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喜嫁
秦氏听云仙说的干脆明白,跟着笑了起来,赞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爽气的性子,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明明白白,绝不矫情!”
她趴在枕头上扳手指数了一气,并没有点出几个可用的来,不免有些泄气,恼了,说道:“不过是个商户人家的女孩,若她真不尊重,你随便打发了就是,何苦费那个心!再不然,干脆我替你收了,叫她们姐姐妹妹一家亲,我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云仙的声音从窗边的榻上轻轻传来,语气有些清冷,但在夜色的衬托下却又那么温和:“不成,她要愿意,早就进了你们的内院了,要知道三姑娘的脑子比那两位加起来还要好使。再说,她是自由身的小姐,我是卖了自由的丫头,有什么能耐打发她?不过是想着若有什么好路,直接指明,叫她自个儿选选,好歹我们相识一场,有些渊源。”
秦氏知道云仙说的这是谦虚话,凭她如今在万世子心中的位置,打发一个商家之女的能力还是有的,不过是她不愿意作孽罢了。好比自己,贵为侯府世子夫人又怎样,和这丫头越发的亲近了,从前是哄着供着她,如今却不知不觉中捧着她顺着她。金氏那个蠢货才是身在宝山不识宝,要强也不看对什么人,非得要将会生财的摇钱树给拔了根儿去,何其可笑。
云仙卧在榻上,秦氏絮絮叨叨的声音,还有外面值夜婆子的行动声,村里柴犬彼此起伏声,等等,忽近忽远,在这样的夜晚,一一听在耳朵里,颇为亲切,如果用文青的话来形容,大概这就是生活吧,这就是过日子吧。
她其实没有秦氏说的那般善良,在危险面前,自己也会算计,在困难面前,自己也会放弃,只是在尽可能的条件下,云仙觉得还是尽量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图的是一个心安自在,毕竟人来世上一遭,谁都不容易。
红尘之中,人情淡薄,世事微凉,庄子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既然如此,何苦在这短短几十年光阴里,一昧的盲目折腾、伤人害己。
何况,作为一个成熟的女人,应该深深的明白一件事情,无论任何情况下,不必为了一个人,将自己弄的面目可憎!只要还有勇气,就应该努力让自己过的好一点,高兴一点,因为如果自己都不爱自己,还有谁比你自己更爱你呢?其实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更爱你,除了你自己。
当一个女人,无惧有人爱她,无惧有人不爱她,如此,修炼出强大内心的她,也许更耀眼,更吸引别人的目光。就譬如一颗珍珠,散发着迷人的温暖光芒,喜欢的自然会无限接近她,不喜欢的也无法否认她的价值。
云仙觉得做女人当如是啊,只是她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现下偏居一隅,安然自在的度日就好……将来,将来也能与如今相同,便是心满意足。
秦氏起床的时候,云仙已经写好字、练完功了。
身为宗妇,执掌一府中馈,秦氏对自己破天荒的睡了个大懒觉感到有些难为情,可是当她趿着鞋,站到房门口看着院里神采奕奕的苏云仙,含笑打过招呼之后,心就踏实了下来,这里不是京城,这里也不是衣香鬓影的交际圈,宁静的山村,宁静的早晨,感觉,真好!
自搬到清水村来后,云仙便吩咐灶上的两个厨娘,一日三餐,不必按府里的惯例置办,因风就俗、随地取材即可,故而秦氏吃了这来清水村的第二顿饭后,整个人都觉得舒服透了,云仙与她戏谑道:“欲要征服一个人,先得征服他的胃!”
秦氏虽然觉得云仙这话说的很粗俗,可细细一想,却正是道理,吃的舒服,人就觉得舒服,会自然而然的有一种幸福感,这种幸福感带来的愉悦心情,会让人觉得日子真的不难过,只要用心了即可。当然,随之而来的也会对能做出美食的那个人会多少偏爱一些吧,就譬如昨晚到今晨的两顿饭,没有云仙的指点,厨娘可想不出那样的做法来,而能独具慧心想出新奇点子的云仙,又怎能叫人不更加喜欢!
既然出府来了,秦氏便不再想那些烦人的事情,而是一心一意真个玩乐起来。
她笑吟吟的拉着云仙,提出要出门走走,云仙自然奉陪。
于是,田头陇上干活的村人,便远远见到从村里走出来一行人,衣衫斑斓,彩饰辉煌,仿佛从年画上走下来似的,耀迷人眼。
这时节,天气晴和,风清日朗,远处青山隐隐,翠绿葱茏,鸟歌兽语,阡陌成行;近旁田上软草如茵,苗麦亭立,野花盎然,游鱼生趣……好一派田园风光,真可谓是如诗如画。
秦氏自己也不是没有陪嫁庄子,只是侍弄的哪里有云仙这处的好。她贪婪的呼吸着空气中带着青涩味的香甜,笑道:“难怪爷回去懊恼的很,直骂我败家呢,丢了好宝贝!你恁个好本事,将这里怎么打理的如此好,叫人赏心悦目,不忍离去。”
云仙含笑听秦氏打趣,也不推辞也不自夸,这里越是好,程万两家得利就越多,秦氏的话不过是凑趣罢了。不过,瞧着秦氏是真心喜欢这里,云仙心里一动,原本将这清水村一块打造成度假田园福地的计划更加坚定了些。纵古论今,人们忙碌之余都需要有个放松心情的好地方,云仙觉得清水村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条件,接下来,该做的是更好的完善它,真正做到叫人眼前一亮,宾至如归。
游玩了大半日,回到屋里,秦氏疲惫不堪的直接歪倒在云仙的床上,可她精神却好,眼眸晶亮,兴奋地和云仙议论着先前一路看到的情形。
听说了云仙的主意,她一连声的说“好,好,好!”
后来以清水村为中心,辐射周边村庄地区,形成了方圆数十里地区内种花为业,卖花为生的格局,京城达官贵人之家的花木多以从此处竞购,便是宫内的花木,也时有此处供应。加之清水村的是远近闻名的鱼肥果香、花木成行好去处,其田园风光秀美、屋舍瓦宇幽静雅致,不仅吸引住了富贵人家来消闲,渐渐的也有读书人往这里搬,数年过后,已是文化氛围浓厚,读书蔚然成风,出了以刘姓、谭姓为主的等进士及第的家族,村中出举人的有数户之多,传为美谈。此等风光,乃为后话。
如今清水村正按着云仙规划设计的模样,一点一点的改变,村民的日子渐渐好过了起来,不管这片山林田地的主人是谁,他们最感谢的还是云仙姑娘。
二月十二日,云仙的丫头静水出嫁,配与辛老实的大儿辛学平为妻。虽然没有花轿,一匹油亮黑顺健壮的毛驴头上系着喜庆的大红花,鞍垫子缝的厚实又漂亮,后面还跟着几个打扮齐整的后生,一起簇拥着高大英俊的辛学平来到了清水别院的大门前。迎亲的鞭炮和喜气洋洋的唢呐在一旁响亮的热闹,围观的村人帮着起哄,后生们和里面拦门的人说着笑着,左一个右一个的红包塞着,最后还是接亲的人在媒婆的示意下,使了诈哄得耐不住性儿的丫头悄悄开门来看,却不想被强壮的后生们合力趁机将门挤开来了,一阵得意的“噢噢”声随着众人拥进来的脚步声,丫头仆妇们的嬉骂打闹声,真是笑语喧天,盈盈欲冲云霄去。
秦氏和两个丫头坐在上房厅堂里,看的目瞪口呆。她们参加许多场婚礼,可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热闹喜庆,似乎又有些粗俗的接亲场面。
云仙笑眯眯的说道:“寒门小户,这仪式场面自然和官宦人家不同,原先辛嬷嬷还想着,怎么也要给她大侄儿媳妇一个体面呢,去京里轿行租一顶轿子来,还是静水那丫头自个儿给否决了,还没进门倒替夫家心疼起钱来。”
站在一旁伏侍的墨言抿嘴笑着学了静水的话说道:“既是进了他家门便是一家人,何苦花费许多做外面的面子,倒顾不了里子了。只要辛家大郎对我好,比什么都强。”
秦氏听了这话,叹道:“这丫头倒也是个明白人。”金露看了一眼云仙,掩口笑着打趣道:“夫人,云仙姑娘身边就没有不明白的人,但凡跟着她,婆子,丫头,拉出来一个赛一个厉害。”
秦氏呵呵直笑,言道:“你这是瞧着眼热了?回头我把你给了云仙,她一调理,你就更出息了。”
金露唬的直摇头,求她主子道:“好夫人,我粗手笨脚的,还是在您身边混日子好了,可不敢给姑娘拖累。”
她那副作怪的模样,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冲淡云仙心中淡淡的不舍,静水还是她身边第一个出嫁的丫头呢。
正在这时候,墨语笑着跑进来,禀道:“姑娘,静水妹妹来给你辞别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福业
墨语的话音一落,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厅堂便是一静,静云和贵安家的扶着穿着大红嫁衣、顶着红盖头的静水走了进来。
静水照着贵安家的提醒,跪在了红色绒垫子上给云仙磕头。她顶着盖头看不清外面,只见面前一片红光,耳朵里听见云仙那特有的嗓音响起,姑娘素日里有些清冷,今天这话里却带着甜味:“好静水,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我祝你与辛学平姻缘美满,互相扶持着和和气气的过好一辈子!”
静水听出姑娘的话音里有一丝哽咽,她在盖头下也忍不住落泪了,天底下没有比姑娘待自己更好的人了!给自己置办了嫁妆和压箱底银子,又给了辛家大郎谋了差事,还放了自己在庄上过活,从此再不用在那大院的四方天底下胆颤心惊的过日子!
辛家热热闹闹的将新娘子接了走,送亲的嫁妆挑了几箩筐,叫村里人看着眼热的很,还有人咕唧着辛老实走了好运,若不是辛家大姑在云仙姑娘面前当差,这好事还能落到辛家?但是辛家大郎长的好,人也十分的利落能干,这倒是众人不能否认的事实。
转眼间,才笑语喧天的院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家里不当差的人都去了辛家吃酒,墨语和静云两个也跟着过去看静水拜堂,而辛嬷嬷作为新郎的姑母,自然在辛家帮着招待喝酒的亲朋好友。唯有韩妈妈因是守寡身份,喜事上需要避讳些,她就一直呆在灶上,和厨娘琢磨着菜式,虽然秦夫人和姑娘一向交好,可到底是客,饮食上更不该怠慢了去。
秦氏看云仙才扬起的笑容慢慢的隐了下去,知道这丫头看着冷清实是热心的人,不免也有些唏嘘。
她看着自己的两个丫头,还是很庆幸,言道:“还好,我没有你这样心狠,她们几个横竖一辈子陪着我和世子爷,省得放到外面去,倒让我牵肠挂肚的,要是被旁人欺负了,岂不是堕了我秦益柔的威名!”
云仙不以为然,各人的想法不一样吧,比如她自己身边的这几个,老早就问好了。墨言说没有合适的人,就一辈子不嫁人守着姑娘;墨语羞答答的说想嫁人呢,但是一不能离开姑娘身边,二是要年纪大点再嫁,她怕生孩子会生死了,这话说的叫人好气又好笑;静云却很冷静的说,谁对姑娘有用,她就嫁给谁,一切请云仙代为做主。
在苏云仙的意识里,她并不求身边的人真的是一辈子忠实于自己,但至少尊重她们的一些想法,将别人当成一个人来看,这也是对自己的尊重在那些贵人眼中,自己何尝不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呢。
贵人眼中的小丫头,三日后又做了一件令秦氏很惊讶的事情。静水夫妻两个按习俗,将这间别院就当成娘家,走了回门。云仙好酒好菜款待之后,却将村里年高德劭的长者和村长林贵安留了下来。
沉默内敛的辛学平暗暗的扣住妻子细嫩的小手,默默安抚她的不安和局促。新媳妇脸皮子还很薄,哪里经受得住堂上村邻尊长们的打量。静水不知道姑娘有什么话要说,竟然还要留下自己夫妻俩,论资排辈,大郎的资格还早着呢,族老乡亲议事还不能够插得上嘴。可是如果姑娘需要自己帮忙,静水暗暗的下了决心,哪怕和丈夫撒泼打滚或者学内院那些姨娘妾侍的做派,也要哄了大郎同意姑娘的想法。
然而当云仙的话说完了,才还老神在在的卖些老资格的那些长者,谁都坐不住了,他们彼此对视着,眼神里透出疑虑,脸上却是无比的热切。
林贵安代表大家,便张口问了出来:“苏姑娘,你真的打算在村里开个蒙学堂?”
云仙点点头,又说道:“除了办个学堂,我还打算将村里与外面连着的路也修一修,往后要将这里的东西往外贩卖,有一条好路很重要,进进出出都方便些。”
得到了云仙肯定的回答,那颤颤巍巍的老人作势就要下跪,云仙示意辛学平一把扶助了,她抬手示意弯腰鞠躬的林贵安也起了身,说道:“修路的这事儿就交给我们辛姑爷办,学堂那里的屋舍修缮、桌椅整治就劳烦林村长费心。”
云仙转头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又追加了一句:“这些银钱就从我的红利中扣除。”
这话落下,刚才还有些作态的几位村老便真的动容了,这个姑娘人模样好,心也好,如今看来,这气量眼光更好!
打发了一众人等出去,云仙走进内室,秦氏坐在临窗炕榻上正随意翻着云仙先前看的书。她见云仙进来了,便丢下书笑说道:“啧啧,我们的女巾帼来了,你在这里又是架桥铺路又是开设学堂,姑娘究竟意欲何为啊?”
云仙坐在秦氏对面,伸手接过金露递上来的茶汤一口饮尽,这才回道:“我想做什么,自然是替两位世子爷分忧啊,有了路桥,这里出产的东西尽可以快着些运出去,有了学堂,村民便更能安心做事了,如此而已。”
秦氏摇摇头,她心里明白,即便是自家的爷们和万世子,也未必有这样的眼光和胸襟,若想到早就吩咐人做了,何必等到现在,将这人情让云仙赚了去呢,可是苏云仙既然开了口,他们也只能领情。
想到这里,秦氏便补了一句:“既然如此,这钱也不必从你那里出,你一年才能有多少体己,要出就让他们爷们出吧,让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替他们操劳已经是罪过可惜了,更应该怜惜着些啊!”
云仙无可无不可,她只要决定的事情能够落实就好了,至于这面子留给谁做,其实都一样。
两个人嘻嘻哈哈的说着话,墨言这时在门帘外禀道:“姑娘,三姑娘已经请过来了。”话音落下,她就打起了软帘,褚泽琴走了进来。
秦氏循声抬头看去,只见泽琴穿着水绿色夹衫,月白色挑线裙,头上插着镶着南珠的金步摇,额前海棠刺青娇艳欲滴,看其神色雍容的站立人前,真是好一枝清新秀美的解语花!
云仙抬眼看了她进来了,伸手示意泽琴先坐下,等墨言跟着后面进来奉上了茶,云仙这才说道:“请三小姐过来不为别的,是想问问,你哥哥去了西北已有一段时日了,归期未定,不知道你底下有什么打算?”
泽琴抬头诧异的看了上方端坐着的秦氏和云仙一眼,又低下了头,思量片刻,便抬头回道:“论理说,我也不该打扰你这么久,连年都是在这里过的。可是回去,家里也没旁人,我一个女孩儿,门户单薄,心里到底有些怕,因此厚颜相求,我想还是先住你这里好了,等哥哥回来,我与他同归。”
秦氏听了褚泽琴说的这话,脸上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看向云仙。
云仙眉毛未动,听了此话只是“哦”了一声。
她纤细的手指有序的叩着桌几,富有韵律的节奏一声声仿佛敲在了褚三小姐的心尖上,泽琴沉默着看向云仙。
“你觉得万世子如何?”云仙忽然间淡淡的问道。
褚泽琴心里一颤,她看了看云仙,并没从云仙神色上看出什么,便松了一口气。
泽琴估摸着是寻常聊天,想起了万玉衍彼时对云仙的种种小细节上的呵护,不由脸皮一红,轻轻说道:“世子爷自然是好的,对你如此照顾,也算是你苦尽甘来了。便是我们这些人,因你之故,也能在这里安闲度日,泽琴感激不尽。”
秦氏听这话,只觉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她可以预见这位姑娘心里是如何想的了。想起躲到这清静之地,还能碰上这样的事,秦氏心里就觉得有些厌烦,于是示意云仙自己要去外面透透气,便领着金露和玉莲出了屋子。
云仙看着秦氏主仆走出了门,她回头看向泽琴,纳闷的问道:“当初程克非对我也不错啊,怎么不见你夸他?”
