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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台幽王     家中谁寄锦书来txt下载     家中谁寄锦书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 回锅肉

    刘永翰叉着双手,在码头上和老板们说说笑笑。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接近年关的旺季让“棒棒”们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直到“江枫渔火对愁眠”。尽管多劳多得,但这一天十多小时的体力劳动,热汗变成了冷汗,越到晚上,挣这一分钱就越难。

    富顺远远地就看到了干爹,穿着厚厚的皮衣。还是那般飒爽英姿,不过更像一个指挥了胜仗的将军,正在与副将们“运筹帷幄”。也难怪呢,现在的“刀疤刘”已经是真正的刘老板了!江云市码头“永翰货运劳务公司”的大当家,手底下将近两百号人。他现在不仅仅做码头的生意、江云的生意,连江云市私立的对外劳务输出,也仅此一家。

    “干爹……”富顺背着满满的一背篼东西,站在码头上方的马路边招手。不过轰隆隆的汽笛轻轻松松地就把他的声音湮没,直到“罗麻子”看到这个昔日的“二当家”。

    “刘老板,你天天念叨的顺儿来了!”“罗麻子”真是好嗓门儿,冲着江边那么一吆喝,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随即又往阶梯顶上看去。

    “呀,真是,老板,千真万确,就是你干儿子!”另一个“棒棒”经过仔细确认得出结论。

    “顺儿……”刘永翰把叉腰上的手放下来,往石阶上跑去,“顺儿,你咋没来信说一声呢?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刘永翰走到富顺跟前,把他肩上的背篼揽过来背上,拉着这个和他个头差不多的大小伙子往职工宿舍区走去。“顺儿,你看,刚刚盖好的,现在总算有个样子了!”

    富顺看着这个穿着皮衣、系着领带,套一双大头皮鞋的“大老板”,小平头变成了乌黑发亮的大背头,脑袋上的刀疤被留长的头发遮住了——要不是近看,真认不出来这个大老板就是昔日的“刀疤刘”。

    “干爹,你整得好体面哟!”富顺是在找不到话来“赞扬”干爹。但从他的审美角度,更喜欢以前那个江湖气十足的“刘老大”,这副资本主义样子的“刘老板”,他着实欣赏不来。

    “嘿嘿,”刀疤刘摸摸他的硬邦邦的摩斯头,“其实我也不想整成这副德行,但是看下现在这些做生意的,不搞成这个样子没得人认你这个老板呐!”

    “也是,连我们石桥开汽车的司机都和你穿得差不多。穿这个冷不冷哟?”

    “不冷!”刘永翰突然放下背篼,叫富顺停下来,把身上的皮衣脱下来,披在富顺身上,“哈哈,小刘老板!”

    富顺不仅不习惯这个称呼,更不习惯这重重的皮衣搭在身上——尽管内层还有一层厚厚的绒毛。“干爹,拿去穿起,冷得很!”

    “不冷,送给你了,顺儿,你穿起,好看得很呢!”

    富顺把衣服拿在手上,跟在干爹后头。“干爹,那个仓库拆了?”

    富顺指着原先做宿舍的那个仓库的位置。那个占地上千平方的立方体,像个规整的盒子立在江边,门口悬挂着“江云永翰货物劳务有限公司”的牌子!

    “拆了,想了好多办法才搞下这块土地。整了三层楼,一楼是仓库,二楼有一半是公司的行政办公室,另一半和整个三楼都是职工们的宿舍。”刘永翰开心地介绍起他的得意之作。

    “那……我那堆石头呢?”富顺着急起了起来。

    “除了石头,你剩的书呀,尺子呀,都搬到二楼上去了!”

    “那我那对石头呢?”

    “石头……石头当时湘瑜非得要,我就找几个人给她送过去了!我以为你晓得呢!”

    “湘瑜?那么大一堆她全搬走了?”

    “是呀!顺儿,那真是个好姑娘!对了,你联系到她没得?”

    “没得,但是我听王广文说她出国了!”富顺带着伤感跟着干爹上了二楼。

    刘永翰打开总经理的办公室,开亮了明晃晃的水晶灯。满屋子都是清一色的红木家具,方方正正足有三十多个平方,办公桌的后方是一个巨大的旋转皮椅,桌子上放着两盆水仙花。墙壁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白盒子,干爹拿着遥控器轻轻一按,盒子里释放出阵阵热风——这家伙,国家领导人的高档办公室也不过如此了!

    “干爹,你这得花好多钱哦?”

    “反正现在国家有贷款,花国家的钱,怕啥子!国家以前是对不起我们这代人,现在想着法儿偿还呢!”

    富顺觉得干爹的话怪怪的。即便音色依旧声如洪钟,却再也没有了那些诗词的点缀,也没有了那些幽默的“流话”

    刘永翰放下背篓,招呼富顺在红木上发上坐下。白盒子里的暖气夹着沉闷的空气在屋子里蔓延,憋得富顺透不过起来。

    “顺儿,喝杯茶,这是正宗的云南普洱茶,好喝的很,教育局王局长的最爱呀!”刘永翰用暖水瓶里的开水给富顺泡过一杯茶来,“能给你搞到学籍呀,还真多亏了王局长!”

    富顺这才想起这次来江云的目的,不过他还没心思谈论这件事,因为饿了一天的肚子已经咕噜咕噜作响了!

    刘永翰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干儿子肚皮饥饿的呼唤,发表了一番长长的感概:“前半辈子我是白活了,这后半辈子才醒悟过来。这辈子我对不起好多人,我爹娘、我姐,还有马兰花,我也对不起我自己。后半辈子不能这么活了,以前欠下的债以后来还,现在日子好过,以后日子会更好过,把日子过好了那才是硬道理。现在公司注册了,场面撑开了,天天大把大把地数钱。这个钱呀,你不数不觉得,一数起来,才晓得真是个好东西……”

    “干爹,我饿了!”富顺听着那些话有些难受,瞬间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根本不是昔日那个重情重义的“刀疤刘”。

    “哦,你看我这脑壳……我去喊毛嬢起来给你整个点吃的!”毛嬢是大锅灶上做饭的阿姨。刘永翰起身往外走,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实的军大衣。

    “不了,厨房在哪里?我自己整起吃!这么晚了,人家都睡了!”

    “不用,你坐下。一个月开工资的嘛,再晚也要做噻!一下就整好了。”

    富顺坐在沙发上,心神不宁地看着墙上的几个大字——“宁静致远”。这是干爹最喜欢的一个成语,干爹说,它出自诸葛亮的《诫子书》,原话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意思是说要静思反省,不为杂念所左右,才能实现远大的目标。

    可而今的这个“刘老板”,把原本藏在心里的四个字高高地挂在了墙上,所谓的“宁静”,不过是这诺大的办公室里的深夜的“空灵”。

    “孬婆娘,老子说是一天几十斤肉都吃的完呢!原来每天晚上给他男人开小灶!”刘永翰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火锅肉,火气冲天地推开了门,把碗丢在办公桌上。吓得刚刚坐下的富顺又站了起来。

    “做啥子了,干爹?”

    “姓毛的婆娘,不用我喊,自己都在厨房忙活了,看到没得,晓得我干儿子来了,肉些都炒好了!”刘永翰冲着门外,带着明显讥讽的口吻。“滚进来!”

    富顺看着红着脸低着头的毛嬢——这个早就在码头的胖阿姨,和富顺也算是老相识了。“毛嬢,辛苦你了!“

    “辛苦个狗屁!我说一天长得跟个猪样,自己偷嘴,几个野男人也跟着尝腥吧?”

    富顺这才听明白,原来毛嬢悄悄在厨房给几个还在码头劳作的工作做了顿夜宵,被老板撞了个正着。

    “干爹,算了,他们做活路累得很,吃顿肉有啥子嘛!”

    “你懂屁!一天几十上百斤肉呢!不够他们吃,啊?”

    毛嬢的眼泪不停地往外淌。富顺赶紧走过去,一边给干爹递眼色,一边拉着毛嬢往三楼的灶房走。富顺安慰了胖阿姨半天,有拍下胸脯保证干爹不会因此把她撵走,这才乘了饭到二楼来。

    刘永翰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商海沉浮》,看到富顺下来,才把只有一丝热气的一碗肉推倒他跟前,“快吃,顺儿!”

    “干爹,你现在好凶哟!”富顺吞咽了一口米饭,又喝了一口快凉了的普洱茶。

    “不凶不得行呀,顺儿,现在码头将近两百个人,还要帮着市里头几家大公司揽工,不严厉一点,不光是我没得吃的,连他们都要跟着挨饿!我一年到头,给他们的钱,比他们在农村挖锄棒棒要挣得多的多!吃我的,住我的,连跑货运的几个老板都是,想我这样仁慈的老板少喽!”

    “干爹,毛嬢你打算咋个处理?”

    “连同他那几个男人,卷铺盖卷走人!”

    “她跟了你有七八年了吧?”

    “七八年?海葵子跟了我将近十年,最后是咋个对我的!”

    “那不一样,毛嬢也没得啥子歹心,就是给几个棒棒加个餐……”

    “顺儿,把肉吃了,全吃了,吃了我就不追究她!”刘永翰看着一块儿肉也不夹,一口米饭在嘴里打着转儿咽不下去的富顺,心才稍微软了下来……

第八十八章 碎花裙

    广文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他真害怕过了这个春节,再不去学校或者出去实习,爹娘问起来,会把老人的心伤透。

    不行,必须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十多年的读书生涯,教会他的不仅是文化知识,更多的是独立的思维方式。

    三年前,通过日夜勤奋的苦读,在分数线出来的那一刻他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尽管自己分数并不高,但也同时达到了县高中和江云建校的分数线。他还是选择了读中专。天天埋在书里的广文实在害怕再过中学的那种“苦日子”,要不是因为爹娘的压力,他真会直接辍学回家种地了!

    所以他选择了中专,至少不会再承受那种压力和痛苦了,并且可以很快实现父母的意愿——摆脱农门,到城里去做一个光荣的工人或者干部!

    成熟的广文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头。三年前的选择更多的受到父母的左右,但他觉得三年来他过得并不开心。城里的学生看不起农村来的,自卑的他甚至觉得自己脑子也不如城里人好使。

    他想回到农村,回到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去。因为他知道,就算是中专毕业了,以他在学校中等偏下的成绩,和自己的家庭背景,最终自己的档案不过是打回县教育局,再分配到某个乡镇一个正在没落的单位,然后领着一个月十多二十块钱的工资,喝茶、看报、养老、等死!

    这是他王广文想要的生活吗?不,绝不!如果是十年前那种大锅饭的记工分时代,他是不愿意回到农村去的,那样的集体劳作创造的不是人生价值,而是对劳动的一种讽刺!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土地不仅承包到户了,而且鼓励农产品商品化!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企业家将在农村诞生!

    “农民企业家”!一个新鲜而震撼人心的新词!

    亲爱的读者朋友,看到这里,我们对这个“痴情”的中专生应该有一个重新的认识了!他既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般怡然自得,也还不至于“有此美人伴在旁,断送江山又何妨”那般糊涂多情。

    广文要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先要迈出第一步!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对一个即将有一名成员摆脱农民身份的家庭,真的太难了!

    过完春节,广文的同学们就要去往大江南北实习,在大大小小的建筑公司、路桥公司当造价员、技术员、管理员或者建筑工,有家庭背景的将进入事业单位或者铁路局。他并不羡慕,只想在这山坳坳里头,把土地翻个个儿,刨出个金窝窝!那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算个逑!

    广文思来想去,还是打算把这些念头和淑芬谈谈。因为真正引导他有勇气作出选择的,只有自己的心上人。这些想法不能书面表达,因为他不但表达不清楚,更担心自己又写成糊里糊涂的情诗了!

    春节前几天,广文故意借道杨家湾,到李宦寺的幺姑家去!这次赶了巧了,淑芬正在家里头砍猪草!

    广文抚平急速跳动的心脏,鼓起巨大勇气叫出了心爱的姑娘的名字:“杨淑芬!”

    其实他心里想省略掉姓氏,可他知道,他们还不至于亲密到那一步——尽管在信里可以随心所欲,但面对自己美丽的丘比特之神,他还没有那个勇气!

    “广文——哥,你咋个来了?”淑芬停下手中的弯刀,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是淑芬自己用破被缝成的一个花围裙,小碎花点缀在胸前,溅到上边的青菜碎叶让增加了碎花的立体感!

    “我……我路过呢!去我幺姑家!”

    “李宦寺吧?我听我哥说过,上次……上次你来了咋个不坐下再走呢!”

    “哦,我赶路呢!”

    “今天不赶了?”

    “不……也赶呢!”

    “你赶路的话就不该绕到这里了!从石桥顺着河沟到李宦寺就半个小时,你绕这一趟,起码多花一个小时呢!”

    “那个……我找你说点事情呢!”

    淑芬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她害怕这个“厚脸皮”的大哥哥说出那些肉麻的话。尽管自己口齿伶俐,可如果面对唐突的表白,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淑菲,倒杯水出来下!”淑芬赶紧叫来妹妹,他王广文脸皮再厚,也不能当着自己妹妹的面胡来吧?“快坐呢!坐着说!”淑芬晓得,从岔河赶过来,也是十几里山路呢!

    广文倒是自如地坐了下来。“杨淑芬,你寄来的信我都收到了!我今天来是当面告诉你……”

    淑芬心跳跟着加快,他好害怕广文说出那句话。她无助地看着淑菲,这小家伙倒是识趣,递过水又走开了!

    广文接过水说了句“谢谢”,接着对拿着弯刀的淑芬说道:“我是想告诉你,我回农村来搞农业,不管你的事情,是我自己的决定……”广文侃侃而谈自己关于农村商品经济和农产品小企业发展的思路。

    没想到广文这些话比情诗更引人入胜,淑芬听得竖起了大拇指。“我认识你说的那个‘聂果仁’,要不我带你去找他?“

    “那真是太好了。现在发展农业得靠技术啊!”

    “啥子时候去?”

    “明天吧,我们在电站汇合!”

    “要得,不见不散!”

    ……

    ※※※※※※

    富顺站在码头,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和来来往往的轮船。

    不管是光鲜体面的生意人,还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不管是春风得意的政客,还是满面愁容的“棒棒”,在浩浩荡荡的长江面前,在残酷无情的时光面前,都不过是沧海一粟。昨天可能还是个生活的弃儿,今天就成了时代的宠儿;就算是呼风唤雨的大官,刚刚还和同仁们推杯换盏,不一会儿就锒铛入狱了!

    刘永翰“醒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新的时代这么美好,机会只垂青善于抓住机会、利用机会的聪明人,那些“之乎者也”、诗词歌赋,放在酒桌子上助助兴还行,还想过好日子、当生活的主子,还得多用用脑子、多钻钻空子!

    我们都知道,刘永翰不缺第一桶金。怎么用这第一桶金,他倒是费了不少脑子!李翔是他的突破口。

    李所长虽然是副所长,确是那场浩劫之后“超级高配”的过渡领导。一年前,他已经“平调”到南江区当副区长了!谁都知道副区长到刘永翰的码头吃过饭、喝过酒、剪过彩、提过字,片区里传言这李区长就是刘永翰拜把子兄弟!

    “刀疤刘”从没想过去注册什么公司,李区长三番五次的说他,一方面要给工人保障,另一方面也为刘永翰前途着想。

    老刘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带着身份证去了一趟工商局,没想到一提李翔的大名,原本冷峻无情的工作人员,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工商局的一个副局长还亲自出来接待他,几分钟就办好了证件。刘永翰第一次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尊重,看着《营业执照》上头法人代表一栏写着“刘永翰”的大名,内心激荡起年少的雄心壮志!

    刘永翰成立了公司,还是新生事物——劳务公司!不仅把水码头、旱码头的“棒棒”们收入麾下,还给江云大大小小的公司招工,听说还给国外输出劳动力呢!

