村子,倒不如说是长田盛氏一家的居馆,私有的庄院,整个庄院矗立在一片膏腴田地之中,占地颇广,不下十町大小。

    高师盛等人下了乡道,转上田间土路。路面还算夯实,两侧沟渠显然是最近刚疏通过,并没有出现淤积河泥,导致水漫路面的情况出现。

    路旁两侧多是种植稻谷的水田。受暴雨侵袭,大片大片的栽倒在雨水中,与水藻以及未燃尽的纸船草人混在一起,被泡的发胀沤烂。蒿草制作出假人,寓指将罪过与恶灵包裹进草人的身体里,然后将草人放在小船里,点燃草人,让其随着河流或者海流漂走,以此来驱逐瘟疫和灾祸。

    长田村分为两个部分,左侧是田地,右侧是庄院。

    长田家的庄院类似镰仓武家的馆敷,也是分为外、表、奥三向式,外向是村人居住的地方,表向日常活动,接待客人的所在;奥向又称为里向,是居馆主人与家属晚间休息和居住的地方。

    只不过长田馆面积更大,围墙将整个村子都笼覆进去,保护起来。

    田间土路错综复杂,不是正对着庄院大门的,而是绕到庄院的东南角,然后再拐几个弯,翻过壕沟土垒,才能来到正门的位置,庄院大门正对着北面的乡道,为防备盗贼,特意将道路修成这样。

    门外水田里,有一帮褐衣汉子正顶风冒雨,替主家疏通沟渠,看见高师盛一行牵马过来,其中一个戴着斗笠,像是管事打扮的中年人迎了上去。

    高师盛赴任时曾路过这段乡道,当时正巧与朝比奈家的舆轿会面,停下了上路时,还留意地远望一下这座颇具规模的庄院,没想到竟然是长田家的宅邸。

    庄院正面砌建两个门户,一个是正门,“高屏式”的门楼,悬山高挑,斗角飞檐由中院门廊沿路勾连,庄院内部各处主要房屋。

    长田家与濑户方久一样,都是主要经营“土仓借上”的放贷豪商。

    庄院内外的房屋,都是四面灰泥土墙。其中一层米袋,二层楼,三层仓,主要防备防火灾的土仓藏造大屋,与一般人家低矮木长屋很是不同,加上建筑高大,高师盛下意识的停步,多打量了几眼。

    北庄万次郎与迎上来的管事说话:“俺们庄头今日过来,有事要见你们家长。”

    正门边儿上还有个小偏门,高师盛乃是庄所庄头,职位不高,但也是骏府的奉公人,管事的再怠慢,也不敢领他走这个小门,管事的中年人点了点头,客气的请到:“庄头请随俺来。”

    高师盛觉得此人面熟,於是问道:“尊管,你我二人可曾见过?”

    那中年管事连道不敢,回话道:“庄头言重了,小人一介家奴哪里敢妄言‘尊’字。”顿了顿,又说道:“那一日我家少君前去庄所,向郡里来的两位郎官谢罪之时,小人亦曾随从一同前往,只不过身份卑贱无缘入内,一直在门外远处等候,庄头可能见过一面,所以才会有些印象。”

    高师盛想起来,长田盛氏那日来庄所,向山内通判和松上刑录两位郎官谢罪时,似是看见有一行人远远停在庄所外的乡道旁等候。

    北庄万次郎上前附耳,小声补充道:“这位并非隶奴,也是长田氏的族人。”

    高师盛心中了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虽然同姓长田,但恐怕管事这一支只是远亲庶族,地位不高,不然也不会穿着寒酸,干着替主家打理庄院的杂事。

    田庄本大多都是聚族而居,除了奴婢、徒附、郎党外,在庄院中居住的最多的就是“族人”。但正如嫡、庶有别,所以地位和待遇天差地别。远江高氏亦是如此,高师盛与其他分家庶流的关系,名为同宗同族,实有亲疏远近,主从上下之分。

    和本家近一些的,地位就高一点;远一点的,地位就低上许多。

    很多贫困的“族人”,说起来是血亲同宗,事实上的地位与仆从、徒附差不多,甚至还不如郎党,更受亲近信爱。租种“家长”的土地才能勉强糊口,租税不会因为亲缘关系而减免一文钱,农闲时还要为“家长”修缮房屋,整治沟渠,乃至充当郎党徒士,随军出阵。

    高师盛骏府代替自己嫡亲兄弟担任寄子众时,就有两名同宗庶子负责随行,服侍他平常的饮食生活,地位与奴仆也没什么区别。

    眼前这位管事,已然算是属於生活的不错了,起码是能替“家长”管理庄院,而不是受人管理支使。

    正门直通回廊,进去便是外向间的大庭院,左侧是马厩和大藏仓,右侧是依墙而建的连排土屋。马不能从正门走,进门前就有仆役接过从小门牵入马厩,高师盛等人上得回廊,管事传唤两名年轻女婢从旁侧塾房出来,帮他解下蓑衣斗笠,挂在廊下晾好。

    其他人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只能相互帮着解下雨具晾挂。

    复又回屋,取出一叠巾布,请众人擦雨,高师盛伸手止住要替自己擦拭雨水的婢女,从她手中接过巾布,笑道:“我自己来就好!”

    那婢女见他如此做派,很是惊讶,捂嘴轻笑,似是再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贵人,深望两眼,素拜一礼,小步倒退着又回了塾房。

    “素拜”是女子的礼节。男子下拜,要双手撑地,低头俯首,而女子通常只需双手叠放膝前,躬身即可,称为“素拜”。

    管事见那女婢竟然敢如此轻佻贵客,登时拉下脸来,只是考虑到外人在场,才不好发作,高师盛倒是没注意到这些,而是打量着右边,给奴婢、徒附们居住的连栋土屋。

    土屋简陋,墙外也没有涂抹白,灰黄泥胚混杂着黑土再被暴雨一冲刷,很是难看。

    秋雨寒凉,多数土屋门户紧闭,将竹木窗牖放下,外面堆上黄土、木石压住防止被风卷开,门前统一挖掘一条水沟,上面盖有木板,隔断漏出一个洞口,生活污水和雨水就从这里倾倒排除,现在已经是满溢出来,各类脏物顺着水流不停飘动,最终都会被泄洪口的铁栅栏挡住,堵塞水流。

    索性建盖土屋时,就考虑到暴雨天排水困难的问题,故而将地基起得很高,倒是不用担心积水倒灌。

    右侧土屋的尽头,立着一座望楼。正是高师盛在庄院外看见的土仓藏造大屋,高过门楼,最顶层有人活动,不知是在忙碌干活,还是在巡查警戒盗贼。

    就在土仓藏造大屋墙角的边儿上,就是公用净厕,傍边立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神龛,供奉着五谷神,若不是高师盛无意中目光扫到,险些就未发现。五谷神即厕所神,几乎所有人家都会供奉,供奉之广,甚至超过了任何一位天下知名的神佛。

    越过里中门墙,进入表间。

    里中门两边是相对而立的两座二层高的橹台,其上层分别与里中门墙的望楼相同。橹台,也是用来瞭望、备寇的,在台壁四侧分别都有长方形的瞭望窄口。既可远望,也可以从中射箭、发射铁炮。可以看得出来,长田家的家主,不但有钱而且还惜命,真有盗贼来犯,就第一道大门抵挡不住,也可以拒受里中门。

    沿路还能看见,不时有用心棒换岗把守,其中几个人身后,竟然还都背着一杆铁炮,这可是个稀罕玩意,东国不比关西,受限於财力和铁炮的价格,以及高额的损耗性。

    各家大名军中,使用铁炮的数量和人员,所占比例都是极少。

    一个乡间豪商家中,竟然一下子见到好几杆铁炮,当真让高师盛吃惊。

    只是不知道是国友筒、堺筒,还是三好家军势中装备最多的四国阿波铳。

    这种严密的内外防御,可以说已经不次於普通豪族的砦关,比庄所那两向宅院强上不知多少倍,看的高师盛和其他差役啧啧称奇。

    外间宅院比之前院,少上不小,依旧是廊舍相连,直通到最中间的那栋“九间殿屋”。结构样式与庄所内院的那两栋,专门供来往豪族居住的客房相似,不但宽阔,同样也是外表间最为高大的屋舍。

    “九间殿屋”顾名思义就是说整个殿屋内部分有九个作用不同的单独隔断间,依次递减,还有七间屋、五间屋、三间屋、二间隔断屋。

    平山庄所内院的客房是五间屋,而高师盛自己住的那栋只有三个间屋,长谷川家的则属於是二间隔断屋。

    青木大膳等人同居的长屋,硬要说的话,就只能算是一间屋。

    和平山庄所不同的是,庄所殿间屋的前面栽种着成片的竹林,而长田家则是在殿屋附近、院子两侧种着几十颗桑榆大树,庭院池塘中栽种荷莲,蓄养的青鲤又肥又大,一点也不像是观赏之用。

    目的不同,庭院所种植木自然也不相同。

    庄所种植竹林,是为了供来往的豪族武士消遣赏玩,而长田家为何种植桑榆,高师盛多少也能猜测一二。

    既然不是为了闲情自娱,那就必然是跟“农本”有关,桑叶可以养蚕,桑椹、榆钱、莲藕,甚至是青鲤也可以捞出来吃——眼下这种青黄不接,又遭灾患的时候,穷人有不少就是靠着,这四样东西果腹苟活。

    以长田家的富足,却还在院中腾出地方,也要种这两类树木,高师盛也是不知该作何评价,说好听些是精打细算,说难听点就是吝啬可鄙。

    殿屋前值守的奴婢,见管事带客前来,纷纷跪拜行礼,待人走近后,拉开玄关槅门,恭请入内。

    带路的管事把庄所众人领入正堂,说道:“请庄头稍等,俺这就去寻家长来。”出门时,对门旁跪着的女婢吩咐道:“来了贵客,快上茶汤。”

    堂内四面都设有玄关隔扇,方便进出。粗大的裁柱支撑起屋宇,墙壁左右两侧各自放立一排长灯台烛,地上横向对铺有八个坐榻,正中堂置物台,侧边安放固定住的矮脚漆桌,放有三足花瓶、香炉、茶具这三样具足。置物台后方墙壁挂有佛像画卷,花瓶中插有秋菊。

    最边儿上放了一个云架,其上奉有一口太刀,刀在鞘中不知锋利几何,但看刀鞘镶金嵌银,很是不凡。

    北庄万次郎说道:“俺以往与权之介博戏的时候,听他说过,他大兄喜好收集家宝,这口太刀,就是专门托人去伊势国桑名郡,从名刀大匠作,桑名右卫门尉藤原村正手中求买的,价值万钱。”

    权之介是长田盛氏的通名,藤原村正则是后世传说中,鼎鼎大名打造克制德川将军家的“妖刀村正”的桑名村正刀匠一族的二代当主。

    亦是天下闻名的刀匠,剑豪将军足利义辉收藏的名刀中,就有不少出自藤原村正之手。

    高师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村正刀实在太多了。

    当时伊势国桑名郡与三河国之间通过海上交通,经常进行贸易,刀剑作为伊势特产大量流入三河国,甚至进一步泛滥,扩散至整个东海道。

    村正刀作为一种非常实用的武器,在武士之间得到广泛的使用,甚至连足轻也都装备着伊势村正刀,而且据《三河物语》记载,当时三河武士的战斗斩杀率相当高,其中就有太刀锋利的缘故,因而训练时的负伤率也是很高的,显然这些都是由于村正刀太过锋利的缘故,弄不好就会伤了自己。

    安详松平氏,代代都有人因为“妖刀村正”死於非命,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这不代表伊势村正刀就价格低廉,若真是出自桑名右卫门尉,亲手打造的伊势村正刀,价值何止百金,又怎么会只区区万钱就能买到。

    出自“势州桑名住右卫门尉藤原村正”之手,不过是自吹自擂,哄骗没有见识之人罢了。

    注释:三具足中没有茶具,而应该是烛台。

第三十三章利氏何人哉

    几人刚坐下没一会儿,长田盛氏便在家中奴婢的前后簇拥下,赶奔堂中。

    高师盛打量观看,只见他去日常外出时的朴素衣着,大不相同,眼下雨阴湿寒,内里还穿着件丝绢薄衫,外罩羽织大氅,上有纹绣,甚是华丽。

    身后奴婢,手中也各自捧有茶汤、暖炉,显然是给来访众人预备的。

    一进门来,长田盛氏就快步走到高师盛面前,深施一礼,恭谨言道:“当时本来说好,是我前去拜望庄头,因大雨拖延,迟迟未能前去,不想今日庄头竟然亲来赴会,尚请恕罪。”

    类似的客套话,之前长谷川隼人已经说过一遍了,这会他说的再客气,也听着觉得古怪。难怪这两个人,明明一贫一富,却能凑在一起聚众闹事,这个脾性当真没法言说。

    高师盛答道:“哪里,哪里,是我冒昧叨扰了···”

    长田盛氏看出他有话要问,待布置妥当后,挥手屏退奴婢,坐到主客位右上手的榻上,与庄头相对而坐,开口问道:“庄头有何话不妨对我言讲,俺家大兄不巧偶感风寒,正卧病在床,不方便见客,所以托我出来接待诸位。”

    这话说的很诚恳,不管到底长田家主是否真的身体抱恙,起码长田盛氏说的跟真的一样,高师盛今日是以客人的身份登门拜会,自是不能要求主人家迁就於自己。

    “左右也无什么大事,一来多日未见权之介,很是想念;二则是水患成灾,骏府文书虽还未发下来,但地方郡乡,也应该开始自主着手赈济灾民,我刚去过平山村一趟,回程顺路来便你家所在的长田村。”

    长田盛氏一脸“我就猜到你要说这么一番话”的表情。往年乡里受灾,来他家劝赈协济的时候,不管那位庄头,总是这么一套类似地说辞,年年过来打秋风,话都不知道换一句。

    他接话说道:“乡里受灾,我看着也是於心不忍,庄所能牵头带领富户们出钱、出粮赈灾自然是好事,”顿了顿,斟酌言道:“往年有灾情,我家都是帮着庄所纳粮救济,只是如今家主是我大兄,生平最是节俭····”弟不言兄过,再往下的话就有点好说不好听了。

    “权之介的大兄,家风最是严谨,是那种出门不捡钱,就算丢的精明人物,这回庄头想让他破财,简直就是拿刀在割他的肉吃。”北庄万次郎在一旁,伸手比划了一个拿刀切削的动作,挤眉弄眼地取笑道:“我说的可有差错?”

    北庄万次郎好赌,以往跟人博戏,输得没辙了,又不愿意仗着差役的身份赖账,就常过来“借钱”。

    说是借却从来都没还过,长田盛氏倒是无所谓,家里有的是钱,不差那三五百文,每次都有求必应,热情招待,他就喜欢跟庄所官差打交道,和差役们称兄道弟,在乡人面前抖抖威风。

    但他大兄不是这么想的,每次看见北庄万次郎过来敲诈勒索,都冷嘲热讽,就差指名道姓了,背地里骂不止一次他是条讨饭的野狗。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就是北庄万次郎还算厚道,自觉理亏,双方勉强也算是赌友。加上长田家本身蓄养了不少打手护院,又出钱向骏府买了“守护不入权”,庄所不能随意登门拿人。

    不然早就把人逮捕回去,让其好好开开眼,见长长识了。

    后来濑户方久为首的贷伴众,主动投庇庄所,有了新财路,差役们和长田家的来往的次数,才逐渐变少。

    高师盛似有所悟,见自家兄长的老底都被人揭穿了。

    长田盛氏索性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一股脑的将这几年家里的糟心事,全说了出来,好一阵倒苦水。

    长田家家大业大,田产众多,又在骏府城经营“座铺商户”,称得起家訾万贯,富可敌国,以往每年捐百十石,连九牛之一毛都算不上。

    但长田家现任家主是他长兄,名叫长田利氏,听听这个名字,再看看一路上的见闻,就能猜出来这到底是个何等样的人物。

    平生唯爱省钱、购买家宝、博戏这三件乐事,其他皆可弃之不顾的浪荡子。

    自从继任家主以来,为了省钱,立下过四条新家法:其一,非家中产出之物不吃,除了诸如盐、醋、布、铁这种不能自产的东西外,其他都要做到自给自足。

    长田兄弟父亲在世时,原本院外是栽柳植竹,水榭阁台,专门用於夏日纳凉的景观。长田利氏一上台,自给自足的策略,立刻就从自己父亲生前最喜爱的景物方面,开始着手改造。

    先将观赏用的柳树、竹林全都砍伐,改种上了能产生经济价值的桑树、榆树,池塘中的荷花因为能产莲藕,才侥幸逃过一劫,不过鲤鱼就没那么幸运了,直接从观光品,变成了桌案上菜品。

    其二:衣着奢侈非持家之道,明明家里有钱,却非要家中人等穿的朴素,管事打扮的都跟个苦力似的,长田盛氏都被逼的跟他一样,出门在外穿着褐衣素服,哪里像是豪商出身。

    今日高师盛亲自来访,长田盛氏才偷偷穿着自己那身最好的夏衣出来相见,因为太冷,又外套了件羽织大氅,显得不伦不类。

    其三:日常出行能步行,就绝不骑马乘车,生怕牲口累着。不坐舆轿倒不是他体恤下人,而是他并非武士公卿,没有坐舆轿的资格。

    其四:饭食能省就省,不但克扣下人的伙食,发起狠来连自家老小都不放过。每天茶泡饭配萝卜干,还不管饱。好几次饿得孩子哇哇大哭,气的妻子都带儿女回了骏府城的娘家,说等他那天暴死,再让儿子回来继承家产。

    “咳···咳!”高师盛本来正在饮茶,听得最后直接被呛住,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

    在场众人同样瞠目结舌,委实难以置信,这样的豪商大户挥霍无度也就算了,居然还如此爱财如命。

    高师盛心道:“难怪老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

    不出骏府城,哪知道东海道还有这么一位古怪的人物,骏河到远江才二百来里,就开了这么大的眼,这要是上一趟京都,不定又能见到些甚么奇闻异事。

    “那不知你大兄把钱存下来,都留着干什么?”这个问题,不但高师盛好奇,其他人也是一样。

    “就是那堆没用的破烂货,‘伊势名刀’、‘奈良药师佛画像’、‘备前花瓶’,还有海外传入的‘吕宋南蛮茶壶’,光这四样就花了上百贯永乐钱,这些年扔进去的钱少说也要有数千贯!”长田盛氏也是满腹牢骚,对自己兄长这么精明的人物,却总心甘情愿被骏府城的那些狐朋狗友,哄骗走钱财的事情,极为不解。

    “那你家兄长当真是风雅俊彦,不入俗流。”高师盛半真半假的夸口称赞道。

    “庄头武家名门,什么没有见过?还是不要取笑了!”长田盛氏哪里听不出来,其中调笑的含义,他都替自己大兄羞臊,这哪里像是豪商大贾之家的家主,分明就是个败家子的做派。

    ‘伊势名刀’不必多说,肯定是假的,奈良作为宝刹云集的佛都,向外流出最有名的商品就是佛像画了,都说是得名僧开过光的佛像画,除了有驱邪镇宅的作用外,可能就是价格,非常贵这一个特点了。

    日本瓷器自唐宋时期才传入进来,除了唐三彩、青瓷、白瓷和釉下彩瓷以外,主要就是浙江的越窑瓷。直到镰仓时期,濑户一个叫藤四郎景正的人从中原引入了技术,制造水壶、香炉、佛具等。

    以后直到室町时代,除了濑户以外,信乐、常滑、丹波、备前、越前等地也能制造陶器了,被称作六大瓷窑。

    备前烧是自鎌仓时代起,生产于备前国,和气郡伊部这个地方的陶器,与濑户烧及信乐烧并列齐名。与信乐烧一样,不上釉的素烧为其最大特色,略带赤褐色的素面质地,是备前烧自古以来的一大特征。

    备前烧制作的茶具,在茶会使用前先预先过水,就能展现它原本的清亮美好,备前烧这种过水即美的特色,实在是不可多得,但花瓶就···啧啧···没听说过谁家花瓶还得天天水洗的。

    最后的吕宋南蛮茶壶,高师盛品鉴不出好坏来,只是看着眼熟,似是在那处见过。再就是还知道,吕宋就是后来的菲律宾,现在是在西班牙人的控制之下,还联想到了不知是哪国人的三浦按针,只记得好像是因为船漏了,才在江户湾靠岸。

    “我岂会有取笑之意!”高师盛正襟危坐,强忍笑意,故作严肃地答道:“我有一桩大生意欲与你家兄长详谈,不知权之介可否替我引荐?”