泽琴笑笑,她见秦氏出去,更觉得刚才那话说的对,因此世子夫人觉得尴尬,才避开了去。
此刻回云仙的话便没什么顾忌了:“昔日,我听听大姐姐日日说世子爷待她如何如何好,可自我进府冷眼一旁看来,程世子看似温柔多情,其实无情,且当旁人是傻的,姐姐那手腕上日日不离的红麝香串听说可是他赏赐下来的呢,可怜大姐姐喜欢的跟什么似的,居然从不离身。我有心提醒,想想还是算了,免得她一梦醒来,情何以堪!
想来他们那样的人家,确也是瞧不起我们这样的商户儿女,只当消遣罢了。不然,后来姐姐犯了些许小错,便当庭答饬,叫人想起就心惊害怕的很如此的无情!倒是万世子,颇有武将风范,为人光明磊落,也义气,并不十分看重出身。你替他做点事,他也疼宠你的紧。这里虽是京郊野外,却是福地一般,我真替你欢喜。”
云仙与褚泽琴相识以来,还从未听这姑娘如此长篇累牍的能一气说这许多话,她低头慢慢的细吹着茶水,看一抹新绿浮浮沉沉……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人心
“三姑娘聪慧,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云仙搁下茶盏,正容对褚泽琴说道:“我瞧你的心思,似乎对万玉衍有些不同,那么你从前要死要活的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就是因为在意夫婿的年龄吗?”
她说了这话出来,好像没有看见褚泽琴遽然变色的脸,仿佛很不解的样子,疑惑道:“除了万国公那样混账的不要,程世子那样无情的也不要,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托付终身,就是万玉衍这样儿的?”
苏云仙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桃花眼睥睨过来,褚泽琴的心怦怦乱跳。
她想解释,可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云仙越说神色就越放松,她干脆斜躺了下来,柔夷支着香腮,侧脸看着面色尴尬的褚泽琴,笑道:“莫非三姑娘从我身上,看出万玉衍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儿,所以也顾不得从前斩钉截铁的说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之类的誓言了吗?”
任褚泽琴再是心性坚毅,被云仙这么直白的一问,她秀气的脸庞上也是红云一片,难为情的不得了。
然而想到自到这里来,偶尔见过几回万玉衍的情形,她实在又有点不舍得放弃,便含羞说道:“你既然问了,我也不跟你说虚话,我瞧万世子,应该是不错的。”
褚泽琴鼓起勇气回了这话后,看云仙的脸上笑容依旧,并没十分恼怒的样子,心微微放下些,她想到云仙的身份,眼前一亮,便一横心,不顾羞耻,干脆将埋在心里的话都道了出来:“我知道承认了这话,定然让你瞧不起,可是云仙,你不知道,当初嫡母说要选一个人来陪泽,我心里有多害怕家里捧凤凰似的养大的嫡女都没有挣出路来,叫我们去侯府,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不过是拿我们这些小庶女当个玩意儿,替大姐姐铺路。所以我真的想,哪怕是嫁给寒门蓬户人家为妻呢,好歹人前能堂堂正正的说话;故而到了侯府,我一昧躲在后面,生怕让程世子瞧中了,没想到我那二姐居然,居然……”
褚泽琴未说出口的半截话,云仙和她都明白。叹了一口气,泽琴又低声说道:“后来他们又想将我送到万国公府服侍老国公,说实在话,哥哥他当初的态度,实在叫我寒心,那会儿我见过你之后就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真的没有人能真正帮到我,原本我想一死了之的,可想到若果然这样,姨娘怎么办呢,还有哥哥,他如何和家里交待呢。说到底,我们一母同胞,我狠不下那个心让他为难。所以后来干脆用热水烫伤了自己,如此伤了容貌,大家有什么心思都歇了吧。”
泽琴想到那时候的艰难,脸上的笑容慢慢隐了下去,她抬头看着云仙,轻轻的说道:“如今,我也明白了,只要我一天不出门子,家里就有权将我称斤论两,卖个好价钱。与其那样,我不如自己找出路了。”
苏云仙鼻腔里飘出一个“嗯”字,面容淡淡的看着泽琴,一张玉做似的面皮透出冷清的意味。
褚泽琴心里一慌,她恳切的表白道:“你放心,我并没有和你有争抢的意思。你瞧你这么有本事,世子爷他很看重你,我一无才干,二无家世,与你哪里能够想比。从老家到京城,说实在,我受磋磨够了,如今我也有些想明白了,与其扛着头跟家里倔强,不如找个安生的地方,有片瓦遮身就罢了。我看万世子待你这般有情义,咱们又同是故乡人,若你能替我在他面前说项一二,我,我,感激不尽!”
褚泽琴见云仙还是默不吭声,心里有点焦急,便发誓道:“真的,云仙,我没什么野心,只要能安安静静的有个角落呆着就成,哪怕就是一辈子住在这里,将来能得一儿半女的,我就别无奢求了。”
云仙听泽琴说“没有野心……没有奢求”的话,她想到金氏那个八面玲珑却面甜心苦的女人,要是这两人碰在一起,会怎样呢?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褚泽琴莫名其妙,直觉云仙这笑的有些奇怪,她有点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便是避到外面的丫头们也悄悄伸头朝东屋的方向张望。
止住了笑,云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笑出的泪花,一字一句的问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褚泽琴才松到嗓子眼下的一口气,就那边被堵得不上不下,她惊愕的看着云仙。
在褚泽琴的印象里,苏云仙虽然为人看着冷清,但其实心肠很乱,也很好说话,不然褚家那荷香茶的方子怎么来的呢,还有自己和二姐那时候的烦恼如何得以开解的呢,还有上次自己怎么就想出如何破题万老国公为妾的法子呢,还有自己额头上这多好看的海棠花,还有……
似乎看穿了褚泽琴的心里所想,云仙笑着问道:“你觉得只要说了你的困难,还表明了你的态度,我就肯定会如你所愿?褚三小姐,从前我帮你,不过是随手而为,最重要的是佩服一个女孩子,身处逆境,还能有一丝寒梅傲雪的品格;现在这样的你,有什么值得我动心伸手相帮的呢?如果我将你和万玉衍拉做一对,你成什么了,我又成什么了?”她偏着头,一迭声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抛出来,砸的褚泽琴面色涨红,身体摇摇欲坠。
见褚泽琴那副随时要昏倒的模样,云仙皱了皱秀气的小鼻子,好吧,这时候的小姐能敢自论婚事已经很出阁了,何况褚泽琴的选择,她摇摇头,慢声说道:“这里没有旁人,你也别晕,拿出刚才的那个劲儿来,我今天和你就是要说明白这件事。”
她见褚泽琴扶着桌子又慢慢的坐了回去,点头赞道:“这才是褚三小姐的风格呢,大大方方的就很好。早前我还怀疑看错了你的心思,如今既然说明白了,我不妨告诉你,你愿意给万玉衍当房内人,却不能从我手上过。难不成,还要旁人笑话我是个会拉皮条的女掮客?再一个,你若做了他的房内人,从此我们就当不认识,你可千万不要姐姐妹妹的混认错了人!”
褚泽琴呆呆的看着云仙不恼不怒,当成寻常聊天一样的跟自己说话:“金瑶瑶那可是个妙人,比你们家大太太,那段数可不知道要高了许多去,将来你在她手下讨生活,千万招子放亮一些,别给三天五日的就给折腾没了,枉费你这番柔肠心思了。不过呢,你万一斗不过她,也千万别怪我没早提醒你,我更不可能帮你,倒不是说坐山观虎斗的意思,而是实在腻烦这些,我只管得空了,就稳坐高台看戏,瞧瞧万玉衍后宅的热闹就成……”
听苏云仙说的如此干脆,褚泽琴苦涩极了,她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又一遍,无数个设想推敲了一次又一次,都没料到,苏云仙会是这样的态度。
哪怕哭着骂她也比如今的强,笑吟吟的告诉自己,她不反对,她也不支持,还那么的光明磊落。还有她口中世子爷和世子妃的名字,张嘴就来,毫无敬意。
想到自家兄长对云仙的推崇,褚泽琴看着浅笑轻语的云仙,她莫名的就心下打了个颤,可是想到万世子给云仙夹菜时候的情形,褚泽琴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声:“你这样是吃醋的缘故,所以要和我生分?”
云仙自觉今天听到的笑话已经够多了,听到褚泽琴这样问她,她忍了又忍,不免咳嗽了两声,这才匀过气来,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吃醋,你跟不跟万玉衍,万玉衍纳不纳人与我何干?”
褚泽琴被云仙那亮眼的笑容刺激的昏头脑胀,她平生自诩也不是笨人,可苏云仙这话说的好奇怪,她不能不想,可又想不通。
云仙心下暗叹,就这样的,还妄想进万玉衍的后宅,可她也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嗯哼,从前教她们姐妹做茶的就当自己热昏了头吧,不算数。
挥了挥手,云仙打发褚泽琴道:“不管你能不能给万玉衍做成小老婆呢,我这里都不能留你了,这样啊,等秦夫人回城的时候,你就顺道儿和她一起回去吧。你的事,至少也要等你家兄长回来再说吧,好歹你还是有些根底的正经人家千金小姐呢。”
说完这话,云仙便扬声叫人进来服侍。泽琴的丫头见自家姑娘两眼发直,面容呆板,也不知道这两人在屋里说了什么,有心想问一句,可瞧着云仙那副漫不经心甚是懒散的样子,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云仙身上的气势与往日有些不同了,她们即便相熟,却到底不敢随便开口。
见褚泽琴被两个丫头扶出去了,云仙一边摇头,一边毫无形象的大字躺倒在床上,闭着嘴不说话。
秦氏在外面看见泽琴回了自己住的地方,她就折了回来,瞧云仙这模样,纳闷的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送礼
云仙瞟了一眼,并不回话。
秦氏挨着云仙,坐在炕榻边,轻轻的推了推云仙,问道:“你这是难受了?何苦来呢,爷们儿身边一向如此,不是红就是绿,花花草草的不断头,要为着这个难受,那日子岂不是无法过下去了?照我看,管它东南西北风,你只要抓住你们爷的心,自岿然不动!再说了,那丫头不过是商户之女,即便进了万世子的后院,也对你没什么妨碍,她若不得宠则罢,否则,自有人收拾她,金氏可不是个有气量的人。”
秦氏这话说的恳切,倒真拿云仙当个朋友似的。云仙也不好再闷着不吭声,她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也不是为这个生气,万玉衍纳一百个人也不干我的事,我是在想,何时能叫我过上真正的清清静静的日子!”
秦氏听了哈哈大笑,笑话她道:“你这还不是醋上了,连世子爷的名讳也叫上了?”
云仙一窒,这还真不是有意的,她和万玉衍,隔着千年的距离呢。
看秦氏笑得那么得意,云仙奇道:“你来了几天了,府里中馈怎么办,还真想赖在我这里啊?”
笑声戛然而止,秦氏恼的拍着云仙,道:“死丫头,人才乐着,你就来扫兴。”想起府里的一摊子,她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回,过了今日,明儿收拾好,后天一早儿就回,想是我躲了这么几日,我们家的门槛应该清静下来了。”
说到回城的事情,云仙不免又托了秦氏一回,请她带上褚泽琴,还关照道:“虽然说这位现在眼里心下是有意万世子,可我知道,到底不是好去处,他哥哥如今替我们跑着外面的生意,还是别寒凉了人家的心。夫人得闲也打听一下,若能踅摸到合适的人,叫她做个正头娘子才是出路。”
秦氏深深的看了云仙一眼,说道:“你倒是好心。”
云仙苦笑了一下,说不上什么好心不好心,只是不忍心看一个女孩子误入歧途罢了,那金氏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就褚泽琴那点子心思,进去无异于是羊入虎口,自送性命。
第三日的大清早,天空湛蓝如水般沉静,宛若软缎蓝绸,东方的地平线上,太阳还未跃出,一道红霞已然抹亮了天际,云仙与秦氏站在门口道别说话的功夫,那红光越来越大,须臾时间,一轮红日便从云中破出,散出千万道霞光来。
看天色已然大亮,云仙与秦氏道了别,目送她们一行车队渐行渐远,这才回身进院子,开始一天的晨练。
等云仙收功擦汗之际,墨语还是忍不住的问了出来:“姑娘,你干嘛让韩妈妈陪着,送三小姐回去啊?那么没脸没皮的人,还给她做甚脸面!”
静云在一旁服侍着,听墨语问了这话,看云仙无意开口,她扯着墨语一边告退,一边说道:“墨语妹妹你又犯傻了,姑娘让韩妈妈将她好手好脚的送到他们家中,将来她要有什么事,也与咱们姑娘无关。即便见到她家兄长,我们姑娘也有话可说,与做不做什么脸面有何干系。”
墨言看着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话的情形,抿嘴直笑,虽然静云和静水两个是后来的,为人却甚是不错。
云仙却没空关注丫头们私底下的动作,春天了啊,她更多的是关注田里庄稼种植之事,成与不成,先看这一春。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过了一个多月后,春衫渐薄、改换夏装的时候,韩妈妈回来了。
与她同行的,还有定襄侯府的人以及苏平。
原来上月秦氏回城的时候嘱咐韩妈妈回村的时候来侯府一趟,她要捎点东西给云仙,结果等韩妈妈先前去定襄侯府辞行的时候,秦氏便诧异何故这般早着急回村里去,云仙素来是个省事的,身边服侍的人也不少,就打趣了韩妈妈,谁知,这一闹,才知道云仙四月初二及笄了,韩妈妈着急回去给她主子做生日呢。
秦氏低头想了想,叫玉簪儿开了库房,珠宝首饰、衣衫布料摆设玩器等林林总总的装满了一大车,又派了高富家带着两个得用的婆子跟车一块过来送礼。
云仙看到定襄侯府来人,也没有多惊讶,与高富家的寒暄了几句,又厚赏了一个装了五两银子的荷包,给了两个婆子各五百大钱和两个二分的银锞子,打发了人下去,她又忙着出门查看荷田,眼下莲湖里的新荷陆陆续续打花苞了,等新茶一到,就该窨制荷香茶了。
年前回去探望师傅的欧阳青峰又回来了,见云仙这里忙的不亦乐乎,他也生了兴致,捣鼓起药茶来。
如此,忙忙碌碌,转眼便到了四月初二。
韩妈妈请了贵安家帮忙,贵安家的回去和当家的一商量,便请了村里辈分最高的五祖奶奶给云仙做正宾,为云仙插笄,自己担任赞者,又在村里年轻媳妇子里寻了一个人缘最好,能说会道的给云仙当有司,简单而不失庄重的给云仙举行了及笄礼,随后摆了几桌酒席,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然后各自散开。如今的清水村,人人都有事可做,家家都忙碌无比,老老少少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第二日,高富家的便向云仙辞行,她这回来一则是替主子跑腿送礼,二则是代主子看云仙办及笄礼,如今事毕,自然要回转城里,给世子夫人回禀。
指着地上的一大堆生鲜瓜果蔬菜、蛋粮米面,云仙说道:“高妈妈辛苦你走这一趟了,这些你都带回去交给夫人,虽然是乡间野物,多有粗糙,可胜在新鲜,让她或留着自吃或送人都使得。”
她说着这话,又从墨言手中接过一个绿呢的包袱来递到高富家的手中,说道:“里面是我亲手做的两件衣衫和体己的小衣,这是我的心意,多承她还想着我的生日。”
高富家的这几日与云仙吃住在同一个院里,又有辛嬷嬷或韩妈妈不时陪着她到外面散心游玩。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云仙在这个村里的分量,何况临行时又打发了这么多的回赠,她素来就伶俐,哪里还敢小看云仙,恭恭敬敬的接了礼物,嘴里不住道谢。
等她回到府里,和玉簪儿交接了东西,又将这几日在村里的所见所闻一一的禀给秦氏听。如此,打发了高富家的下去后,几个丫头又是艳羡又是叹气。
“夫人,咱们当初就怎么没看出云仙这么能干的呢?早知道就将她留在我们家了。”金露虽然跟着去过一回清水村,但是听到高富家的话,她还是忍不住的懊恼。
玉簪儿没有插话,她与云仙打交道的时候挺多,一次两次的都听说云仙能干,她心里早就明白,*******,早早晚晚都自现光彩,就譬如她此刻手中拿出来的衣衫,料子也就罢了,都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可这颜色搭配,花样绣工,领口襟边,比京里最出色的珍绣坊的衣衫还要出色。就这样女红出色的人,在她们身边那么久,谁都没有发觉。
她从包袱里接连取出来的衣衫肚兜亵裤,没有一件是款式相同的,没有一件不是出彩的,早把秦氏等人的目光给吸引过来了。
金绫是四个大丫鬟中女红最好的一个,她走过来,一件件的仔细看了,摸摸针脚线头,研究花样走针,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说道:“如高富家的所说,这都是苏姑娘自己亲手缝制的,我真是没运道,这样一个大师隐在身边,却不自知。”
秦氏接过玉簪儿递过来的小衣,只见真紫色的软绸肚兜上,绣着鹅黄的牡丹花,配着翠绿欲滴的绿叶,鲜活的仿佛是刚从花园子里摘了回来,而那层层叠叠的花瓣,深深浅浅的黄色,还有花蕊子里的黄色,细看来,居然有十几种;再看那明明暗暗的枝叶,也因为深绿浅绿之分,叫人看出光影之间的区别……如此巧夺天工的针线,只是在一件小衣上,就用了无数的心思……
秦氏放下这件,又去看旁的,没有一件不出色的。她想起了当初得了两块好的帕子,因要和金氏递话,便当个礼物叫李东家的送过去,据说孟夫人当时看了盒子中的帕子也有些眼热。如今再看云仙的手艺,她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看向几个丫头,说道:“你们都别懊恼了,论起来,我和你们爷才真是天底下最傻的一个,当初这丫头才来,也说过跟人家学过针线,我们谁也没当一回事,即便后来看她制出荷香茶来,也只当是小女孩儿家的奇思妙想,至始至终的只在意她的美貌,哪里知道她真是胸中有沟壑的人呢。细较起来,原是我们没拿她当一回事,也怪不得人家藏拙了。”
几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安慰夫人才好。还是金露爽利,笑着说道:“还好,还好, 云仙姑娘如今虽说是给了万世子,可清水村的田地原先是咱们爷置办的,如今还有我们家的股子,她做的再好,也有咱们的三分利,也没多大损失了。再说,咱们夫人一向待她和气,她心里必然清楚,要不然,就不会亲手给我们夫人做这些衣服了。”
大家听金露这么一说,都笑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投桃
一贯安静的玉莲抿嘴笑着附和道:“金露妹妹的话再是没错的,即使块石头捂得久了也该热了,何况是人!我瞧云仙姑娘是个念旧的人,人美,心也软,咱们夫人从没磋磨过她,一向好吃好玩的都有她的份,衣衫首饰也不曾短缺过一丝半缕。前几日又派了高富家的去送了及笄礼,便是铁人也给打动了。”
她指着铺在包袱上面的衣衫说道:“瞧着都是应季的,该是这些日子收到咱们的贺礼后,紧着赶做出来的,为着这一点,咱们就该松了一口气,她到底是知恩图报的人。”
秦氏点点头,玉莲这话是说到了点子上。
提到云仙的及笄礼,大家倒羡慕云仙有个知冷知热的韩妈妈。
玉簪站在旁边有些替自己的小姐心酸,亲娘走的早了,后娘又不亲,偏生小姐的贴身奶嬷嬷是个怕事的,那年被续娶的夫人一吓,自个儿便慌里慌张的求去了,要不然,夫人身边怎么就这几个毛丫头左支右绌,好歹爷对夫人还长情,要不然,这日子过的更辛苦了……
那一头,清水村,韩妈妈当日将带回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好了,便领了苏平进来与云仙磕头,坐下来与云仙说京城里的事情。
因有韩妈妈的关系,旁人也不曾留心什么,只当苏平来是给他姑姑做脸,虽然韩妈妈如今是良民身份,但到底是在云仙跟前当差,少不得要走些人情。
苏平想云仙道了贺,便细细的说了开来:如今大哥苏亮已经在恒源昌里站稳了脚跟,如今开始在柜上当差了;苏顺一向走街串巷,生意做的公道,街坊们倒也喜欢和他交易,如今又做起了杂银嵌换钱的生意,便是深宅大院的也有人家与他兑换碎银和一些不得用的首饰,倒成了兄弟们当中手面最阔的一个;苏达也在码头上交了些朋友,常有事被叫去帮场子,码头附近的店家见了他,也会客气的招呼一声“达哥”,人缘也是混的不错。
云仙听他说起兄弟们的事来,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意,便问苏平自己如何。苏平很是腼腆的道:“我没哥哥兄弟们那么能干,便学着勤快些,如今老掌柜的已经叫我跟在章大夫后面跑腿了。”
这是苏平自谦,能跟在大夫后面跑腿,说明他已经学的很快了。
听了这几人如今都做的很好,云仙欣慰的点点头,也不负自己当初救助之意了。从前,只是想在外面留几个耳目,到不想这几人却是大浪淘沙,淘出金子来了。
看云仙的面上露出喜悦的神色,苏平低低的说道:“还有一件喜事跟姑娘说呢,小算盘也上京来了!”
