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漂-三部曲
一、游子吟
我一直在漂泊。
儿时与父母一起在大千世界中找寻我们的定所,即使我还不懂得流浪的含义,即使我还不知道世间冷暖,但我确定,我在漂泊。父母是游子,是爷爷奶奶眼里那一滴永不滑落的泪珠。感谢父母,让我从小就过的清苦。我似乎从未奢求过什么,从我有了记忆开始,我的梦里,出现最多的是那两间破旧的瓦屋,夏日灿烂的骄阳会“多情地”照在我本已黝黑的脸庞,冬日料峭的寒风会无情地在我的身体上刻下深深的记号,让我明白,我静静地等候的,是父母漂泊之后给我一个永久的归宿。
我终于有了归宿。
我蓄意掩盖幼时那一道道伤痕。可惜,我只是懂得了等待的含义,父母漂泊时的无助比起那一道道伤痕还让人痛苦,我不懂。或者,注定有一天我还要漂泊,去找寻爹妈遗落的泪珠。
归宿不是永久的。
父亲的离世,让我切身体会了“背信弃义、众叛亲离、背井离乡”等等这些成语的含义。我要做一个游子,在大巴山的深处,我生怕惊醒了父亲沉睡的灵魂。做一个游子,只为让母亲可以安心的为我缝补那件将要伴我远行的衣服。当我在工地上扛起那一袋袋沉沉的水泥时,我生怕磨破了慈母手中线;当我端起那一摞摞油腻的盘子时,我生怕打碎了母亲等待的梦;当我悄悄的拿起我的书本时,我生怕看到了我漆黑的未来。
我想找到我的未来。
我回到了久违的课堂,可我的心一直在流浪。母亲放下了“临行密密缝”的衣服,开始了中年的漂泊,“意恐迟迟归”的却是我。母亲循着曾经的路,只为让我安心的生活,只为让我在书里去补充那首永远不会完结的诗歌。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二、异乡人
从十八岁开始,我一直在异乡,不同的异乡。
求学时,我仍然不安分,总想漂泊,我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我想找寻一片净土,去拷问自己的内心。
我曾以一个导游的身份去追寻历史的足迹,在北京、在西安、在洛阳、在开封......古都的历史里记录了多少英雄的名字;在少林寺、在华严寺、在五台山、在峨眉巅......禅师的经文里超度着多少过往的灵魂;在上海滩、在旅顺弯、在卢沟桥、在太行山......战场的硝烟中弥漫着多少异乡人的呼唤。可是,这些地方留不下我的足迹,我只能漂泊,历史的舞台演绎着美与丑、善与恶,她全然不顾异乡人的情怀,她全然不顾游子吟的悲欢。
直到有一天,我又找寻到了有一个暂时的归宿,静静的,我拜倒在荀卿的脚下。
这是一个世外桃源,但桃园的冬天依旧寒冷,我以一个支教教师的身份来到了这座早已被人遗忘的小城。“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可知我来自千里之外的蜀国;“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你看这沁河的水正不息地流向东方。因为一个人,我明白,冰,水为之,何以寒于水。一掊黄土,让爱也无言;一捧清泉,让恨也无声。
我不得不离开,母亲的突然病倒让我重归故里,在病床前,我曾这样呼喊着:请用力握住我的手,紧一些,再紧一些!这满是针孔的手连抓住一粒药片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这个最爱你的人在用心语跟您对话,您感觉到了吗?你分明感觉到了,第一次那么坚定有力地握着我的手,护士找不到你左手的血管,可是我找到了,那里面正流淌着爱的血液!明天,你依然可以用左手为我盛饭,用左手为我织毛衣,用左手为我挥手送别!
母亲很坚强,只是一场噩梦,一切都在变好。我可能要放弃漂泊,因为我忘不了在妈妈在噩梦中的愿景。好吧,那就找一个稳定的工作,或者,在中国的地理坐标上我应该找到一处定位,即使不能永恒,我也想要母亲知道,曾经的那些眼泪,浇灌了某一处土壤,在那里学会了成长,到那里结束飘荡。
家有高堂,不远行!
三、故乡情
我依旧未能如愿以偿。
或者我错了,我未能理解漂泊的真正含义,曾经的那些足迹早已被黄沙掩埋。“孩子,安定下来吧!”安定下来吧,可我的路在哪里?我不再追寻,时光打磨着我的激情,到这块曾经孕育过无数先烈的土地上,告诉家人,我将要安定,只是,何时我才能让你们的心不随我飘零。
一晃又是三秋。这三秋,经历了太多太多,犹如那一片随风飘零的落叶,不断地在寻找归宿;这三秋,也让这片落叶化作春泥碾作尘,迎接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天;这三秋,经历了看似一路顺风的工作变动,走过了陌生的城,认识了陌生的人;这三秋,我如流浪的歌手,唱着只有爷爷才能听懂的童谣。
爷爷说:这一行,诸事顺;这一行,防小人;这一行,别故人。我不懂爷爷的哲学,更不懂其中的玄虚,塞给老人家一点钱,挥一挥衣袖,带走了川东北的那一袭春风。
乌蒙山上的杜鹃花还没来得急绽放,我的脚步也还没来得急停歇。来回上千里的几次奔波,我不累。直到噩梦惊醒,才知道灵魂的速度,一夜间,从嘉陵江畔到乌蒙深山,长途跋涉只为和我道别。我回来时,故人已去,老人安静的躺在那里,我用眼泪为您安放灵魂,累了,爷爷,用一条腿支撑了一个家,用一句话告别了今生荒华。
几家红遍潇水泪,杜鹃啼血忘南飞。
又是一次含泪的回眸。接下来的一年又一年,我只是一个不称职的扫墓人,甚至连荒草都来不及拔光,不会磕长头的我在两座相隔不到十米的坟前鞠躬作揖,缭绕纷飞的冥币从未被泪水浇湿,但愿,哪个夜里,故人再来我梦里。
带着两个伟大的女人,随我,飘零。
当我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站在笆茅山顶。迎面是熟悉的风和熟悉的茅絮,极目是快要垮塌的瓦房和两座守护着家的坟墓,我想起了那首熟悉的童谣:
娃儿今天去赶场,想吃糖,心慌慌。
爷爷在家修瓦房,大瓦房,好凉凉。
娃儿长大去远方,挣多钱,接婆娘。
爷爷老了莫名堂,望孙儿,泪汪汪。
祝大家圣诞快乐
杨家湾的圣诞节
(幽王胡乱地写了些句子,借用一个男子在圣诞这一天回到杨家湾去找爱恋多年的女子,无奈这个女子已经嫁为人妻的故事,描绘出杨家湾几乎与世隔绝的圣诞节之夜。
三首乱七八糟的所谓诗词,和文章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尤其是最后用四川话翻译的“歪诗”,全当逗大家一乐,非常感谢每一位读者朋友的从开书以来的支持与鼓励,祝大家圣诞快乐,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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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剪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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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风烛惊沙鸥。
巴山秋池,望极春愁。
脚踏七色彩云来,
顶戴红冠,几多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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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寒泪冷双眸。
归鸿无音,情寄怅惆。
无可奈何为罗敷,
千纸寄愁,独上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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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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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着那一袭春风归来
轻轻地唤着我的乳名
我心澎湃
羞涩探出好奇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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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威风的气派
还是我心中的云彩
小红帽在你的手中旋转
啊,我曾经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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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圣诞快乐
我说,看到你我就很快乐
你说,是否还记得……
我说,我要用一辈子才能把你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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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笑靥,我的腼腆
就像那一年的离别
我流着泪唱着《一路平安》
我踮起脚尖
聆听你爱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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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你的好多年
我在地头,在田间
找寻你脚印里的爱恋
只愿
冲淡这煎熬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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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我扭开头,害怕他看到我的泪流满面
好害怕告诉你
我曾经的恋人呀
我早已嫁为人妻
不再是你曾经的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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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泛着泪珠深情地看着我
我来不及闪躲
用手中锡箔叠一个千纸鹤
“给你的礼物!”
我头也不回地和你擦肩而过
从此,只记得你嘴角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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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桥土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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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娃子从城里打工回来
在我阳沟里喊我出来
我说我在粪凼里改大便
等哈我刮了沟子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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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二狗子拿着个红尖尖帽子
笑得我腰杆都直不起来
龟儿子欺负我不懂小红帽
老娘当年在幼儿园也是有故事的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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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龟儿居然说今天是圣诞节
我懂球不到啥子生蛋节
我屋里鸡母还在赖抱
半个月没有下个指拇儿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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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屁儿笑得脚杆打闪闪
又说昨晚上是平安夜
老娘抓了他两脚尖
未必然老子还不晓得孙悦有首歌叫《祝你平安》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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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我这几年在湾湾里做些啥子
我还能做啥子
割草喂牛扯稗子
哪像你个龟儿子
天天在外头挣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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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接婆娘没得
龟儿子二十几岁了还说要耍两年
日你仙人板板
老娘和你一年的
娃儿都穿起叉叉裤
晓得站起窝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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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揪到生蛋节不放
非要喊我给个礼物
我手里正好拿了个烟盒盒
拆了叠了个纸飞机
狗娃子拿到手里
嘴巴都笑歪起
停更一天,望读者朋友见谅
由于网络原因,停更一天,请各位读者见谅,还望大家多多支持,给小鹿更多的支持和鼓励,喜欢的朋友可以收藏阅读、打赏推荐,您的支持是小鹿源源不断的创作动力。
不忘初衷,方得初心
不知不觉,《家中谁寄锦书来》已经第七十章了。从不到一万字存稿开始,到现在突破二十万字,除了两天特殊情况,我都保持了每天更新。尽管点击都没过千,会员点击更是寥寥可数,更不用说收藏和推荐了。
我很感谢起点的信任,对这样一部几乎无人看好的现实题材作品,还能够发出邀约,让它成为“a签作品”。我更要感谢那些还在关注我作品的读者。我每天都对自己说,哪怕只有一个点击,我也要坚持更新下去。
的确如此,有好几天,真的只有一个点击。我有些惧怕了,甚至想打退堂鼓。贾岛写诗,“如无知音赏,归卧故山丘”。我不敢确定那一个点击算不算“知音”,倒有些想“归卧故山丘”了。
我是个新人,接触网络小说也是刚刚开始,对其中的规则和读者群几乎是一无所知。有人说我该去投出版社,有人说这本书必然“太监”。那时候我还不懂得“太监”的含义,只知道埋头写作。直到我看了一些关于网文的写作技巧。说实话,里面的很多东西我学不会,也不会学。但起码有一点,我得去适应,那就是“保持更新”。
既然要保持更新,那就不至于“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了。那“诗奴”的境界自然也就学不来了!
“保持更新”对我来说难度很大。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写作的时间并不多,往往是中午的一个小时,或者晚上抽一点点时间。不仅是工作压力大,我还得给家人尤其是孩子留一些时间。
我妻子知道我写作的时候,我已经在“起点”更新了十万字了。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成为了我的忠实读者。我是农村人,我爱人在城市长大。她对里面的风土人情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期待。那个年代离我们其实已经很遥远了,尤其是第一卷《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的时代,我们都还没有出生,并且城市和农村本身就有着很大的距离。她的一时热情我可以理解,可没想到的是,一个多月来,她竟然成了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催更的读者。
我有时候会问她对作品的建议,她除了指出一些错别字和标点符号以外,总是说:“写的挺好的,真挺好的!”我知道她是不想打乱我的思绪,干扰我还原一些逝去的细节。
可逝去的毕竟已经逝去了,那个山村、那些爱情,还有那点点滴滴悲苦的眼泪,因为城市生活的浮华、因为现代通信的快捷、因为时代政策的变化,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如我,在互联网时代的大流里,不过是沧海一粟,我也会依赖网络、利用网络,甚至活跃在网络。微信成了我必不可少的工具,很多的app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加便捷。而起点,让我重新定义了书籍,也觅得了更多的知音。
有人说,网文是快餐文化。但我以为,快餐也能品出经典的味道。
既如此,我何不成为一名快餐厨师,在流水线的厨房里,用心、用情、用指尖,敲出现实的味道、历史的味道、经典的味道……
第一卷《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即将完结。第二卷《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中,故事里的小主人公们都已长大,曾经的“乡土”将演变为“都市”的爱情。“言情”并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我会努力把它写的更真切、真实、真情,也更符合时代!
我想,到整部作品完结的时候,还有一个点击,哪怕是一个,我也是欣慰的!
不忘初衷,方得初心!
