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云涌(四)
史夫人视若无睹,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对床上有些尴尬和恼怒的丈夫说道:“按你的吩咐,我今日约了众人去蕃观打醮,原想要见那姑娘也不是难事,谁知人家的架子大的很,直接叫一个管事的出来便打发了我们。李太太先头还生气,等人家表明身份,我们也只有赔礼认栽的份儿了,说到赔礼,老爷的私库也该开了,捡出两样好东西来,若手面小了,只怕二次得罪了人。”
她的话叫史通判摸不着头脑,但他一向敏锐,急忙跟着夫人话后问道:“究竟是何人,叫你这个从八品 夫人还要忌惮于她?”
史夫人没好气的嗔道:“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八品的官儿啊?瞧你如今这得意劲儿,只怕正二品的太尉也没你惬意呢。”她的目光直接越过窝在床里头瑟瑟发抖的妾氏,望着床顶的承尘说道:“那位姑娘身世神秘,却受万国公府和郡主府两府庇护,那等公卿世家又岂是咱们这样人家能得罪得起的!”
这个重大的讯息令史通判精神一震,刚才那点子被夫人堵个现行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忙一边穿衣一边问道:“真个,消息属实?”
史夫人见话已经传到,她也没兴趣再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多呆一分钟,边往外走边回道:“真的假的,老爷查查不就知道了么!”
史通判并没在意史夫人那有些轻慢不恭敬的态度,他的心神完全被刚刚得知的消息给吸引住了。
还没等史通判打听清楚,第二日蕃观里比寻常要热闹了许多,一家家穿着锦衣花帽的家仆抬着礼盒络绎不绝而来,惹得走大街的人都跟着后面看热闹。
云仙面无表情的看了一册册礼单,随手搁在桌几上,吩咐墨言墨语两个去接收,自己依旧看着书。
墨语跟着后面也看了那礼单,见里面的东西名贵的惊人,吓得直吐舌头,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姑娘,可收得?”
云仙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墨语手中的礼单,道:“咱们若是不收,只恐怕那些人连觉也谁不安稳了。”
可苏云仙礼照收,依旧没有一言半语的传出来,那些送了礼的人家依旧是连觉也睡得不安稳,大家情急之下,只得按下耐心来看史通判府里如何做。
史夫人被盯得有些烦,便与她身边的人嘀咕着周知州为何做了这许多年的鳏夫怎么还不续弦,大家都心照不宣,有许多事,男人们不便出面的,夫人们便出面社交,说不定便不动声色之中将事情摆平了。
云仙也在嘀咕着这话,周知州该娶个老婆了,她将万翔整理出来的消息看了一遍,感叹道:“周铮这个熊孩子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他那老子那般古板刚正,怎么教出这样一个浪荡子来?”
原来周铮那日被白衣男子所威吓,当时带人跑了,可回去一想,这样岂不是堕了自己的名头,他可是扬州第一衙内。还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办,常鹏远丢了胳膊的事情便传了出来,周铮老老实实的将头缩起来,不敢再想什么歪主意。这样窝了几日,见再没什么事发生,又听到街头巷尾的议论蕃道观住着仙女,且又打听到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往观里送了礼的内情之后,他的心眼便又活动开来了。回头他便对他爹说自己该成亲了,应该娶个貌美如花贤良淑德的女子为妻才是,从此便能安心读书。
周知州闻听独子好不容易有了个靠谱的主意,很是赞同。俗话说高嫁低娶,他也不求女方有什么好条件,只要媳妇儿贤惠能收拢住儿子的心,便万事大吉。如今听说儿子看中了住在道观里的一个修道女子,虽然心中有些犹豫,可到底也有所意动,预备得空了便来看一看。
万翔搜集来的消息里便有这一条,苏云仙不能想象如果万玉衍知道这话之后的反应是怎样的,可是自己倒不着急,凭谁,便有天大的本事,总不能青天白日的抢了自己回去吧。
周铮纵然再浑蛋,确实是不敢做出白日抢亲的举动来,可就有人敢。
当京城的消息传到观里的时候,老道长拿着信发呆,云仙正巧过来,她听见忘尘的嘴里反复唠叨着一句话“难道天数已定,礼乐崩坏至此?”
云仙笑着走过来问道:“坏与不坏,与你一个脱尘忘俗的人有什么关系?”
忘尘咬牙看着云仙,云仙哈哈大笑,道:“我都忘记了,听说你给当今的那位做过将军,曾经为之流血流汗,如今自然舍不得打下的江山摇摇欲坠。”
“小丫头什么都敢胡说,这等大事岂是你能随口玩笑的!”
云仙才不怕忘尘生气,她瞟了一眼忘尘手中的信纸说道:“你既然舍不掉,何苦还要躲在这里做个窝囊的老道士?天下大事,古今莫不如从,难道还有更出奇的花样闹出来?”
忘尘被云仙说的再开不了口,是啊,小丫头说的对,无论前朝今朝,历朝历代,帝位之争,朝廷之争,不外如是,只是里面的角色换个人而已,他一个方外修道之人何苦如此着急呢!
虽然如此想,但忘尘努力强迫自己忘却这些烦恼,可他打心里有些担心,几十年的太平眼看着受波动。
云仙才没有忘尘这些担心,她想着的是褚同梅先前就来信说是要到扬州来,究竟何时到,京里的消息令云仙的紧迫感更强了,一只小麻雀才不管风雨有多大,要紧的是风雨来临之前,搭好自己的窝才是。
得到京里消息的还有周知州等人,他也顾不得许诺给儿子去观里提亲的事情,连忙和史通判等一众官属连日来商议起事情来……
琼花芳华落,芍药又升红云的时候,褚同梅带着妹子褚泽琴来了扬州。
“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赏着芍药花,褚泽琴情不自禁的念了唐人写的诗句来。她比起从前在家的时候多一些温情少了些清高,比在定襄侯府的时候多了些从容少了些仿徨,此刻明媚的笑容使得眉宇之间海棠刺青分外夺目,令人瞩目。
“三姑娘仿佛变了许多。”云仙直言不讳的说道。
“人总是要学会长大的,走过的路多了,就知道跌了跟头会痛,可人总避免不了有跌跟头的时候,要紧的是跌跟头之后知道要怎么着爬起来才好。”
褚泽琴坦然的看向云仙,接着说道:“先前那些,就算是我跌的跟头吧,论理说,此等蒙羞之事该是我无颜再苟活于世,可是想到还有那么多的风景我没看过,还有许多的我没经历过,我就不甘心。哥哥劝我,说你素来大度,并不会真的跟我计较,我也自己安慰自己,我只不过曾经动过不该动的心思而已,想来,也罪不至死吧,因此努力将从前之事忘记,好好儿的过活,这次听说哥哥要到你这里来,我也厚着脸皮跟了过来,不知你可愿意看见我,若不愿,明日我便不进来了。”
“古语有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三姑娘既然想通了,便没有什么不好的,何必如此小心,你喜欢来便过来看看,若觉得不自在,尽管可以到处走走,扬州是一座温柔的城廓,静心看下来,会觉得很温暖很亲切。”云仙很高兴听见昔日故人能够迷途知返,她虽然不至于与泽琴重归于好,可也不会拒绝一个人释放的善意。
泽琴瞧云仙很好说话,神色间亦无鄙视轻贱于自己的态度,她叹息道:“怪道大哥说你有须眉气度,我素日里将你当普通的闺阁女儿看待,以为你不过是比寻常人聪明些,如今想来,昔时我多浅薄无知,真是叫人可笑可叹的很。”
云仙道:“你不必妄自菲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各人性情不同,处置事情的方法也不同,这没什么好计较的。更何况,这世间如果有能让我很计较的事情,那么这个让我计较的人一定对我很重要。”
云仙这坦然的话语叫泽琴一时无言,她很好奇这世间究竟有谁能让云仙深深的计较,是万世子还是程克非,还是传闻说是云仙生父的苏郡马?不论是谁,一定不是自己就是。其实,能像今天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就已经实属难得了,想那么多又作什么呢,至少,云仙还愿意见自己,愿意给哥哥一条不一样的路。
“一个半月之前,那日夜里西城忽然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兄长旅外未归,我吓都吓死了,和奴仆们一夜未睡,大家将石头垒了堵了门户,团团守在正厅里,各自心里不安的猜测,却谁都不敢出声。第二日,有衙役走街窜巷的敲锣打鼓说是慕丞相伙同二皇子妃谋反,今上得知,使人拿了贼首,京里已经平安无事云云。那时我听了就在想,这人哪,真是有些错可以犯,还能有改正的机会,可有些错犯了,那就是生死大事。比起这个,我从前那一点子想法真是狭隘的很,还是我少见识的缘故,故而这回哥哥出门,我便跟着到处走走,将来这机会可未必还有。”
云仙点点头,心里也在想着京里先前闹的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云涌(五)
当今皇帝生有十位皇子,存活下来的有七个,分别是一母同胞、惠妃生的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中宫皇后所生的嫡三皇子,以及出身不高的嫔妾所生的四、五、六三位皇子;公主却只有三位,存活的也仅仅三人,除了两位年长的大公主和二公主开府成家之外,宫内便是万妃娘娘生的七公主。
从京里传来的消息是一场饮宴之上,二皇子妃想要助力夫君谋夺皇位,便起意戕害兄弟,在三皇子的酒杯里下毒,谁知反被四皇子误饮,导致四皇子中毒太深,不治而亡,帝震怒,下令彻查。慕氏恐事情暴露反而被动,因此联合做丞相的父亲向裹挟二皇子谋反,事情泄露之后,慕氏绝望之下,火烧了二皇子府,欲要与二皇子同归于尽。好在天不绝人,二皇子被大皇子竭力所救,两人虽然都受伤,但好在性命无碍,可慕氏却葬身火场,遗留下一双儿女日夜哭泣。
此事之后,慕丞相九族株连,三族被夷,男子老少无一存命,妇女处自尽而死的外,便是被判为官奴,充入教坊。二皇子虽然事前不知情,然而有对发妻管束不力之责,被今上罚了静思十年,大皇子受兄弟牵连,也被罚了三年朝俸,卸了差使。除了一个嫡三皇子安然无恙,余下的另外两个年长些的五皇子和六皇子惶惶不可终日,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便惊如鹌鹑,老老实实的蜷着不敢声张。
一时间,京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宫廷里更是静悄悄的一片,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自触霉头。唯有七公主和十皇子,两人依旧无忧无虑,敢在皇帝面前说笑打闹,倒叫今上看见这姐弟二人,心情好了许多,因此连日不仅对万妃和张妃多有赏赐,便是二人的母家,也因此得以赏赐,恩宠不断。
云仙想到这里,笑了一笑,这时节,不知道那位金氏国公夫人是不是更得意了,哎,女人再能干,不如嫁个好老公,有个好婆家啊。
她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的笑出了声。
泽琴见云仙笑的莫名,她也不诧异,慢条斯理的给云仙斟满了茶水,说道:“姑娘想到什么好事情了,笑的如此开怀?”
云仙抬头细细打量了一番泽琴之后,说道:“我想着有一桩好姻缘,不知道你可愿意?”
泽琴并没露出女儿家的羞涩,只静静的等云仙往下说。
“扬州知州周之青,今年三十岁,为人刚正,虽有些清高,却不迂腐,他上无父母旁无兄弟姊妹,从发妻去世后一直单着多年到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虽然有些顽劣,却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人。这位知州大人人长的也还说的过去,且俸禄优厚,有宅子一套。”
泽琴听完云仙的话,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这么说,他是一个积年的鳏夫了。”
云仙微微一笑,问道:“你嫌弃他老了?”
泽琴摇摇头,反问道:“你是叫我非嫁他不可?”
云仙也跟着摇头,说道:“并不是非让你嫁给他不可,只是此人虽暂时未得大志,盘踞在知州一职上已有六七年之久,可是此人倒是颇有才干,一旦得了机会,是个能成事的。你若跟了他,日子不难过。”
泽琴点点头,回道:“明白了,那叫哥哥找个机会见见,兄长点了头,我便嫁吧。”
云仙应下此事。
等褚之鹤从外面谈完事情过来接妹妹,云仙便将与泽琴说的事情俱都对他再说了一遍,褚之鹤感激不尽,说道:“多谢姑娘替三妹妹想着,自她从清水村回去之后,多有闷闷不乐,在我再三的追问之下,她吞吞吐吐将事情说了,我便直骂她糊涂。后来等她想明白了,我又担心她会将自己闷出病来,故而时常带她出去走走,这一次她听说我来见姑娘,能主动和我说同来,我心里高兴,可也有些担心姑娘不待见她,谁知你如此大度,令同梅汗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云仙置之一笑,甚不为意。
褚之鹤想了想,说道:“虽说周知州的风评不错,可是我们商贾之人到底难见官家,如果姑娘有法子,我还是想趁机见见他,毕竟是三妹妹的婚姻大事,这回我不想再犯糊涂了,免得叫妹妹寒心。”
云仙闭目不语,小半晌,点了头,吩咐道:“这几日,你等着我使人去叫你来。”
第二日的下午,云仙自己提着一个小竹篮,悠悠悠哉的来找忘尘道长说话,老道没出来,小道童清风笑嘻嘻的出来回说是道长吩咐了,姑娘来的话就说他不在。
云仙接着清风的话跟着朝屋里大声嚷道:“清风,老道士说他不在啊,那你转告他,我的丫头才做出来的新式点心就不请他享用了,还有从京里才带过来的茶也不送了,等下回有机会再说吧。”
云仙话音才落,忘尘就从屋里蹿了出来,一把接过云仙挎着的小竹篮,念叨道:“坏丫头,你不给我吃,是想自己一个人偷偷全吃光吧,还有什么好茶,不给我又想拿出去做人情了!”
云仙面无表情的看着老道士,旁边的小道童笑的乐不可支,挨了他师傅的一记敲打,训道:“笨的要死,连话也不会说。”
眼瞧清风吃了瘪,云仙替他周全道:“我看清风就聪明,知道替他馋嘴师傅留客,要不然,这篮子里的好东西可没你的份儿。”
两个人斗嘴的功夫,已经来到了后院的无双亭上,一边吃一边聊起天儿来。
说了些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的轶事,云仙突然间说道:“老道士借你的名帖用用,我想请一个人来观里说话,或者外面的茶楼里也行。”
忘尘奇道:“你想见什么人?”
云仙一本正经的回答他道:“前些日子我得了消息,周知州想替他儿子向我求亲,我深感荣幸,因此想当面向他致谢。”
忘尘的眼角跳了又跳,他可是知道云仙身份的。
“坏丫头,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我可告诉你,老嫂子可是将你托付给我照管,你别给我捅出什么篓子来叫我难见她的面儿。”
云仙才不害怕忘尘的警告呢,她笑吟吟回道:“假道士,你要是跟薛老太君去告我的状,我就告诉天下人,这大名鼎鼎的蕃观里住的不是得道高人,是个金盆洗手的宣威将军。”
听了这话,忘尘气得连塞了三块点心,他可真恨自己这张破嘴,和小丫头说的投机了,一不小心就将自己的底儿被她快掏弄光了,连自己昔日的官称都给打探出来了。
云仙主动替老道续了茶水,还很好心的递到他手中。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人乎?你干嘛不做官却来修道,一个穷道士怎么又用得起那么些精贵的东西,别告诉我全化缘来的,还有你那薛嫂子,她老人家可不是谁都能糊弄得了的,就真这么看重我这个小丫头,无非一个‘利’字而已。”
云仙喝了一口茶,苦笑了下,接着说道:“人人逐利,本无可厚非。只是大事面前,性命第一。我虽然凭一颗还不算笨的脑袋替他们府上挣了些银子回来,可我更想好好儿的,安稳的活着,至于谁称王谁做老大,我没兴趣押注;也不计较在我的谋算里,谁有损失谁又获益,只凭一颗心顺其自然。京城里的消息你也得了,想必人人知道的你都晓得,恐怕人们不知道的,你也能了解更深些,眼下不趁着还风平浪静些做点打算,莫非还要等大雨倾盆才想起来去买伞不成?”
忘尘被云仙说的没有脾气了,他也不是真心修道的人,那点子事,早晚会被小丫头掏出来,不如这会子真诚些。
“那你就这么看好周之青?”
“我不是看好周之青,他这人当然不错,可我更看好的是扬州这个地方!”
