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至
一枝娇娇的蔷薇毫不见外的开在菱格的窗外,颜色清艳极了,和着丛枝上其他蔷薇花的芬芳,仿佛最爱嬉闹的稚童一般笑着说着扑面而来。
舒妹儿颤悠悠的睁开了眼睛,眼前之景还如之前,她不死心的猛得闭上眼睛,再睁开,那朵蔷薇花依旧顽强的开在自己的眼睛里。
身上盖着的被子散发着野皂角特有的青涩香味,左右手互相死掐的疼痛感一阵阵的正刺激着神经,再打量房间里的布局,只是简陋的一床一桌以及两个叠摞起来的木头箱子再无其他,简单的陈设透露出生活的气息,所以自己还在人间?
仔细回想醒来之前自己还在忙着的事情,这里既然不是考古现场,那么是自己落入墓葬坑旁的盗洞后,又被人救了回来以后安置在山里老乡家了吧。
真好,能够活着就好,如果因为工作的原因一不小心丢了自己的性命,还不知道惹哥哥怎么伤心呢。大哥已然患了绝症,却和牧云姐姐一起瞒着自己,他们的苦心自己明白,为的就是想让自己无忧无虑的好好生活。既然这样,这次工伤的事也绝不能让大哥他们自己知道了。
心里正盘算着呢,一声脆生生的“你醒了?”打断了舒妹儿的思绪。
她循声看去,只觉得是天雷滚滚而来,而她却无法动弹半分,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一个穿着长粗蓝布褂子、斜面衣襟延入臂膀处的盘扣边连着肩上还打着两块灰色补丁的妇人笑脸盈盈的站着门口和善的跟她打招呼。
舒妹儿愣愣的看着那妇人带说带笑的走到自己面前,很是亲密的摸摸自己的额头,好似松了一大口气说道,“你这妮子,气性咋那么大,虽说你娘也随你爹去了,两间茅屋和屋后一点菜地被乡里收了回去,可你也不能寻死啊!”
舒妹儿躺在床上傻傻的盯着那妇人的脚看,草鞋,居然是草鞋,这是哪里,居然还打草鞋穿?至于那妇人一连串的话,她是听了进耳,可是却没走心,她有点回不过神来,这个女人是和自己说话吗?
可是为什么,她说的话,自个儿一句也不明白。
不是语言不相通,而是那话里的意思很奇怪,什么“爹娘”,什么“乡里”,还有“寻死”啥的,这跟她舒妹儿有什么关系!
妇人看着舒妹儿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发急,手头就重了些揪着舒妹儿的眼皮,脸凑的很近的盯着小姑娘的脸瞧,嘴里还叨叨,“我家铁儿费那么大劲儿把你给救回来了,别千万白折腾了,长的再漂亮,一无爹娘嫁妆,再病成傻子,我还指望什么哟!”
从那妇人张口说话,嘴里的气息喷到舒妹儿的鼻子里,说不上来的那气味让舒妹儿不由得小声咳嗽了起来。
那妇人看舒妹儿咳的可怜,摇摇头把她一把抱坐了起来,让舒妹儿半倚着床栏杆,自己从桌上端来半碗水,往舒妹儿的嘴里灌去。冰凉的冷水使得干哑的喉咙得到了滋润,舒妹儿缓过一口气来,终于回神了,她心里一边忖度着,一边含着笑问道,“婶子,我这是在哪里?”
听到舒妹儿开口说话,那妇人很是高兴,她笑容倍增,半是含怨半是提醒,“哎哟,你这妮子,这半天不开口,一开口咋不会认人了,明明该叫我赵大娘的,别是这昏迷了两天,脑子被水给泡傻了吧?”
妇人一边说着,一边还是凑近了看了看舒妹儿的脸色。舒妹儿尽量不着痕迹的往床里面缩了一点点,慢慢说道,“对不住了,大娘,这会儿我脑子还有点昏昏的,有点弄不清楚。”
那妇人一拍大腿,仿佛如释重负,“我就说呢,虽然从前你和你爹娘住在后山下,和咱村里人打交道不多,可大伙儿也知道你爹疼你什么似的,直叹你错投了胎,这么聪明可惜不是男孩儿,你哪能这么容易傻掉了呢!”
看着这妇人一副心有余悸却又无比幸运的神态,以及她说的那些话,舒妹儿心中不由生出大大的疑惑,如果不是这位赵大娘认错了人,那么“我是谁”?
她心里想着,便张口跟妇人提出要求来,“大娘,有镜子吗?我想看看自己。”
妇人挥挥手笑道,“小丫头,咱们这穷人家哪有那稀罕物,只在镇上杂货铺里瞧见过,咱家里可买不起。怪道你要投身在秀才家里呢,想来你娘有那个吧?”她一边说着话,手里却不闲着,又将舒妹儿扶着躺下,快言快语道,“可惜你秀才爹没了,你呀就没那个当小姐的命。咱寻常人家长的俊丑都不当吃喝,快好好歇着,身体养好了才是正理。小小人儿不该有啥重心思。”
受不住那妇人铁一般的手劲,舒妹儿顺势又躺回到了床铺上。单薄的身子似乎也受不住刚才的一番折腾,此时又倦倦欲睡。那妇人也不再言语,帮舒妹儿掖好被子,转身出去带上门离开了,门外不知道有谁叫唤,只听得那位赵大娘极其爽利的应答。
待确定屋外再无声音,舒妹儿倏地睁开了眼睛。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的清醒过来,再一次仔细的打量屋子四周的环境,这才看清,倚窗而开的蔷薇那娇艳的颜色衬托的窗户分外刺眼,不过是四面土墙中在面朝南的土墙上镶嵌着简单的菱格木窗,而屋子的门看起来也有些低矮,灰扑扑的门板上斑斑驳驳,露出岁月的沧桑。
眼神落到自己所睡的木板床上,这和自己从前在农村看见的那种普通的架子床也不同,确是比床不如,比榻简陋,好像是几块木板拼围搭建起来的,稍稍动弹,便能听见“吱呀吱呀”的声音。
当她的眼神再转到自己的身体上,看手看脚又摸遍了身体,舒妹儿狠狠的吐出一声“**”,抹了把脸,无奈一笑,阖目而睡。
第二章 六年
远远看去,齐云山高插天,古木蓊蔚,走近了再看此山,还是倍觉峭可观,郁郁苍苍。
此时,夕霞晚照,从山里下来行至半山脚处暂停下来歇息的几人,在一旁的山溪里打水解渴,憨实的赵铁柱把打上来的水用两个竹筒过滤了几遍,这才忙忙送到几人当中唯一的女性手中。
只见那姑娘也不推托,很是大方的道了谢意,利落的接过竹筒,一昂头,毫无风范的猛灌几口,清澈的溪水在夕阳的光折之下,分外晶亮,犹如一连串的珠玉簇簇拥拥的落进了那樱桃檀口,直看呆了几个半大不小的小子。
其中一个朝赵铁柱挤眉弄眼,话却是冲那姑娘而去的,“魅儿,你铁柱哥哥的水果然甜吧?不如哥哥我再给你打一筒来,保证和铁柱打来的水一样好喝!”
那姑娘却是一丝羞涩也无的接口道,“二狗哥,多承你。你若是当初救我命回来的那个人,里正爷爷将我许给你的话,此刻我就喝的是你打的水啦。”
独特微哑的声线里又带着点软糯糯的尾音,似一片轻羽扫过众人的耳膜,直击心脏。小姑娘声音娇娇的,语气却很泼辣直白,堵得那个开玩笑的毛头小子一阵语塞,没法接下去话来。
众人一阵轰然大笑算是解了这小小的尴尬,赵铁柱似喜欢又似无奈的盯着那单薄的纤细身影看,却也无法可想。
那位叫“魅儿”的姑娘,便是舒妹儿彼魂代此身,穿越而来这个不知何方时空之地。此刻,她并不把刚刚别人的玩笑话放在心上,也不为自己回的话甚觉介意。魅儿迎风而立,面西而站,只瞧灿烂如锦的晚霞光影里,天低处可见平畴远村,炊烟萦绕;回身向来处看去,只见怪石苍翠,山顶层层,奇峰森列,驾轶云雾,再朝山南俯瞰,却是江水带绕,云湖镜开,江水帆樯,星星点点,出没烟波,好一派繁华忙碌的景象。
她不由得展颜一笑,庄周梦蝶也罢,蝶梦庄周也行,此时此刻,此山此景,自己他人,不过也是沧海一粟、江水一浪而已,既来之则安之吧。
“笑了,笑了!”几个人在彼此不知却又不约而同的偷偷观察魅儿的时候看见了她刚刚那如花一笑,都非常的激动,他们互相间你撞一下他的腰,他踢一下旁人的脚,推推搡搡中露出心中的欢喜。尤其是赵铁柱,激动的更是不能自己,他被人推了一把,一个趔殂直直地堵在了魅儿的面前。
“魅魅儿,魅儿妹妹,你笑了?”赵铁柱看着面前的小人儿,大气也不敢带喘的,一张黑堂堂的脸憋的能见红影儿了,却憋了半天憋了这么一句傻话出来。
“嗯。”魅儿淡淡一笑。
她能看出铁柱激动不可自抑的心情,可是也只仅限如此,至于他为什么要高兴成那样,或者他高兴不高兴,实在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尽管她和他同住一个院子里,名义上还是他的小媳妇儿。
去岁冬天,从城里学徒休息回来的赵铁栓瓮声瓮气的跟他娘说,想娶苏魅儿为妻,把赵大娘余氏气个倒仰。虽说苏魅儿还没跟赵铁柱圆房,可当初自己想捡个便宜,认定既然是小儿子救了那丫头,以后便娶她为妻,里正也点头同意了的,并为此还将收缴回的苏家家产里的两匹布和一个铁锅分给了她家。
如今大儿想要魅儿,自己若是同意,又该怎么和小儿交待,何况随着魅儿的长成,那小模样早就让村里不少人家红了眼,如果改了人选,别说家里铁柱不能够同意,只恐怕在村里还要闹出事儿来,因此狠心不答应大儿的请求。
尽管苦口婆心的劝大儿一番大道理,可余氏的心里团团的火还是无法泄去,十之**是那丫头渐渐懂事了,想要过好日子,才会小小年纪就去勾引的大儿心猿意马。要知道,这兄弟俩自幼就和和气气的从不争抢,怎么如今大了,竟然有这想法,一定是这死妮子挑唆的。
庄户人家急了眼了,那就管不住嘴里喷出的是什么话了,余氏一番连骂带说,甚至指着苏魅儿的小脸说出“小贱银复”,使得苏魅儿来这里六年堪堪焐热的心一下子“噗通”落进了十八层冰窖里。
她似笑非笑,拨开赵大娘的手,淡淡说道,“大娘,我六岁来你家起,五年多我没多离你眼前一步,怎么教养难道不是你尽管着呢,这‘银复’两字我没听过也没学过,大娘仔细旁人听了笑话。”
家里的一番鸡飞狗跳难逃过隔壁邻居的眼睛和耳朵,不多久村里人或多或少的都知道了赵家的闹腾,自然明里暗里避免不了指指点点。
这些暗地里的是非议论传进了赵家人的耳中,因此在赵家又引起一番波折,赵余氏是个刚强要面子的人,她咬着牙将赵铁柱和苏魅儿叫到自己跟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既然两人的事从前是在里正老爷和村里人跟前过了明路的,那就等苏魅儿十三岁的时候跟铁柱圆房,在圆房之前,苏魅儿必须由赵铁柱看着,但是苏魅儿也不许勾引铁柱儿伤风败俗,否则就给打折了腿卖远了去。
她想着将两个孩子形影不离的放在一起,一来好防止小姑娘心思多,二来能培养培养两个孩子的感情,三来断了大儿的念想和村里人的碎嘴,直等圆房那就万事大吉了。
自此赵铁柱去哪里都带着苏魅儿,小姑娘也不娇气,跟着赵铁柱上山下田,从不叫苦叫累,整个人安静的不得了,惹得村里人侧目不已,甚至当面质问余氏,是不是把小姑娘给管教的傻了,苏魅儿却当面回村里人,“大娘一家心善,活命之恩,唯谨言慎行报之。”
文绉绉的言辞不由使人想起,这姑娘原来还是秀才家的孩子呢,跟着她那死鬼爹也是读过点书的。如此想来,真是造化弄人,大家原本看笑话的心思也淡了下去,这也是个可怜的娃呀。
第三章 家常
赵铁柱回到家里,兴奋的像个孩子似的,围着苏魅儿转。
赵余氏是能看得出这些的,她没好气的瞪了两眼朝自己嘿嘿傻笑、只知道闷头干活的憨丈夫赵大山,恁个棒槌,摊上这一家子没心计的爷们儿,真是要人老命。
瞧小儿子那个热乎劲,枉费还比人家魅儿足足年长了五岁,却摆不住架子,照此下去,恐怕真有可能“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愁煞人。
虽然心里老醋翻了天去,余氏面上却还是把得住的,不管如何,这日子还长着呢,且指望着苏魅儿能够给赵家传宗接代呢,生个俊俊又聪明的孙子才是头等大事,因此她并无异色,反倒比寻常还热情了三分。
苏魅儿依旧颜色淡淡的,悄声收拾好自己后,就安静的帮忙摆了碗筷,坐下吃饭。
余氏心里有点纳闷,才刚刚关院门儿的时候还听见门口经过的两个后生说起魅儿今天下山的时候笑的可好看的话,联想小儿子之前回来的那个兴奋劲儿,此事估计是真的,怎么小妮子坐下了又一声不吭的了,难道小人儿还记着她的仇?