    “家兄身体···”

    “到了现在,还说这等话有何意思?见面后,我自有药可医治得了他的怪病!”长田盛氏话还没说完就被高师盛抬手拦住,故作不乐道。

    “那好吧!家兄稍后若有言行不敬之处,还请勿怪。”长田盛氏见他执意坚持,无奈应允道:“诸位请跟俺来。”

    说完转身,径往堂外走去,高师盛起身,紧随其后。

    青木大膳三人,彼此对视一眼,面面相觑,都没明白这是演的哪一出能乐剧,赶紧起身追赶上去。

    来时穿的草鞋、木屐沾满了污泥秽土,到了门口自有婢女服侍他们穿上新准备好的布履。

    长田盛氏趁着这空歇儿,心中暗道:“庄头来得也是巧,正好九月是我持家主事,不然再晚两天进了十月份,恐怕连大门都进来。”

    长田兄弟二人,不分家的前提就是有过书面协议。一年十二个月,每人各管六个月,一人一半,做到了真正地亲兄弟明算账。

    因二月天数最少,谁也不愿意管双月,长田盛氏不愿意管双月,是想多吃几天像样得饭菜,长田利氏则是害怕自己兄弟多花钱。

    最后两个人把全庄上下都聚集起来,当众抽签决定。

    长田盛氏不负众望,或者说前一夜庄院里除了长田利氏以外的所有人,求神拜佛太过於心诚,真的得到了显灵庇佑,让他抽中了单月。

    他说自己兄长身体抱恙,还真不能算是信口开河,长田利氏这几年因为家中之事,操累过度,所以才会离开骏府城,回乡修养。

    ·········

    众人穿廊过亭,一路但见顽石假山,亭台楼阁,水榭木桥,一派富贵景象。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也被改建了不少其他建筑,破坏了秀丽景致。

    左边前头原先当是一片庭湖,被填平整理后,改成的空旷校场,立有箭靶,边儿上是兵番库。

    库房大开,三四个匠人正指挥着一帮人手在整修武备,高师盛瞥见里边有鑓枪、勾镰、薙刀等长兵,并见壁上整齐挂列的几十张半弓短弩,下方贴墙靠放着一排腹卷挂甲。

    没看见铁炮,许是单独藏在别处。

    镰枪遍地可见,别说长田家这种豪强大户,就是穷村贫户家中会或买或制,用於备盗,但弓弩甲胄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置办的到,而且一次还是这么多。

    骏府虽然没有下达过类似“刀狩令”的法令,但因天文年间爆发的远江一向一揆之后,便一直对弓矢与甲胄这两种武具管理严格。

    和弓又称为‘大弓’,泛指总长度超过逾两米的所有长弓。另有一种比和弓为短的制式,称为‘半弓’(大约45至160厘米),尺寸虽然减少,射程变近了,但威力丝毫没有削减。

    高师盛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兵番库墙壁上挂的当属於是,室町幕府时才被改进后的“四方竹弓”,由四片竹包裹著木芯的合成弓,威力比之平安朝,老古董式的丸木弓强劲许多。

    至於短弩是比铁炮更罕见的远程武器,到了当世,已经很少能看到大名军队或者武士有使用这种武具。

    高师盛也是阅读镰仓官修史书,有着千秋东鉴之称的《吾妻镜》与《秋津书记》等家传藏书,才知道原来过去数百年前,居然也有过弩这种武器。

    最早使用弩的记录是《出云国会记账》中,能找到奈良中期,遣唐使学习制作弩箭的记录,后来的宝龟年间因为陆奥战争频发,镇守府开始出现“弩师”的官职记录,唐贞观年间,与新罗发生对立,濑户内海各国都设立有“弩师”监护防务,但是到了三善清行时期“弩师”已经成了吃空饷的官职,因为被他提议废除,这也就不过前后两百年的时间。

    《秋津书记》记载的壬申之乱中,双方都使用了一种叫做弩的武器。伊治君麻吕之乱中,也有记录弩被朝廷朝廷军使用,而到了元庆之乱时弩箭已经被大量地装备军队。

    《吾妻镜》也记载有,前九年之战中陆奥安倍氏在厨防栅的防御战中使用弩箭的记录,这里又出现了不同的争论,毕竟弩箭本来是近畿朝廷军队专门使用的武器,而属于虾夷东蛮的奥州安倍氏是怎么得到弩箭的。

    一说是安倍氏得到过,朝廷大量的武器援助,其中就有弩箭;另一派则认为弩箭最早的制作和使用本就是为了抵御虾夷东蛮人,陆奥才是传入弩箭的地方。

    《吾妻镜》最后一次记载弩箭,是源赖朝统军讨伐逃往陆奥的兄弟源义经,以及及奥州藤原氏的时候,他麾下大将伊佐为宗,就冒着无数致命的弩箭,连续冲阵,接连讨取下了十八个首级。

    长田家兵番库内,所藏的当是后来改进过的短弩与《吾妻镜》中描述的弩箭,应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器,书中描述弩箭都是用“脚”这个单位来计算,应该是规格庞大,类似於弩炮。

    弩箭的没落与长弓的不断改进和武士阶级的崛起,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早期武士作战一般都是小规模的,由骑马武士带领一些奉公郎党(步行武士)进行一些机动性,小规模的冲突。

    且战斗过程,一般主要表现个人勇武和镝流马的骑射本领,弩箭这种不讲武德和步行使用的武器逐渐就被淘汰掉了。

    尤其是随着制作弓箭技术的不断发展,弩对弓的射程优势大大地减少,而且弩射速相比较弓也有很大劣势,战场实用性变得不高,况且现在又引入了南蛮铁炮,唯一杀伤力大的优势也是荡然无存,被武士们抛弃,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高师盛虽然不好兵法,但他终究是武家子弟见猎心喜,不禁开口问道:“我方才看到兵库之中藏有弩箭,不知是从何处买来?”

    长田盛氏漫不经心地答道:“这皆是我大兄花重金从各处,托人淘买的,庄头若是感兴趣,俺做可主送您一柄。”

    “我怎好夺人所爱。”瞧了走在前头的长田盛氏,高师盛心道:“长田利氏无论性情如何,但这份武备不辍的见识,就要比眼前这个只知道在乡人面前,恣意妄为的兄弟强上太多。”

    顿时收起对长田利氏的轻视之心,反倒对与之会面,颇为期待。

    注释:电影《关原之战》中石田三成使用的是,应该是与铁炮一同引入的西洋绞盘弩,并非本土弩箭,不过外形大体相似,图片放在精品里。

第三十四章愿以万贯求君宝上

    长田盛氏引领众人,七拐八拐的最终在一间独栋书斋前,止住脚步,小声说道:“庄头,烦请稍等片刻,我进去向我大兄通禀一声……”

    “高家贵门,不接无礼之客,平山庄头,还是请回吧!”他还未说完,屋里就传来一阵懒散的逐客声音,显然是堂中之人,听见了外面的对话。

    还没见到正主,就先听到一句“高家贵门”,高师盛抬头望向堂内,轻笑回道:“我乃高家贵人,为何却不能登高家贵门?”

    两个高家,前者代表远江高氏,家声尊贵;后者代表长田氏家门富贵,语境不同,但寓意却殊途同归。

    “哦?”

    堂内宽敞明亮,生有暖炉。几名女婢伺候左右,奉茶送酒,两三琵琶艺人跪坐下手,弹唱元曲词牌《一枝花·不服老》,此时正唱到第二番梁州调。

    一名布衣秀士,此刻卧坐榻上,左手敲扇合拍,有一貌美侍女正替他摇骰掷点,跟对面的清秀小侍对弈双陆,听到回答,也不禁抬起头来,二人目光正好相对。

    “足下便是新任的平山庄头?”长田利氏翻身而起,曲腿盘坐於软榻之上,丝竹弦乐声中,用眼神示意婢女,继续抛掷出两枚骰子,然后按着点数挪动棋子,与那小侍博戏取乐。

    堂内的坐塌上本来都坐有人,长田盛氏赶忙挥手,示意他们都退出去,这几名琵琶艺人,没有理会他的动作,反而是不约而同地望向堂内的家长。

    “今日还是九月……”长田利氏振袖,说话间不动声色,将快要输掉的双陆棋局拂乱,含笑道:“两川之水阻我行路,恶客远来,反倒是救了我这局不如意。”

    “爱恶掲焉,贫富显然,莫非先生也想要以此令甲士,囚盛问罪邪?”

    白河上王行事凶悍,性情刚烈,因有次不满阴雨连绵,竟然下令用盆子盛满了雨水投入大牢,以此来“惩罚”上天。后来他又夸口道:“贺茂川之水、双六的赌局与山法师,天下间唯有这三件事不如我意!”

    他名中有一“盛”字,顺势引用典故反问对方是否也要因自己,登门求取钱粮之事“怒而囚之”。

    高师盛施施然迈步而入,负手立於堂上,丝毫不因主家的冷遇而嗔怒,神色泰然自若,反倒像是与多年故交之间嬉笑耍闹。

    “庄头理非决断,赏罚分明,方至本庄不过数日,以借骏府法度逐流两院法师,威满乡里,利氏商贾小人,怎有胆量冒犯骏府法度。”长田利氏接过身旁美婢奉上清酒,一饮而尽。

    连说两次骏府法度,言下之意,便是再说一介下吏,还不放在他的眼里。

    高师盛缓缓言道:“此二院僧众若非豪猾狼藉,又何至於被狱卒拿问,说到底还是轻蔑骏府,才终获逐流之罪。”

    “那在下,可要多谢庄头提点才是。”长田利氏手执棋子,轻轻敲击了两下棋盘,小侍连同女婢,应诺行礼,上前拥客入席。

    婢女倒也罢了,那小侍体身白哲,音容兼美,刮面敷粉,作游女太夫打扮,高师盛顿时了然,长田利氏恐怕有断袖之好。

    骏府城聚集了大量公卿,自然也免不了将一些公家风俗传入东海道,穿直衣、戴立乌帽子、涂黑齿、描蝉眉、抹脂粉、召开诗会、茶会,甚至是断袖龙阳这种与武家勇武作风截然相反的风气。

    高师盛自己也爱附庸风雅,作公卿装扮,但对於这种雅好,他亦是敬而远之。

    “庄头观此小奴如何?”长田利氏见他对自家小侍,瞩目连连,於是开口炫耀问道。

    “我见犹怜。”若非生的貌美,他也会多看两眼。

    “不过听闻权之介言讲,大兄雅尚,却未曾想过先生竟然却是这等梁园郎君。”高师盛不认识长田利氏,今日是第一次见面,但通过见闻也看得出来此人行为跳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我生性吝啬,比之夜半数钱的王夷甫好不到那里去。只是九月,归权之介掌家,本月所花阿堵物,皆是他的那份家产,我若是不好好享受一番,岂不是愧对自己?”长田利氏对吝啬之名毫不避讳,微微抬扇,说道:“不过,庄头此回若是想凭借远江高氏的身份,从我家索要钱财,还请就此回转。”

    说完,转头又向琵琶乐师吩咐道:“且在唱一番梁州调。”

    阿堵物即钱,刘义庆《世说新语·规箴第十》:称王夷甫雅尚玄远,因雅癖而从不言“钱”,但夜半却与妻子郭氏,摒烛盏灯,细数孔方,为世人所笑。

    听他如此坦然自嘲,高师盛亦不觉失笑,他以往与人交往,不论虚情还是假意,大家总是要互相吹捧,哪有对方这样的,不提远江高氏的出身,好歹也是骏府正式任命的庄所代官,竟然连半点敷衍都欠奉,直言让他转身走人。

    故作惋惜地说道:“我久闻先生之名,四方雅士皆称:“利氏先生奇志量才,虚怀若谷,本来我有一国之重宝,本想要兜售先生,现在看来,却是有些可惜了。”

    谁都喜欢听好话,但长田利氏听到这份夸赞,却是心中晒然,面上更是没有丝毫矜然自得,淡然言道:“任由庄头说破大天,也休想从俺手中白白拿走一文钱。”

    长田利氏名义上花重金求购家宝,实际上却是变相,向骏府权贵之臣行贿。他家大座豪商,又怎会不知买来的都是些赝品假物,只要贩卖这些假货背后的主家满意,就是花上再多上几千贯,又有何不可?

    可寻常人等,休想从他家占到便宜。

    “我欲售之宝,恐怕是先生家如今最需要的。”高师盛神色自若,他瞧着长田利氏含笑不语,笃定他定会出钱求买。

    长田利氏莫名其妙,蹙眉问道:“那就请庄头於我一观。”

    “先生此态,倒让我想起一位古人来!”

    “谁人?”

    “战国四君子中有一位齐国田文,先生知道么?”

    长田利氏出身商贾,没有什么家学传授,加之早年家中生有变故,早早便操持家业,但毕竟喜好附庸风雅,虽少见寡识,但终究学问不深,本不想回答,但被高师盛眼神注视下,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垂首答道:“不知。”

    “那利氏先生可知‘薛公’何人?”长田利氏连田文是谁都不知道,自然更不会知道‘薛公‘,迟疑答道:“不知,能得‘公号’当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贵族吧!”

    “‘薛公’便是齐国孟尝君田文的封号,先生可知孟尝君吗?”

    “不知。”长田利氏三问皆答不知,也自觉羞愧难当。

    除了以外,在场众人也没有一个知道的。

    高师盛心神大定,无知便好,若是真有人回他一句知道,反倒是他要无言以对了,遂轻声介绍起孟尝君的生平经历。

    田文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大贵族,齐国人。因出生於五月五日,克父母,大为不吉利,父亲靖郭君田婴让其母将之丢弃,其母不忍,偷偷将之抚养长大。这段经历倒是与高师盛二月十四日出生,是能够败坏武运的平将门恶灵转世的说法,颇为相似。

    等田文长大后,他的母亲便通过田文的兄弟把他引见给田婴,希望能够得到承认,田婴勃然大怒,质问侍妾为何不将之丢弃,田文见母亲垂泪,立刻起身大声反问:“君不养育五月子,不知何故。”

    田婴回答:“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田文反驳道:“人生受命於天乎?将受命於户邪?”

    田婴默然。田文继续斥责自己父君:“必受命於天,君何忧焉。必受命於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若你的寿命由天注定,为何还要妄图违抗天命,若是受限於自家门户,我劝你还是赶紧把门户加至十丈高,因为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长到如此之高。

    田婴无言以对,曰:“子休矣。”直接让自己这个胆大的儿子闭嘴。

    过了一些时候,田文趁空问他父亲田婴说:“儿子的儿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孙子。”

    田文接着问:“孙子的孙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玄孙。”田文又问:“玄孙的孙叫什么?”田婴说:“我不知道了。”

    田文说:“您执掌大权担任齐国宰相,到如今已经历三代君王了,可是齐国的领土没有增广,您的私家却积贮了万金的财富,门下也看不到一位贤能之士。我听说,将军的门庭必出将军,宰相的门庭必有宰相。现在您的姬妾可以践踏绫罗绸缎,而贤士却穿不上粗布短衣;您的男仆女婢有剩余的饭食肉羹,而贤士却连糠菜也吃不饱。现在您还一个劲地加多积贮,想留给那些连称呼都叫不上来的人,却忘记国家在诸侯中一天天失势。我私下是很奇怪的。”

    “从此以后,田婴改变了对田文的态度,器重他,让他主持家政,接待宾客。宾客来往不断,日益增多,田文的名声随之传播到各诸侯国中。各诸侯国都派人来请求田婴立田文为世子,田婴答应下来。田婴去世后,追谥靖郭君。田文果然在薛邑继承了田婴的爵位。这就是后来蓄养三千食客的孟尝君。”

    长田利氏听得津津有味,见他停下,追问道:“不知这位薛国守护后来如何?”在他的理解中,孟尝君领有一国,自然就是守护大名主,这种理解也不能说是有错。

    “先生可知薛国大名孟尝君为何后来闻名海内,名重天下?”高师盛干脆顺着他,将称呼换成了,更容易理解的幕府官职。

    “必定是他贤德爱士,养客三千,最重要的是,他父亲又是一国大名。”

    “不错,先生可知薛国大名孟尝君另外一件故事吗?”

    “什么故事?”

    “焚券市义!”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的介绍道:“当初,有一位落魄的武士,名叫冯谖,听说薛国大名孟尝君田文乐于招揽宾客,便穿着双破草鞋远道而来见他。孟尝君例行公事的问道:“承蒙先生远道光临,有什么指教我的?”