停更三天,好朋友们见谅
各位好朋友,新年停更三天,实在不好意思,请见谅,尽快补上。
各位好朋友一定要继续支持小鹿哦!我会努力给大家呈现更多精彩!
再次给大家拜个年:祝大家新年发大财,年年交好运!
第一章 井水田
初春的川东北依然透着凉意,冬水田里还没有青蛙的声音,折耳根的清香夹杂着泥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垂柳来不及冒出嫩芽,只有那一片片竹林依然披着绿衣裳。
富娃子牵着老黄牛走在田坎上,摸着瘪瘪的肚皮,他知道,如果不把井水田耕完,它回不了家。
老黄牛转过头看了看富娃子,它知道冬水田里的水还刺骨的冷,它不害怕生硬的枷档架在颈上,也不怕沉重的犁头翻起田里肥沃的稀泥巴,可是它害怕主人手上的荆条。可至少它厚厚的牛皮还能抵御一些寒冷,黄牛打量着这个刚刚学会耕田的主人:破旧的帆布衣裳裹着瘦削的躯体,颧骨高高地凸在脸上,仿佛小牛犊还没有长出来的角,蓬乱的头发遮住了额头,闪烁的眼睛仿佛在痛诉着什么,一条破旧的秋裤挽到了膝盖,主人正在脱掉那双穿了一冬都没有换过的半胶鞋。在他脚边的是一根长长的荆条,比黄牛的身子还要长,即使隔着犁头,只要主人挥舞那根棍子,也够得着黄牛的头——黄牛打了一个寒颤——主人的吆喝使它不得迈开腿跳进水里。
“嗤——忒——嗤嗤——忒!”富娃子指挥着黄牛前进。水确实很冷,但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的骄傲。
“富娃子,你会耕田了哇?你弄得稳水不哟?”
“你娃儿是‘生产队’第一个跳下冬水田的耶,嗝是冷哈?”
“富娃子,你还是个矮簇簇,水都淹到你屁股了!”
旁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其实是掩饰不住的羡慕。一个冬天的干旱,杨家湾村已经没有几个田里有水了,或者是放干了播种了小麦、油菜,或者是田里关不住水已经漏干,或者没有进水已经蒸发的差不多了!村民们都在着急,眼看着就是育稻苗的季节,没有水根本就没法下种。富顺家就不一样了,他家从来不愁秧苗没地儿育,井水田是杨家湾村五队每年都不会干旱的冬水田。汨汨的井水源源不断,秋收之后水稻桩烂在田里,加上在几家人房前,粪肥、草木灰腐烂之后让井水田格外肥沃。
“踩沟——沟——忒——”富娃子有模有样地耕着田,“啪——啪——”荆条还是重重地落到了黄牛的背上。老黄牛是看着富顺长大的,富顺来杨家湾村的时候8岁,牵着它上山下河,满山坡的跑,满山沟的疯。富顺放牛的时候会骑着黄牛,下雨的时候会给黄牛打草,天晴的时候会从牛圈牵出来给它梳顺溜牛毛。老黄牛比富顺还熟悉这杨家湾村的田和地,哪家的地它都犁过,谁家的田他都耕过,全村会耕田犁地的汉子都抽过它鞭子,割过草的妇女都给它打过草。可是现在它老了,真的老了,曾经骑在它背上的小娃娃现在也可以用荆条抽它了。
“叫你踩沟——啪——”13岁的富顺还不大会耕田,他只是在冬天的时候学会了耕旱地,那里没有水淹过膝盖,犁头犁出来的沟壑清清楚楚,黄牛跑起来很欢,他也不需要一遍遍的喊黄牛踩沟。可是深水的田里稀泥很重,他甚至扶不稳犁头,黄牛的眼睛可能也不好使了,浑浊的水让他们看不清犁出来的沟。寒冷的井水让他迈不开脚步,老黄牛晃动的尾巴一个不小心打到了他脸上。
“你个挨千刀的——啪——你没吃草吗——啪——”老黄牛自己知道,它只是在告诉主人离它远一点,因为它翘起尾巴要拉稀。
富顺拉动了一下牛鼻绳,“哇——”这是川东北一带唤牛停下来的口令。富顺抬起头看了看天,应该已经过了下午一点了,阳光没有一丝暖意,正偏离着东山向西山游离,“太阳呀太阳,可不可以热火一点。”他又看了看井水田,“生产队怎么就把这个四十丈的大田分给了杨泽贵家?不到下午四点肯定是耕不完了!”老黄牛也不争气,或许它真的老了。
早上的那大半碗面糊糊在肚里早已没有踪影,他又挥动着荆条,“嗤忒——”
“自己还不如一头牛,”他扶着犁头想,“你饿了就可以在田边啃两口草,渴了就可以埋下头喝两口浑水。”
“富娃子,你婆娘喊你回家吃饭了!”贱狗子故意大声地吆喝着。贱狗子是杨德才家的小子,比富顺年长一岁。
“贱狗子你再喊,老子上来撕烂你的嘴!”富顺大吼了一句。他看不惯贱狗子,一天吊儿郎当,仗着自己老子是队长就欺负富顺,再加上富顺不是杨家湾的人,就每天戏弄富顺。
“老子就喊你咋个?淑芬不是你婆娘吗?你们晚上躺一个铺,全生产队的人都晓得!你以为你老汉儿为啥子要你来我们杨家湾,就是喊你龟儿子来倒插门的!”贱狗子一开口就骂个没完。
“哇——你狗日的莫跑——”黄牛不晓得是在喊它还是在吼犯贱的贱狗子。富顺抓起一把稀泥巴使劲的砸过去,不依不偏正砸在贱狗的脸上,“嗤忒——”富顺也不晓得怎么就打的那么准,吓得他赶了牛就跑。
满脸是泥的贱狗哪里受得了这气,挽起裤腿就要下田,顾不上水冷不冷,也顾不上稀泥深不深。“老子今天把你整死——”“扑通——”没有下过井水田的人哪里晓得那个水有多冷,泥有多深,迈一步有多艰难——一个狗爬,贱狗栽进了水里,正中刚刚老黄牛的排泄物,好不容易挣扎起来,刚迈一步又栽了下去。
“哈哈哈哈,贱狗子,吃牛屎,吃了一次又一次!”几个打猪草的小姑娘在田坎上又唱又跳。
“贱狗子,再来一次,黄牛屎好吃不好吃?”领头的姑娘叫杨桂英,14岁,扎着个小辫子,红扑扑的小脸蛋,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唇笑得都合不拢了。“大家快来看,杨泽建跑人家冬水田去捡牛粪吃了!”杨泽建是贱狗子的大名。
本来就冷得颤抖的杨泽建被羞辱了半天抖的更厉害了,“我不和你们这群婆娘计较。刘富顺你给我记住,老子总有一天要收拾你。”又冷又气的杨泽建三步并着两步跳上了田坎,他不是怕了富顺,实在是冷的受不了又受了奇耻大辱,赶紧回家换个衣裳再说。
富顺扶着犁头看傻了眼,不晓得怎么收场,哪晓得贱狗自己先跑了。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晓得今天回家肯定会被瘸子爹大揍一顿,想起杨泽贵的拐杖打在后背,他挥起荆条重重地打在了黄牛身上。“嗤忒——”忘了饥饿的富娃子和被抽疼了的老黄牛好像回到了旱地,节奏明显加快。
“富顺哥,你真的要和你妹妹淑芬结婚呀?”杨桂英一边跟着富顺一边站在田坎上大声地问。
“不得,淑芬是我妹妹,怎么会结婚嘛!”富顺的声音明显比对杨泽建说话温柔了不少。“桂英,你回去莫乱说哈,贱狗子今天遭你们惹毛了,估计哪天要收拾我的。”
“他敢,富顺哥,你莫怕,贱狗子就是贱嘴巴,贱嘴巴,气楚楚,长大有个逑使出。他要是和你打架还打不赢你呢!”桂英总是那么伶牙俐齿。“富顺哥,我还有个馍馍,早上我妈妈做的,你吃哇?!”
富顺看了看那个黑黢黢的糠饼,全队的人都晓得,杨桂英有个瞎子老娘,家里没粮就每天做糠饼吃,糠饼闻着香,吃起来却难以下咽,再加上糊了就更不好吃了。“不了,桂英,谢谢你,我还要耕田,一哈回去吃我娘做的有糊糊。”
桂英知道面糊糊好吃,至少比手里这个黑糠饼好吃的多,“富顺哥,你是不是嫌我娘做的不好吃,你耕了一大半了,自己不饿牛也饿了嘛!你把它牵上来歇一会儿,我背篼里有草,倒给它吃哇!”
富顺看看筋疲力倦的老黄牛,再看看桂英手里的饼。咕咕响的肚皮似乎并不嫌弃糠饼粗糙和黑黢黢。“劳慰哈,桂英,你把草倒给黄牛吃了你家牛吃什么?你要是割不到满满一背篼草你娘要打你的!”富顺把牛牵到路边和桂英一起坐在田坎上吃起了饼。
“你莫管我,一哈儿我去割就是了!”桂英目不转睛地盯着富顺溅满泥浆的脸,“富顺哥,你说我和淑芬哪个好看?”
“这个……那个……我……我要去耕田了!”富顺两口咽下手里的糠饼,牵起黄牛下了水,红到脖子和耳根的脸被泥浆覆盖了基本看不见,吃完东西的人和牛忘了疲惫和寒冷,不到四点,富顺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转变,他也是个会耕田的男子汉了!
第二章 烂泥沟
富顺牵着老黄牛走在回家的路上,单薄的肩膀上扛着重重的铁犁,料峭的春风吹拂在他满是泥浆的脸上,黄牛的走在身后呼呼的出着大气,主人不知道在着急些什么,抓着牛鼻绳不停地往前走,但这却不是回家的路。
富顺心里空落落的,其实他宁愿不回家,不愿回到杨家。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了下来,把黄牛栓到空地,爬上了一块大石头,他知道,眼前的有一条路通往石桥公社,从公社在走上一个钟头就是烂泥沟。
烂泥沟是石桥公社的一个大队,石桥公社有十三个大队:旱田岭、谢家坝、杨家湾、关帝庙、新庙子、烂泥沟、易斗山、李宦寺、九道拐、灵泉洞、马脑壳、陈龙坪、孙家湾。大队的名称在解放后都有了变化,但人们却总是习惯叫老地名,它要不承载着族人的血缘,要不蕴含着自然景观的形态,也有的已经不知道由来了。而富顺能最为熟悉的,可能也就是杨家湾和烂泥沟了。烂泥沟是生他的地方,富顺在那里生长了8年,他看着父亲和大哥做了好多精巧的家具,三叔教会了他读书识字。
其实石桥公社还是一年前的叫法,现在叫石桥乡人民政府,以前的大队、生产队也相应的改名叫做村、组。但是习惯总是难以改变,在今后的很多年,老一辈总喜欢用以前的名字,或许那个时代赋予他们的使命和特殊的含义,还有那种集体劳作的苦与乐,成为了他们一生中独一无二的情感。
顾名思义,烂泥沟村在一个山洼洼里,路烂田烂可是人却勤劳。这里离石桥乡大约两公里,石桥河的上游从易斗山发源,流经九道拐、陈龙坪、烂泥沟,穿过石桥乡政府所在地关帝庙,往下游到孙家湾、李宦寺、谢家坝、灵泉洞,可以说石桥河是石桥人的母亲河,滋润着这一方水土,养育着这一方百姓。烂泥沟的“烂”与沟里的土质和水涝有关,可能是祖祖辈辈出淤疏河,捞出来的淤泥肥沃了整个沟里的田地,可是这里的路却不好,沟里的人害怕下雨,汤汤水水满沟流,稀稀洼洼到处放,等到天气放晴,自家田里的水稻可能去了人家地里,刚刚冒出嫩芽的小麦可能被连根冲进了石桥河里。如果是一年前,吃着大锅饭,“和稀泥”挣下的工分比挑大粪的还多。
可是富顺的思绪却要回到六年前。
1974年8月,烂泥沟刘家大院的几个孩子嚎啕大哭,妇女们忙做一团,男人们也都没有到生产队报到干活。西屋里的刘木匠憋足了最后一口气,喊着富强、富顺、富家的名字,大哥13岁,富顺6岁,弟弟才3岁。
老刘木匠踹着粗气,把富强叫到了跟前。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公社和大队的大夫都不愿再登门看病,每天咽下的几口米汤让他残喘着。
“你要照顾两个弟弟,你娘死得早,后娘生了富家也死了。我对不起她们……一定是……是……是你娘把我招去了。富家是你后娘生的,他还小……你和……和富顺一定要……要……”
“爹……爹……”三个孩子哭着一团。
坚强的富强抱住两个弟弟:“顺娃儿、家娃儿,莫哭了……娘走了我都能把你们带好,爹走了我也能把你们带大,还有伯伯和叔叔,他们不得不管我们。爹,你放心,我就是给生产队当牛做马,我也要把顺娃儿、家娃儿拉扯大!”