心里寻思着,余氏就不由自主的时时观察苏魅儿,可惜并没有从小妮子的脸上看出半分不妥出来……
月凉如水,遍地撒银。
中秋过后天渐渐寒了起来,余氏拢拢身上披的夹衣,回想起晚饭桌上看见的情形,对着窗外的夜色深深的叹了口气,那丫头,不愧是秀才公家的种,小小年纪就能喜怒不动于色,贼精贼精的。
真是“儿女都是前生的债”,为了一家子和睦,也为了小儿子将来的日子着想,看来抽时间还得和这丫头好好的说一说。要不然,小儿子一辈子被小丫头捏在手心里,万一再被挑唆的和自己这当娘的离了心,那可真是亏大了,哭都没地儿去哭。
想来想去,越想越烦,她扭头看对面酣然大睡的丈夫,不由得恨恨的掐了一把他腿上的软肉,赵大山睡的迷迷糊糊的,也不睁眼,嘴里含糊嘟囔着“栓子他娘,又咋的啦”, 翻了个身,依旧睡去了。
瞧此情形,余氏恨得直磨后槽牙,却拿自己的丈夫无可奈何,她深知赵大山的为人脾气性情,是个侍弄田地、过日子的好手,却不是个善于表达的憨货,指望他能出来管事,不如相信公鸡生蛋,太阳打西出山吧!
太阳还是从东方升起,日子还是依然一如既往那般过活,苏魅儿也依然安静的跟着铁柱身前身后的形影不离却依旧少言寡语。
余氏冷眼瞧了几天,也琢磨不出这丫头心里面到底是如何想的,她思前想后,除了肯承认自己那天发火是有点急躁了,只叹这小妮子脾性难改,自幼因为爹娘没了、乡里没收她家田产而气性大发以死相争,如今不过是白说了她几句,就摆个脸出来,待明年和小儿成亲后过起日子来,自己当婆婆的难道也要这么着在她手下讨生活?
几度思量,余氏决心要好好敲打苏魅儿一番,当然为了小儿将来的日子,该笼络的还是要笼络的的。
这一日,余氏拦住正要和铁柱出门的魅儿,笑吟吟的说道,“魅儿,眼看着秋风起来,天就要变寒了,你今儿陪我去镇上一趟,你和铁柱成亲的东西有些东西也该先置办了些。”
苏魅儿听了却是摇头,回道:“大娘,不用,我和铁柱哥成亲不过是两个屋子换成一个屋子,日子还是那样过,不需要特意置办些啥。”
余氏一愣,半是狐疑的问道,“怎么,难道你不乐意和铁柱成亲?”
苏魅儿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急的满脸通红的铁柱,复又转过头来直视余氏,反问道:“大娘,何出此言?”
余氏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心里有些不忍,可话该说明白的地方就不能捂着,她肃着脸色冷哼,“嗬,哪个小姑娘不爱俏,更莫说要置办成亲的东西了,你说不要,莫非还想着铁栓?你可别忘了,你是铁柱的媳妇儿!你若想挑三拣四。调拨他们兄弟俩,莫怪我心狠处置了你!”
苏魅儿心中气狠,却不想再惹出什么风波来,因此尽量平稳了心绪,说道:“大娘,既然早先你在村里说了将我许给铁柱哥,我自然就是铁柱哥媳妇,又怎么会想着铁栓哥,大娘误会我不要紧,可别因为我一外姓人惹的他们两兄弟不和,那罪过我担待不起。若是大娘不信我,我不过是孤身一人,唯命一条,也罢,这条命我双手奉还,绝无二话!”
此言一出,赵铁柱已经受不住了,他不由得大声喊了一声“娘”,一双大眼包含浓浓的哀求。
余氏见了,心里不免更是生气,却也心疼小儿。她闭了闭眼睛,内心翻腾,罢了,为了一家子安生,歹人好人都由自己一身承担吧。
“你个傻丫头,大娘何时说要你的命了,不过是提醒你一声,安生跟铁柱儿过日子,你就这么发急,动不动就拿命来吓唬人,我可受不住哇。你瞧瞧,铁柱都心疼的跟个什么似的了。”边说着,她用手亲呢的点点苏魅儿的秀气的额头。
魅儿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不说明,也只是老老实实的回道:“大娘,铁柱哥救回我性命的,我懂知恩图报的理儿。”
“好好,你是个识字知理的好孩子,以后和铁柱成亲后好好的过日子,就是报了他舍命救你的恩情了!”
“娘,你咋能这样说!”
“大娘,我知道了!”
赵铁柱和苏魅儿的声音同时响起来,余氏倒是满意了几分,看来这两个孩子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默契的,想来以后定能过活好的。
余氏伸手搭在额前虚眯着眼看了一下太阳,估摸着快要接近辰时了,连忙拍拍掸掸自己身上的浮尘,拉着苏魅儿的手笑道,“好孩子,大娘知道你懂事,虽说你们明年正月里才成亲呢,可是一些该买的东西趁现在就提前置办好才是,若是到了年底,那真是黄土也贵三分,也太不合算了些。你不用担心家里,才完了税,如今家里竟不缺给你扯红布的钱。”
苏魅儿心中暗叹,她真不是想谦虚心疼什么,只是担心自己,这模样能出去现世吗?
第四章 惊艳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钱远鹏一边摇头晃脑的轻轻歌吟,一边下巴轻扬示意自己的同窗好友兼表哥褚之鹤看窗外楼下大街上那鲜亮夺目的倩影,轻佻的笑道,“同梅表兄,没想到你家山场这边居然也有如此绝色人物,若不收回府中,散放山野之中实在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褚同梅也确实是被眼前的绝色给惊了眼,但他年纪阅历都比钱远鹏多得多,自然没有那般眉飞色舞,反而口气淡淡的说道,“再美的绝色不过是为那么一小撮子人准备的而已,你我兄弟当该有大志,争取早日做那人上之人,又何愁哪样美人没有!”
“是,是,我听兄长的,听说安康府的李大富人家中广屋连云,还在千里汉水岸边盖了上百座庭院,每院置一小妾, 可谓是“百妾主人”,千姿百色任他时刻把玩,想来乃为人生一大快事啊!”
“愚见,肤浅!乐游,你只看见他纸醉金迷,可知道他这不过是汪洋浮舟,若是一个大浪打来,倾覆不过是眨眼间之事。你是我嫡亲的表弟,自然是共同进退,你且听得哥哥一言,这世道,如无官无权,钱财不过是无根浮萍,无主之物,就是一长腿的长工,谁狠便往谁家去。”
话说到这里,褚之鹤沉默不语,想起来家中的一些事情,心肠不免又硬了三分,这世道,“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若不早先做点准备,只恐怕到时候下场比之更惨。
他招手自己的常随,示意他看楼下大街上那个穿暗褐色布衣却是满街唯一焦点的女子,低声吩咐了几句,常随连连点头,随之便下得楼去按吩咐去办事了。
钱远鹏见了,免不了朝自己的表哥挤眉弄眼一番,暗自嘲笑兄长的假面正经。
褚之鹤也不便在外和表弟多解释说什么,只淡淡的说了声“我自有安排,你将来便知道了”,随后按下不提。酒酣耳热之际,两人论了一阵春闱的事情,又谈了些书院的教授经义,渐渐地谈的越来越入神,兴起之时,声音不免过高,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褚之鹤为人心思细腻,见此情形,自然招店家过来会了账,便携钱远鹏离了店上车而去。
那镇上小酒店本就不大,这两人一离开,旁人便议论纷纷,有好事人招手店小儿打听那两个年轻人的来历。
店小二见状,不免要得意一番, 张口便道,“客官你看那两位公子,丰神俊朗,器宇轩昂,便知道他们来历非凡了”话没说完,掌柜的一声高喝,“兀那磨蹭的,这边有客来,还不赶紧的上去招呼!”
小二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连连作揖,“客官您先吃喝着,我去招呼客人了。”话说完,一阵风的溜到门口,伸手哈腰的招呼旁人去了。
好事者在小二这里没打听到,却也有店里常客、镇上的老住家知道些刚刚那两年轻人中、高个方脸的公子的来历,一番话娓娓道来,大家这才知道,原来那看起来略年长些,面相端方严肃的便是这里齐云山褚家山场家的长公子。
店里发生的事,店外的人自然不知。
此时,和赵余氏一起逛街的苏魅儿,满心的不耐烦,如锋芒在即。这里的女子上街并不兴戴面纱什么的,她一出现在街上,人们的眼光纷纷落在她的身上了,以她的性情并不为喜,反倒是不胜其烦。
赵余氏却不以为意,每每碰到有人打听,很是有些得意的给别人解释一番,道这姑娘是自己的小儿媳妇,来置办成亲用物云云。
苏魅儿无奈的看着兴致勃勃的余氏,心中感慨:这大娘,看似精明,却原来也是有些糊涂。
对于要购买些什么东西,赵余氏任何决定,苏魅儿一律默不作声。她脑子里时时刻刻在考虑一件事:就如此,山村里过一辈子吗?如是要离开,可出得去村子?离了村里,一个弱质女子又长成这样,能去哪里落脚、能平安度日吗?
赵家人什么态度,苏魅儿很清楚,说是娶作媳妇,可进这家门,随着模样的长成,余氏看的何尝不紧,从不让自己独自一人出村,更别说来镇上。说的不好听,这里,尤其平常人家,进门的媳妇那就是购回来的私有财产,何况她这样无娘家的女子,更是被当成了容易扯断的风筝呢,婆家且小心着呢。
在镇上最大的一家杂货铺磨蹭了半天,除了一些杂七杂八的零碎以及家里得用的物件,赵余氏真个儿给全家都扯了粗布,另外还给魅儿多扯了半尺花布做衣服镶边破色用,而最令苏魅儿惊讶的是,赵余氏居然买了一面小铜镜,虽说这铜镜不过是最普通的木质手柄的,镜后也不过是区区两朵纹理雕刻的有些粗糙的荷花,可对于一个普通农家来说,已然是个奢侈的支出了。
此时快接近晌午时分,深秋暖暖的阳光照进店铺里来,照到赵余氏的脸上,和着她笑意满满的面容,苏魅儿忽然间就非常的想念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一时走神,苏魅儿恍惚间发现自己的手上被塞进那面小铜镜。她迎光眯着眼听得赵余氏笑吟吟的话声,“魅儿,这是大娘特意给你置办的,留你们成亲用,你可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问我要镜子的事了?”
苏魅儿低头浅浅一笑,看呆了旁人。她却是心中自嘲:一辈子的人生,一颗热气腾腾的心,就值这一面小铜镜么?算了,来这里,何尝不是一场旅行呢,想来,人生天地间原本就是客,也罢,且行且看吧。姑且,将之看着是一场修行,究竟如何,随天意吧。凭谁,不都是难逃一个“赌”字吗!