    “冯谖很诚恳的回答说:“我是个没有什么能耐的人,听说您乐于养士,我只是因为穷困潦倒,无以维持生计,所以想归附您谋口饭吃。”孟尝君没再说什么,便把他安置在食客的浪人长屋里。|”

    “可浪人居馆里的仆役们看不起浪人冯谖,成天给他粗茶淡饭。”

    听到这里,青木大膳面色十分难看,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困居骏府期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旁边的弟子北庄万次郎窃笑不止。

    他当初就是在自己师傅最落魄的那段时间认识的,师徒两人时长被浪人居馆的仆役刁难,故意不给饭食,最窘迫的时候一连三日未见饭菜,不禁想道:“如此看来,这位薛国浪人冯谖的运气比我师徒二人,好上不止一点半点,起码还有粗茶淡饭可吃。”

    “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就倚门弹剑哼歌了:“长剑长剑回去吧!吃饭没有鱼。”佣人就把这事向孟尝君打起了小报告,孟尝君大手一挥“给他吃鱼,待遇跟别人一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又故伎重演,这回唱的是:“长剑长剑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别人就把这事当笑话一样的讲给了孟尝君听,孟尝君豪爽地说“给他车子吧,与别的乘车人一样。”

    “这下,冯谖可就得意了,乘着车子去看他的朋友并且说“孟尝君非常尊重我。”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弹剑唱道“长剑长剑回去吧!没有钱养我家。”这下,别人都觉得他太过分了,简直是贪得无厌,就去孟尝君那儿报告,孟尝君倒不在意,在得知他家中尚有一老母后,就叫人按时供给其母吃穿用度。于是,冯谖就不再唱歌了。”

    长田利氏不屑说道:“这等登门乞食之徒,当真连野狗都不如,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挑三拣四!”

    这下青木师徒二人,脸黑的都跟锅底一样,吓得旁边的长田盛氏,生怕他二人上前,将自己大兄揪出堂外,给痛打一顿。

第三十五章愿以万贯求君宝下

    书斋堂上。

    高师盛继续讲道:“某日,孟尝君出布告,征求可以替他至封邑薛国收债之人,冯谖自愿前往。临行前,冯谖问田文:“债收完了,要买什么东西回家呢?”

    孟尝君回答:“看我家缺少什么就买什么罢。”于是冯谖去了薛国,债券合同对完之后,矫造大名田文的命令,把债券合同烧毁,百姓高呼万岁。”

    “冯谖办完事后,立即赶了回去。孟尝君听到冯谖烧毁契据的消息,十分恼怒,立即派人召回冯谖。冯谖刚一到,孟尝君就责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冯谖说,您有了个小小的薛国,便不把那里的百姓当作自己的子女一样加以抚爱,却用商贾手段向他们敛取利息,我认为不妥,就假托您的旨义,把债赏赐给那些无力偿还的百姓。”

    “孟尝君责问他,现在没有钱财了,如何购买所家中缺之物!”高师盛伸手接过,美婢为他斟倒的清酒,学着长田盛氏的样子,一饮而尽后,问道:“先生可知冯谖如何回答!”

    长田利氏为人精细,但并不笨,回答道:“浪人冯谖必然是用德政之令,来替自己的主君,向贫困的百姓购买忠义之心。”

    高师盛击掌称赞道:“冯谖正是如此回答:“我看您家中丰衣足食,犬马美女皆有,所以我就用这些不义之财买了您现在最缺少的‘忠义’回来。”

    “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高师盛吟诵一段古言,随后问道:“利氏先生觉得此忠义之心,可比何宝?”

    “德政之令,天下至宝也!”长田利氏虽然也是放债豪商,但心底对德政令还是认可的,百姓因何举债,难道不是因为主君的贪婪才没有活路吗?

    “孟尝君听后虽然心里不快,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挥挥手说:“诺,先生休矣!”,又过了一年,有人在齐愍王面前诋毁孟尝君,愍王便以:“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为借口于是罢免了孟尝君的相国之位。孟尝君罢相后返回自己的封地,距离薛邑尚有百里,百姓们早已扶老携幼,在路旁迎接孟尝君。孟尝君此时方知冯谖焚券买义收德的用意,感慨地对冯谖说:“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高师盛不善言谈,所讲之事都是过去发生的故事,他不过转述而起,改成更让人理解的词汇,只不过在坐众人都未听过,所以都被他吸引,连琴师都停下弹唱,生怕打扰到他,同时心底暗中牢记,等着回去后,看看能不能也编一段《田家物语》、《薛公记》之类的评弹。

    “先生以为冯谖如何?”长田利氏心思急转,明白对方这是劝自己慷慨解囊,救济乡里百姓。

    青木大膳则是抚刀默然,似有所悟,北庄万次郎和长田盛氏二人本就是尚气轻财,慨然回道:“此人当真名武士!”

    见长田利氏似有意动,高师盛赶紧再加上两把火,又说道:“先生可知冯谖后来又做了何事!”

    冯谖比之孟尝君,堪称无名小卒,众人更不知道了,长田盛氏答道:“请先生为我解惑。”态度已经大为转变。

    “冯谖见孟尝君失势,并未弃他而去,反倒劝诫自己的主君“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并且说愿意“为君复凿二窟”。

    长田利氏兄弟听后默然,想到父祖不慎卷入今川氏的“花仓之乱”,招致杀身大祸,家道中落,差点一蹶不振,就此绝嗣。

    若有三窟,何至於命丧黄泉。

    高师盛不管长田兄弟二人心中如何所想,继续说道:“孟尝君便给他五十辆车,五百金去游说魏国,冯谖西入大梁,对魏惠王说齐国之所以能称雄于天下,都是孟尝君辅佐的功劳,今齐王听信谗言,把孟尝君放逐到诸侯国去了,孟尝君必然对齐王不满。孟尝君的治国谋略和才能是世人皆知的,大王若能接他来梁国,在他的辅佐下,定能国富而兵强。惠王也久闻孟尝君的贤名,一听这话喜出望外,立即空出相位,让原来的相国做上将军,派出使节,以千斤黄金、百乘马车去聘孟尝君。”

    “冯谖先于魏国使臣赶回薛地,告诫孟尝君说:“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劝说孟尝君不要接受魏国的高爵厚禄,於是魏国使者接连跑了三趟,可孟尝君坚决推辞不就。冯谖诱使魏惠王珍重、恳求孟尝君,从而引起了齐王的高度重视,抬升了孟尝君的名望。”

    “那岂不是与平大相国一般,能权倾朝野得大相国啊!”木村平八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喊道:“为何冯谖要让自己的主君推辞!”

    “自是有更好的官职。”高师盛并未多做解释,继续说道:“齐王听到这个消息,君臣震恐,连忙派遣太傅带“黄金千金、文车二驷、服剑、封书”等物,非常隆重地向孟尝君谢罪,请孟尝君要“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劝孟尝君趁机索取先王的祭器,“立宗庙于薛”。等齐国的宗庙在薛地落成后,冯谖向孟尝君报告说:“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高师盛说完,端正而坐向长田利氏问道:“先生现在可知,盛欲售何宝於贵家?”

    “先生之意,在下已然尽之矣!”

    “我愿为冯谖,来替先生向乡人求购忠义,只是不知先生可愿为孟尝君?”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长田利氏慷慨地说道:“先生故事,诚为金玉良言,万金难求,若能如孟尝君般留义於身,为后世英杰敬仰,死亦愿足,何惜钱财!”

    “那足下愿以多少钱财,来向我来求购此宝?”

    …………

    就在二人对话时,骏府城奉行所内人嘶马鸣,数十使幡纵马飞驰,冒雨向今川氏名下的东海道三国二十九郡,传达最新的德政令,同时向三国大小座商、寺院征收赈灾助捐,无一例外,一时间骏府商贾、僧侣群情鼎沸,哀嚎遍地。

    …………

    长田利氏沉默半晌,似在咀嚼他的话语内中含义,权衡利弊,忽然起身,将高师盛请至上座,撩衣拜倒,说道:“我家衣食丰足,家訾千万,唯缺忠义之宝,利氏随鄙,亦愿倾其所有,来向先生求购此宝,以求惠及子孙!”

    ···········

    高师盛从来不信什么忠义故事。

    他向长田利氏将说孟尝君的人物故事,并不是想要用什么在“忠义之言”,这种自欺欺人的谎言来感化对方。

    他赴任以前,自然要提前对治下百姓有个提前了解,与野山右兵卫益朝闲聊时,正好就谈到乡中首富,甚至是郡中首富的骏府大豪商长田家。

    野山益朝顺势也就说起了长田家上代家主,曾在今川家天文五年的“花仓之乱”中,出资支持过玄广惠探。虽然是受到胁迫,但战后长田利氏的父兄,依旧受到清算处罚,捐献家訾数千万钱才求得宽恕,但未过多久还是受到谗言,在月内先后伏诛,长田家从此家道败落。

    野山益朝与高师盛说起此事,就是让他不要跟长田家走的太近,这也是为何,长田兄弟对骏府差役态度,截然相反的根本原因。

    长田盛氏是花钱与之结交,寻求虚假的安全感,而长田利氏则是从心底厌恶甚至恐惧,却还要每年花大量钱财向骏府权贵献媚,在家中私藏大量武器铠甲,以备不时之需。

    知晓对方根底,高师盛的暗中劝说,甚至可以说是威胁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并非没有道理,他就听北庄万次郎言讲,今年郡里不止一次派人,来长田家勒索钱财练兵。

    所以才决定,用狡兔三窟之策,来劝说对方不妨散财,以向乡中甚至郡中百姓,收买人心。眼下天灾连年,若骏府真的翻起旧账,找借口抄掠长田家,受到恩惠的百姓还可能会向他家通风报信,甚至帮他兄弟二人藏匿潜逃。

    况且过去骏府每年都会找各种借口向,座商、寺庙征收大量银钱,用於整修道路和城池,今年水灾,也不会例外。

    与其被动等待骏府的命令,不如主动捐献,提前求个好名声。

    只知道积累钱财甲兵,难道不是正好给了有心人口实,自寻死路吗?骏府兵卒一到,仅凭几十人能负隅顽抗多久,那时候恐怕真的要死无余类了。

    长田利氏甚至可以将高师盛想的更阴毒一些,若是不允所求,难道就不惧他捏造罪名,诬陷长田家,私聚甲兵,图谋不轨么?

    之前两家寺院的下场,不正是前车之鉴。

    至於会不会因此激怒对方,高师盛根本就不担心,长田兄弟再有钱也不过是罪臣之后,而代官再卑微,也是骏府的奉公武士。除非长田家想要举兵作乱,不然绝对没有胆量敢对他不利,况且现在堂上带刀之人,皆是庄所差役,真的动手,他也有把握挟制对方从容身退。

    事实上,高师盛最担心的,万一长田利氏真是视财如命,一文不出,那反倒不好办。却没想到对方能这么快的就领悟到了,他话语暗里的含义,并且真的能够咬牙愿意出资,任他取用,救济乡民。

    至於倾尽家财的话,他是不信的,长田家主要钱财肯定都是放在骏府城的座屋里,用於周转生意,留在老家庄院中的不过是些浮财,但钱粮也当是不少。

    他不贪心,够用就好了。

    …………

    来时迎风冒雨,归去时牛车代步。长田利氏亲自将高师盛扶入车内,复又说道:“利氏无知,少识典籍,不知前贤事迹,自以为曲侍权门,招揽朋党,便可高枕无虞,今闻先生所言,方之过往大谬!从此愿以冯谖为样,扶危济困,为骏府分忧!”

    说罢示意管事将一盘金判奉上,这是单独给他谢礼,因为没有外人,高师盛也就没有故作清高,玩什么三辞让的把戏。不用吩咐,木村平八就抢着上前接过,就算知道这些金子不是给自己的,也是美的喜笑颜开。

    高师盛端坐车内,笑道:“足下早有奉公之心,我素知之,回去后我即刻传书於丹波舅父,告知汝兄弟二人的忠义之事,请他向骏府为你家请封感状。”

    “丹波……莫非是朝比奈丹波守?”

    “正是。”来之前,他便考虑过若是说不通的话,就只有抬出朝比奈元长来逼迫对方就范,但这种仗势欺人地做法,终究落於下乘,容易让人看轻自己,幸而没有闹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长田利氏或许可以不在乎什么百姓怀恩,但却一定是关心,郡守朝比奈元长对於自己家的看法,这位朝比奈郡守辖制西远江半国兵马,是他根本就投献无门的大人物,他被迫向郡里输捐上千贯,足足百万钱,也没能见上一面,若能就此搭上关系,再花上个几百万钱也是值得的。

    得知高师盛与郡守有这层关系,当真意外之喜,“市义百姓”哪里比得上“示好郡守”。

    高师盛观其面色,知晓他心中所思,笑道:“过不了几日,郡中就会派人登门拜访,届时先生的义举,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遍穿整个东海,此便是我为足下所买的忠义!”

    言罢,与长田兄弟二人告辞拜别。三人一马簇拥着牛车往庄所返回。

    赈济灾情的钱粮有了着落,高师盛的心情不错,轻轻敲打的拍子,哼唱着《一枝花·不伏老》的第二拍梁州调:“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突然他停下拍子,想明白了之前一直都疑惑的事情,能听的懂元曲的人,为何会不知道孟尝君,掀开竹帘,探头向庄院的方向忘去,却只见得雨中一片模糊人影。

    长田利氏似是也察觉到了,他回首顾盼,颔首示意,随即转身回了庄院,大门也随之轰然关闭。

    “长田家的这位家主当真是个聪明人。”高师盛喃喃自语道。

    “庄头刚才说谁?”驾车的北庄万次郎问道。

    “没什么!我是在夸你三人不怕冷。”高师盛缩回车内,给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是不是聪明人与自己又有何关系。

第三十六章牍札借假食,高氏又一人

    郡里传命的速度很快,传马使番来到的当天,就开始派遣人手,下往各乡督促赈灾。

    许是苍天神佛看到今川家赈灾的决心,或者平山村百姓想要祭祀三宫,让源尹良大将军暂息怒火,天虽然仍旧阴沉沉的,但雨基本算是停了下来。

    一事不烦二主,此回负责平山乡的正是负责“宗论”案件山内通判氏丰。

    按道理巡视灾情,本应该是民部丞责任。

    民部负负责管理地方户籍、租税、交通、建设、赈灾等工作的部门。因为是担当朝廷的税收工作,因此是仅次于内务、式部的要职。五奉行的前田玄以叙任民部卿法印,谒见太阁丰臣秀吉的松前庆广担任民部大辅,秀吉的黄母衣众青山一重担任民部少辅一职。

    前田玄以、青山一重两人皆是丰臣政权中的重臣家老,支配虾夷地即后来的北海道的松前庆广,名义只领有一万石,但实质作为北海道唯一的独立大名,控制领地高达二十万石,同时藩内还有礼髭、大泽两大金砂地,掌握着陆奥地方与虾夷东蛮的贸易路线。

    由此可见,民部官途的重要性。在今川家的官途体系中,民部官受勘解由使厅管辖,山内氏丰作为检非厅通判,是没有权利插手民事,不过这是郡守朝比奈元长亲自指派,除了赈灾事宜,山内通判还携带对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的缉令布告,所以郡中也没有人站出来,表示说不合制度这类话语。

    当车队再次抵达庄所门外时,附近农田忙碌抢收庄稼的百姓,纷纷退避,跪拜道旁。

    通判郎官出行乡下、为王牧民,代表的是郡守、骏府乃至是幕府和朝廷的脸面,仪仗威严,端庄肃穆,山内氏丰身穿黑狩,戴乌帽,佩太刀,牛车前后皆有旗本足轻,执幡护卫,两名小侍敲锣开道。

    书役室野平三听见院外声响,急忙忙放下手中毛笔,从院内匆匆跑出,顾不上再帮来庄所领取救济的乡人记录‘借札’,拜倒在地:“不知郎官前来,下吏未能相应,尚乞赎罪。”

    山内通判虽是武家子弟,但也是从微末小吏辛勤奉公,一路升转官途才叙任郎官,对室野书役这种忠恳老吏,并不歧视,相反十分敬重,吩咐左右扈从让开,自己亲下牛车,上前将之扶起,和煦笑道:“同为骏府奉公,书役何必太过礼谦。”

    室野平三出来的匆忙,院门大敞。

    山内通判朝院中看了一眼,见前院人头攒动,木村平六、新津孙一郎两名差役站在一栋长屋房门前,一边用漏斗帮乡人往布袋里秤米,嘴里还不停吆喝着让人排好队,旁边石板台阶之上堆放着四五表粮袋,已经空了大半。

    庄所每天派粮都有限额,也难怪后面的人焦急,翘首观瞧,生怕轮到自己时正好派完了,连郡里官差到来,都顾不得了。

    回廊式台上另置案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用来记录‘借札’,将来好作为依据,交付郡里和长田家,以示庄所差役没有上下其手,借机贪墨。

    看到这里,山内通判这时才注意到室野平三,指尖袖口沾满墨迹,他老於历练,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於是奇怪地问道:“敢问书役,庄所之中那来的余粮派发?”

    ‘假借食’就是将种子、米粮和钱财,低息甚至无息派给百姓度过灾荒,等什么时候丰收了,在依据‘借札’讨还,如果连续三年内受灾,或者骏府没有派人讨还的话,便说明自行放弃向借贷者讨还的权利。

    如果是借贷后,因为个人原因,导致破产而无力偿还,骏府方面就会收走名下的土地,当然会适当补偿破产者少量钱粮,并且破产者有优先租种权。

    相当於是拿‘名式权’当抵押物,向骏府借贷。

    《今川假名录》设立这项名目,为得就是鼓励百姓,向骏府借贷,而非座商。

    庄所帮助郡国的民部丞,向百姓派发‘借假食’并不奇怪,不过眼下郡里的赈灾钱粮还没有筹措好,平山庄所哪里来的钱粮。

    “前日庄头前往长田村巡视派粮,本郡首富长田氏家主,长田利氏先生见庄所钱粮不济,於是愿意散尽家财,向乡里百姓求购家宝,惠及后人。”室野平三这两日内几乎对每个来庄所借粮之人,都要说上一通,现在转述,更是利索。

    “长田氏···家宝···”山内通判手抚长须,满腹狐疑,郡中首富长田家他是知道的,今年上半年郡里兵部、民部二曹还上门带兵上门“劝”走了一大笔“作矢钱”,听说家主长田利氏还被气的大病一场。

    作为骏府官吏,他一向对唯利是图的座商很是鄙夷,更何况长田家还是放贷起家的无德豪商。这种灾年从来都是豪商们侵吞百姓,甚至是小国人田产土地的大好机会,山内家就曾因天龙川水患,欠过大宫神社富士家的贷金,利滚利下,连山内家这种国人众都差点招架不住,其他百姓下场往往是要被逼的破家失业,自卖为奴。

    长田家不趁机拉高利息就算是善举了,怎么会一反常态的开仓放粮,求购什么家宝?