    刘永翰的脑子着实好使。他晓得李翔不收礼,就给李区长写了一首诗,还专门找是书法协会的会长写成大字裱出来,落下“刘永翰”的大名,往李翔家的客厅那么一挂!李翔尽管是戎马出身,可偏偏就喜欢个诗词书画!

    李区长一高兴,到“永翰劳务公司”成立的现场剪了个彩!顺便大笔一挥题了字!

    这事儿很快人尽皆知,刘永翰的生意也如鱼得水,越做越大!忙于公务的李翔却被蒙在鼓里,他还不晓得码头上的“刘老板”已经是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了!

    直到他老婆郑云霞带回一个消息——不知道刘永翰通过什么方式,校长压着她给刘富顺办学籍,还必须发给毕业证!

    “这个刘永翰!还是一幅资本主义做派!我最近也听到些风言风语,成立了公司不好好做生意,三天两头的请客吃饭!”

    “老李,这个事事情咱也管不着,其实刘富顺的水平,已经高出一个中专生了!”

    “那也不能走后门嘛!一个一天学不上的农民,突然就拿到了这么高文凭,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情,人人这么干,对那些寒窗苦读的娃娃太不公平了!”

    “理倒是这么个理!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也别去管这个闲事,你也不分管教育,再说了,我们学校也不归区里管!”

    “那你就徇私舞弊?你就非得别给他办?”

    “不是……老李,我反映了,校长说是上头打招呼,我也不好说啥子!”

    “这个刘永翰,这是本事大了!上头,天王老子的上头也不能这么干!我明天就去找他……对了,你们上头是市教育局,哎呀,那边的一把手不是我战友老王吗?他咋个整出这个糊涂事?办学籍的事情你先拖一下,我明天去找一下王局长,咱可不能因为是老熟人就干糊涂事……”

第八十九章 喝醉了

    刘永翰晚上要去拜见一个重要的客人,他决定带上富顺。

    拜会的地方在江云大酒店。这是富顺第一次进入这么高档的场所。豪华的水晶灯照的人睁不开眼睛,名贵的挂画上都是些袒胸露乳的女人,忙忙碌碌的姑娘们大冬天穿着开衩露臂的旗袍,小脸上笑开了花……

    富顺蹑手蹑脚地跟在干爹后头,在酒店大堂等着贵宾的到来。酒店的崔经理亲自出来和刘永翰握手,还特地招呼服务员上了一盘点心。看样子老刘是这里的常客了!

    富顺坐在高档的皮沙发上,和身上黑色的皮衣浑然一体。可他却浑身不自在,生怕鞋底的泥巴弄脏了地面的大理石。漂亮的服务员送来一杯清香的茉莉花茶,他紧紧地攥在手里,杯子里的水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小波纹。

    “顺儿,冷吗?”刘永翰看着富顺颤抖的手,伸手摸了摸。

    “不冷!”富顺心里也纳闷儿,这亮堂堂的大厅里,也不见那冒热气的白盒子,不晓得哪里吹来的热风,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冷!

    “一哈儿来吃饭的是教育局的王局长,这个你一定要记住,叫他王伯伯就行了!他有几个是专门负责职业教育学籍和职校毕业生管理的科长,你也要机灵点招呼,你的毕业证就全靠他们了!”

    “哦!”富顺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搞不明白,不是回来照相和准备毕业作品设计就行了吗?怎么还和这些当官的吃上饭了!对这个农村娃娃来说这既不是他擅长的,也不是他愿意接受的。

    “顺儿,你记着两件事:第一,你是上过初中的,只是因为家里太穷了才没继续上学;第二,我是你干爹,更是资助你一直上学的人!明白了吗?”

    富顺听着干爹早就替自己编好的谎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更为了能有机会和湘瑜一起实现梦想,他决定,再听干爹一次话。

    “顺儿,别紧张,没什么事的,我也就是带你出来和他们见个面,这个事儿呀,十拿九稳的!”刘永翰说完后站起身来,他已经看到王局长的专车到酒店门口了。

    老刘赶紧迎了上去,左手打开车门,右手很自然地伸过去,和王局长热情地握手。“王局长,快里面请,外边太冷了!”

    王局长笑着下了车,门童赶紧拉开大门,把贵宾引入大堂。酒店的崔经理掐着时间点,再次亲自出马,把王局长一行有说有笑地带到二楼的“水仙厅”。

    富顺是最后一个进入餐厅的。这个一直低着头的小伙子,脸上的凝重和同行人的言笑显得格格不入,要不是刘永翰回过头,没人会知道这个“愣头青”将会和他们同桌呢!

    “老刘,我都说了好多回了,别这么破费,你看你整这个地方,我们就几个人吃饭,哪用这么大地方嘛?”

    “王局长,您就别取笑小弟了!这算啥子大地方嘛,就是个家常便饭。快请坐!”刘永翰一边拉开椅子,一边接过王局长脱下的大衣外套递给服务员。哎,谁能想到这个曾经吟诵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书生,在码头摸爬打滚一番,会整容成这副嘴脸!

    “是呀,是呀,王局长,老刘说得对,您来咱们这寒舍呀,这里就蓬荜生辉了!”崔经理赶紧补充几句,然后去安排酒菜去了。

    “来,顺儿,快叫王伯伯!”刘永翰把立在门口的富顺拉过来。

    “王伯伯……”富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样问候的话,立在王局长跟前一动不动,直到对方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他才放松了一点。

    “这就是你干儿子呀?哈哈,老刘,娃娃也是一表人才呀!叫啥子名字呀?”

    “刘富顺,‘富强’的‘富’,‘顺利’的顺!”刘永翰赶紧替高度紧张的富顺回答道。

    “好名字呀!刘富顺,我早就听说过你这个天才了!我们不能因为一张文凭就埋没了一个人才呀!对不对?”行伍出身的王局长,在部队当过政委,转到地方上的时间比较早,刚恢复高考就调到教育部门任职了。

    王局长带来的三个人使劲地点着头,其中一个姓李的科长竖起大拇指:“王局长,您惜才爱才并且能识才,中国的教育界多几个你这样的‘伯乐’,何愁没有‘千里马’呀?”这番话随即又引来阵阵赞赏。

    “娃娃的事情您就多费心了!顺儿,赶紧谢谢王伯伯!”刘永翰从皮包里拿出四条“大中华”来,给教育局的几个干部一人一条。“孩子的事情劳各位费心了,这几盒烟你们先抽着!”

    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集中在上司脸上。“看我做啥子?又不是不会抽烟!”王局把跟前的那条烟递给身边的一个科长,其他几个人又才把香烟放到各自的皮包里。

    “谢谢王伯伯!”富顺对这种感激的方式有些反感,他只盼望快点儿上菜,快点儿吃完离开这个地方。

    事与愿违,这顿饭足足吃了三个钟头。刘永翰的酒量确实了得,随行的几个人都醉得不省人事,唯他独醒。富顺也被干爹逼着喝了好几杯酒,小伙子却不胜酒力,众人皆醒的时候他早就醉倒了!

    刘永翰和崔经理扶着王局长往车上走。满身酒气的王局长拉着老刘说道:“你和李翔是兄弟不是?”

    “是兄弟!那是我的哥,您也是我的哥,大哥!”

    “老李今天来和我说,说我处理事情不够慎重,你说,你王哥做事慎重不慎重?”

    “大哥,您和老李哥是战友,出生入死的兄弟。要我说你们都是慎重的好哥子!”

    “老刘呀……当年在朝鲜打美国鬼子,我当团政委的时候,他还是个副营长……现在倒好,管到我头上来了……你放心……刘……刘富顺的事情我必须办,并且马上办!”

    “王局长,谢谢您了!”刘永翰把领导扶到车上,送走了那群烂醉如泥的宾客,被冷风那么一吹,也有了几分醉意!

    倒是富顺,在餐桌上趴了一会儿酒劲没了,看着满桌子剩菜剩饭,一个人在餐厅巴拉起干饭来。刘永翰结了账回到餐厅,跟着富顺又吃了几口饭,到厕所里呕吐了起来。

    富顺缠扶着干爹,准备往码头走去。“顺儿,今天……今天我们不去码头了,到家里去!”

    “家里去?哪个家里?”富顺来江云已经好几天了,他还真不知道刘永翰除了码头,哪里还有个家?

    “就在这边……这边……往前走,再往右,三单元二楼就是我家!”醉醺醺的刘永翰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地指着前边一排宿舍楼。富顺这才想起,刘永翰在这边有一套公寓,就是几年前丢给他钥匙的那套房子。

    “嗯,干爹,走吧!”富顺扶着干爹,往那边走去。

    不远的嘉陵江上还有零星的渔船点着灯火,模糊的虎龙山倒映到波光粼粼的江面,两岸的路灯给蜿蜒的长江镶上一条金色的彩带。冰冷的寒霜似乎凝结了灯光,雾霭笼罩着整个江云城。路边的火锅店还传出流里流气的行酒令——

    幺妹过来,

    二哥爱你,

    搧你荷花儿,

    撕你的裤子,

    捂你嘴巴,

    搂你的腰杆儿,

    骑你的肚皮,

    扒你的胸罩,

    久经考验,

    实在是安逸!

    刘永翰一路走一路吐,富顺几乎扛着他回到了住处。“干爹,钥匙呢?”

    “钥匙……要啥子钥匙,敲门,有人在的!”

    “有人在?”富顺有些不敢相信,干爹的屋子里会有谁在?“咚咚咚”反复几声敲门之后,门果然被打开了。

    富顺扶着干爹,看着开门的人,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

第九十章 上兰舟(第一卷完)

    富顺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同样惊愕的双眼还来不及躲闪,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泪水已经涌向了脸庞。左手托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右手竭尽全力地扶住门框......她想要转过身去,以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顺儿......快叫干娘!”满身酒气的刘永翰坐地水泥地上,拉着富顺给他介绍自己的新媳妇,“看我这脑子,我一定是喝多了......你和她......顺儿......”

    富顺腾地站起来,擦干眼角的泪水,从二楼连滚带爬地跑到大街上去。刘永翰刚想拉住他,却被上头的酒劲给绊倒在地。

    “谁叫你给他领家来的?”女主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扶起男人,又生怕动了胎气。“不是你说的要瞒着他吗?为了瞒着他,我连我娘的坟都不敢回去上!你倒好,直接把他领到这里来了!”

    “我......我......”刘永翰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倒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女人丢下“刀疤刘”,跟了出去。

    富顺奔跑在冷冰冰的街头。喧闹的城市顿时寂静了下来,朦胧的月色恍如太平间的一盏灯。刺骨的气息腾空而起,扑面而来,铺天盖地,如长江的大浪般汹涌着。虎龙山上的岚雾从高处俯冲而来,与江上寒冷的烟波浑成一团。寒气里弥漫着酸涩的忧伤,飘荡着一层厚厚的悲怆。

    富顺被这冰冷的空气包围着,却忘了这刺骨的冷。他脱下那件厚重的皮衣,把它扔到了大街上。无情的月光啊,冷峻地钻进那颗单纯的心房,孤独无助的小伙子颤抖着。

    那个在竹林里和他相互安慰的发小,那个为了他愿意付出生命与尊严的姐姐,那个在江边紧紧拥抱的姑娘,而今,居然在干爹的家里。是啊,她已经是那个家的女主人,已经实现了自己在城里有一所房子的梦想,再也不用一直漂泊,再也不用肩挑背磨。

    可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和干爹的年龄悬殊了差不多二十岁,就算刘永翰是他们的恩人,那也犯不着以身相许。“刀疤刘”口口声声对不起马兰花,赌咒发誓终身不娶。两年前,刘永翰不是指着桂英姐破口大骂吗?去年春节的时候刘永翰来杨家湾也没说起过桂英姐呀!

    要不就是桂英姐......一定不是这样的!富顺突然觉得,刘永翰就是个欺男霸女的“地主”,就是个厚颜无耻的恶棍!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做自己的干爹!富顺对刘永翰的厌恶愈来愈烈。他甚至觉得,“刀疤刘”的所有行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富顺觉得自己对不起杨桂英。这个跟着自己出来的流浪儿,糊里糊涂地陷入了魔爪,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并且,她现在已经怀上了刘永翰的孩子!

    富顺想要去带走桂英姐。但冷风告诉这个冷静的孩子,不可以!且不说桂英姐不一定会跟着他走,她肚里的孩子也不能糊里糊涂没了爹。

    那就自己走吧!什么中专文凭,什么当个工人?此刻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如果用那种卑劣的手段获得的文凭,有什么用?就算留在江云或者去了海西当个工人,脸又该往哪儿搁?

    “富顺,你等一下......”那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富顺顿住脚步,却没有勇气回过头。他害怕看到那张曾经活泼的脸变得忧伤,害怕看到那个纤瘦的姑娘变成腆着肚子的孕妇。

    “富顺,你听我说......”桂英右手支住腰板,嘴里、鼻孔里冒出大口大口的雾气。

    富顺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酸楚再次涌上心头。

    “是,一切都和你看到的一样。我现在是刘永翰的婆娘,是怀上了一个娃娃的母亲,用不了多久,他(她)就要来到这个世上。

    “我一直都没有离开江云。和你分开以后,我去了一个干部家里做保姆,离这里并不远,我有时间就会回来偷偷地看你。直到有一天你去了学堂,经常和一个叫湘瑜的姑娘在一起。我的心死了,我晓得,那个我一心想要嫁给的富顺不再属于我了。

    “我承认,我很傻。我天天躲在东家哭,我甚至不晓得你已经回杨家湾去了。有一天晚上我偷偷喝了很多酒,一定比你干爹今晚还喝得多。可能是上天注定吧,我鬼使神差戳到了之前的码头宿舍里。我叫着你的名字,钻进了你之前在会计室的小床上。我以为你在,以为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你。借着酒劲,我干出了无耻的傻事!那个有力的臂膀,那个宽阔的胸膛......我真的以为那是你。后来他抱着我,叫着马兰花的名字。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晚他也喝了!我睁开眼睛,看着那个紧紧地抱着我的老男人,扎人的胡须刺得我生疼。我哭着骂自己、打自己,想要挣脱。可他死死地抱着我,睁开眼睛冷静地对我说:‘桂英,做我婆娘吧!’我又开始打他、骂他,那一刻,我真的想一头扎进这长江里去!

    “他一直抱着我,他晓得我想什么!我一直捂着被子哭,等到我稍微冷静的时候他才去厨房做了点饭给我吃。他说他会对我好。我以为他只是为自己的错误自责,并没想过真正的娶我。哪晓得没过几天,他就在码头上摆了酒席,真的把我娶进了门。我们住进了刚刚你去的那所房子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幸福,第一次觉得有人疼、有人爱、有人舍不得自己。

    “他是个好男人。我晓得你接受不了,所以我们打算一直瞒着你。我娘过世的之后,他带着我回杨家湾给娘磕过头,可是我们不敢到山下来,怕你晓得怕你看不起我,更怕你看不起你干爹。

    “我们商量着给你弄下个文凭,你干爹为了这个事,整整谋划了半年,也不晓得喝醉了几回酒,睡了多少次马路边。有时候还是我去把他找回来。他说你是个好孩子,不能因为我们的尴尬,就对不起你。

    “是,他现在是公司的老板,挣了不少钱!我也享福,不但啥子都不用做,他还打算请个保姆回来。支撑他这么拼了命去挣钱的,就是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富顺闭着眼睛,白雾已经打湿了他灰色的毛衣。桂英擦干眼泪,从身后给富顺戴上一条围巾,温暖从脖子里传到了心窝里。这条熟悉的围巾,不就是干爹去年到杨家湾去戴的那一条吗?

