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忠良岂与贼做拜
北墙的小岩通队见事不可为,直接弃守,小岩通盛规挥刀猛砍,将面前慌不择路得溃兵劈下城墙,咬牙切齿地大骂道:“谁人如此无信无义,竟然撇下咱们率先举事!”
他恨得不是城内有人做内应,而是做内应不叫上自己。
城内火光冲天,城外攻城的今川军幡旗烈烈卷动;百十名今川军弓手上前,张弓劲射,连着齐发了三轮箭矢,城头上奔行的小岩通队的足轻没有防备,眨眼就有十几人中箭身死,其余人扛着同伴的尸首当做木楯,扛在头顶,猫着腰快步奔行,躲避着愈来愈近的喊杀声。
成百上千名打着火把的足轻,把城楼照的火光冲天,使得敌我双方,人人都能看到被困在楼上的绍田重高、新津重成兄弟。
今川军的使番纵马奔驰,围绕着城墙,对着敌我双方混战成一团的足轻,大声呼喊:“高阶武藏守军令,杀绍田重高者尽免前罪,另赏甲州金判百枚!”
在免罪和百金这两样的激励下,不论是岛崎景信、小岩通盛规两人为首的城内乱兵,还是长谷川隼人、北庄盛忠率领的今川军全都奋力搏杀。
城楼内的守兵,连忙向下射箭、投石。两边各从左右而来,抬举滚木当做冲桩,蓄势狂奔;后方的足轻抱举洒满菜油的柴草,紧跟在后面,竟然想纵火焚楼,逼迫里面的守军开门。
高师盛敲打着手中的折扇,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头,连青木大膳提着人头回来都不曾知晓。
绍田重高尚不知岛崎景信已经反叛,大半抵抗都是对着小岩通队而去,小岩通兄弟年纪相差十来岁,小岩通盛通正是年轻气盛的岁数,白天里面跟今川军苦战半日,身受数创,这会儿拼杀起来,仍旧丝毫不知畏惧二字为何物一般,带头抬着冲桩,猛力撞向摇摇欲坠的木门。
城楼上的守军,赶紧落下干戈板,沉重的铁钉板咣当砸下,溅起一片石灰土尘。
小岩通队撞不动门户,只好先将城门楼团团包围住包围住,先表明归降的态度,待今川军搬运攻城器械到来,在一起攻城。
绍田重高、新津重成稳住心神,站立在城楼高处,分头指挥着守军,引燃火箭对准敌军后方抱着柴草的足轻处射去,箭矢虽少,但混乱中缺少掩护的足轻慌乱举起手中的柴草格挡,火箭落在浸透柴油的柴草上面,火苗顿时窜起。
这些抱着柴草的足轻丢弃不及,身上因也沾满了菜油,顷刻间被烧成了一个凄厉哀嚎的火人。这些火人手舞足蹈,东奔西窜,将本来就混乱的队列,彻底冲城一盘散沙,附近的足轻慌乱躲避,不少人脚下一滑,直接惨叫着跌落城头。
岛崎景信带兵刚好赶到,毫不犹豫地举起野太刀,大力劈砍,将这些火人纷纷斩倒在地,身后的浪人各个头勒白巾,用来在乱军之中相互区分,好辨认同伴。
嗷嗷叫着,狂猿也似,捡起还在燃烧柴草,向着城楼低矮的横张台内抛去,撞在坚硬的石垣上,崩散出一团飞火,将猝不及防地小岩通队足轻,烧了一个灰头土脸。
望楼上的守军,趁机向下泼洒刚烧热的滚油、沸水,下方立时惨叫连连,这些足轻都穿戴着卷腹不假,却护不住头脸,况且卷腹之间的连接处,毕竟有空隙,滚油、沸水浇入,活人哪里生受得住,顿时疼的满地打滚。
小岩通盛通因冲在最前,顿时被泼了个满脸,烫得他面目全非,皮开肉绽。
他端得骁勇,重创之下,咬紧牙关还想指挥人手回防。
两名浪人举着长枪,对准他的胸口用力刺去。要是他平时状态,就算不躲,也能将这两把长枪劈开,可怜这名安云郡内有名的勇猛武士的眼睛遭了热油,视野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直接被捅翻在地,还没等挣扎反抗,就被人一刀砍了脑袋,横死当场。
大将以死,剩下的小岩通队足轻无心再战,向着来时的北墙留守的小岩通盛规处撤去。
这些个热油,原本是绍田重高收集全城的油料,准备留在今川军攻城的关键时刻再用,却不想先一步被乱军围困在城内,用在了自己人的身上。
这些滚油、沸水也许不足以把外面的乱兵全部烫死,但乱兵被烫伤者的惨状,足以动摇进攻方的军心,到时候就是突围的时候了。
绍田重高见岛崎景信带兵前来,大喜过望,呼喊道:“八郎快快救我!······”正想向对方求援,护着自己杀出重围。
话才刚说了一半,便远远听见自己这位义兄弟嚎叫着:“奉高阶武藏守之令!诛杀幕贼绍田重高!”
跟在岛崎景信身后的浪人,同样大声嚎叫:“奉高阶武藏守之令!诛杀幕贼绍田重高!”簇拥着一面被烟火熏成灰不溜秋,看不出本来模样的白旗,上面简略的画着高阶氏的‘寄悬逆双轮’。
小野忠明立在旗下,十几名忍者、山伏不停打着旗语,同时大声呼喊示意,让攻上城头的今川军放这群浪人过去。
这种场景,不由让绍田重高笑容僵住,呆立难言,他万没想到自己最为信用的义兄弟竟然会反叛。
一支飞矢长箭,由着城楼下方迅疾射来,紧贴着绍田重高的身侧掠过,当场射落他旁边一名守军,那名足轻捂着中箭的脖子,一声不吭地从城楼上栽落,重重摔在坚硬的石道,吓得他慌忙俯身躲避。
内藤光秀放下手中的强弓,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随即听到城楼上的绍田重高,传来惊诧呼喊:“八郎何故变心!莫非忘了辕门相救乎!”
正如小野忠明所想,坂东武士皆是毫无忠义之辈,自武家兴起以来不知出了多少乱臣贼子,恩将仇报对於其等,不过是最为寻常之事。
岛崎景信眦目欲裂,哪里还有当初跪拜结义的忠孝模样,反口怒骂道:“吾乃堂堂桓武平氏朝臣,忠良之后,安肯与你这幕府逆贼拜为兄弟!”
第七十七章手足之情皆可抛
回话间,已经率众奔至城楼下,小岩通队被烫伤严重,无法行走的足轻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浪人们嫌弃他们聒噪,直接抬着活生生扔下城头,直接摔死。
狭仄木门前的干戈板,阻挡住了岛崎景信的去路。他抛掉野太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柄大铁斧,高举过头顶,对准了铁链垂挂的薄弱处,鼓足了全身的气力,狠狠劈下。
这柄长铁斧乃是守城用的兵器,专门用来劈砍搭上城头的云梯,不但锋利,还极为沉重,一斧头下去,砸的铁链火星飞溅,整个干戈板都有些摇摇欲坠。
城楼上的守军不由为他的悍勇变色,举起火把照亮方位,集中礌石、弓矢向他落去。
三四个尾随在后的浪人,张开长楯,护住岛崎景信左右,咚咚咚的碰撞声不断,砸的为他遮掩的浪人手臂发麻,转眼间,整面长楯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
山田丰五郎身矮力小,砍不动铁链,组织十几人,试图从下方将干戈板举起。这种守城器械乃是用实木精铁所造,重量极为沉重,周遭铁钉密布,没处下手,根本搬不动。
反而还因为上前搬动,丢下了遮掩的长楯,被弓矢射中了几人。
小野忠明接过前队今川军的指挥权,将弓箭手集结起来,仰射城楼,掩护岛崎景信等浪人队。分兵让北庄盛忠带队,沿着石板阶梯下城,突入虎出丸内,翻过兜丘向着内城郭发起进攻,今夜务必要将千国寺城一举拿下。
眼见砍不动干戈板,岛崎景信撤身后退。山田丰五郎命浪人攀援上去,两人一组,一人持长楯抵挡箭矢,一个衔刀猿附,竟然想要顺着铁链爬上二层横张台。
城门楼内守备的敌军,都是坚决抵死抗拒武田家的足轻,即便虎出丸失陷,仍旧打算负隅顽抗到底,坚决不降。
城门楼有两层,上层施劲弓,可以远射投石;下方有墙洞,可以刺杀刀枪。这会儿,见情势危急,浪人们悍不畏死,亡命发动强攻;守备在楼下的新津重成忙调动长枪手进行反击。
城门楼的墙洞甚多,高矮处皆有。只要找准了位置,探出素枪勾镰这一类的长兵器就能杀伤攀城的敌军,攀爬的浪人注意力大半都放在城楼的横张台上,对於自己正面的石垣反而缺少防备,随着一声断喝,十几把长枪同时刺出,攀城的浪人多数被刺中胸腹,捂住伤口处,放声惨叫。
双手松开铁链,脚下又站不稳当,径直从半空中跌落下去,只有几名身手敏捷的浪人,侥幸避过,看到同伴纷纷横死面前,却也是不敢再爬,顺着铁链滑溜下去,还未落地就被内藤光秀挽弓射毙,使得阵前低迷的士气,为之肃然。
见强攻行不通,只能想办法将成楼内的守兵逼出来,小野忠明带兵守在后方冷眼旁观,根本不许今川军让前相助,只派了些信浓兵上前助阵,连这一座城门楼都拿不下来的庸才,实在没有收降的必要。
即便一言不发,但他这种沉默不语的态度才是最为可怕的,适才下令处死几名怯战的浪人,比任何催逼喝骂,都让人更惶恐。
对於这个跟自己一样翻脸无情的上野和尚,岛崎景信恨得咬牙切齿,却是忘了对方也是坂东武士出身,而且也是平氏乱贼的余孽。
明知道对方是在故意削弱自己所剩不多的兵力,岛崎景信还是鼓足全身勇力,再度上前挥动手中的大斧,不管是当空射来的箭矢,和城门楼下方探出的刀枪对砍。
他身形高大,气力更雄。一下崩开一个,躲避不及的,甚至连刀枪都直接劈断两截。
岛崎景信除了痛恨小野忠明心思歹毒,还怨愤绍田重高这位义兄弟不肯束手就擒,拿自己的脑袋成全於他,激斗时迈出遮护的长楯,看护他的浪人一个没跟上,两支箭矢射入这位上野剑豪的肋下。
抬头看去,绍田重高同样面目狰狞的望着他,二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骂道:“此贼,当真毫不顾及手足之情!”