搭着村里的牛车,赵余氏带着苏魅儿回了村里,她想着年后小儿成亲,大儿在外面也干得不错,自然是春风拂面,心中畅快。因此一路上和村人玩笑说话,里里外外不无炫耀之意……
第五章 来人
进村的时候,余氏忙着跟人打招呼说话,也注意到了大家看她的眼光有异,她报之一笑。村人之间互相比较,红眼嫉妒的事很正常,可是谁让她嫁了个听话又会干活的丈夫呢,况且生的两个儿子也十分能干,还能好运气捡到秀才家的姑娘做媳妇,又生的如此容貌。别人多妒忌几分也是能够谅解的。
如此想来,因此余氏不仅不甚为意,心中更是得意了几分。才到家门口,发现小院门居然是开着的,虽然有点纳闷,但她还是头也未抬便先大声招呼家里人出来帮忙拿东西。
闻声先出来的并不是赵家人,而是村里赵家族长的三孙媳妇和村长的婆娘,她两个一路颠颠的跑到门外,村长的婆娘拍手大笑道,“大家正说着你们呢,你娘俩可不就回来了,赶紧进屋去吧。”
余氏愣愣的看着这两人,一时间觉得莫名其妙。她自然将目光转到自家族亲、按辈分该是堂侄儿媳妇丁氏的身上,丁氏笑吟吟的上来挽住余氏的胳臂,语气不无羡慕的说道,“婶子,咱家里来了贵客,里正爷爷和村长还有咱们老祖宗在屋里陪着说话呢,我和孙大娘是被叫过来烧水伺茶,帮着你做饭待客的。”
“贵客,谁呀?”余氏听得此话,更是摸不着头脑,她一边不忘肩抗手提,一边往院里走,还抓紧时间连忙问出心中的疑惑。
苏魅儿提着包袱跟着进去,她暗暗的皱了皱眉头。刚才村长家的婆娘和三堂嫂虽是和余氏说着话,眼神可却从自己身上直喇喇的扫来扫去的,不知其中是何缘故。
赵大山已经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看见余氏进院,他似乎松了一大口气,三步两步的急忙走到余氏跟前,有点手足无措的招呼道:“栓子他娘,你们回来啦!”魅儿见到人便忙打招呼,赵大山偌大的一个汉子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小声的含糊答应着,眼睛却不敢直视对方,这让苏魅儿心中更是起疑。
未及赵余氏再开口询问,屋子里已经走出来了几人,打头的是一位穿着松绿长绸直袍,头戴灰鼠皮帽的国字脸型的中年汉子,后面跟着里正贾有德以及村长秦长水,赵氏宗族的族长赵德宝。
余氏连忙堆起笑脸来跟认识的人打招呼,赵德宝拄着拐杖捋着胡须含笑吩咐道,“大山媳妇,这位是咱们齐云山场褚家的大公子身边的老爷,今儿有事来找你家说话,你还不赶紧请安!”
余氏虽然心中纳闷,面上却已是春风满面,连忙给来人道好。
这位大爷却也谦逊,含笑止住余氏的奉承,说道,“多谢赵老丈和诸位捧场,给褚某一个面子,我乃我家大爷公子爷褚之鹤的常随褚来福,何敢在外称一个‘爷’字呢!今日在下来,是有一桩事和大家商量……”话说到此,秦村这几个领头人已然知机,连忙伸手弯腰请褚管事进屋喝茶叙话。
趁着众人谦让进屋的时机,赵大山已经一把拉过余氏,附耳小声说了一番话,余氏连连拍着胸膛,似乎吃惊不小。夫妇二人悄言罢,余氏笑着和苏魅儿说道,“魅儿今儿肯定累着了,你就回屋休息去吧,晌午饭也不用你帮忙,横竖今儿有你秦家大娘和你三堂嫂子帮衬呢。”
以苏魅儿之聪慧,她如何看不出这是余氏故意支走她呢。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苏魅儿并不为意,也不好奇,闻声只是点点头,安分的回了自己的小屋,和衣而卧。
正房屋子里,几人却是坐下后继续他们之间的讨论。余氏虽是妇道人家,却实际上是赵家的掌家人,因此得以陪之末座。
待众人都坐定,褚来福便问道:“赵老太爷,我刚刚提议的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啊?”
秦家村的这几位有头有脸能拍板说话算数的人自然是心中愿意了,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了几眼,里正贾有德一眯双眼,微微颔首,赵德宝老太爷捋着花白的长须,对和自己打对过而坐的堂侄媳妇赵余氏摇头叹道,“大山媳妇,原先咱们这片山场里园户纳税只要将上面定的茶量按时按份缴了也就罢了,富余些的也能送出去交易点,好给家里挣点嚼用,如今褚大爷送来一个消息,听说上面要改了规矩,只怕是倒比往年抽税还要厉害呢。咱们能攒下的那点子茶叶往后也难卖出,听说一斤茶得核算生耗不谈,还得由官家或按户派配或者发些不作用之物抵扣。”
听到这话,以余氏之精明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她还有两子未婚,山场里茶田本就不多,指望其吃饭穿衣并不能够,所以平时大山给人打零工,大儿送出去学徒,小儿常常钻山野林子,为的就是多贴补点家里。如今若是加重税赋,不管上面老爷们如何计算,总之小老百姓的日子要比以往更是难熬了几分。因此她有点发急,忙忙的问道:“二大爷,您说这些,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如何呢,以您老之见,咱们该怎么办,这日子可咋过呀?”
村长秦长水咳嗽了一声,含笑接口道,“弟妹,眼下可不是有桩巧宗吗!你今儿带魅儿姑娘去街上置物什,谁知有贵人恰好路过,一眼就看中了苏姑娘。贵人打听了得知咱们是齐云山场褚家治下的园户,这才托褚家出面说合。若是你舍得,贵人愿赏给你家四十两银子,褚家大少爷也愿意凑个趣,看在咱秦家村养活苏姑娘一场的份上,咱们往后三年茶税还如同现在这样,不够的由褚家贴补!你说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
余氏不由迟疑道,“村长大哥这话可是当真,我们在街上并没撞到过什么贵人哪?”
里正插嘴说道,“这可不就是你们家的运气到了,那苏姑娘竟被贵人看中了,将来她若得了好儿,自然不敢忘记你的抚育之恩,往后只怕你家福气还长长久久着呢!”
余氏回头看看站在门框边上拢着双手的丈夫,赵大山手足无措的样子落入她的眼中,她便又转身看屋子里其他人,众人似乎都很看好这事。余氏思忖了下说道,“二大爷,你们几位还有这位褚大爷,可否容我和我当家的商量下可好?”
“那是自然,这位赵娘子请便”! 褚来福一伸手做出请的姿势,余氏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丈夫身边扯着他出了正屋子的门……
第六章 开解(一)
夫妇俩商量了一阵,因余氏想到平民之家,一年全家的嚼用最多不过才千把文钱,如今有这四十两银子的话,竟是连将来孙子娶媳妇的钱也有了着落,何况褚家还许了村子里好事,若是不同意,岂不是得罪了一村子的人!故而赵家夫妇便下定了决心,将魅儿送出去吧,这也是姑娘的福分到了。
两人既然商定已毕,还是由余氏出头跟几位大人物应下此事,自然是人人心中称愿。随之,搬上几个婆娘置办好的一桌乡野土菜,倒也是吃喝的宾主尽欢。想到苏魅儿的那烈性子,余氏心中也怕她若想不通,一时翻了脸,恐怕在贵人那讨不了好,自然这办事的众人都难免有挂落吃,故而与褚来福说定了三日后来接人。
送了客,余氏脸上的笑容还未淡去,赵大山却似有郁色。余氏觉得奇怪,她瞄了一眼院里苏魅儿所住的小仓房一眼,手上使劲的拧了一把丈夫的手腕,低声喝道,“难道你也不舍得那绝色了,好将来有机会去爬灰?”
“你瞎胡咧咧啥呢?”赵大山被余氏的话惊的跳了起来,他忙澄清道,“那妮儿再好模样,也都是咱们养大的孩子,我咋能有那心思,那不是畜生了吗?”
他看余氏的脸色松弛了下来,微微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魅儿那里好说,但咱们的二小子可怎么办呢?”
余氏边往厨房走边卷起袖子,她回头瞟了一眼丈夫,笑道,“你又犯呆了,有了钱,这十里八乡的好闺女还不尽着咱们挑,你有什么可烦恼的!”话说道这里,她又看了一眼小仓房,脸上的得意倒是收了三分起来,叹道:“那丫头自小就性子烈的很,当初为着她家绝灭无人了故而乡里收了她家田产,她堪堪六岁小人儿,竟敢以死抗争,如今大了,越发瞧不出她的心思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倒是有点怕呢!”
赵大山听到自家婆娘的话,也是挠头,想了想,瓮声瓮气的回道,“这三日,你啥事也不用忙,尽管看着她就是了,再好好劝劝她,我看那孩子也是明白事理的。”
他俩说着话的时候就进了厨房,此刻余氏正查看撤下来的菜,她点头赞道,“想不到你这个憨货,今日说这话倒是有点见识了,想来是知道咱们要发财了,这脑壳儿也开了窍!”
夫妇两个收拾个厨房的时间也将主意定了下来,因此赵大山放心的出去干活了。
这边余氏特特地将带荤的两个大菜和看上去还齐整的三盘小炒收拾出来,这才去敲了小仓房的门,叫苏魅儿起来吃饭。
苏魅儿并不曾睡着,她虚虚眯着眼养神,屋子外面女人们说话声,摘菜洗弄的声响,赵老太爷等人的声音,还有余氏夫妇送客招呼人的声音,热闹的像出戏,她就安安静静的听着。
待及余氏亲自来敲门叫起床吃饭,苏魅儿心中暗叹一声,慢悠悠的起身开了门。
余氏却还耐着性子张着笑脸等在门口,她乍一见魅儿,仿佛是多年不见的模样很是热情,开口笑着叹道,“我就说你这孩子,到底是生的单薄,虽则我尽心养了你这么几年,却还没咱寻常人家的妮儿结实,想来你出生秀才家,天生的小姐福分哪!”
苏魅儿来了赵家几年,对赵家人老少的性情都很明白,那余氏最是干脆伶俐的一个人,从不说无缘无故的话。如今她拿出一副慈母的样子,看来下面要说的事定然和自己少不了,而且也小不了。
但苏魅儿并不开口相问,只浅浅一笑,轻轻回道,“我让大娘费心了!”
见苏魅儿柔顺的小模样,余氏暗暗的磨磨后槽牙。她就知道,孩子还是亲生养的好,这妮儿养了快六年了,却还藏着自己的心思,从不和人贴近。虽则在心里如此作想,余氏却是不敢在嘴上刻薄魅儿,魅儿不知将有之事,可余氏明白啊,她已然不敢再如过往那般对待小姑娘了,谁知道这孩子将来走到哪一步呢,万事还是多留三分余地的为好。
“丫头,快点跟大娘过来吃饭,是不是饿狠了吧,恐怕今儿也累着你呢,毕竟你很少出门!”她伸手拉过苏魅儿,一边走一边又解释道,“家里来了男客,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也不好上桌,说不得只能委屈你了,我已经给你挑出好菜了,这会子你尽管放心的吃。”
“多谢大娘想着。”苏魅儿似是无意的滑脱了和余氏相牵的手,边客气的道谢。
“哎呦,虽则你是后来的,可我也当姑娘一般养活这么大了,咱们娘俩倒还用这般客气?若如此,我倒要伤心了!”余氏那口舌之利害,不仅是在家里,便是在村里,那也是众所周知的。如今想先给底下的要说的事情铺垫铺垫,也想为往昔的事描补描补,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付魅儿,故而说话行事自是比以往夸张了三分。
苏魅儿并不想听这些虚伪的话,她可不是天真懵懂的小孩子,可也不能无缘无故的驳斥余氏的话,因此看着桌上算是很丰盛齐整的菜色问道:“大娘,这菜也太多了些,铁柱哥还没回来吃呢,您看给他留哪些个菜?”
“呵呵,还是你这丫头有心,凡事都不忘想着他,也不枉费铁柱儿拼了命救着你回来一场。他一个粗糙爷们,吃什么都行,何况今日去你老姑家帮工,难道那家子竟然连饭也不管承他?别操心了,你就放心吃吧。”
如此你来我往数回,到此时,苏魅儿如果还不知道家里有事,她就真是个傻子了。从来铁柱兄弟俩都是那余氏的心肝命,家里但凡有点荤腥的东西都是尽着他们吃,如今余氏这般作态,魅儿觉得对接下来余氏要说的事需要再严重估计三分。
因此也不再作声,安然坐下,默默的吃饭。
余氏也顺势挨着魅儿坐下,她见小姑娘只挑些素菜和肉丝儿吃,那盘大菜竟是碰也不碰,就知道妮儿这是留着给铁柱儿呢,不由得心里满意了十分,想到将这样乖顺的媳妇送出去给人,心里倒也有点舍不得。可转念一想那贵人要赏出来的银子,也就硬硬心肠,顾不得什么了。
“魅儿啊,你那秀才爹自去京城赶考就再无音讯,自打有乡里人传信回来说似见着你爹给山匪砍死的消息后你娘又急的病死了,你家可还有旁的亲眷没有?”