云仙愕然,小算盘苏智不是因为聪慧,放在汉川一家多是平民子弟的私塾里读书了么,怎么好好的往京里来了,他一个小孩子又怎么能独自走得了这千里迢迢的路!
见云仙发自内心的焦急与担忧,苏平的心暖暖的。他慢言轻语的一番话说下来,云仙这才弄清楚,原来苏智却不是平民子弟人家的孤儿,而是晋州大户常家遗落在外的小公子。
故事很老套,也让人很无奈:原来苏智的亲生父亲是晋州常家的大爷,长年在外做生意,常跑的几个地方都置下了宅院娇妾。汉川这里便是苏智的生母,因为出身良家,且性情和顺,容颜秀美,甚得那常大爷的喜欢,原是说等她生了一儿半女的便领了进家门,抬作姨娘。谁知常家大奶奶知道了,先使了人将常大爷散落各处比较钟爱的姬妾一一打发人接回了宅里,几番磋磨下来,不是鲜花零落成泥,便是风雨摧成枯木。苏智的娘当时已经有了身孕,只还没显怀,因想着孩儿要认祖归宗,有个身份才行,见正头奶奶使人来接,便忐忐忑忑的跟着去了,进了宅子才发现先于她回府的那些人下场,心知不好,就留意能逃出去的机会。
她平时为人谦和恭顺,自己傍身的银钱也充足,便对服侍的家仆十分大方。几番打点下来,一日,她便趁着大奶奶出去走亲戚,偷偷的逃了出来,又往故乡来了。因怕常大奶奶派人寻着,又怕常大爷寻不着,可怜她一个弱女子,拖着越来越大的肚子,东躲西藏,替人洗衣缝衫,艰难度日,后来生了苏智下来,产后也没什么休养,熬了三年多,便撒手人寰,小小的苏智从此便流落街头,后来遇到苏亮等人,便抱团乞讨了。
等到常大爷回府,问起苏智生母来,那位大奶奶一番哭诉吵闹,反而诬陷其不守妇道,疑其有孕,肚子恐是旁人的云云,叫常大爷也不耐烦了,便省了寻找他们母子的心。谁知天理昭昭,这许多年下来,常大奶奶不能生育,家里姬妾被她连打带消的也没落几个,更别提儿女了,只有一个病歪歪的小姐,看着就不成气候。
常大爷再来汉川做生意的时候,想起自己膝下空虚,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曾经在这里纳的人,着意打听,还真就寻到了苏智。他一见到这小小少年和自己幼时简直一模一样的面孔,那常大爷便一口肯定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偏苏智虽年幼,却不肯轻易认亲,还是核验了他娘留下的旧物,这才肯认了父亲,改了名姓,如今就叫常智了。
韩妈妈虽然在京里已经听说过一遍了,如今再次听到,还是忍不住的念了声“阿弥陀佛”,她笑眯眯的跟云仙说道:“听说这孩子如今在青林书院读书呢,可惜我回去的晚,不曾碰见他,倒是他哥哥们都找了机会,与他团聚过一回。我听平哥儿几个说他如今过的还不错,阿弥陀佛,姑娘,这也是你积德了,要不然,小苏智哪里能有今天。”
云仙笑笑,见韩氏姑侄俩都很高兴的样子,不免附和:“都是缘分使然,要不,也不会有这样的巧事。”
说了小算盘的事情,苏平想了想,将这几个月打听到的消息细细筛了,一一告诉了云仙。
从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里,云仙梳理了几条清晰的脉络出来。想着上回孟氏竟然派人掺和金氏的事,她一个后婆婆如此关心世子爷的后院,仿佛同声共气,也不怕惹人耻笑,却原来还有泽萍的手笔在,在老国公枕边吹风,在孟氏跟前点火,莫非,万国公还真以为,借着金氏的手收拾了自己,自己便是落到他手上的一只无法飞起的蝴蝶,生死由他?
还有泽萍,她的选择,她的归宿,与自己又有何干系?充其量,只是自己在看见坑的时候,设法绕了过去,而泽萍却多少带着些不情愿,跳了进去,而促使她如此选择的,无非与她的抱负,她家族的利益追逐有关,却将那些许的不甘心责怪到旁人的头上去,实在可笑之极。
可笑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是可怜之处,不也是因为有着可恨的心态吗?
云仙决定,总要做出一些什么来,才不枉费这些人那阴暗的心思,得到“报酬”。
她坐在那里,娇美的容颜融入三月的春光里,暖暖阳光如碎金般透过窗棱,洒落在屋内青石的地砖上,给宴息室内平添了几分静谧。
苏平抬头悄悄的看了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眸,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瞧,仿佛那茶水里开出了鲜花,一下子填满了自己才还怦怦乱跳的心房姑娘,越来越美了。
细细琢磨了小半个时辰,云仙轻轻叫了苏平一声,示意他仔细听着。她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出来,那些计划,那些琢磨透了人心的打算,那些于无声处能放出惊雷的设计,在云仙暗哑轻缓的叙述里,仿佛不过是最平常的事。的确,在苏云仙看来,事实如此,无欲者无所求,如果那些人按她的设计,一一落进圈套,也是因为私心作祟的缘故,而她不过是使了简单的法子,将这人心暴露于辉辉煌煌的阳光之下罢了。
苏平听的心惊胆战,后背上的竟有些薄汗出来了。当云仙问他可听明白的时候,苏平应声望去,只见姑娘星玉般深幽的眸子像浸在一汪春水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线风光迤逦,仿佛屋外开在枝头的粉嫩娇花般妩媚,他心头一跳,却神思清明,重重的点头表示明白。
如果没有她,自己兄弟五个今日不知几人是鬼,几人流落何方!而姑娘,尽管她的计划严密周祥,却不是成心害人的,只是自卫而已,就像上次,如果不是一番计算,姑娘又怎能逃出旁人的陷害!
他心惊的只是,这短短时辰内,姑娘单凭他提供的零零碎碎的线索,就如笔所画,勾勒出清晰的脉络出来。仿佛扎根的大树,有了树根,有了枝干,有了树叶,再添上色彩,便如一幅天然之姿的图画毫无破绽的跻身于园林树木当中。
“苏平,我的话你记在心里,回去和你大哥他们仔细商量,我再叫韩妈妈陪你回去,不拘时日多久,只要办成即可。还有,你们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可明白?”
云仙这一句是对着姑侄二人同时说的,她的人,每一个都很宝贵,只要人在,便是希望都在。
第一百三十九章 报李
今年的春夏两季,云仙过的特别忙,忙到万玉衍只叫贴身心腹来取银子,也未放到心上。
褚之鹤从西北回来后,便一心一意的替云仙打理外面的生意褚家到底肯让褚之鹤分了出来,他便开了一间专事茶行的铺子,如今不仅销售荷香茶,各式花茶都有,还配以功用效能的说明,到比往常的还要好卖,买卖做的极火,这让连着两次分红的程克非和万玉衍二人暗自惊讶,银子却照提不误。
等到可以歇息下来的时候,又快入冬了。
云仙从夏末开始,便深居简出,或写写画画,或读书绣花,与寻常闺阁里的姑娘没有二样,但是云仙身边的人都隐约猜测,姑娘一定还在谋算些什么,如今辛嬷嬷领着丫头们贴身照顾云仙,反而是韩妈妈,奔波于京城与村里两头,常常回来,便是和云仙呆在屋里叽叽咕咕半日,然后没两天又急匆匆的往城里赶去。
常贵因此也以接送韩妈妈做借口,经常随同韩妈妈来往京郊两地,但他却没看出什么来,这老妇人就像走亲戚串邻居一样,从城里捎些铺子里的用物和吃物回来,又从村里捎些瓜果蔬菜等回城里去,回家后也只是住在她侄儿那里,鲜有出门。
如此观察了几回,常贵看没有问题,也就不再多想。他如今满心眼里都想着怎么和静云攀上话,可是那丫头几乎时时刻刻都守在苏云仙的身边,拿小小的别院当深宅大院一样,恪守规矩,叫他心里不免焦急。
这一次回来,常贵和往日来往的朋友在酒肆里喝酒聊天说起娶媳妇的事来,他心中烦闷,便多灌了几杯,一来二去的,就将烦恼道了出来。酒桌上的那些朋友听了就给他出主意,不过就是个毛丫头,干脆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凭借是世子妃奶兄的身份,还怕娶不回来人么。
常贵先前混账惯了,自打被金氏打发到村里看着云仙,他脱离了原先的圈子,渐渐的也识晓不少事体,不敢将朋友们起哄出的主意当真。那位苏姑娘,旁人不知,他多少看明白两分,且护着短呢。先前静水那丫头带了八、九担嫁妆进了辛家的大门,辛老实是个没用的,辛老实家的却被媳妇儿进门带来的嫁妆吓了一跳,也不知是想立婆婆的威风,也不知是想占媳妇儿的嫁妆,很是磋磨新媳妇儿一阵子,只到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传到这位苏姑奶奶的耳中,她立马使人去接了静水回去,并叫人传话,退嫁妆和离什么的,吓得辛老实父子几个在家团团转。辛家大姑回去将她堂嫂骂得口都开不了,那先前还扛着头犟的不可一世的村妇垂头丧气的跑了别院一趟又一趟,陪着笑脸才将静水接了回去,再不敢起歪心思。
常贵辞了朋友出来,一边走一边想着这话,自己要是敢霸王硬上弓,那位姑奶奶发起飙来,自己的母亲即便是世子妃的奶嬷嬷,恐怕也未必有自己的好果子吃,还是想别的法子吧。他漫无目的的张望,那开着金银铺子的伙计却是眼亮,认出这是定襄侯府的林嬷嬷的儿子,忙热情的招呼常贵进来看看。
常贵稀里糊涂的被拉进了铺子,橱柜里面的各式金银珠宝首饰发出迷人的光芒,款式繁多,做工精致,直看花了他的眼。听伙计说的天花乱坠,常贵心里一动,倒可以买个比上次还能拿得出手的首饰,兴许就打动了那丫头呢。
花了百十两银子买了一根雕着如意纹、簪头上缀着绿豆大的五颗珍珠中间粘着一颗红宝的赤金长簪子,常贵仔细的揣进怀里,兴匆匆的往家走。他一边走一边时不时低头摸摸怀中的簪子,嘴里得意的哼唱着,不妨头撞着了才回家来的林嬷嬷身上。
林嬷嬷随口问了儿子一句,却见常贵慌里慌张的模样,她便起了疑心,喝道:“这段时间见天瞧你回来,莫不是又和那些下流混账种子勾搭在一起了?小姐当初跟你说什么的,你怎么没个记性,若误了差事,仔细我揭你的皮!”
常贵被她娘一问一骂,脸面上也挂不住,不免嘟嘟囔囔解释了是因为韩妈妈的缘故。林嬷嬷素来仔细,将儿子的话细细听了一遍,她心下暗自吃惊,便忙着要往内宅里去,和世子妃说说。
那常贵见老娘转了向,他自个儿一乐,得意忘形之下却不慎将怀中的簪子给漏落在地上,吓得常贵连忙弯腰捡起。等他直起身来,才往外走的林嬷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瞪着眼看着常贵。
……如此,如此,一番交待,常贵将自己的小心思对着亲娘吐了个一干二净,怕他娘不同意,还特意说明云仙发嫁静水丫头的手笔。说完,偌大的汉子,眼巴巴的盯着亲娘看,他心里害怕林嬷嬷不同意,可却无比期盼着老娘点头。
这一阵子,府里的事情接二连三的,金氏应付的十分辛苦,连带着林嬷嬷忙的脚不沾地,却是疏忽了与儿子的沟通。
她听了儿子的话,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张嘴就想责骂儿子,满府里拿得出手的大丫鬟多的是,何苦眼光狭窄的看上苏云仙身边的人!
想到那张宜嗔宜笑的容颜,林嬷嬷打了个冷噤。转念一想,伸手朝儿子的额头上狠狠的一戳,吩咐道:“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等我回来!”
金氏午睡才不久,该班的石斛见林嬷嬷脚步匆匆而来,她指指内室,轻轻的摇了摇头。
林氏会意,便携了石斛坐在外面的宴息室小厅里等。有小丫头伶俐,上了两盏茶来,林氏无心用,想起儿子的终身大事来,她心中一动便睃眼朝石斛身上瞧。
石斛被她瞧的不自在,便摸自己的脸,笑着问道:“嬷嬷怎么一个劲儿的朝我身上看,可是哪里不妥帖?”
林嬷嬷连忙摇头,反而就着石斛的穿着打扮,和她闲谈起来,慢慢的又套问些石斛的年纪、家乡,还有家里人来。能做到金氏身边的一等大丫头,石斛自然不傻,她心下诧异,却并不显露,陪着林氏轻声细语的聊天,却也在言语中打听出林氏家的儿子尚未定亲。
内室有了一丝响动,石斛立刻站起身来,直奔里面而去,正好将林嬷嬷说到嘴里的半拉子话给搁下未接。
金氏听说是奶嬷嬷来了,还纳闷的问石斛道:“不是说今儿她要家去的么,怎么这会子又进来了,可是有事?”