老道也不语了,扬州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几经战火,几经患难,可依然像岩缝里悄悄生长出来的绿草,顽强不屈,生意盎然。运河交通南北,州城人烟繁茂,民生欣欣向荣,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最好的是与京北江南皆有一段距离,进可攻,退可守,也是个理想的安营扎寨之所,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这样的考虑,又怎会跑到这里来当个道士呢。
他思量到这里,抬起头重新打量了一番云仙。苏云仙任他大大方方的看,八风不动,眉头也未抬。
老道点点头,看来万家的薛嫂子是真没看错人,这丫头了不得啊。他招招手,吩咐上前来的的明月回去取张自己的帖子来。
“你见周之青,是有什么打算吗?”忘尘才不会相信云仙真的去致谢。
“唔,给他保一桩大媒。”
“他那儿子得罪了你,你这是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替他作想?”忘尘真人也知道云仙去开元寺上香回来的路上被谁拦了道。
“嗯,我觉得那小子有欠管教,替他找一个娘管管他!”
云仙这话才落,老道士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就忍不住的喷了出去,他颤抖着手指着云仙说不出话来。
云仙摇摇头,说道:“这么惊讶作甚,我又没打算做他的后娘。”
好吧,忘尘果断咽下喉咙底下的话,不再追问,等着看结果不就知道了嘛,他也很想知道云仙究竟能否办成这事,周之青与发妻情深似海,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守了这么多年,他能答应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的话,才怪。
第一百六十六章 说媒
周之青接到云仙派人送来的帖子,很是纳闷了一阵儿,他知道蕃观里住的是谁,可说来也是奇事,自打自家从京里调来任职,可从未与忘尘真人见过面儿。眼下正是敏感的时候,忘尘要与自己见面,周之青的眉头皱了又皱,他与心腹幕僚商量了许久,决定还是回话赴约,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南门下新开的长春楼。
长春楼是个专门经营茶水的地方,内里却与寻常的坊肆不同,从大门进去,越往里走,越是发现别有洞天,格外雅致。一个一个独立的小庭院将茶楼分成各自私密的空间,每一个小院里都做了不同的主题造型,周之青定的是青竹轩。
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守时而至。打发了领路的店家侍从,只见他穿一身青莲色流水暗纹湖绸直裰,腰间垂着碧玉的小印,背手站在小院的中央打量四周环境,坐在楼上窗口边上的人也打量着他。
“如何?”
“姑娘好眼力,同梅佩服,这位父母官儿好气度好神采!”褚之鹤站在云仙的身后也朝外面楼下站着的那人打量,越看越满意。
“唔,外形你看着好,他的身家你也知道了,接下来咱们观其人言行品格如何,你且进入里间坐好,认真地听一听。”云仙发了话,褚之鹤点点头,依言走进了里面的屋子,紧挨着里面门后的墙板坐定。
墨言得了示意便下楼来请周之青。
周之青见是一个穿素绫秋绿暗纹的侍女下来邀自己上楼去,他吃了一惊,仔细又将这个侍女打量了一下,发现人家小丫头穿戴颇为不俗,他暗自揣测,这楼上的难道不是忘尘真人,还是说忘尘真人又请了旁的客?
这么想着,他面上去不显,很是随和的朝墨言笑笑,背着手跟着墨言往楼上走去。
“知州大人仪表堂堂,果然不是俗人之流,云仙有礼了!”独特微哑的女音叫还有些神游的周之青猛然醒过神来,他应声而视,只见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位容貌绝色的小姐,正笑吟吟的朝自己打招呼。
“姑娘好,周某不知有女客在此,唐突了。”周之青一边回礼,一边忙转身往外走。这些年,想给他说亲的人也不少,自己也遇到过几次荒唐的事,周之青暗暗咬牙,以为忘尘也是回绝不掉哪家的托请,将人家姑娘直接带了出来与自己见面。
“且慢,周先生,你别误会,约你来此的人正是我!”云仙见周之青一副男女授受不亲,避之不及的样子,她瞥了一眼门后,笑着留人。
“啊,是姑娘约周某来此?”周之青惊讶极了,能拿到忘尘真人的名帖请人的,可不是一般二般人能做到的。
“姑娘莫不是从京里来蕃观居住的苏云仙苏姑娘?”周之青脑子转的很快,联系到前两天还传闻纷纷的消息,加之最近得到的情报,他马上想到一种可能,赶紧出声询问。
云仙含笑点头。
周之青止住心中的惊疑,顺着云仙的手势,自己坐了客人的位置。忘尘宣威将军京里万国公府万妃娘娘,周之青迅速的将这些关联想了一遍,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无论如何,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可以代表那些势力的,也不该是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
云仙看周之青端着神色一脸平静的样子,心里也暗暗打分,消息上说这人素来有些清高孤峻的脾气,但实际看来,也颇有城府啊。想想也是,如果没有几分手段,便是不能往上调,却绝对坐不稳这扬州城一亩三分地上的主职。
“你我素昧平生,姑娘如何借用了忘尘真人的名帖,将周某约来此处,不知有何话说?”周之青见服侍的丫头退到门外,他便开门见山的问道。
还有一句喉咙底下的话,他没说,也不好说。外面人不清楚,他可是后来也打听到了,这位佳人和万国公府以及郡主府有关系,如何会自降身份与自己一个地方小官儿相亲来着,定然是有旁的要事。
“我闻言周大人准备替您的儿子向我求亲来着,因此云仙特意备清茶一盏,当面向您道谢。”
“传言有误,传言有误,姑娘万万当不得真!”周之青赶忙撇清道:“周某知道姑娘身份显赫,犬子怎敢高攀?”
云仙看其神色,知道周之青说的是真话,她也不紧着追究,反而顺着周之青的话头,说起了周铮来。
周之青在当事人口中听到那日儿子带着一帮纨绔子弟拦云仙车马的事情,顿时气得狠了,恨不得此刻就将周铮绑在树上吊起来好好儿打一顿。
云仙叹息道:“你怜惜他自幼失母,多有疼惯,可惯着惯着孩子大了,有些脾性就难改了。譬如一棵树,都快要长弯了,你待如何才能使他长直?我观周大人行事风格,还想青史留名,可如果有个败家儿子,你如何留得清名?你即便留有清名又能如何?又有何趣?”
此际还没到盛夏,小院楼上窗户开着,时有风来,可周之青的额上已经出现了细密的小汗珠。
他也不是不知道儿子的顽劣,也时常生了好好整治他一番的心思,可每每不是为政事打断,就是被儿子一双湿漉漉可怜兮兮的眼光看的心软,就这样一年二年过去了,孩子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虽未犯大错,可也是小问题不断,想起来就令人头疼。
被一个同儿子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说的叫人坐不住,周之青一张老脸直觉得**辣的疼。
“姑娘何以教我?”他既然知道云仙与京里的关系,便吩咐了幕僚细细打听一下,幕僚收集来的情报叫周之青大吃一惊,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姑娘,经济本事着实令人瞩目,不敢小觑。先前还被儿子说动的心思,在得知消息之后早烟消云散了,这会子见着本人,又听了她的一番话,周之青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确实是有差别的,譬如自己的儿子,还如懵懂幼儿,可人家女孩子,却已经商场上杀伐果断了。
“你该娶妻了,有了妻子,便能将后宅的事情管起来,再生个小孩子,你这位独种儿子便生了危机感,敢再随心所欲吗?再则,有了妻子,你打听消息的途径恐怕就多了一条,我想周大人也不能否认有时候女人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吧!”
周之青在道理上已经被云仙说的有些动摇了,可感情上,他还不能接受,这世间,再艰难,可只要回忆起发妻的好处来,他自觉心里就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将自己紧紧包围,容不得旁人窥探。
“周大人”云仙出口唤了一声,将京里的消息拿出来,慢慢说将起来,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等到夕阳偏过窗户去,周之青已被云仙的思路所折服,也点了头愿意娶亲。等到这时候,云仙才将人选告知并泽琴的小像给了周之青。
送走了周之青,云仙回头看去,褚之鹤神色复杂的站在里间的门口看着云仙。他可是从头到尾将云仙与周之青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你生为女儿身,真是可惜了。”褚之鹤看了她一会,怔怔说道。
“可惜什么?这世上最可惜的就是不能好好过安稳日子。”云仙给了个大白眼给褚之鹤,令他忆起当初在自己的别院里头一次见到云仙的情形,笑道:“便是女儿身,也淘气的很,敢和陌生男子喝酒,还喝醉了。”
云仙想起那时情形,也跟着笑,说道:“我怕什么,其实说起来做一个小商人的美妾,比给达官贵人家做小老婆强,日子要舒坦得多,话说回头,到如今,我连个小妾的位置还没挣上呢。”
褚之鹤直摇头,他可不敢接云仙的话头了。如果她愿意,依万国公爷看重她的劲头,分分钟就可以提位,可惜是这位姑娘如今根本不看重这样的身份和位置,且在外面玩得潇洒呢。想到这里,他不由想起了家中的妻子,真是妻好一半福,如果当初的金世子妃能更贤惠些,给了云仙公明正大的身份,此刻云仙便是不乐意做人家妾室,也是无可奈何。世事如此,造化弄人,他站在一旁算是看明白了,云仙很难属于任何人。
揭过这个话题,云仙慢慢踱着步子下楼,褚之鹤背手跟着后面。
“长春楼才开不久,就能做到如此地步,你居功至伟,看来你们家放弃了你还真是可惜。”云仙想到褚家二奶奶的那一副很护食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井底之蛙莫过于如此,永远只看见自己头顶上的那么一小片天空,实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有多大。
褚之鹤忙摆手,笑道:“没有姑娘的好点子,哪里能有这处雅境,再者,能和晋州的常家搭上关系,资金上多有扶助,都是姑娘的功劳啊。”
云仙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信,不由会心一笑。这世上,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是真心爱护你,真心牵挂你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喜事(一)
浓春浅夏,从昨日傍晚时分便开始下了,一夜的雨还在下个不停。云仙醒了,躺在床上听见外面雨打芭蕉之声颇有节奏,含含糊糊的问什么时辰了,墨言闻言便过来揭起帐子用帘钩子束好了,轻轻回说寅时才过刚到卯时,劝云仙再睡儿,云仙却已然睡不着了。
“明月三分州有二,琼花一树世无双。碧玉绿蕊双泪垂,如花榴花红,杏子枝头熟,枇杷新黄。墨言,你喜欢这样的扬州吗?我已经爱上了这里,真想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啊!”
墨言难得听姑娘说孩子气的话,抿嘴回道:“只要姑娘愿意,咱们便在这里住一辈子好了。”
云仙明知墨言是哄自己,可还是忍不住躲在薄被里搂着绣枕嗤嗤的笑。是啊,在这里,像是一辈子的春梦没有醒的时候,像是一生的温柔没有尽头的样子。
“墨言你想韩妈妈没有,前儿收到她的信,算算日程,大约还有半个月的光景就能到咱们这里了。”
墨言见云仙是真睡不着了,就去挑了衣裳送到床边,听姑娘问话,便朝外面的看了一眼,说道:“想呢,有她老人家在,我这心里都踏实些,就是不知墨语妹妹想不想了,她可怕韩妈妈说她总爱叽叽咕咕的。”
“坏人,我才出去的一会儿功夫,你就同姑娘编排我!韩妈妈可喜欢我了,我什么时候怕她老人家来着了?”墨语噘着个嘴,端着铜盆进来,不乐意的瞪着墨言。墨言见她的裙角已经被雨水洇湿了,一边伸手接过墨语手上的水盆,一边哄她道:“好了,妹妹,是我说错话了,快别恼了,我那里才新做了一件石榴红的裙子,你去换了吧,仔细受了寒凉。”
墨语听闻可以有新裙子穿,忙不迭的将手里的事交了出去,赶紧的往墨言的屋里跑。
云仙披头散发,半拥着锦被,眯眼看墨语小鸟一般活泼快乐的身影,笑着说道:“你就惯着她吧,叫她何时才长大!”
墨言轻轻说道:“咱们屋里的人谁不惯着她,不但韩妈妈对她刀子嘴豆腐心,便是姑娘也拿她当个小妹妹一样看待,这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
云仙不耐烦听墨言又说起这些个来,挥挥手打断她的话,示意服侍自己穿戴起来。
她的丫头她愿意宠着,这世道已经让人觉得很难了,在有限的条件下,何不让自己过的舒心些,让身边的人过的自在些呢。云仙自认自己没有一颗圣母心,可也不是周扒皮。她信奉的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吃了饭,因下雨哪里也不好去,三个女孩子便躲在屋里折腾,云仙在墨语和墨言的各种求恳之下,只好点头让她们给自己化妆,往常她都素着个脸,无事从来不点翠描眉,涂脂抹粉。
正嘻嘻哈哈的闹玩着呢,小道童明月打着伞跑进小院里来大声嚷道:“苏姑娘,你快点出去看看!”
云仙诧异的朝窗外看,墨语已经快步迎了出去。
见云仙还没出来,明月急得大喊道:“你再不出来,就要出人命啦!”
这是怎么说的,云仙听明月的语气甚是着急,不敢磨蹭,顾不得洗去妆容,连忙往外走。墨言见状,忙小跑着寻了一件披风追了上来,替云仙系好,墨语已经找了两把伞出来,一把递给了墨言,自己打着一把伞扶着姑娘往前面走。
明月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忙将事情说了一遍。却原来是三个男子直闯蕃观,言明要见苏云仙。观里的人自然不同意,这三人一则身份未明,再则也未有引荐之信,谁敢放人进来。那个长的漂亮的不像话的年轻男子便耍起无赖来,吵闹得知客头痛。有人见势不妙,便报到忘尘真人那里,谁知忘尘真人才站定,那个年长些的男子便一剑朝真人刺过来,两个人乒乒乓乓打起来了。清风要想助战,却被那个漂亮的男子给拦着了,还有一个更小些的男孩站在旁边忙着叫好。
明月自觉说的很清楚,可云仙却听得不甚明白,她一头雾水的朝前面走去,穿过后花园,出了壶门,便见忘尘与一个年纪约莫四五十岁样子的男子正打的难分难解,按明月的说法,瞧着这光景却是已经从前面山门一直打到里头来了。
不待云仙出声,与清风斗在一起的那年轻男子眼风扫过,已经看见来人是苏云仙了,忙跳出圈子叫道:“仙女姐姐!”
云仙应声看去,不是欧阳青峰却是谁个,旁边又有一个似乎在变声期的男孩声音响起,直呼“姑娘”,云仙仔细再一看,却是常智。
墨语高兴的问道:“小算盘,怎么是你来了?韩妈妈他们呢?”
常智一边朝云仙行礼,一边忙往她身边走来,那边忘尘与那中年白衣男子依旧打得天昏地暗。
云仙心中纳闷,却来不及问因由,先止住庭院当中正缠斗激烈的两人才好。
“那人是谁?”云仙指着与忘尘斗的难分难解的男子,回身问向站在自己身边的欧阳青峰。
“是我师傅啦,一个人偷偷的跑到扬州来,害我一路好找,还顺便捡了个小破孩。”
“谁是小破孩,吃我的喝我的,没有我,你喝西北风去!”常智毫不客气的揭短。
“哼,没有我,你连命都没了,留着那些银子又有何用!”欧阳青峰也不客气,直接嘲讽道。
云仙被他二人吵嚷的头痛,从两个人的对话里可以想象到,这之中有许多故事啊,眼下却顾不得细问,赶紧叫那两人停手才好。
“喂,老道士,别打啦,都是自己人!”云仙朝当中喊道。
那中年男子摆出要撤出战斗的架势,可忘尘真人却缠着不放,依旧呼喝跳跃,出剑出招。
云仙轻轻说道:“老道,你那朋友盆莲种出来没有,我这里还有别的种莲的方法,若你再慢一步,我就不说了。”
她的话音才落,忘尘就撤出了战斗,急忙奔到云仙跟前,和她确定:“真的?”
“绝无虚言!”云仙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那个中年白衣男子踱步走到云仙跟前,低着头看云仙,说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云仙先是不解,随后听见他声音便想起来了,站在一旁的墨语同时也想到了,她忙歪头问道:“大侠可是那日在开元寺外替我们解难的那位?”
