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按摩店
海西街道总是那么干净。昨晚还像地毯一样铺满街道的梧桐叶,第二天醒来就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十多层高楼的玻璃净若明镜,把难得的阳光照映到街对面阴暗的角落;即使是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到街上,也不会溅起一丁点儿泥土。
海西这座城市成型于清末。洋人的枪炮轰开了国门,资本主义也如雨后春笋般在这里萌芽,噼噼啪啪剥离掉封建社会的笋壳,迅猛发展的商品经济节节升高,租界、洋行、买办……这些新鲜玩意儿让这海滨城市爆发出巨大的威力。上百年来,海西都是华夏经济的龙头,也逐渐成为了东方的时尚之都、魅力之都、活力之都。
海西街道的名称也特别有意思。十条主街道交织成多个“田”字形,东西为街、南北为路。从民国开始,大街大路的名称都是用清朝皇帝的年号命名。比如顺治东大街、康熙南路、雍正西大街、乾隆北路等等。只有小巷小弄才沿用了老地名,比如观音庙巷、财神庙弄。据说,清朝的每一个皇帝到江南微服私访,必定要到海西畅游一番,喜欢浓墨挥毫的“天子”们还留下了不少笔墨。
当然,不管是皇帝年号还是神佛庙宇命名的街道,在十多年前全部是被掀翻的。直到最近几年,这些名字才被恢复。
华建三局海西分公司的总部在嘉庆南路。西海所有的市政项目都是由华建三局承建,大大小小的工地近百个。可以说,这一年的海西,城市建设的力度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
古人云:“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每一个工程都被高高的围墙阻隔。叮铃铃的自行车在宽阔而平坦的大街上穿梭,至于哪一处才是这座城市未来的地标,或者新修的电梯大厦里会住进什么人?潇洒的城里人并不关心。那围墙内的忙碌与喧嚣,不过是一群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在制造噪音。
随着夕阳在城市的尽头落下地平线,聒噪的机器才停歇下来,疲惫的工人们也可以走出那高高的围墙,去感受城市的新奇与魅力。
不过,能怀着这种心情走出围墙的人并不多。天南海北的浪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居所,他们可不愿起再拖着散架的身子到大街上去遭受秋风的袭击。
尽管临时工们三个月了还没领到工资,但他们依旧非常满足。尤其是散工的时候,工地的伙食堂里飘出阵阵饭香。凭着月初的饭票,他们就可以在灶上领到一份填饱肚子的口粮。
当然,对饭量大的人来说,一个月九十张饭票是远远不够的。这些挥汗如雨的劳工们,一顿饭就能用掉三张饭票。用完之后怎么办?自个儿掏钱买呗!
不过工人们有的是办法。因为饭票不分早中晚,而中餐的分量又明显高于早晚。因此,很多工人在中午都会打上两到三份饭菜,到了晚上,用自己的带来的锅子在工地上生了火,热一热就能吃个八分饱!因为晚上食堂的伙食无人问津,这可急坏了食堂的几个正式工人,两个胖头厨师一商量——接下来,早中晚都只盛同样分量的饭菜。
这下工人们没了主意。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下工之后还能开个小灶。可劳累一天之后,谁还有那个力气去给小灶生火呢!何况,哪个条件好的会在这儿做临时工呢?
几个好赌的人倒是想出了有一个“好主意”。虽然没有工资,可大家伙儿手里有饭票呀!赌,凭运气吧——运气好的每顿都能吃上两三份饭菜;运气不好的,那就吃了上顿没下顿喽!
总的来说,华建的食堂还是比较人性化的。首先从口味上还是基本顾及了南北饮食习惯。面食和米饭把北方人和南方人划分得非常清楚。
口音相近的人围在一起,抬着铝饭盒儿,蹲在伙食堂外边工地的废墟上嚼舌头。
“你们听,那几个河南人又在摆海西的婆娘了!你们说这海西的婆娘到底安不安逸呢?”“铁拐李”慢悠悠地从灶上出来——因为腿脚不便,他总是最后一个到灶上打饭,不过也因为是最后一个,胖厨师笑嘻嘻地对这个“小个子”说:“李矮子,又来最晚,来,剩下的都是你的喽!”因此,尽管只是剩汤剩水,但“铁拐李”的饭盒子里总是盛的最满的。
“嘿,龟儿子,今天搞到事了哈!剩的还有肉哦!来,给兄弟们分点!”“王癫子”看到老李盒子里的肉渣子眼睛都直了。
“****仙人板板哦!你们吃肉老子喝汤,喝汤你还要和老子抢!”老李的嗓门特别大,引得几个安徽人哈哈大笑,也学着说“****仙人板板哦!”
“朱大哥,你听到老李刚才说啥子没得?”“王癫”抢过一点肉末,又分给富顺一点。
“****仙人板板!”朱大哥刨完最后一口饭,把饭盒丢在地上,从烟袋子里拿出一锅烟垫上。
“上一句!”
“海西的婆娘……”
“对喽!海西的婆娘安逸的很呢!老子们蹲桥脚的时候,那些女娃子来来去去的,又高又白,还有香味。热天的时候更安逸,好多女的穿个短袖儿,乳罩都看得到……”“王癫子”喝了一口汤,两个小眼睛转得溜圆。
“铁拐李”刚刚吃了两口饭,赶紧接过话来:“还有还有,海西的婆娘沟子大呢!穿个裤子紧绷绷的,走路还一扭一扭的,硬是想去摸一爪!”
“老子看你们两个是‘抱鸡母想吃天鹅肉’哦!摸一把?摸你各家一把还差不多——左手摸右手,各人牵到各人走!”朱大哥猛抽了一口烟。
“逑!老子还不相信,摸一把又咋个?”“王癫子”越说越兴奋,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
“你真想摸?”“铁拐李”走路不快,吃饭倒是很速度,这一袋烟的功夫,饭盒子已经被扒了个底儿朝天。
“你两个不要哈戳戳的哈!****龟,遭抓进去坐起老子不得送饭哈!”朱大哥开始担忧起来。这些常年漂泊的流浪汉呀,就算娶过婆娘,也早不晓得跑哪一方去了!清汤寡水的日子里,还是盼着能有点荤腥。
“锤子哟!未必我还去犯法乜?我跟你们说……”老李做了个“上前”的手势把包括富顺在内的几个老乡召唤拢来,小声地说道:“我听那群河南人说,观音庙后头开了个按摩店,只要你花钱,花枝招展的婆娘些脱了衣服就和你睡瞌睡!”
“说个铲铲!你有几个钱嘛?”朱大哥的问题直击要害。
“朱大哥,你一天掰起指姆儿在算,你说哈儿明天啥子日子嘛!”“铁拐李”故弄玄虚。
“硬是呢。朱大哥,你一天算算算,明天该发工资了噻!”
“发工资你们就要去嫖哇?辛辛苦苦三个月,你一火就整归一?”朱大哥还是比较冷静。
“要不到那么多钱,整一火才一二十块钱!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听他们说还有黄花大闺女呢!去不去?”老李用胳膊肘推了推“王癫子”。
“犯法不哦?”老王有些退缩了!
“犯个逑的法呀,在大街上明目张胆地开着,好多当官的都去耍!现在不是搞改革开放呀!人家这个叫‘开放’!”看样子这个走南闯北的“铁拐李”知道的名堂还真不少。
“你晓得路不?我们一哈儿先去探下路!”听到“好多”当官的都去,老王坚定了信念。
“富顺,帮我们把饭盒儿洗了!”两个人说走就走,把饭盒子丢给了脸都红到耳根的富顺。
朱大哥把烟斗的烟灰抖到地上,看了看富顺:“富顺,莫跟他们学,这些龟儿子浪惯了!”
“嗯,朱大哥,你……”
“我也不得去,他们年轻,我年纪大了,没得他们火气旺!哈哈哈……”朱大哥一边说,一边帮富顺拿了个饭盒,往水龙头边去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项目部经理带着财务出现在了工地上。其实很多人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也有人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根据当时的招工协议,这三个月只是试用期。试用期的工资减半,大工一个月能领了十八块五,小工只有十五块五。
项目经理也会在今天宣布一些试用期不合格人员的名单,据说有十分之一的人不合格。这就意味着,在“金融大厦”项目部,会有十来个人会在下午卷铺盖卷走人。
项目经理叼着一根过滤嘴香烟,安全帽下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上洋溢着深不可测的诡笑。在发完工资之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份名单——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哪些人将要失去这份工作。
富顺和三位大哥竖起耳朵。其实他知道三位大哥是无论如何都会留下来的,因为工地上缺技术工。他们倒是担忧起富顺来了,这个不文不武的“憨小子”,虽然看了一肚子书,可干活儿的时候老是走神,有时候望着天空傻笑,有时候望着海面发呆,有几次还惹来了主管的“施工员”一顿怒吼。
“……李文志、罗学刚、王文、赵海波……”被项目经理点到名字的人,有的沮丧着脸往工棚走,有的生气地摔了安全帽,还有的骂着听不懂的脏话愤然离去。
没有点到名字的人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有的紧闭着眼睛,有的双手合十祈祷,有的胆小鬼还用手捂住耳朵,以防可怕的“噩耗”传来。
“……最后一个……”经理故意顿了顿,满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在期待一个工程顺利竣工,“……刘富顺……”
第一百零二章 临时工
富顺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如五雷轰顶,觉得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他两眼发黑,那些或喜或悲的影子在他的面前旋转。
富顺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上百号人里头,自己吃得苦,受得累,就算有时候开小差,但也没有耽误工作呀!更何况在这些人里头,能一眼看出钢筋硬度、水泥标号的,有几个?
要知道,我们的主人公多么珍视这份工作呀!它不仅能基本解决自己的衣食问题,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这工地的热火朝天,喜欢那机器的“轰轰烈烈”,喜欢钢筋碰撞的“叮叮当当”,喜欢用铲锹扬起他心中的梦想!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梦想被项目经理宣布破碎,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图纸被心中的焦急焚烧,等待他的,是立交桥下的一席之地,还有即将来临的寒冬。
随着经理的离开,临时工们也回到各自的岗位。富顺拖着沉重的脚步,在“铁拐李”的搀扶下一拐一跛地走向工棚。
“兄弟,不要想不开哈,海西这么大,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嘛?”李大哥一边走一边劝慰。
“就是嘛!你一肚子墨水,在这乱七八糟的地方也是屈才了!现在好多私人新办的企业在招工,你去了说不定还能当个官儿。光绪北大街那里新建了个劳务市场,哪天我们陪你去看哈儿!这里工资太少了,有逑干法!要有个好去处,我们也不干了!”王大哥挽起袖子,一块儿被钢筋划破的伤疤已经长脓了。
“你两个能不能出点有用的主意?富顺兄弟,你是不是真想留下来?”回到工棚,朱大哥阻止了两个正在给富顺收拾东西的兄弟,烧了一锅叶子烟,灼燃了递给富顺。
富顺猛地点点头。是呀,他想留下来,太想了!他接过烟锅来,轻轻地咀了一口,呛得他直咳嗽。
“你们想一下,为啥子富顺的名字在最后?”朱大哥把烟锅拿回来,缓缓地说道。
“你管逑人家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总有一个人要在最后!”王大哥嘴快,坐在木板床上翻起了富顺的书来。
“是哈,朱大哥,富顺的名字在最后一个!并且,原来说的是十分之一的人不合格。我们这个项目招进来的有一百五十个,刚刚我掰着指头算了一下,有十六个人不合格呢!”“铁拐李”回忆着被点到名字的人,“要说那做活路不行的话,富顺比那十五个强多了,并且我看到好几个瘦不拉几的、屁事干不到的人都没有被点名!”