杀到这种地步,唯有死战不退。山田丰五郎调派新的浪人,攀爬城楼,长冈右卫门身材魁梧,扯过两面厚重的长木楯垫在干戈板上,翻身爬到上面,手持长勾镰带着几名同样手持长兵器的浪人一起,仰攻城楼。
这里面惯会攻城的只有山田丰五郎,他心知仅凭自己这点兵力,就算都死在楼下,也未见得能够攻破,让人点燃火把、柴草向着干戈板后抛掷,试图借用火攻逼迫躲在里面的绍田重高带人出来。
滚滚浓烟让城外军营里的高师盛都看得分明,手中的折扇配合着催阵的鼓点,不停敲打,见到大局已定,挥手召来一名使番传骑:“命长谷川隼人、内藤光秀两人带兵扑杀混乱的豪族,务必不留活口。”
城砦既然已经告破,便不用再跟他们虚与委蛇,这些豪族举兵反抗武田家都筹备了不少兵粮、钱财,一并带入了城内用来招兵买马,就算花去不少,剩下的数目也是不少。
况且城内豪族如果活着,还需要安堵他们的宛行田产,倒不如趁乱全都处死,将无主的土地作价发卖给莲照寺,或者是提早归降今川军的豪族,还可以多榨取一大笔浮财。
随着他得军令传下,原本逐渐控制住整座千国寺城的今川军再度活跃起来,纷纷将屠刀对准了刚刚弃兵投降的守军。
因为天色昏暗,反乱又太过于突然,许多豪族、武士都没来得及披挂大铠,穿着打扮跟寻常足轻都没有多少区别。
仅能通过月代头来区分,可又考虑到许多武士也跟高师盛一般只留着兵发髻,半是懒得区分,半是想要杀良冒功,一队队的降兵被今川军按倒在地,挨个砍头。
高师盛虽然一样‘验首叙功’,但并不仅限于武士和常备旗本。普通足轻、杂兵甚至是阵夫的首级一样能找目付官记功,只不过能领的赏钱要少上许多罢了。
即便赏钱再少,也有个百十文前,积少成多也是个很可观的数目。
第七十八章破城之功首在谁
战到此时,夜已将明。
大火烧得很旺,噼里啪啦的,烧焦的城门,黑烟滚滚,焚毁尸首的难闻得味道飘荡在城中。
破城后,士卒们普遍有一种征服者的心态。在加上大规模杀俘,很快就演变成了对千国寺城的‘人取’,随意生杀予夺,任所欲为。
这些天,连日攻城导致大量伤亡带来的压力,终于在破城以后,全部发泄了出来。恰如佛家禅宗所言,众生皆苦,何况投胎於这战国乱世,即便有目付队竭力约束,但还是很快从洗劫变成无节制的屠城。
既然拦不住,高师盛索性也就不再派人阻止,任由麾下士卒劫掠,只是派旗本队将安云寺监护起来。
战前他承诺过,会将这座宝刹交予莲照寺,况且寺中钱粮财宝甚多,自然不会让人进去劫掠,寺中僧人也被今川军控制了起来,解散僧兵武备后,威逼他们‘自愿交出’钱财劳军。
粗略计算,仅一座质库内就给高师盛带来了价值上千贯的财货,更不用说其他库藏里面的钱财,可以说安云寺百十年来的积蓄,尽为其所获。
若是在远江国,今川军即便攻破城砦,绝对不敢对城内的寺家如此胁迫,可谁让现在是在信浓国,若非考虑到名声问题,早就把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和尚,一并全杀了。
因为要将此城兜售给莲照寺,故而目付队在战后,还留在城内维持劫掠的秩序,将诺大的城区,分出若干区域,按照合战中功劳的大小分配,且只许劫掠淫行,却不允许举火焚城,辰时以后封刀,违令者斩首示众。
而各家豪族、武士则先一步返回军营内议事,只留下组头、奉公众带领足轻抓紧时间洗城,争取再多捞上一笔。
小野忠明、内藤光秀、岛崎景信等人破城后回营交令,几十名武士向着大帐内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站得满满堂堂。
以至于后来,只能掀开帐幕,让迟到者留在营外聆听训教。
这些武士按着军职亲疏,分成左右两列。小野忠明作为此战的最大功臣,独自站在最前,环顾帐内一圈,看到该来之人全都到了,才肃立合掌,说道:“见过武藏守,军中诸位武士以至,可以开始军议了。”
凭借破城之功,这名来自上野国的僧人,算是坐稳了高师盛麾下佑笔的位置了,至少目前在安云郡内来说,权势炙手可热。
“诸位请坐。”帐内坐榻不够,旗本拉来一面大席供人盘坐。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山田丰五郎坐在最后,三人新降未久,能够在帐内能有落座的,皆是军中有权有势之人,他三人有资格入席,还是因看在小野忠明的面子上。
对於小野忠明以佑笔的身份,来发号施令,高师盛不以为意,这本就是对方应得的恩赏,个人能力也值得这份信用,他道:“千国寺城已被我军攻下,仁科一揆不日便可平定。此战多赖诸位众志成城,奋勇争先。功名帐上记得清清楚楚,本将向来有功即赏。”
顿了一下,接着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军曾於城下明言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然城中豪右尽是乱臣贼子,宁可举火**,拔刀相害,也不肯投降官军,实在是让人惋惜。”
安云郡的豪族早就从今川军的武士口中,探听到高师盛去岁如何捏造罪名,将一户秽多长吏满门诛杀,现在听到他如此言辞,不由面色仓惶,生怕他故技重施,对自己等人痛下杀手。
“反乱幕府乃是十恶不赦之罪。本来按例,应该诛杀三族,下间坊官以神佛有好生之德相劝於我,怜悯其等乡野愚夫,不识幕府天威,便暂且饶恕其家中亲属一命,责令其嫡亲子女出家莲照寺修持佛法,以赎前罪。”
“武藏守慈悲!”帐内诸人轰然伏拜,见不是大兴牢狱,幸存的安云郡豪族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明里是勒令出家,实际是为了侵吞那些豪族的宛行,可总归不是满门处斩。
安云郡内的豪族之间,都是世代相互联姻,待今川军走后,仍可以在亲朋故旧的帮助下还俗,恢复家业。
高师盛命左右将功名帐取来查阅,问道:“夺取千国寺城,首功在谁?”
负责监管目付队的是大井盛朝,他起身出列,大声回道:“长年斋不避生死,潜入城内调略敌军,破城之功,禅师居在首位。”
原本目付队是归滨名信光来管,高师盛为了保证后路安全,便让他领兵驻守在白马砦。
担任大横目监军的重任就改由大井盛朝负责,现在今川军上下,大小的紧要奉行官位,都落在了平山党武士的手中,只要略有才干,哪怕原先只是远江国内的一个不起眼的乡下武士,也能担任足轻组头、幡持队来管理十几人。
这也是行军的惯例,谁担任阵代,谁麾下的军势低位就更高,所获得的权势就最大,因此时常有分配不公之事发生,闹得众军不合,不过高师盛治军严苛,赏罚尚算分明。
今川军别队多是地方豪族带领的军役众,不敢跟他这个谱代众相争,信浓降兵被他折腾的疲于奔命,根本无心去想军中诸事,到底公不公平。
小野忠明谦虚道:“贫僧有什么功劳?此战皆赖岛崎播磨守轻身陷阵,不惧生死,第一个兴举义兵,响应我军。先斩小岩通盛通,又冒矢石,奋不顾身,一举烧破城门楼,手刃绍田重高、新津重成兄弟二人,疆场血战,有如飞将在世,势不可挡,可居首功。”
高师盛从榻上起身,肃容伸手,请岛崎景信上前叙话,真心实意地道:“绍田重高我之仇寇,播磨守为我报仇雪恨,还请上前受我一拜。”
岛崎景信一跃而起,不管旁人鄙夷地目光,手提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大步上前,径直从诸为武士中间穿过,来到高师盛将手中的人头往地上一丢。
第七十九章公若不弃效犬马
两颗面容狰狞的人头在地上咕噜乱转,一直滚到高师盛得脚边才止住,虽然被烟熏火燎得乌黑,但其中一个很是眼熟,稍稍留意,即辨认出来正是绍田重高。
烈火焚烧,两人终究是坚持不住,带着残余的十几名足轻逃出城楼,向着岛崎景信的位置杀奔过去,要跟这个忘恩负义之徒同归于尽。
不谈两人早就是强弩之末,即便是养精蓄锐,也不会是岛崎景信这个剑豪的对手,连仇敌的面都没照见,就被长冈右卫门带人砍倒在地,抽刀割了脑袋。
看到绍田重高、新津重成兄弟死不瞑目的凄惨模样,让在场众人多是叹息,不忍直视。
平山党诸人却是颇觉快意,当日此人险些让他们命丧黄泉,如何能够不恨,此时见得仇人授首,没有放声大笑就算是客气的了。
高师盛迈步离席,俯身便要带众人拜谢:“我今得播磨守,正如旱苗而逢甘露。”
“武藏守,快快请起!”岛崎景信哪里能当众受这一拜,当高师盛起身之时,平山党的武士就已经面色不善,他们这些朋党故旧尚且无人受过如此礼遇,一个卖主求荣的小人,何德何能来受他们家主拜谢。
青木大膳更是不屑这等卖主求荣的小人行径,根本不顾念对方是自己师兄上泉信纲的弟子,按刀跟着一并起身,紧随其后,只要对方敢有不恭敬之举,管教这个便宜师侄人头落地。
岛崎景信深知自家名声不好,攻杀自己义兄绍田重高时,麾下的浪人更是死伤惨重,更是没有本钱拿大,后悔不该如此草率就动手,心中虽然悔恨,身手却不慢。
连忙上前搀住高师盛的臂膀,不让他真个拜下,口中说道:“武藏守,快座!快座”一边说着,一边将其扶回榻上坐定。
方才后退几步,朝高师盛拱手拜倒,取出那封礼聘书逞举展开,作感激涕零状,谢恩道:“八郎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公若不弃,八郎愿效犬马之劳!”
“哈哈!我得八郎真天赐英杰也!播磨守快起!播磨守快起!”高师盛伸手虚扶,他虽也鄙夷对方忘恩负义,但毕竟有大功於军中,先前更有明言,凡能诛杀绍田重高者,前罪不问。
对方拿出这封礼聘书,显是害怕自己过河拆桥,这却是岛崎景信多虑了,高师盛素来标榜恩义结交众军,礼贤下士。
为了自家的名望声誉计,就是再不待见他,面子上也会礼遇三分,断不会因心中好恶就肆意违背信诺。
况且落入今川军营内,想要取一人性命,简直易如反掌,不需要明言,只要稍作暗示就有的是人将这种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不留下任何手尾。
“明公在上!八郎从此后跟定明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襄助明公,共图富贵!”说罢,冲着左右团团拱手,也不用人过来搀扶,自己起身绕回原席,偏身坐好。
帐内诸武士,对这么一副主从相欢的场面各有心思。平山党只当是在看猿戏,根本不避讳岛崎景信的看法,对着他的位置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不用想,也知道没有什么好话,总不过是些三姓家奴、表里比兴,这类咒骂之辞。
长谷川隼人是个重然诺,讲义气的汉子,最是看不起反复无常之徒,何况还是岛崎景信这等为了苟活性命,就对结义兄弟下手的小人。
他心里藏不住话,跟着坐在旁边的长田盛氏、北庄盛忠叙论,回头要联名请求武藏守将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枭首示众。
声音太大,几乎在座之人全都听到了,长冈右卫门性情暴烈,当即就要起身发作,被岛崎景信和山田丰五郎两人,伸手拉拽住,不让他起身。
因是自家部众起衅在先,高师盛对此不逊举动,只当未见,转而循声向长谷川隼人的位置看去,还未出声责问,另外两人赶紧压着他一起出列请罪。
“我三人喧哗军前,恳请武藏守依照军令责罚!”虽是长谷川隼人自己胡言乱语,但北庄盛忠、长田盛氏两个跟他同是乡党,故而一并出来领罚,以求分薄罪责。
“依照军令,喧哗军前当杖责三十,涂面插箭,着死囚衣,巡游全营为各队以儆效尤。”见高师盛不说话,大井盛朝心中不愿责罚这三位朋党,却因担任目付队縂领的大横目之位,只能站出来宣判法度。
霎时,帐内鸦雀无声,几十名远江、信浓的武士,全都转目盯住坐在末位的岛崎景信三人,只看得三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杖责三十军棍尚且好说,巡游全营可是一件莫大的羞辱,况且还要用污泥将脸面涂黑,穿着死囚的衣裳,插着写上家名苗字的箭标,当着三千人的面被押解着服刑。
战国的武士全无忠义,但却对自己的家名苗字格外看重,真的来上这么一遭,这三个人除了切腹自尽外,就再无别的方法洗刷耻辱。
长谷川隼人三个自尽,难道岛崎景信这些浪人就能独活不成,恐怕刚入夜就要被旗本队的部众乱刀分尸,剁成肉酱,一时间这些目光就变得险恶起来,不少人心中揣度,思索长谷川隼人的言行,是否得到授意。
岛崎景信眼望小野忠明,想要乞求他出言相救,可却看见这个上野和尚反而盘坐席榻,闭目养神起来,心中不由放声痛骂,自己怎么就一时糊涂,听信了这个秃贼的诓骗,妄做了一回卖主求荣的恶人。
见旁人指望不上,只得慌忙起身,替他三人求情道:“这三位武士皆是明公账下勇士,城头数次血战,殊死不退,岂可因几句戏言,而伤忠义良材之心,八郎愿以微末之功,恳请明公息怒。”
高师盛拿起面前漆案上的折扇,轻扣桌面,开口训斥道:“既然播磨守大人大量,不计较尔等妄言,这些军棍权且记下,还不快谢过播磨守求情之恩?”