老刘木匠的两个兄弟把他匆匆掩埋了就回到生产队里干活了。生产队的大锅饭就在刘家大院里做,可三个孩子挣下的工分哪够吃,伯伯和叔叔又被伯娘和三娘管着,根本没给这三兄弟什么帮助,食堂打饭的姨娘看着孩子可怜,有时候多打一点。富强有模有样地跟着伯伯在生产队做着木工,活儿相对轻松挣的工分还不算少,懂事的富顺带着富家在生产队捡狗粪,每5斤狗粪2个工分。就这样,富强带着两个弟弟熬过了一年又一年,可其中的酸苦只有这三个孩子知道。
富强的木工活越做越好,有时候打出来的柜子和椅子、凳子比伯伯的还要精巧,生产队长刘国宏越看越喜欢。石桥公社要表彰一批“学习**著作积极分子”,也就是那个时代特殊的“劳动模范”,刘国宏二话不说就把这个刚满14岁的孩子推到了烂泥沟大队,大队长刘国能把几个候选人的材料看了看,“富强这孩子成分不错,老刘木匠也是积极拥护**思想的,富强参加过红卫兵,搞过批斗,十岁的时候就能把《**语录》倒背如流,我看可以。”
大队在烂泥沟大食堂开了个大会,各个生产队派代表参加,参会代表同样挣工分,刘国宏照顾三个小子,富顺、富家作为代表亲眼目睹了大哥带上大红花的大场面。大队长刘国能宣布:“刘富强同志用**的思想为烂泥沟大队打石磨、修广播、做木活,他始终站在红卫兵的立场想问题,参加了批斗走资派、反革命分子,在母亲和父亲相继逝世之后,他一直秉持了**的思想,就像**说的那样‘艰苦的工作就象担子,摆在我们的面前,看我们敢不敢承担’,他承担了家庭和生产队的重担,把木活路做好,把两个弟娃带好。富强同志是当之无愧的模范人物,是我们烂泥沟大队的骄傲,我们要把他推荐到公社,推荐到县里,推荐到**哪里去,我们要让**老人家也晓得!”
雷鸣般的掌声从烂泥沟传到了石桥公社,刘富强的先进事迹被大肆渲染:刘富强同志在响应**号召的过程中,把红宝书奉为经典,带领烂泥沟大队的13名学生在全县参加大串联,揪斗了走资派、推倒了观音像、拆垮了财神庙,家家户户都有刘富强同志雕刻的主席像。在一次串联的过程中,刘富强同志和13名红卫兵坐上汽车去岔河公社揪斗岔河完小的校长李庚达,李庚达闻讯逃跑,机智的刘富强同志用**思想敏锐的眼光锁定了李庚达的逃跑路线,他不顾生命危险跳车勇追穷寇,最后,反动人物李庚达被送到了岔河公社接受教育。
1976年,农历丙辰年,中国历史上极不平凡的一年。1月,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7月,从川东北走出去的朱德委员长阖然长逝。
在遥远的烂泥沟,刘富强“高大全”的形象刚刚树立,他还盼望着北京的**晓得他的光荣事迹。9月9日下午,**逝世的消息通过收音机的电波传到石桥公社:“……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同志……于1976年9月9日0时7分在北京逝世。”消息通过大队的广播在烂泥沟蔓延,整个山沟沟里哭声震天。
富顺、富家还不知道大哥为何跪在了**的雕像前哭泣,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啕,比起父亲的去世还要伤悲。但他们知道,大哥的事迹永远不可能让**晓得了。
第三章 杨家湾
富顺的思绪还是得回到现实。
杨家湾村五组那块奇特的大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几株顽强的松树历经沧桑,已经剥离出岁月的痕迹。巨石长、宽约30米,高约20米,远看犹如一尊酣睡的石牛。巨石的下面是宽阔的石洞,潺潺的溪流,在此汇聚成一谭清澈的明珠,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在洞中萦绕。洞口的田里种上了小麦,绿油油的让黄牛和沉睡的石牛直看着嘴馋。
富顺摸摸肚皮,他知道,再不回家杨泽贵的黄荆棍会打的更重。
“顺娃子,你个砍脑壳的,喊死你都不答应,看到你坐到大石头田那里,你不饿哇?”说话的是杨泽贵的婆娘,“快去吃饭,红苕稀饭在中间锅里,炒的白菜遭你大姐她们吃完了,你整点冷咸菜快吃了,晚上不吃夜饭哈!”
还好杨泽贵那个瘸子不在家,要不然这顿狠打肯定是跑不掉的。富顺赶紧把黄牛关进牛圈,抱上草就跑到黢黑的厨房在锅里端出饭来,狼吞虎咽的刨下去,这一天确实饿坏了,13岁的小男子汉还在长身体。
富顺不喜欢这个瘸子老爹,他对杨泽贵断腿的事儿也不感兴趣。杨泽贵在生产队和大队却是名人,断腿前干农活是把好手,上过高小,算盘打得好,字也写得好,一直都是杨家湾大队的会计。杨泽贵在家排行老四,父亲是个迷信的巫师,战争年代又躲到庙里做过和尚,幸好成分是贫农,在那个年代才幸免于难,命好的老巫师生了七个儿子,个个都算是在杨家湾有头有脸的汉子。
杨泽贵当大队会计的时候才22岁,大家都叫他“杨算盘”,不管是刚刚解放的时候分土地,还是后来吃大锅饭的时候记工分,“杨算盘”都是一碗水端平,杨家湾的人个个见了都竖大拇指。“杨算盘”十八岁娶了淑芬她娘,二十岁生了大姑娘淑芳,精明的“算盘”怎么也没有算到,自己这辈子就没有生儿子的命。
开始闹饥荒的那年,淑芳她娘终于又怀上了,“杨算盘”盼星星盼月亮,做完杨家湾的账又去给谢家坝的谢会计做账,就为了老谢能给点儿救济。这回,争气的淑芳娘终于生了个儿子,老杨家的大院里炸开了锅。因为,杨巫师自己总觉得自己是吃过斋的人,有了七个儿子都是宿命用尽,“杨算盘”的几个兄弟早就娶了媳妇儿,个个肚子都不争气,要么一个不生,要么全是丫子,老二杨泽华生了个小子,没到半个月还给夭折了。
老巫师抱着这个足有八斤重的胖小子,满是老茧的手不断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嘴里念念有词,杨泽贵知道,这是娃他爷爷在给他做法事,念完一段保佑平安无灾无难的经之后,巫师才算松了一口气:“老四呀,这个娃儿不容易,四媳妇也怀了好几个,除了淑芳一个都没活成,好生带他,我和太上老君打了招呼,娃儿大富大贵!我给他取了个名字你看要不要的——健华,健健康康,荣华富贵。”“杨算盘”没说话,抱过孩子表示默许,心里嘀咕着,爹也就只知道荣华富贵、招财进宝几个成语,他们兄弟七个就是依次排开,要真有个老八,非得叫杨泽宝不可。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宿命用尽,在杨泽贵接二连三生下两个女儿淑芬、淑菲之后,健华非但没有享受什么荣华富贵,一场意外,六岁的小子命丧黄泉。杨巫师病倒在床一个月没有出门,他后悔自己生了七个儿子,最恨的是自己居然拜了太上老君又去拜如来佛祖,还俗了就遭了这么多孽。做梦的时候总在对老四说,老四呀,你要注意呀,东方你去不得!
上过学反过孔拆过庙推倒过菩萨的杨泽贵不信巫师老爹的这一套,儿子没了可以再生,现在正是抢水的时节,自己是村里的干部,正在修建的杨家大水库就在东边,不去带头修水库岂不是落人话柄。可是就是这么巧,“杨算盘”点燃了炸石头的炸药,自己的腿却被那块儿大石头压成粉粹性骨折。杨家兄弟齐心协力,把受伤的杨老四行到了行署医院,右腿截肢,好在命是保住了,代替杨老四右腿的将是巫师打出来的一枝枝木拐,老四知道,这辈子他再也别想要儿子。
“杨算盘”从医院回到杨家湾,轰轰烈烈的生产运动他不能参加了,精打细算的伙计还在,可公社反而撤了他的会计职务,一分钱没补偿还给他扣了个激进冒险主义的帽子,公社顾不上表扬这位会计英雄,因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领袖**他老人家在北京与世长辞了。杨老四谁也没有抱怨,干不了肩挑背磨的活儿,不让自己打算盘,日子总还得过,三个女儿还眼巴巴的看着要吃饭,孩子她娘不离不弃的照顾他。杨泽贵只用了一年时间,站起来杵着拐杖同样挑大粪,俯下身子编出来的背篓和簸箕同样挣工分。可是,他想健华了,或者,他确实太想要个儿子了。
杨泽贵的往事富顺当然不关心,他只知道杨瘸子生了三个女儿,死了两个儿子,自己不过就是杨老四儿子的替代品。可是富顺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怎么来到杨家湾的。
懵懂的富顺和富家还不知道哥哥的眼泪代表着什么,那一夜,他早早的睡着了。炎热的天气让小孩子特别贪婪盛夏早晨的那一丝清凉,在父亲编织的竹席上,富顺揉着眼睛叫着大哥和富家。大伯却领进了一个女人,对富顺说:“顺娃子,你娘来接你了。”小顺子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害怕自己是在做梦,他早就记不起娘的模样了。富顺眼巴巴的看着大哥,富强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富顺的亲娘,但是从今天开始,至少富顺有一个娘了。
“顺儿,她就是你娘,以后都要叫她娘。是大哥没得出息,你也不小了,去杨家湾,你娘会疼你,二天长大了再回来看大哥和你弟弟。”兄弟三个哭成了一团,小富家还不知道二哥要去哪儿,可是他知道,大哥要带着两个弟弟真的太难了。富强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但他晓得瘸子杨泽贵是个好人,杨泽贵的婆娘很能干,富顺去了杨家不会吃亏。
就这样,八岁的小富顺跟着这个陌生的“娘”翻过了三座山,跨过了四条河,从早上走到傍晚才到了这个破旧的瓦房里。他恨大哥,狠心的大哥宁愿把富家留在身边也不要他。这三间破旧的矮房子远远比不上刘家的大院,三个满脸泥土的女娃娃一点都不逗人喜欢,可他还得喊姐姐妹妹,除了中间的堂屋,爹妈睡一间,兄妹四个挤一间,两张窄窄的破木板床,淑芳带着两个妹妹睡,富顺单独睡。
四年里,他也曾好几次要跑回烂泥沟,可每次都被“狠心”的瘸子揍一顿。他不知道大哥和富家怎么样了,也不晓得这么多年他们为啥从来没有来杨家湾看过自己。
在杨家,富顺最喜欢的还是淑芬,和他同岁的淑芬每天背着个帆布包包往大队的学堂跑,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随时都是干干净净的,说话细声细语,漂亮的瓜子脸随时都露着微笑,学堂的先生喜欢,杨巫师心疼,杨老四也觉得这姑娘遗传了他不少东西。所以,看上去笨笨的淑芳早早的就不上学了。小小的淑菲自从二姐去石桥中学念书了之后,就跟着“生产队”的小伙伴儿们去村里学堂念书。
可是富顺不喜欢生产队的长辈们拿他和淑芬开玩笑,在他的眼里,自己不过是淑芬的哥哥,哥哥和妹妹之间是不能有什么情爱的。懵懵懂懂的孩子却又懂得一些东西,漂亮的淑芬已经上初中了,她也不喜欢这个每天在泥巴里面跑的哥哥,她是要念书的,将来要去城里,要当干部的。
“她妈,你说淑芬这个书这么继续念下去我们怕也遭不住哟?娃儿越来越大,老大今年子还是要把婚订了哇?”吧嗒着旱烟的杨老四坐在床沿问自己的婆娘。
“是呀,就我们那几块田里的粮食,缴了上缴款,也就是我们一家人吃了,想卖也卖不出来几个钱。我喊人去谢家说了一下,人家倒是没有嫌我们穷,就是那家儿子多,你晓得的噻,谢家坝的谢经峰家。后天赶场在街上会个面,看热了今年就把酒办了!”贤惠的女人总是能想得那么周到。
“要得。只是……可能老二就这个书怕是读不成了,老大嫁出去了,屋里活路又多,刘家的娃儿倒是能做好多活路,毕竟是个男娃儿家家,耕田挖地挑东西还差不多,家里猪牛和自留地总要人来做。”杨瘸子把烟斗在床边的拐杖上抖了抖,转过去把被子提了提盖住靠在床头的女人的双手。
女人把满是茧子的手拿出来,擦了擦眼睛。“泽贵呀,不要二女子读书怕是要她命哟,活路我来做,富娃子也可以做嘛,还有三女子呢?老大嫁出去,少一个人的上缴款了,田地也要少一份,我们活路也做不了那么多了!”