石斛摇摇头,她们这些能到世子妃跟前当差的,谁也不傻,世子妃和林嬷嬷经常呆在屋里叽叽咕咕的谋划,她们能避开的就避开,避不开的便装成聋子和瞎子,尽量不听不问不言。单看先前随世子妃陪嫁来的那几个下场,这些后提拔上来的人就心里很明白了,富贵可不好攀。哪怕世子妃人前和气的不得了,哪怕将她们后提上来的人仍改成与先前陪嫁丫头的名儿一样以示恩德,石斛们也不敢真当自己入了世子妃的青眼,只一昧老老实实的当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是。
林氏在外间稍稍踌躇了下,便跟着石斛后面进来了,帮着石斛服侍了世子妃,等金氏打扮停当,石斛轻轻的福礼告退。
林嬷嬷瞥眼见石斛走出去了,忙低声将常贵说的话一一告诉了世子妃,她深知,没有世子妃撑腰,她母子便没有快活的日子可过。
“真个?那丫头身边的婆子不离回城里来,奶娘你说她是不是背着爷偷偷的做了什么?”金氏关注的重点是云仙身边贴己的婆子总往京城来,又不回府,定然有些蹊跷。
林氏听金氏问这个,也是纳闷,她和她主子到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她道:“这一向风头有些不好,御史总盯着咱们家老国公爷不离参谏,世子爷又要办差又要回来处置外面的事情,咱们跟着连轴忙,是有些忽略那边的事情。依我看,她莫不是偷偷的在外置办产业了不成?我听贵儿说的那话,清水村那里今年的收益像是很不错的样子,虽然世子爷这大半载并不得空去那边,可也派人去过两趟,小姐您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
金氏横眉冷挑,满不在乎的说道:“她敢?别说她身上的一丝一缕都是咱们府里的,就是小命儿也攒在我的手里,还敢背地里置办产业,翻了天不成!”
林氏见世子妃动怒,忙哄道:“您别生气,一个毛丫头咱怕什么,只要世子爷的心放在这屋里,就没大事;再说,不是有风声说老国公的爵位只恐要早些传到咱们世子爷头上么,这当口咱们不能出错,且忍耐些。”
金氏想到外面的传言,不免有些得意,就万国公干的那些混账事情,连祖母身边得用的大丫头都敢强辱,这爵位就该早些传给世子爷才是。
“奶娘说的那个叫什么云的丫头,奶兄若喜欢,回头就去要了来又如何,也别说什么娶不娶的,凭她主子的身份就不配!不过,若收服了她,倒也能打听到些那边的事情。”金氏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
第一百四十章 求娶(一)
林氏满面笑容的答应了,这回可好,瞧着自家那傻小子的劲儿该是喜欢那丫头的。若是主子不同意,自己纵然再心疼儿子也不敢做主答应,如今过了明路,将人要了回来,怎么着调理还不是由着自己做主,既能帮上主子的忙,又不伤儿子的心,真是两全其美。
仿佛静云转眼就能给带了回来一般,林氏满打包票的说道:“虽说只是一个小丫头,看在世子爷的面儿上,我就亲自走一趟,等回头从静云的嘴里打听出些什么来,咱们再做计议。”
金氏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眼下她全心全意的应付世子爷袭爵一事,何时落实了,这心才敢放到肚子里去。
林嬷嬷得了金氏的首肯,喜盈盈的往家去了。
避在茶水间的几个丫头看见林氏老脸笑成包子褶子一样,有些好奇。石斛心里多少有些数,她私下里与自己最合得来的姐妹石榴说道:“石榴妹妹,你要有什么打算,我劝你早些安排,看样子,那老货是想给儿子娶亲了,今儿还打听我一回呢,只当旁人是傻子一样的。”
石榴和石斛一样,都是家生子,这府里边边道道门槛儿清,她听了石斛的话,打了个哆嗦,惴惴不安的疑惑道:“瞧着她乐颠颠的出门去了,难道已经和世子妃说好了?”
石斛也不敢确定,跟石榴分析着:“要说常贵,虽然早先也闹过笑话儿,但实话说为人却不是很坏,家世也过得去,可他是林嬷嬷的独种儿子。那老婆子将他儿子看的跟眼珠子似的,我估摸着就算娶个天仙回来给他家做媳妇也能找出几个不是来,何况咱们这样粗手笨脚的?再说她又是世子妃的人,自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瞧世子妃的行事,咱们姐妹心中有数。照我说,还是寻个老实本分的人家,有一口安稳饭吃也就罢了,这才是咱们的福气。”
石榴听了连连点头,她虽然是个丫头,可在家里也是幺儿,长辈慈爱,兄弟姐妹和睦,对那些攀高枝的想法半点都没有,只盼着到了年纪,好求了主子放出去。
对于丫鬟们私下里的讨论,林嬷嬷毫不知觉,她径直回了自己家,一进门就将好消息告诉了儿子。 常贵光顾着高兴,并没听清楚他娘说的意思,只晓得主子也同意他和静云相好。
见儿子乐呵,林嬷嬷也高兴,乘着儿子喜不自禁的时候,开口提出要替儿子保管才买来的金簪子。常贵尚且还有些不乐意,他很想亲手将礼物送到静云的手上,盼她能对自己展颜一笑。
林嬷嬷又是怜爱又是轻哄,道:“这金簪子够贵重的了,等那丫头进门的时候,我给她当作见面礼,往后她还不死心塌地的对你好?便是对为娘,也只有敬重的份!”
常贵听他老娘说的有理,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到底还是将簪子交给了林氏。
因为心里有事,林氏不想和韩妈妈碰面,立意要打云仙一个措手不及,便和儿子常贵先往清水村来了。
苏云仙和她身边的人再一次看见林嬷嬷站在了清水别院的厅堂里,都有些愕然,不知道这老妈妈如今再来又会生什么事。
她打了个眼色给辛嬷嬷,辛嬷嬷会意,忙出头招呼起林氏来。
林氏一向瞧不起辛嬷嬷的为人,先是缩在内宅里一昧的装好人,谁都不肯得罪;如今又丢了半辈子的老脸,背主忘恩,肯服侍起一个毛丫头来。
她忘记了,当初辛嬷嬷还是自己向世子妃推荐的,为的就是取中这人老实听话,不爱挑事。谁知道后来苏云仙敢将她们主仆一军呢。
见苏云仙不肯和自己答话,反倒打发一个婆子招呼自己,林氏颇有些气恼。她想着主子的话,强忍了气下去,笑着对云仙说道:“姑娘,别是还记恨上回的事情吧,我也是没法子,凡事都是听主子吩咐。今儿个来,我却是有一件喜事要和你说,也让姑娘高兴高兴。”
人家都做小伏低的了,云仙自然也不好为难林氏。她示意林氏说话,且听听她的言辞。
等林氏一番话说完,饶是她说的天花乱坠、锦绣无双,苏云仙只听出一个意思来。
“林嬷嬷这是上门来跟我提亲么?可一无媒人二无聘礼,莫非是想白要了我的丫头不成?我若是点头同意了,你今儿就想带了她走,那她以什么身份进你家的门?”云仙一连三问,一句比一句问的声音轻,可林氏一次比一次的紧张,等云仙停下等自己回答的当口,林氏的后背都有些凉意了。
不等林氏脑子转过来,云仙已经示意跟在屋里的墨语去叫静云了。等静云进了门,云仙便指着静云说道:“这丫头好歹也是我身边得用的人,关于她们的终身大事,只要她们自己看好了,我一应都帮着置办嫁妆,风风光光的将她们嫁出去。你既然想求人家姑娘,也不寻个媒人来说合,少不得我就也只好这样了,你们当面说了就是。”
静云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墨语叽叽喳喳的学舌了一番,心里清楚始末,她此刻站在屋里,听姑娘递了话,便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静的站在姑娘身后不吭声,单看林氏有没有脸当着自己的面儿说话,凭谁是傻子不成,什么诚意都没有,就靠一张嘴,妄想将自己带走,也太好笑了些。
林嬷嬷仔细打量了一下静云,只见这丫头穿着水蓝色比甲搭配着月银色百褶裙,中等身材,肌肤白皙,乌发如云,五官端正,若仔细打扮了,确实是不丑。
她着老脸笑道:“静云姑娘啊,自打你跟着苏姑娘进了我们府里,我冷眼瞧了许久,越看越喜欢姑娘的行事品格,难为你年岁不大,却服侍主子很是得当,应酬往来无不妥帖。我们家常贵儿这回跟着姑娘来这里当差,听说了姑娘的为人,回家跟我一说,我立刻就知道说的谁了,心里欢喜的跟什么似的,因此也顾不得找人来说合了,急急忙忙的就跑了过来。姑娘若信得过我们母子,跟了我回去,进门就让你当家,我也好安安心心的服侍世子妃,只等着你们给我生个孙儿抱抱就好了。”
旁边站着的人听林氏说的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甚至许诺放出管理家事的权利,都惊讶的盯着林嬷嬷看。不论别人怎么想,静云却是一个字也不相信,她站出来先朝姑娘行了一礼,转身面对林嬷嬷,淡淡说道:“多谢嬷嬷看重,只是我素来粗手笨脚,只配跟着墨言姐姐后面当个跑腿丫头,至于嬷嬷说的掌管家事、为**子,这等重任您该另找个合适的人选才是,比如世子妃身边的姐姐们,她们无论见识还是能力都足以胜任。”
苏云仙默默的看向站在一旁,面上神情十分生动的墨语,暗暗赞叹静云真是好一张利口,骂人也不带个脏字,墨语这丫头该好好和静云学着些才是。
林氏被静云先道谢后堵话,还想要往外说的话便被哽在了嗓子眼儿,难受的紧。她心下鄙夷,谁又真要把家给你当了,不过是随便说说的,不过这丫头嘴巴子厉害啊,上回就拿话填塞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们随心所欲,简简单单将自己打发了。
她被静云直咕隆冬的给拒绝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觉得自己的脸被打的火辣辣的,于是也忍不住心头的火气,刺道:“要不是你和我儿子对上眼了,何苦叫我老婆子丢人现眼的搭着一张老脸来姑娘面前求,不就是事情赶得急没请媒人吗,你也不至于拿乔做张的,往后怎么相处?”
“夸嚓”,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打断了林氏尚还喋喋不休的话音,她循声望去,只见上座的云仙皱着眉头问向自己:“林嬷嬷,我敬重你是世子妃跟前得力的人,才给些脸面,你别自己不尊重,胡言乱语拖累旁人!说什么我的丫头和你儿子看对眼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她说着话便站了起来,手挥了挥,压住林氏想要开口的举动,又问道:“你别说我的丫头背着主子偷偷摸摸私会外男,要知道她们可都是时时刻刻在我眼皮子底下的,如若真像你所说,那就是我做主子的头一个不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丫头行为不检点了,嗯,是也不是?”
云仙指着地上才被自己掼碎的茶盏,笑咪咪的说道:“谁要信口雌黄,谁将来的下场就如此盏,天地人神共鉴!”这话说的森严,林氏不敢再信口开河,站在地下唯唯诺诺。
正在这时,一直守候在二门边上的常贵竖着耳朵努力的听里面的动静,因为别院并不是很大,只是比寻常富裕人家修得房子深一点而已,故而里面瓷器跌落的声音还是传了些出来,那常贵听见声响慌忙直奔正房的厅堂而来。
他冲进门,先看见他娘臊眉耷眼的站在一撮子碎瓷面前,常贵的眉毛都要竖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求娶(二)
他张了口冲口而出的话被静云冷清清的打断了:“常贵,姑娘面前你也能大呼小叫的不成?谁借给你的胆子?”
常贵遽然抬头,看见最喜欢的姑娘冷冰冰的看着自己,他浑身一激灵,不知所措起来。
林嬷嬷看着儿子这副样子,深恨其不争气,可是想到静云刚才问的话,她内院行走多年,怎么不知其中厉害,是啊,自己母子可以凭世子妃撑腰,可给苏云仙撑腰的人却是世子爷,是世子爷!
想到这里,林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笑着对儿子说道:“没事,没事,才姑娘听说我给你求静云姑娘,一不小心,将手中的茶盏滑落了。你进来了也好,当面跟姑娘表个态吧,好歹静云服侍主子一场,她的事自然是要姑娘做主的。”
大家都闻声看向云仙。
云仙看看面带笑意的林氏和一副忐忑不安的常贵,再看看神色犹疑的两只墨,她最后看了一眼面容端肃的静云,慢启红唇轻声说道:“林嬷嬷,你和你主子的面子固然很重要,可是我的面子,我的丫头们的小命也很重要,所以,真对不住,静云我不能给你。”
石头终于落地,两只墨先安心了,随之便是林嬷嬷,仿佛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却又恼怒万分,一个丫头也有面子可言吗,这是仗着得宠想和世子妃打擂台了?她正要开口驳斥,身边的儿子常贵却接受不了这个答案,他喊了起来:“苏姑娘,求求你,将静云许配给我吧,我一定对她很好很好的,我还给静云买了礼物,表示我的心意!”
他说着,便跪了下来,顺势将从他娘橱柜子里又偷出来的、一直藏在怀里的赤金长簪子双手捧着举与眉眼平齐,一双大眼包含着无数的期盼和哀求,令人动容。
云仙就朝静云看去,静云与云仙对视了一眼,低下了头,露出白皙的脖颈。
“常贵,观你言行,我想无论是静云还是我们在这屋里的人,都相信你的诚心,只是你想过没有,你母亲可舍得三媒六聘的正儿八经的将她抬回去?即便娶她做媳妇了,会不会对她好?会不会为了从她口中打听我这里的事情,因此百般为难静云?她即使打听着些事情了又会不会相信静云说的话?如果她总是人前对静云很好,人后磋磨她,却又在你面前哭诉媳妇不孝,你要相信谁?”
云仙一连串的问题,问的常贵面色直发白,他张大了嘴巴听云仙说道:“常贵,这些问题你从来没有想过,即便你现在知道了,你也没法子回答,因为你即便知道也无法解决。如果你叫静云为了你要学会忍耐,可是她又凭什么为了你去忍耐呢,难道就是你那么一点可怜的喜欢,我的丫头就要将她毕生的性命托付于你,从此喜怒哀乐都要由你的心情来决定吗?”
静云随着云仙的话,抬起了头来,腰板挺直,她的眼睛越来越亮,虽然面上表情还很淡定,可是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头却死死的扣进肉里,疼的厉害也不自知。
常贵茫然的看看他娘,又看看静云,不知如何应答。
瞧着偌大的汉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云仙的心到底放软了,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是说你娶谁回家都会遇到如此问题,只是我的丫头,确实不适合许配于你,你很好,往后会有好姻缘的。”
干巴巴的安慰抵不过现实的残酷,常贵混混沌沌之中只听清楚一件事情,因为他娘的缘故,苏姑娘不同意把静云许给自己。
他失魂落魄的往外走,连站在一旁的母亲都没顾上。林氏见此情形,心如刀割,纵然她心里并不待见静云,可是看云仙主仆真个拒绝了自己母子的请求,不由得又气又恨,她忙追着儿子后面而去,还一面嚷道:“贵儿,别急,咱们请世子妃做主!”
云仙看着林氏母子先后出门的背影,轻声问道:“难得有这么个人如此真心对你,静云,你会后悔我替你回绝了这门亲事么?”
静云闻声也眼神复杂的朝门外看了一眼,回头认真的对云仙说道:“姑娘,人心太复杂,我只愿在你身边过简单的日子。”
云仙点点头,虽然不会特意为每个丫头相看亲事,可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她还是希望大家都能过的好。生活原本就不容易,该且行且珍惜。
墨语呆呆的站在旁边看着沉默下来的姑娘和两个姐妹,她看看墨言,又看看静云,不知道说什么好,呃,姑娘和静云说的话怎么听不懂呢。
墨语不知道,她们看似很自由自在,却珍贵的犹如高原上稀薄的空气,云仙和静云,也许还有墨言,都知道该好好珍惜那一点子不容易得来的自在,余生为之奋斗。
常贵母子求亲的事情仿佛只是一颗小石头子偶尔落入水中,荡起的涟漪很快就消散的无影无踪,等韩妈妈几天之后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忘到脑勺后面去了。
一进门,丢开大小包袱,韩妈妈直奔云仙屋子而来,她的脸上散发着喜悦的光芒,任是谁都能看出她此刻是兴奋的、开心的。
云仙抬头看见韩妈妈脸上的神情,便微微一笑,问道:“妈妈这是来给我报喜来了,事成了?”
韩妈妈哈哈大笑,道:“成了,成了!如今那府里万世子袭了爵位,做国公爷了,哼,我看这回那个孟氏还怎么上蹿下跳的在里面弄鬼!”