    “我没事的时候就织围巾、织毛衣。每一次我都会织两样,一样给你的,一样给你干爹的。可他从来都不会生气,他总说,先存着,顺儿用不了多久就来江云了!

    “我晓得前几天你来了,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你来他就和你先在码头住着,先把你工作的事情解决了,以后再找机会和你说这个事。到时候,你也找个合意的人了,慢慢的你总会接受的。哪晓得那个醉鬼,喝多了把你带家里来了!”

    富顺抹了一把泪,转过身来看着桂英姐。灯光下的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滴,愧疚的眼神里藏着一丝幸福。此刻,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刘永翰的话,他多想真诚地祝福一下桂英姐呀!

    “桂英姐,回家吧!这里太冷了!”

    桂英抱着富顺丢掉的皮衣,递给冻得发抖的富顺:“穿上,和我一起去家里吧?”

    富顺缠扶着桂英姐,把她送到家里。看着酣睡在沙发上的刘永翰,富顺把皮大衣给干爹盖上。“桂英姐,我先走了!”

    “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桂英姐,对于你和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吧!但愿你真的过得很好。”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在这里过年吧!你干爹说,过完年就安排你去实习!”

    “劳慰你们了。我的事让他费心了,我晓得他花了不少精力和钱,我想办法再报答吧!”

    “你不回杨家湾?”

    “不回了。我自己出去闯一下吧!我想去找一个人!”

    “就是建校的那个女娃儿吧?”

    “嗯!”

    桂英笑着擦干眼泪。“去吧!看来还是你干爹了解你!”

    富顺再次走到鼾声如雷的干爹跟前,拉了拉那件黑色的皮衣。“桂英姐,我走了!你早点睡瞌睡吧!”

    “大半夜的,你去睡下,就算要走,也等到明天,和你干爹打个招呼!”

    “不了!”富顺说完,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去。

    富顺蜷缩在码头的一艘破船舱里挨到天明。第二天天一亮,就坐上了江云发往海西的一艘客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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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留给希望,一处留给故乡

    一处留给希望,一处留给故乡

    ——写在第二卷前面的话

    ○○○○○○

    我有些不舍却又仓促地完结了第一卷。

    暂命名为《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的这一卷,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写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主人公刘富顺终于还是解下罗裳独上了兰舟。至于要去往哪里,哪里才是他的最终目的地?我们都尚不清楚。

    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中国的农村和城市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期,正是这种天翻地覆之下暗流涌动的时代。

    1982年1月,**中央发出第一个关于农村改革问题的“一号文件”。随后的几年时间里,中央连续通过“一号文件”部署“三农”工作,推进农村经济政策改革。从“包干到户”到“合同订购”,从“合作经济”到“个体经济”,这让中国广大农村地区如沐春风,让八亿农民喜笑颜开。敢于先行先试的实践者、勇于“开放搞活”的开拓者,无疑是那个时代农村最大的受益者。就像小说里的聂仁昊,带领着农民们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

    但新事物发展的道路总是曲折的,它不但要受到旧观念的冲击,更要受到其他新事物的左右。就如那条上千年流淌的石桥河(潇水河),本是那一方乡民赖以生存和出行的母亲河,也是林木乡经济发展的唯一交通——水上之路。可它却被新生的“水电站”无情地割断,这个新事物方便了一部分人,也阻断了一个刚刚萌芽的科学农业生产方式。

    而这种方式是否可以复制,还有待检验。尽管铺天盖地的报纸传达着中央的农业经济改革方针,但在诸如石桥这样交通落后、观念落后、技术落后的山区里,方针的落地生根,变得尤为艰难。

    在故事的开篇,他们就修了一条石板路,而这条路究竟能够通往何处?或者它已经被那场天灾冲毁,但路的痕迹依旧,很多石板还没有被淤泥掩埋。谁又会去捡起那些石板,修一条全新的路,通往更远的地方,锄头和铁锹交到了下一代人的手中!他们究竟会接过工具继续开路,还是砸掉工具另辟蹊径?这都是我们将在这一卷中交代的内容!

    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直接推动了城市经济改革。但是,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国的城市化远远落后于我们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从“政企分开”到“简政放权”,从“三来一补”到“大进大出”,从“股份合作”到“对外开放”,几亿农民被悄无声息地卷入城市经济改革的大潮之中。

    一方面,民营经济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另一方面,海外资本大量进入中国直接雇佣农村廉价劳动力。中国经济究竟在怎样的冲击中发展?国营企业是否愿意的刮骨疗伤、做出让步?

    从百废俱兴到方兴未艾,农民和手工业者开始进入城市,他们开始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农民工”,这个群体,直到今天都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那么,农民工究竟如何进入城市,却又始终在城市的边缘游离?

    小鹿没有那么深厚的阅历和水平来解答这些问题,我只想通过某一个缩影把我想到的东西通过文字表达出来。就如私营包子铺的生意好过了国营食堂;就如本可以吃公家饭的何攀、王广文放弃了“铁饭碗”,回到农村端起了“土疤碗”;就如糊里糊涂卷入大城市的刘富顺。

    除了农民、农民工,除了工人、干部,在城乡也都新生了另一群人,用我们的方言统称为“老板”。他们或许是杨桂勇似的投机取巧者,或许是刘永翰这样“顺势而为”者,再或者会是我们这一卷将出现的“农民企业家”、“公司董事长”等等。不管是投机取巧还是“顺势而为”,在中国的历史上都能找到他们的缩影。可对于后者,他们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倡导者、践行者,不可否认,他们为经济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但在金钱和权利面前,他们究竟会随波逐流还是急流勇退,究竟会清者自清还是浊者自浊?在现实和虚荣面前,左右他们的究竟是贪婪还是收敛,究竟是**还是信念?

    这些事或人,在跳跃的文字里,或许会给我们寻找答案提供一点点线索——其实,历史已经给了我们的答案;并且,正在接受历史的检验!

    故事的女主人公,我想说她是个不平凡的人。生在一个破落的家庭,受过一定的文化教育,却承受着小农意识和传统观念的影响,小小年纪就成了家庭脊梁。在大好的农村发展形势面前,又苦于没有劳力,很有可能就要错失发展良机,成为时代的弃儿!这个美丽的姑娘啊,在别人享受爱情的年龄里,她是否也会同样得到幸福的青睐?

    对于故事的男主人公,他依旧是个平凡的人。和任何普通人一样,为了生存而打拼着。再普通的人,在时间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可正因为有了他们,某一段时间才能称之为“时代”。他们走过的每一条路,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有着时代的印记!无论他们愿意与否,时代都还是把担子压在了他们肩上,把使命赋予了每个时代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在这一卷里,第一卷埋下的很多伏笔会一一揭晓,在普通的生活之中,依旧会出现很多不普通的人物,让主人公们不断地成长。他们渴望爱情,也有权享受爱情赐予他的幸福。但在生存的打拼途中、幸福的追求途中,生活总是给人制造着各种坎坷,即使是平凡的人,他的一生也不可能一帆风顺。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扬帆了!

    很多时候,离开都是一种最无奈却又最无助的选择。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即便是“粉身碎骨”的选择,那也是带着浓浓的情,带着无私的爱,带着“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坦然,带着“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无悔。

    在他的身后,不是走投无路的万丈深渊;在他的面前,却是一望无垠的宽广海面……

    第一卷中亲情是主线,第二卷将以爱情为主线,我们暂且叫它《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吧!我以为,这种“相思”不会单纯的是爱情;那两处“闲愁”——我想,一处留给希望;一处,留给故乡吧……

    §§§§§§

    ps:请亲爱的读者朋友继续关注小鹿的《家中谁寄锦书来》,因为近期工作忙杂,我会抽出时间来更新。对一如既往支持我的人,小鹿在此一一谢过,也希望你们给小鹿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小鹿承诺,忙过这段时间,从四月份开始,保持每天两更,给读者大大们呈现更多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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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铁皮船

    “娘,我爹哈时候回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甜甜的忧伤。

    “快了,你看,你和娘一起把这盒子里的包谷数完了,你爹就回来了!”

    “你骗人,我昨天都数了一遍,全部放到了这边的盒子里,娘,为什么我爹还不回来?”

    “海棠,你数了是多少颗?”

    “这个少的盒子里还有七百三十九颗!”

    “我的小海棠真聪明,都能从一数到一千了吧?可是呀,这个包谷米米不是这么数的,不能一下子全部倒过来。你要像娘这样,每一天只能拿一颗到这边来!”谁能想到,这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已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了呢!

    “娘,我就要一下子全倒过来,我就要!这样我爹明天就能回来了!哇……”小海棠突然大哭了起来,“他们说……说我爹是个杀人犯,被砍脑壳了……”

    “哪个乱说!娘去撕烂她的嘴巴!”淑芳抱着哭成泪人的小女儿,强忍着泪水,“海棠,你爹没有杀人,他只是去给我们的小海棠挣钱钱买糖糖了!”

    淑芳说完,把小海棠轻轻地放到床上,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颗水果糖,“海棠,你看,这是你爹买回来的糖糖,多甜呀!”

    海棠破涕为笑,把水果糖放在手心里,然后十指交叉凑到鼻子上,闭上眼睛,从指缝间嗅到糖果的芳香。“娘,好香,爹爹身上也有这个味道吗?”

    “姐!”淑芬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

    知了在屋后长声短气地叫着“会热死……会热死……”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在屋顶的青瓦上,淑芳摇着手里的蒲扇,驱赶这逼人的热气。正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农民们都躲在屋子里,把清早摘回的桑叶扑倒蚕簸里——这大热天的,可没人愿意成为大地的铁板烧!

    “二姨,”小海棠抹干眼泪,这个坚强的小姑娘,很少在外人面前掉眼泪,“二姨,我外婆呢?”

    淑芬把一片荷叶扔在地上——这个遮阳的工具已经被晒蔫儿了!然后抱起穿着一件碎花小衬衣的海棠,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外婆在家头!”

    “这么大太阳,你咋个来了?”淑芳从篾席上拿来一把蒲扇,眼睛里露出一丝惊喜,随即是难以掩饰的恐慌。她多么害怕杨家湾那个水生火热的娘家又出了什么大乱子呀!

    淑芬看看小海棠,又看看大姐。淑芳赶紧俯下身子对女儿说:“海棠,去婆婆那边耍一哈儿哈,娘和二姨摆个龙门阵!”

    “嗯!”小海棠把手心的水果糖小心翼翼地交给娘亲,“娘,帮我把爹爹的糖果放好!”然后去了爷爷奶奶的屋里。

    淑芬扑腾扑腾地摇着扇子,“姐,七叔带来封信,说是姐夫要提前释放,可能这几天就要出来了!”

    淑芳正在收拾床上的玉米,把海棠撒在竹席上的玉米粒装进那个铁盒子里。听到淑芬带来的这个消息,她手中刚刚装好的盒子掉到了地上,一粒粒金黄的玉米撒得遍地都是。她呆在原地,泪水就如那些还在地上跳动的玉米粒,不住地涌出眼眶。

    “姐……姐……”淑芬放下蒲扇蹲到地上,和姐姐一起把玉米一颗一颗地捡到盒子里。淑芳突然紧紧地抱住妹妹,姐妹俩哭成了一团。

    “他……他啥子时候拢屋?”

    “说是下个月出来,七叔说他会去接。应该最多二三十天吧!”

    淑芳赶紧从墙角找来一把扫帚和撮箕,把地上的玉米连同灰尘一起扫进撮箕里。然后找来一块儿抹布,把柜子上那面堆积成灰的镜子抹干净——这个又黑又瘦的女人呀,已经忘记自己的模样了!

    “淑芬,你看,我这个头发太长了,来,帮我剪一下!”淑芳找来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哎呀,姐,我姐夫还有二十多天才回来呢!过几天赶场,我们去街上理发室剪,让他给你烫个波浪卷!”

    “嗯,也给海棠剪一下!这个挨千刀的,福大命大,劳改三年就出来了……三年……包谷我都数了一千零五十八颗了呀!”淑芳扯了扯被洗得缩水还满是补丁的衬衣。

    “姐,带着海棠去回家吃梨嘛!今天我着急跑来和你说我姐夫的事情,梨子都忘了摘几个!”

    “吃啥子嘛!不吃了,你们也要卖钱,今年是第一年结果,你和爹娘累死累活搞成那么一片果园来,富顺户口又拿起走了,蚕桑和土地都少了,就靠那点果木子挣钱了!”

    “姐,等姐夫回来,你们也种点果树嘛!没想到聂书记卖给我的品种真的那么好,今年少说都要收个六七百斤梨子,头场在街上卖,两角五一斤,这些果子也是一两百块钱收入呢!明年子靠屋角的也结果了,卖的就更多了!”

    “嗯,等他回来,先把你们家的整好再说,你看你,白白净净个姑娘,晒到黑黢黢的,哪个要嘛?”

    “没得人要正好,我和梨子树过日子呢!”

    “说是说,你和那个王广文怎么样了嘛?”

    “姐,你都说了你不说这个事情了的嘛?咋个又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一直在这里摆,你吃饭没得呢?”

    “吃了的,姐,不管我!对了,那天你就在说你家蚕子老遭苍蚊子咬,我去看下呢?”

    淑芳挽着妹妹的手,往蚕房走去……

    ※※※※※※

    王广文立在潇水河畔,手里握着一支斑竹做的钓竿。滚滚东去的潇水河因为近段时间的暴雨,水位不断上涨,那飘在水面的浮子也比以往拉得更深了一些。

    浮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广文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全神贯注地握住竹竿,期待着浮子的下沉。或许是湍急的水流带来的错觉,鱼儿并没有上钩。

    在他的身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橘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这些成株栽种的橘树,是广文从信用社贷款在林木乡买来的。去年秋天下种的时候,橘树已经半人高了,人工嫁接的枝桠向四面八方散去,到了春天都冒出了新芽,张牙舞爪地疯长。

    青涩的小果子已经挂满了枝头,再过几个月,这里将会是黄灿灿、红彤彤的一片,正在河畔的沙地里吸收养分的树丫将会挂满甘甜的橘子!

    广文的内心却并没有跟着随风招摇的树枝荡起喜悦的涟漪。在橘园的尽头有一处茅屋,那是这个果农的住所。而在离他不远的水湾边,有一艘破旧的铁皮船,那是他出行的工具。除了果园、茅屋和破船,他一无所有。不,他还有欠着信用社的一千五百块钱贷款。

    在茅屋的背后,有一条熟悉的小路,翻过两座山梁,住着他最亲的爹娘。说“最亲”,那还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而此时,这个“最亲”依旧存在于那种难以割断的血脉里。

    一年半以前,广文迟迟不去学校。他爹王东胜发现了异常,这都是农历的二月了,这娃娃既不去学校,也不去实习,成天的往姑姑家跑。广文先和幺姑交代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消息很快从石桥传到了岔河。

    “文娃子,你给老子不去学校、不去工作,想回来搞农业?老子花的这么多钱,你给老子拿去打水漂。”王东胜拿着锄头就要砸这个不成器的败家子!

    广文娘也咳出了血,哭着拉住他爹。“文儿呀,你快跟你爹说,你是说起耍的,你要读书,要吃供应!不是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啊,听娘的话,快去江云!”

    “爹、娘,我真的想回来。你们相信我,在农村不会比吃供应的挣的钱少,爹,你一个人做活路太累,我回来也可以帮下你!”

    “老子不要你帮,一天起早贪黑的,你娘病成这样,你给老子倒好,一句不想读了就不读了!”老王扶起婆娘,“滚,你给老子滚!要不去读书吃供应,要不去当讨口子要饭,我没得你这个儿子!”