杨瘸子挪了挪那半条腿,也在床上躺下了。“莫说了,老二不读书的事情我去和田老师说,你后天去街上看一下谢家那个娃儿,要得我就喊人来做嫁联,要不得我们又喊王老婆婆去帮到说下另外一家。”
第四章 石板桥
农历三月三,清晨下起了毛毛细雨,恰是石桥乡赶场的日子。
杨泽贵凌晨四点就起来煮好了猪草,把这几天闲下来编好的背篓和箩篼都整理好,杨会计自从不做帐就只能靠他这些篾匠手艺来补贴家用了,卖了这些竹制品,就可以买回些日用品。杨妈妈早早的起来唤醒了淑芳,还专门用皂角给她洗了头发,头发稍干,调皮的二妹就给大姐梳起了大辫子,额头上还故意给留了一撮“妹妹头”,爱美的淑芬把自己用布头缠成花儿的橡皮筋送给了大姐,杨妈妈把早就缝好了的大花布衣裳给淑芳穿上,害羞的淑芳知道,今天他要去“公社”见谢家坝的一个大小伙子。
“大姐,听说谢家的男人都可踏实可勤快了呢!”淑芬倒是开起了大姐的玩笑。
“莫闹了淑芬!富顺,今天你大姐要去看人户,你在家看着点小妹,记得煮饭吃,猪潲在里面大锅里,一下把猪喂了哈!上午多割点草,你爹也要去赶场!”淑芳妈妈匆忙的“布置工作”,“淑菲,你在家要听哥哥的话哈,一哈儿哥哥送你去读书,中午你和其他娃儿一起回来哈。”
富顺心里当然不高兴,全家都去赶场,自己却要在家干活,还得带着个小妹妹。自从到了杨家,他几乎没去过石桥,他不是想去凑热闹,他是想去街上能不能恰巧的碰到大哥和富家,或者是烂泥沟的那些熟人。但他心里也理解,今天肯定是去不成,大姐相亲,娘和淑芬陪着理所当然,只是瘸子杨老汉几乎不去赶场的,今天怎么也想起去街上了,路远还不好走,他还杵着个拐杖,让谢家人看到了也不怕人笑话,说不定到时候还把亲事搅黄了。
淑芬心里也想着爸爸就不要去街上了。不是嫌丢什么人,爸爸虽然腿瘸了但依然是淑芬的偶像,那么强大的一个男人,用一条腿支撑着这个家,夜晚的桐油灯下,父亲看着自己从小学到中学做完每一道家庭作业,从识字到珠算,从造句到作文,只有高小文化水平的爸爸自学拼音甚至英文,就为了二女子能够把书念好了。大姑娘脑子没两个妹妹好使,再加上正赶上了不好的时候,所以书没念几天就回家割草喂牛做家务了;三姑娘还小,穿着两个姐姐穿过的补丁衣服,学习还格外好。二女子知道,爸爸是没什么大事是绝对不会去赶场的,大姐相亲是大事,但这对石桥已经的当爹男人来说却又不是大事。爸爸一定是为了她!
“春江水暖鸭先知”。三月三的石桥河春水初涨,清澈的河水里荡漾着碧绿的水草,一群群小鱼儿穿梭其间,几只麻鸭自由地徜徉着,河边谁家的水牛也在向往着河水再暖一些。这一天的“公社”格外热闹,三座连接了十三村的石桥上来来往往的村民背着自家出产的农副品说说笑笑的走进了集市。石桥乡可能是川东北最小的集市。最高处是乡政府的驻地,七间土房子的墙外还赫然的写着“打倒**”这样几个大字;集市的中心是石桥的戏楼,从伪政府保长的讲话到写满“打土豪、分田地”的标语,从呜呜渣渣的川剧到一板一眼的样板戏,从宣布石桥解放到轰轰烈烈的揪斗,戏楼见证了石桥近百年的历史;沿着戏楼的东侧是一条长长的石阶,几代石桥人已经把石阶磨得十分光滑;戏楼的西侧一直到西石板桥是集市的主要交易地,大大小小的商店百货林立,几乎能买到家里所有的必须品;戏楼的东侧往南是石桥粮站、食品站、供销社和铁匠铺;戏楼西侧往北的北石桥边儿是团鱼包——石桥乡的中小学校所在地,这里有石桥乡的最高楼——青砖砌成的高高的三层楼楼顶与乡政府保持了水平,俯瞰着整个石桥乡,遥望着石桥河逶迤东去。
赶场的“商人”们沿着东西街摆开了“商品”,长期用“工分”兑换生活必须品的人们似乎更热衷这种自由交易。西街几个显眼的摊位早早的就被九道拐的王家三兄弟占去了,木柴和木炭必须早早的背到集市,除了街上几家食店由他们供应木柴外,好几个村的树木长势都不够好,都还需要买木柴;王家兄弟摊位旁边全是买生禽、鸡蛋、鸭蛋和鹅蛋之类的;再往西都是卖小猪仔、小牛犊的……东街全是手工品,有卖椅子、凳子、桌子等小家具的;有卖铁锅、锑锅、蒸笼、菜板等厨房用具的;有卖背篓、簸箕、箩篼、筲箕等竹制品的……西街上讲究的是秤上无欺,东街上讲究的是精细手艺。样样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明码标价,可样样又都要“据理力争”的大声砍价。
杨算盘是个精细人,篾匠活儿比算盘还打的精——十里十三村的人都晓得。背篓和箩篼是川东北的农民家家必不可少的运输工具,打猪草、割草、背红苕离不开背篓,挑水稻、挑小麦、挑大豆都离不开箩篼。不是每个人编出来的背篓都能背上一两年不坏,也不是谁家打出来的箩篼都能挑个一两百斤都不变形——除了杨泽贵。
杨妈妈带着淑芳和淑芬早早的在东街的最东头摆好了架势——十三个背篓、十一对箩篼,还有二十多个的捞箕子。淑芬放下行头就三步并作两步去了团鱼包。淑芳挨着娘亲在街边羞涩的站着,他在盼望着谢家的男人,期望谢国强还没那么早到街上——应该没那么早——东边的日头才刚刚冒出来呢,毕竟小姑娘只是听说个有那么个小伙子,她还没有见过呢!杨老四杵着杨巫师打的拐棍也是前脚跟后脚的赶到了石桥,瘸子并没有在自家的“摊位”面前停留——他要去找淑芬的班主任田老师。
田老师正带着厚厚的“酒瓶底”眼镜在批改作业。
“杨会计呀!快坐,哪整风把你吹来了?”田文涛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和杨泽贵算是旧相识,三年前还在杨家湾的广阔天地里锻炼的小田还接受过老杨的再教育,而今终于算是熬出头了!“你快过来看,我正批改你家老二的作文呢!哎呀,写的真是太好了,您算是教子有方,每回这个淑芬的作文都是范文呀……”
杨泽贵心里听着也不是个滋味,二姑娘写的一手好字,语文算是老杨一手调教出来的。“田老师呀,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杨淑芬的关照,你书教得好,你帮淑芬垫的学费都快两个月了,我给你送过来,谢谢你了!”
“哪里的话,杨会计,前些年你教我打算盘,我也跟着你学了些文字,说实话,我们这个水平是赶不上你这个高小生喽!”小田说一边谦虚地说道,一边接过老杨递过来的五块四毛钱。
“小田呀,既然你认为我还算是你半个老师,有啥子话我就要直说了!”直来直去的老杨吓了小田一跳。
小田扶了扶眼镜:“杨会计,是不是我对杨淑芬有啥子没有照顾到的地方?”
“不是不是,田老师,您这是哪里的话?”老杨把自己弄紧张了,“你一直都够照顾她了,只是我家老二没这个福气,怕是不能接受田老师的教导了!”
“为啥?是我们这个教育不好吗?杨淑芬要转学?转到哪里去?三岔河中学?那不行呀,太远了,那个教学质量是要好点,可您家也是需要她每天往家里跑的,那里十几公里的了,她一个姑娘家家也不安全呀!”田老师脑子闪现出了太多内容,他还是很在乎这个学习不错的小姑娘的。
田老师给老杨递过一根香烟,赶紧点上。
“哎……”老杨叹了一口长气,“田老师呀,你教书是没的说,杨淑芬天天回家念叨你,说是你人品好师德好。只是你也晓得,我这个家庭都被我这条腿拖垮了!”
老杨掏出了一把叶子烟,掐成一节一节地裹起来。“田老师,年年都是你帮到垫学费,学费还一年比一年贵,我想……我想紧她不读书了……”
杨泽贵把裹好的烟卷塞进了烟杆,田老师擦燃了火柴给老杨点上。“老会计了,你说这些就见外了,我给杨淑芬垫的钱你不是早就给了噻!再说了,你不要她读书就可惜了!”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女娃儿能认字算数就够了!”老杨说的不是心里话,如果不是这条短腿,莫说初中,高中大学他都送!
“可是……”田老师刚要说话,淑芬抹着眼泪进来把厚厚的一沓作业本丢在了桌子上之后冲了出去——作为学习委员的杨淑芬过来交全班家庭作业,在门外听到了父亲与老师的对话!
杨瘸子拿起拐杖尴尬地看了一眼田老师也跟了出去。
淑芬去看大姐相亲的心情全无,一个人蹲在在团鱼包外的石桥头看着流淌的河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在河面荡起涟漪,麻鸭以为是岸边掉下来的食物,争相嘎嘎地游过来。
她不怪父亲,她甚至在为刚刚的冲动自责,这个伟大的男人已经给了她太多的爱,13岁的她比姐姐多读了更多书,比妹妹少挨了更多骂。她谁也不恨,她只想大哭一场,然后回到家,和很多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割草打猪草、洗衣做家务,然后找一户人家,把自己嫁了。
“淑芬,你听老汉儿说……”杨会计从学校一拐一跛地走出来,“人不一定非得读书才有出息,你是个懂道理的,老汉儿没得出息你要怪就怪……”
“爸,没得事,我早就不想读了,读书没得意思,”二姑娘把眼泪咽进肚子看着瘦削的父亲,“我一哈儿就去找田老师,这个学期才读到不到一半嘛,我喊他退学费,起码退我们两块钱!”
老杨挪了挪拐杖,“乱说,这个学期读满,你不要去为难田老师。快回去学校,都开始上课了!”
“哦,”小淑芬眼泪终于没有止住,“那我先去了,爸!”她哭着跑进了校门,这一次的掉泪是感谢父亲,没有立即让她辍学。
小雨渐渐地停了。
“晌午放学就在学校蒸饭吃哈,莫去街上找你姐她们了,免得谢家人说我们贪小便宜!”老杨看着老二进了校门,用满是旱烟味的手抹了抹眼角。然后,杵着他的木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去。
因为,集市太喧闹,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在等待着大人回家!
第五章 铁匠铺
谢家坝离石桥要比杨家湾远得多,来赶场的人自然也会晚一点。
谢经峰是个老石匠,一年到头到处打石头修房子砌坎子。三个儿子也跟着学打石头,个个一身蛮力。谢老二大名谢国强,老实憨厚,十**岁的样子,之前也有介绍的姑娘,都嫌弃他闷葫芦一个。
八十年代川东北的农村,十**岁还没订婚的男人少见的很,要么家庭条件忒差要么太憨,谢老二显然属于第二种。明显不合身的一件蓝色中山装,新缝的帆布裤子裤脚边又过长,打石头穿烂了的一双布鞋脚趾头都漏出来了,自然卷的头发在那个年代还不流行。不管怎么样,谢国强已经在极力地展示他最好的一面了,至于穿烂的布鞋,那是因为他妈妈给他缝的那双新布鞋和裤子一样——太大了!
谢老二在媒人的引领下来到了石桥。毕竟,他一年到头来不了这里几次——打石头的活儿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拿大锤子用大楔子破大石头,没他这一身蛮力其他人还真不行!