“算了,谢谢几位大哥,十分之一、十分之二还不是人家说了算……”富顺沮丧地卷起他那床薄薄的棉被。
“对呀!兄弟,你都晓得是人家说了算,你就去找一下人家噻?”朱大哥把烟掐灭,把富顺手中的铺盖卷抢过来放到床板上。
“朱大哥说的对,富顺,我怀疑现在都有人去找了!那些被点到名的,总有些还会出现在工地上!多一个少一个又能咋个?反正工资又不是哪个私人开!”“王癫子”突然变得精明起来。
“可是……可是我又能找哪个?”富顺的脑海里闪现出干爹请客吃饭的画面——这个深不可测的社会呀,为什么总是需要“找关系”来维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呢?
“找胡明全呀!就是今天来的那个经理,这个项目人家说了算!”“铁拐李”不愧是老江湖。虽然腿脚不便,心眼儿可不少,在工地上见人就笑嘻嘻的,虽然自己从不抽烟,可兜里随时都放着一包“红双喜”牌香烟,不管是正式工人还是桥底下来的临时工,几乎没人没抽过他的烟——总之一句话,这“拐子”人缘儿好得很。
“石工不是经常和你一起耍乜?你找他试试,说不定他能帮上你!”朱大哥想起了石俊勇。
“哪个石工……哦,石俊勇,对,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我这就去找他!”富顺站起身来往外走!
“你等一下……你打算空着手就去?”李大哥一把拽住了富顺。
“哦,对,把人家书还了……”富顺起身去拿书。
“书个铲铲!你娃儿硬是个哈儿!”“铁拐李”从床底下拖出个上了锁的木箱子,打开之后拿出一瓶酒、两包香烟来,“把这个带上,我看那个石俊勇也抽烟……”
“朱煸嘴”和“王癫子”瞪着大眼睛,看着老李那个百宝箱——香烟、白酒、肥皂、雪花膏……真是无所不有!
“谢谢李大哥!好多钱?”
“灶门钱(前)!说啥子钱嘛,先拿去用,事情办成了再说!石俊勇答应你了,你再回来拿点东西去找胡经理!”
富顺也不客气,提了东西“嗯”一声就往外跑。刚出门就和人撞了个踉跄。
“石俊勇……我正找你呢!”来人正是石工。
石俊勇看了看屋里的几个老乡,拉着富顺就往工地外头走。“我刚刚听人说你试用不合格?”
“嗯,我正说请你帮下忙,我……我真的想留在这里干!”富顺扭扭捏捏地把烟酒塞给老同学,“这些东西你拿着,你一定要帮帮我!”
“你这是做啥子?”俊勇推辞一阵,但还是被富顺押着把东西收下了。“哪个教你的这些哟!我先拿着,说不定还真有用处!”
“你和胡经理熟不熟?”
“不是很熟。他是项目部的,我们属于工程部。但这个人是公司出了名的‘大胃王’,我听说分公司给这个工地招聘临时工的名额就是一百五十个。啥子试用期考核刷人都是他整出来的。我刚刚一进工地就听说他宣布了十多个不合格的,这个龟儿子,就等到你们去送礼呢!我正说来找你,想下办法先留下来!”
“那……我回去找李大哥在帮我整点东西,要送些啥子哟?”
“你这些都是那个李大哥给你的?那你还是拿回去吧……你不晓得呀,那个‘铁拐李’凭啥子一来就是大工,还管着几十个人,估计这些东西他没少给姓胡的送去!你拿这些东西去怕不对头哦!还有,我听几个老烟鬼说他那个纸烟是假的!”
“石俊勇,你不帮忙就算了,咋个还瞎说呢?人家李大哥好心好意帮我,在工地上也是凭本事吃饭!”富顺一把夺过俊勇手上的东西,径直往前走。
“你等一下!”俊勇跑到富顺面前把他拦住,“先不扯这些!你回去工棚等我消息!我先去找一下胡经理,我就说你晚上想请他吃顿饭,看他答不答应!”
“那这个……”富顺有些后悔刚刚的冲动,感激地看着老同学,又把手上的烟酒递给俊勇。
“你拿回去。他如果答应了,晚上我去买酒……”俊勇话音刚落,就朝华建四局海西分公司走去了。
富顺回到工棚,几位大哥已经到工地上工去了。他把拿回来的东西藏在自己的破包里——不管俊勇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不能让李大哥知道这些东西没派上用场。
富顺顺手拿起一本书,可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或许,再过一会儿,他就要被人从这里驱赶出去,在街头瑟瑟发抖地等待着本地土著的“挑选”,然后听到明显蔑视的海西话:“小赤佬,砌一拉子墙几个钱么?”
他在屋里心急火燎的踱着步,不时地往门外看看石俊勇有没有回来。这个依旧单纯的孩子呀,就这样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一个并无深交的老同学。
俊勇终于推开了门,门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秋风从门缝袭来,让富顺打了个哆嗦。
“咋个样?”富顺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
“胡经理答应了!地方我也给你订好了,在嘉庆北路的嘉庆大饭店。只是……”
“只是啥子?莫非他吃了饭还不同意我来做工?”
“不是,就是这饭店有点贵,估计你今天领的工资要遭花光!”
“不怕,只要他同意我做工,钱还可以挣回来!”
“他答应吃饭,只要酒喝好了,留下来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那我叫上朱大哥他们……”
“不要叫了,这种事情,人越少越好,就我们三个,酒算我的,我买了三瓶‘海西大曲’,到时候我提过去!”也许富顺并不知道三瓶酒的价格并不比他这顿饭便宜。
富顺跟着俊勇,坐3路电车到了饭店,等待着胡经理到来。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场景呀!一年前,干爹带着他站在酒店的大堂,等待着教育局长,他胆怯、心酸甚至厌恶。他本以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没想到到头来还要采取同样的方式来谋取一份工作,而且是临时工!
胡经理和教育局长一样有派头——都有专门的司机开着小汽车把他送到酒店门口。石俊勇和干爹一样精明,堆着满脸的笑给经理开门,然后介绍起这个结实、黝黑,并且已经被开除的“临时工”。
“小石,我可是给你马伯伯面子哈!咋个你女朋友没来呢?”胡经理瞟了富顺一眼,然后牵起俊勇的手往包房走去。
“她去岭南玩耍了!胡叔叔,请你喝顿酒都难得很呢!这回你可真得帮帮我呀!”
富顺跟在后头,一边思索着两个人的对话,一边看着袋子里的三瓶酒——还没开始喝,他已经开始头晕了……
第一百零三章 偷油婆
从海西往西两千多公里,顺着长江逆流而上,经长江三角洲、江南丘陵、巫山、巴蜀盆地,顺嘉陵江往北再经潇水河支流往西,可以到达石桥乡。
这个把比例尺放大十倍,也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乡镇,就这样看着长江一个支流的支流,时而静静流淌,时而呼啸东去。而这条名不见经传的河流,环抱着这个巴掌大的小场镇,陪伴着它走过春夏秋冬。
别说在中国地图上,就连嘉苍也快把这个全县最贫穷的乡镇给遗忘了——全乡唯一的一条陆上汽车通道,仍然是一条不到三米宽的泥巴路,只有到了岔河才会出现稍微宽阔一点的柏油路通到县城及更远的地方。
而石桥到它所辖的十三个村,没有一条车道。对于沿河的村组还稍好一点,胆子大的农民自己买了几十条机动船在农村和石桥之间跑客运、货运。可毕竟石桥是山区,就算沿河的村,村民们有那个时间从山上走到河边,也差不多快到石桥场镇了!
所以,对石桥来说,改革开放的春风沿着长江吹进来之后,到现在为止,仍然只是一阵风,顶多吹凉了人们的脑门,却并没有吹醒沉睡的大地,吹散凝冻的坚冰,也没有吹出一条真正的致富之路。
两山之间的杨家湾是不沿河的村之一。他们的出行方式仍然是靠着双脚,翻过一道道山梁。不要惊讶他们为什么不用牲口,因为那些崎岖的小路两侧,处处是充满危险的悬崖峭壁,人们走路都步步惊心,更别说牛马那样的庞然大物——根本就没有人愿意拿一家人的命根子来开玩笑。
深秋的杨家湾下着蒙蒙细雨。可农民们没有因此而歇息,玉米秆要全部搬运回家,稻草要就近扎成草垛;刚刚翻耕的稻田在细作之后,要种下小麦和油菜……而这一切的农活,都只能依靠肩挑背磨。
十八岁的淑芬长成了标致的大姑娘,凹凸有致的身材吸引了多少双庄稼汉的眼睛。将近十年没剪过的头发随时都扎成一条精致的辫子,一直拖到了大腿。黝黑的鸭蛋脸面上缀着两个小酒窝,高高的鼻梁下镶着两片红润的嘴唇,大大的眼眶里闪耀着墨玉般的珍珠。
猫儿山顶总是传来多情的山歌——
“秋风吹起了波浪浪,想起了杨家的二姑娘。
翻过两座山,跨过三道梁,就为看下你的花衣裳。
桐子果果响当当,柏桠籽籽亮堂堂,
杨家那个二姑娘,快来看看你的多情郎……”
淑芬已经不再是那个爱唱山歌的小姑娘了。谁也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姑娘为何会心如止水,既不回应那多情的山歌,也不应允那些“看人户”的邀约。
富顺走后,淑芬更加辛苦。尽管出狱的大姐夫又回到了最初的淳朴,会不时带着小海棠来家里帮忙,但光是那一亩梨树和一家四口分到的蚕苗,就够她一个人忙活了。何况她现在又在村委会担当着职务?