    广文娘突然晕了过去。广文刚要过去搀扶,却被爹挥舞的锄头逼得退避三舍。他在地坝里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娘醒过来,他才转身离开。

    他并没有回到江云,因为他上个学期就申请了肄业,把户口迁回了村里。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小伙子,到派出所上完户口又办好身份证,硬着头皮去信用社贷了一笔款子。

    听说八里外的潇水村地多人少。广文找到村长,按照八十块钱一年的价格承包了这个无人耕种的小土坡。

    浮子终于重重地沉了下去,随即又冒出水面。广文轻轻地拉动鱼竿,鱼线被绷直,传来沉甸甸的手感,哈,一定是个大家伙!果然,一条一斤多的鲤鱼被拉到岸边。广文把它放进水桶,收起鱼竿。

    血染的红日已经从西山坠落,留下“一道残阳铺水中”。他提起装鱼的水桶,解下那艘铁皮船拴在岸边的链子,用力地往上游划去——绕过那个急弯,再往上游三公里多就是他曾经的家——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划着小船,把垂钓的鱼,送回阶檐的水缸里。

    因为,在那里,有他最亲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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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纪念馆(一)

    这座依山而建、顺势而上的小县城将发生一件大事。

    今年是从嘉苍县走出的一位开国领袖诞辰100周年纪念日。伟人已远去,浩气犹长存。伟人故居纪念馆刚刚落成,青铜雕像巍然地立在县城的至高处,俯瞰着这座山城的发展、望着故乡的方向,睿智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养育他的这片土地的深深眷恋。

    伟人的遗孀刘老太太决定回乡来看看。老太太已经七十五岁高龄,也是位跟随伟人南征北战、德高望重的老首长。首长的行程安排是从遥远的首都到嘉南地区,再到嘉苍县城,最后还要到伟人的故居去看看——一个离县城三十公里的小镇上。

    县委书记陈博年、县长张英德刚从地委回来,就让秘书科通知四大班子的负责人和有关部门的一把手到县委召开秘密会议。

    让陈书记没想到的是,伟人的遗孀真的愿意回来看看,并且已经发函到省里,层层布置下来,尽管老首长到嘉苍的行程不过一天半,但对这个小县城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荣幸呀!要知道老首长携家人回故乡还是二十多年前了!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又发展到什么程度?伟人提笔写下的亲切寄语和座谈寄予的厚望以否一一落实?还有短短二十天,做好接待的准备时间仓促,各项工作的落实和有关接待安排必须责任到人。

    会议开门见山,陈书记面露喜色地宣布了这个消息。在座的其他人开始交头接耳,也为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欢呼雀跃。但喜悦总是短暂的,当他们反应过来离老首长到来仅有二十天时间的时候,刚刚的喜悦一扫而光,个个愁容满面地把目光集中在了书记、县长的脸上。

    “根据首都方面传来的消息,刘老首长这次回来主要是两个目的:一个是看看家乡的建设情况,二个是到伟人的老家去给纪念馆剪彩和祭祖。咱们今天不说安全保卫的事情,这个行署已经在专门部署。说到家乡的情况,在座的各位比我清楚。不管是农业还是工业,咱们一直在拖后腿,不但在地区名落孙山,在省里那也是挂了号的穷县!更不用说伟人的故里,要不是今年修缮故居纪念馆,连颗像样的马路都没得!

    “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今天早上开会的时候地区领导讲出来的。我挨了批评,但是我不打哪个的板子!当务之急,是要想想我们的变化、我们的进步,我们到底取得了什么成果?首长来了,我们能够展现什么样的新风貌?”

    陈书记说完,看了看张县长,又看看几个分管副县长。“我这是抛砖引玉,希望来的各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想到的好点子、好想法都摆出来。”

    张英德就是之前分管农业、水利的身体微胖的副县长。去年老县长转非,他刚刚接过担子。张县长提溜着小眼睛,停下手中的钢笔,“刚刚在车上,我和陈书记也交换了一下看法。对于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必须高度重视,现在就成立个接待小组,梁主任,你先记一下,随后咱们印成小册子,再发到相关的人员手里头。陈书记亲自任接待小组的组长,我和马书记任副组长,小组下边设立接待办公室,杨泽进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室成员有……”

    奋笔疾书的县委办梁主任顿了顿笔,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杨泽进。这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接待办公室的主任不是县委办的主任,也不是政府办的主任,偏偏是水利局的局长!不过谁心里都清楚,陈老爷子怎么能不照顾自己的女婿呢?何况这话是县长说出来的呢!

    “刚刚陈书记也提到,我们能够给老首长展现什么?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张县长接着说。

    政协和人大的几个老头儿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要说的。张县长把目光集中在几个副县长身上。

    分管交通的副县长最先发言:“陈书记、张县长,在交通方面您放心。尽管当时还没接到通知有首长要来,但我们也是按照接咱们争取到的最高标准来修的路。您前几天也亲自视察了,县城到关山镇的柏油路在两位领导的争取下,按照省道的标准进行了修建,肯定经得起检验……”

    接下来,几个副县长都作了表态发言,大致内容无非是汇报一下工作成绩、拿得出手的工程或项目……

    闭着眼睛、把手交叉的胸前的陈书记突然拍了一下桌子:“陈词滥调!你们的这些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秘书科整理的材料里有的是,梁主任,下去再整理一下,到时候写成材料,以备老首长要听汇报。还有……”陈书记看了看还没发言的两个副县长,“要是你们两个还是他们说的那些话,就不用说了!”

    聂仁昊低着头一言不发,这个嘉南地区刚刚提拔的最年轻的副县级领导,十天前刚到县政府报到。陈书记对这个搞农业的副县长并不感冒,县政府也还没有研究他究竟分管什么工作,但终归是地委书记亲自提名,就算陈书记对这个白手起家的“技术副县长”并不感冒,在面子上,也得做出个样子来。

    “聂县长,听说你最近一段时间走了二十多个乡镇,啥子感觉?”陈书记看着三十岁出头的聂仁昊,心里嘀咕着,要不是他,自己的女婿杨泽进这次怎么也提拔了!

    “陈书记、张县长,全县的情况和我之前所在的林木乡差不多:农民想致富,可惜没门路;想要靠政府,政策又不对路!”聂仁昊直来直去的性格并没有改变。

    “聂县长呀,你刚刚上来,还需要进一步熟悉情况。你说说,老首长来,如果要选一样来展现我们嘉苍的特色,你觉得啥子最好?”陈书记倒想听听这个“刚愎自用”的家伙有啥子高论。

    聂仁昊把会议桌上的本子合了起来,“各位领导、同志们,我是个农民汉,说话直来直去,有啥子不当的还望多多海涵。正如刚刚书记提到的,我们嘉苍是农业大县、人口大县,但也是贫困大县!全县九十一万八千三百二十五人,农业人口就有九十万,占到百分之九十八,去年全县农民的人均纯收入才一百零三块,百分之八十的农村家庭是贫困户,宽裕户、小康户连百分之五都不到……”

    “聂县长,你这个答非所问的嘛!陈书记问你特色,你在这里谈数据!”张县长瞪了聂仁昊一眼,希望他适可而止。

    “张县长,我说的正是我们的特色——穷!”

    陈书记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聂仁昊说的数据确实让他有些难堪。这个当了十年革委会主任、三年县委书记的老陈,还有几年就退居二线了。他主政嘉苍十多年来,虽然说不上什么政绩,但能够让这个全地区人口最多的穷县不出现暴动、不饿殍遍野,他觉得也对得起这顶官帽了。现在聂仁昊拿这些数据来说话,这不是指着他的脸说他治县不力吗?

    “你接着说!”陈书记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也看到,几个老同志已经对这个年轻人竖起了大拇指,期待着聂仁昊的高谈阔论。

    “其实,穷在我们山区不足为奇。地形条件、自然条件、交通区位、农业技术、农民观念……本身就和人家发达地区有差距。除了主观因素,大多数还是受客观条件限制。今年国家不是在审评国家级贫困县嘛,我觉得,咱们的条件完全够,可以申报,更可以向老首长汇报。”

    “啥子?现在全国都在争着先富起来,你聂县长要让我们‘先穷起来’?”分管交通的副县长白了这个年轻人一眼。

    “穷没啥不光荣的,几年前你不是贫农还大学都上不成呢!穷也只会只暂时的!我要说的咱们嘉苍的另一个特色,那就是农民的勤劳——这才是最重要的,咱们的文件不都在说勤劳致富吗?为啥他们勤劳了没有致富?因为他们缺政策、缺资金、缺技术、缺销路,也缺一条从大山修往县城、地区和全国的大路。

    “老首长回乡调研,她本身就想看到一个真实的故乡。她是农民家庭出身,晓得农民的不容易,必然关心农民的疾苦。首长来了,省里的领导也会非常难得地陪着下来,我们的汇报一方面讲给首长听,更重要的是讲给省领导听。这样的话,政策、资金、技术等等好处都会接踵而至,只要她提出希望,省领导肯定会设法落实,今天你能往关山镇修一条省道,明天的就能把国道修进村里头!”

    “老张呀,聂县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关于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的事情,你再组织开会研究一下。老首长肯定不愿意看到咱们穷,但咱们确实也穷!要说现在的落后现状,我是要负主要责任的!”陈书记把聂仁昊的话前前后后思忖了一下,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陈书记,关于接待的事情,您看您先定个调子,泽进也好做方案。”张县长小心翼翼地提醒书记。

    “老张,咱们考虑问题还是不周全!这样吧,你刚刚定的接待小组办公室主任换一换,仁昊现在不是还没确定具体分管工作嘛,这次接待就让他来具体做!泽进,你跟着聂县长多学习学习,把方案做实做细,有什么具体问题,直接请示张县长就可以了!咳咳……”陈书记又咳起嗽来,“我这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今天先到这里吧,相关的人员配合聂县长。仁昊呀,你再点兵点将,在座的包括我和老张,都听候你差遣!散会吧!”

    杨泽进很勉强地笑了笑,然后起身和聂仁昊握手。

    大家都在期待着,聂仁昊这个光杆司令到底能到腾出个啥方案来!

第九十三章 纪念馆(二)

    聂仁昊被莫名其妙地抬上去,还下不来台了。

    这个人人眼红的好差事,就这么不经意地落在聂副县长头上。可是,换做聂仁昊,大家都觉得,那只能是个苦差事。且不说他刚刚来到这大院里,手底下也没个得力的人选,偏偏他的副手还是杨泽进——这个上次干部考察排在第一位却没被提拔的领导女婿,能给了他好果子吃?

    聂仁昊不这么觉得,他既没有推辞陈书记的决定,也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杨局长身上!他在林木乡指着修电站的人骂娘的话,早就传到杨局长耳朵里头去了!

    聂仁昊的升迁之路本身就是个传奇!这个毫无背景的“农民书记”,在林木乡号召乡民修路,突然从县里传来一纸公文——他被提名为副县级考察人选。

    他丝毫没有在意这个事情,组织农民自筹资金,沿着潇水河修筑一条石基路从水电站修到林木场镇。

    考察组从嘉南出发,一路颠簸到了林木乡。考察对象早就忘了那一纸公文,挽着袖子在河边抬石头。这考察组走了好几个县乡,遇到这样的考察对象还真是第一次。更让人诧异的是,考察组满头大汗地跑到河边,聂书记招呼他们在工地上吃了一顿“忆苦思甜”的野炊!乡长、副乡长码着笑脸,陪着考察组端着老土碗喝烧酒、吃野菜。

    酒足饭饱之后,考察组就在工地上和相关人员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谈话。没想到这些汗流浃背的干部和农民们个个对聂书记竖起大拇指。一切程序都在这烂泥巴路上搞完了,聂仁昊找来一台拖拉机,亲自扶着方向盘,远着坑坑洼洼的路面把考察组送到了乡政府。

    地委领导和组织部听取了考察组的汇报,对这个抬石头修路、靠技术种树、开拖拉机送考察组的乡党委书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嘉苍县委的推荐意见里头,聂仁昊排在倒数,可在地区农校当过一把手的地委书记王浩铭似乎对这个孜孜不倦的学生有些印象,专门嘱托考察组再深入了解一下情况。

    考察组第二次去的时候,正赶上林木橘园采摘最后一批橘子。刚刚抢修完毕的路,让林木的橘子销路很快又被打开了,从陆路到水路,林木的水果占领了岔河、石桥等好几个乡镇的市场。

    聂仁昊大大方方地招待了一回考察组——就在乡政府后山的橘园里头搞了一桌全橘宴——橘子茶、橘子酒、橘子饼、拔丝蜜橘、橘皮炖肉……聂仁昊说:“其实呀,你们还能来一回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丝毫没得贿赂的意思,这顿饭我是想要你们晓得、宣传、推广我们林木乡的橘子,它不仅仅是水果,从皮皮到瓣瓣,浑身是宝!”

    考察组这回算是正正规规吃了一顿饭,又到几个村组走访了情况。实诚的农民听说聂书记要去当大领导,不少人都流出了眼泪。这样懂农民、帮农民又甘愿当农民的书记确实难找呀!

    ※※※※※※

    杨泽进开完会,一脸不悦地回到家里。原来满肚子的接待方案,他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爸爸,我跳舞给你看吧!”巧儿看到父亲回来,兴高采烈地想要表演一番。这是杨泽进早就安排好的,纪念馆落成剪彩的当天,女儿要代表红军小学去做汇报演出。

    “嗯,跳吧!”杨泽进对孩子是亲切的,不管发生什么,他从来不会打击孩子的积极性。

    巧儿把磁带放进录音机,跟着《十送红军》的音乐节拍,在客厅里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巧儿跳得真好,到时候一定要好好表现呀!”泽进想起了接待的事情,满肚子怨气。他聂仁昊要展现嘉苍的“穷”也行,但女儿为汇报演出准备了大半年的节目可不能没了!

    “泽进呀,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妻子从厨房端来饭菜,“我们都吃过饭了!”

    杨泽进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自斟自酌起来。“开会呢!你猜对了,这次伟人诞辰一百周年,伟人的太太刘老首长真的要来!”

    “真的呀?那一定会来省领导,上次爸爸定的事情没得问题吧?”

    “问题大了!你晓得聂仁昊嘛?”

    “晓得,刚刚上来的一个副县长嘛!”

    “这回他负责接待!”

    “啥子?那不是都早先定好你的嘛!我回去问一下爸爸!”

    “不用了,爸爸也有他的考虑。让他折腾吧,这接待也不是个啥好差事,整得好还差不多,整的不好,估计就被打入冷宫了!下午会上的气氛也不好,谁来搞这个烫手的山芋都脱不到爪爪!”

    “也是,泽进,你也别为上次的事生闷气了。爸爸不都说了吗?你还年轻,机会也还有的是,好好干,提拔那也是早晚的事!”

    杨泽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陈书记说病就病,张县长每天急得焦头烂额。聂仁昊就跟不务正业似的,不在办公室做方案,天天在往农村里跑。今天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戴顶草帽的副县长,张英德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仁昊呀,还有十天老首长就要来了,行署天天来电话追接待的事情,你到底搞没搞方案?”

    “张县长,方案不是都给您看过了吗?”

    “我都说了你那个不得行,重新做!”

    “你给行署领导看了吗?”聂仁昊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当然这句话是不能让顶头上司听到的,“张县长,您觉得该怎么改?”

    “你这里头既不安排车辆,又不安排食宿,算啥子方案嘛?”

    “那不都是政府办在做吗?”

    “那你也写到方案里头嘛!还有,听说你把想伟人故居的瓦房改成了茅草屋?”

    “张县长,我正想和您汇报这个事情。我去看了纪念馆,怎么伟人的故居从茅草房变成了大瓦房了呢?”

    “伟人父母健在的时候就改成瓦房了嘛!至少有一半是瓦房!”

    “可是现在全是瓦房。二十六年前老首长跟着伟人回来过一次,那个时候还是茅房吧?”

    “那个时候条件差,上级指示还原成茅房的!”