第八十章羽翼渐丰生贰心
“我等三人,谢过播磨守宽恕之情。”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北庄盛忠从军前就是逞凶斗狠之辈,出阵信浓后更是杀人如麻,但在高师盛一声令下,全都乖乖叩首领罪。
可见高师盛威严之势以成,绝难再出现如平山乡那般散漫无序的情况。
这在战国大名的军势中,也是少有能够见到的情况,盖因军中武将都是地方豪族,兵马独立性极大,即便是大名国主也不能随意随意训斥,而长谷川三人乃是高师盛的郎党部曲,形成了主从一般的恩义关系。
至少在目前,没有获得封赏宛行,成为新晋豪右的情况下。高师盛对他们是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抛去恩义连接,仅从最基本的利益关系来讲,也是不会违抗这种合情合理的命令。
若是旁人在军议内大放厥词,早就被拖出去杖刑,可这三人都是高师盛起家的平山党的亲信,又被训斥了几句,便就轻轻揭了过去。
“两位功劳卓著,非重赏不可表彰。播磨守叙论一番枪功,升任军中兵曹,与长冈、山田两位兵佐一起,带本部浪人独列一阵游势,暂为北庄兵曹的胁佑,除去战前许诺的甲州金判百枚,另赐锦衣羽织,以彰显义举,其余恩赏与旗本队同;长年斋论叙二番枪攻,赐钱十万,至于军功,待禀明骏府后,再做恩赏。”
话音刚落,帐外自有士卒入内,将恩赏送来,山田丰五郎、长冈右卫门目光短浅,原先还担心自己身首异处,这会儿见到赏赐下来,连忙喜笑颜开地起身,快步迎过去接住。
这些甲州金都是从安云寺中抢掠出来的赤纯,上面的血迹还未曾洗净,不过两人本就是浮浪牢人,干的就是杀人放火之事,却不甚在意。
自有人上前替三人披上锦缎做成的阵羽织衣,上绣‘彰义’二字,帐内众人纵觉得着实可笑,但有长谷川三人前例,却也都是强忍住讥笑,各个默不作声。
对於岛崎景信等浪人而言,这份恩赏不能算少,可跟小野忠明许诺的数目,却是相差甚远,他们连带伤兵一起算在内,才拢共剩下了二十来号,高师盛又没有说给他们补充兵力,那就是肯定不会主动调派。
所谓单独成立一阵游势不过是个笑话,给北庄盛忠做胁佑,看似尊荣恩信,实则是被高高架起来,受到严密的监视,若稍有异动,怕不是就要被当场拿下。
至于上百甲州金判,听上去很是不少,但是那本就是浪人们豁出命换回来的,抚恤完死伤,便就所剩无几,若论往常,岛崎景信早就要向在村上义清军中那样鼓噪生事。
现下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长谷川隼人当众说要将自己枭首示众,都不敢起身对骂,反而要唾面自干为之求情,生怕高师盛借故真的翻脸无情,把自己三人拖出去枭首示众,为绍田重高报仇。
对於岛崎景信这种轻狡反复的狼心狗行之徒,不可不防。虎狼饱食便会思反乱,当如熬鹰一般慢慢驯服,用权术小心驾驭。
实在养不熟,再杀之,亦不会觉得惋惜。
若是早先,高师盛於这位‘今奉先’自是敬而远之,就算不借故将之毙杀,也要礼送出营绝不敢留,可现在却是生出御使之心。
非是亲眼所见其人之勇,盖是因自身威加千骑,一言而驱众军出入生死之地,一郡之豪右国人,数万百姓奴颜婢膝,仰受恩威,只求能够苟全活命。
难怪自古以来奸劫弑臣层出不穷,武家纷乱难止,非是不识忠义仁孝之道,皆为这种高高在上的权势,着实令人心驰神往。
既知骏府今川氏覆亡就在眼前,麾下郎党从徒以众,羽翼渐丰,生出权贰篡乱之心,亦不足为奇。
远江高阶氏与今川氏相类,同样是朝臣之后,源氏栋梁的执事家宰,封疆裂土尚且早于今川氏,何以不可乘威严之势,以图谋根基家业。
生於斯门,何以不可坐拥万夫,德享富贵?生於将门公薨厄之时,何以不能承应未全大业?生名新九郎,何以不可效仿斋藤、伊势二位大名窃居一国?
麾下军势三千,多是如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这等鹰犬走狗,追猎狐兔尚可,若想逐鹿争雄非是青木大膳、岛崎景信这等虎狼熊罴不可。
故而更当尽心搜狼狈鹰犬,内实甲兵钱粮,广招郎党,以强挚壮猛之徒,并作爪牙心腹,则功业可谋。
其余有功将士,由诸队的目付官各自报上来,汇总到大井盛朝哪里核对过后,再由高师盛依次论功行赏。
又点选出来三百名合战中最为敢勇的足轻,有功者加倍赏赐,无功者赐酒肉勉励。不少出身飞驒的足轻,纷纷请求投献。
这些人多是武士、军役众家中的次子,本就没有什么家产可以继承,反正回去以后呆不了多久,还要外出做合战中的浪人队。
与其不知死在沙场,倒不如直接投身到高师盛的麾下做个点卯吃粮的常备足轻,落户在土地殷实的远江国也是件好事,不比窝在飞驒的山沟里有出息的多了。
对此,高师盛来者不拒,不少家中离散的信浓众也有前来投奔之人,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收留。
首先最容易被收为徒附的是各种有一技之长的工匠,千国寺城中的酿酒匠,全都被集中起来,根本不问他们愿不愿意,待回转远江国的时候,这些人都是要跟着一起走的。
劫掠安云郡的钱财虽多,却也不可坐吃山空,正好用他们酿酒生财的手段来替牟利养兵。
以远江高氏的盘根错节的关系,再以钱开道,加上长田家遍布东海道各郡宿场内的商座,辜榷住远江国内一两个郡的清酒供应,简直易如反掌,没有什么东西比辜榷垄断更发财的了。
除此以外,漆工、木匠、铁户、屠宰秽多等诸多工匠也都被编入今川军的阵夫队中严加看管。
第八十一章军纪废弛乱纷纷
这些工匠各自精通的一门手艺,日后都是能够用得上,再加上他们的亲属宗亲,足有百於驱口。
户隐忍者众败亡者众,余下不足五十人,再加上是协助今川军屠戮安云郡豪族、百姓的罪魁祸首之一,难以在户隐山中立足,也愿意受高师盛募用,将忍之里迁居去东海道的远江国,另谋出路。
跟这些有一技之长傍身的民户相比,足轻可就没有这么简单就能中选,要先后经过军中武艺、奔走、射猎、投石这四门选拔,才能有资格补入旗本队,吃上这份来之不易的扶持米。
现在高师盛在安云郡内就是名副其实的郡守,麾下三千之众,根本不缺想替他卖命的亡命之徒。
森城告破在即,他却是不愿再去朝比奈信置军前,当个听人调遣的兵曹,於是派二十名使番传递军情的同时,带上自己拣选出来的金银书信,去送给自己那位义兄,请他代为委婉地告知小山田信茂。
就说自己,为了筹措平定一揆所需的军饷兵粮,只得事急从权,将安云郡内的宛行城砦先行处理了,其余的就不用多言,这些财物到了以后,对方自会领悟。
同时也没有忘了留在白马砦内的义弟滨名信亲,以叙旧情,回道远江之后还有用的到对方的地方,况且既然唤自己一声义兄弟,就不能厚此薄彼。
不愿前去森城会合,并非全是出於私心,绍田家本队未动,派来的只是村上义清处的借兵,全部败死也不值得可惜。
先回鱼明川之败,不是绍田家军势羸弱,而是长尾政景侵夺绍田常陆介的部众,只给他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统带,而今川中岛罢兵,军势回归平仓城修整,对方慑於和议,没有直接派兵相助,但却也不能就此放松警惕。
毕竟刚杀了绍田常陆介的两个侄儿,绝了绍田家的后,难保对方不会因怒兴兵,平仓城方向,仍旧没有动向,今川军散出大量山伏,配合着户隐忍者查探军情。
无论有没有消息,都必须每日早晚两报,高师盛想了想,又让内藤光秀把山伏巡查的范围往村上义清的方向扩散,又派人随下间赖庆去莲照寺内,接收赎买千国寺城的钱粮财货。
粗略划分了一下郡内的乡里,将之安堵给有功的豪族国人,以抵充部分钱粮赏赐,双方对这种结果尚算满意,至于今川军退走后,怎么跟武田家攀扯,那就跟高师盛没有任何关系了。
出于安全考虑,最终采取小野忠明的意见,着令北庄盛忠入内城守备,本间滕秀队在虎出丸内屯驻,遥相呼应,一旦出现突发情况仍可以立时弹压。
城内曲轮兵舍甚多,即便被大火焚毁一些,但驻扎个千百人还是绰绰有余。
合战结束后,先前裹挟来的阵夫、莲照寺发动的一向一揆,赏赐些许杂粮,放其老弱归家;留其精壮,并挑选城中丁壮劳力,会合军中的信浓众杂兵,开始陆续拆毁城外的土墙,破城的时候,虎出丸正面城墙被大火焚毁严重,正好一并修复。
护城的壕沟也被掘开,将里面敌我双方的尸首拖出来,由安云寺的僧众简单超度过后,今川军的足轻烧埋过后,用大瓮封好装入车中,等着运回远江国再行下葬,而信浓人则在安云寺后方的坟茔地,由和尚们挖掘浮屠坑统一安葬,并在上面竖立了一尊地藏王菩萨的石像,用来镇压恶灵的怨念。
等安云寺的僧众,在今川军刀枪的威逼下办完这些事情,就被尽夺随身财物,一人发了一跟竹仗、钵盂,只许带着三日的口粮,各自去找同宗寺庙挂单。
一番抢掠过后,军纪愈发趋于散漫,高师盛出行巡察之时,几乎怀疑自己所在的到底是不是军营,辕门之内,到处堆积着各队抢来的东西,小到锅碗瓢盆,木质家具。东放一堆,西仍一片把本就不宽的营道挤得越发狭窄。
走了没有多远,横七八竖的细绳穿过道路,系在随便插竖地上的木桩上,上面挂满了形形色色的衣裳。
大多是足轻们抢到了新的后,换下来的旧衣,足轻们大多是务农出身,日子穷惯了,即便是这回发了大财,也舍得扔过去的旧家底,洗干净后,留着以后换着穿。褐衣短袖之间,花花绿绿的竟还有不少女子的衣服。
几头牲畜、鸡鸭,不知道从哪里拱了出来,浑身泥水,哼哼唧唧地穿过兵道,两名武士带着手下的足轻追在后面,连声叫骂驱赶。
看到高师盛、大井盛朝等人,忙停下脚步,拱手行了个军礼,又赶忙去追快要跑丢的牲畜,哪里还有半点军营重地的模样,简直是一派乌烟瘴气。
大井盛朝整肃军纪不力,顿觉略显尴尬,忙想带人去抓那几个混账东西回来,高师盛呵呵一下,抬手止住:“尽是士卒所得,出现这种情况你这个大横目难辞其咎、岂能怨怪旁人。”
接着抬起折扇,指着那几人的背影,笑道:“仲麻吕、义三郎两个打仗还算敢勇,看在夜里攻城仲麻吕连斩三人的份上,这回儿就放过这帮混账一马,稍后你立刻带领目付队,准备开始整肃军纪。”
这两名武士并非平山党出身,却也是远江国的老乡,军议之时因来得晚了没有能进入帐内,不过功名帐上也都记录着功劳,将心比心,实在不好太过苛责。
今川军士卒们抢掠起来豪不挑剔,除了穷惯了以外,还是因为高师盛为首的一干兵曹搜刮的太狠了,值钱的东西都进了武将的行囊里面,他们这些最底层的足轻只得捡些武将们看不上的破烂。
要说起来,这还算是好的了,高师盛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武田军抢掠过后的军营里面比这更离谱的都有。
可那时候,他只是个听令行事的兵曹罢了,现在作为独当一面的阵代,却是不能就这么放任下去,故而才会令目付纠察法度。
他吩咐完后,指着绳子上的女人衣服,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大井盛朝瞧了一眼,随口答道:“洗城的时候,足轻们抢了不少城内的年轻女子,大概是那些女子换下来衣裳,是权之介带人收拢的,我这边儿也不好多过问。”大井盛朝与长田盛氏本为同宗,又同在军中效力,确实不好多加约束。
从大井盛朝的话里,高师盛听出了不同的意思,他皱眉问道:“营内的女人很多么?”