听问这话,苏魅儿驻筷不语,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盯着余氏看,一时倒把余氏看的有几分赧色……
第七章开解(二)
“大娘,我家出事的时候,我尚且年幼,能知道什么,后来烦铁柱哥从河里救我回来,竟是又重捡了一条命回来,过往之事却是忘了,我知道的都是你们告诉我的,所以你问我,我倒不知道怎么回您了。”
余氏听得这话,半信半疑。苏魅儿的话倒是对得上景,这孩子从被救回来醒来的那会子似乎是有些糊涂,苏家夫妇俩先后出事,也没见本家有人上门,想来确实是绝灭无人了的。只是这丫头可越变越聪明了,如今才十二岁许,却已心思深沉,旁人无从捉摸了,因此对她的话未必敢全信。
苏魅儿见余氏低头踌躇的样子,便故作好奇的问道,“大娘,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您今儿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难道我本家有人找来了?”
余氏听到魅儿孩子气似的的问话,不由先笑了起来,她亲昵的拉着魅儿的手说道,“你这孩子,难不成你还想着你本家来接你?我养你几年,早就当亲生的一样了,若是旁人要你,我咋能舍得哟!”
话说着,余氏两行泪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她边哭边说道,“我一直就拿你当闺女养着,也盼着你早日和柱儿成亲,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可如今未曾想,未曾想……”余氏低头抹泪的瞬间,她悄悄瞅魅儿,见魅儿懵懵懂懂的样子,安心下来的同时,也确实越说越心痛,虽则能得赏,可真是有点舍不得,如果魅儿能和柱儿成亲生子,那娃娃一定比这当娘的还要聪明,说不得从此要改换了赵家门庭呢。
两人说的入神就没在意外面有响动,而在乍然进院循声而来的铁柱眼里,厨房里这抱着哭的正厉害的娘俩那模样,将他狠狠吓了一大跳。他大步走进来,忙问他娘道,“娘,你咋的了?”
余氏不料想正欲和苏魅儿摊牌的时候,小儿子却正巧回来了,那件事该怎么说呢,她心中不免踌躇,因此更是放声大哭,心中却是想着辙。
见余氏如此这般,铁柱也慌了神,他连忙摇着余氏的身子急急问道,“娘,究竟咋的啦,我刚回村,有人说看见咱们家来了客,可是和这有关?”
听到儿子这么问,余氏不由顿了一顿,瞥眼看见苏魅儿虽也安慰自己却不温不火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狠,抽抽噎噎的说道,“儿啊,不是娘不疼你们两个,实在是咱小小老百姓,是鸡蛋碰不起那硬石头啊!”
这话说的突兀,铁柱尚不明白,苏魅儿却是有点不敢想自己的心中猜测,毕竟那些烂大街的肥皂剧情节看的不要太多啊。
余氏哭诉道:“我实心是想给你们成亲置些东西回来,谁成想魅儿在街上给贵人看中了,人家夸赞咱们这山水养人,还许诺给咱们一村好处,因此今儿族里老祖宗和村长陪着里正伴着咱山场家的大管家看人来了。我这心里实在舍不得答应,可那就要得罪一村老老少少,我若答应了,实在是狠狠挖我这当娘的心哪,呜呜……”
铁柱被他娘这番话已然惊呆了,他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沌。
苏魅儿此时却像是待宰的年猪终于知道哪天是行刑的日子了一样,闹明白了也就不必猜测了,无非是赵家夫妇接受了诱惑,要卖了她。
她站起身来,看了这娘俩一眼,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赵铁柱此时一个头两个大,一边是哭的不能自己的亲娘,那么伤心,一边是一声不吭转身就走的魅儿,那么安静,他不知道要安慰哪个才好,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魅儿何其无辜,他何其倒霉,可是宗族和村里都定的事情,他又怎么敢去反抗。
看着儿子虽然不说话,却也是蹲在地上抱头直挠的可怜样,余氏心中不免心疼了起来,转念一想待处理了魅儿这事,有的是钱给小儿挑好的姑娘,心里又高兴了起来,更何况儿子能守着自己不去看魅儿,说明这儿子的心还是向着自己的,等他老婆儿子热炕头,过的热热乎乎的,想来那么一点点怨气也该早散了。
如此想着,余氏停止了哭泣,边擦泪边安慰小儿道,“柱儿,不是娘想拆了你俩,实在是娘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得依了。何况你看,魅儿这丫头人长的那么漂亮,心眼又多,就是跟你成亲了,恐怕你也降服不了她,不如送出去也罢,这样总归族里和村里都要给我们几分脸面。”
铁柱苦涩的接口道,“娘,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能有什么办法?她给贵人相中了,人家好言好语的说要来接,那是给咱脸面,若是直接抢了走,咱也没那能耐去拦啊,何况不仅要赏咱家,也要给咱村便利,这往后哪咱家在村里那可是头一份哟,就是村长,族里,只怕也要让咱三分。”
铁柱知道自己的娘,那是精明人,既然娘说了没办法,那真是没办法了,可是他心中喜欢了很久的人,眼看即将成为自己的媳妇了,却没法留住了,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恨却又有十分的无奈,却不知道这些情绪该向谁宣泄。拖着沉重的双腿,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小仓房门前。门是虚掩着的,只要一个指头都能推开,可铁柱手伸出去又缩回来,转身蹒跚而去。
苏魅儿闭目躺在床上,她听见赵铁柱的脚步声停止在自己的屋门外,并没去管,翻了个身,自顾自睡去。
天黑透了,赵大山背了一大捆干柴回来,赵铁柱蹲在小仓房的窗下傻傻发呆,余氏坐在正屋堂口边做针线边时时的看看小儿子,小仓房里一边静悄悄。
第二日天才亮,余氏破除了以往等苏魅儿煮好早饭扫好院子才起床的习惯,抢忙忙的做了早饭,又特特地单独煮水卧了四个荷包蛋端到小仓房门口,连声轻叩屋门,亲昵的喊道:“魅儿丫头,起床没,大娘给你煮了荷包蛋!”
余氏话声才落,苏魅儿就开了门。她一如既往的和余氏打招呼说道:“早,大娘,我才要出门煮早饭呢,今儿怎这么早就做得饭了,可是家里有事?”
“没啥事,咱家向来都是你做早饭,我浑忙的都没想起来跟你换换手,难为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孝心,真真的我是越老越过的痴了,这两日也让大娘多疼疼你。”
苏魅儿见余氏如此这般,淡笑不语……
第八章 说话
从大山家回来,那赵二老太爷回去和家里人说起这事,下面几房人便动了心思,谁都想趁此时来魅儿跟前走动一番,留得几分香火情,恐怕将来说不得就用上了,独独三房却是没随众人未去。
赵二老太爷因祖产颇丰,故而和村里平常人家不同,有一妻一妾,老妻给他生了二子三女,妾常氏是荒年逃难随父兄沦落到此,为了一口粮食便将她卖于赵家,自己得了粮食又接着逃难了,后一年常氏生了儿子便血崩去了。那时赵老二太爷的老娘还尚在,怕这小奶娃娃戳儿媳妇的眼,便自己抱过去养活。
这庶三子长大了娶的也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儿崔氏,生了一子,没两年也早早撒手人寰,这赵崔氏便拖着儿子慢慢养大,也娶了一房媳妇,便是同村周家的大闺女周大妮。
周氏在家就是老大,养鸡做饭,洗刷打扫,外带帮衬父母领着下面的弟弟妹妹,是十分的能干,索性这脾气性情也是十分的干脆利落。
这日晚饭时分,一家三口在吃饭的当口也在议论别房还有村里一些人家去赵大山家贺魅儿被贵人相中的事情。老婆婆崔氏因是年轻时候就寡妇失业的,数年下来脾气早被磨平了,家下里的事情并不十分做主,她踌躇说道,“晨儿,大家都去你大山叔家,咱们家要不要也去呢?”
不待赵铁晨开口,那周氏便说道:“娘,依我看,咱家竟不用去。想那苏魅儿小小年纪就失父丧母,因家产被收,她才那么点大就敢跳河以死相拼,虽说被柱儿给救了回来,可人家小小年纪随着赵家人什么活不做,我看比童养媳也差不离儿了,原以为她熬大了就好了,谁料余婶娘竟又要将她卖了,咱们拿什么心去祝贺她?再说以她那般人品心智,今日她是双拳难敌四手,凭人磋磨,可若是将来她真有造化,娘您老人家说,她再回来的话见着这些人,是报恩还是报仇?”
周氏一番利利落落的话,引得崔氏笑骂:“晨儿你也不说说你媳妇,瞧着这张小嘴,把她能的不行,我们娘俩就听媳妇的罢,不去那边,想想那丫头也怪可怜的,又不是正经出嫁,哪里是贺喜去,竟是当面杀她的心了!”
勿论这三房的婆媳们在家议论纷纷,那边赵大山家人来人往,十分的热闹。余氏是喜也不敢真十分的露出喜气,想哭也难为她,哭不出真伤心,故而只得做出无比忙碌的样子来,人问起来,必要诉说一番从小到大如何精心养活大魅儿的,如何的舍不得她走,摆出一副慈母心肠。村里有眼酸心软之人,听的泪都流了下来,拉着苏魅儿的手提点到,这村里都是她的亲人,余氏便是她的亲娘,将来得了志可千万要记得拉扯大家一把,回报赵家的恩情云云。
凭谁天大的笑脸,说干了口水,苏魅儿也只回之一笑,却不开口。闹的来贺喜的人心里有惴惴不安的,有存了心思看事情如何发展的,也有骂白眼狼的,这些苏魅儿都未放到心上。
太阳西山下去,天快黑透了,终于送走了来客,余氏忙看村里人送来的贺礼:鸡蛋也罢,瓜芋也罢,一把儿青菜、半袋子玉米……赵大山抽着旱烟默不作声的看着自家婆娘转来转去的身影,而赵铁柱则一声不吭的蹲在堂屋门口,眼睛傻傻的盯着小仓房。
等余氏收拢好东西,看这爷俩样子,想呵斥两声想想又忍了下来。自个儿擦擦手,说道:“我知道你们难受,我也难受,可姑娘大了,有了好造化,难道还要哭丧着脸嘛,你们看那孩子不哭也不闹,就知道她心里大概也是愿意的呢,毕竟凤凰哪能真愿意落在咱这草窝窝里。”
“娘你胡说,魅儿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人!”自从那晚余氏在厨房跟铁柱说魅儿这事之后,就再没开过口的铁柱突然出声,倒是将余氏吓了一跳。她连连拍拍自己的心口,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忘护她,她若是不愿意,恐怕早就要寻死觅活的了,这么乖顺安静,难道不是盼着跟贵人享福去!”
铁柱听到他娘骂,哪里敢回嘴,再者他心里也对他娘的话信了几分,心里不免想到常听村人骂女人家容易水性杨花的话,自己这里多难过,魅儿却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想来大概是真看不上自己。这样想着,心里也淡了三分,嘴里不知道嘟囔什么,径直回了自己的屋睡觉。
伺候赵大山洗漱毕,余氏想到明日就是约定接人的日子,也不知道这妮儿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心里有些不安。她想了想,将自己头发重新梳了齐整,又掸掸衣角,扭头对赵大山说道:“当家的,我这心里有点没底,自从昨日在厨房将事情倒出之后,也没听到魅儿一声言语,这会子我去和她谈谈,总归好聚好散才是。”
不等赵大山说什么,余氏已经急急忙忙开了门直奔小仓房。
小仓房里的灯还亮着,估计魅儿还未睡下,余氏随手敲了两声便将门一推而开,苏魅儿果然还未睡下,人就坐在床边做着针线活。
余氏大惊小怪的三步并两步走到跟前,一把夺过苏魅儿手里的鞋面儿,哭着说道:“我的儿,明日你就要走了,今天还要做这些干什么呀,就是家里没得穿,也不该你这般着急做,你这样叫我如何舍得啊!”
“大娘,没事,给我罢,再上几行线就完工了。”余氏心里有事,哪里真的顾得上一昧的哭啊,看苏魅儿这么淡定,自己干巴巴的收了声递回鞋子。
苏魅儿一边招呼余氏坐在椅子上,自己回身依旧坐在床边做着针线,她也不开口,等余氏说话。
余氏赔着笑意,将椅子拉的离床板近一点坐定,这才说话:“魅儿,你心里怎么想这事,心里可怪我?”