    “唔···”

    室野平三见山内通判沉吟不语,隐约猜出来了他的来意,心中忐忑又欢喜地想道:“庄头所言当真不假,只是未想到骏府的德政令这么快就颁布下来····只是不知能免除多少,哎呀呀,差点忘了,庄头嘱咐过,一定要为长田家向郡中扬名···”赶忙补充道:“小人嘴笨,说不清楚,郎官不妨移步院中,一观‘露布公告’,庄头将整件事情都写在其上,郎官看后自会明白。”

    “前头带路。”山内通判无置可否,几名旗本随从着他一起跟着室野平三进了庄院。

    之前官差尚在院外,里面的乡人可以当做不知,这会儿进来了,就不能在继续装聋作哑,呼啦啦地跪倒一边,口称拜见大人。

    “郎官宽仁,让尔等免礼继续领取‘借假食’。”,山内通判和黔首答话有**份,摆了摆手,一直跟着他身旁伺候的小侍板仓四郎右卫门,立刻领会意思,上前一步替他向百姓发号施令。

    得了命令,百姓们又呼啦啦地起身,连两名差役都自觉的退避墙边,老实站好,谁也没把这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小的郡里官差的话当真。

    “郎官请随俺来。”室野平三恭谨地将山内通判一行人领到派粮那栋长屋门前,指着外间木墙上,贴着的几张露布,说道:“事情经过皆在公告之上。”

    山内通判眼神不济,站在远处只能看的一串模糊字迹,靠近两步才看清,露布公告之上并非汉书写成,而是更容易让百姓读懂,通常使用的假名,这样即使不会汉书只会平语,五十音假名字母的人也能看明白。

    不禁点头,对庄所办事严谨的态度很是满意,以往不是没有发生过,差役故意将公告写成寻常百姓不认识汉书,然后趁机曲解骏府法令。

    十多年前‘三条一揆’就是因为近畿管领细川家的奉行欺百姓不识汉书,曲解法令,趁机加征加派,最后引起京都百姓骚动反对,导致三条大街被大火焚毁,大火连日,连王宫与御所都受到影响,自应仁之乱后少有如此骚动,震惊朝幕。

    虽然‘三条一揆’不是发生在今川家治下,但还是引起了骏府重视,派遣检非违使判官下乡巡查,果然有不少类似事情发生。

    震怒之下,相继有近百名奉公人受到严厉处罚,其中负责纠察廉政的一位弹正少疏和三名负责郡国风俗的勘解由使厅主典,因玩忽职守也被骏府勒令,切腹谢罪。

    有此旧例,山内通判自是格外关注,仔细观瞧,待看到‘薛国大名孟尝田氏’与‘浪人冯谖’的时候,不禁莞尔,他熟读经典,见孟尝君田文与家臣冯谖“焚券市义”的故事被如此改编,也是顿觉好笑,不过却也对高师盛的看法,大为改观。

    露布上虽然没有写,后来‘浪人冯谖’替主君‘薛国大名孟尝田氏’谋划的“狡兔三窟”,但他却是猜到,高师盛后续必然是以此为例,劝诫长田利氏,心中想道:“能以史家故事作为范文教导豪猾,劝民向善,不意三郎、五郎之后高氏子弟之中还有一位更了不起的后进英才。”

    三郎、五郎都是高氏年轻一代的俊杰,按家谱来算都是高师盛的从兄弟。高氏三郎氏忠、五郎氏信俱以弓马娴熟著称,一同拜领现任家督今川氏真的‘氏’字为通字,受表兵卫佐的官途,现在骏府‘大岳众’内效命。

    ‘大岳众’取自平安朝武官,正三位、大纳言兼右近卫大将兵部卿坂上田村麻吕,讨灭的陆奥虾夷地东蛮首领虾‘阿弖流为’,又称恶路王的怪谈。

    传说恶路王死后,恶灵附在首级之上,化为伊势铃鹿山的鬼王‘大岳丸’,作恶乱近畿。多次劫掠夺取属地上供京都的贡品。

    田村麻吕二次率军讨伐,反被大岳丸用神通和三明之剑所败,无奈求助自己的侧室,能够施行神通力使役妖魔,被称为“立乌帽子”的第四天魔王之女——铃鹿御前。

    在田村麻吕的求助下,铃鹿御前以阴阳术退治大岳丸,收服其为式神,充当田村麻吕征讨四方不臣的先锋大将。

    田村麻吕得‘大岳丸’相助,累功被朝廷加封为首任征夷大将军。

    以‘大岳’为军,今川家对替代宗家足利氏统御天下的野望,可以说是昭然若揭。

    当世多以弓马武艺选取材士,名武士多是战场之上,冲锋陷阵地猛将。今川氏虽然罢兵多年,但在三河与尾张两国的边境,今川与织田两家依旧小规模的冲突不断,麾下武士郎党,围绕着大高城为据点,时长互相起衅厮杀,掠夺对方的妻女,以此炫耀自家的武名。

    不少远江、骏河的武士元服后都会选择由家长带领,去往大高城附近,进行初阵。

    高氏三郎、五郎兄弟二人也不例外,十五岁初阵,就曾合力,骑马冲阵,接连讨取尾张武士十於名,名声大振,也是因此被选入‘大岳众’,拜领‘氏’字。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勇将可募,王佐难寻。今川氏文风鼎盛,比起勇将更看重擅长治民的文吏。

    山内通判转身下阶,伸手探入米袋中抓出一把荞麦粟米,不需观看,仅凭手感他就能摸出这是有些年头的陈粮,将之抛下,向室野书役问道:“赈灾的全是陈粮么?”

    “不全是。”

    山内通判拿起之前尚未写完的半份“借札”,长约三分之一尺的宽竹简,上面写着‘宇治村某某户九月二十八日领庄所“借假食”荞粟陈粮……’字迹到这里被墨渍污染了好大一块。

    纸张不足,削竹为牍记事很是寻常,山内通判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放下简牍,又问道:“不知高氏右兵卫去了那里?”

    来了半天,也不见高师盛出行迎,想来应当是外出去了,只是他此回有政令宣下,庄头不在,总不能就交给书役。

    “庄头带领乡里的青壮们,去整修道路,排空田地里的积水去了……”室野平三伸手向南边的方向,指了指,说道:“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带着人手动身,现在应该还在平山庄储水池附近。”

    山内通判听他说完,才注意到院内来领赈济的百姓都是老弱妇孺,就连院外的田地里的劳力也没有多少青壮,不禁大为好奇。

    他不是没有帮着民部同僚,征发普请劳役,各村百姓历来都是想尽办法拖延抵赖,能不去就不去,毕竟劳役负担沉重。

    说是给工钱,就那两三个恶钱能值什么,运气不好连恶钱都没有,即便说‘以工代赈’也未见得就有多少人愿意舍下田地,来领每天那点扶持米。

    村人愚昧,高师盛能征集青壮服劳役,定然不会是空口白牙,拿话劝说,而是靠着长田家的钱粮,乖乖来服劳役,才有钱粮可拿。

    这不是骏府发下来的赈济粮,想给谁都有他一人说了算。

    山内通判对室野平三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去平山村找高氏右兵卫便可,书役继续派发赈济就好,就不必与我同去了。”

    “那怎么能行,还是俺……”

    山内通判拦住室野平三,不让他同去,说道:“我来过本乡多次,平山村在何处,还是知道的。”

    说完,当随即督促室野平三快些书记,自己转身带人出院,登上牛车,让小侍在前重新开道,由着旗本足轻扈卫,顺着乡道径往南去。

    注释:三条一揆原型是‘三条制札事件’,只查到‘三条制札事件で死亡した藤崎吉五郎の兄’。

    《薄桜鬼》里也提到此事发生在慶応二年の秋,应该是起维新事件。

    注释二:《今川假名录》有单独条例标注向灾民无息或者低息借粮种,不过并没有标注具体利率,也没说明,如果实在还不起会如何。

    於是散人结合了破产条例,当做补充,大致历史情况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多出入。

第三十七章账记二十年,检地古以有

    秋收关系到十月底的年贡,对农人们最是重要,雨才刚一停下,乡道两边的田野上已全是忙碌的身影了。

    平山村临近三沢川,开掘不少用於浇灌的渠道,以方便灌溉田地,这会儿想要将水全部排干,倒是容易。参与劳作的不但有从其他村子赶来‘以工换赈’的青壮外,连居住在河滩附近的秽多、非人也都参与其中。

    青壮们有的用桶装盆舀向外泼倒,有的竖起翻板刮车往沟渠中引水,田垄两侧各砌有两排石道,积水顺着石道向河内泊泊倒流,老人和妇孺则在已经排空的泥泞稻田里,趁着雨歇时段,抓紧抢收。

    高师盛端坐马扎,在道边放眼眺望,心道:“天阴云重,风势又急,只怕最迟明日傍晚还要有一场大雨,这么多田野,只凭手提、刮车排水,怕是水还没排空,雨就又来了,到最后空忙活一场。”

    不过大家伙,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他实在不好开口说风凉话。

    连青木大膳这位剑豪达人,都光着膀子下地跟着苦力们一起干活去了,唯有他跟长田盛氏两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富家子弟坐在道边监工。

    提起笔来,详细的将田里劳作的青壮人数记录下来,粗略看过,便发现其中好几个人共用一个名字,或者是根本便不在‘土断账记’之内,属於是战国时期很常见的‘匿田逃户’。

    长田盛氏好奇问道:“庄头记录这些做甚,还没到年关,难道打算现在就重修账记不成么?”

    高师盛放下笔来,不明所以的回答道:“并非如此,只是想大致了解一下,在庄所治下具体有多少‘逃户’,修订账记要有骏府检地令才行。”

    “那骏府拿什么作为依据来收年贡?”

    “当然是以天文二十年,检地账统计后的名目为准,即便我的现在记录的人数,可能更准确,但也不会予以采用。”

    “收税的账册居然是天文二十年的旧本?”长田盛氏一脸不可思议。

    “嗯。”高师盛为他补充解释道:“并且《检账记》上只记录户名,税户家中具体到底情况如何,有几口人,有几反地,又是否与检账属实,其实骏府是根本就不清楚。”

    “这怎么可能?”长田盛氏虽然并不插手家中座铺里的生意,耳熏陶目染之下,也是知道账册每年年底都要重新修订,不禁问道:“骏府居然用好几年前的账目征税,这能准得了吗?”

    “这怎么不可能准确?”高师盛对他的反应很是奇怪,一看就是少见多怪的样子。

    “正常来说,记录人口土地的《检账记》要每十年,甚至每三五年就要重修一次,清点增长的人口和新开垦的土地,但实际上各国大名的记录,普遍都是几十年前的老账册。

    骏府现在征收年贡、劳役以及军役的名册,在天文大二十年大检账之前,用的还是天文元年的老账本,换句话说二十年内没有任何人口数量上的变化,新垦田地多不胜数,石高却一点增长。”

    长谷川家都快破产了,还能赖在军役账上,不就是因为骏府名册中,记录的是他家天文二十年时候的情况,误以为还是有业田的军役众,也是幸亏骏府,多年没有大规模动兵,不然早就蒙骗不下去了。

    郡里因为要征兵,提前派人让乡里提交军役众家中的实际田产,多少了解一些具体情况,所以就没有才没混进旗本里面。

    高师盛自然不会想拿着这些新录的籍户,向这些‘逃户’追缴丁钱口算,除了逼反一揆,让自己死於非命外,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记录这些,也只是好让自己对治下人口有个大致了解,不至於被村縂蒙蔽,方便治理地方。

    他对此也是很无奈,虽然听上去,这根本就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但却是确确实实,就一并发生在近畿七道六十六国,无一例外。

    “骏府不清楚,那庄所里的差役们总该知道。”长田盛氏发问道。

    “这也不一定,比如我这种远来外郡为吏的人,能对平山乡多了解?再说了,本地差役为什么要告诉我乡里的真实情况,让自己多交年贡么?就算我自己花上时间巡查清楚,骏府也会因为担忧差役是为了盘剥百姓,故意谎报、多报,而不采信。”

    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根本就管束不了。

    别说高师盛这么一个米粒大小的庄头,就是各国大名,对这些百姓公然逃避赋税劳役的行为,都只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高师盛顿了顿,说道:“难道各国大名们不知道,村縂交给自己的名籍之中,存在谎报误报的情况么?当然知道,只是逃户历来有之,契党国众又尾大不掉,只能听之任之。‘缓则百计推诿,急则聚众强诉,威盛竭诚尽忠,势难任彼皆去,此乃守护名主不可言谈之隐。’”

    “这不就是不输不入之权么?这么简单,那俺家岂不是白花这么多年冤枉钱。”长田盛氏大为懊悔,他没听懂最后两句,也能理解前面话语的含义。

    “每年俺家花费在购买“不输不入”权上的银钱就超过四百贯,最多只能让乡里差役,不能上门,郡里的官差,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么看来,还不如逃户安乐自在。”

    “其实你家也是一样存在逃户,比如家中奴婢、徒附,骏府都是不会征收口算丁钱。”还有一句话,高师盛其实没有说出口:“其实整个乡的逃户所欠的银钱,都折算在了那四百贯钱里面。”

    “豪商逃户跟百姓逃户可是两个下场,你可不要犯傻。”拿了长田家的钱粮,高师盛觉得自己有必要提点一下对方,大名们放任百姓逃户,也有一部分积蓄国力,与民休息的策略,并非是真的就能容忍国人和豪强,逃避应有的赋税。

    “俺也就是这么一说,庄头逃户又是怎么回事?”长田盛氏不读书,求知欲倒是很强。

    索性没事,高师盛干脆就从头到尾给他讲一讲,整个事情到底是如何。

    “‘匿田逃户’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律令时期。与‘大化改新’后的租庸调制和班田收授法,即班田制度的出现密不可分。”高师盛见他一脸茫然,看来是真的十足文盲,惊诧问道:“权之介莫非没有上过寺子屋么?”

    寺子屋即僧人来办的私塾,主要招收庶民子弟为徒,交授蒙学,学童年龄大都是六至十多岁,以训练读、写及算盘为主,许多武士家庭和少数富裕庶民家庭把子弟送到寺院。

    长田盛氏这种豪商,别说上寺子屋,就是请学问僧专门来家中传授课业,也不奇怪。

    “年少喜好舞刀弄枪,以至于於疏忽课业,让庄头见笑了。”长田盛氏理直气壮地回答,倒是让高师盛有点迟疑不定,难道念过书的人,这种时候才应该羞愧么?

    “班田制仿照唐朝的均田制而制定,是律令制土地制度的根本法。”高师盛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对牛弹琴,无奈地说道:“班田制实行班田收授,首先须编定全国的户籍。班田的具体作法是:凡六岁以上公民,由政府班给口分田,男子二段,女子为男子的三分之二。官户奴婢与公民相同,家人、私奴婢则给公民的三分之一。有位、有职、有功者,按位的高低,功的大小,班给相应的位田、职分田、功田等。除口分田之外,还相应给以若干宅地和园田,为世业田,若绝户还公。班田每六年一次。所受之田不准买卖,若受田者死亡,由朝廷收回。”

    “那这么说,当时朝廷不就是全天下唯一的名主。”

    “可以这么说。”高师盛也有好为人师的一面,对这个临时弟子,打断自己讲话很是不满,继续讲道:“这种‘恶法’严重侵害,当时地方大人与朝廷贵族们的权利,即便是推行此法的中臣镰足所开创的藤原氏,在掌权以后也是相尽办法,逃避原本的赋税,‘不输不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列入律令,藤原氏以此为名,来大肆兼并土地,隐匿人口。”

    “结果就是朝廷财政不断减少,百姓赋税沉重,引得不少有识之士忧虑,藤原北家出身,担任过遣唐使的藤原清河就曾多次上疏奏请朝廷:“咸用土断,使举善进才,各由清论,以纠班田收授制之流弊,是为土断之始。”

    “土断?”长田盛氏又听到一个新词。

    “其实就是检地,只不过当时被称为土断,又称‘检地校籍’,主要是针对权贵庄院,进行清测丈量,释放奴婢为良民。”这也是高师盛读览《秋津纪事》这部国史时才了解到,原来检地古以有之。

    不过真实目的,有待商榷,毕竟因为检地多次激起民变,怎么看都像是针对黔首百姓,而非朝廷公卿。

    “藤原清河历任中务少辅,大养德守至参议,分别两次主持土断,史称‘天平土断、‘胜宝土断’,一时“财阜国丰”,“豪强肃然”。以此功劳,位阶也自从五位下一路升转到了从四位下。在当时整个藤原氏一族内,能胜过藤原清河者,也不过是南家丰成、仲麻吕等寥寥数人而已。”

    “然而当时逃户的主要群体,已经从藤原百官,变成了因土地兼并和租庸调破产的班田农民。‘不入土断者,可不修闾伍之法,免交税服役’,百姓摆脱沉重的赋税,才能勉强苟活。”

    说道这里,高师盛看了看田野里忙碌的百姓,想道:“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怕今世赋税名目之驳杂,更胜前朝。”

    随后言道:“朝廷尝到了施行“检地校籍”政策带来的好处,於是对逃避赋役的人,称为“逃户”,一经查获,治以重罪,降为秽多非人,导致民怨沸腾。”

    “由于班田农民身背租庸调的重担,导致很多班田农民完全无法生活下去,结果造成的就是农民的大量流失,聚众闹事,三五勾结聚山为贼,反抗朝廷的统治。”

    “后来亦曾多次土断,但执行中巧伪甚多,或窃注田籍,或却而复注,故成效甚微。”

    “仲麻吕难道就是那位因为争风吃醋,而在近江发动叛乱的藤原仲麻吕太师?”长田盛氏听完讲述后,一脸狭促,藤原清河是谁他不知道,但是在近江发动‘藤原仲麻吕之乱’的藤原仲麻吕可是大大的有名。

    并不是说‘藤原仲麻吕之乱’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而是这场叛乱,纯粹是面首之间的争风吃醋才引发的。

    民间各种野话图本流传甚广,也无怪长田盛氏一个文盲也听说。

    高师盛很奇怪,对方关心的重点到底在哪里,他说的是奈良朝名臣藤原清河,而长田盛氏关心得则是靠当面首,做上太师的藤原仲麻吕。

    藤原仲麻吕是孝谦女王的从兄,深受宠幸,一度权倾朝野,官拜太师(相当於太政大臣),孝谦女王笃信佛宗,一生未婚,但面首众多,后来移情别恋,转而追逐东大寺的道镜和尚。

    自天平胜宝三年,道镜和尚被召入宫内道场,就被孝兼女王以治病禅师的名义,长留宫内,深受宠爱。

    天平九年,孝兼女王下诏书,任命道镜和尚为大臣禅师,与自己从兄一起参与政事,之前就因为备受冷落而愤恨不平的藤原仲麻吕,再也无法忍受,情敌分薄自己手中执权。

    遂拥立淳仁君为王,举起叛旗,纠集甲士企图攻杀道镜,入宫夺取铃印(玉玺、驿铃),结果被事败逃亡,后被捕於近江国高岛郡,与妻子一同被斩杀。

    藤原南家一院,因‘藤原仲麻吕之乱’深受朝廷猜忌,被全部罢黜官位,流放各国就此没落。

    藤原仲麻吕在民间野史中,被描绘成一位愚蠢不堪,靠裙带关系发迹的幸进小人,但实际上藤原仲麻吕颇有才干。能升任太师还是主要依靠自己的才干。

    天平宝字元年,施行祖父藤原不比等制定,却因为旧权贵反对而搁置长达39年之久的《养老律令》,并吸收大唐的经验,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减轻了人民的负担:中男的年龄由17岁以上改为18岁以上,正丁的年龄由21岁以上改为22岁以上,以防班田农民逃亡;为了平衡米价,还设置了常平仓;另外,国司的任期也由四年改为六年。