她笑声未停,却看姑娘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想起一事来,低头小心的问道:“姑娘,侯府秦夫人派人送东西来叫我捎给你,我听她们说金氏叫嚷着要带你回去学规矩,说是因为她给你的丫头指婚,你拒绝了?”
云仙点点头,韩氏有些不安,“那妇人既然吵嚷的连定襄侯府的人都知道了,这回必是下了决心了,咱们三番五次的驳了她的脸,如今人家升做国公夫人了,志得意满的,定要跟姑娘过不去,咱们可怎么办呢?”
看着韩妈妈这副懊恼又焦急的样子,云仙安慰道:“妈妈不必懊恼,咱们是使了些劲儿推波助澜,叫国公府爵位更替了,为的是不忿那老国公夫妇胡作非为,不是为了让金氏站住根脚来折腾我们的,你怕什么!上次你跟我说的那宅子,这回可是办妥了?”
提到新宅子,韩氏眼神发亮。忙将买卖交易的情形、新宅子的坐落位置以及内里的格局大小一一都对云仙说明白了。
末了,她说道:“我是粗人,也不会布置,只单单和他们哥儿几个将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将来姑娘有时间回去再添置陈设吧。”韩氏想到那新宅子,心里十分高兴,意犹未尽道:“也是凑巧了,先前我回去打听,还想着怎么得也不能离咱们雨儿胡同远了,两下里也好照应些,谁知就那么凑巧,我们前面的丁香胡同就有人家要卖宅子,这真是瞌睡恰巧就有人送枕头来,我前前后后和他们兄弟去瞧了三四趟,还真不赖,后门正好对着咱们雨儿胡同宅子的大门,等于住一处去了,姑娘回去见了保管说好!”
云仙听韩氏赞不绝口的夸新买的宅子,她微微一笑,吩咐道:“叫咱们的人悄悄的收拾好,我们过两日就回去。”
韩妈妈一时没会过意来,疑惑道:“回国公府里去?”
“不,回咱们的新家去,这里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帖了,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没什么大问题,再说还有静水和学平看着呢。”
“啊,真的?”韩妈妈先生诧异,随之便高兴的不得了,连连点头说道:“回去的好,回去的好!咱们咯嘣一走,谅那位新鲜出炉的国公夫人想耍威风也没处使去,咱们小胳膊不和那粗大腿掰扯。”
尽管她们主仆说的轻松,回去之前云仙将村里主事的林贵安与看守护院的领头以及管着清水村这些原料的管事一起找来,一一分说日后的事情,其他人倒还好办,唯独护院队长却颇为踌躇,不敢答应云仙擅自离村。
还是墨语爽利,站在云仙身后听那护院头领吞吞吐吐的模样,甚为不屑,她脆生生的问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世子爷叫你来是为了保护我们姑娘安全的,难不成还教你在这里画地为牢,看守我们不成?”
那护院向来与内院的人打交道的少,哪里敢接墨语的话,可要依云仙的意思,他又不敢松口,一时间便僵持住了。
林贵安得了云仙的交待,正琢磨着事情呢,抬头间,见场面僵持住了,他笑笑说道:“胡队长,依我看,世子爷既然是命呢护着姑娘,自然姑娘到哪里你就跟着到哪里便是了,也不算违背世子爷的意思啊,至于世子爷那里,自有姑娘和他交待。你看如何?”
那位胡姓的护领想了想,挠挠头,算是应了下来。
墨语轻轻嘟囔道:“什么胡队长,我看是糊涂蛋才是!”
第一百四十二章 新宅
云仙主仆们依当时风俗,择了吉日从清水村直接搬进了这处宅子居住。
初初进来,丁香胡同这套房子便甚得云仙的喜欢,三进的房子,大小合适,布局巧妙,花草树木栽种得法,亭台楼阁建筑精致。据韩妈妈说,这户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好像主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急着卖了这处,倒让云仙落得个便宜。
云仙领着众人将宅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她选了宅里最深处的正房做歇息之处,安置了下来。
这第三进的正房明间是客厅,乃为南方的摆设,香案长几上供着茜红色梅瓶,香几旁边又立着两张长腿高几,高几上各放着一只雨过天青色花胍,里面插着鹅黄腊梅,幽幽芳香四溢;紧靠这香几的下首便是一张黄花梨木的八仙桌,两侧安置着高背方椅,下面又一溜水的雁翅展开、各有四张玫瑰圈椅,椅子上垫着猩红色地金钱莽的垫子。正房的东侧是一个套间,用冰裂纹的落地罩挂着冰蓝色地绡纱帷帐将屋子分成了外室和内室。外室是起居室,画案书架湘妃榻花几琴案,笔架洗笔纸砚梅瓶等错落而至。内室上首一张千工拔步床,下首则是火炕,炕上放着紫檩木的炕几和快两米地高柜,炕下并排也放着四张玫瑰椅,椅子上也同外间一样铺放着猩红色地金钱莽的垫子。
云仙仔细打量了这屋里的铺排陈设,和这时候的节气颇有些不符,估摸着还是前主人遗留下来的,她扭头便问了服侍在一旁的韩妈妈,真果然如此。云仙不免又指点一番,若没什么意外,这处到底还要住个几年,她不乐意有一丝丝将就,一切按自己最喜欢的来布置。
等报讯给万玉衍的人回来没几日,新鲜出炉的万国公手提着马鞭,昂首踏步的进了丁香胡同的内宅。彼时,云仙正在笑吟吟的把玩着几颗老莲子。
一见万玉衍冷着脸走进来,云仙慵懒的倚着大迎枕并不起身,她笑意未减,甚是愉悦的招呼道:“国公爷回来啦?可正是巧的很,我这正犯愁怎么弄它们呢!”
她柔细白嫩的纤纤右手托着几颗褐色的老莲子展示在万玉衍的眼前,左手却拉扯着万玉衍的袍袖,央求道:“还请国公爷给我帮个小忙,给这莲子开个口儿。”
夹着火气而来的新任万国公,眼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玉人儿,原本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便转眼间变成了软绵绵的疑问:“怎的不回府,倒住到这里来了?”
他已经从报讯而去的家仆口中得知云仙新置了一宅在此处,原本还以为是个临时落脚的陋室简所,这从正门进来,一处一处看下去,先前被金氏拱出的三分火就有了七分的样子,见到云仙悠悠由哉的斜躺在临窗的炕榻上,那火气便有了十分。不料云仙一副恍然未觉的样子,只当许久未曾见面的自己仿佛是昨日才当差下衙回来的情形,且又是温香软玉一般娇娇柔柔的求恳事情,他的情绪一下子就转变了过来。
云仙并不答他的话,反而拉着万玉衍的手轻轻的央求他立刻给这几颗老莲子开了口儿,柔夷指点之间,暗香扑鼻。
被云仙夹缠不过,万玉衍依照云仙的指点给莲子破了口儿,看着她指使人取了广口阔肚的瓷盆儿来,小心地亲自将这些莲子种植在泥浆混合的浊水里,又吩咐人如何注意这水的温度云云。
万玉衍的注意力被被吸引过去,情不自禁的问道:“这又是做什么?”
云仙呵呵回应道:“将莲湖的荷花搬到我的宅子里来呀,院里,窗台,哪里都能安置大小花盆的地方都可以随处可见荷叶婷婷,菡萏蕊放。”
从未听说过还有如此种莲之法,万玉衍联系到清水村的那一处可观的收益,先前想要质问的话更是说不出口了,眼前这女子,除了寄望于她生钱的本事之外,对于她的这个人,万玉衍第一次生出了除金氏之外,对旁的女子那淡淡的情愫。
等侍弄好了这些事,丫头们献茶已毕、屏声静气告退之后,云仙呷了一口茶,促狭的问道:“国公爷这是回这儿躲清静来了呢,还是来兴师问罪的呀?”她可没忘记万玉衍初一进门时候的那神色。
想到金氏派人寻他回来,哭诉着说云仙不服管教,又拒不接受主子的好意,为着一个小丫鬟的婚事就恼了,估摸带着人和那个什么来路不明的江湖郎中跑了等等,说的万玉衍心头火起;这里云仙却光明正大的打发人到工地上寻他,通知他买了新宅子,爷有空去坐坐,叫宅子沾沾国公爷的贵气等等,两下里一碰,闹得万玉衍好气又好笑,却还是决定要对云仙略施薄惩金氏好歹是主子,小丫头恁不给面子,还胆敢另置外宅。
想到这里,万玉衍才和蔼下来的面孔故意板正威严,说道:“你倒好灵通的耳目,既知道我如今袭爵做了国公,金氏好歹是国公夫人,哪个不尊、谁人不敬的!偏生你淘气的很,一点点小面子也不给她,林嬷嬷是她奶娘,她儿子求娶你的丫头,也是给你做面子,你何苦要癫言乱语的夹枪带棒的刮刺人?幸而夫人还算大度,要不然治你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也是使得的!”
这位爷说出如此一番话的目的也是为着吓唬云仙,叫小丫头不能太过分了,他怕在自己的身上出现宠妾灭妻的情形来,故而先敲打敲打苏云仙。
“噗嗤”,一声轻笑逸出口中,云仙就再也止不住的笑够不停,她一手揉着胸口一手指着万玉衍,断断续续的说道:“奥哟,这,这可真是我听到最好笑的笑话儿了!”
云鬓半偏,眼角殇红,宽衫大袖滑落之下露出雪白的皓腕如玉一般秀美,偏生还使劲儿在万玉衍面前晃荡……
他被笑的莫名其妙,看见眼前这可爱可怜的人儿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也舍不得再生气,只捉住云仙的手臂,沉声问道:“你笑什么?”
云仙被万玉衍拉着手,她索性整个人都依偎进万玉衍的怀里,像只小奶猫使劲得撒娇挠爪子,一来二去的两人都倒伏在炕榻上了。
娇花软玉一般的香香人儿在怀,万玉衍忍不住低头吻去,云仙却高声朝外叫道:“墨语进来。”
万玉衍素来方正,不如程克非内帷厮混放得开来,听闻云仙叫丫头进来,他克制住心中的**,炳然而坐。
墨语应声而进,低眉叉手等姑娘吩咐。
云仙倒在炕榻上,看了一眼万玉衍,笑吟吟的吩咐墨语道:“你嘴儿利落,跟国公爷学一学这几次夫人派人去咱们那里的情形,也好叫国公爷知道夫人是如何贤惠仁慈大方的!”
墨语迅速抬头看了一眼端坐不语的万玉衍,低声肃色应了一声“是”。
回述那几回碰撞、几次交锋,活灵活现的学舌,墨语几乎将当时原景再现,万玉衍听的脸色越来越黑,看向云仙的眼神越来越柔和,苏姑娘却只当未见,只低头翻着闲书。
“真的吗?”万玉衍虽然心里相信云仙的人不会胡编乱造的如此真实,可是嘴里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真,真的比珍珠还要真,你那夫人如此贤惠淑德,我这样的人哪里敢在她面前造次,故而能躲则躲开了去,爷可能谅解一二?”
万玉衍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金氏做的也太过了些,否则按云仙的脾性,不会如此避之不及。
他不好在云仙面前说金氏的不是,也不能代金氏与云仙陪个不是。因此几句话后便岔开了这话头,说起旁的来。见此情形,云仙自是明白,她微微一笑,并不穷追猛打,无论如何,人家才是夫妻。
说起经济一事,云仙条理分明、头头是道。万玉衍纵然对庶务不甚精通,单从这些数据和规模上便知道收益很是不错,他脸上的笑容便真切了许多,有些事,没有银子可还真不好办。
提到了银钱,云仙笑着打趣道:“先前爷还是世子,便搬了那么多银子走,只怕你家夫人也不知道吧,如今您都贵为国公爷了,只怕我这里挣的银子还不够爷尽数搬走呢,我就是有些好奇,你将这些白花花的雪银到底搬给了谁呢?”
她一句话,说的万玉衍乍然变色,锐利的眼神毫不犹豫的杀向云仙,小丫头笑意盈盈,不为所动。
“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爷自个儿知道,我随便问问,也没兴趣知道具体的,只要确定你这棵大树能让我安稳乘凉,我就放心了。”
看小丫头说的如此直白,如此的毫不掩饰,万玉衍惊愕之下,摇头苦笑,他对她多少还有些防备之心,她却毫不在乎,直指人心。
等万玉衍在丁香胡同消磨了一日,回府叮嘱金氏别再找云仙的麻烦,两下里分开来住,各自安逸便是。金氏笑着应了,转脸却是恨得几乎要扯破了手中的丝帕,这贱人,居然敢撺掇爷给置了产业,好在外面自由自在,真是想的美!
她急速的开动脑筋,怎么的,也要将人拘了回来,才好慢慢整治!
第一百四十三章 答应
姜还是老的辣,林嬷嬷给她主子出着主意:“去年老祖宗过寿的时候,咱们嫌弃那丫头身份低,谁也不曾在意,便没叫她回府。如今她人在京城里,听说国公爷的外院有一多半的嚼用是从她那边挣回来的,不若就找这个由头,赏她一个体面,叫她回来给老祖宗拜寿,不怕她不肯。等人拘了回来,咱们再拿子嗣说事,将人牢牢看在自己眼前,她能奈何!”
金氏听了她奶娘的话,笑意上脸,不能抑制。这个法子好,这个法子妙,这回打着老祖宗的名义,谅她不敢再出幺蛾子。
说办就办,金氏行动迅速,这事儿商议好的当日黄昏时分,便派人寻到了丁香胡同。
来者是云仙寥寥见过两三回的费嬷嬷,这婆子带着几个服侍的人气势高昂的站在云仙待客的正厅上,见到云仙便凝声肃色交待:“苏姑娘,再过五日便是咱们家老祖宗的寿诞,世子妃吩咐了,这就请你随我们一起早些回府做准备,为老祖宗贺寿。”
云仙点点头,随口应道:“既然如此,回去也是应该的,只是不巧,今日里我还有些事情未完,若费嬷嬷和几位妈妈得空,就在我这里歇息一夜,明日咱们一起回去;再不然,你们先行回府,我明儿自己回去也使得。”
关于云仙如何难缠如何嚣张一事,府里已经是人尽皆知了,她先前领了这差事还有些心里打鼓儿,自己的面子何曾有林氏大呢。然而竟未想到,苏姑娘应的如此干脆,虽说并不肯当时就走,可愿意回府一趟,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为了将这事儿砸瓷实,费嬷嬷千年不变木着的脸硬是挤出一丝笑意,劝道:“姑娘既是答应了,今日和明日能有多大区别,不如今日就随咱们回去吧,主子知道也欢喜。”
云仙瞥了一眼费嬷嬷,淡淡说道:“费嬷嬷,您还是端着脸吧,我看着比较习惯。”
她答非所问,站在旁边伺候的辛嬷嬷知道姑娘这是不耐烦了,于是便走上前来,轻轻拉扯了费嬷嬷一把,笑着招呼道:“老姐妹们多时不见,你们既然来了这里,好歹容我做一回东道,先下去喝杯水酒罢!”
费嬷嬷甩手不依,还欲要与云仙多说两句,辛嬷嬷轻声说道:“费姐姐恁性急,姑娘既然应下了,如你所说今日与明日又能相差多少时候,明日回去也不会误事!你总得容我们姑娘准备一点寿礼吧,哪有人空手拜寿的道理?”
这话已经说的很和软了,但素来深知费氏为人脾性的辛嬷嬷知道费氏肯定没听进耳朵里去,单看她那不以为然的神色就知道了。
“老姐姐,我们姑娘连国公爷的话都敢驳回,也没见爷恼她,你可别被旁人一撺掇,闹出笑话儿来,可惜了你这几十年的脸面!”辛嬷嬷又是威吓又是提点,终是叫费嬷嬷卸下了争强好胜的心思。
费嬷嬷松了口,底下也就好安排了,跟随而来的几个婆子便被安置在厨房里用餐,费嬷嬷被辛氏拉着回到自己的屋子,厨房里得了吩咐,整治了一桌颇看得过去的席面送了进来,两人秉烛而谈。
看着严严整整的一桌子菜,还有烫好的上好金华酒,费氏就先叹了口气,说道:“当日里,我就说你总一副阿弥陀佛的样子,成日里做烂好人,在那内院未必就能支撑下去,谁知道你反走了运,因祸得福,瞧着这光景,想是那位待你还不错?”