苏魅儿将针扯出在头发里蹭了蹭,抬头看了一眼余氏,回道:“不怪!”
余氏心中大喜,声音也就不由得高了一点,“那就是说你愿意跟贵人走了?”
“大娘,愿意不愿意的,万事都不由我,原是就要回报铁柱哥救命之恩的,自然您看怎么好就怎么安排罢了。我这没有半分怪您的意思。”
苏魅儿平平静静的,回话也没什么错漏,余氏原本准备的一车轱辘的话都没了用处,她也只得再三表明自己的心痛和万般的无奈,看苏魅儿没有不信的样子,这才安心回房,想来人都是盼着往高处走,一个小人家家的,自然更喜欢过好日子了,哪里真有什么不愿意的。
一夜无话,转眼就到了接人的日子了。
第九章 离开(一)
天连着阴沉了两三日,没料想这日天竟是万分晴朗,一早太阳还未跃出,却已看见东方云霞氤氲,再抬头看天,天蓝若海、水洗如碧。
这时候,赵大山家的小院却已经很是热闹了,因着这个时节茶田里并没多少事情要做,众人各有盘算,所以一个村里竟然来了大多半的人家。
小院里固然很是热闹,三姑六婆的却没人敢推小仓房的门。
村长秦长水的婆娘秦孙氏也来了,她自觉比别人多有脸面三分,因此一进来就问:“弟妹,我们都来了,家里可有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眼神却是扫向小仓房。
余氏在孙氏面前哪会摆谱,她热情的拉着孙氏笑道:“好嫂子,你能来便是给我家增光彩啦,哪里还需要你做甚。”一边说着,一边往正屋里让。
孙氏是得了当家的秦长水的指令过来看着苏魅儿的,就怕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因此并不往正屋里走,反而往小仓房门口站,大声问余氏道:“今儿是魅儿的好日子,妮儿可起床了没有?”
余氏苦笑着摇头,小声回道:“才早饭做得了,还没去叫她呢,往常这时候姑娘是起了,可今天这日子,我不敢啊!”
孙氏眉头一挑,心里有点瞧不上余氏这般软弱,不过是一个毛丫头罢了,说是贵人看中了,谁知道能得宠几年。她因为娘家是镇上的开绸布店的,一些有钱人家的秘事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故而也这般想苏魅儿不过是以色侍人,若是稍没造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整没了。
这般想着,孙氏顺手就将小仓房的门推开了。
映入众入眼帘的是简单的一床一桌一椅:床是土布帐子围着,一床素蓝色的被子给叠的方方正正的放在青蓝色的粗布床单上,桌上搁着竹篾编成的广口圆肚花瓶,里面放着干了的野花,椅子背上套着零碎布头拼起来的椅套,苏魅儿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她杏眼微抬,就连刚刚咋咋呼呼的孙氏也一时收了声,大家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意思。
众人你推我搡的,簇拥着一起伸头来看苏魅儿的房间,房间虽是很简陋的,可这简陋中透出几分清雅,别有一番意趣。村人不懂“清雅”两字,可也被这晨光打进屋子、光影斑驳下端坐的美人安静读书的动人模样给惊住了,有大姑娘小媳妇的甚至露出了嫉妒的神色。
孙氏自觉比平常人有几分脸面,故而笑吟吟的跨进门来,朗声问道:“魅儿姑娘,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怎么这会子还老神在在的读书?瞧你赵大娘心里给难受的,千般舍不得万般舍不得的,一早儿就起来给你做了早茶,快快出来吃吧。”
苏魅儿见众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的情形,也不一一打招呼,只款款站起来,对着大家福了一福,浅浅笑道:“多承。”说完,走到站在人群后的余氏面前,轻轻的又是一福,言道:“劳烦大娘了。”
余氏一扫往常的伶俐,连连挥手,有些手足无措的说道:“哪里啊,就这点点小事,合该我多疼你一些的。往常我有些着三不着两的,还请姑娘担待一点,大娘没啥坏心,真真个儿的拿你当自家丫头看的。”
苏魅儿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她神情平淡的走进厨房,余氏抄手跟着进来站在一旁。厨房的饭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里面汪汪的卧着两个大荷包蛋,衬着碧绿的青蒜叶,香气煞是诱人,有好事者跟进来看的,已经忍不住暗暗的吞咽口水了。
任众人围观,苏魅儿很是淡定的安享自己的早餐,这环境,要比在死人骨头旁啃干面包好多了。她自淡定,旁人却啧啧称奇,村里有些人并不常见到魅儿,此时一看她的做派,暗暗议论道:“难怪给贵人相中了,就这姑娘的气派,估计皇城里的娘娘也就这样吧?”也有人笑道:“龙生龙,凤生凤,秀才家的种落在哪里,这骨子里还是一样,真真像有钱人家的小姐一样!”还有人酸道:“铁柱也真舍得,这么个大美人居然也舍得往外送……”
旁人说什么,魅儿全当听不见。听见又如何,在异世陌生的地方活了虚六年,她时时记得自己的处境:不过是别人圈养的待宰羔羊而已。想当初,因为看见村里独居的苦婆婆可怜,自己经过她家门前,偷偷放了两回山里采回来的野菜山货什么的,余氏那割肉般苦大仇深。后来还是苦婆婆看不下去,说将自己的针线手艺传给魅儿,魅儿这才得以光明正大的和苦婆婆来往,照顾老人一二分。除此之外,竟不放她去其他任何人家窜门。
念及此,苏魅儿搁下碗筷,含笑对余氏说道:“大娘,我这就要走了,想去苦婆婆的坟上烧点纸钱,可以吧?”
余氏听了十分惊诧,她疑惑道:“这又不是清明、十五的,你怎么想起来给那老婆婆去上坟?”
苏魅儿叹道:“苦婆婆孤寡一辈子,身后香火没得儿女供应,想我跟她老人家后面学了手艺三年,应该以弟子身份去除草护墓的。原以为这也不难,如今情形,苦婆婆堪堪才下地,我却要离开了,今天去给告诉她老人家一声,若是她在天有灵,往后想用冥钱便跟着我走罢。”
魅儿一番话,有人感动有人害怕,皆暗暗咋舌,这姑娘实在是有情有义,也是胆子大,竟然去让一个老鬼跟着她走。大家你望我,我看你,彼此又都一齐来看余氏,单单看余氏怎么答复。
余氏心中自然恼怒,一个孤寡的老婆婆不过随便教了丫头一点针线,就得她如此记挂,自家养了她几年,也没听她说过什么好。更何况,如今说是送她好去处,实也是卖了她,和那老婆子比,自己倒好像生生的矮了一截。因此她的脸上便带出几分来,孙氏一见,很是担心节外生枝,连忙扯了余氏一把,笑着说道:“难道魅儿这么重情义,将来姑娘得了大造化,自然也会将养你的余大娘和咱们这秦家村的老老少少,能拉拔的就拉拔了!”
她边说着边往余氏使眼色,余氏怎么不明白。她按下别扭劲儿,叫了一声赵大山,招呼他去拿锄头,准备香烛纸钱。
太阳渐渐升起,远山云雾缭绕,山下草木渐黄。苏魅儿粗布土衫,一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扛着铁锹的赵大山,手里提着篮子的余氏,夫妇二人的身后又跟着村里的一群人,一齐朝苦婆婆的坟墓走去。
迎着初升的秋阳,苏魅儿心里默默的念叨:苦婆婆,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一件事啦,今天来看您的人比您出殡那天还要多还要热闹,您若地下有知,别再心事郁郁的啦,笑一笑……
第十章 离开(二)
等一众人从坟地回来,太阳已经转过正中,却是已过了饭点。而来接苏魅儿的人,也到了。
一辆青色帷布的马车停在赵家小院的外面,马车边站着三个人,年轻的是个小厮模样的少年郎,两个年纪大点的老妈妈穿着打扮看着很是齐整,两人头上都戴着银簪子,一个老妈妈两只手腕上都戴着粗银镯头,另一个老妈妈却只是左手上戴着绞丝细金手镯,右手腕虽则空着,手上却又攥着一方素绸帕子。
单这三人的穿着打扮就够村人惊叹了一阵,大家更好奇院里来人又是如何打扮。因此一番推推挤挤,都跟着拥进了院里来。
赵家正屋里坐着上次来谈事的褚家长公子身边的常随褚来福,陪着坐的依然是赵家二老太爷赵德宝,里正贾有德和村长秦长水,大家一边叙茶说话,一边时不时的朝门外看。
见苏魅儿一行人进了院,褚来福先站了起来。他上次来谈事,也只是粗粗看了魅儿一眼,确实觉得这姑娘容颜惊人,回去给自己主子细细禀告了一番,大爷便说很好,因此他今日来也不敢怠慢,谁知道日后的事呢。
屋里的人出得门来,与刚刚进院的苏魅儿等人正碰了个着。褚来福打量着苏魅儿,苏魅儿也定定的朝着褚来福瞧。
只见来人是一中年国字方脸大汉,头戴黑狐瓜皮暖帽,身穿褐色竹叶暗纹圆领长袍,腰系一方玉佩,倒也是相貌堂堂,仪表不俗。世事往往管中窥豹,因小及大,苏魅儿见这人如此,心中暗暗料想其主大约也有不凡之处了。
褚来福再见苏魅儿,也是心中暗叹:这姑娘落于山野之间,确如钱家表少爷说的“暴殄天物”,只见她桃腮杏眼,柳眉樱唇,一头乌鸦鸦的长发更衬地雪花肌肤如玉般晶莹剔透。小丫头以十二岁多点稚龄,个头已经不算矮了,想来还能再长些,更喜人的是这姑娘见着生客,举止从容,神色大方,绝无村野之气,这又是料想之外的可贺之处了。
褚来福不由得点了点头,含笑跟苏魅儿作了个揖,客气招呼道:“苏姑娘好。”
苏魅儿点点头,浅笑着福身,算是跟来者见了礼。
褚来福顺着苏魅儿的目光转向小仓房那边,看着站在苏魅儿住处门口的一个穿绯红素绸翠色掐牙的丫鬟,他客气的解释道,“苏姑娘,那是陪着你回府的丫头,往后就她服侍你了。”他一边说,一边招手叫丫鬟上来,指着苏魅儿,肃脸吩咐道:“红玉,这就是你往后服侍的主子了,还不见过苏姑娘!”
那丫头也机灵,连忙行礼,嘴里唤着:“姑娘,奴婢红玉见过主子。”苏魅儿抬手叫起并含笑说道,“姐姐,你不必如此大礼,这是秦家村,我只是一个小小村姑而已,当不得你做主子的看。”
红玉也不多嘴,只抿唇一笑,低头安静的站在苏魅儿身后。
秦家村里的人哪时见过这种做派啊,都看呆了眼。还是孙氏乖觉,她一把推余氏上前,拉着苏魅儿的手笑道:“恭喜魅儿姑娘了,啧啧,果然和咱们这村里村里的傻丫头们不同,这就瞧着有小姐气派了,将来你可不能忘记咱们村里老少哦!还有你余大娘,可真是含辛茹苦得把你拉扯大,调理的你水葱一把的似的!”
苏魅儿看余氏脸上调色盘一样,不停的神色变幻,她微微一笑并不接孙氏的话。
等褚来福转头对里正说要做纸立契的时候,苏魅儿却出声道:“慢着!”。
“褚先生,我之于赵家,非赵家女而是为报赵铁柱救命之恩被村里几位尊长订为赵家媳,却是连婚书也无。今日愿随你走,那是我还赵家一条命,与他家就再无干系,如果您要立契,合该与这卖身的主人订,是也不是?
大家未曾想苏魅儿说出这番话来,余氏更是被吓的不轻,她自以为苏魅儿反悔了,眼看着这丰厚的银钱就要到手了,如何能甘心丢失。因此不由得失态大喊道:“你个小丫头家,懂得什么?我一日是你婆婆,便能做得了你的主!”