第八十二章勿使众军空手回
“确实有不少。”大井盛朝答道,前两回破城,士卒们都没有好好耍闹一番,这回好不容易有了几机会,岂能就此放过。
“有多少?”高师盛问道。
“没人来我这里报数······”大井盛朝还要再说些什么,小野忠明打断了他的话,接口道:“也不是很多,百十来个。除去兵佐以上自留的,其他士卒抢来的女人,贫僧让权之介将士卒收拢起来,专门立了一个游女营。”
说罢,指着军营右侧不起眼的一处位置,说道:“就立在哪儿。”
顺着他指向的方向,隔着一堆堆破烂货,几个营帐后边,用木栅栏围了一圈,里面大大小小十几个帐幕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最前面摆着张桌榻,做了个收钱的武士。
每一个进帐幕的足轻,都得交出一点值钱的东西,钱也可以,物也可以,附近还支起来锅灶,里面熬煮着牛、马肉,都炖的很烂,也都是从城中抢来的牲畜宰杀后,供人食用。
同样有一大帮子足轻,捧着木碗排队去讨买,给的钱多了也不找还,多打半碗清酒或是给两个饭团充数。
这种情景,当真超出了高师盛的预料之外,他张口无言,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一时间哭笑不得,说道:“禅师当真是···当真是慧能过人,我等凡夫俗子比之不得。”
小野忠明谦虚一笑,不敢居功:“与其让士卒拿到钱后,肆意挥霍,虚耗在跟随在我军后面的游商和娼妓手中,末了两手空空回乡,倒不如设立游女营,让钱财重回军中,待回转远江国后,武藏守可再做一番恩赏,总不至于让众军真个无颜去见父母妻儿。”
高师盛敲打着手里的折扇,看着左右众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亦不知该如何作答。
时下军中多为如此,战国大名也乐于使用如此手段欺诈士卒手中的钱财,以充实军资。泥腿子出身的足轻、地侍多目光短浅,经不起言语诱惑。
得到赏赐后,大多数人往往很快就会挥霍一空,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家能否在下一场合战中幸免,与其让人从自己的尸首上扒走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当,倒不如好好享受一番,然后再奋力厮杀,从敌人的身上去掠取财货。
这种认知,不能算是有错,但最后往往就会导致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即便如仲麻吕这样立有功名的在乡武士,於合战回转家中后,仍旧是两手空空,身无长物,而如果不不幸负伤致残,或是干脆败死战场后,家道很快就会就此中落。
虽然各家大名,都纷纷先后设立各种御家法度,来保障中下级武士战死后,他们妻儿的生存问题,可法度条令终究是人设立的,更要靠人来监察执行。
如骏府在面对这种问题,执行法度时就跟《今川假名录》相差甚远,这就导致实际上一旦某家武士战死,又没有适龄男丁和财力雇佣浪人承担军役帐的话,要么向骏府各郡的兵部曹领取一笔抚恤,宣布家业就此除名;要么未亡人在骏府的安排下跟指定的男丁再婚,就此继承家业来负担起维护军役帐的责任。
往往被指定迎娶武士未亡人的男丁,都是如高师盛这种某家武士没办法继承家业的庶长子和次子。
可即便是明白,没有足够的钱财傍身,一旦自己兵败身死沙场,妻子会被勒令改嫁,家业要被人篡夺,但大多数武士、足轻还是会选择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种醉生梦死的方式度日军中。
盖因是这种残酷的武家之道,已经延续了数百年之久,众人皆是习以为常,就算某家大名想整肃军纪,士卒们也未必会听。
这么看来小野忠明的所作所为,却是正暗合亲鸾上人对‘恶人’亦有慈悲普渡的‘正机之说’,只不过这种慈悲是建立在那些无辜的年轻女子身上的。
“收拢了多少钱财?”高师盛对这些道理也都懂得,最终只好无奈问道。
长田盛氏兼管军需,不过每日都要向目付队报账核对,故而大井盛朝也知道个大概数目,答道:“折算永乐钱,差不多要够上三百来贯。”
听到这个数目,高师盛也唯有把仅剩不多的良心都收拢起来,道:“务必不要过分欺凌那些女子,待我军开拔回乡后,着令给她们些钱粮权做补偿。”
内藤光秀大大咧咧地跟在后面,亲热的拍着小野忠明的肩膀,说道:“还差得远,武藏守你是不知道,这些个狗崽子们抢的东西可着实不少,说是半数要交上来充公,他们能交三成上来就算是烧了高香。他们留着钱也是没用,咱们给他们享乐,一则犒劳众,二来将钱财收拢回来,也好回去给咱们平山党的老兄弟们盖房置地。”
除了高师盛看见的这些场景,还有躲在暗处的开盘聚赌,其中最大的庄家就是内藤光秀和岛崎景信这帮子惯会坑蒙拐骗、出千做套的恶党浪人,这些天里可谓是赚的盆满钵满。
两人都是江湖巨盗,也颇受高师盛麾下原平山党武士的排挤,干脆凑在一起报团取暖,倒是称得上是气味相投,一时间打的火热,若不是岛崎景信刚宰了自己的义兄弟,说不得内藤光秀就要拉着对方结拜聚义。
他说的头头是道,也代表了平山党乃至是今川军和信浓豪族的主流看法。
众意所归,高师盛也不好多加阻拦,况且他个人才是最大的获利人,只是敦促他们注意整肃军纪,莫要过於肆意妄为。
夜晚於中军摆酒设宴,高师盛将分散在各队中的平山党诸人全部请来赴会。平山党部众随着主家权势日隆,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不少人都在军中担任组头,皆在出阵信浓这数月内大发横财。
见到高师盛并未踞座高位,仍愿放下身段陪他们推杯换盏,为有功士卒斟酒,各个都很激动。
喝到酒酣,许多失去亲友、故旧的,不禁痛哭流涕。回望只剩百八十人的徒众,高师盛也为之落泪。出阵信浓之初,四百於众的杂兵,厮杀到现在,只剩不足半数。
思及过往穷困,又对比今朝富贵,这番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他们收敛哭闹,无不是感念高师盛的御恩厚养,说到回乡后要如何如何,更是手舞足蹈,放声大笑。
直到天色破晓,酒宴才罢。北庄盛忠、长田盛氏等人才起身告辞,各回本部,该休息的休息,该忙碌的忙碌。
三日后,自森城而来的使番传回军报,仁科孙六郎兵败,率领少数亲信弃城遁走越中,终於是可以回返远江了!
川中岛卷完。
第一章衣锦还乡古所尚
永禄二年三月花见末尾,正值樱桃盛开,这一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
虽以入初春,天气尚冷,尤其是远江国这给毗海临邻湖的郡国,更是如此。这一日,饮马城境内的街道上来了几股人马。
最先一股人数较少,约有二三十人,俱是佩刀跨箭的使番从骑,一个个精气神外露,状貌剽悍,目光掠处,透出股凌厉的气势,一看就是久经合战的郎党。
路边有个庄所,保司庄头正坐在庄所门口与手下的差役闲聊,瞧见了这队骑马,也没有多在意。
如今贼乱频起,东海道三国虽不及临近的信州那样混乱,可去年冬日也是一揆不断,这么二三十骑的使番经过,按理说,这名保司庄头应该带人出面拦下去路,细细盘问来历才是,可这名庄头却只是随意扫过这队使番骑几眼,便就罢了,根本没有想要过去询问这群郎党的意思。
这却不是他畏惧懈怠,而是现如今佐久郡内戒备森严,各乡庄所,沿途宿场、町镇内都分派有郡兵把守,上千旗本队四处尽剿流亡。
几场血战过后,旬月便将还没聚集起事的乱民弹压下去,西远江慑服,郡内盗匪、贼寇无不向外逃窜三河国,一时间竟是海晏江清。
不止如此,郡守朝比奈元长还带兵出境,先后平定三河国八名、渥美两郡的一向一揆,将善秀寺给纵兵烧讨了,要求净土真宗解散这两郡的‘讲縂’,否则就继续向寺领进兵,消息一出,可谓是震怖东海诸国。
骏府兵马再度进入三河国,不仅净土真宗十一家分寺惶恐莫名,更是将三河国的豪族吓破了胆,纷纷派人前往长筱城请罪,本证寺法主空誓迫不得已,只好屈辱的接受这等丧寺辱佛的条件。
不过为了顾全脸面,还是派遣监院顺证前往骏府城弹劾朝比奈元长这等蔑视佛法的恶心,但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本证寺是去请罪告饶的,否则真的再被烧讨几座佛寺,就是真的豁出去三河国百姓的性命,发动一向一揆反抗今川家,又能如何?