    “我觉得还是应该还原一个真实的故居。一方面是尊重历史,另一方面更是尊重伟人和首长!”

    张县长点了一根烟,又扔给聂仁昊一支。

    “哎,仁昊呀!这个事我看法是一样的,但是……但是这是县委的决定,你也别拗。我和你是老相识,也晓得你有大能耐。让你当接待办主任,你也看得出来,县委那边的意见很明显,并不是说你能耐让你上的,而是你的能耐过头了!他们现在是撂挑子不干,我们是剃头的担子一头热。我天天觉都睡不着,生怕出大乱子。其实方案我已经叫办公室做好了。你能不能听老大哥一句劝,按我们拟好的方案做?你刚上来,还没有适应这个大院里头的道道,该让还是得让,你说咱们穷,但是人家觉得是要打资源牌!我们穷乡僻壤的,有啥子资源?这个资源就是水呀!嘉陵江的支流遍布八十多个乡镇,正好水流落差又大!你说说,农业没有肥沃的土地,工业又没得传统的项目,那就靠水吃饭,咱们第一步解决了啥子问题?用电的问题呀!这是高科技,全县五年时间修了十多个水电站,解决了将近一百万人的用电问题——这才是我们该向老首长展示的呀!”

    聂仁昊之前确实对水电站很反感,但是现在站在县政府的高度,在机械化日益推广的今天,电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陈书记和杨泽进主张的小水电站确实发挥着重大作用。至于林木乡的交通,现在不也解决了吗?

    “张县长,这样吧,水电站的事情也作为展示的一个方面,这也是咱们取得的重大成效。关山镇不就有个水电站吗?正好带老首长去看看。但我想……老首长参观完水电站顺便在电站附近走一走,看看那里农民的情况!”

    “好,仁昊,这个事情你去安排!安保、食宿、车辆的事情我来做!”张县长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了秘书科,“请刘主任进来一下!”

    聂仁昊走出领导的门,长叹了一声。

    是呀,离首长回乡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要说没有压力那是假的,他几乎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把这两年关于领导视察的报道一字不漏地梳理了一遍,县委秘书科送来的材料他也是逐字逐句地修改。

    报道上关于接待的政绩宣扬与秘书科的汇报材料如出一辙,要展现一个真实的嘉苍真的太难了……

    ※※※※※※

    我们暂且把聂副县长搞接待的事情放一放。把目光放到与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形成鲜明对比的海西市!

    海西古属吴地,因在黄海之滨、东海之西而得名,古人云:“江南自古多良田,海西万里船。”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海西就有了“东亚伦敦”之称。

    和江云不同,海西的马路更加平坦,也更加宽阔。如果说江云的黄包车和汽车交织算得上“川流不息”,那海西的电车、公交车、自行车和小轿车来来往往,真的是“车水马龙”了……

第九十四章 热糍粑

    长江从这里入海!

    无数条支流汇聚而成的长江,终于奔向了母亲大海的怀抱。在这里,它就像一个掉光牙齿的老人,又到找回了童年的那份天真。在经历了风起云涌和潮涨潮落之后,最终趋于风平浪静。或许它还壮志未酬,或许它也欲说还休……

    人亦如此,童年时天真无暇,暮年时返璞归真。长江通过两种特有的方式找到了儿时的欢乐——它把自己还原成最初的千沟万壑,在平坦的海边演变成多级分叉的三角洲;它洒着幸福的泪水,毫不掩饰地扑向“妈妈”的怀里。

    夏天傍晚的海西,海水与天空一样蔚蓝,浪花与云朵一样酥软,夕阳与海风一样亲切。只有在此时此地,才能深刻地理解雨果先生的那句话——世界上最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

    富顺的心灵是广阔的。

    无形的生活枷锁把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牢牢锁住。就像那一砸冷冰冰的钢筋,被无情的水泥和鹅卵石包围着,然后凝结出一根笔直的柱子,挺拔成一棵坚实的脊梁,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富顺的心灵天空几乎是由两部分组成:如果说求知是他的灵魂,那爱情就是这个灵魂的工程师。引导着他求知的是他苦苦等待的爱情,他好害怕那个从国外回来的高级知识分子,看不起这个曾被誉为“天才”的施工员。

    其实“施工员”这个称谓是富顺自封的。确切地说,在这个当时海西最大的建筑工地上,上千名工人在同时施工,真正称得上“施工员”的,都是华建三局项目部的正式工人,不过百余人。工地上近千临时工,挥洒着最多的汗水,却领着一个月三十七块钱的最低工资。

    富顺加入这个群体还不到一个月。可他是多么满足于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呀!

    九个月前,经历了将近十来天的水上颠簸——也在床船上度过了一个孤独的春节之后,富顺终于到达了这个号称与已经与国际接轨的大都市。除去船票和一路的花销,富顺身上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

    他本以为海西是和江云一样的城市,至少在海边的码头或者港湾可以找到一份下苦力的活儿,起码解决吃饭不成问题。可他一下轮船才晓得,海西的货运是机械化运作的集装箱,基本不需要人力;就算是需要苦力的搬运队,那也是“地头蛇”的天下,且不说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那咿咿呀呀的海西话就跟说外语似的,根本听不懂。

    富顺捏了捏兜里的十二块三毛钱,他实在舍不得花上两毛钱买一个包子,挨过这几天他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呀——在这马路宽阔又一尘不染、人们穿着讲究又光鲜体面、建筑考究又浑然一体的大城市,连讨口的都不好意思光顾吧?

    还好在临走之前去江云码头取了被子、衣服和书,要不然这料峭的倒春寒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呢!马路上固然寒冷,当然找一处挡风的避难所并不难——那些弄巷里,也有不少给城市抹黑的流浪汉呢!

    海西的抄手没有石桥做的好看,但价格却翻了好几番,并且改了个奇怪的名字叫“云吞”。在海边游荡了三天,也饿了三天肚子的富顺终于掏了五毛钱买了一份“歪云吞”,连汤带虾仁地全灌进肚子里,顺便买了个包子——他期盼着这个小包子能让自己再挨上三天。

    到了第四天,富顺终于找到了“组织”。在海西东大桥底下,清一色的穿着破烂、衣衫不整的青壮年,有带着木尺、墨斗的木匠,有背着锤子、錾子的石匠,还有拿着抹子、灰刀的泥水匠……或许他们刚从农村过完年刚到城里,或者他们和富顺一样,连个家都没有——有很多卷着铺盖的匠人差点倚着破棉被睡着了呢!

    富顺看看自己同样破破烂烂的脏棉衣,把边走边看的那本书藏到帆布包里,也加入到这群任人挑选的队伍之中。

    富顺把破被放到桥墩底下,靠着一个看上去相对面善的揽工大哥旁边蹲下,期待着能有东家把自己相中,然后带走——他已经看出了门道,那些体面的城里人要的是吃得苦、出的汗的劳动力,富顺坚信,自己很快就会被挑走。

    “哪个地方来的混小子,爬开!”面善的人说话并不善,刚刚还打着盹儿,富顺刚一下脚,他就睁开了眼睛。

    “大哥,我看你们在这里找工,我也来凑个热闹。”富顺满脸堆着笑。

    “凑热闹远点凑呢!我这边没得啥热闹的!”看样子“善面人”火气不小,可能也好久没吃饭了。

    富顺从兜里拿出中午买的那个包子,递给火头上的“邻居”,“大哥,先吃点东西呢!”

    “邻居”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嗅了嗅,一口把包子咽了下去,打了几个长长的嗝之后又闭上眼睛养神去了——看样子包子起了作用,他这算是默许了富顺靠边蹲下来。

    不过今天的“蹲点”找工作一无所获。看来人们还沉浸在正月的休闲之中,东家也还没有要紧的活儿非得出来招工。那些安静的建筑工地和烂尾路桥不都没见任何动静吗?

    “大哥,晚上我能跟你在这儿挤挤吗?”夜幕降临,揽工汉们就地打开铺盖卷儿,准备在这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行,再买个包子!”

    富顺心里嘀咕着,我去那边弄巷里睡一夜,一分钱不花呢!可他想到这有利的地理位置,又不得不委曲求全。要知道,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有新的揽工汉从别处涌来呢!“成,大哥,你帮我看着行李,我这就去买!”

    当富顺买好包子回来的时候,不仅没见着刚刚那个面善的揽工汉,连自己的行李和铺盖卷都不见了。

    富顺几乎哭出了眼泪,看着其他已经睡去甚至还在瑟瑟发抖的“同路人”,想到自己那十多本建筑专业的书,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他望着天空的那一轮皓月——圆圆的玉盘闪着洁白的银光,他才想起今天已经是农历的元宵节。在海边的都市,本应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盛世佳节;可对于这些流浪的汉子们,却只能哀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千古绝唱了!

    他们大多并不懂得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包括富顺。这个惆怅的揽工汉,掰了一块儿包子放在嘴里,不禁苦笑了起来!明月何尝不可怜呀?从初一到十五再到三十,从新月到满月再到残月,它始终那样孤独,连离它最近的星星此刻仿佛也藏匿了起来。

    “兄弟,你是嘉南人吧?”一个亲切乡音从身后传来,随即递过一块儿热糍粑。

    “哦!”富顺回过头,看到一个带着瓜皮帽的“小个子”,“你是?”

    “我们是老乡,也在这里揽工,下午就看到你了,为啥子大过年的跑着桥头脚下来了呢?”

    “哎,一言难尽,老乡,来,吃口包子!刚刚我掰的,给你!”富顺红着脸递过半个包子,对于那块热腾腾的糍粑他实在无以回报。“想不到在这里还能吃到家乡的糍粑!”

    “是呀,还是去年搞的,刚刚在那边生了堆火,烤热了拿过来的,走,兄弟,过去烤火,那边还有几个老乡!”

    “走……”富顺看到桥墩下的火光,那是一种令人激动的温暖呀……

第九十五章 行酒令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是在那个年代的异乡,除非迫不得已,是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的。

    “兄弟伙些,遭你们说中了,这位小兄弟也是喝着嘉陵江的水长大的,嘉南人!”“小个子”把富顺带到火堆边。得亏今天是正月十五,海边、江边到处是点着火的灯笼或者孔明灯,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在意这堆柴火了。“下午我们就听出来你是老乡了!”

    “几位大哥好,我叫刘富顺,是嘉南嘉苍县的!”富顺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打量起这三个黝黑干瘦的老乡来,看样子年龄都在三十来岁。从身旁的家伙事儿来看,领他过来的“小个子”应该是个石匠,另外两个是木匠。

    “出门在外,能听到‘巴山蜀水’几个字就格外亲切,没想到还来个我的老家人,哈哈,刘……小刘兄弟,快坐下来!”说话的是三个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手里握着一杆叶子烟枪。

    “大哥也是嘉苍人?”

    “未必还是说起耍儿的乜?嘉苍县五龙乡人!‘嘉陵江水哗啦啦的流,苍山脚下吆起老黄牛。不要问是哪座山哪座楼,一起向黎山老母磕个头!’”“老烟枪”吆喝了一段家乡的山歌,听得富顺泪流满面,听得其他几个老乡拍手叫好。“膈是没哄你娃儿嘛!

    “五龙我晓得,我大哥……我大哥去过!”

    “哈哈,现在不说啥子嘉南嘉北,也不说啥子嘉苍嘉溪,出门在外,都是一家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朱大哥,这是王大哥,我你已经认得了,叫李国林!”说话的是刚刚把领来富顺的“小个子”。

    “朱大哥、王大哥、李大哥,还请多照顾哈儿小弟哟!”

    “出门在外,相互照应!‘铁拐李’,你下午不是说晚上有好东西整么?拿来噻!”姓朱的“烟枪大哥”把叶子烟掐灭,剩下的半截又装进一个装过洗衣粉的袋子里。富顺这才发现,李大哥的脚可能受过伤,走路有些瘸。

    “等到哈!”“铁拐李”就跟变魔术似的,从棉被里掏出一个铁罐子晃了晃。拔开塞子,“半壶响叮当”的酒香扑面而来!

    “嘉酒!呀哈,朱大哥,你和小刘兄弟的家乡酒!”王大哥闻着味儿就猜出了酒名。

    嘉陵江畔的酒,虽在名气上比不过赤水河的清香,也比不过沱江水的醇厚,但要说味道,也不见得会差到哪里去!

    “果然是好东西!来,我这里还有一把生花生,‘王癫子’,你算是有口福了!花生下酒,越喝越有;我们还有糍粑下酒,那是美味在手呀!”“老烟枪”满口的煸嘴话,听得大家笑哈哈,几个人忘记了这初春的寒冷,也无视那夜空热闹的焰火。

    王大哥的“癫子”的“雅称”来源于对酒的嗜好。可见他不但嗜酒如命,而且时常喝醉撒酒疯。

    “我说‘铁拐李’,你这半壶酒,还不够我润喉咙……”“王癫子”话没说完,就要往嘴巴里灌。却被“老烟枪”给拦了下来:“够不够也就这点酒,你想喝,我们也想喝。何况今晚上是大年十五,我们又添了个新伙计,这样子,刘兄弟,你先整一口,剩下的,我们划拳!”他把酒递给了富顺。

    富顺赶紧摆摆手,这嘉酒的酒劲是出了名的烈,自己平日里就很少喝酒,何况今晚的酒也不够三位大哥喝的。

    “整一口,不要嫌弃,我看你斯斯文文的,是不是没做个活路?嫌弃我们的酒孬是不是嘛?”

    “做过的,做过的!”富顺赶紧往嘴里倒了小半口。

    “好,兄弟也是个爽快人!剩下的酒,我们公平起见了哈,行酒令!赢了的喝酒,输了的干巴巴看到!”

    “行啥子令?”“王癫子”看到富顺嘴角溢出一滴酒来,惋惜地咽了一下口水。

    “老规矩,从一到十,再从十到一,不重复,不充数,不能停顿超过一口烟的功夫。可以是同音字,但必须说得顺口。数得上来的,整一口;数不上来的,递给一下个!咋个样?”“铁拐李”把规则制定出来,将酒放在“老烟枪”跟前。

    富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人家划拳都是输家喝酒,这赢了的还得喝酒这真是第一次见!

    “老烟枪”张口就来:“一根老烟杆,跟了我二十年;三天见不到,四肢打闪闪;五更来一杆,六神回魂丹;七窍生紫烟,八面威风显;酒也抵不过烟,实在赛过活神仙!”他话音刚来,提起罐子咕咚一口。

    “你这个人,都说了‘酒也抵不过烟’,还搞这么大口!”王大哥夺过酒来,“十有**气死你,六六大顺好安逸,五讲四美三热爱,二分之一是我的!”富顺瞪着着大眼睛,没想到这酒疯子竟然晓得报纸上的“五讲四美三热爱”。

    “王疯子”的酒令倒是简单,可罐子还没抬起,就被“铁拐李”抢了去。“你这个不算,老子们的酒令是一个数字一句话,你这四句话要不得!”

    “哪个说的要不得,你最开始又没说一个数字一句话,你给我拿来!”王大哥酒还没喝,已经面红耳赤起来。

    “等到!就算是不用十句话,那你这里头也没得‘七’嘛!”李大哥继续刁难。富顺掰着指头思考着。

    “龟儿子,你是聋子乜?”王大哥开始小心翼翼地抢夺,生怕把酒洒在地上,“老子说的第一句‘十有**气死你’,‘气’死你呀!‘气’呀,你说的同音要得的。气呀!”

    “算了,他这个也作数,‘铁拐李’,给他,但是‘王癫子’,你不准一口整掉二分之一哈!”“老烟枪”出来主持公道。

    李大哥极不情愿地交出酒壶,王大哥刚把罐子嘴对到口里,又被“铁拐李”夺了过去。“该我了!听好了哈!我绝对不耍赖!一心一意想做回大生意,二龙戏珠害老子亏了一大笔;三更半夜冷到流清鼻涕,四肢冰凉冻坏了我这小身体;五湖四海我无处可去,流浪几年跑来了大海西;妻离子散我独自抹泪滴,霸王当年都能自刎别姬;久而久之认识了几个好兄弟,石匠木匠一起把活路做起!”