那白衣男子背手看着云仙,点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云仙被这人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虽依照这人的口吻说是第二次见面,然而第一次的时候,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严格意义上来说,根本不曾见过。可人家既然说是见过了,那便见过了吧,可这人的眼神也实在有些那个,那个,云仙很怕自己多想。
站在旁边的欧阳青峰却是很护食的样子,说道:“师傅,仙女儿和我师娘长的再像也不中用,她可是我先看中的。”
那中年男子也不辩解,却是很干脆的背手走到云仙身后站定,一副视之如自己囊中所有物的架势。
因从前欧阳青峰总是很搞怪,云仙和两个丫头也见怪不怪了,这会子见他师徒二人如此,并不为意。她先是与忘尘交待了过两日将方法整理好了送过去,然后便招呼常智与欧阳师徒去碧云小筑说话。
进了碧云小筑,欧阳青峰便大呼小叫的折腾墨言墨语两个,直嚷嚷自己快要饿昏掉了,闹着要吃要喝的;那中年男子却仿佛踏入自家后院一般,闲庭信步之中就把云仙的住处四下里打量了个遍,连才她们化妆闹玩儿的还未及收起的脂粉眉黛都一一打开了看了一遍,最终得了他勉强的肯定,化为二字:还行。
墨语的嘴巴张的能吞下鸡蛋了,傻傻的看看欧阳的师傅,这人语气好大啊。
更令她掉下巴壳的事情却是那人将里里外外打量完了,一撩衣袍却坐在了云仙的身边。
这下连素来洒脱的苏姑娘也觉得不好了,她回头瞥了一眼这人,见他剑眉朗目,神采奕奕,气度非凡,并不是那等腌下流之人的模样,可这做派也太有些过了。云仙轻声说道:“男女有别,这位大侠还是请注意些为好。”
“我叫曹惊云,你叫我惊云就可以了。”男子神色温和的说道,还顺手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盏茶递到云仙的手上。
瞧着人家这副自来熟的样子,云仙也不说话了,接过男人手上的茶,道了谢之后就慢慢喝了起来。
常智进了屋,同刚才犹如换了一个人,先是小大人般与云仙重新见了礼,便慢慢地说起事情来。
“这么说,你是在游学的路上被人截杀,却正好遇到欧阳,是他救了你?”云仙关切的问道。
常智点点头,说过如何遇险、如何遇到欧阳青峰救命的这一节,又说起自己独自出门游学的原因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喜事)(二)
原来他父亲自打寻着他了,真是百般宠爱,不知如何是好,山珍海味,金银珠宝,流水也似的往他屋里送,惹得正房夫人很是不快,偏拿捏着他娘的身份,不乐意抬举苏智的身份。
常智人虽小,却是个有成算的孩子,常老爷的示好也只引来他三分目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读书上面,才进青林书院不久,便引起了教授们的注意,不但成为书院的得意人儿,便是进士及第的把握性也更大些。
常老爷知道了很高兴,常太太却是很不得劲儿,她仗着当初是凭自己的嫁妆帮扶起丈夫起家立业的理由,与夫君又哭又闹,只为想从自己的娘家侄儿里过继一个回来继承常府偌大的产业。然而平日里纵然对妻子是多有迁就的常老爷,这回寻着亲生之子了,如何肯依她的话,索性连往日默认的事情也推了个一丈八尺远。
见自己的主意老爷不答应,常太太收收眼泪,转身就物色了几个容貌出色、体态妖娆的女孩子,一股脑儿全送进了常智的院子,每日里莺声燕语、涂脂抹粉,吵吵嚷嚷将院子闹的乌烟瘴气,常智见状不妙,索性连家都不回了,就住在书院里,情愿青菜稀粥聊以度日,数番拒绝来接他回府的管家。
那日,常老爷亲自来看常智,与他说起旧话来,感叹当初苏姑娘的援手大恩,便提到了苏姑娘手下的褚爷来找自己合作的事情,常智忙问父亲可答应帮忙不曾。他听说如今姑娘住在扬州,忽然心间一动,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门游学,目的地便是扬州。一来,可以增长见识,有益于明年秋试,二则可以避开府里这团乱麻,也好叫父亲和他妻子关系缓和些,三则去见见姑娘,顺便看看生意如何。
常老爷听儿子虽然年幼,道理却是分明,大喜之下沉吟了半日,终究是答应了。在他心里,无论是做生意,还是读书,道理都是一样的,能吃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孩子放出去磨练一二,将来对他无论做官儿还是继承家业都是有好处的,因此干脆放了手。
谁知常智出门才两三日,便连续受袭,好在这孩子机灵,几回躲过去了,一直到了邳州府,却是被人堵在半道上,那些强人眼看着大功已成,便放松了警惕,将常太太买凶杀人的实情道与常智知道,叫他死后报仇别找错了人。
世事往往难料,就在常智闭目认命的当口,却被一路南下寻师傅的欧阳青峰给碰个正着,这人长的漂亮的不像话,他要救人,那些人只当他是书生意气,还待嘲笑,谁知没几句话的功夫,就叫人家全给药倒了,如此便救下了预备引颈受戮的小常智。
说罢了常智的事情,云仙不免问及京中苏家几个兄弟的情况,听说大家各自都安好,她微微点点头,面有悦色。
因说到苏亮几个,常智不免问起韩妈妈来,他是知道韩妈妈陪同姑娘南下的,这会子却是没见着她的人影儿。
云仙便又将韩妈妈回故乡汉阳处理田产房屋等事情说了一回,末了,跟常智说道:“这世间我原是孤孤零零一人独活,如今有了韩妈妈,有了你们弟兄几个,仿佛是有了家人一般,只盼着你们大家都好,我活得有意思些。”
常智听云仙说的伤感,心里难受,他却面上做出老成样子来,发誓自己将来一定做高官,好好奉养云仙等等。这话叫进来换茶的墨语听见了,指着常智笑道:“五爷的话我可是听着了,将来我们姑娘可指着您呢,到那时你别高官得做,骏马可骑的时候就忘了我们姑娘当初的恩德。”
常智知她是在打趣自己,却依旧躬身施礼,连称不敢。
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曹惊云忽然间出声道:“你们姑娘有我照顾,不必担心。”
墨语惊诧的回头看去,她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话。
“老头儿,都说了,仙女儿和师娘长的是有些像,可她不是我师娘,你别想师娘得了癔症,别吓坏了人家,她归我管。”欧阳青峰连忙表示反对。
“我知道她不是你师娘,但是你从此以后就拿她当你师娘一样孝敬,也是可以的。”曹惊云慢吞吞的说着话,还不忘将手边碟子里的果子剥好了皮递给云仙吃。
好吧,既然先前的茶都喝了,这会子吃个果子也无妨,云仙很淡定的从曹惊云的手里接过来,很自然的吃了,站在一旁的墨语已经吓得真不敢开口说话了。
曹惊云看着云仙,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一旁的欧阳青峰却犹见鬼怪一般跳了起来,指着他师傅问道:“咦,你居然会笑?我师娘跟你那么多年,都没见你笑过,整天板着一张棺材脸,好像全天下都欠着你似的。这会子你对才见面多长时间的女子啊就笑的这样,仔细我师娘从墓里爬出来找你算账,感情你替她守墓三年全是假的,哄师娘的吧。”
“小宝,你师娘是你师娘,苏姑娘是苏姑娘,为师分得清。当日我对你师娘是有些亏欠,可却从未哄骗过她,我们之间的事你不懂,她不会爬出来找我的;如今见着苏姑娘,我很喜欢,是时候该安心下来好好照顾好自己的女人啦。你放心,我对你的仙女儿姐姐一定比对你还要好。”
曹惊云最后一句虽说是有和徒弟开玩笑的意思,可他看着云仙的眼神却很认真,叫人不由自主的就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云仙听他说的可乐,自己就真的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说道:“姑娘我从睁眼来这世间,遇过的怪事挺多的,今儿遇到的却是最怪的。曹惊云,我什么时候成为你的女人了?”
曹惊云一脸正色的回道:“就在我见到你的第一眼的时候开始。”
云仙也默了,什么叫第一眼,还一眼钟情?这桥段,她也无语了,这副皮相是长的美,可也不是这么招人眼吧。
仿佛明白云仙心中所想,曹惊云轻声说道:“我来扬州已有数日,那夜进来看你,见你睡着的样子,安静的像一朵莲花,我的心就真静下来了,从那时起,你便归我所有。”
墨言和墨语两个听他说这话,冷汗都出来了,一齐看向云仙。
云仙倒没这么惊悚,人家既不图财,又未劫色,还算君子。只是夜探闺房而已,云仙有些纳闷,问道:“你夜里来瞧我作甚?”
曹惊云说道:“我出京路上,听到有人欲要到扬州对你不利,便一路跟踪了过来,因先前就从小宝嘴里成日听他念叨你,便起意先来探你一趟,那夜便过来先瞧瞧你了,果然的,当得起小宝的惦记。从那日之后,我每日里暗地里守着,先前有三四拨人欲要暗地里来观里劫你,被我打发了,后来外面的那次,你也知道了。”
他的话,云仙只留意到有三四拨子人来观里劫人这事,她气得牙根儿痒痒的,扭头吩咐墨语道:“你去,跟老道说,他的家他都看不好,我住的不安心,要到外面去住了,还有那个种莲的法子,我不给了。”
曹惊云安抚她道:“没事,你别生气,先前林长风确有出来阻止的,后来见是我暗地在,便没管。”他见云仙有些迷糊,便又接着解释了一句:“林长风就是宣威将军、忘尘。”
云仙看着他,道:“你与老道是旧识?”
曹惊云点点头。
到了午后,雨终于停了。云仙已经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师徒俩免疫了,可到底不方便,她劝两人住到外面去,如果实在没地方可去,万翔新置的别院也是可以住人的。曹惊云摇摇头,道:“那是你先头男人使唤奴仆买的房子,我不住,我就呆在你身边就好。”
云仙似笑非笑,道:“哟,我先头男人?他可还没死,我如今吃喝的可都是他的供养,更何况这男人对我还算不错,我也没打算弃了他。”
“没事儿,我等他弃了你。”
云仙气结,有些恼怒,道:“你一点不在意?”
曹惊云明白她的意思,回道:“我不在意,谁都有过去。我相信我会比他对你好。”
唔,和比自己心脏还要强大数倍的人对话,云仙果断的闭嘴,爱谁谁吧。
又过了十一二日,韩妈妈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她顾不得惊诧姑娘身边跟着的男人是谁,便被云仙拉着忙乎起褚泽琴的婚事来。
因离老家汉川颇远,且褚之鹤也已经与主家分门立户,泽琴算是他这一房的人,去了信与家里告知泽琴的婚事,禀明在扬州发嫁,褚老爷子收到信后想了想也同意了,反而是褚大太太听了,心中颇为不乐,说是姑娘们好歹都是褚家的小姐,兄弟们如何能与之相比,该在家里出嫁云云,事情说到了褚家老太太杨氏那里,素来就有决断的杨老太太想都未想,便将大太太的话给打了回去,“老大家的,树大分叉,人多分家,这是老话,上回之鹤回来说要分家,你头一个同意,如今他那一房的事情,他自然做得主,我们老的,只有站旁边指点的份儿,可不好多干预,你那点子心思还是给我歇了吧。”
回到自己的屋子,大太太气呼呼的和心腹赵嬷嬷发狠道:“他们翅膀硬了就想飞,我倒要看看,蒋氏还攥在我手心里,他们兄妹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娘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喜事(三)
十里红妆绕城,鼓呐管弦声吹,数十个穿同色同款腰缠红绸带的壮汉子抬着箱笼有节奏的吆喝,锦衣小厮们沿途撒着彩纸金箔和花瓣,每过一桥便向桥下撒下一把铜钱,落入河中便有跟随的看客哄然交好,跌落在岸边的便有人跑去寻找拾起,为防止有人为了些许小钱闹出事体来,专事负责的小厮便向人群里散些喜钱去。
这一行迎亲队伍走到哪里,哪里便热闹非凡,**迭起。
周府里专门负责打探外面消息的小厮源源不断的将一路盛况报进府里来,引得来吃喜宴的贺客都生出了大大的好奇心,惊叹新娘子家的手笔真大。有人便向坐在一旁吃茶的史夫人打探新娘子的来历,史夫人哪里知道。这几日,她与史通判闹得都快要到了和离的地步,哪里还有闲心管旁人家的闲事,更何况史通判挂在嘴头上的一句话叫史夫人更是对周知州的这桩亲事颇为不满,那个混账怎么说来着的姓周的那个木头还能娶到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撵了你,我自然能娶到比他还要强百倍的新人,何况你这黄脸婆子,如何与小姑娘相比。
史夫人心想,哦,我是黄脸婆,可当初也是从如花似玉的年纪过来的,那时候男人整日嘴里哄着你,心上疼着你,这会子却嫌七嫌八的,不过是看着更年轻更好看的罢了。可花无百日红,朝阳再好还有西落的时候,男人要想变心,真是分分钟都有理由呢。
她端着茶,心里回想着先前被打断的心思,面上沉默不语,旁人也不敢再来相扰,史通判家的事已隐隐约约有风声传了出去,大家只是不好当面问而已。
李太太却是百事通,她见史夫人没有接话,便掩口笑着说道:“我倒是知道一点,据说这位新娘子的娘家兄长是个生意人,做的还挺大,又仿佛有传言说是和晋州的常家有关系,听说常家的少爷都亲自来贺喜来了呢。”
旁边有人问道:“怎么着听说这桩大媒是观里住着的那位保的?”
又有人肯定道:“只怕不是传说,而是肯定,这位新娘子可是从万国府的别院出嫁的,往后咱们这地界上,少不得要多给这位小夫人几分面子。”
一时间大家众说纷纭,七嘴八舌的小声议论起来。有人说观里的那位据说是苏郡马的沧海遗珠;有人不赞同,说是郡主娘娘的前面那个遗落在民间生的,叫郡主给寻了回来;又有人说这位原是小万国公爷的人,不然怎么万府的管家事事都要往观里请示……
史夫人被吵的心烦,她淡淡说道:“这有什么可争的,等宴席开了,那位来了,咱们一见不就明白了吗?”
妇人们这才闭嘴,转而说起其他来。
等到花轿进门,拜了天地,将新人送入洞房,女客们才有机会跟着往后院的正房来,站在一旁观看。因周之青在扬州并无其他亲眷,撒帐的这一节便请了邻居家的一位年高德劭的老婆婆代替了,只听见她苍老的声音唱诵道:“撒个枣、领个小(儿子),撒个栗、领个妮(女儿),一把栗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众人听这婆婆说的直白俚俗,却很喜气,都跟着笑起来了,泽琴哪里听过这样的撒帐歌,盖头下的一张小脸在喜婆扶着安床之后仍然觉得热热的,等周之青拿着结了大红绸花的金秤秆挑去红盖头,大家眼前一亮。
只见新娘子面如红霞,乌发如云,鼻如琼玉,口似樱桃,一双柳叶眉,两眼含秋波,生的甚是端庄姝丽。且不说旁人,便是周之青也是一愣,他虽然答应云仙结了这门亲事,可从没看过褚三姑娘,此刻见新人生的甚好,一颗老心也愉快了起来,面上就带出了悦色。
他与大家道了恼,又低头在新人轻声说了一句话,这才拱手告辞往前厅待客去,留下了新娘和一些女眷在喜房内。
褚泽琴倒也大方,见还有客在这里,便以目示意身边的丫头,水蓝和墨芍并绣荷、绣蕊都忙活了起来。
大家见新娘子如此善解人意,蕙质兰心,又见跟着陪嫁而来的丫头仪容不俗,行事大方,心中就都有数了。
史夫人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新鲜出炉的知州夫人,默默无语。还是李太太会交际,短短一会子功夫,就将史夫人、自己以及旁的几位要紧的夫人身份都跟褚泽琴说了明白,因怕新人不自在,大家稍稍坐了一会便告辞去坐席了,留下了泽琴主仆几个,长长的歇了一口气。
云仙并没有如大家所料出现在婚宴现场,夫人们只是听说男客里来了两个容貌气度很不寻常的男子,周之青待之十分恭敬。旁人虽然揣度那看着像是父子二人的身份,可却不甚明了,问新郎官儿,周之青含笑只说是世家旧友,可瞧知州大人执礼甚恭的样子,旁人谁信!
也有精明人想去问周之青的独子周铮是否知道,可这一找寻,却发现宴席上根本没有看见周铮的影儿,大家猜测着那位小爷见父亲娶了新人,大概心里有些不乐意吧。此乃人之常情,旁人一笑置之,并不为意。
周铮此刻在哪里,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你就是周铮?好,很好,你很替周之青长脸啊!”云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问道:“父亲续娶新夫人,做儿子的不帮着招呼客人,却跑到旁人家来做小贼,也不怕别人给你父亲扣上一顶‘治家不严,还能治一州否’的大帽子令他丢官弃职?你这是和他有仇吧?”
绝美的容颜,直愣愣的惊讶,叫周铮红了脸,他梗着脖子回的话却叫人啼笑皆非:“美人儿,我爹是一府知州,我是他的嫡子,我长得也还不赖,你嫁给我吧!”