    只可惜世人,关注的只有那些子虚乌有之事。

    “当真朽木不可雕也!”高师盛不用猜也知道,长田盛氏在想些什么龌龊勾当。

    亏得他还想教化眼前这个文盲,闹了半天是长谷川隼人那种夯货,干脆起身去田里看看,忙活得怎么怎么样了。

    注释:班田制度公元前743年就废除了,藤原清河正好是班田制度废除前十年,比较有名的大臣。

    土断,取自南北朝的真实事件,班田制度崩溃后,依旧多次颁布《庄田整理令》,但都收效甚微。

第三十八章一向一揆请誓书

    高师盛一起身,肚子里就传来咕咕的响声。早上就吃了两个冷菜团,硬挨到中午,现在是真饿了。

    这时候,证弘大和尚带着两个人顺着道南走了过来,那两个人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是地里刨食的农人,同时也是净土真宗‘讲縂’里的门徒,神情拘谨,手里提着斋饭盒。

    “阿弥陀佛,高庄头捎午吃了没有!”证弘和尚是个自来熟,主动凑上前笑容可掬地问道。

    “还没,正打算回去在吃。”高师盛客气的招呼三人坐下,一边笑问道:“证弘院主,你怎么得闲来我这里,若是不嫌弃,待会跟我一起回庄所用饭。”

    “在院中吃过饭了。”证弘和尚冲长田盛氏点头笑了一下权当见礼,随即开口道:“高庄头,这二位你可能不认得,他们是林村和下田村的村縂,前几日下大雨村里受了水灾,想请庄所帮着写份起请文,於是求贫僧帮忙引荐,和尚我也只好再厚颜,来求到高庄头你了。”

    马扎没带多余的,长田盛氏急忙起身相让给证弘和尚,还殷勤地去拿碗去倒茶。

    另外两人是头次见高师盛,看他衣着简朴,穿的只是最普通的褐衣素服,发髻高挽,脚下步履,单就穿戴而言,跟地里干活的寻常百姓也无太大的区别,但是容貌清朗,身形挺拔,虽只是随意而坐,自有一番武家子弟的威仪风采。

    “高庄头,这是俺们村里的一点心意,乡下人手艺不行,还请千万不要嫌弃。”林村村縂得了证弘和尚眼神示意,忙将食盒放在案桌上打开,香味扑鼻而来,原来食盒里装的是仔细筛选过四五次后,用肉汤蒸出来的白米饭,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烧肉,肥瘦相间,让人看的食指大动。

    不等高师盛开口,证弘和尚便按着肩膀,让他安心用饭,劝说道:“这是两村百姓的心意,庄头不要辜负了才是。”

    “这……”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庄头说没吃晌饭么?还不赶紧把你们村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哎哎哎,这是俺们村人的那份心意。”同样是来求起请文的下田村村縂缓过神,手忙脚乱的也把食盒奉上。

    下田村带来的食盒不但大,还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一整只切好的烧鸡,下层里装的是关东煮,里面除了有昆布、香菇、腐竹皮这种素食,还有贡丸、鱼段、虾仁这种肉菜。

    他们村受灾最严重,不但想免栋别钱、地子钱,还想免二分年贡,所以贿赂庄头的本钱,下得格外大。

    “这才像样嘛!”证弘和尚岔开大腿坐在马扎上,笑眯眯地催促道:“庄头快吃吧,尝尝合不合口味。”

    “诸位这么看着,让我怎么能吃得下,况且院主带二位村縂来寻我,定然是有事相求,还是先说说是怎么回事情吧。”

    “我来之前也劝过,但他们都说不能空手来求人。”证弘和尚抿了口茶,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庄头要不先看看,俺替他们写的这两份起请文合不合规矩?”

    高师盛不置可否,两人见他没有拒绝,才各自从怀里掏出一份事先写好状书,桌案上没地方了,两人也不顾地上的泥水,直接跪在案前,小心翼翼地摊举在这位庄头面前,供他观览。

    下田村村縂哀求道:“若是真有其他法子,俺们也不敢过来劳烦庄头,今年收成实在不好,滨名老爷不肯给俺们两村免年贡,思来想去,就只能求到您这里来了,还请庄头一定要施以援手!”

    这番话说的条理通顺,一看就是证弘和尚教他这么说的。

    林村和下田村都不是骏府直领,年贡到底缴纳多少,全是滨名家自己说了算,两人本来是想请证弘和尚去三日馆说项,可证弘和尚与滨名家并不熟悉,况且涉及到年贡,根本就不是几句话,就能减免的了。

    净土真宗对自家门徒,向来是有求必应,一转身就让人准备好礼物,来高师盛这里相求,只要郡里同意了起请文,就可以拿着文书在跟滨名家据理力争。

    就算不能完全按照郡里的批示,总也能减免两分。

    长田盛氏比高师盛更饿,早上那又冷又馊的菜团子,他一个食脍精细的人怎么能吃得下去,这会儿正饿得发慌,见没人动筷子,干脆也不假充客气,伸手抓起一个鸡腿,躲到旁边狼吞虎咽的啃了起来。

    “高庄头,你不知滨名家的人到底有多蛮横不讲理,仗着自己是名主就对村人百般刁难,威胁谁家交不出年贡,就要全部搬出村子,有多远滚多远,不但动手打了人,还把林村一户贫家的房子给点火烧了!”证弘和尚越说越激动,气愤地用手猛的连拍了好几下桌案。

    “然后你们就来找我了?”

    “俺们两村,也是没法子,别说平山乡,就是整个远江国,也没有听说谁家因为收成不好,缴纳不出年贡就得被赶走的,这不是在把俺们往绝路上逼嘛!”

    高师盛接过状书,让两人先站起来说话,他这里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不用总跪着回话,同时不解的问道:“居然有这种事情,为何不去堪解厅求助,或者直接向检非厅控告?找我递状书上去,不是多此一举嘛?”

    堪解厅主管郡国内豪强的参勤交代,滨名家逃避如此多的赋税,只需把状书往判官面前一递,滨名家肯定是要被减封改易;无故殴打百姓,焚毁屋宅,属於民政事,也可以求助检非厅介入。

    敷知郡奉行所,他根本就没有提,两厅设在郡治佐久城,奉行所那点权利早就被侵夺干净了,不被两厅官员参奏就不错了。

    林村村縂是个中年老农,咬牙切齿地骂道:“往郡里去得路上,都有滨名家郎党把着,俺想去郡里告状,结果反被他们打了一顿,这才求证弘院主……”

    高师盛这才注意到,林村的村縂满脸淤青,嘴角都被打破了,难怪说话一直含糊不清。

    粗略看过,就大致明白事情的经过了,两份状书,除了写着求免内容外,就是痛斥滨名家这些年来的不法事,比如隐匿田产,欺男霸女,招揽亡命盗贼,私自开垦名田,诸如此类大小罪行多大二十多起。

    “证弘院主,你写的这份起状书写的抑扬顿挫,条理清晰。”

    “郡里可能受审?”

    “这些事情,应当都是村人口述,院主执笔亲自写的吧?不然我想不可能写的这么详细,情理恰当,义正辞严,不想院主的行书竟然如此俊逸,筋力老健,风骨洒落。字虽不连,气候相通;墨纵有馀,肥瘠相称。徐行缓步,令有规矩,称得上一派大家。”

    “庄头好眼力,我就知道没有找错人。”证弘和尚受他一赞,很是自鸣得意,纵然知道自家书法没有评价说的那样好,还是十分高兴。

    “是是是,庄头猜的不差,确实是俺们讲给证弘院主听的。”两位村縂不识字,都是黑乎乎的墨迹,也分不出好坏,更听不懂这几句品鉴,本能地跟着开口附和。

    “三位可别恭维了,我只是说起请状书上的字写的好看,又没有说一定能让郡里受理,我劝你们还是赶紧把这状书毁了,当做从来见过为好。”

    骏府讲究的是“息讼止争”,老百姓三天两头往郡里递状书,说明地方民风不好,郡守治理不当,更容易引起两厅判官注意,所以郡守很是讨厌那些争讼起衅的‘刁民’。

    有的郡守在任内,时常会拿撺掇百姓闹事的揆首开刀立威,梅川院不就是如此想要讼告,反而被郡里的判官给查抄驱逐,杀人的净土真宗,因为认罪态度良好,反而小惩大诫,依旧逍遥法外,坐在这里跟本地庄头谈论如何讼告豪族。

    说的这么直白,证弘和尚岂能听不出高师盛的言外之意,但他还是不想放弃,求问道:“高庄头,这里面莫非还有别的门道不成么?”

    “证弘院主你写状书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保准能赢!”

    “那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对律令很是精通?”

    “我虽然比不上庄头,能够把各种律令倒背如流,但也称得上略知一二。”

    “光知晓律令有什么用,列举这么多条罪名又有什么用,你就是把各种律令法度都背给郡里的判官听,又能有什么用?”高师盛取出火折子,直接当着三人的面付之一炬,“能看的出来,证弘院主你是担心郡里偏袒滨名家,所以特意将他家这些年的罪名专门列出来,是也不是?”

    两名村縂唯唯诺诺惯了,见庄头竟然把状书就这么一把火烧了,嘴唇翕动两下,想上前抢救下来,犹犹豫豫,却是没敢真个动作,只能任由两份状书,在高师盛手中一抖,化作一团飞灰散去。

    这两份状书洋洋洒洒写了几千言,之所以把滨名家写的如此十恶不赦,确实是担心郡里故意搁置不论,郡里能拖个一年半载,但两村百姓可等不了那么久。

    证弘院主不似另外二人那样焦虑,状书烧了便就烧了,了不起回头自己再写一份就是,现在最主要的是得知道,状书哪里写的不对,去郡里诉讼,究竟能不能行得通。

    大和尚无奈地说道:“高庄头,你也知道再过几天就要收年贡了,不写得严重些,那有人会管,我也知道这是两败俱伤的下策,可也总比坐在家里,等着被赶走强吧?”

    高师盛动筷子,夹了一块烧肉扔进嘴里,土腥味略重,而且肉质又干又柴,起码是去年冬天剩下的老肉。

    肯用饭就说明还愿意帮忙,证弘院主赶紧追问道:“庄头若有办法相助,还望不吝赐教,所需费用多少,请直言相告,我们也好回去想办法筹措。”

    想‘讼争’不花钱是不可能,只要肯收钱就说明多少还有别的办法,至於能不能给的起,就得看报价了。

    “证弘院主,你们今日过来找我,恐怕也不单是想让我帮着递状书,而是想从我这里打探一下到有几分胜算。”高师盛用筷子指了指,地上水洼里的黑灰“实话实说,这两份状书没有一丁点胜算。”

    “并非如此,我带他二人过来,是真的想请庄头指点迷津,来帮着拿个主意。”

    高师盛沉思了片刻,抬头道:“证弘院主,不管你们三位是如何想的,既然过来问我,我就直言相告,话可能会不大好听。”

    “是是是,庄头只管明言。”

    “‘喧哗两成败’,可不是一句玩笑话。据我所知,滨名家也是年年都向骏府买有‘不输不入’之权。院主与我说律令法度,但除了律法之外,还有成例。别看我才来本庄不久,但早年也是在骏府城的奉行所当值多年,类似的案子我还是见过一些的,你们两村要是‘名式村’还好一些,可你们偏偏是‘式作村’,只要没闹出几条人命来,恐怕两厅是不予理会。”

    高师盛顿了顿,接着道:“还好你们这个状书没有递上去,不然怕是‘揆首’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啊?”

    三人面面相觑,证弘院主开口道:“这上面的事情都是句句属实,并非诬告?”

    “就是因为,你们说的确有其事,才罪名深重。”高师盛捧着茶碗,指点道:“你们说滨名家私自开垦名田、隐匿土地,那想必村人也当是如此喽?你们又说滨名家收揽亡命,为何一开始不出首告发?最重要的是状书上写这么多的人名,还是按照一揆誓书这么排写,说明你们有聚众作乱的嫌疑!”

    “证弘院主,你要好自为之啊!”

    高师盛的话里意有所指,惊得证弘和尚一身冷汗,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平日里替“讲縂”写誓书习惯了,一不留神就把这个毛病带到起请文书上了。

    各类书状写作,自有规矩,一揆誓书是将人名按照伞覆状书写,留出中间的空於部分提盖朱印,或者揆众按血指印,有同生共死的含义。

    眼下水灾,正是民心慌乱的时候,减免贡赋是骏府的恩典,但不是百姓通过强硬手段胁迫得来。

    由净土真宗牵头的起请文,连高师盛都觉得这是一向一揆的誓书,更何况现在是忙的焦头烂额的郡守。

第三十九章信浓江水向东流,龙虎三斗川中岛

    永禄元年,九月末,正当高师盛在远江乡下奔走不歇,为桶狭间之战未雨绸缪之际,因第三次川中岛合战,而燃起熊熊的战火,已经迅速蔓延善光寺外的上野原。

    甲越两方各率近万军势,围绕长野若规盆地,再次展开了对信浓北四郡,大小数十座城砦,旷日持久的争夺。

    武田家悍然撕毁和约,本想趁长尾氏内乱之际,再次出兵征伐北信,随着越后大名长尾景虎复出后,亲率援军的介入,最终演变成了长期胶着的对峙战。

    双方散出麾下备队,不停相互攻袭敌军守备的城砦,尤其是善光寺为首的上野原地方,更是争夺的焦点。

    葛山城是善光寺的户隐地方,往越后通道上的要害山城,武田信玄与葛山众的菩提寺静松寺的住持相交多年,在武田信玄的调备下,静松寺住持煽动落合一族倒戈武田家。

    弘治三年二月,信玄藉越后大雪,趁长尾景虎难以出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由北信浓出兵,并且在内应协助下,攻陷葛山城,而城主以下的敌军皆数受到武田军杀害。

    经过葛山城攻略后,武田信玄掌握善光寺地方的控制权后,武田军随后拔师猛攻,附庸长尾氏的大仓岛津氏据守的长沼城和大仓城,岛津规久、时久父子仓促难敌,苦战之后再度弃城,退往矢桶城笼城坚守,与城外立砦的越后援军,互为犄角之势。

    说道这里就不得不提下,信浓大仓岛津氏,岛津氏出自秦朝臣惟宗氏,镰仓时代便开始发迹的武家,担任藤原摄关家笔头近卫家的岛津庄庄官,正式从惟宗氏改姓岛津,另有谣传诞下岛津时久的丹后局是源赖朝的侧室,忠久是源赖朝的私生子,岛津家对这种谣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始终保持缄默态度。

    但初代家督岛津时久,确实深受镰仓幕府的征夷大将军源赖朝的信用,先后担任过南九州萨摩国、大隅国及日向国三国守护、遥领越前国守护,流传下来的分家众多。

    远江国平山乡的上川氏亦是岛津家的分支,只不过是骏河岛津支流。

    大仓岛津氏先附庸於浓守护小笠原时长,后从属信浓四大将之首的村上义清,一直坚定反抗武田信玄的信浓征伐,天文二十二年跟随主公村上义清流亡越后,一起投奔长尾景虎。

    前两次川中岛之战,岛津规久、时久父子都做为‘还领名主’,以客将身份带领游势出阵。

    犀川之战后,在今川义元的调解下,甲越双方以川中岛为界,武田家退还部分北信领地。北信诸豪得以陆续返回旧领,只是没想到仅仅过去两年,就再次看见武田四割菱和孙子四如大旗下的武田军势。

    负责围攻矢桶城的,正是日后武田二十四大将之一的小山田越前守信茂,他顿兵矢桶城下。连续数天,带领武士出营登高,观望城内防务和城外砦营的动静,寻求破城之法。

    三日后‘攻弹正’真田弹正中幸隆率部来援,山本道鬼斋晴幸亦随军前来。

    山本晴幸年近六旬,这阵子他受染风寒,本在甲斐巨摩郡的下部温泉休养身体,刚有好转,便匆忙被武田信玄从甲斐传唤信浓,随后又作为目付方马不停蹄的赶奔小山田军,气色很不好,差到在场众人都发觉这个独眼跛脚的道鬼斋,那张万年不变的黑脸都有些发白了。

    众人互相见礼,因山本晴幸是目付方的身份前来监军,小山田信茂执礼甚恭,以子侄身份请来上座,并向他询问破城之计。

    听到小山田信茂的询问,山本晴幸曲腿斜坐在榻上,侧眼看着这位小山田家,刚继任不久的少年家督,笑道:“越前守胸有成竹,又何必再来问我一个瞎眼瘸腿的年迈老头,武田家日后得兴盛,终究还是要靠你这样的年轻人,此回我只带了这一眼两耳,想如何破敌,只管放手施为。”

    山本晴幸是西三河国人,口音很重,说话有些晦涩难懂,但在座诸将,并不以非甲信两国豪族的出身歧视於他,反而异常恭谨,皆是因为被这位道鬼军师的才器折服。

    山本晴幸年少时曾周游列国,到各地修行筑城术、阵法与兵法,足迹遍布中国地区、四国、九州、关东,之后在鹿岛习得“新当流”剑法,但是由于他其中一只眼失明,加上不良于行,使得他仕宦之路总是屈折。

    天文五年,三十七岁的山本勘助欲出仕今川义元,而前往骏河并投靠浪人奉行庵原忠胤,透过重臣朝比奈元长,向骏府表达仕官意愿,但今川义元却嫌其肤黑貌丑、独眼瘸腿而弃之不用。天文十二年,蹉跎不第多年的残废浪人,利用自家师弟青木大膳,为故友诹坊一族复仇的执念,挑动对方袭击武田家重臣板垣信方,自己则带人半路相救,事后由板垣信方举荐,才得以出仕武田家,并为武田信玄指画天下形式,攻略信浓对於武田家兴亡之紧要,被武田信玄引为知己,拜为军师,得赐名晴幸。

    征伐信浓之时,武田信玄常常以军政方略询问,山本晴幸对答如流,并屡屡献策。在天文十六年上田原溃败,板垣信方、甘利虎泰战死等多位大将战死,小山田信有重伤这种危难之际,也是山本晴幸献策,并亲自率领五十骑兵绕道突击村上军本阵,扰乱村上义清的指挥,武田信玄适时配合反击,因此才得以挽回颓势。

    信玄此回调他前来,正是想要倚重这位道鬼军师的智计,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迫退长尾军,让自己能够安然退兵,返回甲斐。

    这次川中岛合战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甲越双方国人的预期,两年内,连续两次大规模出阵,以至於两家大名,为了避免对峙期间引起兵变,不得不轮流调返军势,放足轻们回乡务农。

    山本晴幸对此也无策略,合战打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是纯粹在比拼财力、物力、人力。

    论财力武田、长尾两家都控制有多座金山,物资储备和人口,甲斐和越后两国,不相上下,都是地广人稀。

    但越后有港口经营对外贸易,可以赚取大量军资,支持长尾景虎出阵,反观甲斐国内水患连年,连最重要的食盐都需要向今川家购买,此消彼长之下,最先撑不住的肯定是武田家。

    事到如今也只有请求‘甲相骏同盟’中的另外两家相助。

    武田信玄亦知此为正言,之前不愿意求助是,无非是怕两位盟友拒绝,尤其是刚刚为自己调解过一次北信争端的今川义元,一转身自己就又毁弃和约,很难说那位风雅俊逸的义兄还愿不愿意相助。

    现如今,也唯有厚颜相求,一面请北条家出阵关东,看看能不能调长尾景虎转兵相救,另一面向今川家请求物资援助,并再次请今川义元出面调解争端。

    派遣山本晴幸来矢桶城下监军,也是因为他上田原之战中,救援过小山田上任家督信有,想用这番恩义,来安定小山田家为首的国人众的军心,督促其勉力作战。

    早日攻克北信联军,为自己缓解在川中岛受到的压力。

    真田幸隆也鼓舞道:“这群北信浓的丧家之犬,如何能抵挡我甲斐的骁勇猛士,我二人一切皆从越前守军令!”