辛氏笑着低声说道:“老姐姐,我们几个老家伙里,也就你知道我,可笑林氏还不肯放过我,把我安到姑娘房里不说,还叫我干那缺德的差事!可有谁想到,那位却通达的不得了,小小年纪却可明白着呢,喝那个,连眼都不带眨的。我见了,心里就先服气了。她见我老实,便公明正大的跟世子妃留了我在身边伺候,我啊,说不得要为姑娘尽力周旋一二了。”
费氏想到云仙的身份,摇摇头可惜道:“还是年纪小哦,仗着爷们儿的宠爱就敢张狂,她的身份到底差着一大截子呢,与府里的正房那是云泥之别,你可得要想仔细了。”
辛氏敬了费嬷嬷一盏酒,自己喝完亮了杯底,抿口笑道:“那是你没看见林氏在我们姑娘跟前吃的几回瘪,我们这位小奶奶,厉害着呢。虽然世子妃到如今不肯将我的身契交给我们姑娘,可我就不怕,我们一家子除了我们夫妻俩,公婆小叔子都已经脱籍放出去了。只要我踏踏实实的帮着姑娘,姑娘哪里会亏待我们。”
她悄声嘀嘀咕咕一番,费氏听了果然吃惊,不说云仙发嫁静水的手笔,便是辛氏一家的脱籍,也有云仙与国公爷先打了招呼的缘故,府里这才干脆放人的。如此看来,这位姑娘还确实有些可……说道的啊!
辛、费二人在吃酒聊天的时候,云仙的正房内室里,墨言轻手轻脚的进来回禀说已经使了人去告知国公爷明日回府一事,墨语提着的心才堪堪放下一半,她不解的问道:“姑娘,咱们就不回去又如何?早先前她们主仆就想置咱们于死地,这要回去,不是羊入虎口么?”
云仙摇头对墨言笑笑,没好气的笑话墨语道:“你呀,你呀,真是直肠子一根,一通到底。我问你,昨儿国公爷才走,她今儿就派人蜇摸到这儿,这手脚如此之快,你就不想想其中原因吗?”
墨语茫然接道:“自然是有人告诉了她呗!”
墨言轻轻跟着问道是谁做了耳边神呢,墨语眨眨眼睛,她细细将新宅里的人口数了一遍,想来想去,都不确定,除了内院服侍姑娘的都是自己人,厨房上的人也是从清水村临时带来帮忙的,外院就是那一队护院了,那些大男人也会做这个?想到木头一样的胡队长,墨语就有些不淡定了,她忍不住的就骂出了口。
云仙瞧墨语这样轻易就给人家安定罪名的鲁莽模样,是好气又好笑,她轻声斥道:“说你不爱动脑子,你还真个就不动,又胡乱怀疑人家做什么!”
墨语被姑娘这么一喝斥,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可她到底经历甚少,还是未能想的通透,无所谓道:“她找到咱们就让她找到呗,反正我们就躲在这里不回去,看她能如何!”
墨言恨其不长进,狠狠的一点墨语的脑壳子,说道:“姑娘怎么说都是晚辈,既然知道老祖宗过寿,又怎能不去,这是其一;其二,金氏往日里如何对待姑娘的,国公爷都知道的,咱们光明正大住回去,她敢如何,咱们姑娘少了一根头发丝儿,账都算在她头上,便是回去又如何!这其三么,我们姑娘是被世子妃派人叫回府去的,可她怎么那么快就找到咱们的,这得要问世子妃本人啦,你想国公爷会如何想?”
墨语揉揉被墨言点疼的脑门子,她才要抱怨,却电光火石之际,想到一事,是啊,金氏怎么那么快找到这里,无非是派人盯梢或者买通国公爷身边的人呗,可无论哪种情况,没有一个丈夫愿意看见做妻子的如此,如此这般……
金氏如此这般不给万玉衍面子,是有些托大了。但她并没有闲空细想这些,今年老祖宗这寿辰虽不是整数,可因着万玉衍才袭爵且当着皇差的缘故,一时风头无限,故而这寿宴的规模便比寻常大了许多,她每日里忙的脚不沾地,算计云仙只是顺手而为罢了。在她心底,虽然恼恨云仙的不听话,可到底没将一个小丫头看的有多慎重。
第二日,天才麻丝丝亮,韩妈妈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进了丁香胡同,见到费氏等人并不觉得意外。
反而是费氏等人梳洗之后,一行人来到内院正房,却见云仙穿的单薄,在院里一棵高大的合欢树下做着奇怪的动作,她们并不知,这是云仙雷打不动的晨练。
见姑娘收了功,韩妈妈捧着大包袱招呼道:“姑娘,我回来了,幸不辱命,你可要先看看?”
云仙点点头,率先往正厅里走,费氏耐不住好奇,止住旁人,自己却不由自主跟着云仙主仆进了门。
随着韩妈妈将包袱皮轻轻解开,一阵阵倒抽吸气声在这个十月间的早晨,很是突出。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云仙仔细打量了片刻,淡淡说道:“这屏架做的还不错,韩妈妈,咱们以后若还有要做的,你还找他家便是。”
费氏惊讶的看看八仙桌上的物什,再看看云仙那风轻云淡的态度,心里“咯噔”一下,她不敢相信的回头问站在旁边的辛嬷嬷道:“那是苏姑娘自己绣的?”
辛嬷嬷与有荣焉,含笑应是。
费嬷嬷便又一次抬头,仔细的打量起了苏云仙,只见苏云仙指了指那架桌屏,吩咐自己的人道:“吃了饭,咱们拜寿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敲打
苏云仙点了墨语、墨言和辛嬷嬷,连同自己三人一并随着费氏等人回府,韩妈妈则留在丁香胡同照应家里,而那位胡队长自己亲率了几人一路护卫,从城南到城西,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万国公府。
黑漆平头马车停在后巷,墨言扶着云仙、墨语手抱肩挎着两个大包袱,大家从角门进了府里,辛氏抱着围着寿礼的包袱在后面跟着,主仆们住进了云仙从前在府里的住处西花园角上的小院里。先前分在这小院里的粗使丫头婆子们听上面吩咐了,知道苏姑娘回府来,想到那位的嚣张和得宠劲儿,也不敢懈怠,早早儿的将院子里外收拾的清清爽爽,倒省了墨言她们好些事。云仙看了一眼墨言,墨言知机,打赏了众人各一个荷包,那些人便脸说了许多恭维的话,苏云仙却没入耳一个字,大宅门里拜高踩低最是常见不过了,这丰厚的赏赐不过是图住这里的几日过的舒服些,耳目也灵通些而已。
她们主仆住进来,自然有人禀报上去,金氏听说后也只是点点头,只要人回来了就好,一个丫头还犯不着自己亲自去看,明日里等她来请安的时候,自有法子整治于她就是。
宅里透出一片繁忙景象,下人们走路都是脚下生风,人人喜气盈盈、干劲十足的样子,这是万玉衍升任国公之后,府里的第一场喜事,精明的仆人们自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伺候,谁都不敢扫了金氏的兴头,无人敢在此时做那朝老虎鼻子眼戳草棍儿的把戏。
云仙见状,便招了两个丫头来,吩咐道:“府里给老太君办寿诞,咱们虽不能帮忙,但也要恪守规矩,老老实实的呆在院子里不给人家添麻烦就好,外面的事叫小丫头们跑跑腿也就罢了。”
墨言含笑先应下了,她侧身看见墨语还不甚明白的样子,便轻声提醒道:“辛嬷嬷是这宅子里的老人,她出去走动,一则打探消息,再则她是有体面的老妈妈,没人会随便为难她,咱们两个都是跟着姑娘的,若有人拿我们作伐子,你叫姑娘怎么办?索性就窝在小院里熬个几天,大家平平安安回家去比什么都强。”
墨语被墨言这么一说,也回悟过来,她捂着嘴笑着说道:“我明白了,姐姐,咱们陪着姑娘就呆在院里,轻易不外走呗。”
故而,云仙回府的第二日,只做家常打扮,窝在自己的住处,不出房门半步,更别提外出给金氏请安了。院里服侍的婆子和小丫头们见此情形,暗暗咂舌,想到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话,却也不敢说到云仙跟前。
亏得那金氏一早儿起来打扮的端是严整,一身大红遍地织金通袖长身褙子搭着绣莲瓣缠枝纹的遍地金袄裙,梳了丹凤髻,两厢各戴了一支衔红宝石的金累丝的长簪,额前发髻正中插着一支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着宝石的明金步摇,凤头用金叶制成,凤凰全身都是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制成长鳞状的羽毛,每一尾毛羽上还依序缀着明蓝和孔雀绿的小小宝石,凤凰口中衔着长长一串珠玉流苏,最末一颗浑圆的南珠正映在眉心,珠辉璀璨,映得金氏眉宇间隐隐光华波动,流转熠熠,发髻后簪着一朵开得全盛的大牡丹花,花艳如火,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细细看来,却也是珠宝所制。
先前辛嬷嬷回府来在外面走动了一圈,将自己带的一些土产分送于往日里或交好,或有些体面的妈妈们和得用的大丫头,这会子万玉衍后院里人人都知道苏云仙回府来了。因此这第二日的大早,万玉衍的姬妾们几乎都在金氏的正房下会齐了,有人是好奇,有人是来想看戏,有人天生是怯弱,大家各怀心思,却在金氏面前不约而同的屏声静气,等待示下。
众人在金氏房里消磨了好些时候,却左等右盼不见云仙前来请安,人都心里嘀咕却不好问出口来,但这等神色如何能瞒过一意想给云仙一个下马威的金氏,她面上和煦,应酬着姨娘侍妾们,心下却安恨云仙嚣张。
好在林氏知机,她见时辰不早了依旧没看见云仙主仆,生恐有变,便示意石斛进来请金氏示下,家里管家媳妇子们都到了听风轩,正等着夫人商议采办,发放对牌呢,这才解了主子的尴尬。
金氏心下恼怒,却不好直接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对嘴,她强忍了心头火气,真个儿往听风轩去处置家事了,老祖宗的寿诞乃头等大事,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但是她的心腹林嬷嬷却可以借着管事嬷嬷的名头,能教训得着苏云仙。
她被众人簇拥着边往外走,边和自己的奶娘说道:“听说云仙姑娘昨儿就回来了,也不见她个人影,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林嬷嬷你去瞧瞧。若是小毛病,赶紧请府医来治治,咱们还得借重她的八字添增子嗣呢;若真有了大症候,咱们家这几日人来客往的,万一叫她过了病气给旁人就不好,你吩咐人将她送到我的陪嫁庄子上好生养着就是,等过了老祖宗的寿诞,我得空便去瞧她。”
旁边跟着的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别听世子妃这面儿上的话说的好听,却真是动了狠心要治苏云仙了,有人惴惴不安,有人却是暗自高兴,只要除去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余下的都平常姿色,谁又怕谁,大家都是骑着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林嬷嬷忙答应着,点了几个人,便直奔云仙的小院而来。
一进小院里,见辛嬷嬷上前来迎候自己,林氏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姑娘回来了,怎么也没去上房请安,莫非是生病了不成,国公夫人吩咐我来瞧瞧。”
她说着便绕开辛氏,不顾辛氏在后面追着拦着说的“使不得、不能进去”等话,直奔云仙的屋子而去。
墨言和墨语两人黑着脸,牢牢的把持住大门,不让林嬷嬷过去。
越是如此,林氏越兴奋,她偏要往里闯去,嘴上骂道:“作死的小蹄子,回府里了还这般胆大,真真是要好管教了!”她边骂边回头喝着自己的人道:“还不赶快与我拉开她俩,我得进去瞧瞧。”
后面辛嬷嬷听她这话,气喘吁吁的阻拦道:“使不得啊,林嬷嬷,我们姑娘吩咐了,不教人进去打扰她的。”
林氏眼珠子一转,她想起来在清水村碰见的那个少年郎,听说那男人甚是维护云仙,与这丫头很亲呢,莫非那人胆大如是,偷偷跑进来了?
想到这里,她浑身是劲儿,趁着众人推拉搡拽的混乱之际,自己猛的直冲里屋卷了进去,只听见云仙“啊”的一声,随后涌进了的众人便是见到如此情形:端坐于临窗炕几上手持毛笔的苏姑娘惊愕的看着林氏,小桌几上铺着雪白的澄心堂纸上一团乌黑的墨汁那么刺眼。
辛氏拨开众人走到跟前,连连叹气,道:“林嬷嬷你做什么这样不顾体面?真是可惜了我们姑娘一夜的功夫,打昨儿起我们姑娘安置下来后便静心抄写佛经,欲献给老祖宗贺寿,真是,这可如何是好,单说姑娘费的精神也就罢了,这可是澄心堂纸,千金难买,这会子叫我们去哪里找?”
林氏的脸上犹如开了染坊,一会青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又一会紫,她张口结舌,哪里能答得上辛嬷嬷的话。便是国公夫人那里,也没有这样的好纸张啊。
“林嬷嬷,您一早儿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吗?”云仙问的话寻常,可那独特微哑的声线里又带着点软糯糯的尾音,在旁人听了似乎一片轻羽扫过,在林嬷嬷的耳朵里,却如锋利的琴弦,直要划破她的一颗老心。
“姑姑娘好,老婆子是奉夫人之命来瞧瞧你。”
“来瞧我?云仙不敢当,自夫人前儿使人来说老祖宗寿诞一事,我没什么准备,幸而从前得了一刀澄心堂的纸,便想着抄了经书奉于老祖宗,以祈福寿,故而没好去正房给夫人请安,是有些不恭敬了,还请林嬷嬷代为致歉。”她嘴里说的客气,面上却没有半分歉意的样子,林嬷嬷也不敢斥责,这府里,还有谁的事情能大过老祖宗去。
眼见着被污坏了的纸张,云仙苦恼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站在一旁的林嬷嬷心里后悔不跌,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什么话都不敢接了。
正在这时,墨言进来禀报请示道:“姑娘,老国公爷身边的褚姨娘来了,见吗?”
“不见!眼看着这抄了一多半的经书给废掉了,我正烦恼着怎么办才好,底下不论谁来,都不得打扰我,可明白?”
墨言得了示下忙出去传话,那林氏灵机一动,也忙跟着告退,走到外间,看见褚泽萍说道:“府里办着大事,褚姨娘若无事,还是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为好,到处乱窜,成何体统!”她听褚泽萍解说是来看望云仙妹妹的,林氏有意卖好云仙,便讽刺道:“你可别还记得那老皇历,这院里可没你的姐姐妹妹,胡乱攀扯交情也不怕风大吹掉了舌头!我们国公爷的屋里人如何与他父亲的姬妾称起姐妹来!”
先前云仙说“不见”的那话已然让泽萍听的明明朗朗,如今林氏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只羞得小褚氏泪水决堤,掩面而逃。
第一百四十五章拜寿(一)
话说褚泽萍一番梨花带雨的模样直奔老万国公的院子去,惹的老国公心疼不已,又是哄又是亲,两人云收雨歇,那老国公得知是苏云仙跌了自己新宠儿的面子,发狠道:“不过是个毛丫头,就敢如此猖狂,便是老夫三番两次也没见着,你休恼怒,等我吩咐人看着,得了机会定然好好替你出气!”