云仙听了这么一句答非所问的话,好想大笑,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嘛,他爹是谁,难不成他就是那谁?
未等云仙身边的丫头怒斥,压着周铮的胡队长便忍不住喝道:“胡说什么,我们夫人如何是你这等小人能肖想的!”
周铮闻言这才注意到云仙梳的可是妇人发髻,他不由得大急,一迭声的问道:“不是说你是郡主娘娘家的闺女吗,怎么何时嫁人了?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你尚且还没这个资格问着!倒是周少爷此番行为叫人吃惊啊,素来清高刚正的周知州竟生的如此好儿子哇!”万翔背着手走进门来,冷冷的嘲讽周铮道。
周铮扭头看,见此人打扮的也是不俗,只不知他的身份。
只见此人进门后同自己说过话之后,便急忙两步上前,很是恭敬的对云仙行礼问道:“姑娘可吓着没有?”
云仙摇摇头,回他道:“无妨。”又吩咐道:“叫人解了他的绳索吧,到底是周知州的儿子,便是不看他的面子,还得看在我们新娘子的面儿上也饶他这一回。”末了这一句,云仙却是对着跟在万翔后面进门来的褚之鹤说的。
墨语拍手笑道:“好了,娘亲舅大,周公子还没见着娘,先叫舅舅碰着了,褚大爷管教一二也使得。”
褚之鹤苦笑了一下,他可不敢摆舅爷的威风,到底妹妹是填房进去的。
周铮闻声扭着身子抬头看一眼褚之鹤,见这人气度不凡,穿着也好,撇了撇嘴,想说什么,还是给咽了回去。
云仙看着抿嘴笑而不语,还知道点规矩,这个小混蛋还有得救。
褚之鹤也与云仙见了礼,便说起事情来,他毫不避讳的态度,以及对云仙的恭敬程度,还有随着时间推移,事情说得越来越深,这一切都令周铮惊得合不拢嘴,倒是乖乖的蹲在一旁不吭声。
说到最后,云仙给了建议,说道:“这次三姑娘的吉期选得急,汉川那边未赶得上,可随后你父亲和褚二爷带着本家一些人还要过来,那时候你们住我这里确有不便,另外安置宅子也可以,不过,我建议你别在城里找了,就选在城西四五十里外的真州好了,你觉得呢?”
褚之鹤低头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他抬起头来看向云仙,又惊又疑又是喜的问道:“姑娘,这是”
云仙摇摇头,说道:“你既明白过来了,便省了我的口舌,等三日回门礼办过之后,你就着手此事吧。”
之鹤摇头说道:“明日认亲礼过后我就动身,回门礼还是在姑娘这里办,有姑娘坐镇,同梅放心的很,想来妹妹和妹婿也不会怪罪。”
云仙见他态度坚决,心情迫切,也就挥挥手表示同意了。
周铮惊奇的盯着云仙看,心里也不傻,这位看来还真不是自己能肖想的,可是她到底是何人呢?那个抱着刀的汉子为何称她为夫人?
周铮还在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云仙却说话了:“一个人,自己选的路,哪怕跪着也要把它走完,你知道你要走什么样的路吗?”
第一百七十章 抉择
周铮的表情还有些茫然,云仙却不等他回答,又说道:“比起很多人,你其实算是幸运的了,有一个好父亲。可父亲再好,却不能代替你去走你的路,你若是一时想岔了,亡羊补牢尚为时未晚;可若你执意死守不改,待你明白过来的时候,只恐怕为时已晚,追悔莫及。那时候,便是你觉得周之青无比厉害,他能怎样?说不定为了你还要丢官弃职,那时候谁又识得你这位小衙内、周家的大公子?”
这话浅白,周铮听明白了,他有些不服气的瞪眼看云仙,却又拿不出话来堵云仙,人家字字在理,半分虚言也没有。
见周铮服了软,云仙挥挥手,胡队长拉着他就往外走。
第二日行认亲礼的时候,因无旁人在,周铮虽然对着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后母叫出“娘”来,可到底也拱手抱拳对泽琴行了一礼,称了一声“夫人”。
周之青顿时有老怀大慰之感,感觉儿子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他却不知周铮自打从云仙所住的别院回来之后,半宿没有睡着,脑子里一会儿回忆起自己以前的种种,一会儿又想起云仙说的一字一句,一会儿又想起老父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一会儿又想起和狐朋狗友们在一起瞎胡闹的情形,一颗少年心第一次有了沉静下来思考的时刻。
婚后的生活是平和而宁静的,褚泽琴也并没有如扬州官场上的那些太太奶奶们的预期那般,拿出一府知州夫人的春风得意的劲儿应酬众人,反而一心一意守在后宅,除了打理家事,便只有一桩事稍稍惹人注目。
这日,周之青下了衙门,回到府里,泽琴接过他的外衫,伺候丈夫换了竹叶青的道袍直裰,递了一盏茶过来,问道:“先生找的怎么样了?”
周之青呷了一口茶,摇头叹气:“好师傅哪里是那么好找的,我这几日仔细询问了几个人,都没个头绪,慢慢儿找吧,再说那孩子也确实留了些不好的名声在外,在这城里稍稍有些年头的人都晓得,闻言说是来咱家坐馆,能推的都推了,我也不好仗势逼人哪!”
褚泽琴听了微微一笑,说道:“老爷不必烦恼,我这几日也托云仙姑娘帮我打听,却是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只是不知您意下如何?”
周之青惊喜的问道:“夫人,苏姑娘举荐的,不知是何来历,何妨人士?”
褚泽琴反问道:“不知您这两日可听闻了史通判家的事情?”
周之青点点头,说道:“略有耳闻。”
他说的含蓄,其实,扬州城就这么大,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只要他周之青想知道,就没有任何事可以逃脱过自己的耳目。
史通判与史夫人闹将起来,明面上说的是史通判不管史夫人的反对,欲要将**配给那个断了胳膊的外甥儿,他那寡妇失业的姐姐见弟妹不乐意这桩亲事,竟然设了局,生生的将好好的侄女儿给逼得生米煮成了熟饭。史夫人见小女儿吃了亏,如何肯再忍下去,便和大姑子撕破了脸皮,死也不肯答应。那位史二姑娘先前天真不谙世事,竟不知人心恐怖如此地步,不小心着了自家亲姑母的道儿,心中恨极,也是不肯答应下这婚事,便是常鹏远说的再诚恳再三保证,史红鸾却是一字也不信人品道德败坏如此,话说的再好听也是假的。
史通判先前就有意两家结亲,好歹拉扯一下长姐,无论如何,他不能忘记自己幼时可是长姐拉扯大的,这恩情只能着落在儿女身上。红鸾年纪小,又乖巧,与长姐做了媳妇儿,再有自己的帮衬,是最好不过的了;更何况,鹏远那孩子心计极深,虽说断了胳膊有碍仕途,可做一个幕僚却也是促促有余,翁婿二人合力将这官路走好,不愁小女儿和鹏远将来的日子过得和美。
可他想的再好,没成想长姐心急,不待自己说通了夫人,便做下此局。事已至此,只好顺手推舟将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也好,可没想到就是到了如此地步,夫人与小女儿却不肯点头应下。他觉得小女儿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什么,无非是听她娘的撺掇。因此,与史夫人发了狠,连着几夜不肯回正房安歇,欲要逼其就范。
可他的打算,在史夫人眼中只落得两字:无耻。
是的,这一家子人可以用无耻之极来形容毫不过分。想娶人家的好闺女,做母亲的不同意,就设局害了姑娘的清白;想要倚红偎翠,便找出蹩脚的理由给自己的负心薄幸找借口;将来,不知道还有什么可笑过分的事情要发生呢,还不如这会子与这等人家一刀两断!
史夫人心中发狠,毫不相让,这事自然惊动了旁人,头一个得知信息的便是嫁到京里的大女儿。她人没回来,信件却一封接一封的寄到了史夫人的手中,说的都是劝慰母亲的话,大意无非是叫母亲低了头也就算了,毕竟妹妹这样儿也再难寻好人家,难道叫妹妹一死了之,还是青灯古佛出家了事?
大女儿的话叫史夫人有些心寒,果然是嫁出门的女儿便是泼出门的水了?看看这字里行间,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对母亲和幼妹的同情与理解!基于此,她更不愿意随便糟蹋了小女儿的人生,哪怕是陪着女儿清修,也不能叫她陷入污泥,毁她一生。
史夫人娘家这边只剩下一个兄弟,刚过弱冠之年,文章虽是做的好,无奈此人脾性有些清高,与史通判十二分的不相同,他姐夫数次请他过来做幕僚,都给回绝了,只守着十来亩的薄田耕读在家。这回收到姐姐的来信,忙将田中之事一并托与村里可靠的人家,自己带了几件换洗衣裳便急急忙忙的来了。
与史夫人见了面,他听说了小外甥女的事情,以及姐姐的看法,这位史秀才叹了口气道:“说不得了,为今之计,姐姐便准备大归,带着外甥女同我一起回乡吧,虽然家中不富裕,可好歹还有些薄田,咱们一家子的嚼用省着些也是够用了的。”
史夫人却有些不同意与弟弟回去,他如今都过了弱冠之年,还没成亲,若是自己母女随着回去,岂不是害了弟弟,谁家愿意将女儿许配与他!
周之青知道的这些事情,万翔也打听到了,报到了云仙这里。
云仙听了便吩咐万翔道:“这位史通判好生无礼,他们家人做了对不住旁人的事情怎么却还这般理直气壮,难道老婆孩子抵不过他那点子私心作祟?你看着点,若是史夫人真的下定决心与这人和离了,咱们就送史通判一份‘大礼’吧。”
万翔知道云仙寻常不爱管闲事,可却听不得有人作践女子,兴许这与姑娘自己的身世有关吧,可总归没有给国公爷惹出麻烦来,既然如此,也就随姑娘高兴吧。
他想了想说道:“您既然有意抬举史夫人,不如寻了她来,听听她的想法也好,索性帮人便帮到底又如何!老实说,小人在来此处,与史通判也碰过几回,我着实有些看不上此人!”
韩妈妈正好进门来,听见万翔的话,埋怨道:“万管事是国公爷派过来的,想必也是看中你是个稳当妥帖人,怎么这会子就撺掇姑娘管起旁人家的闲事来?老话怎么说的,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我看此事不妥!”
云仙摇头说道:“万翔从来不说虚话,他说史通判此人不堪,那这扬州地界上还要他坐镇此处作甚,早搬走早了事,咱们也好住的舒服些。”
这话却是韩妈妈不能明白的了,她不明白姑娘怎么忽然间要管起人家地方官员家的闲事来,那个姓史的好与不好,谅他也不敢滋扰到姑娘,可姑娘素来有谋略,看事情也长远,她有些不敢多嘴了,只好摇摇头自顾自去做事。
万翔办事极利索,很快的就将云仙的帖子送到了史夫人的手中。史夫人虽然纳闷,可是连日来的家中闹腾,她也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如今有这位住在蕃观的相约,她便生出了好奇之心,稍稍沉吟便点头应下了此事,回了帖子给云仙,就约在云仙所居的道观里见面。
初一见面,史夫人便为云仙的美貌所惊,好在她年岁在此,城府还是有的。可陪同母亲的史红鸾却是给惊的回不过神来,那明晃晃的想法直接挂在了脸上。云仙不以为杵,亲自替母女二人斟了茶。
既然是将人约了过来,云仙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的便将史家的事情说了出来,问道:“不知史夫人是如何打算的,若是真想和你家那位断绝关系,我倒是可以帮你一帮。”
史夫人十分惊讶,她不由疑问道:“苏姑娘为何要如此?我们素昧平生,也不曾有过什么交情!”
云仙淡淡说道:“无他,我只是看史通判有些不顺眼而已。”
史夫人就叹了一口气,她可不是小姑娘,人家一句话就相信了。这位苏姑娘可不是寻常人儿,背后有万国公府和郡主府的影子,既然人家说看姓史的不顺眼,那必定是他哪里不妥,惹着上面了。
虽说恨那人牙根痒痒的,史夫人到底还是很厚道的打听到了史通判并无性命要事,她这才轻叹一口气,说道:“不怕姑娘笑话,你既然对我们家事很了解,想必也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只恨自己当初怎么就不明白‘升米恩斗米仇’的老话来,生生的引狼入室,可叹害了我的乖女儿。”
云仙听了史夫人的话,心里赞叹此人的忠厚,嘴里最问向一旁的史红鸾道:“史二姑娘,你意欲如何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明理
史红鸾眼汪汪的看着坐在一旁已然面上挂泪的母亲,泣声说道:“我便是死,也不能答应他们无礼的要求。不说我对表哥从无男女之情,便是姑母对我们母女所做之事,所说之话,我一日不敢相忘,若是我应下了,叫我娘情何以堪,叫我如何自处!”
云仙有些诧异的看了看史红鸾,这姑娘看着长的娇俏可爱,像是被泡在蜜罐儿里长大的孩子,看事情却很明白啊,其性情也刚烈,只可惜这样的一个玉人儿反叫至亲之人给算计了去。
想着,云仙便对史夫人说道:“你家二姑娘好心气儿啊,这么小的年纪却有如此决断的魄力,乃是作风肖母吧!”
史夫人看着比自己小女儿大不了几岁的云仙,说话老成,虽觉得有些奇怪,却生不处嘲笑之心来。她的气势就在那里,好比高山之云,海上之雾,不说小女儿,便是自己,也觉得离她甚远的感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使得史夫人面对苏云仙的时候,不敢生出怠慢之意,每回话之前都稍作思量。
“让姑娘见笑了,我们小门小户人家的孩子,到底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心眼儿也实在。这不,轻易就被人给哄骗吃了亏!不过,好在孩子虽天真却也不是个傻,还能明白点是非曲直。”
云仙点点头,说道:“二姑娘天真烂漫乃是赤子之心,谁曾预料到人心如此险恶呢!可于痛苦之中尚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舍弃什么,便难能可贵了。有许多人活了一辈子,只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
她看向史红鸾,笑着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可能我的话有些拗口,不过这意思想来你也能明白,一个女孩子,清楚自己喜欢怎样的人,愿意和怎样的人在一起,过什么样的生活,这才是最要紧的;如果没有,那至少也要知道自己不能忍受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不乐意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个世道,对我们女子原本就很苛刻了,所以身为女子,第一件事便是要学会识人识事,心里不自轻自贱,任何时候都有好好活着的勇气,那么不管什么样的日子,都不难过下去。和对的人,好好过好日子;和错的人,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
最后这一句,云仙却是对着史夫人说的。这话,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
史夫人擦擦眼泪,面上的惊讶之色已经掩盖不住,她愣愣的看着云仙。
“夫人,我这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大约会有些令人接受不了,可是看你们母女如此,我忍不住说点真性情的话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好好爱自己,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自己还会更爱你。”
至此,史夫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哭出了声。
这个道理,她活到今天才算明白;她的坚持,在这里,在这个年轻的姑娘面前,才算有人理解,有人懂。
史红鸾看见她娘哭出了声,想起自己的遭遇,眼泪也是忍不住的往下流,可她的眼神却是亮晶晶的直盯着云仙瞧,脸上充满了崇拜的神情。
一场痛哭之后,事情说开来,史夫人自觉与云仙亲近不少。就自家的事情少不得一一说明白。云仙能理解史夫人的顾虑,不和离,她们母女的生活便是永无宁日,可若和离了,何处可去?娘家只有一个读书的弟弟,还没成家,若这样回去,一定会影响弟弟的婚事。
听史夫人的一番话,云仙发觉这史家秀才倒是一个人才,她想起先前褚泽琴拜托自己帮忙打听坐馆先生的事情,不由心神一动。
于是,她便将褚泽琴的拜托说了出来,因见史夫人还有些疑虑,云仙说道:“夫人在这里时间应该有些年头了,周大人与你家通判乃是同僚,他的为人秉性品行如何,你约莫也能了解几分,这样人家的孩子能坏到哪里去呢,无非是缺乏管教。若是得一良师益友陪伴,将来说不得也有造化。便是令弟,不但可以不必为生活所烦恼,闲余时间也可以安心读书,功名上更进一步。”
史夫人被她说的心动了,可想到是人都有私心,那周知州的新夫人看着就娇滴滴的,怎么能愿意为前面的嫡长子如此操心。
她想着也就问出来了。
云仙明白史夫人的顾虑,拜师也罢,收徒也罢,只要名分定下,那便是情如父子,这周铮到底中不中用,还要看其父母的决心如何,若是继夫人心中其实不乐意,将来的麻烦可多着呢。
她想了想,便吩咐下去,将周夫人给请过来说话。
不多时,褚泽琴便来了。她来的路上已经知道大概,故而一进门见到史夫人,泽琴便盈盈下拜,说道:“姑娘使人传话来说,替我们府里大少爷找到好师傅了,泽琴不胜喜悦,听了立刻就跟了过来,还望夫人代为说项,请动令弟教授我们家大少爷一二,能学得令弟三分风采,我和老爷便感激不尽了。”
史夫人这是第二回见泽琴,比起上回新房里见到的样子,此刻泽琴脂粉未施,只浅浅扫了娥眉,轻点了朱唇,却因额前那盛开怒放的海棠花而使得白皙的面庞上妩媚惊人。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能有什么心胸肚量,便是一时大度,可等她自己生了孩儿,还能如此吗,会不会那时候为了自己的孩子,内院里闹得乌烟瘴气的,反而牵连到自己的兄弟,史夫人又一次迟疑了。
泽琴这些年遇到的事情也着实不少,哪里会看不出史夫人的疑虑来。她回身看了一眼云仙,见其捧起了茶盏在慢慢品着,心里就暗暗下来决心,因此一开口,便将史夫人给惊着了。
从自己的庶出身份说起,从在娘家为庶女之时小心翼翼的求生存,到长大后几番为了婚姻之事的折腾,详详细细的说了个干净。
末了,她笑着说道:“我与夫人其实不熟,可既然能让姑娘愿意插手进来,我便对您信任有加,因此那些过往之事也不怕您见笑,说与夫人听,是想要您知道,我对后院那些争名争利之事不敢兴趣。若将来我有了孩儿,他得用,自然是不用父母操心,如他无用,我替他争来也守不住。再者,我也有私心,一来替大少爷寻了好师傅教导,也是替我们老爷分忧的意思,他少些烦恼,家中便多些祥和快乐;二则,大少爷如今十来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若得了良师益友帮助,开了智,将来能顶门立户,以后的弟弟妹妹也能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她说到“大树底下好乘凉”这话时,想着云仙当初的顽笑话,如今却颠倒了个,自己也笑了起来。
史夫人早就被泽琴的经历给感动的一塌糊涂,往常她对这位还有些看法,可如今实实在在的知道,人活着都不容易。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老话儿是需要两面来看的。
她点头应允道:“我不敢打包票能说动舍弟,想来你们也知道,他那人性情是有些不合时宜,不过,周夫人的态度我一定如实转达。只是周夫人,您这么打算,周大人那里可知道?”