苏魅儿并不理睬余氏,只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盯着褚来福瞧。
旁边站着的赵二老太爷和里正贾有德以及村长秦长水等人的脸上皆已变色,唯独褚来福倒是好涵养,只见他微微欠身,笑着问苏魅儿,“姑娘说的话也在理,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依我之见,自然这卖身立契的人自然是我自己和买主了,不知褚先生能否做得了主,还是等我见到正主儿再说?”苏魅儿毫无怯色的回道。
褚来福思忖了下,竟然点头同意了,在一干人众的见证下,魅儿立了身契,不仅摁了手印,还龙凤飞舞的签了自己的大名,这又让人大吃一惊。
秦家村的人已经被苏魅儿的一番举动吓坏了,这才多大点孩子,竟然能不惧来人身份,敢说出这番话来,且能理清其中的道理,毫无异色自卖自身,真正令人不敢小瞧,大家都不约而同的看向赵大山夫妇两个。
赵大山蹲在一旁沉默的抽着烟袋,余氏已经笑不出来了。她今日才知道,往常真是小瞧了这丫头,从来把她当着无父无母的小可怜来瞧,谁知道人家心里事事明白,不鸣则已,鸣则惊人。
苏魅儿才不管赵家人如何想,既然和褚来福立了契,她也不犹豫,转身就进自己住的小仓房,收拾了一个包袱外带手上拿着两本书,就出来了。
她走到余氏面前,将包袱递给余氏,说道:“余大娘,多承你收留我几年,我没什么可报答的,这原是预备给您和大伯的冬至鞋,如今我赶了两日,堪堪做好,针脚如有毛糙的地方望您担待。”一边说着话,她扬起手中的书又解释道:“这书是苦婆婆她老人家留给我的念想,我就带走了,除此之外我不会带走您家一针一线的,往后大家各自保重!”不等余氏说什么,魅儿又转头对褚来福笑道,“褚先生,我来赵家几年,也曾费了人家不少粮米养活大,还请您就将我的卖身银子直接给了赵家人吧,就当我还了这几年的嚼用吧。”
褚来福刚刚和小姑娘的一番对话,已经看出这丫头不简单了,如今听她说的这番话,只有点头同意的份,自古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如今魅儿也算是自己这边的人了,因此他呵呵一笑道:“姑娘倒也大方,那我就把这四十两银票交给赵家了哦!往后姑娘得了志,还请姑娘不忘提携在下,褚某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等那余氏欲要伸手接了银票的时候,魅儿似笑非笑的盯着余氏说道:“大娘,既然银货两清了,从前放在您那里替我保管着的青玉梅花簪子,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一点念想,还请您还给我吧!”
别说众人大吃一惊,余氏居然还私藏了魅儿的这好物什,就是余氏,也大吃一惊,她看魅儿从来没问过,自以为小丫头早就忘记了这件事!
此时此刻,余氏纵有万分不情愿,也只好老老实实的交出了簪子。魅儿当然也表示很感谢,如此一番你来我往,秦家村的人看的是目瞪口呆、暗暗咂舌。谁都不是傻子!无论往日那余氏如何说善待这丫头,可是如今却是实打实的卖人,且还瞒了众人昧下苏家娘子的遗物,自以为得计,而如今苏魅儿明白白的说自卖自身,又公然的要回了玉簪,这番举动谁个敢小瞧了,因此旁人再无敢来多嘴多舌。
拖拖踏踏一番,苏魅儿随着褚家来人正要上车,却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魅儿妹妹,你不能走!”
第十一章 离开(三)
众人回头看来,却是赵大山家的大儿赵铁栓一身风尘滚滚的从村口奔向自家的门口来。
苏魅儿回身也站定看那少年满脸焦急的样子跌跌撞撞跑来,还未怎样,余氏却是吓的脸色大变,她连忙迎上前去一把扯住自己的大儿,嘴里喝骂道:“你个莽撞小子,瞎胡咧咧什么哪,今儿是你妹妹的好日子,你竟是欢喜的傻了!”
赵铁栓毫不留力的一把甩开他娘拽着自己胳膊的手,大声回道:“娘,你们才是傻了呢,凭别人说几句什么,你们竟然就将魅儿送了人?怎的不知是要害了魅儿的一生!”
“哎呦,大侄子说这话可实在是诛你娘的心,自古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你魅儿妹妹这般人才落在咱山窝窝里是可惜了了,如今有好去处,你娘千般万般舍不得的,也不敢挡了姑娘的前程,还亏得你在镇上学徒呢,竟还这么没见识!”孙氏眼看着事即将要成,如何能让人半路毁去,想那褚家不仅是许给了一村好处,自家更私下得了谢银了,因此竟比余氏还要反应的快了几分。
余氏此刻也回过神来了,哭着说道:“大儿,你竟是这么看待为娘,我的心实实是给戳的生疼,你妹妹若是不同意,我又怎么肯逼她!如今她欢欢喜喜的正要走,你却又来说这混账话。”
赵铁栓皱着眉头看自己老娘唱做念打,也不阻拦也不松气,只四顾找寻,一眼就看见赵铁柱蹲在邻居秦长朝家的门口。他大声问自家兄弟:“铁柱,你也愿意将魅儿送了旁人?”
赵铁柱看大家伙儿一齐盯着他瞧,顿时将头又低了三分下去,也不回他兄长的话。
赵铁栓却是看的心头火起,他大步走到自家弟弟跟前,一把揪起铁柱的衣领,喝问道:“二弟,你还是不是男人了?别人要带走你媳妇儿,你就拱手相送?”
尽管之前两兄弟也曾为魅儿之事淘过气,但铁柱何时见过自家兄长如此这般骇人的怒气,他把头往后缩缩,嚅动了下嘴唇,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赵铁栓深恨铁柱这般没甚出息的样子,不由得声音又提高了些问他说什么。
“我说,她愿意走,我能拦得住吗?”赵铁柱扯着嗓子吼出了这么一句,恁大个男儿,却是抹起了眼泪。
既然两兄弟说到了自己,又见旁人都一齐朝她看来,苏魅儿自然不好再沉默下去。
只见她款款走到两兄弟跟前,轻声说道:“铁柱哥,我欠你一条命,自然是你家要我如何还,我便如何相还,非我能自主。若是可以,我也愿意山野间自由自在,你看你爹娘可愿,你看秦家村人可愿?”
见众人有人神色不安有人讷讷无言也有人面含讥讽的样子,她嫣然一笑,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摁着自己的脸,又接着说道:“其实,我若能留,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消立刻毁了这张惹生是非的脸,还有哪个贵人会看中?只是我毁了容貌,铁柱哥,你可还要我,赵家可还能容我一命?”
赵铁柱听魅儿如此一番话,又疑又惊,只张大了嘴看魅儿,久久无语。
赵铁栓见兄弟如此,心中叹息,他沉声上前回道,“魅儿妹妹,我愿意!”
余氏回头看了一眼正背着双手漠然看着这一切情形的褚家管家大爷,蹿到两儿子跟前,上前猛的直捶大儿铁栓,嘴里哭诉道:“你个不省心的牛心犟种,干脆一根绳子勒死我罢了,省得看你们兄弟丢人现眼的样。人家贵人相中了魅儿,你如何能阻拦,若是你敢娶她,我就一头碰死在你面前!”
事情发展到如此,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多嘴的了,稍稍明白的人此刻也看清楚了,这苏魅儿未必真愿意跟褚家走,可是赵家救她一回命,她不过是以命相报。而这铁栓和铁柱兄弟俩,谁真心谁虚情,竟是阳光之下分辨的清清楚楚。
一直默着不作声的赵大山走过来拉余氏,急的直跺脚:“栓子他娘,你别发急啊,孩子只才说说而已啊。”他边安慰妻子,一边又回头来以眼神示意大儿,铁栓拧着头不吭声,赵铁柱却是朝他哥哥叫嚷道,“大哥,你真的真的愿意让魅儿毁容,你娶她?咱们娘怎么办,你忍心看娘死在你面前?”
此刻,娘嚎哭不已的要死要活,爹的腰急得弯了许多下去,兄弟那复杂的眼神,一齐都堆到赵铁栓的眼前来。想他也不过是才二十岁不到的少年郎,哪里还禁受得住,他不由得神伤不已,却是心力交瘁。
一声长叹,对苏魅儿鞠了一躬,赵铁栓转身,步履蹒跚,缓缓折向村口走去,嘴里说道:“这世上,那富贵人家杀人不见血的事情多了去,你们竟是不信,还是不愿意信?魅儿妹妹,我不能逼我娘去死,我也不能救下你,可怜我这堂堂七尺男儿竟如此无用,既然如此,这个家我不回也罢,从此大家都各自保重罢。”
那赵家人俱都眼睁睁的看着赵铁栓走,赵大山看着自家的婆娘,余氏却是心中想着,大儿赌气离开也好,此时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搅坏了事情,等到事情尘埃落定,那时再将儿子从铺子里叫回来,给他说下一房可心的媳妇,彼时他就能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了。而赵铁柱,却是对自己大哥的如此一番行动,心中又气又恼,相比之下,倒显见的自己有些不堪了,因此瞧着他大哥走后,自己转身朝山上跑,避开了人去。
褚来福背着双手,踱步走到苏魅儿面前,含笑问道:“苏姑娘,不知此间事情可是完结了不曾,若是无事,我看时辰着实不早了,咱们这就走吧?”
苏魅儿笑着回道:“褚先生,这世上,事何时来,事何时走,小女竟也不能自知,不过我看今日之事大概也就如此罢,想来秦家村诸位盼我能顺顺利利的离开俱是大家心中所愿,咱们这就启程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扫视在场的诸人。任是谁,被苏魅儿那双似泪非泪、含烟如雾的大眼睛扫过,都将头低了下来。
余氏目送大儿离开的背影,回身还想说什么,待魅儿的视线扫来,她却也低了头下去。
第十二章 议论
红玉走上前来,虚虚轻扶着苏魅儿。那站在马车旁的戴着粗银手镯的老妈妈已经帮着打起了车帘儿,而戴着绞丝细金镯头的老妈妈此刻也迎着魅儿走来,未到跟前,先朝魅儿见了礼,含笑介绍自己和另一人,边扶着魅儿另一手边说道:“姑娘好,我夫家姓金,您唤我金妈妈即可,那位是韩妈妈。”
苏魅儿笑着客气的点头回礼,嘴里称呼道:“金妈妈好,韩妈妈好。”此刻,马车旁的小厮也很机灵的跟魅儿唱了诺儿,手脚伶俐的从车座下抽出蹬车的矮凳,俏丽的女婢和两位端肃的老妈妈忙服侍着苏魅儿上车,而褚来福也已经骑坐上了自己马,正等着马车走动,一时竟无人再去看那赵大山夫妇两个。
那余氏此时也收了声,红着眼睛看着苏魅儿款款而行的背影,想上前却又胆怯了几分,孙氏看看余氏,又和自己的丈夫秦长水对视了一眼,见丈夫皱着眉头,她也未敢再出头来。
人老成精,此时赵二老太爷忽然想到那小丫头毫不犹豫的就拿着石头子对着自己脸上,看那情形,怕真是敢划拉下去,再想下去,又有点不敢想下去了,他忙忙的朝马车走去,马车在此时却已经走了起来。
“魅儿丫头,你可别记恨咱们,咱是真为了你好哇”,老爷子苍老的声音渐渐被车轮声、马蹄声和小厮吆喝声淹没下去,无人应答……
夕霞生烟,鸟惊回林。硕大圆盘似的红日渐渐隐没于地平线下,秦家村的人还都站在赵大山家的门口,顺着村道久久的看着那渐行渐远、渐远渐小的马车。
这时,一阵似春雨似燕呢的歌声传来,秦家村的人都听的呆住了,谁都不知那魅儿竟有副好歌喉,今日方知晓。
没见识的人只晓得听这声音无比好听,有那见识的如秦长水久不出世的老父亲,却是拄着拐杖,恨恨的在家门口的空地上连连直敲,嘴里长叹道:“都是有眼无珠的东西啊,生生放走了金凤凰,天意哪,天意!”
长年照顾老太爷的二孙媳妇带着自己小闺女忙忙的走家来搀住老太爷,心里吓的半死,生怕老人家急出好歹来,一叠声的忙安慰道,“爷爷,您老人家怎么也给惊动出来了,虽则那小姑娘是生的不俗,也就是好看点罢了,什么凤凰不凤凰的,咱村有我爹看着,哪会有什么事情,您老人家着急到哪里可让咱们一家子怎么办呢!”