母亲已经为她的婚事焦头烂额。自从富顺走后,杨泽贵两口子成天郁郁寡欢,再加上淑芬一天天长大,说起相亲会面就全方位抵制。再后来富顺寄回来一封信,说他没有拿到中专毕业证,不但没当成工人,而且一趟子跑到几千里远的海西去了!
两口子怄了半年的气。淑芬娘抱怨杨瘸子,说当时就该逼着俩孩子成了亲。现在是跑的跑,犟的犟,想要留住的一个也留不住。
“她爹,你说哈,淑芬再这么犟下去,咋个办?”淑芬娘还不到四十岁,可白发已经悄悄爬上了她的鬓角。
“你不要老是逼她,我一直跟你说急不得急不得,你急个啥子嘛?”
“我急?我看你比我还急,你不是找人去打听岔河姓王那个小伙子乜?那个娃儿来了几回我们家,看起也还可以!”
“那个娃娃倒是有文化,在江云上过中专,结果铁饭碗都不要,跑回农村栽树子!”
“公家粮不吃回来搞农业?算了哦,也是个不安分的!”
“你这个人,富顺想出去当工人你说要不得,人家回来搞农业你也说要不得!我就不晓得啥子人才合你意?”
“哎,等我去问下淑芬,我看他们经常一起耍,要是没得意见我们找个介绍人去说一下!”
“但是……但是人家也就一个儿子,来上门估计悬哦!”
“找人说一下嘛!哎,不晓得老二是要找啥子样的?那么多人来提亲,她就是不答应。”
“她一天忙得很嘛……”
“忙忙忙!忙也是你整出来的!当时我就说喊她不要去选哪个啥子妇女主任,你两爷子非得去,哪个都晓得那个活路不好做,这下子安逸,猫儿抓糍粑——脱不到爪爪了。官不大,天天讨人骂;家里活路都住不完,还东家西家的去抓人家生娃儿,人都遭得罪完了!关键是娃娃心里不好受,这几个月听的难听话胜过了她这十几年,要不,这委屈活路,我们不做了!”
“你少说两句,娃儿还没睡……”
※※※※※※
淑芬躺在床上,盈眶的泪珠顺着耳垂,打湿了枕头。屋顶瓦片上的一只蜘蛛还在不知疲倦地织着网——深秋夜晚的屋里已经透着些许寒意,夏天还猖獗的长脚蚊已经躲得不知去处,所以任凭它那张网多大,估计也不会捕到多少食物。倒是床底下恶心的“小强”们还在窸窸窣窣,那房梁上的“蜘蛛侠”一点儿也不能奈它何。
“可恶的‘偷油婆’!”淑菲一脚踩死一只蟑螂,噘着嘴到灯下写作业去了。
淑芬从床上起来,抹了抹泪水,和淑菲趴在一张桌子上翻阅着早上村委开会汇总的数据——这些数据是杨家湾各组组长报来的二胎、三胎甚至四胎怀孕户。
关于“计划生育”的标语早已刷满了猫儿山和砚台山裸露的岩石,成为一道特有的风景线——“少生优生,幸福一生”,“时代已经不同前,如今女儿赛过男”,“谁说女子不如男,女子能顶半边天”……但这些标语似乎并没有取得实质效果——村民们依旧生了一个还要生下一个,尤其是生女娃娃的家庭,非得生一个或者多个“带把儿”的来传宗接代、养老送终……
淑芬的主要工作就是落实“计划生育”政策。与其说杨家湾村的妇女主任是村民们选举出来的,倒不如说是被一两个村民“推举”出来的。
因为老妇女主任说不干就不干,村委只好重新选举。召开村民大会选举妇女主任那一天,有选举权的六百多个村民全都集中在了玉皇庙的操场上——他们都想看看到底是哪个有能耐的女人要来接这个“烂摊子”。
杨泽华拿着高音喇叭宣布:“经过村委会研究,报乡政府批准,妇女主任的候选人一共有八个!分别是李桂花、马德英、杨琼、杨淑芬……”
村支书噼噼啪啪念完一堆名字。选举的方式也很简单,八个名字都被写到了纸牌上,竖在八个木升前。村组长给每个村民发了一颗玉米粒,选谁就投进对应名字面前的木升里头。
也不知那个大嗓门在人群里头吼了一句:“选个铲铲!那八个婆娘有七个都生了两三个娃儿,还有一个婚都没逑结……”
有一个声音应和着:“那就选那个没结婚的嘛,她还有机会只生一个娃儿……”话音一落,还没发完玉米粒的几个村组长手中的玉米被一把夺去,全被丢尽了杨淑芬名字前的木升里,然后一哄而散。村长带着会计,有模有样地唱票、计票——毫无悬念,杨淑芬以压倒性的“优势”当选。
杨淑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半个干部”,除了一个月能从国家手里领到九块八毛钱的工资,她还从乡政府抱回一大堆宣传册。在脸红地看完所有的资料后,淑芬总算对这项“基本国策”有了初步了解。
这个工作,对没结婚的大姑娘实在是难上加难。起初的时候,淑芬十分尴尬地和村委的一大堆老爷们儿讨论“结扎”“安环”这样的计生常识。后来她开始走家串户,苦口婆心地劝导村民去卫生院做手术。可村民们似乎并不买账,根本没把这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这边答应去结扎、安环,那边就挑着粪桶去干农活儿去了!到了晚上,灯一关,被窝一蒙,几个月之后,女人的肚子就鼓起来了!
今天上午开完会,她跟着三组的组长去一户怀上四胎的人家劝导,希望她能去卫生院做人工流产。虽然早先三组组长就和他说了这女人不好对付。没想到她还没进了那家的门,腆着大肚子的女主人就站在猪圈旁指着她大骂起来——
“……杨老四要是没落下残疾,你怕是要先抓你老汉儿去结扎哟……你倒是一个黄花大闺女,等你嫁了男人,看你那沟子,生一窝都有可能……”
想起这些,淑芬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不干了,这活儿就不是人干的!对,明天就去找二伯……
第一百零四章 茅草屋
第二天早上起来,淑芬先到果园去转了一圈。从拐杖在地里新戳的小洞来看,父亲已经早早地到里原来给梨树修枝了。
杨泽贵开始爱上了这片果园。从今年的收入来看,刨去化肥和农药的花费,梨园带来的收益已经超过了二百元——这对杨家湾一个普通农民的家庭来说,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加上蚕架和生猪的赚的钱,这个穷怕了的残废人总算是打了翻身仗!要是在十年前,谁又敢去想会有这种好日子呢?
但全家都清楚,就目前的交通状况和劳动力来看,已经不能再扩大梨树的种植面积了!毕竟这种时令性的水果一旦被堆积,就只能眼巴巴看着付出的辛劳腐烂。更何况,现在湾湾里到处都是梨树。
杨泽贵把拐杖倚在树干,断腿架在一棵树丫上,左手勾住一支长长的枝条,右手用桑剪把多余的枝条剪断。这个自强不息的一家之主呀,劳动的时候变得更加高大!
“爹,早呢!”淑芬把那些剪断在地上的枝条捡起来,用篾条捆绑好——这都是上好的柴火呀!
“今天不去大队呢?你忙就忙你的去嘛,正好这向活路也不多!”
“爹,我……”淑芬吞吞吐吐,“我不太想去……我不想干这个工作了……”
杨泽贵左手刚拉下一根枝桠,听到女儿说出这种话,惊讶地松了手,枝条“嗖”的一下弹出去,差点打到他眼睛。“为啥子?”
“我觉得自己就不是这块料,你不晓得人家说的那些话有好难听!”淑芬把一捆枝桠放在地坎上,然后坐在枝桠上头,眼里噙着委屈的泪水。
“就因为难听?”杨泽贵把单脚跳了两步,然后拿起另一棵树下的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淑芬身旁。
“爹,不光因为难听,要他们骂我一顿,能配合去把孩子打掉,那我也觉得没得啥子,可……”
“淑芬呀,可怜天下父母心,换做谁,也舍不得去把肚子里的骨肉说打掉就打掉呀!”杨泽贵从兜里拿出烟袋。
淑芬像小时候一样抢过烟叶,然后掐成小截,给父亲裹了一个大烟卷。“可是你看看,哪家不都一样,只管生不管养,饭都吃不起了,还生了一个又一个,尤其是想生儿子!可好多生了儿子还要生一个……”
“没得法,‘养儿防老’的观念又不是这会儿才有,几百上千年了!‘计划生育’是个新东西,说实话,我开始也接受不了,但接收不了也得接受,要不然我们就会一直穷。你拿回来那些宣传书我都看了,我们那些老观念也真该改改了!”
“爹,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懂理就好了哦!现在确实是这个样子——越生越穷,越穷越生!这边喊他们去安环,那边就跑到私人医生那里去取环。真是没得办法!”
“淑芬,既然你看得到这些,你就该从这些入手,慢慢地去解决问题。人家骂你凶你,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做大队会计的时候比你年纪还小,人家都觉得我做不好,可我不管在那个大队,都是一碗水端平,问心无愧就行了!但是你这个工作比爹那阵复杂,关键是要和这么多带着怨气的人打交道!但你一定要记住,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你的……”
父亲的一席话让淑芬豁然开朗。清晨的风从谢家坝吹来,拂过光秃秃的梨树梢,拂过父亲长蛮老茧的双手,拂过姑娘美丽的脸庞。
吃过早饭,淑芬拉着小妹的手,沿着那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朝玉皇庙走去……
到了三组,淑芬决定一个人再去昨天对她破口大骂的那家人看看。她知道,这家人也姓杨,男人叫杨泽铭,按辈分应该叫叔叔;女人的叫戴梦琼,是外乡嫁过来的。现在已经有了三个丫头,肚子里怀上的已经六个月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因为超生罚款,加上沉重的农业税,这家人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三家破瓦房已经四年没有翻盖了,脊梁上渗水的地方已经把土墙冲刷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几根竹竿和树枝撑起两间窄窄的猪牛圈。而圈里也只喂了一头很瘦的黑猪,和一头毛都竖起来的黄牛。
淑芬在猪圈里转悠了一下,又朝阶檐走去。院坝里、阶檐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稻草,如果不是那个在抱稻草往牛圈走去的小女孩,还真不敢相信这里还有人住。
小女孩不过五六岁,尽管稻草不重,可蓬松的谷草几乎遮住了她整个身子。她艰难地移动着,根本没有注意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淑芬从女孩手里拿过稻草,然后从兜里取出一颗水果糖。女孩惊愕地摇了摇头,看着这个穿着花衣裳的漂亮“坏”姐姐——这是她母亲告诉她的。可能这个时候家里并没有大人,小女孩面对“坏人”,只好把手背到背后,乖乖地“束手就擒”。
淑芬把糖果塞进女孩的上衣兜里,把谷草送到黄牛跟前,又折回身来。女孩仍然一动不动,那颗水果糖已经从破烂的兜里滑到了地上。淑芬蹲下身子,把女孩背后的手拉到身前来。“招弟,拿着,我是淑芬姐姐,你忘记了?”