    小山田信茂现在才不过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得到家中两位重臣赞许,心中踌躇满志,面上仍旧谦逊地说道:“岛津氏不足道哉,唯有长尾家兵精将勇,难以破克,道鬼军师向有智谋,弹正中深孚信州士民之望,弥三郎还要多赖二位之助,才能为主公破贼定乱。”

    道鬼军师与‘攻弹正’,两员久经沙场的耄耋宿将相视一笑,自无不允。

    ······

    真田幸隆来到,两军合兵,小山田信茂击破敌众的信心更足。

    通过长久的笼城战的消耗,他早已经发现城中粮草不足,城内岛津军与城外长尾军因粮草分配问题,多次发生矛盾,这两日内尽观城内外防守布置,援军又至,可以展开攻城了。

    让远道而来的真田军休整一天,次日清晨,以本部备队为主,信浓先方众为先手役,真田军为侧翼,出动两千兵马开始进攻。

    欲要破城,首先要将城外的长尾军兵砦给拔掉,要不然攻城之时,会腹背受敌。长尾军城外兵砦里的主将是本多右近允,胁将是岛崎八郎景信,面对武田军进攻,两人带兵出营,背砦而战。

    矢桶城头之上岛津规久、时久,小田切三郎诸将齐至,观望战事。为防备城内守军呼应,由投向武田家的原村上氏家臣,信浓国人屋代政国率三百人守在城外,严阵以待。

    长尾军深知自家兵少,在营砦周围都起了土垒。便於通行的道路也都设下重重栅栏,而道路周围多是匆匆收割后的稻田,或者是空旷的荒地,这是农人用来放牧的采草地。

    少数适合大军展开的低洼地,也都因为九月暴雨,渗有积水,泥泞难行。

    接到备战命令,长尾军足轻在各自组头的带领下,取出腰间兵粮袋中的干饭团,就着提前领到温盐水,匆匆吃完,然后井然有序的进入预先设立好的防垒后面待命,这是战时最快速用饭的一种方法,方便简单,可以保证足轻随时能投入突如其来的作战中。

    面对这种易守难攻的砦垒,没有取巧之法,小山田信茂亲率本队展开仰攻。

    果如小山田信茂所言,本多右近允、岛崎八郎当真骁勇善战,面对两千军势的进攻,他两人丝毫不惧,本多右近允搴旗陷阵,正面迎击,身先士卒,印旗所到之处,部众无不奋勇杀敌。岛崎八郎则率精骑五十居外策应,以为奇兵,每当武田军疏于防备,他便率先冲突,自后众骑继焉,迅猛冲杀,也不与敌缠斗浪战,一击即退。

    从上午战到黄昏,武田军也未占到什么便宜,长尾军兵寡也不敢追击,各自收兵回营。次日再斗,仍旧胜负难分,武田军非但不能破营,反倒被岛崎景信觑空连破两阵,讨取数名足轻大将。

    这天罢战收兵,诸将聚集大帐之内,商议战事。

    屋代政国蹙眉说道:“贼众气盛,本多、岛崎二人皆为勇将,我军匆忙难破,不如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连日勠战,信浓新方众总被驱做先锋,折损甚多,第二日被岛崎景信击破的,就是他率领的备队,此时首先忍不住开口,提议继续围城,待敌军粮草消耗一空,自然能够兵不血刃的将城砦收入囊中。

    这种消磨士气的提议,立刻惹恼了账中一人,这人长身奋眉,瞋目大呼:“兵贵神速,何来徐图之言?矢桶、大仓、长沼三城俱是要所,善光寺之门户也!本家起锐卒数千,赤备二百,顿兵挫气已为甲信豪桀所笑,主公与长尾越后守对峙川中岛,分兵命我等为阵代,征讨不服,这是何等信用,自古以来只闻为主殉义忘身,尤嫌弃难报君恩的武士,未曾听说有坐观壁上,自谋己身的臣子!”

    众人观之,乃是藤堂虎高。藤堂虎高与山本晴幸一般,都是得武田信玄赐名的外来武士出仕甲府,只不过他来到武田家不过数年,虽然多次出阵,但并没有立下什么让人信服的功劳,饱受同僚排挤。

    这次也是被随意打发,跟着真田幸隆来支援小山田军,心中本就愤愤不平,听到屋代政国退缩之言,顿时勃然大怒。

    只不过,他的这番话说非但没有得到帐内诸将的认同,反而纷纷嗤之以鼻,认为这个近江人,想用甲信子弟的鲜血,来成全自己忠勇的名声,一时间帐内嘘声大起。

    有心怀恶意的故意讥讽道:“若本家都是藤堂大人这样,‘忠臣不事二主’的武士,大概连越后的春日山城都已经打下来了吧!”

    此话说完,顿时帐内哄笑一团,谁不知道他藤堂虎高,是在近江背离主家,才流落甲斐的,这种人也配在这里大放厥词,妄谈忠义,当真可笑。

    注释:第三次川中岛永禄元年初,应该已经结束了,剧情需要就给挪后一年。

    第三次对峙的范围和时间,应该是最长的,以善光寺和川中岛两地为中心,两次出阵上野原,第一次时间未知,第二次一口气对峙长达二百於天。

第四十章甲越劲兵孰为强

    这番话甚是伤人,不利於本部和睦,除了甲斐本国武士起哄讥笑外,外来投奔武田家之人,连带刚才畏战的屋代政国,都作色不乐,有几个脾性暴烈的,当即起身与之对骂,藤堂虎高二易主家,难道他们就好到哪里去了么?

    唯有真田幸隆这位先附海野,后弃长野,三从武田的‘攻弹正’始终面色如常,与身旁的山本晴幸附耳低语。

    两人谈笑风生,似是此回军议,与自家无关,真田幸隆也就罢了,只是过来支援,山本晴幸可是军目付,这种场面也不来制止,当真极为耐人寻味。

    小山田信茂没有时间细想,见有两名武士竟然已经开始推搡扭打起来,不由勃然大怒,厉声喝止,“噤声,军议重地岂容尔等兵子肆意喧哗!”他作为主将,怎能容部将在自己面前,相互起衅。

    见主将发怒,两人忙才收手,跪倒请罪。

    小山田信茂道:“请军目付定罪处罚!”

    山本晴幸独目如刀,在二人脖颈处来回绕过,最后说道:“喧哗军议,按律当斩不赦!”

    “来人,拖下去砍了!”

    大帐外把守的一队旗本,立刻鱼贯而入,将想要辩解反抗的二人,按倒在地,用破布塞口,拖拽下去。

    不一会儿,有刽子手捧着托盘送上血淋淋的人头,小山田信茂挥手命道:“拿来给我看作甚,挂到旗杆之上,告知三军,凡再有不尊军令者,如有此类!”

    诸将噤若寒蝉,纷纷退回原位,不敢再肆意妄为。

    小山田信茂冷哼一声,复又皱眉言道:“源助所言固是忠义,奈何吴越劲兵自古精锐,岛崎八郎上野剑豪,勇悍非常,我军连日强攻,皆因此人未能克砦。”

    北陆道前身是古志国,‘古志’发音类似汉书中的‘越’字,故而又名‘古越国’,后来多次拆分,先后析出前、中、后三越之国和能登、加贺,其中能登又称‘吴外’。

    惊逢变故,诸将无不骇然,唯有藤堂虎高昂首而立,对主位上的小山田信茂、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三人,慨然请战:“虎高虽怯,尤敢请为明日先手与越儿决死!”他生的本就身材魁梧,众人此刻坐而观望,顿觉其渊渟岳峙,犹如高山仰止。

    这两日与越军鏖战,藤堂虎高杀敌甚多,小山田信茂壮其胆勇,也知士气可鼓不可泄,当下应允。

    翌日,藤堂高虎率兵进讨,依旧是屋代政国等千余信浓新方众跟在身后,以为策应。

    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二人登上望橹,观他进兵。小山田信茂没有登楼,而是亲自带领本队人马,停驻营门外边,为藤堂虎高掠阵,严防敌军精骑,如前两日那般纵马突袭。

    诹访满邻、高远继宗等顺从武田家配下的南信豪族的寄亲众没有出营,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意外丧命又是一桩麻烦事,小山田信茂索性把他们和佑笔、小侍、药师、阴阳僧一起全都留在营中,只将部众编入自己麾下。由其部将上穗重清、矢岛元纲、小林贞亲、石原守玄各率足轻部众立在左翼,加野津胜忠、昌忠兄弟带领赤备骑兵奔驰逐尘,叱咤呼号,为大军鼓壮声威。

    此时下午,山风骤起吹得武田军士兵兜后的‘笠印’,背后的旗帜物猎猎作响,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战马的嘶鸣声,藤堂虎高在本队旗本的簇拥护卫下,站在步、骑之中,眺望远处,信浓江的川水蜿蜒汹涌,似是不停咆哮催促,让他早日耀武扬名。

    武田军和越后军的营砦相隔约有一二里远,从藤堂虎高现在的位置看去,因为天光正好,可以看到敌营里的橹楼,迎风招展的幡旗和一条长龙也似的越信兵卒,两军营垒太鼓不绝。

    阵钟三响,他收回远望的视线,呛啷啷拔出太刀‘备前兼光’,振臂奋呼“出阵!出阵!”

    “威威哈!威威哈!”身后军势顿足擎枪,齐声呐喊,呼号鲸波,在各队足轻组头的带领下,三百余人列成一个方阵,长楯在前,长弓、铁炮在中,镰枪居后。列成阵势,跟随太鼓法螺之声,缓缓向敌军营垒压去。

    藤堂虎高骑着赤栗马,披甲持矛,带着中川左卫门、新田三十郎诸郎党行在最前。

    於其后,是屋代政国所领的上千信浓先方众,这千余足轻跟在先手队后出离营砦,待藤堂虎高部列好阵,继续前进后也紧紧跟随,与之始终保持在七八町远左右,蓄势待发,若藤堂虎高败敌,那么他们就趁势掩杀过去,夺取营砦,如果藤堂虎高失利,那么他们就负责接应前队撤退。

    合战开始前的阵太鼓、法螺号和两军士卒络绎出营的动静,扬起的尘土,总是最让人感到压抑。

    山本晴幸遥望战场,手捻胡须问道:“攻弹正,觉得今日有几分把握破敌?”

    真田幸隆笑道:“兵无常势,我又怎么会提前知道胜败?”

    前两日他没有出阵对敌,而是在望橹上旁观,这股越后援军的锐猛,给真田幸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确实比信浓兵要强得多。

    本多右近允斩将先登,溃敌夺旗,更难得的是精善军法,调兵遣众,将偌大的营垒防御的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他丝毫破绽。岛崎八郎矛甲驰骋,悍勇无匹,带着五十於骑在交战旷野上来去如风,侵略如火,只要武田军略占上风之时,他就会豨突狼奔,救援本阵营垒,每次都能将武田军打退,扭转颓势。

    真田幸隆在心里粗略计算,这两天被松平、岛崎二人手刃的武田军足轻不下三十於人,其中包括两名足轻大将,七名武士,当之无愧的两名赤鬼猛将。

    越兵营砦之中太鼓连响,不断有兵卒出营,於栅垒后列阵。可能是看出来武田军更换本部精锐为先手冲阵,又派赤备抢占平野,松平右近允将本队也分成了两个部分,前队较少,大概百於人,多持长弓、使铁炮,据守栅垒。后为主力,披甲执锐,二间长枪如林矗立,根据幡旗目测,大概有五百众左右。

    营垒前左侧方又是五十骑马,其首领是一个黑甲朱枪,头戴鹿角大兜的高大武士,此人便是岛崎八郎景信。

    真田幸隆心道:“这岛崎八郎倒是颇有其师上泉信纲的三分能耐,很是擅长仗着武艺驰骋,用‘一骑讨’来破阵催锋,今天应该还是想和前两日一样,伺机而动,只待藤堂虎高稍无防备,便要去直讨大将。”他早年庇托上野,曾见过其人,岛崎景信本是长野家的黄幌使番,不知怎么来了越后军中效力,想到这里,不禁看了眼对面独眼跛行的山本晴幸,想起来对方也是剑圣卜原冢传的弟子,成名之战也是率领五十骑马,在上田原大破村上义清,扭转乾坤。

    上野原与上田原仅一字之差,不知这回是那方的吉兆。

    两军列阵完毕,举枪相对而立。太鼓隆隆,武田军先手队踩着阵点不断前行,与越后兵彼此间相距越来越近,大约还有百步的距离,武田军营内鼓声大作。

    诸将默听鼓声的节奏,却是总大将小山田信茂下了军令,命先手队突击!

    鼓声中,藤堂虎高扭脸向后方大声激励,催促部众,奋勇杀敌。

    越兵营垒也不甘示弱,法螺呜鸣,本多右近允特意将为数不多的铁炮,集中虎口橹台,这时候闻得命令,早就点火等待的数十杆铁炮,马上扣动扳机,密集攒射。

    此数十名铁炮侍使用的铁炮均是堺筒,可射近百二十步远,兼之拒守高地,足能越过藤堂虎高部,先手阵最前方的长楯手,射杀后方的足轻,数十枚铅铸的弹丸迅如雷火,瞬息间以至敌阵,似雹打落。

    打的中段轻兵猝不及防,很多弓手为了保持臂膀的灵活性和视线开阔,压根就没有穿戴卷腹、阵笠,只听得“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却是不知有多少弹丸,几乎不分先后打中了他们,惨叫声随即响起。

    雷鸣般的铁炮声,尖锐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犹如讯号一般,双方枪衾从队后涌出,隔着栅栏,奋力绞杀在一处。

    藤堂虎高一叠声催令,旗本上前将重伤倒地的足轻拖去后方救治,其余弓手、铁炮分散躲身长楯之后,咬牙与越后军铁炮侍对射,让其无暇杀伤已方足轻。

    后头的屋代政国见藤堂虎高已拖住敌军,忙分出一队人手,前去清理拦路的木、石,好方便后续大队人马攻营。

    营砦立在高阜,土道两边都是滚坡,搬运不便,干脆直接被足轻从旁侧推下,木石滚落,声势浩大,甚至盖过了铁炮的轰鸣声。

    真田幸隆叹道:“本多右近允果真不容小觑,一改前番做派,没想到将几十杆铁炮聚合一处使用后,威力竟然如此巨大,如雷火霹雳,无坚不摧。若有铁炮三千,哪里还有我等武士的存身之地,便是本家的赤备骑兵,在其面前也要倾亡覆灭!”

    关东不比西国,铁炮到现在还是个稀罕玩意,一般大名军中装备百十杆已经是不小的规模,盖因铁炮价格不但昂贵,还易损坏,买回来往往用不上几次合战就会报废,若是开火时炸膛,使用者动辄非死即残,连足轻都不怎么愿意使用,这种既陌生又危险的武器。

    山本晴幸游历列国,最远甚至去过铁炮最早的传入地,九州岛津家的种子岛,这等场面见得多了,事实上他为更了解铁炮的性能,不但作为铁炮侍,在战场上亲手使用过。

    在西国时还作为浪人游势跟随毛利家征讨过西国霸主大内氏,比起敌我双方数万人野战相互厮杀,或者是攻守城砦上千杆铁炮对轰,眼前的这个场景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场面,他实在是见得多了。

    山本晴幸笑道:“铁炮发射缓慢,准头还差,更难以持久使用,能第一次就射杀我军多名足轻,纯粹是占了数量上的齐射优势和运气,且来看吧,第二次、第三次怕是都未必能有多少杆铁炮开火。”

    铁炮威力确实是大,但缺陷也正如山本晴幸所说,只在打个两三次,就很难形成齐射,只剩下三两声时断时续的鸣响,甚至发射时,还炸了一次膛,将那名使用的铁炮手当场炸死,整个脑袋都被炸的血肉模糊。

    形式调转,反倒是弓手居多的藤堂虎高部,逐渐占了上风,反过来压制对手,已经击破最外围的栅栏,向二道营垒逼去。

    这倒不是藤堂虎高部众如何骁勇,而是越后军主动弃守,徐徐退至二道防垒,待己方守卫一垒栅栏的残兵全都撤回后,一面黑幡猛然竖起,二道土垒的守军也早就准备好了防御工事,撑起长楯束栅,接连挡住两波强弓劲射,之后推动滚石檑木碾压下来。

    新田三十郎武勇,披挂大铠,带着十於名足轻,刚翻过第一道栅栏后的土垒,正要向上追击,扬脸看到木、石坠落,忙不迭急往后退,有两个腿慢的足轻落后,没来得及退回到第一道土垒后面,被木、石轮流击中,一个被滚石砸中头部,一声都来不及吭就当场横死,另一个被檑木碾断大腿,倒地痛苦哀嚎。

    新田三十郎想要过去营救,被一阵矢石迫退,越后军守兵故意不去射杀那名负伤足轻,任由他呻吟呼救,专门袭击忍不住冒险营救的武田军兵卒,以此来瓦解敌军士气。

    真田幸隆心道:“此乃攻心之术,慈不掌兵,当使人用大弓杀此羸兵,震慑军心,驱催部众扛长楯强攻营垒,一鼓作气之下,如何不能破营!”

    奈何藤堂虎高并无此军谋,或者说无有这等连自己人也不放过的狠辣。

    连派人救了两次,也未成功,反倒又折损数人,一起倒地哀嚎。

    “优柔寡断,以一羸弱残兵,折损数名勇士,如何能与之为谋?”对於这等小仁小义,真田幸隆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大为叹息,战机稍纵即逝,今日想要破营,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战场另一方,岛崎八郎奋矛挥刀,催骑率部向信浓众后方冲去。可能是畏惧他的勇武,屋代政国这次没有亲自应战,而是点派了两名亲信武士,率领着二百於殿军队,前去迎击。

    小山田信茂挥动军配,诹坊队上穗重清、高远队矢岛元纲,各自领命,率部众前去支援屋代政国。

    加野津兄弟二人也不阻拦,各自带领百骑赤备分散包抄,持弓奔射,想用镝流马先将这五十於骑削弱,随后逐杀,如同围狩犬彘猎物一般,将其一网打尽。

    山本晴幸患有眼疾,看不太清楚,站起身来,眇目远眺,看到五路烟尘滚滚,马嘶人吼,那员黑甲勇将一骑当先,五十从骑踵迹寻踪,冲踏敌阵。

    山本晴幸蹒跚踱步,颇为惋惜的说道:“骁勇绝伦,昔乎不为本家所用,那纵然你是木曾项羽在世,亦要你犬死今朝!”