褚泽萍脸藏在老国公的怀里,嘤嘤喏喏,她心下里却冷笑着,敢情一直垂涎着人家不能得手,却说的如此道貌岸然,且看他能不能如愿以偿吧。若有机会,好歹帮着老国公一把,也不负苏云仙当初的算计,叫自己做了替死鬼。如果苏云仙知道小褚氏心里是这样想的,恐怕除了无语,也没话好说,世人多爱抱怨旁人,却不从自身找原因,这才是世事纷纷扰扰、多有烦恼的源头啊。
十月间天气已经寒冷了,这万国公府内却是花团锦簇、绿意盎然,彩绸缠遍,红灯高挂;到了晚间却又是人语相闻,细乐声喧,星火辉映,闪耀辉煌。真是说不尽的风流富贵景象,看不够的金门玉户排场。
云仙低眉垂首站在薛老太君的院外等着通传,幸而内里穿的夹衣保暖,站在这风口上,还不觉得怎样,她有些担心看看陪侍自己而来的墨言和辛嬷嬷,这一老一少,可不能给冻病了。
过来一会儿,薛太君身边的大丫鬟知书笑着迎了出来,说道:“苏姑娘,老太君有请。”
府里的一般侍妾,哪里能走得到薛老太君面前来,云仙能得到薛老太君跟前大丫头亲自相迎,下个“请”字却是因为从前云仙问及万玉衍的皇差功成交旨那日帝将何以为谢,谢礼则可能是一把屠刀之话,惊醒了还兀自得意的局中人。这位当时还是世子身份的万玉衍回府里和自己老祖母一聊,老太君便记住了这个容貌出色的丫头,是个头脑清明、看事通透的人儿!云仙与金氏之间的那些事儿,也有人报来,看小丫头的脾性和行事,老太君暗自可惜,这丫头如果和金氏的脑袋掉换一下,该多好。
云仙闻讯展颜一笑,同她轻轻的道了谢,主仆一行便随着知书往屋里走。猩红锦绸的棉帘将里外隔成两个季节,室内温暖如春,香氛氤氲,丫鬟仆妇和顺齐整,铺排陈设雅致贵重,偌大的屋里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声响,穿过正厅再朝里间走,依旧是可玉壶光转、金兽烟迷的华丽景象。云仙悄悄扫了几眼便微微垂眸,轻移莲步随知书进了薛老太君常歇息的起居室,隔着一架十八扇的大红缎子缂丝底子上绣着‘满床笏’的落地插屏,垂手侍立屏声静气。
须臾,知书便转了出来,含笑招手叫云仙进去说话。
云仙点点头,跟着知书进了里面,只见薛老太君穿着秋香色葫芦双福的褙子,端坐在榻上,三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立在两旁,又有两个老嬷嬷陪侍在老太君的身边,老太君的脚下,有一个美人拿着裹着软绸的木槌子跪坐在脚踏上正给老太君轻轻的敲着腿,她抬头看见云仙进来,便朝其和气一笑。
云仙进来便给老太君跪拜下,行了大礼。
她这边方磕了三个头,那边薛老太君便笑着连声叫起,还责怪着知书道:“姑娘身子弱,你也不扶着点儿。”
云仙知道这是老太君客气,不过是拿丫头递话,以示亲近之意,自己却不可僭越。
瞧着云仙很是温顺知礼的模样,薛老太君脸上也露出了和气的神色,说道:“听说你这近一年来在京郊的村里很是费心尽力,也吃了些辛苦,做了不少事情,这些我都知道了。你能为国公爷分担些烦恼,也是他的造化,难得你这样模样却生的玲珑心肠,最可疼的却是肯风雨茹素,真是个好孩子,因此她们回说你来求见,我就准了。”
云仙听了又是福礼又是道谢,言道不敢当夸,反夸起万玉衍有容人雅量、知遇之恩,直把他说的简直是天上地下人间少有的好,乐得薛老太君合不拢嘴儿,对旁边服侍的老嬷嬷道:“那孩子忠厚,比他老子可真是强一百倍,这爵位合该早就传给他才是。”老太君能说老国公爷的不是,旁人如何能附言,老嬷嬷只敢一昧的夸捧如今的小万国公爷。
趁着老太君正在兴头上,云仙回道:“老祖宗,论理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原不配出来,因感念国公爷素日里惦记您的恩德,云仙便僭越了,今日提前来给您贺寿,盼您福寿绵延,恩泽子孙。”她说着,便示意辛嬷嬷上前来,两人合力打开包袱,露出一架精致小巧的炕屏来。
只见字不断头且刻着长寿花为饰的墨绿玉石底座上安放着油光滑腻的红木骨架,其上雕着细致的五福捧寿的连环纹样,纹理清晰精美,而最令人赞叹的却是当中一幅精美绝伦的绣品,屏风正面绣着六月新荷摇曳、满湖莲开的景色,屏风反面却绣着海棠花繁、石榴红照且游鱼戏水的庭院春图。如此迥异的两样景致,却绣在一张底布上,正反无论颜色还是形象都互不干扰,简直是绝世罕见。
便是见惯宝贝的薛老太君,也动容了。她的身子情不自禁的由刚才的歪躺着,转即坐端正了。知书忙找出一个凹凸晶片,递到老太君的手上,薛老太君一处一处的比划着,看的仔细。
“好,好,真是好!”老太太一连声的说好,云仙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她含笑从墨言手中拿过又一个小包袱,亲自打开来,捧出里面装帧好的纸张,恭敬的递上来,说道:“这架炕屏原是我闲时绣着打发时光的,得知您过大寿,便急急请人打了架子来安置好。我想着这屏风虽然粗糙些,然而里面的绣样倒还清爽秀气,因此斗胆献上来献上来博您一乐,寻常看看便是了;因想着单就进献这屏风到底有些不恭敬,因此连着几夜抄了一本佛经,有《心经》一卷、《金刚经》一卷,原还想着再抄一卷《无量寿经》,可惜纸不够了,只得这些,奉于老祖宗,祈盼府里吉星高照、顺风顺水。”
那老太君还沉浸在双面绣书的精湛技艺里连连赞叹,此刻听云仙说抄了佛经,十分的高兴,脸上便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她亲自从云仙手中接过经书,只见坚洁如玉的澄心堂纸上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整洁秀丽,墨香悠然。老太君摩挲着,笑着说道:“难忘你用心了,只怕这墨也是有来处的吧?”
云仙心说,真是个精明渊博的老太太啊,她嘴里却流利的回道:“回老祖宗的话,这是荷花墨,质地坚实细腻,很是好用。云仙从前听说这种墨落水中能数日不变,它味道依旧芬芳好闻,因此起了好奇之心,便使人买了一块回来,见它果然名不虚传,也没敢用。今日能派上用场,真是它的造化了。”
薛太君诧异的看了一眼言笑晏晏的苏云仙,心道这丫头倒真是个妙人儿啊,精通经济,绣技了得,再看看这一笔好字,却真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孩子能写得出来的,没有多年的功力定然不能如此。更何况知道澄心堂纸、荷华墨,还能舍得买,有几个闺阁里的女儿能做到呢?
她想着便呵呵笑了起来,说道:“真是个巧心思的孩子,难为你小小年纪便懂这许多,我知道玉衍那孩子整日里舞刀弄枪的,定然不是他告诉你的,好孩子,你打小儿是谁教出来的,莫非是你生身父母?”
薛太君只知道这丫头是程克非两口子从旁人手里淘换来的,对于云仙的身世还真不太知道,她一个老封君,能知道孙子身边谁狐媚子谁省心,也就算不错了。见云仙如此不同寻常,老太君第一次生出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云仙轻轻的回道:“小时候的事情很模糊了,大都是听村里人说的,他们说云仙六岁之前是与爹娘生活在一起的,爹是村里的秀才,该是闲暇之余教过我一些字吧?他那年中了举说是进京赶考,从此就杳无音信了,有人说他被大山上滚落下来石头给砸死了;我娘听闻后受不住打击,还怀着孕呢,一病也去了。我在娘去世后,也跳了河,后来被人家救起来,村老们做主,就叫我给那家子的小儿子做童养媳,等大了圆房。六岁之后在赵家生活,后来被村里一个守寡的老婆婆看中了,她怜惜我同她一样,没有一个亲人,便将毕生的技艺传了给我,盼着我会些针线能够在婆家立足;再后来便是被褚家大爷买了回去,因年纪小,只管有空就读书练字,倒如今能将就着写出来见人。”
这些事,墨言是有些知道的,辛嬷嬷却从未听说过。她听见云仙说从前给人家当过童养媳,背后的冷汗就下来了,连忙偷偷的朝上瞧。
只见薛老太君满是怜色,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还跟旁边服侍的老嬷嬷叹息道:“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笑着问道:“你可还记得你父亲的名讳,叫国公爷帮忙查查历年进京参考的举子名单,兴许就能有你父亲的消息呢?”
第一百四十六章 拜寿(二)
云仙抬头朝上望去,只见一头花白头发的薛老太君和蔼的看着自己,笑容里带着三分同情、三分慈祥还有三分认真的神色,云仙鼻腔有些发酸,她定了定神,轻声回道:“家父,名讳苏兆亭,天禧三十二年的举子,原籍平阳郡人士。”
薛老太君满口应道:“这就好了,有了这些履历,想来也不难查,咦苏兆亭,这名儿倒还有些耳熟”她正犹豫间,知书悄悄附耳对老太君一阵细语,薛太君听罢便猛然朝云仙看去,只见小姑娘脸色平静里还带些凄然,心下暗叹,便止住了刚到嘴边的话,依旧笑着问道:“你对你父亲可还有些印象了?”
云仙茫然的摇摇头,轻声解释道:“我六岁那年跳河,被人救起之时便将从前的事情全忘记了,老郎中说我脑袋可能是磕到哪里了,得了失忆症。可是说来也奇怪,我还记得怎么读书,怎么写字,后来问了城里的大夫,人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赵家大娘见我没事,后来也就丢开手不再理会此事。”
听了云仙的话,老太君摇摇头,沉默不语。半晌,她挥挥手,知书便笑着过来扶着云仙,将人往外让,说道:“老祖宗这会子有些乏了,我送姑娘回去歇歇,你得空了来咱们这边玩。”云仙先对上座行礼告辞,退后两步才与知书轻声寒暄致意,两人说笑间便出了上房。
等辞了知书,云仙一行三人出了荣萱堂,走在花园子里,辛嬷嬷左右看看瞧着没人,便重重的出了一口气,说道:“奥哟喂,可吓死老婆子了!”她半是怜惜半是后怕的问道:“姑娘,你胆子也太大了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怎么还提什么童养媳不童养媳的,若是叫人抓住把柄,可怎生得了?”
云仙含笑安抚道:“嬷嬷不必紧张,你也说这是过去的事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若是有人有心查证,也瞒不过旁人耳目。我既然说出来了,便是问心无愧,丝毫未曾藏私。”
辛嬷嬷自是信服云仙的话,可却也暗自担心,这府里没有谁好相与的,她只盼着随姑娘早些出府去。
到了十月二十六日的正日子,寅时才到,府里便各处次第亮起了灯来,虽然还是静悄悄的,但仆从们都三五一行,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修花除草洒扫庭院,擦洗栏杆门楹,清理杯盘桌椅等……卯正一过,金氏便坐在听风轩里处置家事,分派仆人,哪里值守,哪里看护,何处巡逻,何处查访,管传菜传汤的,管杯盘碗碟的,管茶水供应的,管迎客接待的,管客房照应的,管香室更衣的等等零零碎碎,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件事,俱无细靡的一一分派到各人头上,末了,她含威带笑的嘱咐道:“说不得,这三日咱们上上下下都辛苦些,齐心协力将老祖宗的寿诞办好,府里体面了,大家也就跟着体面,若是有谁敢仗着腰杆子粗些,懈怠了差事,到那时,我自有话说,万一赔了你们三四辈子的老脸,可别抱怨我不心疼人!”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看着这阵仗,大家都心明眼亮,知道金氏才新做国公夫人,安心要借着老祖宗的寿辰好好出个风头,这等关节下,哪个敢捋老虎须,因此一齐声的应是,无人敢犹疑。
发落完了家事,金氏忙回自己的屋里去,梳洗打扮了准备迎接宾客。
品红色万字不断头的暗纹缂丝宽袖锦袄外搭着粉橘色披帛,下着淡橘色绣莲瓣缠枝纹的遍地金袄裙,腰间系着豆绿色宫绦,两侧又挂着双衡比目玫瑰玉佩,与人说笑间,头上戴着的鎏金火红折丝朝阳凤头钗上的大南珠迎亮光华闪耀,凤口衔着长长的细金珠子攒集而成的流苏也格外引人醒目流苏尾子上缀着三粒红艳艳的宝石,鲜亮夺目。金氏穿戴好了,笑吟吟的站在内院二门处的垂花门边迎着宾客。
有品级的功勋贵爵之家和京城里能在朝会上有一席之地的官宦人家的夫人带着小姐们陆陆续续的都来了,寒暄间,便有人打趣了金氏道:“今儿是老太君的寿辰,你这做孙子媳妇的不去灶上洗手做羹汤,反而打扮的伶伶俐俐的站这里做什么,莫非是想偷懒?”
金氏闻声见说话的是老国公爷的小姑母,忠贞夫人,她便眉眼弯弯,亲热的迎上去揽着忠贞夫人的手臂笑着说道:“夫人,我这一早发落完家事,便想着偷懒一下,才这么做,您就点出来了,可叫我怎么接着往下装厚脸皮呢?”
“好孩子,你家老姑太太不便当面夸你勤勉,这是正话故意反着说呢,你便是不好意思也要接着装下去,热热闹闹的替老太君做了生辰,回头啊我们请老太君包个大大的封红赏你!”接口却是薛老太君的娘家侄儿媳妇,她后面还跟着三四个盛装丽人,其中便有三奶奶杨氏,站在婆婆身后朝金氏抿嘴一笑,点头致意。
金氏见是老祖宗的娘家人定北侯府的人到了,对忠贞夫人行了礼后着林嬷嬷亲自引着进去,便转身接过来,一边向薛侯夫人行礼,一边笑道:“既说帮着我向老祖宗请封赏,舅母您难道不舍得也赏我一个,我今儿可是给薛家的闺女做生辰呢!”
众人听她说的风趣,都一起笑了起来。薛侯夫人哈哈大笑,作势要拧金氏的嘴儿,骂着说道:“真真是个玻璃水晶肝儿的人,一点亏都不肯吃!你们老祖宗虽是我们家的姑太太,可没她哪里有你们这些猴崽子!我们家许出去一个好闺女,你们万国公府不谢谢我们薛家也就罢了,还好意思跟我要封红?”
如此说说笑笑之间,众人便被引到了薛太君的荣萱堂上房,老国公续弦夫人孟氏陪侍着。大家先与薛太君见了礼,分了宾主坐下,端茶叙话,不免提到刚才垂花门上这一节故事,薛老太君听了自然也是乐得哈哈大笑,和声说道:“不是我夸自个儿的孙媳妇,这孩子是真孝顺。你们也知道,玉衍那孩子整日里忙的不见人影儿,都是她在我跟前晨昏定省,嘘寒问暖,承欢膝下,我想要吃的,穿的,都难为她想到我前面去,将我这把老骨头服侍的妥妥帖帖的,叫人挑不出一个刺来。便是你们不说,我也要给她包个大大的封红,还盼着她继续这么殷勤下去呢!”薛老太君最后一句却是笑着看向金氏说的,她的打趣叫金氏瞬间红了眼眶,撒着娇儿伏在老太君的怀里揉搓,逗得众人又是一阵欢笑。
旁人不知,金氏自己心里有数,自上回老太君与玉衍漏夜谈话之后未肯见金氏,她心里便有些惴惴不安。老祖宗自前国公爷去了之后,是不当家理事,可府里哪里有风吹草动,她老人家耳清目明,只是权作不知罢了。金氏明白老太太这是在敲打自己呢,可有些事情,她自己并不愿意退步,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忙来忙去,还不都是为了万国公府好么!今儿老祖宗当着宾客们的面儿如此夸赞自己,她的一颗心才落地,做低伏小那么久,终究人心是能捂得热的。
等到了吉时,老太君正厅坐定,先是家里并族里的爷们儿,论资排辈,一行行的进来磕头拜寿,然后是亲戚家的男丁晚辈儿进来磕头道贺;等这波男客都退了下去,便撤了屏风,家里的女眷并外来的亲戚晚辈一起朝老太君盈盈拜贺,送上了各自准备的贺礼。拜寿之后,金氏便忙着安排席位,四下招呼,忙的脚不沾地。大家见了,也知道这府里的情况,孟夫人是个扶不上墙的,不能理事,孙子辈儿里小姐们腼腆,只可应酬来赴宴的小姐们,当家太太夫人们却是要金氏面面俱到一概都要照应到的。大家都很体谅她年纪轻轻还难得如此周全,因此寒暄之后便各自走开,自寻合得来的或交情好的攀谈起来。
忠贞夫人并薛侯夫人带着儿媳与侄儿媳妇们服侍着薛老太君回了她的起居室。待老太君坐定,薛侯夫人却是眼尖,看着炕榻上一架甚为精致的炕屏,便俯身细细看来,边观察边笑问道:“姑母,这是哪里来的宝贝,真是好看的紧!”
这话引起了忠贞夫人的注意,她也凑过去看,笑道:“九林媳妇儿眼利的很,这间炕屏便是皇宫大内里也未必能找得出来第二件啊,大嫂,这是谁孝敬来的?”
薛老太君听见忠贞夫人的问话,眼角一跳,她含笑不语,面上略显踌躇之色。
自幼便是在长嫂跟前长大的,忠贞夫人素来知道自己这位嫡亲嫂子可是个爽快人,自己这么随便一问,嫂子却久久不答,她便奇道:“嫂子,我又不会跟你抢这宝贝,也不会跟送你这宝贝的主子再要一件,你作甚如此为难?”
瞧着一把年纪依旧还很性情活泼的小姑开口相询,薛老太君慢慢说道:“凭什么宝贝,只要我有的,有什么舍不得给你的!只是你问孝敬这宝贝的是何人,我却有点不知道话从何处说起,因此略略迟疑了下,你就耐不住性儿了,瞧瞧,都是做祖母的人,还是这样淘气!”