满脸是灶土灰的女孩动了动嘴唇,然后又紧闭着嘴巴。她怎么会忘记这是淑芬姐姐呢?她是淑菲姐姐的二姐,淑菲姐姐上学的时候给她带过好多梨呢!可娘说,现在她是妇女主任,是坏人,是要把娘拉去剖肚子的人!
淑芬把招弟抱起来。“告诉姐姐,你娘呢?”
“不告诉你,你是坏人!”招弟挣扎着,淑芬无奈地把她放下来,招弟一溜烟跑进了屋子里。
淑芬苦笑了一下。天啊,现在连村里的小孩子都管她叫“坏人”!可她想到父亲的话,并没有泄气,跟着孩子到了屋里。
屋子里同样杂乱无章,孩子的轻快的步伐扬起一阵尘土。除开堂屋,两间低矮的斜房屋分列两旁,东屋住着两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和孩子的奶奶,西屋住的是杨泽铭两口子,还带个不满周岁的奶娃娃。
招弟拉着孱弱的奶奶从东屋出来。老太太六十多岁,背篓里背着已经睡熟的三妹,手里杵着一根竹拐。“你是杨老四家的姑娘吧?”
“是,二婆婆!”淑芬赶紧过去接住准备把背篼放下来的远房的奶奶,然后随手抓了两根稻草擦了一下满是灰土的板凳,让老太太坐下来。
“姑娘呀,我听说你们在搞啥子‘计划生育’?怀着娃娃的大肚婆都被你们硬拉去给刮了?”老太太说的“刮了”是指刮宫。
“嗯,二婆婆,现在中国的人口多了,尤其是农村,经济要发展,人口要控制,国家提倡一对夫妇只要一个孩子……”淑芬已经对那些口号烂熟于心。
“放他娘的屁!一个孩子将来哪个来养老送终?像我一样?要没要你叔,你那三个姑都嫁的远山远林的,哪个来管我?”老太太把竹杖在地上顿了顿,然后摇了摇跟前的背篼,生怕惊醒了孩子。
“我管你,婆婆……我去做饭……”招弟看到奶奶这么激动,非常懂事地说,然后往阶檐外头同样是用竹竿和茅草搭成的灶屋去了。
“二婆婆,你看看招弟多懂事……”
“懂事那也是给别人家养的!我就不信,到了你叔这一代,我们家还能断了香火?”
“那万一我婶这回再生个姑娘咋办?”
“那就再怀呗!”
“可是……”淑芬叹了一口气,环顾了一圈家徒四壁的屋子,要知道这个娃娃落地,那又得交一笔足以让这个家倾家荡产的“罚款”呀!“二婆婆,其实将来的农村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说不定我们农村都会有养老院,并且到处都会修公路,像我婶他们从岔河回家,坐着公共汽车,一个钟头就能到家了!”
“你少哄我!姑娘,你也听婆婆一句劝,你干这个活路呀,要不得,这个山旮旯里头,就没得只生一个的!我看你一天累死累活到处跑,到头来也得不到个好!”
“我晓得,二婆婆……”淑芬本想讲一通关于贫穷和多生孩子之间恶性循环的大道理的,但对于这个思维敏捷却又固执的老太太,她实在不想再争辩下去。“我叔和我婶呢?”
“跑了!你们来抓人刮娃儿,未必还不晓得跑乜……”老太太又开始激动起来。
“哎……”淑芬叹了一口气。突然,从阶檐的西侧窜出滚滚浓烟,伴随浓烟的是小孩的尖叫,随即被“噼噼啪啪”的草木燃烧声掩盖。
“不好,招弟……”淑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且大步跨过已经腐朽的门槛——灶屋着火了!刺鼻的气味迅速弥漫,熊熊的火苗以摧枯拉朽之势向猪牛圈蔓延——那些干透的竹竿和木头,还有刚刚收回来的玉米秆,已经燃烧起来……
招弟奶奶也察觉了不对劲,背起娃娃从屋里出来,被那阵势吓得瘫倒在地。
“着火了,救火呀……”淑芬歇斯底里地大声呼救。屋子正好在猫儿山的山梁上,呼呼的风声正在助纣为虐。
淑芬拿着盆子往去水缸舀水,才发现缸子里早已见底。她顾不上想太多,把不到一瓢的水泼到自己身上,冲向了张牙舞爪的火海之中……
“招弟……”
第一百零五章 鲠在喉
山梁垭口冒出的滚滚浓烟,就像烽火台上燃起的狼烟,危险的讯号让山上山下的村民提着水桶、水盆就往垭口跑去,有的还挑着满满的一担水……
先到的几个庄稼汉先把老太太和小二妹转移到地坝外头。“快救人,招弟还在灶屋里头!还有杨老四的二姑娘……”老太太把小二妹放在冰冷的石板上,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与小孩的啼哭混为一团。
几个人在房子附近到处找水,结果只在猪圈后头的粪凼里头找到一些水源。其中两个人也顾不得脏臭,把从屋里拖出来的两铺破棉絮,往粪水里头浸一下,披在背上钻进了火海之中。
刚来的其他人,有的抬起粪水就往火上泼,有的拿起长棍打火,还有的从屋后爬上屋脊,用斧子把瓦片推开,将木梁砍断,以防大火继续蔓延。
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棍压在了淑芬后背,招弟在淑芬的怀里昏迷不醒。淑芬的长长的头发蓬乱地拖在地上,她挣扎着站起来,一团稻草火球再次滚落在她的身上。灼伤的疼痛让她几乎昏厥过去,冲进来的两个人把她和招弟带出了危险的境地。
“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泼水火势消”。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烈火很快被扑灭。
大家都围着舍己救人的淑芬。她正用书上的方法给孩子做人工呼吸。一阵咳嗽,招弟终于醒了过来。可这个身体大面积烧伤的妇女主任却昏厥了过去。
等到淑芬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乡卫生院的病床上,守在她身边的是眼泪汪汪的母亲和大姐淑芳,在病床前忙碌的医生是何攀。
“娘……”
看到醒过来的女儿,淑芬娘抹了抹眼角,“淑芬,你咋个那么憨哦?”
“娘,招弟……”
“还招弟!”母亲有些愤怒,“人家一根汗毛都没伤到,你看你……”当娘的话没说完,泪水又涌了出来。
淑芬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到处都是伤,一层黑乎乎的粉末涂在烧伤的地方,因为需要抹药,身上的衣裤也被脱了去。她还来不及难堪,头上就吹过一阵凉悠悠的冷风,她艰难地把手伸出来,天啊!那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已经不知了去处,头上也是好几处伤疤!
“我的头发……”淑芬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了悲惨的呼唤!一直视若珍宝的黑发,早已成为她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每天早上,她都会在镜子前用木梳梳直,然后细心地编织成精美的辫子。石桥理发店里的理发师,每次说要用三十块买她的浓发,都被她婉言决绝。可如今……
“淑芬,姐都给你收着呢!你好好休养,头发都会长出来的……”淑芳抬过一个铁盒子,盒子里是妹妹头上剃下来的头发,不少发丝的末端已经被烧焦。
泪水流过脸颊,唤醒了面部肌肉的疼痛。何攀转过身来,依旧是那段潇洒和俊朗——他也是淑芬的一道伤疤,只不过那道疤被深深地藏在了心里,没有人知道,包括何攀医生自己。
“淑芬,不要乱动,卫生院没得专门的外科医生,更没得烧伤科,但是我给你用的药是我们家祖传的,对皮肤灼伤治疗效果还是很明显……”
淑芬根本听不进一句话,内心的疼和身体的痛纷繁交织,泪水不住地流淌。何攀拿来一张纱布,为“外孙女”擦掉泪水,啊!那种属于自己的温柔,这一次真的离自己近了!不过,满是伤痕的心并没有加速跳动,反而,心静如水……
“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何攀像照料一个孩子一样,“眼泪会感染伤口……”
“听你攀外公的话!”淑芬娘站起身来,从桌子上拿过药末,递给何攀,这个全科医生轻轻地在被孩子泪水冲刷的伤口上擦拭。“不要担心,用不到好久就会好了!”何攀说完,把药瓶递给淑芬娘,示意她在给身体的其他地方再上点药。
淑芬娘强忍住泪水,尽管医生说伤口用不了多久就会结痂,但烧伤的地方可能会永远留下伤疤了。身上还不要紧,可孩子的左脸——那里也被烧伤了碗口大一块儿。
淑芬从脸上的疼痛已经判断出了自己的伤势,根据常识,从此以后,那张美丽的脸蛋将不再属于她,在她脸上烙下的是一块儿丑陋的疤痕。
这对一个爱美的姑娘无疑是当头一棒。这个还没出嫁的女子呀,就这样把美丽的容颜毁于一旦。那些为她痴狂的山歌不会再响起,那些美丽的花衣裳不会再向她招手,连那些可爱的孩子也会绕开她,在“坏人”两个字后面再加上一句鄙夷的“好丑”……
既然这样,未来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被烧死算了!
可当她看着拄着木拐、推门进来的父亲的时候,她似乎又找到了一点生活的意义。她轻轻地抬了抬腿和手臂,除了皮肤烧伤,并没有伤及筋骨。那么,她该庆幸自己仅仅是皮外伤才对,就算留下伤疤、变得丑陋又能怎样?连四肢不全的爹爹,都在用十足的信心来面对生活的每一天。并且,如果自己真的失去了生命,爹娘将会多么悲惨地活着!
杨泽贵的身后,是杨泽铭夫妇,还有看到淑芬就瑟瑟发抖的招弟。杨泽铭夫妇在起火那天去了岔河赶集,等回来的时候发现本就破败不堪的家被毁于一旦,又听母亲讲起淑芬救人的事情,在稍微整理了一下之后,就赶来医院了!
“你们给我出去……”淑芬娘就像看到大仇人一样,扑上去要拼个你死我活,被一旁的淑芳拉住了。
“四哥四嫂,我们来看看淑芬……”杨泽铭两口子话没说完,扑通跪在了地上。杨泽贵丢掉拐杖,单着腿把远房堂弟夫妇拉了起来。“泽铭你们这是做啥子,不要折娃儿的寿,快起来!”
淑芬本想说点什么,但她发现自己喉咙里就像堵着什么东西。淑芳看到妹妹龟裂的嘴唇,用棉签蘸了一点开水抹在她嘴皮上。
杨泽铭起身把一筐鸡蛋丢在桌子上。招弟在母亲的示意下走到床前,本想过来给救命的姐姐道个歉,却被淑芬的模样吓得大哭起来。没想到招弟娘伸手就是一巴掌,这下子哭得更厉害了。
“你咋个打娃娃呢?”杨泽铭把小招弟拉到跟前哄了一阵,“招弟,那是淑芬姐姐,过去给姐姐说劳慰!”