“老爷一心想为大少爷找个合适的师傅,如今若是听说令弟有如此才学人品,想来他也不会反对的。这事要紧,我这就回去与老爷说,也盼着史夫人那里能有好消息,我们好预备了六礼束,早日登门拜师。”
史夫人听周夫人要登门拜师,苦笑道:“我家里那堆子破烂事也不瞒你,我兄弟来了,和他姐夫说不通,自己生气住在外面了。若他同意了,只怕将来还少不得麻烦周夫人你们呢。”
泽琴恳切的回道:“夫人若说这话,便是见外了。谁家没个糟心的一两件事!若是令弟愿意了,我们扫榻以待。”她说了这话后,想来想,又说道:“我们家人口少,家里也有一两个空院子,我这就回去命人打扫出来,回头我用心布置布置,到时候请史家师傅住进来,可好?”
史夫人想来想,也很高兴。老家的十来亩薄田供养弟弟读书实在不够,且田里的农活又会分弟弟的心,若能在城里安住下来,衣食住处一应都有人照料,自己也能时时看看弟弟,顺带的可以寻冰人来说亲相看,两下方便,真是最好不过了。
云仙抬头看了一眼,见她们二人说的投机,又观史夫人的神情,心里衬夺史秀才坐馆之事大约十之**能成,便说道:“夫人自己若想搬出来,我在佐安那边置了宅子,你若不嫌弃可以住那边去。”
佐安?史红鸾茫然的看着她母亲,她可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史夫人其实也不知道,只是她年纪在那里,不知道便问呗。
云仙笑着将那个地方说了一遍,末了笑道:“那里靠着长江,取水最为方便,我有意在那里劈种出芍药花园来,夫人可愿意为田舍翁?”
第一百七十二章 得信
史夫人沉吟片刻回道:“这事不急,先等我回去和舍弟说过再议罢。”
云仙无可无不可。
上回,褚之鹤来信,说是在真州找宅子置田亩的时候,发现一处绝佳好地,将此处来历一并地势概貌图影画下送了回来。云仙阅信之后便有了主意,此地若是搞出一个偌大的花圃基地,实是可为,因此便去信叫褚之鹤花钱将那一片田地都买了下来。
但是这片地由谁照应,云仙还没有主意,她想着若是可以的话,自己搬过去住也行,只不过万国公府和郡主府那两处需要费些手脚,毕竟打的口号是过来清修祈福的。
此时,看着史夫人,云仙却是眼前一亮,真是个好人选,只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应下。
史夫人回去寻到弟弟所赁居的客栈,与他将周府请坐馆先生的事情一一说明。史秀才沉吟片刻说道:“我亦是神交周之青很久,此人倒不失为光明磊落一君子。既是他家请人,我应下了就是,想来这样人家的孩子纵顽劣却骨子里不会坏到哪里去;再则,我与姐姐靠得近一些,也好多看顾你们。”
史夫人忙摇头,说道:“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你操心什么,只要你好,我便能对得住故去的爹娘了。再说了,苏姑娘的提议我颇为动心,真想搬到乡下去,离那人越远越好。”
说到这里,她忙又将云仙说的那地方说了给弟弟听。史秀才一听,便知此地在何方,他说道:“此乃是在真州偏西南的滨江的一处地方,春秋战国时期便是兵家必争要地,是个好地方!”
史夫人才不管此处是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呢,她想着的却是到底要不要下定决心与史通判分了了事。
等她回府,还没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不知是谁家富商送了两个扬州瘦马过来给史通判享用,偏生大姑子为着儿子的婚事过来想要逼迫弟妹点头,将此事拿出来刺史夫人,意欲叫她怕上一怕的。却又是弄巧成拙,激起了史夫人的烈性,当下便使唤人打包箱笼行礼,清点嫁妆,等那史通判闻讯赶来,史夫人却是将一张和离书拍在他面前,冷笑道:“老爷好前程,自有如花美眷陪伴,我这样的黄脸婆还是知趣些,早着些给旁人让道才是。这和离书你若有气节便签了,若还舍不得我那点子嫁妆不肯签,没事,我请人来劝你签字。”说罢话,便领着小女儿史红鸾扬长而去。
史通判大惊失色,他虽然日日在夫人面前叫嚣的厉害,却未曾料到老妻真的下了决心。往常里内宅之事都是史夫人所管,故而她要出门,旁人谁都不敢拦,也有不愿拦的。如今见史夫人出了门,史通判连忙使人打听到底是谁给了夫人底气,夫人又往哪里去了,这一打听,就知道此事有先前住蕃观,如今住万国公府扬州别院的苏姑娘插手了,史通判颓然的垂下了头。
且不说史夫人带着小女儿并自己的丫头以及陪房,一行人悠悠往佐安而去,单论苏云仙这边,到了此时,才算消停下来。
一日,墨语笑眯眯的端着一个冰盘过来,里面盛着几样果子,她先挑了一个鲜艳欲滴的红樱桃,用竹签子插了递到云仙嘴边喂着吃,正好被韩妈妈看见了。她忙阻止道:“这天才将将有些热,还没到盛夏时分,你如何敢将这冷东西弄来给姑娘吃?仔细叫欧阳小先生知道了,揭你的皮!”
如今韩妈妈对欧阳师徒也是无话了,不说欧阳给云仙调理的身体面色红润,便是那个看着有些冷的师傅,最近又打发了一拨子人,并撂下话来,若再来犯者,不是断胳膊断腿那么简单了,丢了身家性命也是可能的,因此别院里才真正清静下来。
万翔别看成日里笑眯眯的,其实也是个狠角色,从观里到别院里,几次三番的有人来侵扰,他在曹惊云的帮助下,已经从逮着的人口中审问出买凶之人的模样,然后经过一番曲折拐弯的调查之后,事情的主谋指向了京城万国公府。
这究竟是谁做的,万翔不说,云仙也明白。但是她并没发表任何意见,在万翔过来禀报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她就挥手打断了,叫万翔自己看着办,任凭他自己主张如何处置,自己并不干预。
故而当忙得昏天暗地的万玉衍收到万翔的消息,脸色黑的简直犹如锅底。
程克非正好过来与他说事情,见万玉衍阅信之后神色有变,便好奇的朝信纸上瞄了一眼。因两人在一起共事许久,如今万玉衍与程克非却是情如兄弟,非同往日的疏离客套,见程克非好奇,万玉衍索性将信件递了过去叫程克非瞧。
“这不会是嫂夫人做的吧?”程克非一目十行,将信读了之后,他第一反应是能如此不惜功夫不惜花费去寻云仙麻烦的人,除了金氏还能有谁!
万玉衍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他不能理解妻子的行为。纵然云仙再好再能干,再有贵气的身份,可正妻之位一定是瑶瑶的,她何苦要做出这般蠢事来?
程克非刚才心中一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他觉得有些荒谬,便将信又读了一遍,扬着信页问万玉衍道:“中宝兄,万翔那小子在信中提到此事是何意思?什么叫欧阳青峰师徒跟着云仙在一处?欧阳那小子我也知道,是个医术高明的家伙,可他那师傅又是何方神圣,干嘛都跟着云仙?”
万玉衍无语望天。
欧阳青峰虽然天天喊着云仙“仙女姐姐”,却从没有做过一件失礼的事情,而且他的事情自己也是知道些的,当初两人在清水村曾经做过长谈,彼此心中有数,他也愿意欧阳给云仙调理身体,毕竟先前云仙用的避子汤有些霸道了。可是欧阳的师傅,他皱了皱眉头,这人叫曹惊云,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里听说过。
万翔的信送到万玉衍的手中之时,常贵也已经回到了京里。
他忐忑不安的来见国公夫人,心里很是有点怕,除了上回随云仙去清水村之外,算起了,这还是夫人头一回交待自己去办大事,可惜事情到底没办成。
林嬷嬷先前已经从归家的儿子口中知道了大概,顾不上儿子风尘未洗,便忙不迭的拉着常贵来见夫人。她边走边想:这苏云仙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好,一回回的逃脱她们主仆的计谋,难道她真天佑福人,凡人寻常动不得?
金氏听了常贵将南下的路上一直到扬州地界,暗中一一布置的事情全部听完以后,她的心情与林嬷嬷如同一辙,叹息道:“难道这女子真是天仙下凡?几次三番让她逃脱,我都想不出究竟是何道理了!”
林嬷嬷板着个脸也是郁闷,她与夫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真叫那苏丫头得了势,将来夫人能落到什么好,夫人日子难过,她母子的日子也肯定难过,哪里像现在,走到哪里人人都奉承着,谁都明白,大家看的不过是国公夫人这块招牌的面子。
金氏低头想了想,忽然间一愣,她忙问她奶兄道:“贵子哥,你说那丫头身边有高人?”
常贵点点头,那些铩羽而归的江湖人也有讲义气的,回头告知常贵有高人坐镇目标人身边,万万不可再去,因此才有常贵打道回府这一节。他离开之前,也是不肯死心,自己亲自躲在别院外面窥探,却是见过一回,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亲自扶着云仙下轿子的,那含笑的神情和喜爱的目光,确实有些蹊跷。就是不知道那所谓的高人是不是指这个男人了。
金氏细细听了,笑着和林嬷嬷说道:“真是老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去说给老祖宗听,只恐怕她比咱们还要着急,若是她派人也打听到了这些,咱们还愁什么!且有那丫头的好果子吃!”
林嬷嬷也很高兴,应和道:“那位整日里仗着颜色生的好,狐媚的不成样子,这才离国公爷多长时间,就有些守不住了!到底是养在小门小户里的,有什么规矩可言!”
金氏想提醒她奶娘的,那位可是苏郡马的亲生女,想想奶娘的话也对,苏云仙自幼长在农户,能得什么教导,不过是凭着容貌和运气才混到如今罢了。
她们计议已定,打发了常贵下去,主仆俩整了妆容,便急急忙忙的往老太君的荣萱堂而来。
甫一进门,金氏便急急的对薛老太君说道:“老祖宗,孙媳妇才得知一个消息,怕您生气不敢说,可又不敢瞒着您,故而仔细思量了之后还是来告诉您一声,免得将来闹出笑话儿来,让我们府里蒙羞,也令我们爷的面儿上无光彩。”
薛老太君见金氏风风火火的进门来就说这么一截子莫名其妙的话,心中就有些不喜,可她养气功夫甚足,眉宇间并不显现出来。
“哦,到底什么大事令你如此失态,说来我听听?”薛老太君笑眯眯的看着金氏,温和的问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思量
金氏没有仔细分辨薛老太君说话的语气,只当老祖宗也是好奇,便忙将刚刚从常贵那里听到的事情,除了隐去派人南下暗中谋算云仙一节略去,余者都说的详尽,盼着老祖宗能早些派人过去查。她相信只要京里一查,云仙往常再隐藏好的嘴脸也能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众人如雪擦亮的眼目之中。
薛老太君虽然不喜金氏咋咋呼呼的举止,可听了她的话之后还是吃了一惊,在她心里,云仙可不是个没成算的人。
“你别听风就是雨的,叫旁人知道了笑话咱们家没个体统,这事儿若是有,万翔那里不敢不报,等玉衍回来一问便知,你且沉住气。”老太君只好如此交待,她明知金氏如何得知这样的事情是有猫腻的,可为着家宅和睦,却不好问出来,只好一把瓦刀先将事情泥平了再说。
然而等万玉衍回府还未站定,便被宫里招去说话。原来齐州那里出事了,睦州通判来折子说是睦州与齐州两家军防为了粮食打了起来,两下里火拼,州府根本节制不了。
今上接到消息,余怒未歇,正要派人去查看,睦州与齐州的两地的将首却分别来折子诉说自己的冤枉,各有道理,令人摸不着头脑究竟谁真谁假。
万玉衍就在这种情形下被招过去说话。然后真正到了宫里,论资排辈,他又不是很能站在前面发表意见的,故而一直沉默着听两府三司的老爷们争论不休,自己心里默默的想着这两地将军首领的履历以及历年来的功绩。
讨论毫无建树,不多时便散了。因先前并无准备,哪里会想到提前递牌子,这会儿万玉衍有心见小姑母一面也不能够,他只好闷闷不乐的打马回转府里。
万国公府里,薛老太君亲自站在廊下不断的朝院外焦急的张望,不知宫里究竟出了何事,如此着急孙儿进去说话。金氏见老祖母神情有些急躁,便笑着安慰道:“老祖宗您别着急,兴许是皇上招爷进去问问工地的进展也未可知;再说,宫里还有咱们家的万妃娘娘在呢。”
薛老太君转头看了一眼长孙媳妇,也实在无话可说。
天色渐晚的时候,万玉衍终于回来了。他进府便径直往祖母的荣萱堂来,才进院门便一眼瞅见头发花白的老祖母正站在廊下张望,就急忙三步并做两步,片刻间便走到廊下,倒头就拜。
薛老太君多日不见孙儿,如今见他完好无缺的跪在自己面前,心里高兴的很,一面急忙叫人扶起国公爷,一面自己就伸出了手朝玉衍的手握去。
“国公爷,您可总算是回来了,我才跟老祖宗说了一事,心里正没主意”金氏笑吟吟的也上前与丈夫打招呼,一面就急切的想把先前的事情再此提起。
“孙媳妇,你先去灶下看看,她们做了什么汤水菜品,玉衍难得回来,该给他补补身子才是!”薛老太君打断了金氏的话,她的目光有些冷冷的睃了金氏一眼,这个媳妇儿,孰轻孰重都分辨不清楚,真是有些令人担忧。
金氏被打断了话头,有些讪讪的。她心想这事到底是没光彩的,老祖宗不愿意在人前说也是有的,等他们祖孙俩坐下来肯定要私谈一番,如此也好,毕竟苏氏与郡主府有关,这里面还搭着一层亲戚关系呢。
自以为想得明白的金氏笑着退了下去,忙活起丈夫晚餐的事情。
这边,祖孙俩牵着手进了内室。
薛老太君屏退了服侍的人,才落座便忙问玉衍究竟出了何事,宫里因何招他进去说话。
万玉衍将事情说了一遍,看向老太太沉声说道:“祖母,孙儿对此事颇有疑虑,这二位将军看似打的头破血流,谁也不让谁,可究本溯源,他们两家却又有些拐着弯儿的亲戚关系,你说他们是真打还是假打?”