    “铁拐李”跟着“王癫子”木棍敲击罐子的节拍,几乎含着泪行完了酒令。李国林确实有一段难以言说的辛酸史,这个打石匠,本来想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做点珠宝生意,却被人骗得个精光。因为棺材老本儿都赔了进去,没脸回乡的他到处流浪,年纪轻轻腿就冻出了毛病,最后还得拖着那条有病的腿操起石匠的手艺,在海西讨一碗饭吃。

    “铁拐李”猛灌了一口,把酒壶递给富顺。“小兄弟,来!”

    这样的酒令在嘉南、嘉北和江云都很流行,富顺虽然没行过酒令,但也听过不少。当然他可以装着不会,然后把酒罐子递给“老烟枪”。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怕抿一口,他也不能认了这个怂!

    “一轮明月当空照……”

    “等等!”富顺刚一开口就被“王癫子”给制止了,“你输了,小兄弟!”

    “人家还没说呢,咋个就输了!”“老烟枪”和“铁拐李”迷惑地看着“王癫子”。

    “亏你们两个还是老拳师!从一到十,再从十到一。‘铁拐李’,你刚才是‘十’结束的是不是?

    “是呀!”

    “那他就要从‘十’开始!他先说‘一’,自然就输了,朱大哥,该你了!”

    朱大哥无奈地笑了笑,“兄弟,对不住了哈!你得记住了,下回整对了哈!这个‘王癫子’还没喝醉,我也帮不到你。等下他喝醉了就记不到这么清楚了。该我了哈……”

    眼花缭乱的焰火在天空炸响,彩色的烟花让孤独的明月黯淡下来,然后藏到了乌云里头。只有天边的几个星星还探着脑袋,看着这世间借酒浇愁的人们。

    富顺在三个大哥的帮助下,熬过了寒冷的初春。这个踏实的小伙子,不仅有一身力气,还有一脑子智慧。他用木料和滑轮发明了简单的“塔吊”,节约了很多劳动力;在修复观音庙的工地上,他的一个小小建议,让四根柱子就撑起了原来十八根柱子撑起的寺庙……

    在不断的人际交往中,富顺曾经的内向性格有所改变。尤其是那三个嘴贫的大哥,深深地影响着他。他们不仅会说家乡话,还会说海西话,甚至会河南话、安徽话……这些劳动中快乐的插曲,让他忘掉了很多生活的烦恼,也学会了很多生活的技巧。

    刚刚结完一单活儿,富顺跟着三位大哥又蹲到了桥底下,等待着下一个东家的到来。

    “快走呀,华建三局在观音庙大街招工啦!”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在桥下流传开来。

    消息立马带来小小的骚动,随后是不可遏制的轰动——这些成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做了上家没下家的劳力们一哄而上,朝观音庙大街跑去……

第九十六章 纪念馆(三)

    嘉苍多山,但是山并不高。

    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可这句话在嘉苍则行不通,因为这些海拔最高不过七百多米的小山都有自己的名字,并且在老祖宗的故事里,大大小小上百个小山峰都是神仙幻化而来,或者有过神仙在山中修行。

    可要细数嘉苍赫赫有名的山,还真说不上来。如果非得说在嘉苍县这地界儿上小有名气的,得数金山、关山和黎山!

    黎山我们在第一卷已有交代,因“黎山老母”而香火传承。金山是县城所在地。一说是“太白金星”曾在山中修行,故此得名;另一说是“八大王”张献忠起义的时候,在山上藏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至今仍未发掘。

    金山脚下有一条状元街。东起金山书院,现已更名为“红军学校”了;西至见龙祠,而今,见龙祠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嘉苍县委县政府的大院。

    状元街的尽头有一座“状元牌坊”,高一丈七尺,上书“宋状元李景阳故里”。

    李景阳,嘉苍人,宋太祖乾德二年甲子科状元。他出世不久,家遭不幸,三岁时父亲去逝。孤儿寡母,不能生活,便跟随母亲王夫人到舅父王由之家度日。由之虑其妹年轻守寡,恐出意外,败坏家风,强令改嫁,其妹不从,一天深夜,给兄留书一封,请他念舅甥之情,好好照顾年幼的景阳,便逃到金山东南的观音庵削发为尼。

    王夫人出走后,王由之十分着急,四处查找,杳无音信。他怜景阳年幼孤苦,毅然承担抚养义务。景阳七岁入私塾,勤奋好学,成绩优异。不几年,学业大进,赴京考试,名压通场,夺得状元。功成名就,奉旨回乡省亲。四处寻访,不想其母早于十年前病逝于观音庵中。母亲墓地,野草萋萋。为报母亲生育之恩,便在观音庵侧建“报恩寺”一座。

    景阳省亲回京,被授梓州刺史,总理巴蜀财赋、军马。他为官清正,功业一时推重。著有《景阳集》二十卷。景阳死后,葬于金山山腰观音庵旁。

    清道光十四年,金山书院建成后,时任知县建立状元牌坊,亲书坊额——“宋状元李景阳故里”牌坊立于书院前,又亲命“状元街”。

    这样的历史故事在中国任意一个小县城都能被发掘,所以,金山的名气并未大作,反而输给了离此三十公里的关山!

    此刻,杨泽进站在金山顶山的望月亭!这是他最常去的地方。这个农民出生的干部,带着家国情怀的伟大抱负,本以为可以在不惑之年像李状元一样大展宏图、主政一方,没想到,此时竟还只是个小小的科级干部。不仅输给了三十出头的聂仁昊,还得承受这满城的风言风语。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杨泽进很少随身带酒,可在这肃杀的秋日清晨,他竟然自带了小半瓶嘉酒,对着人字排开的秋雁独酌起来,带着些许醉意,吟诵起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来:“……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今天,伟人的遗孀刘老首长已经到达了嘉南机场,明天就会在省领导和地区领导的陪同下到达嘉苍。岳父已经到地区迎接,县长正在嘉苍宾馆安排具体的接待事宜。

    而聂仁昊,正在隐约可见的关山脚下,做着最后的接待准备。

    关山因其势如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且在山中有一座关帝庙而得名。但近年来,关山的名声大噪却和关二爷无关,而是因为关山脚下的三间茅屋里走出了伟大的开国领袖,把一贫如洗的旧中国翻了个个儿!

    ※※※※※※

    杨泽进的接待任务又好气又好笑。聂副县长交给他两件事——一是组织红军小学的学生做汇报演出,演出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二是负责给老首长当导游,从县城的伟人铜像到关山的伟人故居,从嘉苍的风土人情到关山水电站的装机容量,解说词都要背的滚瓜烂熟。

    聂仁昊和杨泽进一直没有过多的交流,三天前,他请政府办刘主任把最后的方案送到了水利局杨局长的办公桌上。政府办的秘书走后,杨泽进气愤地拍了桌子。这个聂仁昊,简直是通过这种方式对他的一种戏谑!

    杨局长当然一百个不愿意,把方案送到老岳父的手上。陈书记看了之后哈哈大笑。“泽进呀!看来这个仁昊是照顾你呢!”

    “照顾?”杨泽进好歹也在嘉苍的官场混了十多年,像这种“讽刺”的照顾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你想想,老首长来了,谁最有机会在她面前说话?”

    “当然是您老人家了,那方案上几次出现您的名字,至少要向老首长汇报三次!”

    “非也!最有机会说话的是这个导游员!我要汇报的话也许老首长听都不会听,但是导游员讲解的东西,她却是很容易听进去的。”

    “您的意思是……”

    “我们有些小气了!这段时间来,仁昊作了大量的工作,你仔细看看方案,你的水电工程还是这次接待的重头戏。不仅如此,他还特意让你全程陪同做讲解。是我对干部不够了解呀,仁昊的所作所为,都是顾全大局呀!倒是你,要反思反思!”

    “知道了,爸。我这就回去准备!”杨泽进碰了一鼻子灰,一脸不悦地回去准备讲解材料了!让他没想到的是,聂仁昊这次主动登门了!

    “泽进,方便我上楼去坐一下吗?”聂仁昊的面前已经有两三个刚刚熄灭的烟头了,看样子等了他好一会儿了。

    “哦,聂县长,啥子风把你吹来了?你不是在关山乜?”

    “刚刚回来,没想到这金山腰上的秋天还蛮冷的呢!”

    “快上楼坐嘛!”

    两个人来到水利局的干部宿舍里头,一阵寒暄之后,聂仁昊把一份材料递给了杨泽进。

    “啥子哦?”杨泽进把资料展开,引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原来呀,聂仁昊抽空写了上万字的解说词,从农业到工业,从教育到水利……面面俱到。

    “泽进,我这些材料时下午请秘书科刻印出来的,你熟悉熟悉,很多不当的地方你给改改,时间太紧,还麻烦你给校正之后给陈书记送一份!”

    “你……你自己送过去嘛!”

    “主要是想请你修改一下,尤其是关于水电站的部分。我时间太紧,明天早上又要赶去关山。老首长来得真是时候,关山水库的橘园提前点起了红灯笼,农民的粮仓里也储满了谷子呢!但愿呀,嘉苍年年都是丰收年!”

    “讲解材料的事情就拜托了!我晓得解说的事情安排得有些唐突,你别见气,再次拜托!”聂仁昊说完起身就走。

    杨泽进一字一句细细读来,通篇都没有华丽的辞藻,全是真切的方言和详实的数据。杨泽进仿佛已经置身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农村的田间地头、电站的大坝厂房、关山的故居展馆里!

    ※※※※※※

    坐在轮椅上满头银发的刘老首长从首都机场出发,经历了三个多小时的空中颠簸,专机落在了嘉南机场。这一天正好农历九月初九,地委行署安排了伟人的生前好友和首长的老战友,通过茶话会的形式,在地区迎宾馆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重阳节。

    老太太红光满面,见到老朋友们不禁老泪纵横。一双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是在雪山草地里相互搀扶的友谊,那是在枪林弹雨里共同进退的革命。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向着滚滚东去的嘉陵江挥挥手,坐上了去往嘉苍的专车。陪同前往的有一名副省长,地委行署的一把手,还有中央办公厅老干部局的医护人员。

    张县长带着四大班子的县级干部们,早早地等候在了县委大院的门口。离大院不远的地方,就是首长即将下榻的地方——嘉苍饭店。

    聂仁昊的手心里全是汗。作为接待领导小组里最年轻的干部,肩负重任。尽管他已经做了大量的功课,从老首长的身体状况到语调语速,再到生活习惯都有详细的了解,并且做了周密的安排。随着这些了解,他也渐渐改变了自己那些幼稚的想法。当前,让这个年过七旬、双腿瘫痪的老太太开开心心地来,健健康康的走才是头等大事,至于嘉苍的农村和经济命脉,最终还得靠政府的正确领导和人民的自力更生,而不是博得同情。

    蜿蜒的车队徐徐驶来,终于出现在了金山的垭口,沿着状元街一路向东。从红军小学到政府大院,武警战士荷枪实弹,十步一岗五步一哨。路旁的行人和秋天的落叶都被一扫而空,昨日繁华的店铺大门紧闭,偶尔的一只麻雀也被驱散到屋顶。

    随着开路的警车驶入大院,张县长也带着副职们一路小跑。就算是接待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他也搞不清楚老首长究竟坐的是那一辆车。

    县委的车停在了他跟前,从车上下来的陈书记十分严肃,指挥张县长一干人等上车,三辆车转弯掉头,又往红军小学的方向驶去。

    原来那十多辆车里除了司机并无他人,老首长的车还在后头呢……

第九十七章 纪念馆(四)

    老首长从一辆军车上下来。两名警卫小心翼翼地抬着轮椅,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赶紧上前准备测量血压。

    两个多小时的山路颠簸,并没有让首长觉得疲惫。原本的安排是先到饭店休息,午餐之后再到红军小学来参观。首长看到山腰上那所熟悉的学校,临时改变了主意。尽管随行的医生一再劝阻,请她先服药休息,但她太想看看这所丈夫生前就读、执教,又亲自指导建立起来的学校了!

    “不打紧的,李医生,回到这里呀,血压是不会上来的!”老太太双手颤抖着,声音却很洪亮。医生只好跟着警卫一起,无微不至地照料着。

    轮椅落地,护士拿来毛毯盖住首长的双膝,轻轻地推着她进入了红军小学。

    正在礼堂彩排的“迎宾少先队”,突然接到通知,在老师的带领下直奔校门。看来列队敬礼是来不及了,少先队员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机灵鬼,纷纷涌向前去,围着轮椅上的首长,用标准的普通话叫着“刘奶奶”。

    和蔼可亲的刘奶奶给孩子们捋了捋鲜艳的红领巾。“你叫什么名字呀?”刘奶奶示意警卫员拿来她的老花镜,对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询问起来。

    “我叫杨巧儿,是嘉苍红军小学二年级三班的学生。欢迎刘奶奶回家!”这姑娘,看上去和她的名字一样,乖巧着呢!

    “巧儿!你在红军小学都学到了什么呀?”

    “我们在这里学习到了很多科学文化知识,像语文、数学;还有文艺和体育知识,我们有音乐课、美术课、体育课;最重要的是我们学习了红军精神!”

    “哦?红军精神?小巧儿,你和奶奶说说,什么是红军精神呀?”

    “毛爷爷说‘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巧儿指着操场中央那一块儿矗立的石碑,上面镌刻着伟人手书的主席的诗句。“我们老师说红军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英勇无畏,不怕困难;不畏艰险,勇敢顽强;坚持不懈,克服险阻;解放中国,功不可没’!”

    老首长抬起头看着老将军生前遒劲的笔锋和那句振奋人心的诗句,示意护士停住脚步。“你们老师说这么多呀?那你觉得什么是红军精神呢?”

    巧儿低着头看了看胸前的红领巾,陈书记和杨泽进都在为孩子捏把汗。巧儿抬起头,望着满脸皱纹的老首长,“刘奶奶,您是红军吗?”

    “我是呀!我最开始是红一方面军的一个小战士!”

    “刘奶奶,那面五星红旗,还有我们胸前的红领巾,都是您们用生命和鲜血染红的,所以我觉得,红军精神就是‘愿意用鲜血换来后人幸福的生活’!”巧儿回忆着父亲和老师教的每一句话,绘声绘色地回答着那个尖锐的问题。

    没想到这个回答赢来了首长一行人的热烈鼓掌。“杨巧儿,你说的真好!但是你们也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不管生活条件多好,我们都要记住红军精神,发扬红军精神!用我们的智慧、勤劳、鲜血乃至生命,来争取和捍卫我们的自由、我们来自不易的幸福生活!”

    几名随行的记者拿着小本子飞速地做着笔记。他们谁也不敢破例打开相机的闪光灯。这是刘老首长特别叮嘱过的,“我是退居二线的老人了,今后我的任何活动都只代表我自己或者我的家人,无论我到哪里,都不照相、不录像,不上报纸新闻,不搞特殊接待!”

    巧儿就像一只伶俐的小燕子,一直围绕在刘奶奶的身旁,向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介绍她所熟知的红军学校。老太太不时地拍拍巧儿的小脑袋,她多么希望这些祖国的小花朵快快成长,到社会主义建设的每一个战场上去,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呀!