小伙子憨是憨,但并不傻,早就听说杨家的姑娘是个顶个的漂亮。刚刚路过西石桥头碰到杨老四还又是递烟又是非得拉去吃饭,不是媒婆劝着还差点把杨瘸子拉摔倒。到了集市看到淑芳和她娘,憨憨地打了招呼,心里美滋滋的。
国强看了看露出的脚趾头,摸摸包包里鼓鼓囊囊的十几块钱,第一件事是去老供销社的百货店里买双半胶鞋。按媒婆的意思,还得买一对手帕,一对枕巾——这是石桥会面的老规矩,双方相中了,男方就得用这四样下了定。
就在西街的当头——铁匠铺旁边,谢老二和媒婆王大嘴巴定了石桥最好的食店,先是要了一壶老鹰茶,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街对面——淑芳母子在那头买背篼。
“哟,杨拝子凶得很嘛,几天就编了这么多箩筐背篼,你屋头竹子是不是都遭他砍光了哦?”同村的老李头过来选背篼,看这架势是要还价,“你看嘛,这个背篼肯定是隔年竹子编的,软趴趴的!”老李一边按压背篼,一边招呼同路的过来看。其实老李是大好人,他既要买背篼,又得帮着这娘俩吆喝;他不是正面的鼓吹,而是先吸引人围观之后再慢慢地宣传。
“那个说的哟,李伯伯,我们家的竹子那么多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老汉儿编背篼,从来不得拿低于三年的竹子!”淑芳明显急了,尽管她晓得这个李伯伯是他老汉儿杨会计的老搭档。
“淑芳呀,你这小丫头说话还算说到实处了,”老李又压了压背篼,“杨拝子这几个背篼压起软,弹性还好得很呢!莫得个五年生的竹子怕是编不出来哟!买一个!”
接下来就是讨价还价了,老李不会让着娘俩吃亏,但讨价还价也是石桥赶集的老规矩。
“好多钱一个嘛?”老李问道。
“五角,李伯伯,你是熟人,隔不到好久又在买,你晓得的噻!”
“五角?贵了嘛!那回五角乜是密背篼,篾条都要用的多些。今天我买的是稀懒背篼呢,四角算了嘛!”
“他李伯就莫逗小娃儿了,稀懒背篼大都大得多,你看看这个锁边和背系,值不值这个钱嘛!”说话的是淑芳娘,其实面对这个老顾客她心里已经有个底价了。
“老杨做这些是没得摆的。但是五角乜还是贵了,四角五,我们都让五分钱,四角五他们也买,你就这几个了,太阳都爬到脑壳上了,卖了算了!”
“是嘛是嘛,四角五,我们也买!”准备在旁边几家买背篼和箩篼的几个老婆婆也围过来起哄!
“四角八,我送你们一人一个捞棘棘!”聪明的淑芳做起了买一送一的生意。
“要得,反正那家捞棘子还卖五分钱一个呢!”
“她们家篾匠活路做的好,背几年都不得坏!”
动摇的几个买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不到一会儿就把这堆篾货一扫而光!
“看到乜?国娃子,伯娘这回跟你介绍这个格是要得哈?”王大嘴巴指着淑芳介绍起来,“女娃儿十六岁,她老汉儿你也看到的,脚断了一条,要不然也不得和你两个会面。你娃儿算是捡到了!”
“伯娘,你说那个女娃儿看得上我不?我晓得自己憨戳戳的,一哈儿你要帮我哦!莫又像那几个,把枕巾和帕子都收了又没看上我!”谢老二担心的太有道理了,有很多打着会面的幌子收人礼,没看上也不按规矩退还。
“伯娘肯定要帮你噻!国娃子,你哈儿摆龙门阵也注意到点,莫逑戳戳一天就晓得打石头,往几回都是见了女娃儿就摆你打石头使好大劲,你几爷子抬石头砸到哪个脚!”王媒婆说得自己都想笑,这个憨包儿见了姑娘又想摆龙门阵又没有话题,见了谁都是他打石头的事。
“快来坐,他嬢嬢!大女子,坐这里!”媒婆看到淑芳跟着她娘后边步进了店里,赶紧起身迎接——她是真热情,毕竟这是王大嘴巴的吃饭的活路。
谢老二也赶紧起身,一时也不晓得怎么称呼。“老板儿,来五个锅盔,四碗凉粉儿,一碗猪脑壳肉!”干脆不称呼,冲着忙碌的伙计大声吼道。
“坐倒!国强,你问下嬢嬢和淑芳吃啥子嘛,就在那里干吼!”媒婆狠狠地瞪了一眼国强,“他嬢嬢,你们吃点儿啥子嘛?”
“不关事,不关事,他吃啥子我们就吃啥子!”淑芳和她娘坐了下来。
“国强,这个是吴嬢嬢,这个是她们家大姑娘杨淑芳。这个是谢国强。”王嬢嬢一边介绍一边暗示国强起身打招呼!
“我叫谢国强,是个打石匠,今年十九岁,还没接婆娘!”不晓得谢老二在哪里学的这些,突然冒出了这么四句,逗得淑芳咯咯咯直笑。
“你们老汉儿我们都晓得,谢石匠还来我们湾里做过活路。开春了你们还在外头打石头哇?”淑芳妈问了些家事。
“要打,好多地方春雨发了把地坝坎坎冲垮了,我们还要去砌坎子!你们湾里也在喊我们去呢!我跟你们说哈,这个砌坎子的活路也不好做,尤其是春天头……”国强又要开始吹嘘他的手艺了!
“咳……咳……吴嬢嬢,你们家大女子好能干哦,我看在那里卖背篼硬是像你得很喽!”媒婆转移开话题,“这个国强呀,人长得拽实,做活路也做得好,就是有点太老实了!一天还俏得很,介绍好几个都看不起,听到说杨家的女娃儿乜,才来赶趟场!”
“是呢,是呢!碰到谢家的二少爷也是我们的福分,”淑芳妈看了看淑芳,“不晓得谢国强是啥子意见……”
“我莫得意见,好得很,这是我买的帕子……”谢二娃着急地拿出了“定情信物”。
淑芬坐在一旁低着头玩着辫子。在情窦初开的花样年华里,性格内向的女孩还没来得及给勾勒出心上人的模样,他不喜欢二妹教科书里的书生,也不喜欢父亲那样严肃的男人。或许,她根本还不想出嫁,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至少,这个憨憨的谢二娃看着让她心安。
淑芳娘再次征求了她的意见,淑芳点点头。接过国强的“信物”,母女二人吃了些凉粉,又和媒婆商定了看人户的日子。
初春的石桥眨着点点绿意,桥头的柳树冒出了新芽,小孩掉在地上的糖葫芦签上已经爬上了虫子,新燕已经在铁匠铺的瓦屋下筑起了新巢。
三月三的石桥依然没有什么特别,集市早早地散了去,大家伙儿都赶着回去春耕春种,只有铁匠铺炉子里的铁浆还在红红地翻滚,聂铁匠和他的几个徒弟们还在“嗨嘬……嗨嘬……”地敲打着铁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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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命湾
看着家人都去赶场了,再看看淘气的小妹和淅淅沥沥的小雨,富顺心里百般滋味。
富顺背着拖过他屁股的稀懒背篼。看这个鬼天气,老黄牛是不能牵出去了。
“快点,哥,我一哈儿要迟到了!”淑菲不耐烦地催促着这个姓刘的哥哥。
“催命呀你!你再催你就各家去算了!”富顺一边把背系拉紧,一边牵起小妹的手往地坝外边走。
“哥,你戴个草帽,下雨呢!”小淑菲递过一顶烂草帽,自己打着大大的青阳伞。
杨家湾的小学和幼儿园都在一所破旧的玉皇庙里,这里也是村委会所在地。淑菲家在山脚河的对面,学堂在对面山的顶上。
淑菲和她同“生产队”的同学们,每天要先过一座石板桥,然后坡坡坎坎爬上山,路过一个叫人命湾的地方,再向西走上一阵就是杨家湾村小学了。
人命湾是个“闹鬼”的地方。但却又是杨家湾好几个“生产队”去往“大队”的必经之路,也是好几个村去往石桥“公社”的必经之路。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几天正是清明上坟的季节。人命湾方圆两里地杳无人烟,大路边的乱坟岗里只有极少的几个坟头挂上了清明纸,坟前焚烧了纸钱。
据老一辈人讲,早先的时候人命湾有一户人家娶了个外地媳妇,成天虐待她,这个女子在自家的堂屋上吊死了。这家人草草地埋了媳妇,可这个“冤魂”一直不去“投胎”,每天晚上都到路口来梳头发,逢到路人哭诉自己的冤屈。开始只是晚上,后来白天也出来。
这个故事当然是假的,至少后半部分绝对是假的。但杨家湾的孩子们并不知道真假,有流传就会有耳闻,何况,淑菲的父亲就是在那个地方砸断了腿。淑菲害怕,和淑菲同路的同学们也害怕,除了高年级的一些男生之外。
富顺也害怕。杨巫师总是用人命湾来吓他,告诉他不要乱跑。
但是在妹妹面前,他不能表现得害怕。
“淑菲,你前边那么多同学,你自己去学堂算了,我去割草了!”快到人命湾,富顺看到不远处有人在上坟。
“哥,我怕……”淑菲确实害怕,“金华哥,你等到我们嘛!”她看到五年级的杨金华。
富顺也看到了杨金华。“哦,华娃子,你去读书乜?把我妹妹带去噻!我还要去割草!”
“忙啥子嘛,顺娃子,走,一路嘛,去我们学校耍哈儿!”金华喊这个不姓杨的堂哥。
“走嘛,走嘛,你去过我们学校噻,好耍得很哦,我们请你吃糖!”一路同行的几个熟人也在召唤。
富顺也想去,他看了看淑菲。“哥,你快点儿回去嘛,我和金华哥一路,一哈儿你莫来接我了!”淑菲不希望这个一天学堂都没上过的外姓哥哥去学校,就像不喜欢自己瘸腿的父亲送她去学校一样。
富顺知道这个小丫头的意思。“好嘛,那你们走嘛,我回家了!”
淑菲蹦蹦跳跳地和小伙伴儿们去了学堂。
富顺并没有回家,看着去上学的同龄人,他突然忘了这是人命湾。路边的麦苗已经能没过自己的脚踝,油菜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跳跃,忙忙碌碌的路人带着草帽或者斗笠忙着去石桥赶场。然而,他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女鬼”。
雨渐渐地小了,他用镰刀拍掉青草上的水珠,把草帽丢在了背篼底,开始熟练地挥动镰刀把这上好的丝茅草割断放在背篼里,好去犒劳那头辛苦的老黄牛。很快,青草就把那个大大的背篼装满了,富顺坐在石头上,望着往小学校的路。
他把背篼藏在路边的树丛里,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露水,径直向玉皇庙走去。
杨家湾的玉皇庙已经有些年头了,山顶槐树成荫。庙宇已经非常破旧,单檐悬山顶的玉皇殿坐立中央,东西配殿分列两旁。据杨巫师讲,玉皇庙香火兴旺的时候,大大小小的神塑有一百多尊,威严的玉皇大帝、神态各异的二十八星宿、慈眉善目的观世音娘娘,总之,和中国很多庙宇一样,杨家湾的玉皇殿集佛教、道家于一体。而今,那些惟妙惟肖的神像已将在那场浩劫中不知了去处,庙宇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香火,唯有梁上的木椽,还有直棂窗上的雕花还在诉说着那一段一段历史。
玉皇大帝的尊位而今已经被一位姓聂的老先生占去。教室里十几张长长的木板做成了简易的桌凳,唯一一张带着抽屉的课桌是老师的教案桌,上面放着几截粉笔头、一块抹布、一摞厚厚的本子,还有二年级的语文、数学教科书和一本教案,长长的木黑板的左边还是算数题目,右边已经用行楷写着“第九课乌鸦喝水”,聂先生用标准的四川话抑扬顿挫地“朗诵”着:一只乌鸦q阔(口渴)了……淑菲瞪大了眼睛,一会儿盯着老先生,一会儿看看课本,嘴里不自觉地跟着小声地诵读着。
富顺在窗外入神地听着这个从未听说过的故事,尽管它是小学二年级语文教科书里很平常的一篇课文——在杨家,妹妹们的书从来都不让他碰一下。透过木墙的细缝,他看到老先生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个他陌生却又熟悉的汉字——那是三叔曾将教过他的汉字。他捡起了一块儿小石子,在石板上跟着写下了“渴、喝”,一遍一遍地写,一遍一遍地抹去,他看着自己写的这些歪歪斜斜的汉字,自己都分不清楚哪个是“喝”,哪个是“渴”,着急得差点哭出声来。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嘿,狗日的,那不是那个倒插门的富娃子乜?”吃过牛屎的杨泽建惊奇地吼道,“给老子,交不起学费来学堂做啥子!”