信州那边可是传来了今川军屠城无算,杀人盈野的传闻,连临济宗的僧人都被洗劫的一干二净,差点连命都没保住。
虽然是信州净土真宗的同门指使的,可本证寺的僧众仍觉得兔死狐悲,他们可不敢保证,今川军不会在三河国来上这么一回。
如此赫赫的武名之下,莫说这区区二三十名骑马,便是再多上一倍又待如何?
是以,虽见到这些骑马而来的剽悍郎党,这个庄所保司也没觉得有何必要在意。
况且,这个保司庄头久在庄所任事,南来北往的豪右见的多了,颇具眼力,一眼就看出来这三十骑使番必是东海道那个武家名门蓄养的郎党。
因为一则他们的衣甲、武备、坐骑俱是精良,而且样式、鞍辔一致,二则行进中层次分明,非是经过长期军势磨炼不可为之,背后靠旗招扬,书写着‘南宫上下全性诹访大明神’,绝非是马贼盗匪一流,不是精锐马廻众,便就那家寺宗养在院下的护法僧兵。
说起来,东海道不产良马,虽然豪右、寺院养有马廻、僧骑的不在少数,但能有这么多精锐的使番同行,却也是少见,除去挂川、宇治山两朝比奈氏,就是依靠弓马传家的高天神城的小笠原家能有这么多骑马了。
上回这么多使番路过,还是三个月前,郡兵里面的马廻众奉命追剿贼寇。
这个保司庄头懒散地起身,转目往这股使番骑来时的方向看去,心道:“刚才快到我庄所时,这股使番骑中分出几人转马奔回去了,如果所料不差,当是回去给后面报讯去了,几十骑使番开路,这等威势快要赶上去年吉良家参觐骏府的威势了···从三河方向而来···拿到是三河松平氏来人,路过我敷知郡不成?”
西远江和三河国内还有这等威势的豪族,除去西三河旗头松平氏的安详城本家外,再无其他国人能够如此。
看了看渐晚的天色,估摸了一下路程,骏府对参觐大外样国众,自有法度约束,不允许他们随意进入城中歇息,既是为了保证城砦安全,也是为了跟谱代家臣的待遇区分开来。
吉良家参觐骏府时,按例一样不能够进入佐久城,不过吉良氏终究是今川宗家,幕府的御家连枝众,能够稍作僭越。
不过松平氏虽然与骏府谱代濑名氏联姻,摇身一变成了一门众,可毕竟不是同今川氏本家结亲,也还是没有入城安歇的待遇。
这名庄头忙让身旁的差役,回庄所内将屋敷打扫出来,万一真的是要留宿的豪族,免得到时仓促失礼,保司庄头迎来送往路过的豪族,也是一项考核功绩的重要标准,由不得他要如此小心伺候。
等不多时,他跟一干庄所差役站在道旁,遥遥望见,那队使番骑得来路上,烟尘四起。
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有一大队人马渐行渐近。
这队人马和先前远去的使番骑不同,一个是人数远比那些使番骑多,粗略看上去,差不多有还有百於人之众。
再一个是随从之外,队伍中还有七八辆辎车,好几个僧衣芒鞋、落发剃度的禅师。使番、僧众倒也罢了,那几辆辎车显然并非全都是用来乘人的,行在道路上,大部分的车轮都吃土甚深,像是装的有沉重货物。
这个庄头迟疑了下,莫非是自家猜错了,心道:“难道不是三河国的松平氏,而是来我远江国行商的豪商大贾不成?”
而今世道不宁,行商再在外,多带些护卫也是正常,而且现今豪商虽是地位不高,可因豪富奢遮,却也是养的起精勇郎党的。
豪右国人也好,商贾大家也罢,二三十骑可以放行,这百十人路过庄所却不是不能上前询问,不然被后面巡视街道的旗本队拿住,就不好看了。
第二章士别三日宜相看
老实说,这名保司庄头也没有想过会遇见这么多的部众。
不过因旗本队就在不远处的兵舍内,倒也不怕对方仗势欺人招呼身边的付盗和两个差役,说道:“且跟着我一起上前盘问,看看这伙强人的底细如何。”
说着话,这支辎重车队已停至庄所前头,很明显,对方懂得规矩,没有再往前走,而是慢慢地停靠在了路边,等着那名庄所保司带人过来盘问。
这名庄头拍打了遍身上的浮土,才恭恭敬敬的走到车队前头,问道:“敢问那家贵人途径我佐浜庄所?”
刚好后方辎车的车帘被风吹开,车中三个面孔在庄头的眼前,一闪而过。
很快,车帘又被拉了回去,只留下辎车上绘画有‘寄悬逆轮纹’的幡旗,随风飘荡。
两个面孔中有一个是妩媚女子,另一名小侍比之那名女子更甚俊俏几分,可这个庄头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两个貌美之人,尽管车帘已经被拉住,他的目光却忘了收回,脑海中尽是方才惊鸿一撇,最后那名座於车中的公卿相貌,很是眼熟,兀自不敢相认。
“源三莫非不认得我了么?”听到庄所里来人,原本合拢车帘又被拨开,那名武士探出身形,笑语吟吟地问道。
“啊!”那名保司庄头下意识的应了一声,随后看清楚了问话之人的相貌,再三端详,见来人确是自家相熟那人,然踞座车内,顾盼神飞间,却平添了过去不曾有的雄豪之气,着锦衣华服,持唐纸摺扇,左右皆是勇猛武士随行。
确认无误后,才慌忙拜倒,口中称道:“下吏拜见相马殿!”
“源三郎,你我总角之交,何必如此作伪?”高师盛迈步下得车来,将对方扶起来,向随从的部众亲信的介绍道:“此乃我之儿时旧友佐藤家的一色源三郎贞秀,亦是我远江高皆氏的同姓本宗!”
一色贞秀出自远江国的佐藤乡一色庄,并非是足利一门的吉良庄一色氏,而是高皆氏的庶流分支,算起来已经分家有一百三十余载,世代作为家臣效力,昔年高师盛入骏府城担任‘寄子众’,一色贞秀就是随行的仆从。
因同样是家中庶子,故而跟两人关系乡党亲善,高师盛成婚时,一色贞秀还担任过相伴出席,随行的北庄盛忠等人,不知有此过往交会,但听得是孤寒旧友,亦纷纷上前跟见礼。
“早闻相马殿武名威震关东,却未想到竟然会如此荣华显贵。”一色贞秀见高师盛如今发达,却没有再自己面前大摆威风,没忘贫寒故交,便也再不作伪色虚言。
倒退两步,从头到脚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不免啧啧称奇,感慨道:“往日我教新九郎,‘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待,大兄何见事之晚乎!’只道是苦中戏谑之言,未想真能有此难言之贵!”
早年高师盛入骏府侍奉今川氏真之初,颇受冷遇。从豪右子弟变成了受人差遣,呼来喝去的外侍小姓,落差甚大,不免出现厌学弃世之心,属意落发出家为僧,逃避现状。
一色贞秀随行参觐,有幸跟着在东海书社陪读,很是自强不息,遂每日用《江表传》中孙权劝学中的这句话来作为激励之词,加之当时以有爱慕的女子,是骏府城中今川馆内的一名女婢,害怕高师盛真个去做僧人,他也要跟着离去,日后就难在相会。
所以才会说是戏谑之词,而非真的相信日后对方一个庶长子能真的出人头地。
正是因为知晓庶子出仕之艰难,才会对高师盛今日之贵,不免刮目相看。高师盛得长尾景虎赠予的‘感状’、名刀,幕府使者亲自表举为武藏守之事,早已经传回东海道,一色贞秀作为旧友亦是感到与有荣焉。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待,大兄何见事之晚乎!”高师盛哈哈大笑,道:“承借大兄吉言,而今我富贵还乡,衣锦昼行,关东得闻武名,自是不敢相忘朋党旧友。此回归家除了敬拜父母外,便是为专门来见源三郎你们这些贫寒故交,略微薄礼不成敬意!”
说完,随行的郎党便手捧钱帛金叶奉上,不容一色贞秀拒绝,强行塞进对方的手中。
“这···这如何使得?”一色贞秀连连推却,并非是他高风亮节,实在是这些钱财太多了,足足价值数十贯文,哪里愿无故收下。
庄所保司不过斗食小吏,虽然衣食无忧,可想要积攒下来这么多的家业,着实困难,如高师盛那样敢于捏造罪名,肆意杀害乡里豪富的保司庄头,在应仁之乱中或许比比皆是,但在如今有骏府法度约束的情况下,可以说终究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
这几十贯钱,就算卯足了气力贪墨,也要贪墨上个两三年,由此可见高师盛如今是真的飞黄腾达,富贵荣华。
“源三郎与我何必客气?莫非是嫌弃太少不成?”高师盛却执意要让他收下:“当初大兄成婚之时,因囊中羞涩,无有礼金奉上,反而日常深受兄嫂关照,深感愧疚,还请源三郎万勿推拒。”
“委实太多了···我收半数就足矣!”
两人三辞三让,来了好几个来回才终是作罢,与一色贞秀话别后,约好在家中安顿好郎党之后,就遣人来接他宴饮。
复而登车,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引马城方向徐徐而去,继续东行。
一色贞秀目送他们走远,又看看怀中的钱财,心里感慨万千,这时付盗领着庄所的差役才敢上前,之前看到那名公卿身边数十名武士随行,这队车骑人多势众,可想而知家长必非寻常人。
都躲得远远地,哪里敢冒然靠前,只是借着风声,模糊听到那名贵人跟自家庄头乃是旧识,且相谈甚欢,临走还留下这么多钱财赏赐,连连拱手道喜。
一色贞秀故作镇静,只说道:“方才那位乃是在信浓大破村上羽林、长尾越前守,威震甲信的高阶鬼武藏师盛,与本庄头乃是同的宗从兄弟,特意来此寻我叙旧。”顿了顿,又踌躇满志的说道:“说不得···说不得你我等人真的要时来运转了!”