小招弟抬头看到她娘愤怒的眼神,再次鼓起勇气走到淑芬跟前,虚着眼睛仔细辨认之后,她发现床上躺着的,真的就是那个在大火中冲进来把它护在胸前的姐姐。“淑芬姐姐!”招弟脸上终于洋溢出微笑,继而是滚烫的泪珠,“对不起!”
淑芬想要伸手去摸摸孩子,可又有些力不从心。“招弟,以后生火的时候要小心点……”淑芬嘴唇微动,微弱的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淑芬,刚刚在外头四哥和我说了很多理,之前是你四婶不对!你四婶肚子里的娃娃我们不要了!我们这就去打掉……”杨泽铭拉着媳妇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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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文沮丧地坐在他那片曾经孕育着希望的橘子园里。可而今,希望已经全部落空,一个月前还挂满枝头的橘子全部掉进了土里,烂成了让人心痛的肥料,发出阵阵恶臭。
从外观来看,橘树并没有什么异常。树根已经深深地扎在了红色的土壤里,翠绿的枝叶还在茂盛地生长。偶尔一个还没掉下来的橘子外壳已经在变黄,可果蒂的位置已经明显在裂开,正依依不舍地和树枝告别——用不了一天,它就会一头载到地里去。
广文自己通过买到的资料没有找到原因。林木乡林场和县农技站的技术人员也已经来过,把水质、化肥、土壤和果实都研究了个遍,也没找到原因。
广文又想起了关山下的那片橘园。他仔细对比过,和自家情况差不多,并且那个果农告诉他,关山的橘子树也是从林木乡买来的——莫非,真是聂仁昊培育的树种有问题?可在林木的果园里头,又都挂着货真价实的蜜橘呢!
不行,他得再去一趟县城,说不定“聂果仁”还不晓得关山脚下那些橘子树上挂的是塑料壳儿!
聂仁昊当然晓得关山的橘子树上挂的啥!还好首长在参观的时候没有下到河边,要不还真露了馅儿了!
他本来一直反对这样做的!
但胳膊终究没有拗过大腿!尽管他是副县长,可关山镇的镇委书记也是县委常委,论资排辈,人家进副县级的时间比他可早了好几年。镇委书记和********那关系可不一般,人家没说你聂仁昊卖的橘子树有问题就算给足面子了,你还不让给你的歪橘子树上挂几颗红灯笼?
所以,聂仁昊名义上是接待小组办公室的负责人,可实际上,在那场接待活动中,他最大的贡献,就是把杨泽进推到了前面,在首长和省地领导面前出尽了风头……
这些对我们的聂县长来说都无所谓。现在让他焦头烂额的是关山下的那些橘子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一百零六章 土和苦
王广文的柑橘没有收成,他一开始并没有特别失望。尽管买回来的橘树都是三年以上生的成株,但毕竟是到了一个新环境,头两年不挂果或者果子掉了本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可自从他从关山回来之后,这个事情就越来越让他烦恼——因为关山下的果农说,他们的果树已经是第三年出现这种现象了!
如果真的像关山下的橘树,三年了还见不到经济效益,那对一个贷款种树的小农民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这个时候,他既寄希望于聂仁昊,又害怕聂仁昊的果树真的出了问题。因为当时买树的时候签的协议并没有说出现这种现象的责任在谁,也有可能自己和关山的果农都在犯同样的错呢?
同样心急如焚的聂仁昊尽管没有赶到岔河的这个山垭口来,但他一个月前就在研究关山的橘子树了。
这个副县长,到现在为止依旧没有被明确分工。这对在地里呆惯了的聂仁昊来说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县城到林木有上百公里,再加上交通不便,所以他也很少回家了,但县城周围的田地里,已经到处都是聂县长的脚印了。
谁家仓里有多少斤谷子,掰回多少斤玉米,种了几亩烟叶,烂了收了多少红薯,他是一清二楚——这个挽着裤腿就下田的县长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拌起稻把子有模有样。不到半年,聂仁昊已经有了“农民县长”的称号。
陈博年早忘了请农技站技术员去王广文果园的事情了。直到梁主任敲开书记的办公室的门,把农科所送来的一份报告呈到它面前,他才想起了那个“找茬儿”的毛小子王广文。
“报告已经出来了,领导,包括关山的橘树,都是同一个原因——土壤不适宜这种橘树生长……”
“等等,是土壤不适应橘树,还是橘树不适宜土壤?”
梁主任翻了翻报告,若有所思之后回答道:“可能报告的写法有点问题,是橘树不适宜土壤。果树还是有些问题的!”
“再检测检测,这样的土壤在咱们嘉苍占了多少?他林木乡嫁接的这个橘树到底存在什么问题?都卖到了多少地方?这不是坑老百姓吗?”
“这个……已经专门调研过了,咱们县的土壤多为强酸性,但在林木乡的土质又以弱酸性为主。聂县长嫁接的这种橘树,在弱酸性土壤中很易生长,但放到强酸土壤中,果实很难成熟。”
“聂仁昊是学啥子专业的?对了,他是地区农校毕业的,不可能不晓得咱们县的水土情况……你把这份报告再改一改,要针对性地提出解决措施:一个是要解决果农无收的问题,这也是咱们上次对关山果农的承诺;二是要尽快找到示意酸性土壤生长的农副产品,并且尽快在全县推广。”
“明白了,领导!”梁主任把送来的报告原封不动地拿走,往县农技站去了。
聂仁昊确实算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虽然在地区农校呆了两三年,但在那个年代学到的专业知识微乎其微,并且他在农校学的专业知识跟种植、嫁接这些根本不搭边,他的专业是——兽医!
可这个兽医偏偏喜欢倒腾果树。因为他从学校分配工作之后才发现,六七十年代的山区,兽医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农业学大寨也没人比赛谁一天治好了几头畜生呀!所以他干脆自学了果桑嫁接,半路出家的果农竟然一夜成名,培植出了各类良种水果,还专门去大寨参观了一回。
县农技站站长兼农科所所长是聂仁昊的校友,两个人也颇有交情。为了橘树的事情,聂仁昊已经不止一次登门农技站了。
“老李呀,到底有没有结果呀?”聂仁昊和李站长年龄相仿,现在要想尽快找到问题的根源,只能靠老同学了。
“我正说去找你呢,大领导!”李所长拉着老同学到了办公室,把门紧紧地关上。
“你就不要挖苦我了,我这回可是坑了不少人!”
“我是怕你把自己坑了!你看看……”李所长把一份刚刚印出来的报告丢给聂仁昊,然后去倒了一杯茶过来。
“这……土壤的问题为啥上回没检测出来?”
“本来测酸碱性是个很简单的技术,但陈那边有些小题大做了,故意送到地区农科所去做,你的果树到底是不是不适宜强酸性,其实还有待检验!”
“如果是酸碱性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化肥来中和呀,这后边的几条意见折腾果农吗?就算是重新嫁接,那也比把树子全部拔掉种别的强!”聂仁昊有些愤怒,他觉得老李的报告简直毫无价值。
“你小点声。我和你想法差不多,但这是那边的意思。我看这事儿不是针对果树,是针对人!”
“掉橘子的事我确实缺乏科学依据,果农无收我也有责任,这事儿我去做检讨,我也愿意设法挽回损失,毕竟来我那里买树的人也不多,并且也都还没几年……我请求你,报告还是改一改,就算我没有办法,老李,你一定有办法!你也去看过我在林木的橘树……”
“这些我都晓得,你的橘子树也没有问题,但是……”
“算了,我晓得你也为难!哎,这县衙里头还真不好呆……”聂仁昊话没说完,打开门就往回走,他已经很感激老同学能把“报告”给他过目了。
“聂书……叔!”王广文急匆匆地往县农技站走,正好碰到聂仁昊,还按老习惯叫书记,觉得不顺口的时候又改叫“叔”了。
“广文,你咋个在这里?”
“我来找你呢!叔!”
“走,边走边说!”聂仁昊把广文手上一个蛇皮口袋提过来帮他拧着。“啥子东西这么重?”
“泥巴!乡政府传话喊我送点果园里的泥巴过来,我也不晓得要好多,就到处挖了点!聂叔,上回他们来了一趟,不是说泥巴没得问题吗?”
“可能是泥巴有问题,或者说是我的果树不适宜在你果园里的泥巴里头生长!这样,我先把泥巴送过去!”
聂仁昊转过身,把泥巴丢给李所长很快又折回来了。“我一直说去你那里看一下,都没顾得上,先去我那里吃个饭!”
“我那里还不要紧,聂叔,你晓得关山还有上百亩的……”
“晓得,嗯?你咋个晓得呢?”
广文把上次在关山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叔,要真是土壤的问题应该可以通过化肥来解决吧?哎,我们也不晓得,按照书上说的,还一直用硫酸铵、过磷酸钙这些酸性化肥!”
“你树上还有果子没?”
“有,不过不多了!”
“你回去到农技站买点氨水和碳酸钾用一下,看能不能保住一点!”
“好,叔!看来我当时还是该听淑芬的,从你那里买梨树就好了,凤梨比较喜欢酸性土壤……”
“橘子不是不喜欢酸性土壤……这个我还需要探索一下……对了,你说起淑芬,我听她七叔说是被烧伤了,好像很严重,你晓得不?”
“啥子时候的事情?”
“有几天了,说是因公受伤,在石桥乡卫生院,县妇联都去看望了……”
“那我先走了……”广文听到这个消息比看到自己果园的橘子掉光还难受,掉头就跑。
王广文转了三次车,又步行了十来公里,终于到达了石桥乡。
时间已是初冬,浓雾跟着夜幕一起降临,石桥河畔的小镇依旧那么安静,刚刚挂上去的几颗白炽灯让石桥告别了没有路灯的时代,发黄的灯光照着狭窄的街道,冰冷的路面没有一个行人。
“何医生,杨淑芬在哪里?”广文一进卫生院就碰到熟人。
“王……广文?你娘的病又犯了?”何医生的对每一个患者都了然于心。
“不是,我听说淑芬烧伤了,刚从县城赶过来。他在哪个房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广文对石桥新修的卫生院并不熟悉,这个三层小楼在石桥也算很有气派了。
“在二楼右手顶头左手边。不过他可能不太方便……”何攀话没说完,广文像风一般地冲向了二楼。
淑芳正在给淑芬上药,懂事的淑菲也在姐姐床前忙前忙后。莽撞的小伙子推开门,看着病床上一丝不挂却又伤痕累累的淑芬,随即又把门关上。
他来不及害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啊,那是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姑娘吗?那一头秀丽的长发去了哪里?大火为什么那样无情?就这样夺走了心爱的人美丽的容颜,就这样毁掉了挚爱的人多情的面孔!他宁愿自己橘园的果子全部掉光,连同叶子,甚至连根拔起也行——只要它们能够替淑芬承受这种折磨!