老太爷闭目不语,转身回头吩咐重孙女道,“去,大丫头,叫你大哥哥回来把刚刚听到的词给我写下来,交给你爷爷去,让他好好看看。”
小丫头脆生生的答应着了便往赵大山家那边跑去,找到自己家的大堂哥,将太爷爷的吩咐转述了一番,又忙忙的跑回去。秦长水和自己的兄弟秦长生对视了一眼,一齐吩咐十岁的秦鹏远道:“好孩子,你太爷爷的话听见了吧,刚刚那歌儿你可还记得清,回家写下来。”
秦鹏远已经被送到镇上去念私塾了,确实是念书的好苗子,此刻长辈吩咐,他也不打怵,稳稳的应下来,追着村里跟着马车跑的孩子们也随近了去,听那歌声又一次重复唱来:
齐云出好山,山深木葳蕤。
高欲插天,密林难寻径。
齐云有好水,江流川不息,
银链绕丰田,碧颜照山影。
悠悠渔樵歌,霭霭墟里烟。
村落人语声,旧宅梁上燕。
真是桃花源,仙人也留行。
但见那:
春融玉雪石上流,夏则风雷金曲奏。
秋染层林霜叶瘦,冷梅香寒老枝头。
四时轮回周复始,今在齐云出神奇。
一芽翠叶下瑶池,群山精神满涨绿。
三昧真火焙禅意,五常有道序伦齿。
琉璃盏中起云雾,大千世界生新机。
惜则惜矣人懵懂,只晓朝夕争欲利。
悔则悔矣事纷纭,想要回头业已迟。
沧海桑田同日月,万里河山共天地。
尔尔机关皆算尽,人间哪有清净时?
此去柔弱陷尘泥,百丈软红笑谁痴。
西子浣纱原安然,历难归来隐踪迹。
花开花落经岁年,云起云散寻常事。
春柳秋月未有情,山寺钟声晚霞飞。
高歌一曲辞齐云,有缘自在梦中会。
待那秦家二房秦长生的长孙秦鹏远将苏魅儿唱的这词抄录下来,村里有头面的几人连着还未离开的里正贾有德等人一起争相传阅看来罢,大家彼此望望,都说不出话来。
还是秦家老爷子打破了沉默,叹息道:“你们都只拿她当个小丫头看,可你们看看这孩子唱的词,还有老大媳妇,你来说说这几天你都看见和听见这丫头的行事,大家伙都小看了人家哪!”
赵二老太爷笑着接口道,“我看秦老哥也忒小心些了,想那丫头原是秀才家的闺女,想来跟着他父亲也识过几个字,能作首歌儿出来也算不得什么,既然贵人瞧中她了,凭咱小户人家,怎么能留下她来。”
秦老太爷长叹一声,低声说道,“赵二兄弟,你真的忘了吗,从前咱们齐云山场出过的什么事,你再瞧瞧那词的意思,我只怕”
秦长水和赵大山一辈儿的人哪里知道从前的一些陈年旧事,都看着两位老爷子,赵二老太爷明显一愣,他有点哆嗦的问道:“老哥哥,你说是那齐云清露?”
见秦老太爷点头,赵二老太爷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连声否认,“不可能,这不可能,那丫头才多大的人,大山家又是什么人家,她怎么会?”
秦老太爷摇头,“我也是估摸着猜测,你们想想,除了大山家,难道她这几年就没跟旁人接触了?”
秦家村的几人却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一个人来苦婆婆!
想那苦婆婆刚刚来村里的时候还是个芳华正茂的少妇打扮,显见的和村人不同的装束,而且来的时候还持着齐霁云的信物,故而才能在齐家荒落的老宅里住了下来并且落了户。
那齐家霁云又是何人,想那齐家遭了大难后,偌大的一个家族就此树倒猢狲散,七零八落不成气候,可朝廷也好,官家也罢,竟没有一个人为难住他,得了个齐云山人的雅号,隐迹世间,飘没江湖。而野间坊说的齐家已经研究出了齐云清露并未见世,与齐家有关的就这苦婆婆一人,若要查找真相,只能从她着手。
秦家村也好,乡里也罢,从前都盘问过那苦婆婆,可她从未承认是齐家的人,只说自己夫家无人了,投奔她师傅的故土而来,来到这之前也不知道自己的私塾师傅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齐云山人。随着年月渐深,果然见那女子慢慢将时光熬老,日子也过的艰难,并无异处,想来确实只是跟着齐云山人念了几年书而已,大家这才渐渐罢休,放下心来。
如今和苦婆婆有过密切接触的也就这小魅儿一人,今儿褚家出面来接人,说是有贵人看中她,莫非是褚家打听到这先前的齐云山场的主人家后继者便是这苏魅儿?
第十三章 初见
众人议论了一会,不得结果,只好将疑问放在心里,摇头叹息一声。而那赵家的余氏,心里却是百般不自在,因着自家夫妇二人不识字,她不知道大家传阅的歌儿里藏着什么意思,可见大家都很重视的样子,她恍然觉得可能丢了比刚刚到手的四十两银子还要重要的东西,可那究竟是什么,她也不明白,但却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夫妇两回到家中,乱糟糟的瞎忙乱了一阵。余氏放下衣袖,喘了一口气,说道:“咱自问自,这几年对魅儿着实过得去,管她是什么人,毕竟小人家家的在我手里盘大了过来的,等过些个日子,我打听打听,若是她得了志,只要她有良心,少不得给咱家一点面子!”
赵大山虽然憨实,却不是真傻,苏魅儿在自家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大家都明白,再加上近来的一些事情,说没让人家寒心,那是自己骗自己的假话,他看余氏有点发急,也不敢给她雪上加霜的话,只一昧的低头抽着烟袋,讷讷无言。
余氏见此,越发的心中不耐,可这前后的主都是她做的,也不好责怪旁人,故而摁下恼怒,只盘算着何时去外面打听,再者该给两个儿子相看起媳妇来,想来明天就该有媒婆上门来了,想着这,她不由得舒心的笑了起来。
褚来福一行人,随着马车晃晃悠悠的并未往县城里赶,他按大爷的吩咐,领着人将苏魅儿送到了齐云山下的自己的听岚别院里。
苏魅儿在两个老妈妈和红玉的服侍下,下了马车,站定身子后四顾了一下,目测距离自己不远的小门,忖度着刚才马车约莫是从别院后面进来的,此刻她们身处的地方好似花园,这时节深秋将过,初冬不远,却见花园里还是一片郁郁葱葱,若没见那火云一片似的的枫叶林和两棵高大的泛金落舞的银杏叶,倒真有点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的意思了。
那金妈妈在这女伴三人之中像是领头的人,她含笑开口说道,:“姑娘,这是咱们大爷的别院,最是雅致,一年四季都有可赏之景,如今这个时节,园子里枫叶银杏都可一看。”
苏魅儿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也不言语,只做出倾听的样子,扶着红玉的手,随着金妈妈一路介绍指点园中景色,慢慢地走到了一汪碧湖边,举目看去,湖心上却有一座小巧的房屋所在。
等她们乘了小船上岸,走到湖心小筑的时候,褚来福正站在院子里指挥着三四个仆妇丫头打扫庭院,擦窗抹椅的。见苏魅儿来了,便上前作揖说道:“苏姑娘,大爷的意思是说这湖心小筑倒还精致,就拨给姑娘住。姑娘不妨进去看看,可还有哪里需要添置的地方,我使人来弄好。”
苏魅儿边随着金妈妈等人引路,边听介绍说,这是个二进的小院,前面房子原是歇脚躲雨的地方,后一进乃是正房。她一进正房的厅堂,两面都扫视了下,便分出了东面是卧室,西面房间书房之类的,也随着众人进里头看了看,果然如此。当下便将自己拿在手上的两本书搁在房间桌上,回头对着褚来福含笑说道:“多谢褚先生费心,这里很好,暂时也没什么要改的地方,等我想着再说罢。”
她一路走来,园子深处亭台楼阁亦不是一处,单单将这湖心小筑给她住,若以小人之心来揣测,恐怕就有防人的意思了。然而天大地大,没有路引和户籍,没有任何庇佑,一个纤质弱女,即便门户洞开,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无论到何处,她只管打定主意,随遇而安好了,因此无所谓住哪里。
褚来福见苏魅儿很识时务,也不挑剔,想着她之前在秦家村的言行,心中对她更是高看了一眼。等众人安定下来,苏魅儿知道陪侍在这里的是红玉和韩妈妈,还有两个洒扫房屋、往来取饭的的粗使丫头分别叫小芸和翠儿的,她便做主让两个粗使丫头住在右廊下的耳房里,红玉和韩妈妈两人一人一间住在正房前侧的东西两间耳房里。
分派已定,因见天色晚了,褚来福吩咐人拿饭送衣,自己也去别院前面歇着去了,直等明日回城里向自家的爷禀报,看看底下如何章程。这边苏魅儿只带两本书出秦家村,底下的衣食住行她一律不过心,随份安时,任凭红玉等人操持,一时间倒也井井有条,各人自在。
这日,见天阴沉下来,北风刮在人脸上十分的冷,两个丫头去前头提饭回来,冻得鼻尖红红的。苏魅儿茶饭完毕后,对韩妈妈说道,“妈妈您辛苦一下,回去和这里管事的人打个商量,若是能在咱们这房子里开个小厨房就好了,省得小芸和翠儿两个每日里风里来雨里去的,再若是到了大雪封湖的时候,难不成叫大家伙吃西北风过日子?”
苏魅儿并不知道这别院归谁管,且连这韩妈妈每隔三四日便外出一趟,究竟做甚,她也从不多问,毫无半分探究的心思。想来不过是和外面联络,禀告些自己的情况而已。
这些,魅儿并不在意,身家性命尚且不能自主,何况一点点生活上的细节,任凭旁人去打探了。日子住久了,她姑且将这里打理的舒舒服服,这叫注意生活品质。
韩妈妈应声答应,第二日便跟着两个丫头撑船离开了湖心小筑,上岸去了。
红玉在一旁嘟囔着这韩妈妈没个成算,从前湖心小筑并不住人,如今姑娘住了进来,自然要考虑的多点,这冬天吃饭的问题还是姑娘自己先想着云云。苏魅儿看着丫头貌似冲动的议论人,也不插嘴,随她自说自话去,自己气定神闲的站在书房的西窗下,手握着毛笔瞧着湖上的残荷久久出神。
不到下晚的时候,韩妈妈便回来了,即可便禀告道,“大爷来了,请姑娘梳洗下,出湖去梅月阁拜见。”
苏魅儿听罢未置可否,只放下手中的书,对了穿衣大铜镜照了照,便说要走。红玉和韩妈妈两个看苏魅儿这么随意,不梳洗也不换衣,竟是预备家常的打扮就去前面见主子,各自心中不安,可她们也不敢随便解劝,彼此对视了一眼,只好忙忙的安排。
苏魅儿见她们的神色不是不明白那两人心中想什么,可她觉得无甚必要,自己才堪堪不到十三岁,尚算年幼,那褚家大爷能将自己放在这里许久才来见面,想必自有打算。但不管对方做什么打算,自己只能见招拆招了,哪里还需要装扮来讨好人,人到最卑微处,骨头越是不能太软。
苏魅儿一路随人走到梅月阁,进了院子才发现有几株老梅,已是挂上了朵儿却还没开放。然而,梅月阁里,明烛高火,暖香熏然,那香气与梅花儿的幽香十分的相似,她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比起雪洞一般的湖心小筑,这里才是人间烟火处了。
未见到人,便听见一个男人浑厚的笑声响起来,苏魅儿也不找寻,只老神在在的站定,打量起厅堂上方挂着的一幅梅下融月图来。
“还不进来,难道还要我出来请你?”隔着屏风,里面的男子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苏魅儿轻轻一笑,自己将披风脱下递到红玉的手上,一个人转过屏风,进到里面来。
只见里面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圆桌,桌上已经置好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酒菜,桌子上首端坐在一男子,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面如美玉,目似寒星,十分的俊逸不凡。
她轻轻一福,缓缓说道:“见过褚大公子,公子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读者,祝大家新年快乐,2018年心想事成,大吉大利!另,如果您喜欢我的小说,请点击收藏哦,我会努力码字,让我们一起见证云仙大人的异世之旅!
第十四章 醉酒
褚之鹤刚刚透过屏风看着小丫头那悄悄的一嗅,仿佛心满意足的陶醉模样,就觉得很好笑。自打这小姑娘住进了湖心小筑,金妈妈跟他禀来的消息,听得让人不曾觉得这还是一个孩子,如今见着她刚才那小小动作,倒露出了几分真性情。
“苏姑娘,请坐,”褚之鹤伸手示意苏魅儿安坐,接着又问道,“不知姑娘住这里一切可还安好?”