“亲兄弟尚且还为些许银子打的你死我活呢,何况这没什么干系的所谓亲戚,不论他们心里怎么想,到底是见血了,再有,还要看当今如何处置呢!”薛老太君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她对所谓的关系不以为然,但是对这二人是真的为了各自利益打起来,还是合伙儿演戏却与孙儿有同样的担心。
“衍儿,你瞧着定州那边可还安静?”薛老太君忽然间问了一句。
万玉衍遽然一惊,他立刻思索了起来。
“那边没什么大事,先前有邸报说李氏已经接旨同意朝廷招抚,听说有可能要将他们祖上的铁券御札献出。”他迟疑了下,顿了顿说道:“不过有个小事情,说是李家族内有一少年不服他们皇族内的决定,抬着乳母的棺材外出城郊安葬之后,就没再回城。”
老太君点点头,说道:“一家子人多口杂还众口不一,何况是一个皇族之内呢,这也不奇怪。不过,这少年人倒是好气性啊,年轻人到底是冲动些。”她评论了两句就不再提起,转而和万玉衍商量起进宫看万妃的事情来,有些事,万妃的耳目消息一定比府里要来得快且精准些。
说罢了这事,薛老太君便将金氏说的话对万玉衍从头到尾又说了一回,末了叹气道:“我也不想问你那媳妇,她是怎么知道的,可是她说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可心中有数没?万翔没寄信回来吗?”
万玉衍沉吟片刻,低头附耳,和老太君轻声说起了欧阳青峰的一些事。
老太君有些愕然,不过想想,月还有阴晴圆缺,何况人乎,有些问题也实属正常,但是对欧阳的那个师傅,老太君还是有些顾虑,说道:“你既然说欧阳青峰是这样,也就罢了,只是他师傅,到底是何来历,怎么一个大男人也跟在苏丫头身边?实在叫人不得不多想,我看你得空儿还是亲自去看一趟也好,你瞧瞧,她每回寄东西回来,都没你的份,难道是对你不满?”
万玉衍回之苦笑,他自己也想不通,自觉除了起初没在意她,后来不是很惯着那人嘛。
第二日,薛老太君就递了牌子进去。
不到申时,宫里就有懿旨下来了,请薛老太君第二日早些进宫,辰时在万妃的宫里接见。
第二日卯时才过,万国公府里就已经灯火通明,老太君按品大妆,孟夫人与金氏两代婆媳都围在老太君身边服侍。金氏一边替老太君看头上的簪花可正,一边说道:“老祖宗您独自进宫叫我们怎么放心,不如孙媳陪您一道儿去吧。”
老太君摇摇头没答应,说道:“家里也有一大堆子事情呢等你处置,我去也是看看娘娘和小公主,也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孟氏站在一旁说道:“老祖宗,既是媳妇没有空,不如叫我那侄女陪着您一道儿去,您就当她是个使唤丫头好了,好在那孩子颇为乖巧,也有眼色,是个会服侍人的。”
薛老太君扭头看了一眼孟氏,淡淡说道:“不必劳动亲家姑娘,知礼知书她们还得用,有她们服侍我进宫也就罢了。”
孟夫人悄悄儿的撇撇嘴,清岚那孩子多好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样貌儿也生的好,怎么就那么入不了婆婆的眼,如今越发连个丫头的体面都不如了,竟连一次露脸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知书和知礼两个也梳妆打扮好了,走过来见老太君。金氏一手拉着一人,笑着吩咐她们要好好照顾老祖宗,小心服侍云云,两人都含笑应下。
这时节万玉衍从前面过来,见祖母打扮停当,便请问启程时间。薛老太君看看天色,吩咐这就出发。知书忙将小丫头端来的血燕紧着喂了老太君几口,又将先前就叫小厨房里准备好的一口酥包了几块藏在怀里,这才疾步跟着出门。
等薛老太君进了宫,在万妃的宫里等了多会儿,万妃这才匆匆回来,一见面,老太君忙先行国礼,万妃叫人扶住了,自己又行起家礼来,母女二人一番契阔之后,这才坐定安生说起话来。
因见七公主没在,老太君不免问起,万妃淡淡一笑,说道:“今儿去给老太后请安,碰着皇上和张贵妃带着十皇子也去了。回来的路上,我们公主见皇上带着十皇子去前面清和殿批折子,她也闹着要去,便被皇上带过去了。”
薛老太君吃惊的看向万妃,万妃会意,挥手叫人都退了下去。老太君这才小声问道:“娘娘是说皇上批折子时候也带着十皇子?”
万妃面上带着嘲讽的笑意,轻轻的点了点头。
薛老太君心里沉甸甸的的,她严肃的看着万妃。万妃轻声说道:“还有一事,我也才听说,昨日皇上还为睦、齐州之事烦恼,晚间在张妃处提起,张妃说眼看着定州就要归降,正是好兆头之时不宜动肝火,劝皇上派宣抚使去安抚两地,今上已经同意了,约莫今日就有旨意下了。”
这下,薛老太君脸上的惊色掩都掩不住了。万妃点点头,说道:“母亲,我们是时候要下下决心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南下
薛老太君也轻声回问道:“你下定决心了?”
万妃肃严的点点头,这时节不早些做打算,怕更是后患无穷。
当日薛老太君回府的下午,身上就发了热,请了太医过来看脉,却是老太太春秋渐深,年纪高了受不得辛苦的缘故,这才起烧了。这位胡姓太医一边安慰国公府里的万国公夫妇,一边开了药方子来,万玉衍捡了方子来看,见里面不过是甘草、当归、桔梗等几味中药,药性还算温和,这才点头使人去抓药。
因工地上暂时无事,万玉衍便递了请假的条子,在家安心服侍老祖母汤药,等老太君的身体渐渐痊愈,他却一下子病倒了。
这事都惊动了当今皇上,他见到万妃时便问了出来:“你娘家侄儿玉衍怎么服侍一回老太太,自己就给病倒了?难道老太君的病体已经那般沉重了?”
万妃擦擦眼角,语气甚是无奈:“回皇上的话,玉衍这回却是无妄之灾了!我母亲不过是受了些寒凉,用了汤药后也就渐渐好了。玉衍孝顺,想着自幼是她老人家拉扯大的,故想尽尽自己的心意,这才请了假在家照顾几日。谁料他那日从母亲的院里出来,不知怎的竟被一条毒蛇给咬了,幸而我们家祖上有先皇赐予的保命丹一颗,这才保住了性命,因那毒性太深,却是需要时日将养了。”
皇帝惊疑不定,道:“国公府里怎么会有毒蛇呢?”
万妃也是疑惑不解,无奈又气氛的回道:“谁说不是呢,如今府里也正查着呢,若是再有,可真是人人自危了!”
因说着万玉衍的伤情,万妃便乘机给万玉衍请了长假,她道:“皇上,这孩子的伤只恐怕一时半会不能好,太医说要养个一年半载方才好些,若是不注意保养,只怕毒气攻入心脉,那时便是神仙也难救了。这话可不是叫人惊出一身冷汗出来?如今国公府里只剩下他一个独苗苗,却连个子嗣如今都没有,臣妾想恳请皇上成全,卸了那孩子的差事,叫他好好养着吧!”
她说的声泪俱下,提及万玉衍如今连子嗣还没有,更是心痛难忍,脸上的神色更是痛苦。
今上一直宠着张妃,因万妃生了七公主,方得皇帝看重几分。他从未见过素来安静和顺的万妃有如此梨花带雨柔弱不堪之时,一时间怜心大起,便手一挥,点头应允了万妃的请求,这才止住万妃的哭泣。
当夜,皇帝便留在了万妃的宫中。
张贵妃知道了,自然很生气,她一贯盛气凌人,这会子脾气如何能忍,生生的将皇帝才赐下的一件越州粉瓷给掼得粉碎。
宫人胆战心惊的来收拾,张妃随手指了一个宫女喝道:“皇上才赐我的宝瓶,令你轻手轻脚的擦洗,你却失手打碎,是何道理?”她的话音才落,便有人上来拉扯那宫女下去惩罚去了,那宫女哀哀求饶辩解,却便一条帕子堵着了嘴,被人拉下去了,生死不知。
第二日,有人报到万妃这里,她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当日的黄昏时分,从她宫里有人往刑人司那个方向去了,也不知是做什么。
万玉衍收到了消息,知道差事已经缴了,心里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金瑶瑶却是哭丧着脸看着夫君,与他抱怨道:“连着日子来,我审了家中仆人几回,也没查出个头绪,只得先发落了照管花园子的老韩头,已经打发他们一家子都出去了。这里事情还没个着落,你的差事却丢了,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要是你没回来多好啊!”
她不敢明着抱怨万玉衍多事,老祖宗年岁高了,小毛小病的也值当请假在家,如今却是人伤了,差事丢了。可是这话里行间带出来的意思,万玉衍如何不懂!
他冷冷的看着金氏,妻子往常行事虽有些小家子气却还算有些样子,如今却越看越不像了。他想着老祖宗的病榻前,她老人家与自己私语的那些话,心里就有些烦。此时听金氏抱怨,万玉衍丈夫气概,不欲与妇人家一般见识,虽没下斥责,可却微微阖目,养起神来。
五月初,钦天监来报,火星现于心宿处,乃大凶之兆。帝大惊,问该应何方。
凑曰:“主死,天下大溃。”
今上闷闷不乐,回头便进后宫说与张妃听,张妃笑道:“谁知道那帮子人有无真才实学,是不是危言耸听,惑乱君心,您不如听听得道高人的看法。”
皇帝闻之大喜,忙宣召京中几家道观里的有道高人进宫参详。
有人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有人说“天意已下,火星滞留乃主国相死”等等,唯有游方而来挂单于白云观的天机道长说道:“道人夜观天象,今见火星荧惑守心,不日恐日蚀又至。此征兆分明意涵人事,请皇上查一查,王公大臣之内可有妨碍!”
三日后,果然检出两桩事。一件事便是崔相忽然暴病身亡,一件事便是六皇子的生辰八字不利于十皇子,但若是出宫祈福,或另有转机。
皇帝对这个儿子一直没什么印象,如今听说这孩子对幼子不利,忙挥手叫人送他出宫去。万妃正好在服侍皇帝用茶,听了便请求道:“他小小年纪便没了生母照应,也怪可怜的,如今叫他独自出宫,可叫人如何放心,怎么说也是我们皇家子嗣。若是您放心,不如就将这孩子交于玉衍带着南下去,一来离十皇子远些,也好避讳;再者臣妾听闻扬州的蕃观原是后土祠,供奉的是管万物生长的后土女神,这孩子既是替皇家祈福的,说不得老天怜他年幼心诚,就给咱们一个大福报呢!”
皇帝无可无不可,他只要六皇子离心爱的小儿子远着些就可以了,至于将他安在何方,没什么要紧的。
张妃听说了,没有任何意见,心里巴不得将这孩子送的越远越好,除了自己的小十儿,其他皇子,她见一个心烦一个。
过了端午,万玉衍带着伤,领着当日里就被送出宫来住进万国公府的的六皇子,从水路出发,月余时间,便到了扬州地界。
苏云仙乍然见到万玉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有些吃惊。她看着站在万玉衍身边的小男孩,疑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难道是你”
“不许胡说,这是六皇子!你如今越发胡闹了,既是在道观里清修的,怎么又住到别院里来了?”
云仙对六皇子还很好奇,一边仔细观察这孩子,一边不在意的回道:“前些日子我在这里送嫁褚家三姑娘,便住过来了。原本还想回去住来着的,可是你那好老婆却左一拨子人右一拨子人的来滋扰我,我总不能将麻烦带到清静道观里吧,只好在此就地解决咯!”
“你就地解决,如何解决,莫不是就是叫外面的男人替你打发宵小?”
云仙听万玉衍的口气不好,她睥睨了一眼低头垂首站在门外的万翔,招手唤道:“万管事你来,你们爷吃天外飞醋呢,还得请你替我分辨分辨,那外面来的男人可曾有失礼之处?”
这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万翔心里叫苦不迭,可又不能不表态,他进门来拱手作揖,解释道:“姑娘,咱们这里的事情,小人每几日便往京里一报,并非说闲话;国公爷,那位曹大侠虽对姑娘有所倾慕,但却很守规矩,也替我们解决了很多的麻烦,若不是有他在,有些强人,咱们还真对付不了!”
他心说,就凭胡队长那几个,对付一般身手的还犹可,但对付江湖高手却是有点为难了,没见如今那胡队长见了姑娘身边的丫头,跟老鼠见了猫还差不多,心且虚着呢。
万玉衍四周逡巡一番,见万翔信中提及的欧阳青峰和他师傅不在,脸色便缓和些下来了,说道:“你好歹也注意着些,别做令你父亲蒙羞,我们府上丢脸的事情出来。”
“国公爷可是说错了,我哪里有父亲?”云仙冷嘲他道:“我即便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又与你们府上有何干系?没过明路的事情,也能捡到台面上来说?”
万玉衍被气得有些心口疼,这丫头如今年纪越大,这胆子也越大啊,不就是金氏没吃她的敬茶么。如今却成了把柄,时不时拿出来刺自己一番。
“好了,好了,别闹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等咱们回京的时候就给你抬了身份!”万玉衍实在不会哄人,只好实话实说,虽有些干巴巴的,却见心意是诚恳的。
六皇子瞪大了眼睛看云仙与万国公说话,见云仙朝自己看来,还露出了美丽的笑容,六皇子的小身子晃了一晃,有些站不住了。
云仙感觉不对,她急忙走到万玉衍身边,一手搀住六皇子,一手就顺势朝他的额上摸去,六皇子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已然发烧了。
“你是怎么带孩子的?”云仙嗔怒,也顾不得照顾万玉衍的面子了,直接吼道。她一边叫人去请大夫,一边吩咐人去找冰块并烈酒来,这时空,高烧也能要人命的,更何况是一位皇子,若是有事,大家都难逃干系。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询问
万玉衍被云仙说的愣住了,六皇子自打被宫里送到府里,也很是乖巧,因此一路上他并未注意到六皇子的异样,一路日夜舟行、车马未歇南下,径直往扬州而来。
这时候云仙的叱问,万玉衍未及多想,只觉心神有些慌,六皇子的身体乃为当务要紧之极。
大夫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请回来的,云仙便挽起袖子,一次次的用加了冰块的毛巾给六皇子敷额,温度略略有些退了下来,她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等请回来的大夫摸脉看诊之后,开了药出来,她又一面吩咐人赶紧煎好了送来喂服,一面许了重金又好茶好饭的管待大夫,等六皇子用药之后发了两回汗出来,云仙这才肯放人,并且约好了复诊时间。
万玉衍坐在一旁,看云仙安排的井井有条,心下高兴,脸上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及至欧阳青峰回来之时,万玉衍已经调节好了情绪,只当他是寻常客人。
一见别院里生脸多了许多出来,护卫也看着与寻常的不同,欧阳连忙冲到云仙院里,却见万玉衍正好整以暇的喝着茶。
他与万玉衍拱手道了个好之后,一抬腿就坐在旁边,自己一边同丫头伸手要茶,一边问道:“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了,还在自家宅子里摆谱儿?”
万玉衍见欧阳不拿自己当外人,也是笑,反问他道:“你都能来我别院里做客了,我为何不能回自己的别院来消消闲?”
两人开始斗起嘴来。
小丫头趁着去斟茶的当口,先将欧阳回来的消息传到里屋去了,云仙拍拍迷迷糊糊的六皇子,见他睡了,便出来见人。
“你们师徒不是号称医家神手吗,怎么也没见一两样好药丸?这会子我有病人,却得去外面请大夫回来看诊!”她一面冲欧阳抱怨,一面示意他赶紧着进去看看病人。
问明了病人是个才六岁的小孩儿,且刚退了热。欧阳一脸淡定,说是小儿科是师傅的特长,等他回来再看也是一样。
云仙这才发现曹惊云不在,她也没在意,立逼着欧阳进去看一趟,自己才可安心,到底他的医术要比外面的那些人高明许多了。
欧阳受不住云仙的威胁,只得进去看了一回,摸了脉,又看了方子,人家大夫处置的并无错处,云仙这才真安心。
人生百年,余生虽不长,但她还想好好享受春花秋月呢。
到了晚间,万玉衍同欧阳青峰打了一架,起因却是因为万玉衍要进云仙的内室歇息,欧阳却拦在了门口,他还一脸郑重的对万玉衍说道:“我师傅已经看上仙女儿了,你不能进去。”
万玉衍气结,这叫什么道理,还居然敢在自己的眼皮下明晃晃的抢人了?