她是不是很丑陋?不!那依旧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自己不是曾经在心里说过无数遍吗?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愿意用尽一生去呵护!呸呸!为什么要发这样的毒誓?不是不愿意用一生去守候,而是不愿意她变成这个样子!
我的心上人啊,你说我们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理想和共同的境遇,你愿意和我成为普通朋友,像兄妹一样的朋友!打那一次开始,我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我相信,有一天你终会被我打动……
“你是广文吧?”淑芳推开门,打断了地上这个孩子痛苦的思绪……
第一百零七章 漂流瓶
富顺花了四十多块钱请胡经理吃顿饭,又喝掉俊勇三瓶酒,总算是保住了工作——不仅如此,他还一跃成为“大工”,从下个月开始,他将会领到三十七块钱的工资——这在包吃包住并且发给工衣的前提下,已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了!
石俊勇帮了这么大的忙,富顺自然记在心里。俊勇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俊俏、勇敢。在吃饭的过程中富顺得知,这个老同学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女朋友——华建三局海西分公司总工程师马子昂的女儿马云梅,尽管马大工程师并不认可这个乡下来的“愣头青”,可他的宝贝女儿就像着了魔一样喜欢石俊勇,老马也只好表示默许了。
这就怪不得胡经理为何对一个小小的施工员如此客气了。
那天晚上俊勇和富顺都喝醉了。俊勇不时地怂恿富顺抬着杯子敬酒,胡经理半醉半醒的时候,终于写下一个条子,让富顺三天之内到综合部去报到。
富顺在俊勇的宿舍一觉睡到大天亮。秋日的阳光依旧刺眼,透过窗户的玻璃,照在小伙子的脸庞。他恍恍惚惚地摸了摸裤兜里的条子,迷迷糊糊地拿出来默读了一遍又一遍——
综合部:
兹有江云建工学校肄业学生刘富顺同志,男,十八岁。特介绍其到金融大厦项目工地工作,望接洽为谢!
项目部:胡华
1986年10月28日
这几句话他已经不用再看,从昨天晚上胡经理写完开始,就已经烂熟于心了。乐不可支的富顺笑出了声来。他本想穿上外套立即奔向公司去报到,可昏沉沉的脑袋和不能动弹的身子告诉他:酒还没醒呢!富顺只好蒙住脑袋,继续倒头大睡。
卧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富顺再次睁开朦胧的眼睛。一个娇小玲珑的影子在他眼眶里跳动,这个影子离他越来越近,他断定,这不是石俊勇。
“你醒了?”一个动听的女声传进他的耳朵,那是十分标准的普通话。难道自己不是在俊勇的宿舍?富顺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从被缝里看到墙壁上邓丽君的挂历,他确定这是俊勇的床,可是,俊勇呢?
“又喝酒了?和你说了多少次要少喝点酒!我一不在你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那个声音有些生气了。
富顺赶紧用被子蒙住脑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邓丽君的挂历又不是只有俊勇的宿舍里才有!看来这真不是俊勇宿舍,莫非昨晚走错地方了?一会儿人家把自己当成贼了咋办?该死的俊勇,不会把我放这里自己跑了吧?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好歹吭一声呀!”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坐在了床沿,生气地掀开了被子。
“啊……”女孩突然尖叫了起来!她看到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还裸露着上身,浑身一股酒味,吓得浑身哆嗦。“你……你是谁?”
富顺刚刚还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全清醒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没错,这就是俊勇的宿舍,别的不说,那床头的几本建筑施工丛书不是正好少了三册吗?
“姑娘,我是石俊勇的朋友,我喝多了,昨晚睡在这里,你……你是谁?俊勇呢?”富顺慌忙地拿过一件衣服穿在身上。
姑娘惊魂未定,顺手操起一根木尺,像对付歹徒一样指着富顺。“你少胡说八道,你说你是俊勇的朋友,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富顺穿上鞋子,不住地给女孩鞠躬,他大概已经猜到这是谁了——因为俊勇床头上有一个精美的相框,照片上那个秀气的姑娘正是这个惊慌失措的女孩。“你是马云梅吧?对不起……”
“少给我套近乎,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富顺,是俊勇在江云的同学,和他在一个工地上班!”
马云梅将信将疑,稍微放松了戒备。“俊勇呢?”
“我也不晓得,我昨晚上喝多了,早上醒过来就发现他不在。”富顺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高挑的身材,如雪的肌肤,清秀的面孔,处处绽放着清淡高雅的气质。“真的不好意思,我这就走……”富顺理了理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
“你等等……”马云梅放下木尺,从书桌上端过刚刚给俊勇准备好的稀饭,“吃点东西吧,刘……富顺!”
“谢谢!”富顺看着那副清纯的面孔,他实在不忍拒绝。“昨天听俊勇说你去岭南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早上的飞机,刚刚回来。这个混小子,肯定又把我回来的日子给忘了!”马云梅嘟着嘴,“你慢慢吃,一会儿他回来,麻烦你转告我来找过他……”
“你在这里等他吧!我吃好了!”富顺把碗筷送到厨房,就往门外走。心里嘀咕着,石俊勇和马云梅真是郎才女貌,也难怪俊勇不愿意和人说他的女朋友,这么娇滴滴的大美人,在工地上那群没个正型的临时工嘴巴里,还不知道被说得多不堪入耳呢!
富顺很快又回到了工地上。这可高兴坏了工棚里的三个老搭档。“铁拐李”洋洋得意,拉着几个老乡去工地外头的小餐馆里又喝了一顿酒。富顺望酒生畏,但为了表示对几位大哥的感谢,也硬着头皮敬了几杯酒。
尽管“铁拐李”“朱煸嘴”和“王癫子”几个老大哥嗜酒如命,但要真论起斤两来,在几个老乡里头,俊勇的酒量还算最大的。
因为富顺喝得少,俊勇酒量大。饭还没吃完,那三个“老江湖”就醉得脏话连篇了。俊勇默默地买了单,和富顺到海边散步去了!
“那天让你见笑了。我早上去机场接她,结果他飞机早到了,我扑了个空,她却打扰了你休息……”
“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意思,在你床上醉的不省人事。那个就是马云梅吧?长得真漂亮!”
“还算漂亮吧,呵呵!你有喜欢的人没得?”
富顺笑了笑,“算是有吧!”他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想起湘瑜,富顺心里都隐隐作痛,她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啊?她可否知道,这个“傻小子”已经为了她来到了海西。
“那她一定也很漂亮。在老家吗?”
“没有,其实已经很久不联系了。”
“富顺,其实这个爱情和你做工是一样的,只要你努力争取,千万不要轻易放弃,哪怕是不择手段……哦,我的意思是要想办法讨女孩子欢心……”
“我没你那么会说话,有时候会比较傻……”
“说那些!那个不晓得你是天才呢!好了,今天先不说了,我约了梅梅看电影,改天再和你吹……”俊勇说走就走,留下富顺一个人在海边。
远远望去,海面漂浮这一颗明珠——那是一座美丽的小岛,不知道和王守仁老先生又什么关系,反正岛名叫做阳明岛。初冬沙洲寂寞冷清,这座离都市一水之隔的小岛,宛如世外桃源,海岸白色的芦苇在此岸霓虹灯的映照下随风飘摇。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呀,据说岛上住着一位白衣飘飘的芦苇仙子,几千年来守候着那座孤独的岛屿。
现在去岛上的唯一通道就是通过海上。每天有十多艘轮渡船在小岛和海西之间往返。岛上的居民大多是农民,靠种地为生,但他们的生活非常富足,为这城市上百万人口提供了十分之一的蔬菜供给,很多农民比这城里的干部和工人还要逍遥自在呢!
富顺拾起一颗鹅暖石,俯身向海面打出一连串水漂。据他目测,这海岸到岛上不过二十公里,将来的有一天,一定会有一座搭桥连接两岸。而对岸,也将和海西一起,成为这座城市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到那时,一定要到对岸去设计一栋房子,就像书里的海市蜃楼,让美丽的芦苇仙子也住进去。
想到这里,富顺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银色的沙滩上留下了多少脚印了!潮汐就像大街上勤劳的清洁工,总会把你的足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个浪头打来,滩头上留下一个熟悉的塑料瓶子。富顺像往常一样捡起来,他知道,这里头又是某一个多情的人许下的心愿。他期盼那里头是大洋彼岸飘来的连环画,那种幸福的诗情画意他已经盼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了。
这种小概率事件的巧合让他浑身哆嗦,这奇幻的季风漂流,不知它是一直没有把自己的信件送走,还是去了一趟太平洋东岸“查无此人”又原路退回了?
文字依旧清晰可辨,落款的日期是三个月前的今天。富顺坐在冰冷的沙滩上,借着灯塔的余光,读着自己的心路历程——
湘湘,我和往常一样,把写好的文字丢进连着你我的海洋。书上说,地球上海洋的面积是陆地面积的2.5倍,所以我知道,你要很久很久才能看到我写的信,也我要很久很久才能收到你的信。我有时候会对着大海喊你的名字,我希望海浪能够把我的呼唤带给你;我甚至会幻想着自己是一条鱼,一头扎进大海里,游到你的身边来。可是我害怕自己迷失方向,也怕这宽阔的海洋太大,还没游到你身边我就死了……
第一百零八章 伤和痛
广文进到病房,淑芳已经为妹妹穿上了衣服。尽管硬质的布料割得伤口生疼,但朋友来拜访,总不能这副衣不蔽体的样子见人吧?