第三章欲求押领检非使
话说回来,高师盛并非只是厚赠一色贞秀一人,而是沿途凡遇到的旧人,甚至是长谷川家过去相识的故交,都会停车止行,登门拜会过后,再留下厚礼相赠。
原本只用两日的路程,硬是走了五六天才赶到引马城外。
正如项王所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高师盛自当尽力炫耀,这份得之不易的荣华利禄,而使乡人知晓威名,方才不负艰辛。
这番张扬作态,并非全是他仅凭喜好的恣意放纵,皆是因回返远江国后麾下的军势按照法度,悉数遭到遣散,各郡的军役众领完最后一笔恩赏后,各自归家。
不复安云郡中的权势,心中带来的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东海道是个有法度的地方,不是信浓国那个豪族割据,肆意违抗大名的地方,高师盛跟朝比奈信置合兵后,军势就不再归他指挥,甚至连他自己都要听对方调遣。
待回转远江以后,仅剩的那几百军势也都风流云散,从信浓国内掳掠的人口虽然有千人,但能够出阵为兵的足轻,却并算多。
平山党加上新近收拢的信浓、飞驒众在内的部众算在一起,能够随令集结,跟从立刻整军出阵的,也只不过刚够三百人,而且其中半数以上,还都是半农半兵的状态,而不是完全脱产,随时能够动员起来出阵的常备足轻。
当然,高师盛也养不起三百人的常备足轻,根据太阁时期的军役帐要求,出阵三百名武备齐全的常备旗本,已经是万石小大名的标准。
在信浓掳掠的钱财很多,可也不是能够长久维持一支三百人脱产常备的。
严格来说,这些百姓只是他的私人徒附,而不是脱产从军的常备足轻,这些徒附之所以卖身投效,更多的是想借助主家在远江国中的权势,来获得良田美宅。
然后进一步来逃避大名的赋税、劳役,绝非是想跟着武士们,长年累月的在合战里面出生入死,去赚那点烧埋钱。
借着舅父朝比奈远长担任西远江国代的权势,很快就将掳掠来的信浓百姓和三河流民,一并编户齐民,获得垦田许可后,进行分头安置。
掳掠来的信浓工匠及其家属,安置在了平山乡内另设一村屯住,由长田家供应日常生活所需。
同时负责帮助恢复生产,估计等到入秋后就能正式恢复酿酒、制漆的工艺,而木工、铁匠已然开始进行劳作,打造农具诸物,来为开垦新田提供帮助。
西远江国内,大量的三河流民被迁徙到引佐郡,进入井伊家的领地内,由高师盛负责派兵,监护流民们聚落成村。
高师盛则委任长田盛氏和内藤光秀担任番头,负责带领恶党敦促这些百姓为平山党这个刚刚兴起的地方武士团,来开垦私田,建造居住的庄园居馆,显然是想要将本据转移进引佐郡内。
除去井伊直亲被勒令入继妻家奥山氏,改名奥山直亲外,对井伊家的其他处罚,还没有正式从骏府方面传下敕令,但并不妨碍朝比奈元长提前将人手安排进引佐郡里面,对於井伊家进行提前打压。
看样子不出意外,井伊家被削去的宛行,必然会有高师盛的一份。
而在高师盛看来,桶狭间就在眼前,就是给他再多的宛行,目前也没有多少时间去经营,将之全部整合消化,让宛行内的百姓跟自己建立起紧密的契署,所以留下小野忠明代自己全权处理,在开垦名田的过程中,可能会跟井伊家产生的纠纷后。
就带着的百十名郎党,押送大笔财货,一路直往高皆氏的本据引马城而去,既是为了回家拜望父母,也是想要利用起高皆氏在骏府的影响力,来为自己在远江国内谋求更大的权利。
虽然舅父朝比奈元长,明言会出面帮他在自己监护的西远江和东三河,来谋求一任美职,可具体是什么官职,却是模棱两可,给不出准备的答复。
在高师盛心中,最优的官职当然是一郡守代。退而求次,则是同样能够控制兵马的城代,可这无非是想想罢了,单轮资历他就不过关,换成朝比奈信置还差不多。
不能当个作威作福的城代,那可选择范畴就只剩下八省佐官和两厅押领使中选择。
先说八省佐官,这八省吏员里面唯有主管钱财的民部主税寮,和管理军势的兵部隼人司,还算有些意思,可仍旧要受到所属的郡守约束,难得自在,况且出任郡吏后就要每日到郡司点卯,按时处理公文。
这样一来,就跟好不容易聚集的郎党分离,跟耽误的时间相比,那点微末权利,反倒是不值一提。
如果只是为了担任郡吏,那他一开始就能直接出任,何必跑去当个保司庄头,还要带着那四百杂兵,冒着生死危险前往信浓川中岛,跟越后军拼命。
比之当个八省郡吏,高师盛明显更愿意出任两厅押领使,首先权利上就不是郡吏可以比拟,两厅押领使因要时长巡查采风,探询民情。
为了彰显骏府威仪,同时也是为了个人安全和捉拿不法豪族,押领使有权利招募带刀扈从,十人以内的名额都由骏府提供甲杖武备、薪资粮饷,除此以外就要由押领使自行负担。
理论上只要押领使个人能够负担的起,就是一口气招募数百人,也是不违反骏府法度的。
两厅押领使里面。更是以掌管刑律的检非违使的权利更大,山内通判先前宣判善光院跟梅川院的‘宗论’一案中,就是当场宣判,所谓刑讯问供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可见权势炙热。
既有心向骏府城,求为一任检非违使,高师盛自然要将可利用的关系全部都活动起来,除了舅父朝比奈元长那边的请求外,也让长田利氏把苦心经营的关系网也发动了起来。
许诺只要让他能够得偿所愿,就动用权利帮长田家将所任之郡的‘有德贷’给辜榷住,只允许他一家豪商放债。
同时自己回返家中,向父祖求助,务必要让自己留在舅父朝比奈元长监护的西远江,或者东三河的某个郡里,出任监察地方的检非违使厅判官。
第四章卧虎俯瞰三方原
辎车携带的财货众多,走得很慢,到得引马城附近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引马城又名饮马城,顾名思义,不论这两个名字中的哪一个,都意指水草丰美,可以蓄养马匹之意,故而才能城名中带有引马二字。
众人面前的这座城池,虽然比不上骏府城、井伊谷城这样国府城历史悠久,却也是颇有来历的。
具体筑城时间已不可考,据说最初在此地筑城的是濑名氏的家祖今川贞相。
后来斯波氏、吉良氏、今川氏三家幕府重臣之间因远江国的支配权,引发多次合战,引马城是控制三方原这块丰饶沃野的重要据点,也是在随着三家对远江国的争夺,数次易手。
直到应仁之乱中,担任引马城代官的大河内贞纲被高师盛的曾祖父击退后,才重新回到今川军配下,远江高氏也因功获封这座地位险要的城池,来替骏府监视西远江的豪族动向。
作为东海道有名的大城,比之骏府、井伊谷、佐久城这些东海名邑,城小而厚,但因为一直都是东海街道商贸活动的重要榷场,却也称得上繁华二字。
虽然是平城,但论及防御守备而言,比之白马砦、千国寺城这样的山城来说,也是丝毫不见逊色多少。
且因过去长达百年的争夺,历代城主都将这座城池,当做军事据点来不断加固,若远远观之,只觉得此城如虎,踞高处而俯卧平野。
岛崎景信先后跟着关东多家大名,打了多年的仗,堪称身经百战,熟知攻守之道,不像其他人将心思放在繁华的城下町,而是先注意到此城对控制整个三方原的重要性。
他扬鞭远指,顾对辎车内的高师盛说道:“引马城临海傍山,俯瞰三方原心腹,难怪武藏守家中得以横行远江,武运不衰。此城之险要犹如上野国的箕轮、厩桥二城,只要能把此地牢牢抓在手中,就算是翌日远江国内,兵乱四起,亦可闭门据守,坐观时局变化,静待天数轮转。”
高师盛以为然,早年他亦曾阅读兵书军记,但直到出阵信浓之后才真正开始慢慢体会,明悟军记里面那些晦涩难懂的记述。
不得不说,岛崎景信所说正合军法之道,此人虽然忘恩负义的虎狼之徒,却是极有武略见识,无怪绍田重高倚重对方。
高师盛生於斯,长於斯,自然明白这座引马城对於整个三方原,乃至远江中部数郡的重要性。
三方原正位于敷知郡东,整个远江国环抱滨名大湖,平野临海,阔野沃土,
敷知郡由此得名,‘敷者,布施於民也。’,姬街道正好横贯整个三方原而过,与麁玉、丰田两郡相连,共同形成了这块宽阔沃野。
而高氏所在的引马城与松井氏占据的二俣城,正好一上一下,遥相呼应,一旦出现任何风吹草动,便随时可以将整个远江国牢牢控遏住。
德川家康三方原为武田军击溃后,正是依靠引马城得天独厚之地利,跟武田家来回周旋,一直到拖到武田信玄头风发作,病死军中。
与其说那位东照大君有神佛庇护,不如说是这座城池对稳定远江局势,提供了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才能让德川家从颓势中,一举扭转乾坤,迫退了来势汹汹的武田大军,让武田信玄、武田胜赖父子的远江经略都功败垂成。
引马陈的城墙高大,外轮通体用石垣垒砌而成,高约三间半上下,宽有两间左右。开有四个城门,橹台、横张等防御性设施样样俱全,城外有护城河,河上有石桥。
因提前派遣使番传信,故而早有数名家臣在城外等候,这会儿见到辎车队过来,连忙带人迎接上去,城中不可能让这百十来人全都进去。
高师盛便让随从和辎车全都跟着出迎的家臣,前往城东的兵营内休息,哪里早已经有人准备好了饭食、热水以及寻宿的兵舍。
跟着高师盛入城的只有青木大膳、北庄盛忠、大井盛朝、立石泷、岛崎景信等寥寥十几人,所乘之车不过一领。
既回家中,便没有铺张排场的必要,故此趁着暮色将至,轻车简从之下,却是没有在城中引起半点的动静。
护城河的水很深,一眼望不到底,走在桥上,即便高师盛坐在辎车里面,仍能感觉水气湿冷,令人顿觉冰凉,本来因为连日赶路应酬的疲惫身子,也突然感到精神一振。
因为这会儿快临宵禁,所以城外町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各家座铺也在巡夜回见组的催促下,陆续打烊关门。
敲打空竹筒的声音回荡城中,透过附近人家虚掩的门窗,可以忽明忽暗的光亮,随后就是升起了袅袅炊烟。
为了防止走水,和有贼寇举火作乱,给城下町造成火灾损失。
除了冬日外,凡宵禁过后,便不在准许百姓们随便引火,有条件吃晚饭的富裕人家,都是趁着这段时间,抓紧时间烧饭。
过了时辰,被巡夜的回见组抓住,便会被押送去奉行所内受罚,轻者要罚两百钱,重者要被押送城门口,当众受到鞭挞。
是以,引马城内百姓的作息时间,极为稳定,错非婚丧嫁娶外,基本可以说是数年而如一日,丝毫未曾有所改变。
恰如镰仓时期的武家庄园一般,让全城上下,都一直受到各类名目法度的约束,上到家督本人,下至最底层的秽多非人,无一例外。
这等法度严谨的场景,让岛崎景信等一帮向来散漫的武士,大开眼界,不过对于在引马城生活多年的高师盛来说,这已经是最习以为常的事情。
远江高氏以法度传家,大至行军合战,小到日常起居,都有规章仪制可寻,不仅是宗族家人如此,甚至连城中的百姓,也都全部熟悉了这种刻板到有些压抑的生活习惯。
石桥再往前不是很远就是城门了,城门早早就关闭了,在跟引路家臣反复确认后,守城的足轻才打开南墙的侧门,放众人入城。
第五章浮华交会法度严
进入了城门,顿时感觉与城外大不形同。
城中内町街道上的行人,远比城外散去的町场热闹许多,虽然大多数街巷亦是销声匿迹,但高师盛等人进入的城南角落,仍旧有两条座商街仍旧算是人头攒动,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就已经早早挑起大红的灯笼。