西边的配殿里的五年级下课了,第一个冲出教室的杨泽建第一眼就看到这个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的“蹭课生”。贱狗子这个超级留级生显然成了杨家湾村小的土霸王,前呼后拥的五六个大个子男生一起把这个交不起学费的“仇人”围住。“老子看你今天往哪里跑?龟儿子,那天我就说过,总有一天你要落到我手里头,哪晓得这么快,”贱狗示意几个“手下”把这个干瘦的小子拖到曾经供奉土地爷的脚落去,“老子今天要把你娃儿整摆起!”显然土霸王在学校里没少干这事。
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富顺只好束手就擒。“打,贱狗子,有本事你就把老子打死,否则总有一天老子要你龟儿子还回来,”富顺并没有屈服。可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这顿狠揍在五年级杨老师的一声厉吼之后结束了。这顿拳打脚踢之后,已经从疼痛到麻木的富顺浑身打着哆嗦——他不是害怕,这初春的山顶嗖嗖的凉风依然刺骨,当杨老师确定不是村小的学生之后并没有任何关心。
富顺一个人在角落里颤抖地坐着,他喜欢这个地方,又恨这个地方,他要赶紧离开这里,趁妹妹还没有下课——他不想给妹妹丢这个人。
在那个人来人往的大路上,浑身是伤的富顺孤零零地走向了回家的路,时不时地踩进满是泥泞的水坑,浑水没过了他破旧的半胶鞋,流着血的脚踝被泥水洗净。他揉了揉眼角的肿块,除了血,没有一丝丝泪痕。他宁愿在这个叫做人命湾的地方变成可恶的厉鬼,每天缠着贱狗子不放。可是,想到可怕的女鬼,一个哆嗦让他加快了脚步。
在树丛里找到装满了青草的背篓,挎在肩上艰难地找寻那条回家的路——
可是,他的家,究竟在何处呢?
第七章 石坎路(一)
富顺远远地就看到杨老四家的烟囱冒着白烟了,一定是他们赶场已经回家了。富顺忘了伤痛赶紧跑回家,把草倒一部分在牛栏草槽里,剩下的倒在专门放草的一个大竹框里。
“富顺,舀饭吃,”少言寡语的杨泽贵唤这个异姓儿子过来,“把咸菜和米汤端出来!”杨瘸子杵着拐杖端了两碗红苕干饭到堂屋的桌子上。极少的几颗米粒粘在红薯上边,大块儿大块儿的红薯红里发黄,在窖里过了一冬的红薯已经有了烂臭味。富贵放下一大盆米汤,看了看这可怜的午餐——和大锅里的猪潲没有什么两样。他拍了拍满是泥巴的手准备吃饭。
“你脸上是做啥子了?”杨老四发现了富顺眼角的伤。
“哦,我……割草的时候…”富顺慌慌张张地掩饰,“拽了一跤。”
“哦,注意到点,下雨天割草不要去崖边哈!”瘸子并没有责怪,而是叮嘱这个儿子干活时要格外小心,“下午我们把谷种选好,你背到三队去育小秧。”在杂交稻和薄膜育种还没有推行的年代,育秧是非常麻烦的事情。每个村或者生产队有专门的育秧室,谷种在水里泡得冒出小白芽的时候均匀地铺在簸箕里,放进恒温保暖的育秧室,六七天之后,谷子长出了根,小白芽长长变成了黄灿灿再到绿油油的秧苗,再一棵一颗地移栽到半干半稀的水田里,等长到团簇的二三十公分高之后,再次移栽到深水田里——这才是插秧,也就是栽大秧!
杨泽贵正坐在小板凳上捡着谷种的时候,淑芳和她娘回来了。“老四,事情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初一我们去谢家再会个面,今年就订婚。”杨四嫂赶紧把好消息告诉杨拝子。
“嗯,”老杨并没有多讲话,“你歇哈带富顺去三队育小秧哈!”
下午,富顺和他第三个娘去了一趟“三队”。三队很远,比杨家湾小学还远,可是全村最近的育秧室就是那里了。这一次又得经过人命湾,绕过村里的小学堂。
富顺说,娘,应该有一条小路吧?她娘说,有,泥巴小路,烂的很,不敢走。富顺问,那为什么不修一条路呢?他娘说,你爹说修路说了好多次,最后脚砸坏了,没人去逞这个头。富顺说,我去修。她娘笑了笑,没再理会。
天黑了,一家人并没有吃晚饭就钻进了卧室准备休息了。堂屋两边的斜房亮着煤油灯。
富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破旧的瓦房顶,一只硕大的灰蜘蛛从堂屋的墙缝钻进了“斜房”,大姐和二姐在聊着谢国强的憨厚,小妹几次想要给两个姐姐讲一讲乌鸦喝水的故事都没有得到回应。“淑菲,你过来,你给我将乌鸦喝水的故事嘛!”富顺坐起身子,把破旧的棉被拉过来盖住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腿。
“讲你也听不懂。对了,哥,你今天是不是悄悄跑到我们学校去了?”淑菲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金华哥在放学路上告诉她,富顺被杨泽建揍了一顿。
“没有……没有吧…”刘富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话,“嗯…去了…”
“你二天莫去了,真丢人……”在小妹看来,这个想要上学堂的哥哥在给她丢人,“还有,哥,你莫去惹贱狗子了,都敢打杨老师,你活该!”
两个姐姐听到了妹妹的话。“富顺,遭打到哪里没得?”大姐一直也还是比较关心这个弟弟。
“没得啥子事。他是报复。”富顺把那天在井水田发生的事情和姐妹三个说了。
“这些人就晓得恃强凌弱,等我考上大学……”话到嘴边的淑芬突然想起到自己马上就不能上学了,脸色黯淡了下来,声音也小了许多,“算了,反正我也上不了几天学了。”
“啥子?”兄妹三人异口同声地惊讶道。
“不上学了,啥子个啥子嘛,”淑芬又提高了嗓门,“不读了,回来割草扯猪草,和大姐一样,尽快找个人嫁了!”淑芬哭着把父亲今天在学校的事告诉了几个兄妹,但是她千叮嘱万嘱咐,千万不要和父亲提起她还想上学的念头。
“睡瞌睡了还闹啥子?”杨老四隔着堂屋吼了一身,他担心休息太晚影响两个孩子的学习。
这一夜,淑芳没有睡着,她还在想着那个憨憨的谢国强,还有她会有什么样的嫁妆。
这一夜,淑芬没有睡着,她捂着被子抽泣,害怕自己醒过来就已经不上学了。
这一夜,富顺也没有睡着,他浑身上下都在疼痛,思绪停留在淑芬的最后一句——找个人嫁了算了。他想,如果杨桂英和杨淑芬都要嫁给他,他该娶谁呢?
该娶谁那是他上半夜想的问题,下半夜他想的是要修一条路,一条宽宽的石板路,不再路过人命湾,很快就可以到达玉皇庙。
吃早饭的时候富顺把修路的想法告诉了杨泽贵。杨泽贵喝了一口米汤,看了看富顺:“为啥子要修路?”
“我昨天和娘去三队,太绕了。再说,这么多娃儿要去学校,都走人命湾绕,那个地方又吓人……”其实富顺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有一条好的路太重要了,明明在对面的猫儿山就可以开辟出来一条路的,祖祖辈辈就这么绕呀绕呀,杨巫师说山动不得,山上的石头打不得,杨老四不信这个邪,脚砸断了。可是村里三队的老中医晚上赶来山脚看病,为了赶时间走山里的泥泞近路,也砸断了脚,生病的人也错过了治疗时间,一命呜呼了。
杨老四想修路,做梦都想。
“那你一个人哪门修?”
“不是我一个人,你跟公公说,喊他去山里做个法事,号召大家一起来修,公公施了法石头就打得了噻。”富顺说的公公是淑芬的爷爷杨巫师。看来富顺早就想好了。
杨泽贵推了推眼前的碗筷,拿出一把叶子烟,说:“你公公不得去,他是老封建。要修可以,马上春耕了,忙完了再去修,我和你叔叔伯伯们讲,这是个好事情。他们不修,我们两爷子去修!”
富顺喝了口米汤,就着咸菜几口就咽下去了手里的烧馍馍。“要得,爹,活路我做得完。那个……淑芬是不是……”
“咳……咳……”淑芬咳了两声,“啥子是不是、是不是,我读书去了,你修路就好生修路,路修好了淑菲上学就不得绕了!”
“嗯,哥,你修路我支持你呢,我和金华哥他们说,喊他们都来支持你。”小小的淑菲突然对哥哥多了几份好感。
杨泽贵的婆娘一言不发,见大家都丢了碗筷赶紧收碗到了厨房。她心里膈应,杨巫师的话她是绝对相信的,路如果能修就不会拖到现在,如果那年杨老四去得猫儿山东边的人命湾,他的腿就不会断。她信命,命里注定她没有儿子,命里注定她男人要残废,难道命里又注定这个领养的儿子活不成?想到这里,她打了一个寒栗。
晚上淑芬回家,把自己在学校所有的书本瓢盆都背了回来,放在堂屋的桌子上,还丢下了三块钱。“爹、娘,我决定了,不读书了,田老师说扣了书学费还退我三块钱。我也要回来修路!”淑芬没有过多地描述田老师无助的挽留,说完,拿来一个高板凳,爬上去把自己从小学到初中得过的所有的贴在墙壁上的奖状都揭了下来。
“你要做啥子?”杨拝子恼火地吼了一句。淑芬却非常淡定,“不做啥子!”她把奖状一张一张地理好,用一张报纸包起来,连同教科书一起搬进了拥挤的西斜房屋。
厚厚的一摞书整整齐齐地摆在两个箩筐里,淑芬看了一眼又回到了堂屋,她毅然决然地表示——要去修路。
全家人都惊讶地看着淑芬这一连贯的动作,没有人去劝她,也没有人再去吼她。
她真的要去修路了,和富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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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石河堰
整个石桥乡的田间地头都热闹了起来!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刺梨花、槐树花、梨花、李花,还有些叫不上名儿的野花儿,红彤彤、黄灿灿、白茫茫……五颜六色百花齐放;树丛里、竹林里、田坎头、屋檐下,布谷鸟、黄鹂鸟、花喜鹊、小燕子……千回百转百鸟争鸣;谢家坝、九道拐、杨家湾、新庙子,井水田、大秧田、红花大地、坟山大地……千沟万壑夫唱妇随。
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春种:小秧已经从温室移栽到水田的稀泥巴上,南瓜种子、丝瓜种子也在地头拼命地冒出新芽,农夫在挑着肥沃的农家粪肥或者舞动着竹条吆喝着耕牛,农妇在挥动着锄头或者抛洒着灶孔背出去的草木灰,孩子们在忙着打猪草或者割草。
不管是乡里还是村里,学堂的老师都要回家春忙,学校自然是要放假的——特殊的假期——忙假。
淑芬兄妹几个还顾不上修路。连杨拝子都杵着拐棍在下种,富顺这个主要劳动力肯定是要承担大量的农活的。
马上就要插秧——栽大秧了。梅雨时节的杨家湾并没有享受格外的恩泽,小溪的水流从石河堰流出,还没来得及到杨家湾五组汇成一汪清潭就已消失不见,家家户户的田地都干涸得长出了野草。迫在眉睫的,是要找到水源,然后灌溉这些水田,否则,那些如饥似渴的小秧还没来得及移栽到水田就会奄奄一息了。
水源是有的,而且算得上方便。勤劳聪明的杨家湾人在猫儿山顶修建了两个大大的堰塘,一个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石河堰,还有一个是前几年杨拝子断了一条腿和一帮人合伙修的人民堰塘。从两个堰塘顺势而下的水沟可以延续或者间接延续到杨家湾五组的每一个水田里。
石河堰足有十多米深,两三亩大。一百多年前的杨家湾人利用猫儿山和砚台山山顶交汇形成水湾的地理优势,用硕大的石头、黄泥和糯米浆夯筑出了一个结实的堰塘,下雨时,山上各处的涓涓细流汇集在这里,积蓄成了一个大大的水库。石河堰共十二阶水位,本来每一阶都有一个出水口,老百姓称之为“龙眼”,这一阶放到差不多了再把下一阶“龙眼”打开,可是由于时间太长,只有快到底了的三个水位的“龙眼”可以使用,其他的已经被堵得死死的,根本打不开。
到了这个时节,如果杨家湾村五组的田里还没有因为春雨而灌上满满的一田水的话,年轻的汉子们就会约好——走,放水去!