虽然淑芬还不敢面对镜子里那个变了模样的自己,但她的心情已经稍好一点。倒不是因为乡政府和村委会的干部每天会来看望一下自己,也不是因为县妇联组织专人送来了慰问品,主要是杨家湾的村民的“计划生育”意识突然被那场大火烧醒了,纷纷自行组织到乡卫生院做结扎或者安环,还顺路来看望一下这个“女英雄”。
淑芬艰难地靠在床头。她可以很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同乡和领导,但这个曾经对自己充满爱意的男人突然来访,让她变得十分忐忑。
广文用手帕擦干眼泪,跟随大姐进到屋里。满屋子都摆着鸡蛋、冰糖和面条,这让空手而来的广文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匆匆忙忙的孩子呀,竟然忘了买点慰问品。
“广文哥,你咋来了?”淑芬低着头,她害怕那个曾经放光的眼神黯淡,更害怕吓到这个善良的“哥哥”。
“我……我路过……”广文的谎言一成不变,“也没有带什么东西,顺路来看看你,也不晓得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看看就很好了,广文,快坐着。”淑芳搬过一条板凳,让他坐下来。“也没什么大问题,都结疤了,再住几天院,医生说还要输点液。”
“哦,咋不去县医院呢?”广文坐下来,看着自己的心上人,那一头曾经让他如痴如醉的长发已经不知了去向,头皮和脸上都被烧伤,结出厚厚的一层疖子。此刻,广文的心和淑芬的肌肤一样疼痛,他相信,痂疖脱落之后,会还给这个女孩一层全新的肌肤。
“何医生说县医院对烧伤也只是保守治疗,他用了一些中药,效果还是比较好,只是……”淑芳看了看淑芬。
“只是我被毁容了!”伤心的泪水再次涌出,滴在棉被上。
广文颤抖地掏出自己的手帕,想要给淑芬拭去眼泪。他多希望她抬起头看看自己,看看这个无论发生什么都愿意陪伴到她身边的男人呀!
淑芬用满是伤疤的手拿过手帕。他并没有立即擦泪,而是低着头看着整洁的手帕——洁白的棉布上绣着一朵红色的牡丹花。那骄傲的“花中之王”肆意绽放,好像在耻笑自己的丑陋。
淑芬的心情开始变得狂躁,就如那熊熊的烈火一样燃烧。她生气地将手帕丢到地上,泪水更加难以抑制。淑芬终于抬起了头,泪水顺着伤疤钻进脖子里,抽泣的声音撕心裂肺。
这让广文慌了手脚,他赶紧后退了几步。淑芳走上前去,让妹妹靠在自己腰上。何攀听到哭声推门进来,那套在脚腕上的输液管已经被挣脱,血液染红了被褥。
“你们搞啥子名堂?你看看都成啥子样子了?”何攀一边给脚腕消毒,一边责备陪护的家属。
“对不起,对不起……”广文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强忍住泪水拾起手帕。
“淑芬,你得听话,不能流泪,也不能情绪过于激动,这样有利于你伤口恢复,晓不晓得?”
淑芬带着抽泣声点点头,又看看在一旁极度难过的广文。“广文哥……”
“淑芬,对不起,我……我……”广文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惹恼了淑芬,“我先走了……”
何攀消完毒,让淑芳过来按住酒精棉,又嘱托了几句,然后叫广文跟着自己出去取药。
“是不是被吓着了?”何攀一边往楼下走,一边问道。
广文挠了挠头,“没有,可能我吓到她了!”
“看到她这个样子,你觉得难看吗?”
“不!我觉得她依旧那么美!”
“如果她全身上下都留下阴沉的伤疤,永远都是这样子,你还这么觉得吗?”
“永远,永远……”广文默念着,“在我心里,她永远都那么美!”
“但愿十天之后、十年之后你想起你现在的话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只要她愿意,我仍然……我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
“不管她愿不愿意,你都应该是她的好朋友,并且你应该为有这样一个朋友而自豪!她真的太了不起了!换做你我,在那样的危险面前,明知道可能葬身火海,为了挽救一个生命,是不是还能义无反顾地赴汤蹈火?我自问我可能会退缩。但是她没有!你知不知道?她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任凭大火在她身上燃烧,她也没有放手……”
广文的脑海里闪现出那个悲壮的画面,他想,换做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下楼的时候,正好碰到淑华来送饭。由于石桥新成立了供电所,何攀的老婆、淑芬的堂姐杨淑华已经从电站调到乡镇工作,所以何攀现在大多数时间也在卫生院。他们的住处,就在卫生院后面新修的宿舍楼里。
“淑芬好点了没?”淑华问丈夫。因为彻底摆脱了农业,淑华变得比结婚前还要漂亮,肌肤白里透红,烫染过的头发披在肩上,俨然一副城里人的模样。
“好多了!就是情绪还是很不稳定。”何攀简单回答两句,急匆匆地去了一楼的药房。
总的来说,淑芬的伤势恢复得还算不错。这不仅得益于何医生高超的医术和家传的药方,更离不开堂姐每天不下四次的营养套餐。
“快趁热喝,今天正好碰到有人打鱼,就买了几条鲫鱼。”淑华把鱼塘端到堂妹面前,用小勺子盛起一勺,喂到淑芬的嘴里。
“淑华姐,给你添麻烦了!”淑芳比淑华小三个月,所以她也称呼姐姐。
“说这些就见外了,这不是正好方便嘛!快喝点!”
淑芬喝着新鲜的鱼汤,羡慕地看着漂亮的堂姐,尤其是那一抹波浪式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洒落在她的肩上,洋溢着一种特别的美。
自从堂姐嫁给何攀之后,这还是淑芬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欣赏她。其实,淑芬心里的疙瘩正在慢慢化解,尤其是这一次受伤之后,不管是何攀还是堂姐,对她的照顾是无微不至,她中的怨恨就变成了感动和祝福。
“你真漂亮!”淑芬心中的话到了嘴边,依旧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堂姐。
“傻妹妹,快喝汤,姐姐都老了!我看你恢复的挺好的,得多吃东西,还有呀,必须开开心心的,你看眼睛又肿泡泡的,是不是刚刚和老何一起那个混小子欺负你了?”
“不是,淑华姐,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我自己来吧!”淑芬伸出受伤的手,准备接过汤来。
堂姐一下子把汤抬高,“你还不好活动,不喜欢我喂呀,那让淑芳来!”淑华把汤递给一旁的淑芳,然后起身去盛饭。
广文跟在何医生后头,摄手摄脚地往里头。淑芬看到原本机灵的一个小伙子变得愣头愣脑,突然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整个屋子的气氛轻松起来。
淑华转过身看到何攀和广文,又看看淑芬,“笑啥子?”
“没啥,我在想,我到底该叫你‘小外婆’呢,还是叫他堂姐夫?”淑芬突然开起了玩笑,这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除了广文,依旧呆头呆脑地不晓得其他人在笑些什么。
“对了,就得这样,但是也不能张着嘴巴大笑哈!”何攀把一瓶液体挂到木桩的钉子上,又从广文手上拿过注射器,往瓶子里注射了一些药物。
“广文,一会儿去我家吃饭,这娃儿,刚才摆才晓得,人家是从县城特意跑来看小淑芬的!”
“不了,我一会儿去我姑姑家……”
淑芬再次笑了起来——因为广文每次去姑姑家之前,总会先绕路到杨家湾看看淑芬。
何攀见淑芬吃完饭,再次给她扎上针继续输液。何攀扎完针就出去了,淑华看到唯唯诺诺的广文可能有话说,也拉着淑芳出门去“散步”了。
“广文哥,对不起,我刚刚吓到你了!”淑芬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有些嘶哑,不过依旧是那么动听。
“没有。”广文在门口坐下来,和淑芬保持一定的距离,生怕再次莫名地惹恼淑芬。刚一坐下来,他又觉得这样保持距离会让淑芬心里多想,于是再往前挪了挪。“淑芬,我真为你骄傲!我听说你的救人的事了,你好勇敢哦!”
“如果你晓得我爹的事迹,你才晓得什么是勇敢……”
“我晓得,富顺和我说过,发大水那年大半夜的救了杨桂英的娘。我真为我们嘉苍的这些无名英雄赶到自豪……”
“酸不酸?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你们真是书读多了!”
“嘿嘿,你这样子就好多了,刚才真的吓到我了……淑芬,富顺在海西咋个样了?”
“找了个工作,收入也不高,在建筑工地上……哎,他要找的人还是没找到!”
“你说的是李湘瑜?也是一对苦命鸳鸯,不晓得啥子时候才能见到面……”
“哎,我哥也是命苦!你的橘子找到原因没得?”
“找到了,土壤的问题,当时还是该听你的,种梨树就对了!”
“那你的甘蔗呢?”
“甘蔗但愿没得问题吧,现在看来长得还可以。”
“等我好了,我一定去你的甘蔗地里尝尝咱们巴山里种出来的甘蔗……”
在本该谈情说爱的年龄里,这两个年轻人每次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却是他们的农田、果园和农村经济,这个时候,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淑芬身上的伤痛……
第一百零九章 李老板
时间过得飞快,就像淑菲在作文里写的那样,“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转眼已经是一九八七年的仲夏。
不管是西边的杨家湾,还是东方的海岸线,如火的骄阳都同样无情地普照着大地。金融大厦工地上的汉子们光着膀子,有的只穿一条短裤——反正工地上都是男性,并且路过的行人谁又愿意迎着刺眼的阳光去看一眼这高耸入云的大厦呢?
富顺穿一件印着“华建三局”的马甲,两只硕健的手臂裸露在外头,被晒得掉了一层皮的脸庞从黝黑变成了黢黑,这个健壮的小伙子,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泥水工,在几个月前公司的劳动大比武中还得了第二名呢!
他们现在是高空作业——大厦已经建到了二十三层。因为金融大厦是三栋独立的同层高建筑,所以工人们都卯足了劲,比赛着谁先封了顶。
对大多数临时工来说,建这么高的楼还是生平第一次。有的在农村里悬崖陡坎都敢去的泥腿子,到了这钢筋水泥浇灌的大梁上,反而双腿发抖犯起了恐高症;还有的实在吃不了这份苦,尤其到了夏天,每天快被这毒辣的太阳烤出油来了,还不如去桥底下蹲着做点散工。总之,工地上已经有很多人离开了。
富顺什么都不怕。高楼越接近太阳,他就越兴奋,就像不知疲惫的“夸父”,恨不得伸手就能摘下那光芒四射的“金乌”。在日积月累的建筑中,富顺终于把书本的知识与实际的操作结合起来,那种用实践检验真理的过程是多么让人满足呀!
与此同时,他也在这个上百人的圈子里被熔炼,有时候会学着朱大哥们说一两句有意思的俏皮话,再也不会因为赤条条地跳进长江湾而觉得害羞了。
石俊勇和马云梅的关系亲密如初,这种甜蜜的幸福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会懂得。尽管上工地上的临时工们都已经晓得这下乡下的帅小子攀上了公司大领导的女儿,可谁也没把领导未来的女婿当回事儿,每一天都会拿来开涮一番。
“石工,你咋恁好运气耶,那长哩好看哩的姑娘,看上你哪样好呢?”
“侬晓得个逑呢,看看人家石工神兜兜的样,阿拉这脏三样,能比了不能?寿缺西!”