各家座商都派了许多浓妆艳抹的游女,站在里中门附近,不断的搔首弄姿,为主家招揽客人。
那里是得到城主特许状,少数仍然能够在夜间开门纳客的座馆,多是些赌坊博屋、酒屋扬馆这种寻欢作乐的场所,亦有不少货郎在交纳一笔入街费后,扛着自己的振手棒进去沿街叫卖。
人来人往,说不上喧杂,却也是甚是热闹。
来往进出之人,除去做些小生意的货郎以外,无不是非富即贵。
或身着绫罗绸缎,或前呼后拥,从穿着上来看,多数都是到东海道贩货的有钱豪商,偶尔还能身穿袈裟,剃度出家的僧人前往这些烟花场所去,感化风尘女子,舍身来渡化这些红粉佳人脱离苦海。
看得跟随高师盛入城的也有善光院内的几名僧人,他们忍不住频频侧目,也不知道是愤恨这些和尚不守清规戒律,还是也想要跟着进去,一起参悟欢喜佛法。
负责治安的回见组随处可见,这些褐衣佩刀的番众沿着花柳街巡视治安,同时负责驱逐想要混进去坑蒙拐骗的浪人。
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有因犯事被抓捕进奉行所的浪人,对於这些妨碍城中治安的地痞无赖,回见组其实也没有太多办法,一般只要不闹出乱子,最多打一顿,就直接放了。
那点微末小罪,还够不上劳役,如果关押起来还要管对方的一日两餐,很不划算,也只能如此处理,只要这些浪人每月按时向回见组进献纳金。
只要不是杀人抢劫这等无法无天的恶事,回见组的番头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抬贵手,放过对方一马。
蛇有蛇道,鼠有鼠洞,大抵就是如此了。
远江高氏虽然以法立业,有迂腐的一面,同样也不乏灵活多变的法度。
因饮马城作为榷场中枢,从四方云集而来许多有钱的商贾,为了能从这些人手中赚取更多的钱财,扩张常备旗本,对抗彼时叛降不定的远江豪族。
在获封此城后,远江高氏当时的家督高师信,也就是高师盛的曾祖父就专门拆毁一些多余,甚至是不那么重要的防御建筑,开辟出了这么一片区域,来为开设城内町做好了准备。
不过并没有选择,如其他大名、豪族那样招揽豪商入驻经营,而是选择将土地分赐给部分落魄的分家,让他们开办了这些宵金窟。
既可以聚敛钱财,又能扶助穷困潦倒的族人,等这些族人富裕了以后,再让他们反哺本家。
远江高氏门下的豪商甚多,虽不如长田家这种横贯东海道的巨贾,但在敷知郡内也算是排的上号,甚至借助远江高氏的权利,辜榷住了滨名湖东岸,最重要的町场,舞坂宿内的开办赌场的专营权。
故而,远江高氏虽然宛行表高不足两万,但这个自上野迁徙而来的关东武家,却可以跟井伊家、朝比奈家、松井家这种东海道土著豪族平起平坐。
依靠的就是过人的财力,从浮浪牢人中募兵,组建完全脱产的常备旗本队。让领内的军役众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来进行安心耕作,来收获更多的兵粮。
有充足的钱财和兵粮,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操纵地方的局势,原本高氏也是要出阵信浓,但是合议过后,家中重臣都不愿意折损兵力,去参加那么一场徒劳无功的合战。
於是就一口气向骏府输捐了六千石兵粮,将远江高氏从出阵的名目中勾去,这全都是数十年来苦心孤诣的经营,积累下来的钱粮才能够如此轻松的做到。
辎车很快从花柳街的里中门口路过,岛崎景信跟长谷川隼人两个看着站在花柳街口,那些美貌的游女,更是有些跃跃欲试,这两个人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在寻欢作乐的爱好上,倒是出奇地一致。
花柳街作为消磨意气的场所,容易败坏地方风气,‘淫慢藏奸,秽赌多诈’的道理知道的人很多,但能够经得住诱惑之人,却很少。
故而,远江高氏自己的御家法度《武藏三十条》里面,就有严禁家中的武士、常备旗本,乃至是城内的良善百姓随意进出这些藏污纳垢的地方。
如果是百姓违令,仅仅是被罚重金和苦役,若有武士和常备旗本敢於犯禁,轻则革除家名苗字,重则会被勒令在花柳街里中门前,当众切腹谢罪。
高师盛这辆辎车,双牛驾辕,颇为气势,沿途巡夜的回见组看到在前头引路的家臣武士,连忙退避去道旁,为辎车让开去路。
高氏一门并不住在在天守阁内,而是城西的居馆。
高阶馆,本名是大河内馆,是大河内氏支配此城时居住的所在,夺占此城后,本着不要劳民伤财地理念,只是将馆名改换后,就直接鸠占鹊巢。
并且堂而皇之的,将大河内氏费劲心力开辟的庭院,给推平了大半,改成了演武的校场。
这么看来,其实长田利氏这个吝啬之徒跟远江高氏的所作所为相比,几乎并无半点差距。
高师盛打小生长本城,道路越走越熟悉。先是从大道转小路,又从小路转上大道,转来绕去,好不容易才终于到得居馆外。
城中格局,都是按照‘里巷’来区分,城中一个‘里巷’就相当於乡中的村落,亦有墙垣、里门,用来防备夜间出没的盗贼。
或者是城池陷落后,里巷百姓也可以在配合守军,依托这些墙垣继续顽强抵抗,或者聚众自保。
每个里巷都有单独的监门,来负责管理町民的各种琐碎杂事,但却不像庄所里的差役那样,有扶持米和年饷可拿,而是类似乡里村縂。
最初由町民自行推举,往往都是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来担任这份很有名望的工作。
不过发展到现在,基本不论那座城池内的里巷,都是被固定的监门家给垄断住了这份权利。
第六章御中法度勘定册
盖因里监门虽然没有固定收入,但是还是有许多油水可以拿的。
比如里巷中都会有最少一口水井,每户人家到了年底都需要像向里监门交纳一笔用水费,同时里巷净厕内的人畜,也都是有里监门负责沟通‘秽多非人’来清理,町民也要交纳清理费,至于清理出来的粪便,卖去乡下做农肥,每年也能收入不少钱入帐。
如果说镰仓时期,里监门还是一个苦差的话,到了室町时期就已经发展成了一门可以发家致富的营生,而到了江户时期,里监门更是纵身一跃成了最底层的幕府差役,成了武士阶层。
这些不起眼的里监门,不但控制着江户城粪便贩卖,甚至垄断了房屋出租的营生,变成了牙行,并且结成党羽,在江户城内作威作福,就连一些真正的武士也要避让这些泼皮无赖。
战国时代,还不像后来平稳安定的江户幕府那样,拥有能够让里监门这个小吏阶层,权力过度膨胀的合适环境,但目前来看,也已经初具比拟地头武士的权利。
远江高氏领内城池、町宿场中的里监门全都被录入军役帐中,战时要缴纳矢作钱,雇直浪人代替出阵,平日则课以重税,每隔五年便会对这些里监门的家訾进行勘验,重新分配军役帐名录。
根据家訾多寡,核定归属旗本役还是杂兵役。
高阶馆虽然不是里巷,但占地面积却足有两个里巷大小,自然也是要有里监门的。墙垣也不是如其他里巷那样用土木夯筑,而是如城墙一样用石砌而成。
矢仓、望楼一应俱全,连栋的高大长屋靠墙而建,这些都是城中回见组居住的兵舍,透过敞开的馆门,可以看见有不少回见组的家人在院落内忙碌。
一群荆钗布裙的妇人,正在水井旁边淘米洗菜,院子旁侧的灶台内生着篝火,显然是准备做饭,高氏因为家訾富庶,所以每月都能够准时发放的扶持米,从无拖欠。
这些回见组和他们家人,在城中百姓里面,算是生活条件最好的一批人,十户一组凑在一起的话,还是能够做到每日三餐。
看守里门的里监门,苗字姓大平,名叫大平信政同样是出自高氏的分支庶流,而且分家的时间还不算太远,刚刚两代人。
同时也是一名老武士,有近四五十岁,跛了一只脚,走起路来一瘸一一拐的,见到高师盛从辎车中下来,忙从侧门塾房中迎出来,欢喜的招呼道:“新九郎可算是回来了,当真想煞叔父了!”
高阶馆内的住民,除去那些回见组的家属以外,剩下的大多数都是高氏族人,不止有高氏嫡系子弟,还有各家改换苗字的庶流,多数都是分家在百年以内,以大平、南、三户、国司、玉井五家苗字为主,颇有身份的才能留住在居馆里。
如一色贞秀所在的佐藤一色氏、三方一色氏,若林大高氏等诸多远支则都被分去乡里担任地头,甚至沦落为了普通百姓。
高氏作为嫡系,加之法度森严有序,其余分家自然对本家子弟都恭敬有加。
高师盛连忙上前扶住,迈过门槛时差点摔倒的老武士,微笑着点了点头,用略带埋怨的亲近语气,说道:“五叔父慢些行,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大平氏跟高氏本宗分家不过两代,尚未出五服,按照辈分来算,这名老武士算是高师盛的近亲叔伯,也对,若非亲信家人,家督怎么可能放心对方来当里监门这么重要的位置。
“新九郎离家前往骏府奉公,一去就是好几年,前阵子又听闻你回远江当了保司,本还道你能回家看看,不想又被点选中了,跟着军势出阵信浓,合战中刀枪无言,怎能让我不担心?越后兵听说很是厉害,没有受到什么危险吧?”
“一切都好,有劳五叔父挂念,况且我只是跟随着朝比奈信置兄长身边,在信浓转了一圈,若这都算危险,那天底下就没有安全的事情了。”
这名老武士看到高师盛露在衣领外的脖颈上有一道伤痕,以目视之,他年轻也是久经战阵,当然看得出这处伤口位置的凶险,若是再深上一分,恐怕就要性命不保。
大平信政叹息道:“新九郎何必拿话哄我,小老儿还没到糊涂的时候,你在信浓国杀得人头滚滚,被人称为鬼武者的事情,早就传遍东海道了,我又不聋不瞎,怎会不知?”
闻得这句牢骚的话语,高师盛不以为意,松开大平信政那被刀枪磨出厚厚一层老茧的双手,摸了摸脖颈上的伤痕,轻描淡写地嬉笑道:“这算什么?当年五叔父一战能手刃斯波军十余骑,这才是当之无愧的鬼武者,新九郎我在合战里面,可是被敌军追的抱头鼠窜,哪里比得上五叔父骁勇。”
“哈哈!你同辈兄弟里面那么多人,就只有你最会拿话唬人高兴!”大平信政怕打着那条残腿,很是受用自家侄儿的这番奉承话语,末了抱怨道:“老了!老了!不服老可不行,以后本家的武运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子,我这个只能杀杀尾张弱兵的老头,怕是不成咯!”
高师盛笑道:“叔父何以言老,等来日我能够挂旗出阵,必然要请五叔父来当先手大将。”
“快快进去吧!莫要让老家督久等!”这几句话,可算是说道大平信政的心里去了,不由哈哈大笑。
高师盛拱了拱手,便带着麾下的众人鱼贯入内。
过去的远江猛将,现在高阶馆内的里监门大平信政,看着高师盛麾下的这群剽悍武士,称赞似的连连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我高氏子侄辈出色的不在少数,但要说善于恩养人心的,却是没有一个比得上新九郎。”
於是越看高师盛便越觉得顺眼,越顺眼便越觉得欢喜,一会儿不住的摇头,又一会儿不住的点头直等高师盛等人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
第七章聚族相居馆邑中
这才想起来让招呼几名回见组的家人,吩咐道:“将辎车找个地方放好,在把牛送进棚户里面拴好,这两头畜生赶了一天的路,别忘了多加点草料。”
牛身上的汗水未干,湿漉漉的,大井信政抹了一把,在门柱子上抹干净后,有些疼惜的嘱咐道:“夜晚天凉,记得把牛身上用干布也擦一擦,这么精贵的牲口,可不能叫它病了!”