    杨泽进一直在队伍的最后头,听到活泼机灵的女儿娴熟地介绍历史悠久的金山书院和红军小学,他有些自愧不如。还好女儿做足了功课,在这个时间段代替自己当了解说员。他手里攥着仁昊送来的材料,时不时地抽空再熟悉熟悉。

    老太太在红军学校转了一圈,最后决定和孩子们一起在学校的食堂用餐。这可急坏了随行的省地领导还有医务人员。

    “做啥子?未必娃娃们吃得,我们还吃不得乜?”老太太突然讲起了家乡话,有些生气地看着孔副省长。

    “吃得,吃得!”刚从北方调来的孔副省长陪着笑脸,他晓得这个女将军的脾气。

    孔副省长的一个眼色,很快从地委书记的脸上落实到了学校分管食堂的副校长。副校长匆匆忙忙往厨房跑——他得赶紧把领导的意图传达到厨师那里去!

    “老首长,我们先去楼上坐一坐,现在离孩子们开饭还有一些时候,到时候我请厨房把饭菜端上来!”副省长看到有人去了后厨,赶紧引导首长上楼。

    “不用端上来了!我们和娃娃一起吃!陈书记,你快安排人通知一下饭店,不要准备我们的饭菜了;如果已经准备了,就抬到这里来,让这里的老师和娃娃们吃!”

    陈书记看了看地委书记和行署专员,又看了看孔副省长,只好按照指示马上去办。

    “老孔啊,你是第几回到嘉苍了?”

    “说来惭愧,老首长,我还是头一回来嘉苍,我一定尽快熟悉情况,尤其是革命老区的情况!”

    “嗯,多走走看看,现在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关键时期,贫穷落后不是社会主义,更不是社会主义现代化。‘红军学校’这个名字,是我和老头子二十年前回来取的,当时我们的想法是要继承和发扬红军精神,但现在还要加上一条,除了‘继往’,还得‘开来’,就像邓主席说的,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

    首长话音刚落,掌声四起。“老首长的教导和关怀我们一定落到实处!”带头鼓掌的孔副省长赶紧表态。

    聂仁昊在人群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听着老首长的话不尽感溉万千。他想起了更加贫穷的西部片区农村小学,如果有机会,他好想建议老首长去那边看看,娃娃们因为交不起学费,因为没有像样的教室、没有专业的老师,孩子们要么不上学,要么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在家种地了。

    孩子们很快就放学了,可没有一个孩子往食堂来,都有序地走出了校门。

    “咋个回事?”老首长看着教学楼下来的孩子们,满脸的疑惑把皱纹压挤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因为都是走读生,娃娃们很少在食堂吃饭。”

    “哦……”失落的老首长欲言又止,“巧儿呀,你和陈书记是什么关系呀?”其实她早就从小家伙的眼神里看出了他们不一般的关系。

    刚刚安排完午饭的陈书记回到陪同的队伍里,看到杨泽进心神不安地跺着脚。

    “我……”巧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不置可否,“我是他外孙女儿。”尽管父亲交代,尽量不要把自己是********孙女儿的信息带到学校里,但面对这位慈祥的奶奶,她非常诚实。

    老首长拉过巧儿的小手:“巧儿呀,谢谢你上午给我讲这么多!快回家吃饭去吧!”

    巧儿看了看满头大汗的父亲,然后非常礼貌地给老首长敬了队礼,离开了首长的轮椅边。

    “都别板着脸啦!既然孩子们都不吃饭,老师们总得吃吧!可惜了这么大个食堂……”老首长矍铄的眼神变得暗淡起来,似乎快要睡过去,吓得李医生忙活了好一阵。

    几百平米的食堂里,首长、随行人员、陪同人员还有教职工加起来也不到三十人。长形的木桌端上了饭菜,谁能想到这个小食堂里竟然在半个小时时间里做出了十来个有模有样的小菜来。

    这都得益于陈书记的“精心安排”。他怎么也没想到首长会突然提出在食堂吃饭。接到指令后,他迅速安排秘书到嘉苍饭店,根据学校食堂常吃的饭菜,准备十来个像样的炒菜、炖菜和蒸菜操小路送到红军小学食堂后厨。饭店的厨子们一阵沸腾,红军小学食堂的两个厨师在灶边简单倒腾那么一下子,几十个人的饭菜很快就盛了出去。

    老首长却单单热衷于伸手能够得着的一盘咸菜,还有跟前的酸菜粉丝汤——也只有这两道算不上菜的菜,是学校食堂做出来的。李医生几次提醒她少吃腌制食品都无果,只好叮嘱陈书记晚上记得不要上这样的菜了!

    老首长用自带的手绢抹了抹嘴巴,“你们快吃呀!李医生,你也尝尝我家乡的味道,你们西医那一套我是听腻了,在我们老家,那是‘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偏偏’!”老首长终于笑了起来。

    “首长,咱们到饭店休息一会儿,晚上再过来看学校的汇报演出!”孔副省长扒拉了两口饭,赶紧向首长汇报。

    “嗯,走吧……演出这回就先不看了,我想一会儿就去关山,去那里多走走吧!老孔呀,你叫马书记和侯专员都回去,你也不用陪着我,我这不是还有护理和警卫嘛!再说,陈书记都会安排好的。只是呀,我是真想听家乡话,吃家乡菜……”

第九十八章 纪念馆(五)

    横卧的“青龙偃月刀”蔓延数十公里,郁郁葱葱的松柏给关山穿上了翠绿的衣裳,明媚的阳光刺破云霄,轻抚着这片红色的土地。若不是那群南飞的大雁,还有偶尔一棵掉光叶子的枫树,谁又能看出这已是深秋了呢?

    关山脚下有一个小镇,名曰关山镇。镇上只有一条狭长的没有名字的街道穿插东西——既是街道,也是省道的一部分。在嘉苍,关山镇绝对算是大镇,不仅省道穿镇而过,而且到达附近乡镇的柏油路也已经修通。

    在街道西面的尽头,有一棵三人环抱、枝叶繁茂的大树。这是伟人儿时和小伙伴儿们手植的一株黄果树,经历了八十多年风风雨雨,依旧苍劲挺拔,盘根错节地扎入肥沃的土地。黄果树的东侧便是刚刚落成的伟人纪念馆的正大门。

    从县城到纪念馆约莫半个小时的车程。首长在县城用过早餐,便到了这个阔别二十年的故乡。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类百货应有尽有。与二十年前老首长回乡时相比,明显繁华了许多。尽管已经上午十点,但街上的行人却并不多。首长看到那些街道两旁的武警战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让缓行的车子停了下来。

    “陈书记呀,今天是几号?”

    “首长,十月十四号!一百年前的今天,伟大的领袖在这里诞生。”

    “我没有记错的话,关山逢集是一四七吧?这都啥子钟头了?咋个街上赶场的人这么少哟?”老首长的记性真好,二十年前,她和丈夫回乡住过几日,正好赶上了关山的两个集日。集市的热闹和淳朴的民风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一四七,因为今天纪念馆开馆,乡亲们都在那边等着您呢!”

    “陈书记呀,不搞夹道欢迎是好事!但是也不能影响人民的正常生活。你们可不要小看了乡镇上小小的集市,农村生活条件是否改善?人民生活水平是否提高?通过这个‘赶场’呀,是可见一斑的!”

    老首长训话之后,坚持要护士推着她在街上走一走,随行的二十多人也都跟着在街上步行。街道两旁四季常绿的香樟树挂满了果子,时而掉下一颗,踩碎之后喷出一道道黑血般的污渍。

    “让我过去,现在是新中国,不是封建王朝,什么领袖、首长来了还不让老百姓过路?”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老首长示意护士停住脚步。

    县委办刘主任赶紧上前,对一个与武警战士推搡的小伙子说道:“同志呀,你是要去哪里呀?”

    “这是大街上,是老百姓的路,我只要不犯法,想去哪里去哪里?”

    “你带身份证了吗?”

    “我走路带身份证干啥子?”

    “那里是怎么了?让那个同志过来,我刚刚还说不能影响老百姓的正常生活,你看看咋个路都不让人过了?”老首长注意到争吵,十分生气地问陈书记。

    “没啥子,我这就让他过来。”

    小伙子很快被放过关卡,陈书记只希望他赶紧离开首长的视线。封路的指示是他亲自下的,赶场的人、开铺子的人,还有纪念馆的等候迎接的村民,都是镇政府精挑细选、“政治素质相当过硬”的人,不晓得是那个村的农民不听招呼,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添乱。

    “把那个小伙子叫过来!”老首长命令道。

    命令被不情愿地执行了,陈书记在心里对聂仁昊一万个抱怨。这个年轻的副县长真是不好管教。在陈书记提出要选村民代表参加纪念活动的时候就被他反对,没想到他还真的没有执行。

    小伙子非常有礼貌地向轮椅上的老太太鞠了个躬。看得出来,这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很有教养,并不是一般的农民。

    “小伙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呀?”首长打量着年轻人,被他斜挎包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吸引了,饶有兴趣地盘问起来。

    “您就是他们说的首长吧?请恕我冒昧,我确实有点急事要赶去县城,没想到打扰您了!”

    “啥子打扰哦,是我打扰你们了!”老首长叹了口气,回过头生气地命令陈书记,“找个车,把他送到县城去!你们呀……哎……”

    陈书记满头是汗。刘主任走到年轻人身边:“同志,你要去县城啥子地方!”

    “县政府!”

    老首长听到“县政府”这三个字,示意护士把轮椅往前推了推。“小伙子,这里都是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你是有啥子困难吗?如果能在这里解决,他们现场办公!”

    “我……我想找聂副县长!”

    “咱们这里头有姓聂的县长吗?”老首长把周围的人环顾一周。“不打紧,聂县长不在还有陈书记、张县长,小伙子,啥子事你说出来,陈书记可能比你说的聂副县长要管用!”

    “我的事非得找聂副县长。首长,我晓得了,我也是糊涂,前几天就看报纸了,今天是伟人诞辰一百周年呢!关山正好搞纪念活动,县里的领导肯定也忙得很,我改天再去县里吧!”

    陈书记汗如雨下。他真不晓得这个聂仁昊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又是搞得哪一出?“非得找聂副县长”?他不信这个邪。在老首长面前,他还非得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小伙子,聂副县长现在在纪念馆筹备活动,我是陈博年。把你的困难说出来,我们尽快给你解决!”

    “陈书记,对不起,我那些都是小事情。您快忙您的吧,真的不好意思,我……我可以走了吗?”

    老首长没有再说话,估计她也累了吧,让护士把她推到树荫底下,远远地看着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的“现场办公”。

    陈博年敢怒而不敢言,他真想立马让聂仁昊出现在面前。“年轻人,这样吧,你说说你叫啥子名字?家住哪里?找聂副县长啥子事,我给你转达!”

    刘主任赶紧拿出小本本和钢笔,准备记录。

    “我叫王广文,是岔河乡人。之前在林木乡买了二百株柑橘树,聂副县长一直给我作指导,现在他来县里了,我的果树出了问题,橘子刚刚变红还没成熟就从树上往地下掉。我去林木找技术员,他们也没找到原因,我就想请聂副县长支支招。”

    “王……广文是吧?你放心,我马上就安排。刘主任,一会儿到纪念馆就给县农技站打个电话,让他明天派技术员到岔河乡解决掉橘子的问题;当然,如果是聂仁昊果树的问题,我们一定向上级汇报,严查不待!把你的详细地址写给我们。”陈书记义正言辞,拍着胸脯打包票。

    “那就谢谢您了!”广文感激不尽,抹了抹手心的汗,接过刘主任的纸笔留下地址,转身往回走了。

    老首长对陈书记现场办公的过程还算满意。陈书记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地,十分谨慎地跟在队伍的后头,生怕再出什么乱子。

    巍巍的关山危岩矗立,庄严的纪念馆古朴典雅,客家民居与现代建筑风格相结合的伟人纪念馆仿佛山中的一颗明珠,革命的光芒熠熠生辉。

    上午十时三十八分,纪念活动正式开始。正门纪念广场开始人声鼎沸,人们时而欢呼“热烈欢迎首长”,时而泣不成声“怀念伟大领袖”。

    伟人铜像在机械臂的护卫下冉冉升起,轻轻地落在了早已打磨好的三米高基座上,不偏不倚,正好面对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高举的右手正在指点江山,向父老乡亲问好。

    铜像栩栩如生的脸庞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是伟人三十五岁的模样。他正深情地注视着脚下的路,注视着他轮椅上的妻子。老太太双眼朦胧,伸出了那双饱经沧桑的双手,想要拥抱那阔别十载的爱人。刹那间,她似乎有了神奇的力量,双腿微颤,瘫痪了八年的老寒腿撑起了她和丈夫戎马倥偬的一生。

    李医生和护士惊奇地扶住首长,看着她缓缓地站立起来。拥簇的乡亲们屏住呼吸,等待着奇迹的发生。老首长足足用了十来分钟,崭新的布鞋终于接触到了地面,瘦弱的双腿稳稳地立在了铜像前。

    随即是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警卫员递过拐杖——那是丈夫的遗物,无论走到哪里老首长都带着。她始终相信,有一天她还会站起来,用这根拐杖走完剩下的路。

    可当她真的站起来的时候,她却摆了摆手,并且让医生和护士松开手,用尽全力直了直佝偻的身躯,然后举起右手,展开齐眉,就如几十年前的那个小女战士,向伟大的革命领袖敬礼。浮现在他眼前的,是纪念馆门口浮雕上那一幕幕峥嵘岁月,南昌起义、万里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那种超乎爱情的革命友谊,又有谁能懂呢?

    在那庄严的一刻,数十声礼炮鸣响。老首长再次被扶上轮椅,崭新的纪念馆等待着她的检阅……

    聂仁昊和所有人一样热泪盈眶。在首长站起来的那一刻,没有人不为那股伟大的力量所感动,包括躲在人群中的王广文和谢国强……

第九十九章 纪念馆(六)

    谢国强作为嘉南监狱改造的积极分子代表,参加了伟人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活动。他的任务,就是和所有的群众代表一起见证那个伟大而圣神的时刻,同时让心灵接受洗礼。明天,他将重获自由,回到砚台山下的那所四合院里……

    王广文本打算回到岔河的,但看到武警站岗、首长亲临的架势,又偷偷地跑回了关山,溜进了纪念活动的现场去“凑凑热闹”。

    尽管省军乐团的战士们卯足了劲,但对这些刚从稻田里上坎的泥腿子们,军乐演奏实在过于“阳春白雪”。他们的目光不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而在那群城里来的领导和嘉宾们——只有在他们鼓掌的时候,农民们才相跟着拍起巴巴掌,让“热烈的气氛”不至于冷却。

    在城里上过学的王广文偶尔能听懂一两支曲目。他庆幸自己做出折回的决定,因为在他那个电都不通的茅草屋里,除了书籍,他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养分可以汲取。这荡气回肠的乐曲,对他来说,不仅是听觉上的盛宴,更是灵魂里的震撼。先烈的革命鲜血在交响乐里流淌,伟人的雄才大略在进行曲里施展……跌宕起伏的演出在群众代表们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落下了帷幕。

    演出之后,广场上回荡着省领导的讲话——那是一封中央领导的贺信。广文再次在精神世界里腾飞,他为故乡走出的伟大领袖自豪着,为中央领导对嘉苍近百万农民的关怀感动着。他仿佛看到,岔河之滨点燃了彩色的灯带——红彤彤的橘子挂满枝头,黄灿灿的水稻垂着穗儿,绿油油的甘蔗剑指长空……

    在各级领导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一阵秋风把广文带回了现实。广文看看自己粗糙的双手、旧的发黄的半胶鞋、打满补丁的蓝裤子,还有饥肠辘辘的肚子,再看看身旁简朴的群众代表们,广文自嘲地笑了笑——此刻的自己不过是一个纯粹的农民,相较那些台面上的话——他们更挂念乡下的一亩三分地。

    “请老首长为伟人纪念馆开馆揭幕……”地委书记大声地宣布。

    老首长再次饱含深情地回望了一眼伟人的铜像,可她再也没有站起来。护士慢慢地将她推倒纪念馆门口,地委书记将红红的绸缎交到首长手中。女将军颤抖的双手依旧铿锵有力,红绸遮掩的牌匾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中央领导亲书——“伟人纪念馆”五个大字庄严肃穆。

    纪念馆占地不大,展厅共有四个,珍贵的历史文物和音像资料重现了革命领袖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的伟人风采。附近的村民们第一次踏入这神秘的展馆,无不为这个了不起的老乡竖起大拇指。

    半小时之后,参观结束。这半个小时对杨泽进来说,放佛过了三年。尽管解说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他也亲自来过几趟纪念馆熟悉场景,但面对这么多大领导和全国各地的嘉宾,他还是非常紧张。尤其要说普通话,还真让他出了一身大汗。好在有惊无险,领导们对他的解说也还满意。老首长还频频点头,指示纪念馆一定要把革命精神从这里传达出去、发扬下去!