第四十一章自筹赈灾粮,秽多亦豪强

    证弘院主和带来吃食孝敬的两位村惣一起走了,能看的出来他们并未听进高师盛的劝诫,反而坚定决心,要与滨名家抗争到底。

    能被推举为’村领讲惣’的人多是‘不畏强健’敢於同名主伉辩者,两位村惣也确实敢为‘伉辩名主’,但世事总是强健之徒逞凶,若真的‘伉辩’有用,又何至於四处求告,让庄官出面替自己主持公道。

    “呸!”长田盛氏用茶水漱了漱口,吐到旁边田垄里,鄙夷地说道:“滨名家做事蛮横无理,如此盘剥村人,也不怕惹出一向一揆把他的三日馆,给一把火烧了!”两家同是乡里的大户,彼此间很是看不上。

    高师盛心道:“你大兄从徒附口中夺食,也没见比滨名家强到哪里去。”但眼下正花着长田家的钱粮,再说这话有些忒不地道了,开口道:“话不能这么说,别看那两人在你我面前说的可怜,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如其所说,还在两可之间,敢跟净土真宗讲师沆瀣一气,来找庄所代官讼告名主的人,又能老实到哪去!”

    “这么说,两人是诬告了?”

    “那也未必····不说这个了。庄所总是派粮也不是个办法,便有座米山,也架不住如此折腾,权之介你家不是在远骏两州的大町里,都有座铺商屋,我想组织村中老弱割取蔺草芦苇,编织些芒鞋、席居由你家代销,不要铜钱,折算成价格便宜的米粮就好。我来庄所后便一直没有休息,正好趁着这个空当,咱们明天休沐一日,你回去问问利氏先生,看看有没有利可图。”

    长田盛氏豪气道:“大兄在我临来时特意再三叮嘱,只要是庄头之言,要我悉数听从,俺家连粮仓都开了,再吃进一些草鞋、芦苇榻又算得上什么?”他少有机会能掌财,这回儿大手一挥,立刻点头应承下来,反正施舍出去的那些钱粮,也没指望村人能够还回来,换些草鞋、芦苇榻就算卖不出去,也能给家里的徒附奴婢们用,总是不亏的。

    “那可感情好,俺家妇最是手巧的很,脚下这草鞋就是她给编的。”闻见饭菜香味的长谷川隼人见证弘院主三人一走,立刻偷奸耍滑,扔下埋头苦干的小野忠明等人,自己两三个箭步,从窜到田垄边上,手脚并用爬上乡道,刚好听见两个闲人在谈论闲聊,忍不住搭话。

    “可惜你家妇,怎么嫁了你这么个夯货···哎哎哎!···我这可是新衣···”

    长田盛氏撇嘴笑话道,哪想到长谷川隼人根本没有面皮,反而洋洋得意,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了两把,发现沾的泥水更多了,也是,他一上午都在泥水坑里打转,衣服能不脏么。

    这个泼才眼珠咕噜一转,先扫过高师盛身上,手却是往长田盛氏身上抹去,气的对方哇哇大叫。

    “别跟个娘们似的,回去洗洗不就是了,俺儿子都没你这么娇气。”长谷川隼人也不管手上干净没有,抓起食盒里的半只烧鸡,埋头就啃,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庄头也吃啊!不用跟俺客气,忙了一上午可真是饿死个人了!”

    “这可是富士锦做的袖衣,把你卖了也买不起半尺料子····”长田盛氏欲哭无泪,躲到一边,离着他远远的,要不是打不过,早就动手跟长谷川隼人这个便宜爹拼命了。

    …………

    山内通判乘坐牛车从路北,一路颠簸的赶了过来。

    高师盛急忙起身,带着两人前去迎接,等牛车停稳长田盛氏、长谷川二人撩衣跪倒。

    高师盛名门子弟,泥尘飞扬干脆让到一侧,只微微欠身,行半礼。

    山内通判一下车就褒奖道:“状令未至,却不想新九郎已然赈灾过半,当真为郡里大大减少了压力,我听闻乡人传颂你冒雨送粮的事迹,实在让我等在郡里望白署空之人汗颜。”

    高师盛原本见他如此热络,不由大为奇怪,待听到是因自己赈灾得力,忙谦虚道:“此皆是长田家主利氏先生慷慨解囊,下吏不过坐享其成,雨雪劣天抚慰孤寡,本就是庄所代官职责所在,郎官如此谬赞,实在折煞下吏!”

    顿了顿又说道:“郡里诸公皆雅量清贵,新九郎鄙俗不文,唯有如野山右卫门大人,一般恪勤匪解,方才不至於辜负骏府之任。”

    “望白署空,恪勤匪解”皆出自《梁书·谢举何敬容传论》,原意是批驳上品门阀庸碌无能,为官者只会批署文牍不问政务,而下吏却因为上官的无能疲于奔命。

    山内通判贬低自己,夸赞他勇於任事,连自己在内的郡里所有官员,都不如他忠勤勉力,高师盛则‘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称自己粗鄙俗人哪里比得上诸公雅量清贵,做人做事唯有勤勉,才能回报骏府拔擢他的恩德。

    山内通判抚须笑道:“新九郎太谦虚了,今日吾受命来前,丹波守还对我说,‘少辅、孙六、佐助皆州郡英才。三郎、四郎、五郎亦骁勇武士。六者非我所爱,唯喜新九郎年少奉公,刚直无害,不愿为侧近侍从,而屈身一庄代官,为骏府治略黔首,此乃忠士义节也,稍加历练,必然能治宰一国。’,丹波守所言当真无错,未想到庄头已然安抚百姓,救治水患。”

    少辅、孙六、佐助等,是远江高氏这一辈英秀子弟的通名。其中少辅郎,是高师义的通名,他正是高氏嫡长子,未来的远江高氏的家督,孙六郎是高师恭,佐助是高师衡,都是高师盛的同父异母的血亲兄弟。三郎、五郎二人自不必多提,以入‘大岳众’官途顺畅,胜四郎高师长今年才刚元服,初阵便在大高城下讨取尾张兵数枚首级,论及勇武丝毫不逊色两位同族兄长。

    当然,山内通判如此赞许,却与刚直无害之评有关,他是刑律官,对能坚持原则之人,很是欣赏。

    这与山内氏丰早年的经历有关,天方山内氏并非望族,只是寻常武士之家,他本人出身与高师盛类似,能受郡守信用,升转郎官督治一郡刑名,全是靠个人努力。

    他早年雄心壮志,认为武士当奉公名主,不愿出家为一沙弥,於是投身骏府效仿镰仓时代足利义兼开办的‘足利校学’,而创办的‘东海书舍’,学成归来,以书舍弟子的身份,被察举任用,初为刑部书佐,从最底层干起的老吏,以勤恳忠勉、公正严明著称。

    高师盛刚在骏府奉公纠察治安的时候,曾带差役用叉棍,将在居酒屋买醉闹事的朝比奈元长制住,当成牢浪人用绳索拘捕回奉行所。

    只是当时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说他长年作为寄子众住在骏府,根本不认识自家舅父朝比奈元长的模样,不但大义灭亲将其绳之以法,还亲自登门朝比奈馆,让自己从兄朝比奈信置将自己喝多的父亲,领回去好好管教。

    天可怜见,他当时还以为这个没有酒品的老头,是挂川朝比奈氏的人。

    却是未曾想过,自家居然因此反能得朝比奈元长和山内氏丰看重。

    高师盛谦退之士,恭谨道:“能为郡守分忧,本就是下吏该做的,郎官贤良明德,正是我等效仿的典范。”

    两人一唱一和,彼此间相互吹捧,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点小小的不愉快,早就不必再谈。

    郡中事务繁杂,山内通判不可久留,看看天色,从袖中取出数份公文交予高师盛,让他依命行事,临走交代了两句:“治民责重,虽小有成效,但不可懈怠自满,深秋迟暮当早早编练军役,防备盗寇,尤其需谨慎净土真宗‘讲縂法师’,用妖言蛊惑愚民,聚众作乱,此辈皆亡命徒也,不可不作提防,若有事,可击鼓鸣锣,招聚足轻平贼定乱。”

    庄所有治安之责,院内都备有太鼓,遇到大股盗贼、一揆难以抵抗的时候,可以鸣鼓示警,招呼附近村庄的军役足轻和百姓自带刀枪,前来救援。

    “是。”高师盛应了一声,心道还好证弘和尚三人走的早,晚一步说不定,就要被山内通判当场拿下。

    盗贼还好说,若真是一向一揆作乱,哪还有什么百姓来救,遍地乱民,他也只有赶紧骑上马,弃庄逃遁。

    恭送车队离去后,高师盛吩咐长谷川隼人先带众人收工,去长田庄外搭设的粥棚用饭,又让青木、长田、北庄三人分头去请乡内各村,有名望身份的乡老村惣、武士僧官,来庄所集会,他要宣布骏府最新传下来的公文。

    一切安排妥当,自己才骑马先回庄院,留守诸人刚刚派完赈灾米粮,正在院内打扫。

    新津孙一郎小跑过来,接过缰绳,将坐骑牵去马厩。室野平三拿着账簿过来,供他查验,高师盛翻看几页,问道:“书役,长田家的粮仓还能供给几天?”

    “土仓里的米粮倒是还有不少,再放个把月是绰绰有余。”

    “若是扩大全乡,能支撑多久?”

    室野平三连连摇头:“那恐怕连半月也支撑不到。”长田庄的土仓虽大,但长田家主要是向村人购买多余的粮食,卖去城下町,自身占据的土地并不算多,这些粮食都是往年剩下的,卖不出去的陈粮旧米,看着数量多,实际上都亏耗不少。

    高师盛盘腿坐在式台阶上,不再言语。

    回来的路上,他寻空隙,提前看了一遍那些公文,总结起来大概就是八个字“劝粮协捐,自筹赈济”,并且授予了远江各郡代官们破除‘不输不入’之权,同时拔擢他为本乡权乡佐,暂时管辖平山乡赈济事宜。

    自筹米粮,肯定是不能向本来就穷困的黔首百姓索要,换而言之,就是说骏府允许远江各郡,使用半武力手段向座商、寺院、豪族索取钱粮,用於赈灾。

    骏府有没有多余钱粮,他不清楚,但看山内通判对自己的态度,估计郡里肯定是没有。

    所以高师盛才会让长田盛氏,去将乡内头面人物都请过来商议,打算先礼后兵。

    他刚来不久,对乡内士僧了解不全,於是向室野平三问道:“书役,本乡内除了长田家和滨名家可还有其他豪强?”

    室野平三稍作思考,说道:“本乡大村有六,小村十七,其中除了长田、滨名两家以外能称得上豪强的委实不多,善光院也算一个,再就是乡西石松家,良田广有,族人甚多,是仅次於滨名家的豪族,下田村、河边村两村的村縂也颇有产业家私,最后便是‘秽多非人长吏’三沢左兵卫大人了。”

    执行律令制后,百姓分良贱两种,贱民称为五色之贱(陵户、官户、家人、公奴婢、私奴婢),这种分别是因登记户籍形成。五色之贱在镰仓幕府称为部落民,当中包括“秽多”和“非人”。

    秽多、非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身份便被固定,且职业世袭。秽多主要从事牛马的屠宰及皮革制造,也从事竹、草的编织,由长吏小头(秽多小头)管理。非人主要从事丧葬、街巷巡逻等工作,也有专以乞讨为生者,受非人小屋头管理,多集中居住在町村外的荒野僻地或河滩。

    ‘秽多非人’没有姓氏,多以居住地为苗字,平山乡的这位部民长吏以三沢为姓就说明他当是住在三沢川附近。

    高师盛点点头,不在追问,部落民群体虽然穷困,但管理他们的长吏却不然。

    平山乡有不少部落民户,但不论他们居住何地,都不受庄所或者国人众管理,而是由骏府单独设立的弹头左卫门役所,负责管理整个东海道三国的“部落贱民”。

    役所长吏拥有多项特权,如向秽多、非人直接征税,对犯科者进行审判及行刑,可带刀,“穿羽织、袴”,拥有骏府城内以及骏远叁三州等地,灯芯的制造及贩卖等特权,权势很大。

    地位与庄官齐平,因为职权冲突往往抵晤不断,高师盛征调‘部落民’参与救灾,实际上就严重侵害了部民长吏的权利。

    縂领役所的秽多弹左卫门,在三州共计管理近二百於家‘秽多屋’,其中有三十於家皮革屋,剩下的也都是草屐屋,对这些‘部落民’而言,左卫门就宛如名主一般,对他们拥有着生杀大权。

    靠着商铺和对灯芯的制造及贩卖的特权,三州各郡的部民长吏,都迅速积累了大量财产,蓄养郎党打手,从而达到影响地方的目的,也难怪室野平三称之为豪强。

第四十二章救荒十二法

    磨磨蹭蹭了整整一下午,才终于是召集起了庄所集会,会议正式开始时,已经是临近傍晚。

    高师盛端坐不算宽敞的大广间里,眼神依次从名义上受他节制的一众国人身上扫过,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评定会,但肯定要比想象中更不顺利。

    庄所为了这次集会,特意在屋内铺好席榻,在付盗与书役的带领下,诸人脱掉鞋履,鱼贯入席。武士、僧侣分列左右,余者按照各自的从属关系,身份卑贱,年龄的高低依次坐定。

    武左僧右,左侧一排的人数并不算多,多是本乡的豪族和地侍,全都奉戴滨名家为首。

    相比左侧,右边证弘和尚下首跪坐的人数不但众多,而且身份驳杂。平山乡治下,共有大小二十三个村落,其中可以说泰半都依附在善光院伞下,接受庇护,另有一大帮商贩和富裕职人,屋里坐不下,宁可站在院内听讲,也不肯去左侧坐下,双方的隔阂界限称得上泾渭分明。

    山内通判临走前提醒,务必提防一向宗的妖僧,并非出自纯粹的个人好恶,而是实实在在的担忧,高师盛心中也不禁有些后悔,为何当初审断‘宗论’的时候没有暗中进言,将净土真宗的和尚也一并逐走。

    高师盛坐在正中,见众人都到齐了,拿起手边的折扇在面前桌案上轻轻一敲,跪坐身旁的北庄万次郎和长田盛氏二人,立刻会意,拿起提前誊抄好的多份令状,向众人散发,也不管对方能否看懂,反正是务必做到人手一份。

    “远州的水患,想必也不需要我再过多赘述了。骏府现颁布‘远州縂德令’,命各郡减免年贡,自筹米粮,用於赈济。‘凡荒政十有二:一曰备祲;二曰除孽;三曰救荒;四曰发赈;五曰减粜;六曰出贷;七曰蠲赋;八曰缓征;九曰通商;十曰劝输;十有一曰兴土筑;十有二曰集流亡。’诸位与我当共悉知。”

    这十二方面基本囊括,并发展了历代相沿而成的各项救灾、备荒措施,但就救灾而言,远州灾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骏府此回德政令,主要概括有蠲免、劝输、赈济、借贷、安辑、缓征、抚恤等七个方面。

    趁着众人观看状令的空当,高师盛向东面骏府城的方向俯身遥拜,众人不知他要这是作何,见庄头都行礼,也连忙参差不齐地跟着一并叩首。

    礼成之后他才起身,肃然道:“骏府垂怜黔首哀苦,百姓不易,今拔擢我为权乡佐,暂为署理本乡,有状令如下:无论何领之民,一律蠲免年贡五分,段钱三成,栋别钱皆免,准流患抵冲杂税,应完正赋,若有予以蒙混隐匿者,‘照侵盗钱粮律治罪’;对准予蠲免,应刊刻免单,按户付执的情况,若豪强奉蠲后不给免单,或给而不实,则要以‘违旨计赃论罪’!同样本乡佐赈济灾情,若有徇私贪赃,察而不纠之举,尔等皆可前往郡治,上讼两厅请通判郎官过来,治我‘贪墨徇庇’之罪!”

    蠲免年贡乃是各家村縂最为关心的事情,听到可免半数,不由欢喜雀跃,纷纷再次拜倒谢恩,反观名主们脸色都异常难看,小声相互议论,状令里只提到一律蠲免百姓,对国人众却只字未提,也就是说今年还要让他们自己来掏出钱粮,填补年贡的亏空。

    最后所说的三项罪名里,有两条都是冲着他们说的,却没人敢真个跳出来反驳,或者说还尚在忍受底线之内。

    高师盛眼神示意两旁,将另一份状令发下,语气森然地警告道:“除了德政之令外,骏府另有法度传下,自即日起,立刻停止一切神佛之事;凡田间劳作以外,无故聚众三户以上者,按‘一揆祸首’论处;有再胆敢擅传鬼神箴言者,定斩不赦!”

    说话之时,他眼神一直盯着证弘和尚,意思很明显,现在骏府已经传令蠲免年贡,你若是再敢煽动百姓,对抗法度,别怪我不讲同门情面。

    传下来的法度,林林总总共详细规定数十条,高师盛只是挑选出对自己这边最紧要的三条,用於防备一向一揆。

    不停止神佛事,净土真宗万一借参拜之名聚众作乱,他连阻止都来不及。禁止百姓互相走动集会,也是为了避免相互勾结,敷知郡境内关於源尹良即将举兵的鬼神箴言,流传甚广,连他前几日都亲耳听到百姓议论,丝毫不避差役,若真有人假借鬼神之名举事,定然会有不少愚夫愚妇跟随。

    别的乡他管不了,起码自己治下决不允许出现一揆。

    “贫僧等人绝不敢,更无胆量对抗骏府法度,还请乡佐明察!”证弘和尚带着一众村惣慌忙拜倒,再三表示自己绝无反意,虽然净土真宗佛光派的僧人,的确惯於煽动一向一揆,对抗守护大名,但也有一心念佛,主张‘讲縂互助,友信如一’的温和派,证弘和尚便是后者。

    不然也不会在门徒受到豪强欺压后,先按照律令法度,来求助庄所代官主持公道,换成佛光派僧人,早就如长田盛氏所说,早发动一向一揆把滨名家的三日馆给烧讨了。

    “尔等回去以后,当以示遍行晓谕村人,使其感怀今川家之恩德。”高师盛抬手虚扶,示意众人可以起身,不管说的话是真是假,明面上是很顺从,让人无可指摘。

    “不知各位若有何异议与不明之处,尽可询问於我。”

    “乡佐,我等武家名下郎党众多,眼下秋末,收成完后正该编练,以备盗匪,不允许我等聚众是不是····”说话的是锦衣华服的年轻武士,名叫滨名信光,滨名家当主滨名信亲接到命令去了郡治参觐,这次是由他这位少君代表家中,过来参加集会,权当历练。

    “滨名扫部少属言之有理,所以本乡佐决定由各位,分别抽调家中郎党,前来庄所奉公,统一接受调派,分别驻守乡里各处紧要道路,还有其他还要问的么?”