放水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用大水管从堰塘往水沟里吸水,另一种方法就是潜水到水底,用錾子把“龙眼”打开。第一种方法简单,但是得人看着并且有足够长的水管,否则一旦吸到水位又得重新开始,水位太低后根本就无法吸出去;第二种方法复杂,需要会潜水并且潜的时间要长一点,但是放水快、流量大,不需要人看着。五组的村民们更热衷于第二种。
“哪家明天要弄秧水田?一起到石河堰放水哦,”生产队长在猫儿山对面这么大声地吆喝,“今天下午各家的劳动力把水沟理顺,牛些喂饱,犁头磨耙准备好,明天放水喽!”集体劳作的快乐就在于热闹。反复几嗓子之后,大家也都知晓了,不需要回应,各自做好“弄秧水田”之前的准备工作。
根据“杨算盘”的安排,头一天淑芬姐妹三个要割上足够多的青草,因为老黄牛明天又要下地干活;富顺和杨老四两口子要去把水沟理顺,好让明天放出来的水可以顺利地流到自己田里。因为老四家的田都在下游,必须等到上游的田里都放满了水,再通过上游的田流到自家田里。
当然,“小男子汉”富顺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放水!
头一夜,富顺并没有睡好觉,他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他夏天喜欢去石河堰边割草,割满了背篓就会和小伙伴儿们一起跳下河里去游泳、潜水,可要说潜到十多米深的水底他还真没尝试过,何况,这天气阴沉沉的,就算冒出太阳来也顶多十度左右。还不知道水底是个什么情况呢?但是,勇敢的富顺知道,在杨家湾,能够潜下石河堰的水底打开两到三个“龙眼”的,那才叫真正的“男子汉”!
石河堰边早早地围满了人,有带着手锤和錾子小伙子们,有带着绳索和高粱酒的中年汉子们,有背着背篓割草的村妇们,有等待在出水口抓鱼的大姑娘们,还有来看热闹的孩子们。
“小娃儿些都让开点儿,莫滚到堰里去了哈,”队长的嗓门儿真亮堂,“建娃子,你给老子滚回去!”在队长看来,杨泽建也还属于小娃儿。
富顺心里“嘿嘿”地笑。他的这个“大仇人”小霸王在队长的吆喝下悻悻地走开了。
“噎,富娃子?你老汉儿硬是喊你来放水是不是哦,”队长发现了杨老四派出来的这个“劳动力”,“你遭得住不哟?”
“莫得问题,公公,这个堰塘我都下去好多回了,”按辈分队长应该是“爷爷辈”了,“一哈儿我第一个下水!”
富顺的“自豪”引来一群哄笑。灰溜溜的杨泽建和几个小伙伴儿躲在树丛里,“我看他龟儿子敢下去,”不会游泳的贱狗子其实羡慕得要命。
富顺脱了他的半胶鞋,走到堰边,看着还冒着寒气的水面和淹过了第十阶水位的水,他有些为刚刚说过的话后悔了。“那个,公公,我……我喝口酒,”富顺看着队长,“一哈儿索索要把我捆紧点儿咯!”富顺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半瓶高粱酒猛灌了几口,然后脱得只剩下一个打满补丁的短裤。
队长拍拍富顺的肩膀,“小伙子,不错,放心,这些老辈子肯定把你拉稳了!”说完拿来绳索在富顺的胳肢窝上稳稳地捆住。
两个大汉和富顺一起来到堰塘的阶梯边。“酒壮怂人胆”,几口烧酒下去还真让他全无了畏惧。二伯杨泽华递过去锤子和錾子,临时给富顺上了一课:“顺儿,莫怕哈,你顺到梯梯往下滃,到底底了你就看到用水泥糊住的‘龙眼’了,你就用錾子慢慢凿,一次肯定凿不穿,你觉得滃不住了就拉一下绳绳,我们把你拉上来,或者你自己凫上来!记到,第一回下去不要滃太久,人遭不住,慢慢来,我们轮流换着凿……”
“噗通”一声,二伯的话还没讲完,富顺一个猛扎窜进了水里——不是他不想听,光着膀子站那儿实在是太冷了。二伯差点连绳子都没有抓住。富顺并没有按照二伯说的顺着石阶逐步地下水,一步到位就沉到了水底。好家伙,这初春的死水,越到深水越是冰凉,这透心骨子的冷让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辨别龙眼在哪儿,绳子那头已经把他拖了上来。
“快,把身上擦干,披着棉絮,”二伯递过毛巾和一床棉被,“顺儿,先感受一下,让大人先来,过去烤火!”几个村民在堰边生起了一堆柴火。富顺还没回过神来,哆嗦着来到火边。
几个经验丰富的“潜水员”喝了几口高粱酒,按顺序顺着石阶潜到了水底,用工具慢慢地凿开了“龙眼”上的水泥。堰塘的“龙眼”必须在放完了水之后堵住,否则水库就会漏水。每年如此,周而复始。
“顺儿,过来,”队长公公和太阳公公一起冒出了头,“喝口酒,滃下去,还差一锤子,你把它打通!”队长把重任交给了富顺。
“哦!”富顺整个头都还是懵的,接过錾子和手锤,绑上绳子又潜了下去。他试着睁开眼睛,原来水底并不可怕,他顺着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下,直到最后一级。他看到了大人们说的龙眼——一个直径十来公分的石洞。他拿着锤子,憋着气,克服着水底的阻力,一下、两下、三下……终于凿开了最后一层屏障,看着水面的漩涡,队长笑了笑,示意大家把绳子拉上来。
还没等到二伯他们用力,富顺“噌”地一下冒出了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爬上岸来。他已经忘了寒冷和自己没穿衣服,奔跑到石堰下的出水口,看着水流“哗哗哗”地往出冒,蹲下去捧了一捧放进自己的嘴里,“呵呵呵”地笑。
不远处,富顺的养父杨泽贵看着这一幕又一幕,转过身,杵着拐杖颠簸着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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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柳树田
春忙时节正是石桥乡对山歌的好时节。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村民们欢乐的歌声。川东北的山歌格外的好听,她不像黄土高原“信天游”那般粗犷,也没有闽粤客家民谣那样有固定的开头格式。但她又兼具了陕北“信天游”的激荡,成都平原“清唱”的悠闲,还有客家民谣的婉转。就像祖祖辈辈唱的那样:
“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儿不推不转来。
人不伤心酒不醉,花不逢春不乱开。”
淑芳的心就像山歌里的“磨儿”,被谢家二娃的憨厚推得团团转;又像石河堰放出来的水,汨汨不断地奔向猫儿山朝南的某一个角落。
谢家坝在杨家湾往南,猫儿山还要往更低的地方走。石桥河、潇水河在这里汇集,形成一个河滩坝子。但坝子毕竟很小,在石桥乡的山村里,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每一个行政村都不太集中,东边的一户人家和西边的一户人家相隔几座山、几条河,除非是大的家族会有集中的院落,其余的都是散落于山顶山脚的各处。并且,各家的田土更是各处分布,家在山下,自家的田地可能却又在山顶。
谢国强家就有一块田——柳树田就散落在靠近杨家湾五组田地的边上。
谢国强是手艺人,可是农村的手艺人也得守着土地吃饭。他还没顾上去杨家湾砌坎子,就得回家插秧子了。
谢国强三兄弟一股脑儿地冲到了柳树田里。老大谢国民挑着一担秧苗。“老二,你看那对河,几个幺妹儿在扯秧子呢,那该是你老丈的田哇?”谢国民眼神好、嗓门儿也大,冲着谢二娃吼了起来。
老三谢国志提着一撮秧子准备扔到田中央,也跟着起哄:“噎,二哥,硬是呢?那该是淑芳嫂子噻?”
“莫乱说,你们两个,啥子老丈,啥子嫂子嘛?人家都来没来看人户,”脸红的谢二娃着急了,一方面着急兄弟俩的玩笑,但更着急的是自己根本没有看清楚河对面的淑芳,“哪个田哦?我啷个没看到呢?”
“你看嘛,井水田那边!”大哥放下担子用手指了指,“来,哥哥帮你来一嗓子:
嘿!杨老伯伯的大妹子,这边有个谢国强你认得不咯?”
正在捆秧苗的淑芬一下就听见山对面这个洪亮的声音。这个女子,从小就喜欢对山歌,闲来的时候就喜欢写些押韵的歌谣,正是纳闷儿这都日上杆头了怎么还不见“山歌”的影子呢,现在好了,姐姐的心上人在那头,这一天的农活儿可就轻松得多了!看着姐姐还在埋着头拔秧苗,淑芬赶紧帮着姐姐和谢家的汉子对起了歌来:
“大妹妹忙到扯秧子,山的那头吼啥子?
是不是谢家的二娃子,想起了杨家的大妹子?”
淑芬的嗓子真是不简单,既清亮又婉转,和着特有的韵律穿透在山野间。
国民脱了布鞋下到田里,帮着弟弟争取能去杨家帮着淑芳家里栽秧,对着这边唱起来:
“妹妹也想哥哥噻,要不要我来把秧栽。
你不喊我我不来,来了你要打草鞋(hai)。”
每一首山歌都有话题,要想山歌对的时间长,一定要话题有趣、写实。石桥的民歌话题广泛,见山唱山,见水歌水,薅秧要唱“薅秧歌”,打谷要唱“打谷歌”,见到喜欢的人儿当然要对“情歌”。淑芬是来者不拒,什么样的歌都会对:
“山对山来岩对岩(ai),想来你就自己来,
各家的娃儿各家爱,各家的秧子各家栽。”
淑芬并没有直接表达姐姐是否也在思念国强,不过看这架势杨家好像并不缺劳动力。这回富强着急了,自己扯着大嗓门对了起来:
“我跟幺妹儿隔条河,树子遮到看不着,
声音不像是大妹子,能不能大姐自己说?”
咦,没想到这个谢二娃记性还好得很,就和淑芳见了一次面,还能听出来不是姐姐声音。大姐刚要开口,淑芬这边已经亮开了嗓子:
“我说刚才是哪个,声音像在吹牛角(ge),
这哈儿换成哪一个,有本事自己来对歌。”
淑芬也听出了不一样的声音,她看了看淑芳,淑芳笑了笑:刚才那个不是谢国强,这哈儿才是。你和他对嘛,不要乱对哈!”得到姐姐的授权后,还没等那头歌声传过来,淑芬又接上了:
“谢家到底几个哥,听了大哥听二哥,
沟里的鸭子要过河,对面的哥哥哈戳戳。”
淑芬唱完,看了姐姐一眼,姐姐手里正扯了一棵野稗子,朝着二妹就扔了过来。
这头的谢家兄弟急了,看来这个杨家姐妹真的不一般。情歌一旦对了起来,最忌讳已经甘拜下风了,还换一个明显不敌的来。看来还得大哥上阵:
“豌豆开花刀对刀,妹子嗓门真的高。
我家兄弟想大姐,麻烦大姐来过招。”
大姐不是不愿意过招,这个二妹实在是伶牙俐齿,何况这隔着个山沟沟,姐姐的声音还真抵不过妹妹的洪亮。
“梧桐开花喜鹊叫,姐姐扯秧弯着腰。
我家大姐一开口,怕把二哥吓起跑。
二哥秧子有好高,你家牛儿饱不饱?”