    孔省长也难得地开起来玩笑——“没看出来,你们水利局长还是个全能型干部。”

    从纪念馆出来,老首长跨过熟悉的南桠河,回到了关山对面的那个“家”。那才是伟人真正的故居,占地不过百平米的三家瓦房、两间茅屋,还有屋后那些四季常绿的樟树、桉树还有竹林。

    井还是那口井,树还是那些树,石磨还是那个石磨,可屋子却不再是那个屋子,人也不再是曾经的人了!

    “那个屋子……那个屋子现在有人住了吗?”老首长戴上老花镜,没有找到曾经的茅屋。

    “首长,没有人住。这是历史文物,我们要保护起来!”地委马书记上前回答道。

    “是谁把老房子建成这样的?!”老首长让警卫员提过她随身的行李箱,他从木匣子里找到一本相册,黑白的老照片里伟人故居的模样历历在目,“马书记,我记得五八年我们回来的时候,你也在的吧?那个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吧?”

    “是,首长,当时我在行署工作。因为您老回来的时候,伟人说过一句话‘当年要是把这两间茅屋也盖成瓦房多好呀’……”

    “糊涂呀!他当时说的‘当年’是旧社会,现在还是旧社会?一个佃农在旧社会能住这样的房子?这三间瓦房也加高了吧?”

    “加高了一点点……”马书记有些惭愧地回答道。

    “他二叔还好吗?”老首长询问起伟人的二弟来。

    “还好,您一直关心他,年前还从首都邮寄来一些衣物,他也常念叨您!现在二叔的孩子们都承包了不少土地,日子比从前好了。”答话的是关山的镇委书记。

    “那边那几间老房子就是二叔家的吧?”

    “是,有些破旧了……因为这里修纪念馆,作为整体规划,我们正在山后建一批新瓦房,让馆区的农民都搬迁过去……”

    “孔省长、马书记,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让他二叔到你们新建的这几间屋里来住。他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吧?老头子几次请人来接他到首都住一住,他都推辞了,这辈子他在老家照顾父母,吃了不少苦,前些年也因为我们受了些罪……”

    “老首长您放心,等到搬迁的房子建好,让他先选……”

    “马书记,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啊,二叔住到你们挂着‘伟人故居’牌子的这几间屋子里来。后山太阴,老人住着也不习惯。好不好?”

    “这……”

    “然后你们再把二叔的那几间屋子稍微修缮一下,保护起来。把‘伟人故居’这块牌子挂到那边去!一方面呀,那几间屋子和我们之前的老家很像,不用再修都能还原了历史;另一方面,二叔才是真正的伟人,没有像二叔这样的‘大后方’,我们哪有那个本事去解放中国?”

    “老首长说的对,我们马上就办!”识大体的孔省长抢先一步回话,把还要辩解的马书记堵了回去。陈博年看了看张县长,又看了看聂仁昊,也随声应和道“马上就办!”

    “还有,这个纪念馆我看就不要搞啥子馆区园区了,修得挺好的。乡亲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也就不要搬了,土地更不能给人占了!行不行?”

    “行……行!”马书记看到孔省长的眼神,把第二个“行”字提高了几个分贝。

    根据安排,老首长在二叔家用了午餐。尽管她知道二叔家那一桌丰盛的饭菜肯定是县里之前安排好的,但她看到二叔儿孙满堂、稻谷满仓,也就没有再计较了!

    老首长和卧病在床的二叔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又和儿孙辈的孩子们拉了不少话。

    李医生请首长服了药之后,建议她休息一会儿。老首长摆了摆手:“这青山绿水的,在田野里走走,那就算休息!走吧,去看看这里的山山水水、田坎地头……”

    “首长,您还记得那条河吗?”陈书记指了指不远处的南桠河。

    “记得,水还是那么清,只是水位好像上涨了。这山坡坡上的田还得靠它灌溉吧?”

    “是呀,现在我们在下游拦了大坝,修了水电站。不仅灌溉农田方便了,我们还让水转变成能源,靠它发电呢!”陈书记终于有机会说起他的政绩工程了。

    “水电站好呀!只是啊,你们不能搞小团体主义哟,上游用水充足了,大坝下游呢?会不会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也得考虑……毕竟,这不是什么大江大河。”

    聂仁昊又想起了石桥水电站,他没想到老首长远在首都,居然也能想到这么细致的问题。

    “嗯,老首长,现在嘉苍有很多这样的小水电站,基本解决了城乡用电的问题。有了电,农业现代化的水平也就大大提高了,很多地方已经有了电力抽水机和电力收割机……”

    “我们到离这里最近的下游去看看吧……哦,不用开车了,孔省长,这回呀,是我带你去看看,尽管我也只来过一回,但我相信,和二十多年前相比,农村的状况一定好了很多……”

    孔副省长笑了笑,亲自扶住轮椅,轻轻地推着老首长,沿着宽阔的石板大路往下游走去……

    王广文没想到自己竟然赶上了免费的“午餐”,没花一分钱听了演出,参观了纪念馆,还跟着群众代表到纪念馆的食堂吃了“大锅饭”。他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主动跑到纪念馆管理处去交钱,竟然还被“轰了出来”。

    广文哭笑不得,眼看着已经下午时分,如果要赶县城回岔河的班车,就该到关山街头去等着了。但他依旧准备步行回去,并且想找个机会和刚刚打个照面的聂仁昊说说话。

    广文突然被南桠河对岸那一片片橘园深深地吸引住了。那是一片相似的繁荣,和林木乡的果园如出一辙,和他梦中的丰收惊人一致。

    他要去那里看看。

    费了好大的劲,广文终于找到一条狭窄的小路下到河边的果园,翻过荆棘做成的围栏,他来到了橘子树下。

    但他失望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没有一条大路通到这里了。那远看的“繁荣”经不得近看……果园里到处是还没成熟就掉在地上的橘子,已经发出阵阵腐臭,一个果农正伤心地拾起那些酸涩的果实。

    而树上悬挂的,全是塑料做成的假橘子……

第一百章 木板床

    郁达夫说:“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

    海西也属江南,不管是草木还是空气,不管是天空还是风雨,都有着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明显特征——不似北国那般肃杀凋零,也不比岭南那样生机盎然。她更像一个多情的女子,轻抚着这座清爽的城市,让人沉醉在她悠然的风韵之中。

    富顺说不出来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感觉。他喜欢那些高大而形态各异的建筑,却又害怕这些建筑将他湮没;他等待着那个画连环画的姑娘,却又害怕她突然出现看到自己这副窘态;他最知心的朋友是蔚蓝的大海,夏天的时候,海滩是他的温床,在海西,只有大海知道他的故事。

    让我们来看看这个自诩为“施工员”的最平常的一天。

    在这座东部城市,黎明总是比老家来的更早一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越海平面,照耀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也唤醒了华建三局的临时工们。

    富顺伸了个懒腰。其实他已经醒过来一个多小时了,枕头底下那几本三个月前买的建筑书已经被翻得破旧了。透过窗户,他看到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工地——那是他的“工作车间”。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一座庙。因为要修建海西金融大厦,政府一声令下,庙宇连同附近的平房被削平。而富顺和他们工友们,将在这块废墟之上,修筑起一栋三十层的摩天大楼。

    当然,临时工们不可能看到设计图纸。他们只是按照项目部的要求,开挖土方、夯筑承台、捆扎钢筋……至于建好之后的摩天大楼是什么样子,施工过程中用的材料是什么标准,采用什么样的结构来支撑?这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们更关心中午饭吃什么?啥时候能领工资?

    可富顺和其他临时工不一样。尽管他没有见过金融大厦的设计图,但在他心中已经有一座雄伟的大楼了——他的书里,夹着一张自己绘制的图纸。

    富顺和他的三个老乡一起在自来水龙头下抹了一把脸,然后换上蓝色的工作服,朝工地走去。这身蓝色的工装,让每一个疲惫的身躯都挺直了腰板。他们都无比自豪地以为自己是光荣的工人阶级了。

    因为工程浩大,需要很多的劳力。华建三局在招工的时候条件特别宽泛,只要能吃苦耐劳就行。所以,“铁拐李”这样腿脚不便的也同样能被招了进来。

    但“铁拐李”和他的两个好哥们儿因为多年的手艺,在工地上掌握着“核心技术”。“朱煸嘴”和“王癫子”两个木匠,现在是拿着水平和墨斗的“大工”;“铁拐李”这个石匠更了不起,上头让他管着几十号人,负责砌砖。

    富顺的工作就是给“大工”们打下手。但他却很喜欢自己的工作。这也是他以一次近距离接触真正的建筑材料。水泥、砂石、钢筋……在铲子上飞舞,在斗车里奔腾——这些普通的建筑工具,比杨家湾的镰刀和犁头更具吸引力。

    富顺时而看看深挖的土坑,时而望望辽阔的天空。用不了多久,他们浇筑的楼台将会离天空更近,离太阳更近,离白云更近……而这座城市,还有不远处的大海,都将在他的脚下。

    “湘瑜,等我把大厦修到三十层的时候,我一定会看得到你!”富顺扬起一铲子混凝土,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到海西已经十个月了。富顺写了很多信,除了给杨家湾的家人和江云刘永翰的,剩下的几十封都是写给湘瑜的——尽管他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淑芬在信里说,她已经不再回避广文了。因为他们现在约定只做普通的朋友,一起在农村绘制发展的蓝图。姐夫被提前释放已经回家了,他也不必再过于挂念家中的几亩土地了。

    刘永翰在信中说,桂英姐生了个大胖小子,起了个名字叫刘富利。富顺不辞而别给刘永翰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尤其是富顺文凭的事情,因为李翔从中阻拦,到最后也没办成,这更让“刀疤刘”内疚不已。让他没想到的是,富顺并没有和他一刀两断,到海西后不久就写去了一封深表感激的信——虽然在信里没再称呼他“干爹”,而是“叔叔”。刘永翰每次收到信,比看到自己亲儿子还高兴,他总说自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刘富顺,小儿子叫刘富利——顺顺利利,一生平安!

    至于那些不知寄往何处的信,富顺就学着海西的那些大学生们,把书信放进一个玻璃瓶,然后盖上盖子丢进大海。他傻傻地期望那些瓶子能够漂洋过海,到达大洋彼岸的爱人那里。

    富顺对自己生活的现状是满足的,但对理想的追求却是不满足的。这个即将满十九岁的小伙子,一刻也没有落下自己的功课。尽管经济上捉襟见肘,上半年的所有收入除过填饱肚子、遮蔽躯体之外,所剩无几,他都买了书本。而下半年到了华建三局之后,他还没有领到一分钱工资呢!

    对城市有着浓厚兴趣的富顺几乎跑遍了海西的大街小巷。海西每一处高大的建筑都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富顺有个硬壳儿笔记本,笔记本里是自己手绘的这些建筑的轮廓图。他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设计出一栋特别的高楼,在海边聆听着大海的声音。

    “刘富顺,真的是你呀?”一个熟悉的乡音从身后传来。

    富顺转过头,那是一个同样穿着蓝色制服的小伙子,头上戴着安全帽,手里握着文件夹。“你是……”

    小伙子摘下帽子,把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往后顺了顺。“老同学,几年不见把我忘了?”

    “哦,石俊勇!好小子,两年不见你可蹿高了一大截!”石俊勇是富顺在江云旁听的建筑二班同学,去年毕业就分配到华建三局来了,现在是工程部正儿八经的“施工员”。

    “我昨天看到工人花名册,以为只是同名同姓呢!一哈儿下班了我请你吃饭,我们慢慢摆哈!”石俊勇帮着富顺推起斗车,有说有笑地打桩去了。

    下班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石俊勇搭着富顺的肩膀,带着他到街边的一家炒菜馆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二两白酒。

    “混的可以呀?石俊勇,江云建校来海西的不多吧?”

    俊勇给富顺把酒倒上。“实习的时候有七八个,最后留下来就两个,现在算上你的话,三个!”

    “你真行!我是临时工,不像你,端公家饭碗!你刚才说留下来的两个,除了你还有哪个呢?”

    “李湘瑜!记得不?你肯定记得,和你一样,是江云建校的名人!”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之后,富顺猛喝了一口酒。我亲爱的人儿呀,我就知道你不会离我很远,没想到阴差阳错之后,我和你还在同一个单位!那么,湘瑜,你现在又身在何处呢?富顺心里的问题到了嘴边,十分迫切地看着石俊勇。

    “留学去了!人家家庭条件好,不像我们,说是端公家饭碗,干的还不是苦力?哪像人家,摇身一变就是海归,回来就是某个部的领导喽!”俊勇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对这些工地上疲惫的人来说,有什么能比这醉人的醇香更解乏呢?

    “哦,在哪里留学嘛?”富顺给俊勇倒上酒,故意掩饰自己的不安。

    “说是加拿大。嗨,对他们来说留学太轻松了,也不晓得她家是啥子关系哈,人家都要大学本科以上学历才能申请留学,他一个中专生,还是从卫校转学来的,七整八整人家出国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呀!”

    “那她还回华建三局不?”

    “十之**明年就要回来了。我都听说人家给他留着副总的位置呢!”

    富顺紧握了一下手中的杯子。在听到湘瑜很快就要回来的消息之后,富顺多么兴奋呀!可再听说“副总”两个字之后,他的心突然凉了下来。他看了看自己破烂的衣裳,顿时觉得自己身处十八层地狱,那么,他有什么资格对一个即将成为“副总”的领导念念不忘呢?

    富顺呆滞的目光望着窗外,秋风从窗缝袭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刘富顺,你做啥子了哦?”

    “没……没啥子!”

    “我在江云听说你干爹搞了个大公司呢,你咋个不就在江云,偏要跑到这里来受这个罪呢?”

    “出来闯哈儿嘛!不出来哪晓得外边的世界这么大呢!”富顺故作镇定,“来,兄弟,喝酒!”他已经和“行酒令”的那几个大哥学会用社会的语言来和人交流了。

    每人一两白酒,可富顺却有些醉了!

    俊勇把富顺带到了华建三局的职工宿舍。在十平米不到的宿舍里,俊勇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阳台上搭了个煤气灶台。

    富顺并没有被这“豪华”的宿舍所吸引,倒是看上了俊勇床头那一排崭新的建筑施工系列丛书。富顺乘着醉意,厚着脸皮把一到三册借了去。

    回到工棚,富顺蜷缩在木板床上,借着路灯光,又畅游到了他无垠的海洋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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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谁寄锦书来介绍:
一个农村穷娃对梦想的执着追求,一个天才设计师对城市的另类诠释;一个肢体残疾老汉对农村的默默坚守;一个大面积烧伤女孩对农业的倾心付出……两段看似不可能却又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两对经历坎坷却不知何去何从的苦命鸳鸯……究竟家中谁寄锦书来?等你来揭晓! 家中谁寄锦书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家中谁寄锦书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家中谁寄锦书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