“托褚大爷的福,我住的挺好,贵府的人照料的十分用心,他们也辛苦了。”苏魅儿一边欠身示意,一边说着话就坐了下来。
“我听下面的人说,姑娘想在湖心小筑里开小厨房?”
“是的,眼看冬天到了,小芸她们每天来回湖上挺辛苦的,更可虑的是若大雪封了湖,那就更是不便了,不如里面设了厨房,十天半月的不上岸,生计也无大碍。”
褚之鹤目不转睛的盯着苏魅儿看,魅儿却是不惧,她回之一笑,又说道,“难不成大公子买人花光了银子,这会子几两银子置一个厨房的事情也办不到了?”
听苏魅儿说的风趣,褚之鹤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敢和他这么着说话的人,真是寥寥无几,如今多了这么一个小丫头,倒也有意思。
见席面上无人服侍,苏魅儿很自觉的执壶倒酒,酒是好酒,正宗的金华酒,且又搁了枸杞黄姜的温热过了,更是香气吸人,她忍不住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出来,这让褚之鹤不免多瞧了两眼。
端起酒杯,苏魅儿祝道:“这第一杯,多谢大爷的人雅量,秦家村给了魅儿面子。”
褚之鹤点点头,他从来福那也知道了当时情形,一个小姑娘,能把道理说分明,能敢自卖自身,着实令人侧目,老褚处置的确实不错。
接着,苏魅儿又举起酒杯,说道,“这第二杯酒,感谢大爷吩咐下的衣食住行诸般照应,让我过了几天安静日头。”
不等褚之鹤开口,她又连喝了第三杯酒,笑道:“想来我只是乡野女子,即便有点颜色,也不过如此,不知大爷欲以我为何,还望早点明说!”
苏魅儿三杯酒下去,小脸犹如桃花一样嫣红动人,醉眼轻睨,樱唇半启,似醉非醉的模样,虽说还是半大孩子,却不输于成熟女子的风情,愣是让褚同梅心中忍不住一跳。
他连喝了几口酒,压住情绪,低声笑问:“姑娘以为我欲将你如何呢?”
苏魅儿豪气的一挥手,咯咯笑出声来,反问道:“当初,你的仆人来秦家村说是有贵人相中了我,通过你们褚家买我,如今我住别院数日,怎的又不见动静?我的饮食住行皆是园里经手,想来这贵人也是褚大爷吩咐人杜撰的吧,只不知道我一个半大的女孩子,褚大爷想要我怎么办呢?自己用,还是再卖一回?”
褚之鹤忍不住批道:“你这丫头,胆子倒是豪气,说的这样露骨不堪。”
苏魅儿听到这话,翻了个大白眼给他,笑着回道:“这世上的事情,再遮遮掩掩,也不过是那几样摆不上台面说的事情而已,无非欲利二字。想我一纤纤弱女,上无宗族庇护,身无父母护持,旁无兄弟扶助,身若浮萍,命同纸薄。自然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哪,敢说一句真话,也不负我平生意气了。”
苏魅儿既存了心喝酒,自然不多时便半醉了,褚之鹤叹了一口气,今日正事看着是说不成了,也罢,就拿着这小丫头的醉态佐酒,陪她胡闹一场罢了。因此并不拦着魅儿举动,这一壶酒,十有**倒是进了她的腹内,迷迷糊糊之中,魅儿尽情的将这几年的压抑一倾而泄,弄的褚同梅惊诧不已,不明白小丫头嘴里说的一些个话什么意思。只等第二日再问不迟。
翌日,苏魅儿一如往常时辰醒来,却觉得头疼的难受,她忍不住哼了一声出来,惊动了外面等着服侍的红玉。
红玉端着茶盏进来,两个梅月阁的丫头,一个捧着洗漱的盆,一个捧着一叠衣服的托盘,俱都跟着红玉后面进来了。苏魅儿这才发觉,她昨晚竟是喝高了去,连住哪里也不知道。
揉揉太阳穴,苏魅儿打了个呵欠问道:“我几时睡下的,这是哪里?”
红玉上前轻扶着魅儿依偎在自己身前,看她喝了两口茶,这才笑着回道:“姑娘,这是大爷的梅月阁里的南暖房里,昨儿你喝多了,大爷叫我们服侍着姑娘就住这边了。”她见魅儿面上有点恼色,知道自家姑娘有点不自在了,便掩口笑道,“姑娘倒是好酒量,一壶百花春,让你干了大半儿,奴婢从没见大爷那么好脾性儿,竟也随姑娘折腾,从酉时坐席直至亥时,方才散了。”
苏魅儿听红玉这么说,拍拍自己的脑门子。昨晚确是有点放肆了,除了初进梅月阁还记得些情形,后面的事情竟是醉糊涂了,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啥,让那褚家大爷竟然有耐心陪着自己胡闹。
等丫头们伺候好换好衣服,苏魅儿瞧着这不是自己的衣服,她摸了摸料子,十分的柔软滑腻,倒比之前穿的任何一套都还要精致,故而就将询问的眼神投向了自己的丫鬟红玉。
红玉抿嘴笑着解释说道,“这是大爷吩咐下的,使人将听雨轩里咱们家三小姐素日里放着这里备用的衣服,寻了这套好的来给姑娘穿。姑娘摸摸,这是隐花孔雀纹锦的料子,说这还是进上用的呢,那年大舅太太来咱们这里,送给大小姐两匹,大小姐素来和三姑娘好,也分了一匹给咱们三姑娘,我们姑娘喜欢的什么似的,做了出来爱惜的很,总没上身几回,如今看着都还簇新的呢,就是可惜三姑娘年岁渐长了,这衣裳白放着着实可惜了。”
苏魅儿听红玉长篇大套的一段,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她笑笑点头说道:“你们大爷把他妹妹得意的衣服送给我穿,多承的很,只恐怕你家三姑娘若是知道了,想是要生气的。”
红玉听魅儿如此一说,恍然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得意忘形了,自己如今的主子可是面前这位姑娘,她脸不由得一下子**辣的发烫起来,忙忙掩饰道:“我瞧姑娘穿的好看,倒一下子忘形了,姑娘别见怪”,说着话,她敲敲自己的脑袋自嘲道,“瞧我这笨脑子,倒忘了大爷的交待,说姑娘起床了便请你去赏梅亭那边。”
苏魅儿听罢点点头,梳洗毕便依着红玉领人服侍着往那边去了。
第十五章 问话
远远看这赏梅亭,翘角飞檐,翼然亭立;走近了来看,却又是丹楹刻桷,雕栏玉砌,很是古朴雅致。等苏魅儿走进去,只见圆石桌上面铺着松绿绸布,石凳上搭着绣垫,亭里锦帷翠帐的四面拢着,暖香熏然。再看去,只见精致的早点摆了大半桌,熬得浓稠的香粳米上缀着碧绿的芫荽,勾得魅儿一阵肠鸣。
褚之鹤还没来,苏魅儿却是有点忍不得了,昨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尽顾着喝酒了,这会子看见如此丰盛的早餐,饥饿的感觉一下子挤开了大脑的理智,她径直坐了下来,预备先开动了再说。
就在此时,醇厚的男中音响了起来:“你倒是不见外,主人还未到,做客的自个儿就先动起手来了。”
苏魅儿扭头看去,只见褚大爷倒背着双手走进来,天青色的暗花竹纹梅缎长袍,腰上左右各挂着一方玉佩,行动起来,面色端方,气度儒雅,真是好一位翩翩公子。
她站起身来,含笑行礼,“我虽不是主,可我也以为大爷未将我当成客,故而见到美食,耐不住饥饿,便不顾礼仪了,还望褚大爷海涵。”
褚之鹤哪里真跟她计较,不过是看着小丫头似乎随性的很,故意吓唬她,却不见人家害怕,倒也就见好就收,不再逗她。
两人都坐了下来,并不要人服侍,俱都自己动手,相对默默无声的吃完了一顿早餐。
联想起昨晚的情形,今日再见这姑娘在自己面前如此坦然的吃喝,褚之鹤不由得很是纳闷,他也就问出了声来:“苏姑娘,昨天你说什么大哥,云姐姐的,他们都是你什么人,来福在你家也并无见到这些人哪?”
苏魅儿一愣,随即笑了开来,说道:“我在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大哥,云姐姐的,大爷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来历底细,只要你有心去查,估计秦家村的人连我爹娘何时拌过嘴,我什么时候尿床,什么时候会吃饭、走路的事情都会无一遗漏的告诉你。”
她托着香腮,偏着头朝褚之鹤“嗤嗤”的笑,半真半假的言道:“若真说我来历,我说我本是山魂野怪来的,不知道褚大爷可怕?”
褚之鹤没想到苏魅儿说这话,他愣了愣,低头吹了吹茶盏,这才抬头看向魅儿,瞧小妮子的神情倒是有几分认真的神色,不由哂笑,“姑娘既然来到人间,自然按人间法,处人间事,在下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依我看来,姑娘也是肉身凡胎,寻常人吧!”
苏魅儿看这人脸上毫无异色,忍不住点头赞叹:“就凭褚大爷这胆色,这份心胸,魅儿很看好你哦!”
褚之鹤听了不由哈哈大笑出声,他一个庶长子,从小长到大,不知道吃过多少苦,遇见过多少人,倒从来没有人会这般跟他说话,小大人似的赞举他,而且还是因为她自己的缘故。
如此下来,他对苏魅儿生出了几分好奇的心思,究竟什么的原因,使得这出生秀才家,却成长于普通农户家里的一个小姑娘,如此玲珑剔透、气概英豪?
然而,不管什么原因,总之,如今这姑娘在自己手上,只要好好筹谋,也许将来能派上大用场。他这样想着,一边盯着魅儿出神,一边将思绪慢慢的散开的无边无际起来……
苏魅儿被他瞧的生恼,心中有些不自在。便站了起来,挪坐在边上的美人靠上,赏玩起园子里的景色来。
她正瞧的入迷,不防听褚之鹤自言自语念道:
风前脉脉语,雨后盈盈立。
颤颤娇透明,微微惹人怜。
出水露新碧,入泥藏洁白。
秋霜洗姝色,红消绿意卷。
一叶知时节,随风舞蹁跹。
白波吹浪远,老茎幽香残。
晴空排雁行,闲云风流散。
遥忆采莲曲,此际簪金钿。
念罢,他顿了顿又说道:“这是苏姑娘的挂在西书房里的新作吧,你六岁后便到了农家过活,条件有限,却不知道姑娘颇有文采,究竟是随何人学成,难道是那位苦婆婆吗?据我所知,她好像也只是个落魄的失业妇人,幼年时候随齐云山人读了点书,后来被夫家撵出,投奔她师傅的故土来,在这里艰难度日,一并教授你两三年针黹女红,其他并无异处哪!”
苏魅儿听到这里,知道褚家确实对她作了一小番功夫,连苦婆婆那点往事,包括自己和她老人家学点针线的事情,都未瞒过去。心中不由得暗暗警醒,必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和褚之鹤说话。
她笑道:“幼时父亲教了我些字,后来随苦婆婆也学了点,不想姑娘我天赋异常,竟也能写点词啊曲子什么的,大约苍天惜我身世可怜,让我长的聪慧一些,好知道即便给人卖了,也知道自己伸手数钱,明白卖身价几何哇,这点小心机,不值大爷赏目!”
褚之鹤已经见识过魅儿胡说八道的本事,因此对她的顽笑话并不入心,他真的很想搞明白,这小姑娘的才华和胆量究竟从何而来。却不知道魅儿天生心胸开阔,她从不把自己往窄里了逼,虽然处境艰难,却自有淡定的态度从容度日,这在旁人眼中无疑视为一奇,在她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世上天生有一种人,他从不和自己为难,也不和生活较劲,既能享受得了风花雪月,也能安然于囹圄困境,不会去谄媚求生,也不会自轻自怜。能活的时候好好活,该死的时候爽快死。苏魅儿恰恰就是这类人里面的一个,她自幼和舒朗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人情冷暖没经历过,自己的妈妈那些事也好,牧云姐姐的经历也好,她在一旁看的分明,反倒更是冷静了。
因此,只将这一切当作经历也好,修行也罢,想人生天地间,原不过就是匆匆忙忙的过客而已,终将归宿也不过是个土馒头而已,故而显见得更是洒脱了。
见褚之鹤一副未置可否的样子,魅儿将身子略略往美人靠上懒懒一倚,抬眉问道:“想褚大爷事多业忙的,必不是无缘无故的来这里找人说闲话,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开门见山说了罢,也好叫我早点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