两人各有所长,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这边,欧阳也知道自家道理有些歪,也没真心与万玉衍缠斗,只阻着他便可了;另一边,万玉衍却是伤势才恢复个六、七成,使不出全部的功力与欧阳斗,两下里一扯,却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云仙闻讯出来,冷冷的喝斥两人,道:“你们这般好精力,去外面打就是,别在我的院里使刀弄剑的,我这儿还有病人呢。”
万玉衍脚下一顿,欧阳却是委屈的说道:“好个冷心冷面的女人,我师傅不辞辛苦替你去江南山中取泉水去了,你这会子却想背着他同这个人好,我可不依!”
墨语陪着云仙出来的,她捂嘴笑问欧阳道:“咦,你不是说不许你师傅同你抢我们姑娘的吗,怎么这会子反而替他打抱不平来?真是好笑之极,我们姑娘明明是个人,爷们儿却争来抢去的,拿我们姑娘当什么了?”
这话落下,墨语一张俏脸已然满是不悦之色,便是万国公,她也照甩脸子不误。这些年跟着姑娘,她已不是当日里困于商户内宅的小丫头了,人情世故也是见的多了,像姑娘这样的人儿,国公爷何曾真正发自内心的尊重她呢,不过是瞧着姑娘能干,这才有些情面而已。就譬如这回,他可是说来就来了,这里一丝信息也无,若说万翔不知,打死自己也不敢相信。
云仙淡淡看了一眼欧阳道:“他做他喜欢的事情,与我何干?”转身回房去了,榻上还睡着一个小病人呢,将他照顾好,才是重中之重,谁像这些男人,整日里不知道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云仙进去的时候,六皇子已经醒了过来。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琉璃般璀璨,看得云仙心里软汪汪的。云仙走到他跟前的榻上坐下,用手摸了摸六皇子的额头,想想不放心,又俯身用自己的额头碰碰他的头,觉得和自己脑门子的温度一样,这才放心。
“你真好!”从来到此处一直未出声的六皇子,忽然间开口对云仙说道。
他人年纪虽小,却在皇宫大内步步惊心的活了约六年,很是能分辨人的真情假意。先前来的时候觉得这个姐姐长的真好看,及至看她居然敢对一向威严寡语的万国公那般说话,他是有些羡慕的;然而等自己病倒,虽然人极其不舒服,可迷迷糊糊之中也能知道是这个姐姐忙前忙后的照顾自己,他打心底就开始喜欢上了这位姐姐。
“我好么?也不是,只是看不得你这样的小孩子生病啊,有些不忍心。”云仙笑笑解释道,她并没把六皇子真当成小孩子看,因此对他说的话也很诚恳。
“不,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我觉得你真好,漂亮又善良。”病中的六皇子难得的露出小孩子的脾性来,他噘嘴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云仙静静的与他对视着,她在孩子的眼中看出了认真。
她的心忽然间就有些疼,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如果不是牧云姐姐无意中碰见自己和哥哥,不知自己的小命可能保得住?回忆起前生往事,云仙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人生不能假设,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看定前方,走好当下的路才是道理。
俯身抱了抱六皇子的身体,孩子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却瘦的可怜,哪里像皇家子弟!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因为他们对你从不关心,所以你觉得我这个陌生人很好。可是,六皇子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就是你自己啊,只要你看重自己,爱惜自己,相信自己,那就没有人能伤害得你,骗得了你!”云仙轻轻的在他耳边说着,也不管孩子能否听得懂,但是她愿意相信孩子不是个傻的,哪怕现下不懂,记住了这话,将来自会明白。
六皇子懵懵懂懂的看着云仙,点了点头。
云仙轻轻的叹了口气,人要活了很久,或者吃过许多苦,或者伤过几回心,才能明白,一生当中,重要的人其实就那么几个,重要的事情就是那么几件,其他的,其实无足轻重,不足以牵扯自己太多的精力,徒生太多的烦恼。譬如六皇子这样的,能让一个小孩子独自出宫,于他最重要的究竟是谁呢,恐怕只有他自己明白了。而对于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再生出什么不舍的感情来,反是自寻烦恼。
三日之后,六皇子的身子就渐渐好了起来,但依欧阳的诊断看来,这孩子一定是母胎里就没养好,先天不足,后天又缺乏调理,身体弱的很。
云仙还犹可,就比如自己,前世自己也是娘胎里就没养好,可后来还不是照样儿活得活蹦乱跳的,只要这孩子在自己身边一日,就好好照看好他一日,何愁日后身子不好;然而万玉衍的表现却有些出乎意料,他一改先前对欧阳不屑的态度,甚是殷勤,问前问后,十分的关心六皇子的身体。
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六皇子既被送出了宫,连贴己人都不许带一个,名义上是为祈福而来,实则是被抛弃放逐。这样的一个孩子,只要好好养大能对皇家有个交代便可,何须关心备至到如此地步!云仙眼眸微微眯起,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万玉衍。
欧阳也是人精,云仙能想到的事情,他虽然想不了那么许多,可瞧万玉衍的态度有些奇怪,他很不厚道的说道:“国公爷好像很关心这位六皇子啊,你若真想医好他,却不是求我,你该求我的师傅去,我早说过,他才是最擅长小儿科的人!”
万玉衍一愣,可不得不认真的思索起欧阳的话来。
又过了两日,曹惊云从江南回来了,带了几瓯子山泉直接送到了云仙的面前,他对站在云仙身边的万玉衍都没瞧上一眼,只自顾自含笑问云仙道:“何时能赏鉴一番?”
云仙叹了一口气,她虽也卖茶,不过是为的生计,对这些烹茶品茶的雅事其实并不感兴趣,在她认为,再好的水,解渴才是王道。只是隐藏在骨子里的粗糙被这天仙般的容貌遮住了世人的目光,谁能料到这样一个看着冰清玉洁的女孩子却是个俗人呢。
“你,你是”万玉衍在一旁仔细打量面前这位气度不凡、容貌也不俗的中年男子,越看越惊疑,忍不住开口相询。
第一百七十六章 琐碎
曹惊云点点头,朝万玉衍淡淡说道:“你便是万策的孙儿吧!没想到记性还挺不错的,既猜出我是谁了,也无需多言,我同那些人那些事早就八百年前就没关系了。”
他说的风轻云淡,可万玉衍哪里敢当真,一边对曹惊云郑重行礼,一边疑惑的看向欧阳,指着他问道:“他是谁?”
“我是谁?我自然就是我啦,你这个人好奇怪,我一直以为你是大丈夫气概,怎么也如此婆婆妈妈起来?”欧阳一边啃着果子,一边看万玉衍的目光有些不屑,便出言讥讽。
云仙有些心烦,她指着桌子上泉水叫墨言和墨语各自提了一下子走,其余的依旧还给了曹惊云,她道:“你是雅士,这些留给你,我只管品现成的就得了;还有,我不管你们有多少什么‘说不得’的事情,请到别处慢慢儿去说,我这里一个字儿也不想听,赶紧着都给出去。”
她做出撵人的姿态,欧阳站起身来就走,他热闹瞧够了,果子也吃了,正好回去研究才采回来的草药。曹惊云与万玉衍却互相打量着,谁都没先动一步。
云仙扫视了两人一眼,自己也转身回屋里去,想着躺躺也好,正可以陪陪那个可爱萌的小家伙。
她进了东稍间,却见六皇子正在练字,一板一眼甚是认真。
“六皇子,你怎么不多躺着歇息?”云仙笑吟吟跟他招呼道:“毕竟您年纪还小,万事慢慢儿来就可以了,万万不可太劳累身体。”
六皇子见云仙进门来,展颜一笑,说道:“姐姐,我同你说过多次了,我的名字叫曹鸿翎,你叫我小翎吧。”
云仙先前从没留意过六皇子的名姓,对她来说,所有的皇亲贵族其实都只有一个名字,可就在此时再次听六皇子提及自己的姓名,她脚步一顿,也是姓曹的?
不过,这年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无意打听什么,疑惑之后便随之撂开手了。
见劝不住六皇子,云仙索性也拿起笔来抄经,这是从给老太君贺寿时就养成的习惯,如今雷打不动的每日都有所书写。她不知道自己信或是不该信,可自己来这里却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是南柯一梦,也太过真实,她只希望她心底爱着人能够得到她一心向善的福报回馈。
稍晚时分,万玉衍走进来便看见的是这样的情景:一大一小,仿佛姐弟俩,一人一边,各自安静的写着字。他突然之间就感觉到心中一片安宁,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云仙抄经的时候很专注,并没有注意到万玉衍进门,反是六皇子,添墨的时候正好抬头看见他走进来,便朝万玉衍笑笑。时日久了,他也明白这个看着肃严的国公爷其实对自己也很好,那天他亲耳听见其低声下气的与欧阳商量调治自己身子的事情,纵然小小年纪,也生出了无限的感慨,有爹没娘的自己,能得他人如此真心,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诚如云仙姐姐常说的那话,“人要知福惜福”!
万玉衍也回以一笑,这孩子看着安静,故而路上才忽略了他的不适,及至到了扬州,一下子就躺倒了。然而他不同于那些富贵人家娇养的少爷小姐们,动辄就使性子发脾气或者哭哭啼啼,安静的配合大夫看诊,安静的喝着苦涩的中药,安静的养着身子,安静的就如此刻一样认真的练字。一向刚强的他,端详着孩子静谧的小脸,心头有些发涩,鼻头忍不住一酸,谁人活着容易呢,六皇子也是天生黄胄了,可活得却像路边上的一棵野草,竭力顽强的扎根于地下,叶片却努力的迎着阳光,经受着风雨……
等云仙搁下笔的时候,万玉衍已经用了两盏茶了。云仙抬头就见万玉衍默默的看着自己,她疑惑的看了万玉衍一眼,又低头朝自己身上打量了下,并无不妥之处。
“他真的很喜欢你,对你很好么?”万玉衍明知这样问话是有些不妥当,可他还是忍不住的开口发问。
云仙有些无奈,牙根儿也有些痒痒,她回道:“他,他是谁?旁人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国公爷什么时候也儿女情长了起来?”
见万玉衍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云仙岔开话头提及了生意之事来,说到窨制花茶的事情,云仙便将预备在佐安种芍药的事情说了打算,她笑道:“将来我就在那里傍山依水,隐居田园,可谓平生一大快事。”
万玉衍听云仙说的开心,他心下暗叹,到底他还是没入了这位的心,她的那么多计划里,从未考虑到自己的位置。
“那些事情计划周全了,自有旁人照你吩咐去做,你还是要随我回府里去的。”万玉衍看着云仙,一字一句,说的很认真。
云仙轻轻一笑,未曾反对,却也没说同意。这世事变化多端,便是自己那些计划,那些想象,谁知道能有几件成真的,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
遥在京城的金氏也在过着嘴瘾,她说的却不同云仙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想象,乃是阴森森的大恐怖。
林嬷嬷见内室的门窗俱都关得好,这才小声对金氏说道:“我的好小姐哪,国公爷是奉旨南下送六皇子去祈福,可不是游山玩水来着的,你说的那些话若让旁人听见了,可又不知怎么编排。”
金氏恼怒道:“骗谁呢,打量着天底下人都是傻子不成?名山大川多有名气的寺庙道观不知有几,却单单往一个小小州城的小道观去,若说不是他们姑侄弄鬼,我就不姓金了!”她说了这话,不知想到什么,疑惑道:“这个六皇子在咱们家住了些时日,嬷嬷你看他可有什么出挑之处,我反正没瞧出什么来,怎么皇上就想起来让我们家养着了,还下旨让爷亲送到扬州去?”
林嬷嬷低头想了一回,有些不确定,但她这话可不敢说出口来。自己一手奶大的小姐,她深知其脾性,若是有一星半点的话露到外面去,说不定要闹出弥天大祸出来。
“也没什么,咱们家娘娘素来与人和气,心性良善,皇上见她品格儿好才愿意相信咱家,将皇子送来让国公爷亲自送到可靠的地方去,这也是皇恩圣宠的意思啊!”林嬷嬷干巴巴的辩解道,这话她其实连自己也是不信的,若当今真个在意这位六皇子,干嘛还要送出宫来,谁人不知是六皇子碍着十皇子了,弃了他为十皇子让路呗。
只是既然如此,宫里头的娘娘也应该知道这层意思啊,怎么也不替府里打算打算:即便皇帝愿意相信万国公府,但是六皇子这么小的年纪,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到时候府里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到底那是皇家的种,皇家自己能作践,旁人却不能大意分毫。
她能想到的事情,金氏稍稍静下心来,也能想到,只是她年纪轻,有些事未曾留心,虽然疑惑万娘娘怎么不为家里考虑,可也觉得圣命难维,有这个恩宠在,冲淡些了之前万玉衍被辞了差事的遗憾。
然而想起万玉衍这会子在扬州与那苏云仙一定是双宿双飞了,到底意难平。
因此她与老太君说话的时候,不免语气中带出几分意思来。薛老太君却佯装不懂,反而劝她道:“你若实在是不放心玉衍一人在外,难免有失照顾,不如你细瞧瞧,咱们家府里的丫头谁中用,便抬举了身份送过去贴身服侍他也好;若没一个瞧中的,在外面寻一个回来也行,云仙那丫头不就是你蜇摸回来的吗,我瞧你眼力很是不错的。”
金氏气息一窒,被梗的说不出话来。从老太君的屋子回来,便关门和奶娘林氏嘀嘀咕咕起来。
还没等金氏想出什么辙来,忽然间又发生一件事。准确的说是一事因另一事而起。
章平三年,七月流火,西北忽然地动,可谓是天崩地塌,山川移位,河道断流,人间变色。有奏报上曰:“有声如奔雷,乍然破耳门。民众骇异,正不解其故。顷刻几案摆簸,杯盏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人相顾失色。乃觉地动,各疾趋出。出见楼阁房舍,宛如波浪起伏;墙倾屋塌之声以及呼儿唤女、哭爹喊娘之声络绎不绝,喧如鼎沸。河水倾泼丈余,鸡飞鸭鸣犬吠满城中。沁河西山开裂,狭缝深不可测;曲家河水陷穴,夷地数十亩……”
朝廷接到奏报,正议论纷纷,欲要拿出个章程来,谁料不知从哪里传出一股留言来,京城大街上有儿童唱道:
“小身子,大帽子,穿着袍子像龙子;
兄弟多,兄弟少,爷娘只疼小幺儿;
夏开梅花冬摇扇,春花灿烂秋无果。
时人不知季节变,拍手路旁言糊涂。”
这歌儿传到内廷,张妃乍然变了脸色,哭着寻皇帝来了。她的闺名正是叫张腊梅。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叛乱
皇帝听了张妃的哭诉勃然大怒,他最心爱的女人和孩子,哪里由得人编排,便饬令下去命人严查。
这事还未有个头绪,可另一股流言又悄然兴起,这话虽不是在民间所传那般范围甚广,乃是达官贵人的圈子里悄然互传,可却更不敢令人小觑。流言中心之意却是因皇帝失德,才出现天时有变,先是说火星现于心宿处,乃大凶之兆,主死,天下大溃。然后又有日蚀之虑。后来崔相应兆,暴病身亡解了凶兆之险,六皇子出宫为皇家祈福,虽免了日蚀,但西北却又地动,此起彼伏的天象恰恰说明如今真龙天子有触天之怒的失德之处,故而才一而再的出现异常,该是下罪己诏的。
等这股流言传到皇帝耳中,他有些颓然仿徨,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下罪己诏,以正天时。张妃提醒他道:“皇上,什么失德不失德,如今国泰民安难道不是您的功绩?这些混账话一定是有心人传出来的,您还是查查的为好,免得叫人钻了空子!等咱们的玉清仙宫造好了,您日夜亲自祈福,难道皇天后土还不护佑您这真命天子嘛,又岂是那些宵小能撼动的!”