说完,又是摇着头,一瘸一拐的回入内门侧塾房的屋中歇息,灶台作好饭菜后,自然会有人专门给他送进去,伺候着这个名下有两百石高宛行的里监门用饭。
相比较城中其他各里巷,高阶馆明显更加整洁有序。
馆内的主要道路笔直,铺着青石板。每天早晚,里监门都会安排奴婢打扫干净,今天也不例外,负责洒扫的奴婢见到高师盛等人路过,纷纷避让到两旁,俯首跪拜,等待这群武士走后才敢起身,继续忙碌。
高阶馆除去供回见组居住的兵舍区外,剩下的部分同样分作内外两层,外宽内小。外馆跟寻常的里巷并无不同,巷子两边都是高大的长栋屋宅,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的整整齐齐。
巷子中的空地处,都种都有树木,或桑或榆,也有橘、梨、这种果树,枝叶繁茂旺盛。
远望如冠盖相连,每当起风之时,飒飒摆动,响声不绝於耳,如同是出阵时的长幡旗帜,惹人侧目。
反而武家最喜爱的樱花树,却根本不见。让跟从在高师盛身后的诸人很是惊诧,对此高师盛也不知为何,也从无人跟他说起过为何不见樱桃之花,私下揣测,大抵是家中死板守旧的风气所致。
城中的所有规格,从城防守备,到桑榆树木,一如曾祖所留的之初的模样,即便这么多年间有所损坏,也都是竭力还原旧观,而非推倒这些腐朽旧物,革新来过。
在高师盛看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祖宗之法,纵死而不可变。
维持陈旧理念,虽然让远江高氏得以紧紧维系着跟分家之间的关联,在战国乱世中保守住了这份难得的家业。
可这种抱残守缺的行为,同样限制了家中的发展,宛行自迁居引马城后,除了自行开垦的名田外,就再也没能从骏府那边获得过恩赏加封。
这种不曾改变的风气,既让高师盛庆幸,又难免觉得厌恶。
庆幸是他也属于那种念旧之人,看到离别多年的居馆,仍旧像自己刚离开时那样,看着尽皆熟悉之极的人、景、物,不由让时刻忧虑的心绪,赶到了放松许多。
同时又莫名的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疲惫无力,法度二字带来那种深入人心的约束,绝非外人所见的那般,井然有序,全无半点后患。
这二百年来,试图逃离之人,不在少数,但真正是否有成功者,却非是高师盛所能知道的事情,或许有,但更多的大概是脱离宗族庇护后,就此消亡在隐匿中。
高阶馆内皆是同宗族人,高氏不必去说,都是本家子弟。大平、南、三户、国司、玉井这五家的族人,虽不见得都认识高师盛,但却是认得他阵羽织上的本宗家纹。
远江高氏各支的家纹大同小异,但本宗家纹多是白底黑色,以彰显源氏武家的出身,而庶流则是偏向青、赤二色,故而主从身份,很容易区分。
带人走在居馆廊道中,不时碰见有人从两侧的院中走出,或是从里巷外回来,一路上都是恭敬问安的声音。
有相熟的,知晓他到底是何人,见高师盛衣冠齐整带着随从回来,免不了要上前叙话,高氏虽然尊卑有序,但互相问安过后,攀谈就随意了很多。
有的叫他‘相马殿’的,也有称呼他为‘九郎’或‘大兄’的,前者多是比他年纪大的长者,后者则是辈分与他相同年轻人。
高师盛兄弟姐妹四人,他作为庶出长兄,不仅是三位弟、妹的兄长,更是远江高氏族中同辈中的长兄,这声长兄可不是简单的一声称呼,而是他要切实肩负起来,为这些同宗子弟张目的责任。
远江高氏内部的家法中,开篇第一条便是;‘家中和睦’四字,维持住家中和睦比扩张宛行还要重要,任何妄图形式,分裂远江高氏和睦的行为,都是最为大逆不道之事。
在这种家法约束的氛围内,远江高氏内部虽然仍旧有诸多矛盾存在,比如嫡系子弟欺压庶流的情况存在,但遇到外敌时的向心力,远远超过当世的多数武家。
高师盛自幼就没有主家长子的架子,故而在族中同辈间的名声甚好,加上他母亲时常散财有救助穷困族人的举动,还收养了许多失孤的族子,故而许多同宗都仰服其德,因而愿意与他亲善来往。
喊他一声大兄的武士里面,不少就是他母亲代为抚育长大的族子,说句情深意切,也不能算为过。
碰上叫‘相马殿’的多是长辈,高师盛就同样恭敬的回礼问好;碰上同辈兄弟,就停下脚步,与对方多说上几句,询问家中情况。
而今他名声大振,却仍旧能够放下身段跟这些碌碌无为的从弟们,和发迹以前那样攀谈,着实让不少人都受宠若惊,不过看到他身后跟着十几名随从,也都识趣的没有耽搁太多时间,应酬几句后,就拜辞离去。
北庄盛忠等人对自家武藏守这种和煦性子,早就见怪不怪,关注的更多则是居馆内,那些大大小小,随处可见的校场。
不远处的箭场内,一帮子临近元服的孩子,在落日的余晖中,由几名年迈的老武士的指挥着,对着远处的标靶,不停开弓射箭,惹得他们一阵观望。
不过当世武家,多以弓马之道立身,许多武士刚一元服就能跟随宗族长辈出阵骑射,算不让太过惊讶。
如岛崎景信、青木大膳这种天赋异禀,勇武过人之辈,往往在十四岁之前,就完成初阵,且能讨取敌兵首级,反倒是高师盛这种不谐兵法的,才是异类。
第八章千胜马印传家宝
高阶馆内住户上百,本家之人多住在馆西,靠近天守阁的方位。
高师盛从南门进来,一路上不断和人说话,又经过外里门、内里门,慢慢地穿行过大半个居馆,才到得祖父退隐后别居的佛堂外。
供奉佛堂的宅院很大,前后三进。
把守佛堂大门的两名武士,只允许高师盛独身进入内堂,而众人则全都被拦在外面,被请去外院的箱庭静候,自有奴婢出面服侍。
前往佛堂的廊道两旁,挂满了各色幡旗,从武家中最常见的‘左右三巴神纹’到代表足利氏一门众身份的‘二引两纹’,林林总总大概有数十面之多。
这些都是南家一系高氏,数百年合战大胜后,缴获敌军的马印幡旗,里面有多少幡旗,就代表了高氏过去曾击败了多少强横一时的武家。
凡出阵有胜,虏获敌军主将之印旗,都要回返本家,敬献宗祖。
廊道两侧诸多印旗中,值得一提的拢共只有三家,分别是建武新政时,南北两系高阶氏合力攻入镰仓幕府,夺取末代执权北条高时的‘北条三麟纹’大旗。
第二面则是‘观应扰乱’中高师泰逼迫副将军足利直义出家后,从副将军御馆内得到的‘足利二引两纹’指物,南家大高一系继任镰仓执事一位后,便也将这面马印旗收入囊中当做家宝流传。
最后一面为南家高氏宗系,独立击败扇谷、山内两上杉氏缴获的‘竹雀纹马印’。
恰好源平藤三姓朝臣皆有,另外还有斯波、今川、吉良三家足利一门众之旗,小田、小山、结城、佐竹、皆川、那须、千叶等坂东八屋形处夺取的马印,其余如从织田氏、大河内氏、三河细川氏庶流、松平氏、井伊氏等这些出身相对低微的武家马印,几乎可说是不值一提。
这三面源氏、平氏、藤原氏名门的马印旗本物,早就遗失多年,再加上远江高氏并非南家嫡系,廊道外这些幡旗大多数都是仿造,来彰显武名之用。
不过今川、吉良、斯波三家一门众之旗,却是当初远江高氏担任东海横目代时多次浴血拼杀夺取来的,名副其实的镇家之宝。
高师盛於川中岛合战中,夺取的信浓豪族家中的马印旗则早就派人进献家中,那些印旗数量相当之多,几乎可与现存的印旗媲美。
不过这些北信豪族多是出身不显,或者早早落魄的武家,里面能有资格同列於众多幡旗之间的,也就唯有长尾政景的马印旗了。
可在高师盛的祖父,远江高氏前任家督高师国看来,虏获长尾政景这等武将的马印旗,根本算不上什么值得夸耀之事,是以未曾举办祭典来庆贺。
若是村上义清这位信浓四大将之首的印旗,估计就要郑重其事的好好操办一番。
高师盛穿过幡旗飘扬的廊道,来到后院佛堂门前,见有一名年岁略小於自己的武士,垂手而立,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少辅,祖父可在佛堂之内?”这名武士却是他的异母二弟,同样是远江高氏的嫡长子,下任家督高师义。
高师义通名少辅次郎,是朝比奈元长的女儿丹波局所出,不过丹波局去世的早,便由高师盛的母亲出云局一并抚养长大,同样是去年回转家中,在家臣团的辅佐下,开始接手家业。
当世武家,许多家督都是早早隐,让嫡长子早早接手家业,或是退居幕后操纵家业,这种方法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让新家督可以早早积累威严,为日后正式打理家业做好准备,避免出现中道崩殂之事,今川氏、毛利氏、尼子氏都是如此。
坏处则是,一旦父子因为开始争夺权力,或者说对家中日后的方略出现矛盾,很容易就会出现,父子相残的情况,比如造成天文之乱的伊达家,和二阶崩扰动的大内家。
一旦家中内乱,彼时不论谁胜谁负,对武家来说都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远江高氏内部,目前所有的权利都集中在退隐家督高师国手中,外加从属於今川家,对外事宜都是以骏府法度为主,倒是不用担心会出现内乱骚动。
“见过兄长。”两人相差四岁,高师义今年刚到弱冠之年,见到自家兄长先开口后,才连忙躬身还礼,恭谨地说道:“祖父听说你刚才入城,立刻命我在这里等你过来。”
高师义少年失孤,父亲又受骏府之命,长年在外奉公,加之幼时体弱多病,都是由出云局悉心照料,为了不惹人非议,更是做主让自己的亲子高师盛替他前往骏府奉公数年。
即便现在可能会出现家督之位的勾连,可对兄长的这份尊敬,确实是发自内心而出,并非作伪之态。
“那就不要让祖父久等,快领我进去拜见。”高师盛对自己二弟,让他先行礼问安之事并无不满,两人感情很不错,奈何尊卑家法如此,并非是他们两个就能够随意更改的。
两人知道眼下,并非是寒暄客套的时候,高师义领着他迈步入院,穿过庭院后,先至佛堂等候,随后去禅房去请静修的祖父高师国。
高师义很快就引得一名老人回来了。
高师盛快步到门口,和高师义一块儿服侍祖父脱下木屐,搀他登堂。高师国座上主位,说道:“你们也座罢。”
高师盛、高师义兄弟两个才跪坐侧席。
“听少辅告诉我,你前天派人送信回来,说你不想前往骏府任职,反想让家中帮你求取一郡检非违使?”
高师盛刚坐稳,闻言立刻起身,避席俯拜,恭恭敬敬地说道:“是······孙儿自骏府奉公以来,历任侧近、奉行、同心、保司、乡佐、兵曹数职,深感过往见闻寡陋,才器浅薄,我家以法度立身,窃以为刑名之道要比前往骏府奉公···更能做出一番功绩。故而才斗胆推却家中的安排,想要留在远江国,在丹波舅父麾下继续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