淑芬的意思是姐姐把对歌这个任务交给了她。话题也从闲扯唱到了家常。
“我家秧子半人高,我家牛儿刚喂饱。
大姐要是不嫌弃,今年就坐大花轿。”
国民这赶紧趁此机会向着杨家提亲。兄弟几个笑得前俯后仰。
“大哥说得真撇脱,谷子都要秋天割。
房子没得七间半,哪家的幺妹出闺阁。”
淑芳已经拔完了一块儿秧子,趁富顺还没过来挑到另一个水田里,干脆姐妹三个站在田坎上来对。
“哦豁,哥,看你咋办,我们家房子才五间,看来这个嫂子不得嫁过来了!”三弟赶紧打趣。没想到大哥毫不畏惧。
“我家房子就五间,不缺油来不缺盐。
石匠手艺过得硬,修个房子就半年。
大姐只要应一声,马上回家下地堑。”
农村都是土墙房,修房之前需要用石头下地基,俗称“安地堑石”,对于劳动力充足的石匠家来说,修房还真不是问题。
“二妹,不要闹了,富顺来挑秧子了,走,下河里去栽秧子了!”大姐心里美滋滋的,催促着淑芬。
淑芬赶紧趁这边的声音还能传过去,大声地唱起来:
“洋槐春天要开花,夏天到了才发芽。
下月我们来你家,尝尝谢家酒和茶。
现在我们下河去,歌声传不到柳树下,
谢家兄弟多勤快,十里八乡人人夸。”
淑芬唱完了最后几句,富顺也来到了跟前捡满了一担秧,听着妹妹的声儿,看着妹妹的样儿,只恨自己不会唱山歌。
山洼洼里还回荡着谢家兄弟和杨家姐妹悠扬的歌声,每一个村民都在见证着淳朴的爱情,他们的很多人都用这种方式向猫儿山汇报着他们爱情的每一步进展。
谢二娃在柳树田里插着秧,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在另一个水田里,杨桂英远远地看着挑着秧苗的富顺,他多想,明年,和这个小伙子也对一场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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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谢家坝
谢家大院绝对是大户人家的庭院。川东北典型的三合院构造,正房坐南朝北,中间是供奉“天地君亲师”神龛的堂屋,东西厢房各两间,是老人和长子的卧室还有蚕室、储物间;厢房转角再向南北延伸各五间,也分东西堂屋和斜室;在各自北面有分别修有厨房、猪牛圈还有茅房,这些都不能算作房屋的间数。
三面的土墙房合围形成一个见方的院子,石板铺就的院坝里还晒着小麦和油菜籽;东、西、南各有三阶石梯连接阶檐,阶檐也铺上了石板,东西两边放着各家的农具——犁头呀、磨耙呀、簸箕呀、箩篼呀、风车呀;阶檐上有六根大大的柏木柱子撑住屋檐,木柱下边是石匠祖祖辈辈雕琢的石刻,有“梅兰竹菊”,有“喜上眉梢”,有“招财进宝”,有“貔貅镇宅”;木质结构的榫卯紧紧地连接着大梁、柱脚、椽子和连檐,屋檐下的木雕花精美而充满诗意;正堂屋的门槛足有二尺多高,门槛两头的齐门凳光滑平整,左边刻着是芙蓉围绕的“福”字,右边是寿桃环抱的“寿”字;屋顶是俯仰覆盖的青瓦,从屋脊到屋檐,一线到底极为美观,屋檐处灰泥勾出精致的凤檐,还垂挂着清早的晨露;外墙全部用石灰刮白,墙基往上一米左右是用天蓝色的颜料涂刷。
这样南北通透的大院是谢家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珍宝,见证过一段又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曾经的战时医院、被强占的土匪窝子、解放初期的学堂、做大锅饭的“伙食堂”……谢国强的爷爷和父辈在祖宗留下来的几间正房的基础上不断扩修,也就有了现在的谢家大院。这个谢家大院里住着三户人家,正屋住的的谢国强的伯伯家还有谢家的老爷子,西面五间是三叔家,谢国强家住东面五间。
这一天的大院里沸腾了起来——老谢家有个孙子要会面!会面是一种特殊的仪式,是相中了的恋人在结婚前必经的程序,女方家会组织亲戚朋友到男方家摸清家底,男方家自然也要为女方的第一次上门悉心地准备,千方百计地展示家族的实力,同时还得应对女方来客的各种“拷问”。这种方式比起二三十年后女方质问男方是否有车有房更加直白,但是也更加淳朴。
男方家是谢家坝有头有脸的人物,石匠的手艺传承了几百年,子孙也都争气,把这门手艺不断地发扬光大。八十岁的老谢石匠早早地起来安排了今天的“活路”:家里的妇女们在头一天就安顿好了猪牛,国强他妈今天起个大早把家里收拾干净,桌子、板凳、柜子都得一尘不染;他伯娘负责招呼客人,炒落花生和南瓜子必须准备充足了,老鹰茶得熬上好几壶;他三娘负责中午饭的饭菜,腊猪脚早早地炖熟透了,腊肉也得煮的耙耙的,菜地里的蔬菜得赶紧摘回来洗干净;汉子们早上都放下农活儿,把各家像样的把式都搬到东屋里来;国民两口子伶牙俐齿的劲儿都得拿出来,决不能让杨家人问倒。
女方的阵容并不那么华丽:淑芳、淑芬还有她娘和淑芬的二伯娘、三婶娘,富顺意外地被选中,淑菲因为年龄太小并且需要上学而被淘汰。对全家人来说也是个大喜的日子,毕竟是第一个姑娘的婚事,马虎不得,虽然阵容不够华丽,但这群娘子军尤其是淑芳的伯娘和婶娘,都是出了名的火眼金睛和铁齿铜牙,孩子的终身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女方团队”一大清早就出发了。
富顺和姐姐、二妹都穿着爷爷给他们新买的衣裳和布鞋,但富顺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唯一庆幸的是终于有一天可以不干农活,但这留下的活儿早晚还是他去做。倒是淑芬,早就把辍学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路上和姐姐说说笑笑,两姐妹的心,就像路边盛开的胡豆花儿,还有上边飞来飞去的蝴蝶一样跳跃着。不开心的淑菲,在瘸子老爹的护送下去往学校,她一边抱怨着石板路到现在都还没有开始修建而导致她继续绕路,更不高兴的是,不能见证今天的热闹。
姊嫂三个,议论着谢家的家庭条件和为人处世的口碑,不到一会儿就到了谢家的院子里。
“哟,客来了,快点儿来坐,”正在院子东头水缸边洗菜的三嫂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路,“国强,喊你娘他们出来接一下。”
“快点儿堂屋里坐,”国强和他娘、他伯娘赶紧迎了出来,结过淑芳娘手中的随礼——两块儿枕巾、两斤红糖、两斤白糖。
进到堂屋,地面平整干净,堂屋中间墙壁是供奉的神龛;屋中央是一张刷过油漆的八仙大桌,桌上的茶盘是炒花生和炒南瓜子,四面是擦得干干净净的四条长条板凳;西面墙上挂着“十大元帅”的挂像,东面墙壁是**的挂像,还有一幅由“西冷印社”印制的美人图片的挂历;在宽敞的堂屋四面都摆放着整洁的椅子和条凳,还有两个大大的柜子,柜子上摆放着一台录音机;谢家的老爷子坐在正中央的藤椅上,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烟。
招呼来客靠东面坐下,国强的大嫂端着茶盘挨个儿端水,国民赶在后边送上花生和南瓜子。国强捡了一个与淑芳对视的位置坐下来,难免有些紧张。淑芬和富顺在靠近大门的位置坐下,国强父亲还专门给富顺递过了“梅花牌”香烟,富顺笑了笑拿在手里也没有点燃。其他人都依次坐开。王媒婆姗姗来迟,笑嘻嘻地抓了一把南瓜子磕了起来。
富顺并没有久坐,起身在院子里瞎转悠,他想起了烂泥沟自家的大院来。
淑芬也没有久坐,看着柜子上的录音机好奇,这玩意儿他还是在田老师的办公室见过,磁带放进去就能放出优美的曲子,她走过去翻了翻几盘磁带,都是些老旧的川剧,并没有她喜欢的邓丽君。
“哟,二妹子,这个可是个新鲜把戏,这个呀叫录音机,国强这孩子可孝顺了,去岔河打石头,专门在镇上给他公公买回来的哟,”王媒婆赶紧把这“新鲜玩意儿”介绍给杨家人,“瞧瞧,还有这个收音机,效果好得很呢!”
杨家其他人对这两样并不感兴趣,媒婆笑着说:“他几个嬢嬢,走我们到出转哈儿嘛!”说完起身拉起杨家几姊嫂就往外走,径直来到了国强家猪牛圈。
“国强一家人勤快得很呢,几爷子忙到打石头,猪牛还喂得肥嘛,”媒婆指着猪圈里四五头一百多斤的猪叫嚷着。
“这是国强他们一家人的乜还是和他叔叔伯伯一起喂养的哟?”淑芳的二伯娘发话了。
“额,我们家的,”国强的大嫂赶紧接过话来,“他们男家在外头打石头,我和娘在家喂猪牛、养蚕子,今年买了这几条猪,去年子过年卖了两条,杀了三条。”说完他们又到院子里指了指家里的田里、山林,还有带着杨家人参观了仓里的粮食和挂在斜房墙壁的几十块腊肉,姊嫂们对谢家倒还满意。
淑芳固然对谢家的家底好奇,但她更希望多了解一下国强。国强和淑芬并没有去看什么猪牛,在屋后的竹林里转悠。
“那个……谢国强,你成天的打石头,想过哪哈儿结婚没得呢?”其实也不善言谈的淑芳打破了沉默。
国强一下子更紧张了,不晓得该怎么来回来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该结就结嘛,我老汉儿说,这几年多打点石头存点钱,没得钱接不起婆娘,”老实的国强就是这么直接。
淑芳“噗”地笑出声来,“你存了好多钱了嘛?”
“不晓得,都是我老汉儿结账,”国强说,“昨晚上我娘在算,只要你们要的彩礼不超过一千块钱,都没得好大问题。”彩礼在当时的农村一直盛行,一般的彩礼包括粮食、现金还有些床上用品和副食品。
淑芳笑了笑,其实她自己也不晓得父母会要多少彩礼。“谢国强,你心里喜欢什么样的女娃儿嘛?”
“你这样的,长得好看又会说还会做生意,”在国强看来,淑芳在街上卖背篼属于做生意,“就是不晓得你看得起我不喽?”
“不晓得,你各家好好表现嘛,”淑芳心里比脸上还笑得灿烂,“山歌都不会唱,哪个会喜欢嘛?”
“我会唱的,我哥哥不要我唱,再说,你那个妹妹太凶了,唱不赢她,”国强着急地解释着。
淑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谢国强,我们准备修条石板路到玉皇庙,到时候你来帮忙嘛!”
国强使劲地点了点头。
淑芳和国强并没有交谈太久,因为国强的妈妈已经在招呼大家吃饭了。
谢家的汉子们已经在堂屋和阶檐上布置好了桌凳,桌子上摆上了碗筷和酒杯,满满的四桌,国强妈和两个姊嫂使出了浑身解数,满桌子的腊味飘香扑鼻。国民夫妇招呼客人和家族的长辈们坐好,国强的三弟忙着用传菜大木盘从厨房往桌子上送菜。先上来的是凉菜——腊烧猪肚、猪耳、猪肝和猪尾巴,油炸花生米、油炸虾片、凉拌折耳根;第二轮上来的是荤菜:糖醋鲤鱼、木耳炒腊肉、青椒肉丝、回锅肉;第三轮上来的是蒸菜:梅菜扣肉、咸烧白、粉蒸肉;第四轮上来的是素菜:炒豆芽、炒香椿、炒豌豆角、炒竹笋;最后上来的是炖菜和汤:腊猪脚炖大豆、莲藕炖排骨、鸡蛋蔬菜汤。
菜基本上齐后,国民带着二弟来到女方所在的堂屋大桌边,国强端起一汤碗酒,轮流地给杨家人敬酒。这边除了富顺,其他人并没有饮酒。小伙子倒也好爽,不管对方饮酒不饮,自己都是一口半碗下肚,看得淑芳直着急。倒是富顺兄妹俩,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伙食,哪顾得上什么敬酒罚酒,自个儿蒙头大吃,
席间,妈妈和两个婶娘征求了淑芳的意见,也都交换了意见,对谢家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淑芳二伯娘刚刚放下碗筷就叫过王媒婆来:“谢家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就得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噻,一哈儿和老谢家说一下,我们是高攀了谢家,谢家也不得小家子气噶?”
王媒婆自然是懂得杨家的意思,“这个没得问题的,谢家娶大媳妇儿都是五百彩礼、五百斤谷子,还有铺盖、毯子和枕头,你们放心,这个事我一哈就去和二哥说!”媒婆管国强的父亲叫二哥。
二伯娘并没有多说什么,杨家人也不是贪这些便宜,只求姑娘嫁的风风光光,谢家人能够待她如自家姑娘。谢家也是洒脱,问了国强没意见后,拿出了八百块钱彩礼,来的每一个客人一人一方手帕。
会面在午饭之后一会儿就结束了,现在还是农忙的季节,各家都有太多的农活儿,男方并没有留宿客人,互聊了家常之后女方便都离开了。
富顺打了一个寒颤,心里头嘀咕着:“天,杨家人真狠,八百……要是自己长大了娶媳妇儿,该到哪儿去找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