老太君这话说的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趁着此时大家笑起来的功夫,老太君岔开话头问道:“怎么不见敏芝和兆亭两口子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拜寿(三)
忠贞夫人赏了炕屏之后,便挨着薛太君的旁边坐下,笑着说道:“上上个月,张家便下了帖子过来说是本月初娶媳妇儿请阖府赴宴。我那女婿体贴,说既是如此,合该要与前面去了的张将军做面子,也可让孩子们回本家亲近亲近,因此他们夫妻领着孩子们一起去了那边赴宴,当时出发的时候,敏芝就算着你今日过生辰,说一定赶回了给大舅母拜寿。如今这个时辰还没过来,估摸着到了晚上,必定要到,前儿我还收到了来信说是快到通州了,想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脚步。”
薛老太君听了点点头,说道:“你们姑爷倒是好气量,如今那家子门庭已然冷落了,难为他还是看重,这也是敏芝和孩子们的福气,到底瑾言和瑾茹的身上流着张家的血脉。”
忠贞夫人微微叹气,和道:“谁说不是呢!”她的面上都现出怅然的样子来,薛老太君看着小姑如此,便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薛侯夫人见老姑嫂俩似乎有话要说,便笑吟吟的起身和两位老太太打了招呼,带着媳妇儿们出去帮金氏应酬招待众人起来,内室为之一静。
知书和知礼忙换了一遍茶水,领着服侍的人低头退了出去,守在起居室外的门帘处。
薛老太君看着小姑自得怡然的喝着茶,还饶有兴致的把玩炕几上的小屏,心下暗叹,小姑虽然几经坎坷,却难得还保持一颗向善向美之心,待人真诚和气,真是个顶顶好的性子。
这样的人就应该永远无忧无虑才是,然而想到孙子万玉衍,薛老太君咬了咬牙,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
她沉声问道:“小姑,你想知道你手边上这架炕屏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吗?”
忠贞夫人听她嫂子如此问,便笑嘻嘻的说道:“想,当然想,这种技艺简直是世间罕见,我还从没在别处见过如此绣法呢,怎么,莫非是咱家里的绣娘所为,你何处淘换来的?”
薛老太君微微阖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蓦然睁开双眼,心下的犹豫一扫而空,提起一股劲儿来,但面上却是神色淡淡,将云仙的出身来历以及这数年来的大概经历叙说了一番,只是隐去了云仙生父的名讳而已。
两人说着了半日的话,眼看着要摆席了,忠贞夫人听完了叹气说道:“如此说来,这孩子也着实可怜些,难得却不自暴自弃,如今她既然跟了咱们的玉衍,嫂子你叫我那侄孙儿待她好些也就罢了,好歹没流落到什么下流地方去。等一下席面上的东西,你我各自叫人赏赐两道菜下去与她做脸,想来她也能得旁人多看重些。”
见小姑还没自悟,薛太君问道:“你知道她那生父是何人吗?”
“既然说是天禧三十二年的举子,你叫玉衍去吏部查查档便可知了。咦,天禧三十二年的举子,好像与我们兆亭是同年吧,不如等他来了问问,说不定两人认识也未可知啊!”
薛太君见话都递到这个份上了,小姑子还是没有想过来,她抚掌拍怕自己的额头,肃色说道:“据说这位举子原籍平阳郡人士,小姑莫非还未想到?”
“想到什么?”忠贞夫人见她大嫂一脸严肃,很是觉得莫名其妙,她心下将嫂子的话又咀嚼了一遍,猛然一惊,腾的站起身来问道:“你是说,是说,他是苏兆亭?”
薛老太君严肃的看着小姑子,点了点头。
乍然得知真相竟是如此,素来不爱操心的忠贞夫人只觉得脑乱如团麻,心惊如擂鼓。
薛老太君见小姑如此,心中多有不忍,忙亲自递了茶到忠贞夫人的手中,和声安慰道:“你也别着急,这还是那丫头的一面之词,到底情况怎样,还需得和女婿求证了才是。”
忠贞夫人听闻此话,连连点头,应道:“是,是,大嫂您说的是,到底怎样,我还需得问过兆亭再说。”她勉强稳住了心神,想起如今这女婿和女儿琴瑟和谐、互敬互爱的情形,轻轻松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老太君的娘家人,薛侯夫人亲自来请,说是宴席已开,请姑母和忠贞夫人坐席。老姑嫂俩只得先按下话头,含笑答应了,丫鬟仆妇两边雁翅跟随,薛侯夫人亲自扶着老寿星上席。
要说那宴席光景,无论菜色还是铺排,自然是说不尽的风流气象,极尽豪华奢侈,就是如此,还是老太君一再叮嘱了,虽则是寿诞,因不是整生,不得太过靡费。
宴席已罢,下午金氏安排了春和与三喜两个戏班子,一处放在倚月水榭,一处放在后花园子的谢春楼,众人捡着自己喜欢的戏班子便相约着去听戏了,唯独忠贞夫人全无心思,搁下茶盏便急急的拉着她 老嫂子往荣萱堂回了。有人还诧异向来爱听戏也爱热闹的忠贞夫人何故如此,然而大家都识趣,也不曾有人出口打听,只当这姑嫂二人许久未见,有说不完的话。
“嫂子,你可能叫那姑娘过来让我瞧瞧?”忠贞夫人跟着薛老太君一进了内室,不待坐下便忙开口询问。
薛老太君如何不知小姑的心思,单看她席间饮食进的不香便知道了。这事放在谁的身上都能理解,何况是敏芝的事情,那孩子也实在是太苦了些,年纪尚幼,便没了父亲;长大成亲没个几年,夫君也去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安稳的生活,与郡马甚是相得,试想,做母亲的哪里愿意听到对女儿一家有丝毫不利的消息呢!
她见小姑一副激动的样子,很怕忠贞夫人见着云仙说些过分的话,将事情弄的僵住了,与自己的打算拧了起来反为不美,因此想了想,便将云仙与万玉衍就修造玉清仙宫完后将来结果可能会如何一事做了猜测,也将万玉衍几次从云仙挣下的产业里提取大笔银子走的事情说了。
末了,她含泪说道:“可惜我这一辈子没生得一个好儿子,那个混账种子虽被寄在我的名下,可到底不是我亲自教养的,等老国公回来,他已经被他生身母亲给惯的不成样子了,我只能指望孙儿争气一些,因此我那好儿媳才去,我便将玉衍接到自己身边亲自带着,为的就是怕受了他那不着调的老子影响。好在这孩子也争气,虽无大才,到底忠厚本分,可惜娶的媳妇儿有些心眼子小,目光也窄了些,如今难得有这么个通透的人儿跟在玉衍身边,因此我这做祖母的私心作祟,想抬举她些,也好叫她更尽心些服侍玉衍。”
忠贞夫人见嫂子动了情,自己也是唏嘘不已,娘家不好,她作为外嫁女也是面上无光,如今侄孙万玉衍很是顶事,自己何尝不开心呢。
“嫂子,你既告诉了我这姑娘的身世,莫非你想要兆亭认下她?”
薛太君揉揉太阳穴,有些头痛,她说道:“也不是这话,原先我想着这孩子可人,能陪着玉衍也是不错,谁知日子越长,这孩子身上的好处便现得越多,那孩子能说出皇帝给玉衍的谢礼恐是屠刀,虽然是骇人之语,但细细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更何况她经济一事上确有能耐,你再看看这女工针黹,甚为了得,这屏就是她绣的呢,还说是素日里打发时间,绣的有些不精心。这样的一个好孩子,可惜金氏为人,竟不知收拢着,还怕一个小丫头和她争宠,几次三番做了些下作事来,她难道不知夫妻本是一体的?我就想着,怎么着抬抬这丫头的身份,也好让她能尽心尽力的帮助玉衍。也是前两日才听闻了她的身世,我就想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于你。”
忠贞夫人也不是一昧不知世事,自她家夫君战死,后来结亲的女婿也一病去了,多少毁谤,多少讥讽,这些人情冷暖自家不知经历多少,其实为的就是看自家没有个能撑门立户的人而已。
一个家族不仅对外能有个撑门立户的人物,便是后宅,若女人们能当家理事,这日子才会过得越来越兴旺。如今听嫂子的一番肺腑之言,她对苏云仙便更是好奇了,“嫂子,这丫头果然这般好,叫你如此看重?那便赶紧使人唤了她来,我要仔细看看。”
薛太君见小姑的神色缓和下来,她自己便松了一口气,握住小姑的手说道:“俗语说才德俱全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咱家这样的情况,后院更需一个有德有才的人才好,可惜好运气总不能眷顾一家,我家玉衍能顶门立户实属不易,金氏虽说出身不差,可到底眼光有些浅了。如今能有这么个品行端正、心神通透的丫头跟着孙儿身边,我终究是要偏着他些的。”
忠贞夫人叹了口气,反手过来拍拍自己大嫂的手,她能理解薛太君的心思,便是搁在自己身上,大约也是如此选择吧。
不多久,云仙的小院便迎来了知书,她亲自来传话,说是老太君有请。
第一百四十八章 拜寿(四)
云仙想了想,明白大约是什么回事,可是她面上却还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有些不安的说道:“知书姐姐,今儿是老祖宗的好日子,我这样的如何能上得前去?”
知书和知礼乃是老太君的贴身心腹丫鬟,她二人守候在门外,内室里时高时低的谈话声,她们断断续续的听了个隐约。知书想到云仙与苏郡马同姓,便有些心惊,她应酬云仙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便深了几分,笑着说道:“这又有什么妨碍,原是那些不相干的人见着人家富贵便故意横挑鼻子竖挑眼来着的说是难登贵人门,其实不然;像咱们家老祖宗就一向慈和,最是怜贫惜弱,想你也是知道。姑娘这样伶俐的人儿,怎么还拿着这笑话儿打趣奴婢!”
云仙含笑应和道:“是了,原是我一时想岔了,请姐姐稍等片刻,我换件衣服便跟你走。”
蜜橙色对襟小袄搭着宝蓝色十二幅绣着红梅枝朵的月华裙,显得素淡雅致却又透着些喜气,乌鸦鸦的青丝绾了个堕马髻,只插了支镶南珠的翡翠玉钗子,一双墨玉般润泽的眸子像浸在一汪碧潭里,迤逦的桃花眼眼线微微上挑,如五月枝头上的娇花般妩媚。未语已带三分笑,行动好比风拂柳,聘聘婷婷人比花娇,盈盈独立如六月新荷。
忠贞夫人眯着眼仔细打量了面前的小姑娘,实在挑不出哪里不好了,人物风流,举止文雅,说是出身乡野之地,可这通身的气派,有谁敢说她比不得世家千金,若说要比,只恐怕这位的大方端然的气度要比那些腼腆的女孩子还要胜出好多些呢。
“嗯,这模样长的好,天仙似的人品,配我们玉衍只怕还委屈些,合该是进宫做娘娘的品格儿。”忠贞夫人可真是一语惊人。
云仙却不为所动,只谦逊的行礼辞道:“多谢夫人的夸赞,云仙出身乡野,一如深谷野兰,只愿自由自在生长,今能得国公爷青眼已是邀天之幸,不敢同牡丹芍药想比,她们才合该是安享尊荣、人人称颂,陪伴君王的不二人选,乡野之才实属平常,不敢有妄想。”
见小姑娘一副不骄不躁、八风不动的模样,忠贞夫人原先还抱有些挑刺的心理,这会子见着真人面,早把那心思给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才欢喜了几分,想到女儿一家,便又淡了些下来。
忠贞夫人喝了一口茶,略略平息,便在炕榻的客位上端坐好,先看了一眼薛老太君,随之便对站在地下的云仙慢慢细问起她的生平经历来。
云仙来的路上便有些猜测,这会子见两位老夫人避了人在内室里盘问自己的往事,她权当旁人好奇,便平铺直叙的将事情从头到尾,始末因由又说了一回。
忠贞夫人纵是听了一次,再次听当事人一一回述,她还是有些动容。瞧云仙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讲旁人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忍不住问道:“想来若是你父亲还在的话,你娘说不得也不会一病没了,这会子带着你那肚子还没出生的小弟弟,一家和和美美过日子,你自然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也不会流落在外。如此,你想到这种可能,心中会恨吗?”
云仙淡淡一笑,回道:“世事多变,纵然再多假设也是无益,云仙只想过好眼前日子便是。”
咦,小小年纪如此淡定,忠贞夫人不免对云仙多了些欣赏。
“姑娘,我瞧着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性,着实是好。你们家老太君说起你的模样儿和性情来,也很是喜欢,她亦有意给你些体面。既是这般,我给你个新身份,凭着这,等玉衍从外地公干回来,让你们夫人给你摆两桌酒席,抬个侧夫人的身份,倒也是佳话一段。”
薛老太君诧异的看向忠贞夫人,她没想到忠贞夫人这般大方,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生生的挖敏芝的心么,谁都不知道那苏兆亭竟然如此大胆,抛妻弃子,停妻再娶!
虽然还没有听到苏兆亭本人怎么解释,但薛老太君以自己大半辈子的见识看来,这事儿一定是假不了的,云仙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苏兆亭,更不知道这位如今是自家小姑一品忠贞夫人的半子、当今和顺郡主赵敏芝的的夫婿!
云仙也很诧异,她没想到这位看着有些严肃的贵妇人竟然心胸如此开阔,要给自己抬个身份,给个什么身份呢,莫非是再认苏兆亭做了父亲?
沉吟之间,便听那位夫人笑着问道:“姑娘,你觉得如何?”
云仙往后退了三步,郑重大礼跪拜谢道:“多谢夫人厚爱,云仙感激不尽,然而山鸡就是山鸡,怎么敢插上翎翅便充作凤凰了呢?云仙素来以为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假的,山野草莽之人又怎能跻身闺阁千金行列呢,若是草木之人变成金玉之石,让旁人情何以堪?”
她辞谢的甚是谦逊,然后话里话外却是表达一个意思,安于如今的身份便是。
忠贞夫人惊讶之余更是好奇了,便是薛老太君也很想知道,这个小丫头为何不愿意抬高自己的身份呢。世人都爱捧高踩低,能做云之上的仙家鹤,就绝不甘心做泥地下的低贱草,如苏云仙这样的,如今连个侍妾的身份都没挣上,不正该是渴望有了光明正大的好出身,有个晋位的机会吗?如果有忠贞夫人做靠山,有个说得上来的身份,便是身为国公夫人的金氏,料想也不敢再随便起什么坏心,她再聪明伶俐,可到底只是一个户部员外郎的闺女而已。
苏云仙知道自己的选择一定会令人吃惊,可是她并不会因为旁人的想法而有所动摇:世人都眼明心亮,如她这样的来历,便是认了贵人做靠山又如何,不过是多一层束缚或者说多了一个叫自己乖乖听话的理由而已,人没有强大到一定程度,任何靠山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更何况面对苏兆亭,苏云仙不能保证自己会很淡定的叫他一声爹。再说了,那苏兆亭既然能狠下心肠抛妻弃女,怎么可能很好相与呢?
见云仙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自己的建议,忠贞夫人的脾性儿反而被激上来了,她越发的想将这样的人捏在自己的手心儿里便于控制,不论对这丫头好或是歹,为的都是要确保自己独养女儿的利益不能受到侵害。
室内一时沉默了下来,夕阳的光透过窗扇打到了墙壁上,窗外的树影儿便在墙壁上生动的摇曳,这无声的律动显得室内更是静谧,有点叫人透不过气来。
正在此时,只听见外面一片喧哗之声,有人嚷嚷着“国公爷回府了,国公爷回府了”的话,薛老太君听见了,已经开始站起身来,站在外面值守的知书笑着跑进来说道:“老祖宗,咱家国公爷已经回府了,小丫头子传话来说,此刻正往我们荣萱堂来呢。”
乍然听闻,薛老太君已经喜上眉梢,得意之色怎么也掩盖不住。站在一旁的忠贞夫人掩口笑着打趣道:“瞧瞧大嫂这模样,今儿寿礼收到手软了也没见您如此高兴,这会子听见大孙儿回府了,便乐呵成这般模样。”
薛老太君笑骂道:“一把年纪还这么淘气,玉衍既是我的孙儿,难道不是你嫡亲的侄孙儿,你不高兴?”
忠贞夫人承认道:“高兴,高兴,俗话说‘活到九十九,还要娘家走一走’呢,我回府来,不是奔着你们祖孙来的么!便是我家晚辈儿叫我受气了,也还需得玉衍替我撑腰,好好教训他们呢。”
她一番逗趣,说的不但老太君笑出了声,便是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大笑了起来。
万玉衍才走到荣萱堂太君内室外面的厅里,便听见两个老太太快活的笑声了。他自己亲自掀开了夹帘,大踏步的朝里走去
只见云仙俏生生的垂首立在两个老太太的身后,如夏日里一株聘聘婷婷的新荷,娇俏可爱,气质秀雅。
先给姑祖母请了安,才朝老太君纳头便拜,嘴里说着喜庆的话儿为老祖母祝寿。
“我的儿,原还当你赶不及回来的,怎么就这么快赶回来了,你的差事可怎么办?”薛老太君双手拉着万玉衍坐在炕榻边上,便迫不及待的问道,她心里知道给皇家干活可不容易,旁人只当万妃得宠,自家受益颇多。可是自家事自家知,皇差又岂是好做的!
“没事儿,那边有守贞兄弟给我看着呢,对了,祖母,他还托我给您老人家贺寿,特意请我捎了礼物回来,我已经交给知书了。”
“哎呦,他那孩子就是惯会客气,秦世子妃已经来道贺了,还叫他破费什么!”薛老太君听闻程克非还在那盯着,就松了一口气,如今两家很是相得,有他在也可令人安心。
万玉衍笑着又安抚了老祖母一番,这才对云仙命令道:“你今儿既来了,就好好服侍老祖宗,不得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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