今上听了张妃的话,转怒为喜,复又命禁军心腹首领为主,查起这股流言来处。
章平三年的八月,金明池血流成河。后来明旨发出,示谕天下,大略是说齐王因外面流言心生歹意,欲取当今而代之,因此在金明池精心设宴,请皇帝饮宴散心,在席中安排了弓箭刺客,想谋反篡位,被禁军首领识破,反一刀刺死贼首齐王及其世子爷,平了反叛,匡扶大义。
皇帝震惊之余,下旨将齐王一府收监天牢,其亲戚眷属、随扈侍从、王府属官及其九族之内,一律按谋反罪论,无须审讯,缉查验明正身便即刻判斩立决。
天牢之中,齐王妃怒号:“以血写冤,冤何以为报?”以头戗地,撞墙而死;齐王世子妃随即追随婆婆而去,天牢里的血还未洗净,齐王府里的其他女眷数十位一起齐齐吊死在牢狱之中,其情形惨不可言。便是张妃素来跋扈,闻讯也不敢多置一词。
管理皇族宗庙的宗长觐见皇帝,问起如何得知齐王谋反一事,今上解释说是前几日齐王称病乃是谎言,欲要骗自己入府探望他时,控制住皇帝,行谋反不轨大事;后因十皇子偶感风寒,便改了去齐王府的行程,齐王见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在金明池设宴,预备再次谋反。因齐王先前计划未成,有所泄露,故而金明池上禁军才有所预备,将齐王拿个正着,平息了此事。
皇帝的这话里,漏洞百出,然而齐王已经伏法,齐王府也是大厦倾覆,死伤殆尽,谁能和皇帝再争出个子丑寅卯出来?这事便盖棺定论,不再追查。
皇家的事虽了,但京城里却是人心惶惶,户户闭门,家家自危。菜市口的地连洗了三日都还见红,连惯走晚路收集夜香的老客都绕着这里不走,避之不及,更何况平民百姓之家,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了,街坊瓦市酒楼茶馆几日里都不见一桩生意,一时间京城里气氛萧条,沉默安静。
正在这时,万妃的七公主忽然见喜了,她素来顾全大局,以巾蒙面,对皇帝派来的人亦是避让三尺,隔空陈情上禀:“……皇家子嗣原也不丰,且如今十皇子尚且年幼,若是因公主之病波及到他,妾万死难辞!臣妾愿领七公主去白云观将养,等公主病愈再回宫里,务必请皇上应允……”
皇帝听了,十分高兴,赏赐了许多珍玩器皿、珠宝首饰、衣料布匹并名贵药材下来,当日里万妃在自己宫里面朝清正殿磕头谢恩之后,便领着七公主出宫径直往白云观去了。
消息传到万国公府里,金氏大惊失色,连忙疾奔荣萱堂而来,将外面传的话告诉了老祖宗。
薛老太君听了,低头半晌无语。她思量了些时候,对站在一旁神色焦虑、惊慌不安的金氏说道:“既是娘娘深明大义,咱们也不能横加干涉,你着人带些药材食物送到白云观去吧,虽说她们那里都不缺,可好歹也尽尽我们的心意。”
金氏见老祖宗也无法可想,只得答应了,怏怏不乐而去。
看着金氏有些失态的自掀门帘子出去的背影,薛老太君喃喃自语道:“难道局势就坏到这种地步了?”
白云观里,七公主出宫的新鲜感过后,也是依偎在万妃怀中,问她娘亲道:“母妃,我们什么时候回宫里去?”
“小七,这里不好么?”
“好是好,可我还想回宫里去,要不然十弟总往父皇那里去玩耍,我怕父皇会忘了小七。”
万妃闻言失笑,到底是孩子,心里头总惦记着玩。她温柔的抚摸着女儿稚嫩软滑的小脸,心里感叹,莫非皇家的孩子天生就会争?在她父皇跟前,连根布纱也不乐意叫小十讨了便宜去,就譬如上回,也不知她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说是替皇帝父亲去打春牛!
如果这一个是小子的话,不知道自己母子今日可能走出宫来?万妃摇头极力想甩出刚才那个荒唐想法,小七是女孩子呢。
隔日,金氏着府里管家送了几车子东西到白云观,七公主听人念了半天的礼单,里面却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她有些闷闷不乐。等万娘娘打发了来人,七公主问她母亲这是不是就是外祖母家送来的东西,可不可以住到外祖母家去,或者去玩一两日也好云云,七歪八扭的与万妃磨缠。
如此嚷了两三日,这一日秦氏领着人亲自来拜见万妃娘娘,带了许多好吃好玩的来,七公主见有了礼物,这才罢休,与宫女下去研究那些新奇有趣的东西去了,万妃这才得松了一口气。
她含笑向秦氏道谢,说道:“多谢世子夫人想着,我这几日被这个小魔头精给缠的累死了,幸而你送来这些有意思的东西,够她消停几天的。”
秦氏连忙摇头自谦,笑道:“臣妾这可是沾光了,若不是她常往我这里寄东西回来,我也没这些有趣的东西讨公主殿下的喜欢。”见万妃有些疑惑,秦氏掩口笑着解释道:“贵府上的云仙姑娘,那是个水晶玻璃肝儿般的人,先前我与她有些缘分,照顾了她一段时间,难为她还记得,走到哪里见到什么好玩可乐的东西,也不拘吃的还是玩的,或者是穿戴的,都收罗了送我,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哄呢。”
万妃点点头,她知道这个人。先前与母亲商议玉衍养伤一事的时候,提及到底往哪里安排,母亲便指了这姑娘如今所住的蕃观,便是六皇子,若不是母亲觉得这姑娘是个妥帖人,她也不敢到皇帝跟前去举荐了这个地方。更有后者,六皇子南下就生病的事情,通过国公府,消息也传到了自己的耳中,幸而有这位苏姑娘精心伺候,不然小六儿也不能好的那么快。
“她是个有心人,我母亲也得了她许多礼物,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儿。”万妃肯定道。
秦氏应和道:“谁说不是呢!她那人,你对她好一分,她便回报十分。”她喉咙底下还有一句却不敢说出来,那丫头也不是个好惹的,你对她恶一分,她也能回之十分,且叫人不自知。
万妃看着秦氏笑吟吟的脸,心里有些遗憾,金氏怕公主的病传染与她,连面都不敢露,只派人送了些东西来,虽然十分名贵精细,可到底与秦氏这般亲自探望的心意不能相比。两下里一对比,确如母亲私底下抱怨的那般,到底眼光短浅了,难道人家秦世子夫人就不知自己母女为的是什么才出宫来的吗?
与秦氏寒暄了些时候,万妃想着老母,可又无法回去,便托了秦氏代为看望自己的母亲,秦氏欣然答应。
及至秦氏见了薛老太君,老太君喜欢得和什么似的,拉着秦氏的手情同母女般热络,还一迭声的吩咐下去,要留了秦氏在家里用饭,站在一旁的金氏心里有些酸,面上却是笑吟吟的与老太君一同留客,说着顽笑话。
饭毕茶过三巡,金氏有事不能相陪,老太君见天气渐渐有了些凉意,也高兴走走,便拉着秦氏散步。
秦氏素来仰慕薛老太君为人品行,加之少时宴席场所也多得老太君看顾,见老太君兴头很足,便亲自扶了她,陪着老太太说话。
也不知如何提起陈年旧话来的,薛老太君看着秦氏温柔大方的样子便有些感叹:“到底是我们家没福气,不然有你一个这样儿的,抵得上旁人数十个。”
秦氏扶着她走进一个亭里坐下,亲自递了茶到老太君手上,笑着打趣道:“老祖宗又说笑话哄我们高兴了,天底下千好万好的,都不如您那个心头宝!”她意有所指,别人家再好的,也比不过亲情血脉的珍贵。
薛老太君却顺着话头笑道:“可不是,就你这孩子精怪,瞒骗不了,我啊最宝贝我的心头宝了。”两个人打着机锋,互相看看,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站在旁边服侍的知书和知礼眼含感激的看了秦氏一眼,有多久的日子没见老祖宗笑的如此开怀了。
“你见过了娘娘了,七公主如何?”薛老太君笑过之后便突然问道。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人心
“七公主天真可爱,有老天看顾和皇上龙威庇护,想来过些时日,就会大好了!”秦氏话里有话,她可没觉得七公主病真有什么,先前便与世子爷讨论过了,如今亲自上山看了一趟,果然如此。因此,这会子回老太君的话,她便很肯定。
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干脆,薛老太君对着秦氏含笑点点头,赞道:“你和守贞都是好孩子,我家中宝能得你们夫妇真心相待,也是福气!”
秦氏连忙推称不敢,她心里明白的事,人家薛老太君也明白说到底,大家都是同过一条河,互相帮忙而已,只是比寻常人更多一分真心,多一份力气罢了。但在腥风血雨来临之际,这点子真心却是弥足珍贵,令人感慨。
因闲谈到七公主甚是喜欢自己送过去的小玩意儿,便不免提及到苏云仙。说起云仙来,秦氏嘴角含笑,眼中有光,心里暗想那个丫头实在太可乐了,送自己礼物许多,却连根布纱也没送给程克非,惹得那人吃的飞醋好久。
薛老太君却想的另外一事,眼看着金氏被点都点不醒,也只好随她去了,只要不出大错即可;至于与云仙关系的维护,除了玉衍好好对她,恐怕还需着落到秦氏身上……
远在扬州的万玉衍这会子哪里有什么心思儿女情长!打七月西北地动消息传至这里,他便火烧火燎的吩咐人打点行李,预备着回京里一趟,老祖宗和瑶瑶还在京里呢,也不知是何情形;及至等他走到半路,京城里又传来齐王谋反、王妃婆媳自杀喊冤、菜市口血流成河一事,万玉衍心中焦急,恨不得肋下生双翅,赶紧飞回去。虽然是如此想,可他也没敢耽误半点行程,从水路弃舟登岸,便是人不离马,日夜兼程,没命的往京城赶!
六皇子如今与云仙熟惯了,见万国公走得匆忙,他有些不明白,便问云仙道:“姐姐,万国公为何如此着急?”
云仙却反问他道:“小翎,你听到消息不着急吗?”
六皇子露齿一笑,回道:“西北地动,该着急的是朝廷和父皇啊,我只是一个小孩子,着急有何用!所以我才不明白,国公爷也为何这么着急啊?”
云仙抬头往京城的方向看看,淡淡说道:“因为他的家在京城啊。”
六皇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墨言进来回禀行李都收拾好了,云仙颔首表示知道了。六皇子便问道:“姐姐,我为什么不能与你同回?父皇可是明令旨意叫我出宫替朝廷祈福的。”
云仙低头认真的看着六皇子,说道:“曹鸿翎,这个世界上,只有愿意为别人负责任的人,没有人天生就该是别人的责任,就比如你,你不是我的责任,你的路得你自己走才成。你父皇说是叫你出宫祈福,可这是真的吗?我想你自己也应该明白了。”
六皇子低下了头,他何尝不知道,从他出宫之后,旁人悄悄的说闲话让自己无意中听见的时候,他就明白了,父皇不过是嫌弃自己碍着十弟了,才找了个名目叫自己出宫,如果不是万娘娘慈心,自己这会子兴许在哪里被折腾没了也未可知。皇家无亲情,是啊,自己的路自己走,虽然现在年纪还小,可只要这身份一日不变,那很多的事情就是自己独自面对。
云仙看着小小的人低头苦脸,她也是有点于心不忍,可是她没有那么多的善心可发,与皇族中人,她真心一点关系都不愿沾上。再者,这世上,有很多人很多事,确实是值得同情,可是没有人有那么大的能力,帮得了所有的人。一个人,要想自己站稳了,唯有靠自己的力量,唯有问自己有没有坚强的决心!因为,事实上是,人们愿意给予的同情心,往往也只愿意给那些凭借自己的力量在努力的人,这样的人,别人也许轻轻推一把,或者给个机会,就能帮得到忙,可对于完全祈求于别人帮忙的人,谁会愿意伸手呢?
“小翎,你身体素来极弱,再加上出京的路上给折腾的那么一病,如今才调理的有些起色,该继续好好休养才是。虽说道观里清静,可茶饭总不如别院里的自在,你这个年纪,应该努力补充营养,才能将自己养的壮壮的呀。你想,无论一个人的想法有多么美好,可是没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凡事都会束手束脚的,你觉得呢?”
六皇子抬头与蹲在自己面前说话的云仙,目光平视,他重重的点点头,姐姐的话并没错,虽然自己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秋风起的时候,云仙回了自己在道观里的住处碧云小筑。
这期间,与史通判两地分居的史夫人回来见过云仙一次,且还是泽琴陪着的。如今两家人走的倒也热闹。
那时候泽琴新婚不久,老家来了人,原本是褚家当家人褚嘉远亲自带队的,因临行之前铺子里忽然出了些事,只得让二房褚立鼎夫妇一并带着本家一些人来道贺,这其中还有褚大太太的贴身陪房赵嬷嬷,她倒想想借赵嬷嬷的眼和耳,听听看看,如今这大房是不是真的翅膀硬了不成!
再见面,褚之鹤倒还罢了,他昔日在府里,读书之余也是常年往外奔走的,并无甚大的变化,在褚二奶奶的眼中,不过是觉得这个大伯子气度看上去更沉稳些了;然而当自己这边一行人,随着褚之鹤来到周府的时候,一见褚泽琴,褚二奶奶心里大吃一惊,这位往日里褚府里的庶三姑娘真是今非昔比呀,虽她含笑口称“二哥,二嫂”,与众亲戚招呼寒暄,但那身上的气派,言行举止却自有威严,不同往日。
徐氏打量泽琴的时候,便注意到她眉头上方的额前那朵妁妁其华的海棠花,她看了一眼后,又忍不住的看了一眼。老早之前,大姑娘写信回府的时候还说过这事,说是三丫头不小心磕着额头了,苏云仙替她找了人刺了一朵花,然而当此时徐氏亲眼所见,却另有感受。
她正胡思乱想着呢,素来伶俐的水蓝见二奶奶使劲儿的盯着夫人的眉宇瞧,便笑着说道:“二奶奶您见我们夫人额间这朵花可好看?说起来,也是因祸得福,那会子大姑娘硬逼着我们三姑娘应允一桩没谱的事,我们姑娘无法,又不能拒绝,只好毁容明志了;也是昔日多行善事积了德的缘故,云仙姑娘认识一位高人,人家帮我们姑娘做了刺青,全天下独此一份呢,便是我们知州大人,也甚为欣赏夫人眉宇间的这朵花呢。”
泽琴回头看了一眼水蓝,墨芍低声喝道:“妹妹,主子们面前我们如何敢多言多舌?”
水蓝连忙向二奶奶赔罪,又与泽琴行礼认错道:“夫人歇怒,是水蓝见了故乡人,一时高兴便忘形了,稍后奴婢就自取领罚!”她说完了话,与墨芍两个领着几个小丫头上完茶水点心果盘,便要退下去。
徐氏眼眸一转,拉着水蓝的手,笑着打趣道:“往常我就说三姑娘蕙心兰质,定有造化,如今可不是,这做了一府的知州夫人,果然与在娘家多有不同,便是丫头们也被调理的水葱一把似的。我还与三姑奶奶讨个人情,水蓝姑娘也是见着家里人喜欢,这才说话不妨头,却无大过,万万不可因此受罚,叫我如何过意去!若姑奶奶一定要罚,我看就罚她们小姐妹领着我这几个毛躁丫头去聊聊,也叫她们见识见识外面的光景,跟着墨芍和水蓝二位姑娘后面也学个眉眼高低!”
泽琴含笑谦让,以目示意,墨芍自夫人后面走出来了,和水蓝两个,一起上前与含芳、含蓉、春雨、春雪四个丫头行礼招呼,领着她们自去旁的地方说话,这里便单留了两个机灵的小丫头跟着泽琴后面服侍。
徐氏见泽琴的两个大丫头从容不迫的言行举动,不由暗自咬牙,连个丫头都拿出了主人家的气派,还不是从心里瞧不起自己么。
她素来会做人,心里如此想,嘴上却奉承的好。一时间倒也气氛融洽。及至周之青下衙回来,在长春楼叫了两桌菜回来,设宴款待汉川的人,直到凉月东山,才宾主尽欢而散。周家夫妇带着长子周铮一直将客人送出大门,见车门远了,这才回府安歇不提。
徐氏和褚立鼎回了褚之鹤先前就包下来的客栈小院里,她还有些心气难平,待盥洗完毕,坐在梳妆台前篦头,就忍不住的说了出来:“咱们千里迢迢的来贺喜,我还当你那妹妹有什么光可以给我们娘家人沾沾,谁知连一宿都舍不得留咱们,到底不是一个娘的肚子里出来的,真是小家子气!”
褚立鼎没听清楚妻子的抱怨,他刚才与兄长同行,听兄长问起大嫂子的事情来,不知如何回答,这会子正想着呢,听徐氏说话,他就接口问道:“我问你,先前不是说好将大嫂子母女一同捎来,怎么临行前又变了卦,娘同你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