    平山乡位于远叁两州交界之地,每年秋收总会有真假难分的‘盗匪’前来劫掠,今年又有水患,想来铤而走险的匪徒人数,恐怕还会更多。

    各家豪族和村落,不安排人手防备,被抢走些粮食倒是无所谓,反正今年收成普遍不佳,但要是被盗贼杀了人,那事情就麻烦了。

    高师盛如此决定,除了是要防备盗贼外,也是为了进一步削弱各家豪族的人手,避免他们使用武力逼迫村落多缴贡赋。

    “那日常吃用,不知该如何解决?”各家郎党加起来少说也得有三五十号人,每天光是喝粥,开销也是不少,况且郎党家里也有田产,你让他们停下农活去站岗值守,总不能没有什么表示,让人白干的道理。

    “当然是各家自出钱粮,难道没有乡里之命,诸位便不防备盗贼了么?”

    滨名信光面露难色,他家可没有舍己为人的打算,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身边的岳丈石松丰久,拽住衣袖,不让自己的女婿再多说话。

    全场寂静,滨名信光收声后,一时间在没有人表示其他不同的意见。

    高师盛注意到证弘和尚拿着状令,不停向两边的村惣,详细解释着上面的具体内容,虽然庄所誊写时已经从汉书改成了‘通假’,但大部分村人还是目不识丁,要靠识字的人口述转达,不知道大和尚在小声嘀咕些什么,他干脆直接来问:“证弘院主,可有什么不解之处么?”

    证弘和尚转过身来,答道:“贫僧对骏府令状并无不解之处,只是各位村惣心中尚有部分忧虑。”

    “不知有何忧虑,尽管明言便是。”

    证弘和尚瞧了瞧对面的几家豪族,随后说道:“骏府之命,贫僧与各位村惣已然尽数领会,只是对於能否惯行到底,心中仍旧有所担忧,毕竟往年总有枉顾法度,残虐百姓的凶恶之徒。”

    这句话,顿时惹得对面大井氏家主大为不满,他家只是地侍,田产不多,对这回的德政令本来心里就怨气深重,听到证弘和尚得了好处,还要反咬一口,登时反驳道;“乡佐明鉴,莫要轻信这帮子反复无常的刁民,每到秋收他们就勾结一向···,就一向勾结净土真宗的和尚,想方设法抗拒年贡,总有找不完的藉口。”

    他刚说到‘一向’两字,就迫於面众村惣的怒目而视,把最后的‘宗’自又咽了回去。

    ‘一向宗’乃是‘净土真宗’的别称,甚至可以说是诋毁蔑称。

    一向本意是指;‘念佛之人一心一向,可见阿弥陀佛’,虽然其於佛宗多诋毁净土真宗为‘一向宗’,甚至很多净土真宗信徒都自称‘一向门徒’,但亲鸾上人明确下达过法旨,严禁本宗门徒自称‘一向信徒’,并说过‘凡口称一向之人,皆非我门徒’这种话语,可见一向宗这三个字,对净土真宗来说到底有犯忌讳。

    大井氏家主还算有些急智,临时改口,若是真把‘一向宗’三个字当众说出来,难保离开庄所后,回去的路上不会有人趁着天黑,拿刀要让他见识见识净土真宗的精深佛法,前一阵子才在刚死了一个真言宗戒师,今晚再超度一个乡野土豪,实在不足为奇。

    高师盛面无表情,冷淡回答;“证弘院主又未指名道姓,阁下又何必出言谩骂,难不成是做贼心虚?”

    “我···我···”大井氏家主这才想起来这位庄头,也是净土真宗门徒,刚才这番话怕是将对方大大得罪了,有道是代官不如代管,他虽不怕,但也不愿意轻易竖敌,不由悻悻闭嘴。

    村縂们的担忧,也是高师盛最关心的问题,如果乡里豪强不遵守状令,那骏府的这份德政令,就完全是一个笑话了。

    “若真的豪滑,胆敢行不法之事,可诉告我知,庄所自会派人拿问!”

    村惣们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谁也没有真个放在心上。

    这是第二次重申法度,但村縂们却仍只当他是在说场面话。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方来乡中不久,也不能指望有人真的对自己言听计从,索性不在纠结这个问题,说完蠲免,第二个要讲的就是赈济和借贷。

    “救荒有三便:极贫民便赈米,次贫民便赈钱,稍贫民便赈贷。长田庄的利氏先生,愿倾其所有助捐骏府,以赈济灾,诸位当知灾民众多,长田家虽富,然钱粮总有限数,具体如何分配还需你我等人,共同商议。”

    早就听说长田家愿意出钱粮赈济,原本只是庄所治下的五个村获利,此回高师盛得升权乡佐,署理全乡,其余村落也都能分上一杯羹,各家村縂望向他的眼神,一个个也变得热切起来。

    下田村的村縂,抢先说道:“长田家的大恩大德,俺们村绝不敢忘!”

    平山村的长谷川村老打断他的话,说道:“这话说的可没人爱听,莫非俺们便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了么?……庄头……不对是乡佐俺村中正缺钱粮救助……”

    他话音未落,林村的村縂也是急忙喊道:“乡佐,小人村中受灾严重,您是知道的啊!”

    话头一打开,村縂们互不相让,吵嚷争先。有的说要整治田地沟渠;有的说要修缮村落围墙,有的说自己村里孤寡太多,受了水灾,正急需钱粮救助。都说自己村里的事情最急,以滨名家为首的国人众,则全都冷眼旁观,相互低声言语,不知在串联些什么。

    一直吵了小半个时辰,也没得出个结果。

    在这期间,高师盛没有说话,只是一边听他们彼此争论,一边提笔写下各村所急之事,等到记录的差不多了,才一拍桌案,断喝道:“且止住!各位所言,我皆明了,各村所需,我亦知之,不妨由我如此来如此安排。”

    各村的村縂停下争辩,要先听听他来如何安排。

第四十三章一意孤行难捐奉

    “乡内二十三村,你们或要整治沟渠,或要修缮墙围,或要救助孤寡,或要借贷,这都是应该的,但事情总要有个轻重缓急,我说的可对?”

    “大人所言极是!”

    “骏府颁布的德政令中,也优先要求各郡代官优先抚恤孤寡、其次借贷、最后土筑。”

    孤寡本就弱势,若是再不抚恤很可能撑不过这次水患,不论流亡於外,还是自己卖己身为奴都是骏府对於治下人口的损失。借贷钱粮给贫户,帮助他们周转急困,也有利于恢复灾后的生产重建。村落围墙是用於防备盗寇的,若不赶紧修好,可能就会有有贼人劫掠。

    这三者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最为重要,其余诸事如整治沟渠、修理房屋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纯粹是在跟着起哄,这么多年没人出钱,不也一样凑合过来了。

    众人无法反驳,齐声应道:“正是如此。”

    受灾最严重的是河边村,反正怎么安排总是要排在第一个,村縂立刻大声奉承:“乡佐所言极是,小人无不赞成!”剩下的人里,总有几个不乐意的,但碍於畏惧,也不敢站出来再争辩一番。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高师盛分理道:“我身为本乡佐吏,不会厚此薄彼。各村孤寡老弱皆有抚恤,并不会单独给某一村一户,你们也不必担心短缺不足。骏府状令,各家国人按贯高数折算,全都要出粮赈济。”

    此话一出,国人众再也坐不住,当即就有人反对。

    “骏府有命,我等奉公之士自当效命,只是有些章程还是要提前拟定为好,免得出现纠缠,伤了和气反倒不美,大人你说是也不是?”坐在左侧最末位的三沢左卫门闻言嘿然。他年有三十,面相丑陋凶恶,梳着月代样式的长垂发髻,用细线层层盘好,搭在前心,穿着件茶色羽织,露出肩膀来,腰间带刀。

    “有道理,左卫门有何指教?”

    “俺又不识字,那里有甚劳子指教!”

    “那不知左卫门想说什么?”高师盛心底嫌恶他这幅做派,但还是静待他把话说完。

    “我等国人众已然遵从骏府德政令,蠲免半数年贡,又出人护卫乡里,怎得还要让我们出钱出粮,这不太好吧?证弘法师向来自诩为民请命,又多受百姓供养,这时候也该出头露面才对!”

    “对!对!对!不能光让我们这些国人众吃亏啊!”

    “各村自己不也都是建有土仓么?”

    “往常总说少交贡赋,是为了存到土仓里应备灾荒,怎么灾荒真来了,还要我们来救?”

    三沢左卫门一挑头,其余地侍国人纷纷帮腔附和,表示要以他为首,共同进退。

    滨名信光顿时大为焦急,刚才串连时,这些人还都要奉他滨名家为主,怎么一转脸就又投向那个‘部落贱役’,刚想起身说两句,挽回家声,又被自己身旁的岳父给扥回座位。

    “且沉住气,先看看那个茶染奴怎么说。”石松久秀对自己女婿低声耳语。

    秽多非人这些部落民只允许穿‘茶色’服饰,即便三沢左卫门当上了部民长吏,可以穿羽织,也依旧只能穿‘茶色’,乡里百姓对这个无赖又恨又怕,不知谁先这么骂的,但很快就人尽皆知。

    “部落长吏所言不差,乡中门徒遭逢劫难,贫僧自然也是要出钱、出粮、出力,不过具体如何,就用不着足下来管了。”证弘和尚心底大恨,你们俗家之事,怎么还想攀扯到他一个和尚的身上。

    “说的好!”高师盛对证弘和尚这番话相当赞赏,这才是净土真宗僧人该有的担当,当即提笔刷刷点点,将一份感状填好,让人发给对方。

    虽然骏府短时间内,无法从常平仓调粮救灾,但为了能顺利征粮救灾,一口气给各郡发下不少,提前盖好朱判印的空白感状,只要捐输够一定数目的钱粮,都能领到一份‘染血的感状’。

    山内通判也不算空手而来,这种空白感状起码给了二十多张,原本高师盛打算先填一份给长田利氏,好让他再接再厉,想办法在多捐一些,不过眼下证弘和尚愿意当众作为表率,自己作为乡佐,就不能对他的义举无动于衷。

    “这个···乡佐这是何意?”证弘和尚有些哭笑不得,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武家感状发给和尚的,而且还是自己这种真和尚。

    “证弘院主愿意放开善报库,解救万民,在下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也只能将骏府赐下的感状送与禅师!”

    “贫僧何时说要放开‘善报库’?”证弘和尚闻听此言,当时起身就要争辩,却被眼疾手快地北庄万次郎一把给按了回去。

    善报库亦称质舍﹑解库,通俗点说就是用於储存放债的库房。富商大贾、幕府、寺院、大名都参与经营这种以物品作抵押的放款业务,同时还从事信用放款。

    正四位上刑部卿平忠盛“富冠吉备”,除田产外,“还有质舍百余处,名以大商主之,岁得子钱数百万”,由此为平家兴盛打下了基础。

    送入质舍抵押的物品,除一般的金银珠玉钱货外,有时甚至还包括奴婢、牛马等。普通百姓则多以自身和房产地契作抵押。

    质舍放款时期限有长有短,利息根据时间调整,往往质舍会任意压低质物的价格,借款如到期不能偿还,则没收质物,因此经常导致许多人家破产。

    本乡放贷的除了长田家外,主要就是善光院,为何乡里村落多以证弘和尚为首,除了是净土真宗门徒以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欠着僧院的债务,债主发话怎么敢不乖乖听话。

    “院主方才不还要说倾尽所有么?”高师盛笑道:“我知僧院内并无多余钱粮,所以只取‘善报库’一用,縂德政令中也有罢免债券的条例,我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不想禅师自己主动提出来了。”

    “贫僧···”证弘和尚本想说,我哪里说过这种话,但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的村惣,最后也是没敢提出拒绝二字,他虽然从未煽动过一向一揆,但过去在三河国修禅时,也见过自家师兄弟们煽动的一向一揆的方法,无非就是‘名主残暴,请德政,免债赋’那一套。

    正因为知道‘请德政,免债赋’这六个字对贫户的吸引力,今天轮到自己身上,所以才万万没有胆量回拒,谁知自己现在拒绝,晚上说不准就有穷疯了百姓,组织一揆上门,焚烧僧院,到时候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贫僧一切悉听乡佐之命···”证弘和尚长叹一口气,干脆不在言语,心里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家师兄弟们,那样热衷于煽动一向一揆,组织讲縂僧兵,用武力抗拒守护,以往自己还笑他们业障深重,死后恐怕难登极乐,现在看来可笑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不是他们这群净土真宗的和尚心思歹毒,实在是官逼僧反。若是如同三河国内的师兄弟们一样,蓄养大批护法僧兵,又怎么会落得今天这幅任人盘剥的下场。

    证弘和尚想的倒是清楚,可惜太晚了,或者说远江不是三河,就算真的有僧兵护卫,难道还能挡得住佐久城的上千精锐旗本不成。

    “我自不会让各位白白出钱、出粮。”见证弘和尚服软,高师盛温声劝慰国人,道:“骏府除了下赐感状之外,还有输捐之法,允许国人以输捐钱粮来折买官位,各位若是有意,不妨趁此机会给自家官位升上一升,莫说自己一人,便是早早仙逝的各位先人,也是可以花钱够由骏府出面,向朝廷和幕府代为购买追赠品阶和法号。”

    这已经是**裸打着朝廷和幕府的名义,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卖官鬻爵,但这种筹措钱粮的方法屡见不鲜,不单单是仅限於救灾,更多是用於合战,临时征集军费。

    自应仁之乱后,卖官换钱,这已经可以说是京都朝廷唯一的收入来源,并非是诓骗,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还真有不少人,露出意动的表情。

    “此为人伦大孝,有官位法号在身,也是有助於列祖列宗成佛,能够早登极乐,纵然不为自己,也该为宗祖考虑一下。”高师盛赶紧鼓吹,将买官和成佛联系在一起,这也不算信口开河,朝廷的五位官位有殿上人之称,将升转五品官位,成为位列仙班,本意是指五品官员才有资格被选去‘清凉殿’值守、服侍大王。

    佛宗传入后,民间逐渐就被传说成高官更容易往生极乐,这种说法不但世俗之人信,就连和尚们也是深信不疑。

    高师盛也不催促,又是让人向左侧的国人众和证弘和尚派发下一份文书,上面明码标价,从最低的卫府宫司佐吏,一直排到东宫辅官和下国守介,最高可以续任从六品官位,另有各类法号请封,不过只是提供了一个大概的参考价格范围,毕竟法号这种封赠,就属于是私人订制,一家一个要求,到时候大家可以商量着来。

    “各位如果有意,不妨明日单独来庄所详谈。”高师盛咳嗽一声,暗示国人众把单据先收起来。

    买官这种事情,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互间讨价还价的,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朝廷幕府和守护大名的脸面问题,国人众心里有数就行,别当着黔首百姓的面自降身价。

    国人众纷纷会意,将单据小心收好,留着晚上回家在好好思量一番,感状对於国人众来说,吸引力并不算特别大,但提升官位有利於抬高自家的名望,这个还是有点不少人想考虑考虑。

    甚至有几个出身不好的地侍,心思也活络起来,他们对官位不怎么在意,倒是想问问骏府有没有门路,帮他们攀门亲戚。

    问问京都里面,有没有落魄武家名门,想跟地方上的有力国人续联宗谱,或者是缺不缺个孝顺的养子、养孙帮着继承家名之类的。

    看样子不出意外,这几个人明天是肯定回来庄所求问。

    经过方才的沟通,场面一下子缓和了不少,高师盛也看出来了,只要自己不过分逼迫,用怀柔的手段,还是能分化拉拢一部分国人众老实顺从法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明目张胆的跟骏府法度对抗。

    “乡佐,你这说来说去,还不是想从俺们手中讹诈钱粮?”三沢左兵卫摇晃着手里的单据,说道:“别家国人怎么输捐,俺不知道,也懒得去管,不过俺名下并无多少土地,又是部民长吏,是不是就能把这输捐给免了?”

    三沢左兵卫说的确实不错,他身为部民长吏,名下确实没有太多的田产,而且按律令‘秽多非人’是不能做官的,他这个左兵卫也只是自称,部民长吏也是幕府在各国设立的下役,并非正式的朝廷官职。

    倒不是他不想买个官当,而是就算真个花钱去买,朝廷也不会收,若是‘部落贱民’都能当官那朝廷和幕府的威严何在。

    “无粮不要紧,可以折算成铜钱,一样能够赈济百姓为骏府奉公。”高师盛不动声色,心里却愠怒不止。

    对方敢直接抗拒自己,倒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在他心里认为只要发话,一个小小的‘部落长吏’还不是任由自己随意拿捏。

    “凡是总要讲个理字,俺们这些部落贱民过得本来就穷苦,比不得在座各位有田有地,这等好事,俺还是不掺和了!”

    三沢左卫门在郡里也是有名的奢遮,虽然是‘部落贱民’,但靠着盘剥手下的‘秽多非人’,家中的积蓄可以说仅次於长田家,是乡内的第二大富户,高师盛对国人不敢动手,所以目标自然就转移到这个贱役身上。

    三沢左卫门大概也是看出来有这个苗头,干脆就借故翻脸,只要出了庄所大门,他不信对方还有脸在追去自己家里索要钱粮。

    “看来阁下是要一意孤行,对抗骏府法度了?”

    三沢左卫门家世代担任长吏头,承继祖业后更是横行乡里多年,以往只有他威胁别人的份,见双方撕破脸皮,干脆起身:“那可就只能对不起乡佐大人,恕俺家中还有事,不能多做奉陪了!”

    说完直接起身迈步向外走去,待走到门口穿好鞋履后,见仍旧无人敢阻拦自己,神色轻蔑地说道:“乡佐若是觉得俺有罪,不妨去郡里讼告便是!”

    言下之意,却是拿高师盛第一日来,就请郡里派人协助自己断案的事情来嘲笑,说他没有什么大本事,只会借着骏府的名号,色厉内荏的恐吓国人。

    青木大膳见他如此猖狂,立刻想要带人将他给抓回来,却被高师盛伸手拦住,任由对方带着自家郎党扬长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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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盛五十年》半盏清茶寄远暇,茫茫浮世哪堪家?草间白露今朝置,水底金波一响洼。云孽南楼将弊月,风催金谷欲折花。百年性命朝夕去,一梦华胥岂可夸。织田信长作歌于桶狭间之战前。战国之高氏物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战国之高氏物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战国之高氏物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