富顺已经基本能听懂这些南腔北调。所有光膀子男人都和他一样,对那对儿小年轻充满了羡慕,不仅因为马云梅人长得漂亮,家境也好得不得了,关键是这姑娘人品好,每次来的时候都笑嘻嘻地给大家打招呼,有时候还带些小点心给工友们。这让这群如狼似虎的家伙自然收敛了不少,每次看到姑娘来,都自觉地穿上外套,几个后生还会去水龙头洗个手,争着去给美女倒水。
马云梅现在还是海西师范大学大三的学生。条件优越的大学生怎么就看上了乡下来的穷小子了呢?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我们先来说说马云梅的父亲马子昂。这个大名鼎鼎的工程师就是在江云建工学校设计了“改革开放”雕塑群的马教授。富顺早在几年前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仅是他那一大串说出来都吓人的头衔,而是只要你去书店里买的关于工程方面的书籍,基本都挂着马子昂的名号。
他早先是北方交通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师从茅以升院士,毕业后在交大建筑系当教授,算是中国桥梁界的泰斗之一,在城市建筑方面也颇有造诣。三线建设的时候到了江云,任江云大学建筑系主任,大半个繁华的江云城都是他的手笔。后来,随着中央的一声令下,他又到了改革开放的最前沿,谋划建设一个现代化、国际化的海西新城。
所以,马云梅其实也算是江云人。她生在江云,长在江云,直到五年前父亲被任命为华建三局的总工程师,她也才随着父亲到了这座城市,随后考上了海西师范大学,学的是音乐专业。
这个从小就喜欢唱歌的“黄鹂鸟”,从小围绕在她身旁的跟班多得不得了。石俊勇也算其中一个,因为他俩都是江云第十二中学的学生,这个乡下来的穷孩子又正好是她的同桌,两个孩子互生爱慕,相约要一起考上高中。哪晓得俊勇家里出了变故,初中毕业之后他只好选择了中专,而马云梅也不得不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离开了亲梅竹马的俊勇。
但两人之间的联系却从未间断。学习成绩优异的俊勇靠着自己的实力到了海西,并且留在了华建三局。两个人一见面,青春的邂逅燃起了爱情的火焰,久别重逢的两颗心许了下今生的承诺——等到云梅大学毕业之后,他们就在海西结婚。
一方面,由于马子昂工作实在太忙,孩子妈妈和他离婚多年,并且不在海西,新组合的家庭多少让孩子有些反感,他管孩子的精力也有限;另一方面,云梅是他的掌上明珠,就算他一千个不喜欢石俊勇,可孩子拗着要和人好,他也没办法强加干预。
有时候,马工程师还会暗中帮帮俊勇,毕竟这孩子工作起来也很认真,在金融大厦项目的口碑也还不错。所以没过多久,俊勇已经从一线的施工员变成了稍微清闲的安全员了。
这个每天在工地上巡视和发号施令的安全员也没什么“官架子”,闲下来的时候还和几个老乡一起抹灰、砌砖和搭架,谁也看不出这个灰头灰脑的安全员会有一个那么清纯可爱的女朋友。可一到下班,你到马路对面的职工宿舍楼下再次碰到石工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穿着白衬衣、头发梳得溜光的城里人了,有时候还会拿着一朵鲜花,蹬着一辆自行车去师范大学和心爱的姑娘约会!
有一次,俊勇带着富顺去师范大学学骑自行车。富顺看着风景宜人的校园和青春阳光的大学生——那是多么令人憧憬啊!有时候,他会认为某一个在夕阳下阅读的女孩是淑芬,或者是长大了的淑菲。
富顺每次给家里写信,都会说起大城市的见闻,自从去了一趟大学校园,他每次信里讲的最多的也是大学。淑菲妹妹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初中,杨家的全部希望都在这个最小的妹妹身上了,他和杨家人一起欢欣鼓舞,期望她将来考生一所正规的大学。
几天前,富顺还给家里寄去了三百块钱。他知道淑芬因为救人烧伤的事情之后,第一次在海西流了眼泪,甚至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失眠、做恶梦。大半年过去了,淑芬的脸上、身上留下了白一块儿、红一块儿的伤疤。那些可能一辈子烙在妹妹身体的印记,让这个原本活泼开朗的女孩儿变得少言寡语,因为好多次回信都是淑菲写来的。
华建三局在海西组建的分公司效益直线上升,所以工人的工资也在不断调高,这也包括临时工富顺。现在的大工们,每个月可以领到一百五十块钱左右,而像俊勇这样的正式工人,每个月的工资已经接近三百元。这在当时的中国,已经相当骇人了。
一下子变得有钱的工人们当然要“挥霍”一番。有的把钱大把大把撒给了按摩店的“摩登女郎”们;有的厌倦了工地食堂的伙食,每天到路边的小餐馆去胡吃海喝;还有的干脆揣着票子,到底下赌场去转悠一番,熬几个通宵被洗得一干二净——反正这城里的花花世界,在改革春风的滋润下,处处充满了诱惑!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成器的,他们非常珍惜自己用汗水换来的果实,一分一毫地攒存起来。他们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临时工,在这个项目结束之后就可能会被打发走。到那时,回到乡下去做点小本买卖,或者承包几亩土地,再娶个******的媳妇儿……红红火火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铁拐李”的百宝箱越来越丰富,靠着这些宝贝,这个明显不适合在高层工作的“瘸子”,竟然捞了个好差事——在仓库看材料。这个每天穿着光鲜的仓管员,在仓库里放着半导体收音机,看到有人过来的时候就把手背到背上,有时候还故意吼两嗓子京剧,宛如一个气度非凡的“老板”。
早上五点,海西的天已经大亮,趁着清晨的凉爽,工人们早早地上了工。俊勇拉开电闸,载人和运货的户外电梯开始上下穿梭,各处的机器开始轰鸣,三栋大楼下聚满了人,不过几分钟,他们就将到达几十米高的地方,开始忙碌的一天。
“李老板儿,出货……”朱大哥嗷嚎一嗓子,浑厚的巴山话在工地上回响。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半说半唱的声音回应着,夹杂着川味的京腔逗得大家前俯后仰……
随着钢丝和滑轮摩擦,电梯开始向上移动,富顺离开脚下的土地,就像腾云驾雾的仙人,去追逐云端的梦想。一层,两层,三层……马路上的汽车和行人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海上的那轮红日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波光粼粼的海面被照的通红,海鸥展翅飞翔,去亲吻温柔的大海;富顺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把漂亮的纱巾举过头顶,在沙滩上奔跑……
第一百一十章 卧谈会
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半空,就像火炉里一颗燃得正旺的煤球,炽热的温度仿佛要把整个江云城都融化。
“真他奶奶的热,****老母,一天还得干满十个钟头!”一个工友实在热得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到砂石上,开始骂起了娘。
“还给你安个空调咋?你要怕热,滚到海里头去!”项目管理的一个正式工人估计也热得发慌,没啥好气地答道。
富顺没有搭话,拿着灰刀低着头砌砖。光着膀子的工人们,脊背上的槽子成了汗水的沟渠。所有工人的肤色,都像架子上的防护网——黑乎乎的表面上嵌着大大的毛孔。
安全员准时来到高架上进行安全检查。和这些临时工们相比,石俊勇明显要安逸得多。
“富顺,明天梅梅过生日,她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到时候你也来吧!”例行检查之后,俊勇蹲下来邀请富顺。
“我……我上班呢!”
“我记得你这个月还没有休假,明天休息一天呗,我们去阳明岛上玩儿,那边凉快。”
“我……”
“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换身干净的衣服,我们来接你……”石俊勇说完,拉下了下楼的电梯闸阀——这二十多层上头的水泥地板上都能摊鸡蛋了。
富顺忐忑不安地从心里接受了邀请。他早就想去阳明岛看看了,那片神秘幽静的地方充满了魔力。可他又担心自己和那群城里人格格不入,和一帮大学生在一起,不免会产生尴尬。
洗完澡之后,富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熏人的汗臭,“嗡嗡”的长脚蚊随时可能降落在这些黝黑的皮肤上,疯狂地肆虐一番——就算是死无葬身之地,它们依旧乐此不疲。
这个时候,能够横扫这帮男人疲惫的,不是蒙头大睡,也不是白酒——这大热天的,喝酒反而是一种折磨。让他们兴奋不已的是长达几个小时的“卧谈会”,而“会议”永恒不变的主题,依旧是“女人”。
工地后街的按摩店前几天全部被查封,这让按摩店的几个常客惋惜不已。不过他们也暗自庆幸被查的那天晚上不在现场,否则被抓个现行不说,公司肯定马上开除他们。
“红颜一去人自愁,孤雁南飞又一秋”。尽管现在是三十七八度的夏天,可失去身心寄托的几只“孤雁”,仿佛迎来了肃杀的秋天。在富顺所在的宿舍住着十二个人,除了富顺和他的三个老乡,还有五个河南人,三个安徽人。
“妈拉个巴子,咋就封了呢?不是搞开放吗?我这才刚放开,他就给封了!”一个叫罗素的年轻后生先发话了。宿舍所有人都心领神会,那“夜来香”按摩店里头有这个小罗素的相好呢!何况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把自己宝贵的“第一次”都献给了一个叫“尹红”的姑娘。小罗识不了几个字,现在还是个搬东西的小工,也许他父母都不知道,竟然“一不小心”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个西方哲学家的名字。
“大哲学家,人家哲学家是用脑子在思考世界,你却用脑子思考那个无底洞,可惜了你一身童子功,竟然献给了‘鸡咯咯’!你的小相好没给你留个地址让你晚上去找她?哈哈……”一个声音逗乐了所有人。
“关你屁事!总比你强,没那个金刚钻还去揽那个瓷器活儿,我听说你进去一分钟就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跑到大街上烧了几锅烟,回来还到处吹牛皮……”
刚刚那个人变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倒是小罗的“连环炮“又逗乐了一帮人。
“刘富顺,你看逑书呀……你倒是和大家说说,你喜欢啥样的女娃?我跟你说,‘夜来香’里头啥样的都有,美得很呢!只可惜……”
富顺只好将书合上,起身把半开的窗户在往外推了推,尽管并不指望海边吹来的热风能降温,但他想透透气。
“问你话呢?富顺……”“王癫子”独自抬着小半瓶白酒,左脚伸到富顺脚边,右脚弓在凉席上。这天气还喝白酒的,也只有这个“酒疯子”。
“我没得啥子喜欢的,我还小呢……”
“小个逑!罗素比你还小,人家都开荤了,你可别说你现在还吃素哈!”小罗的师父三十来岁,在富顺的上铺睡着,突然伸出半个脑袋来,蓬头的灰尘在路灯光芒的照耀下乱舞。
“有人开荤吃的猪下水,有人开荤吃的猪大腿,还有人啃一嘴猪毛也叫开荤……”“朱煸嘴”翻过身子,冷冷地说道。这又逗笑了大家伙儿。
富顺很感激朱大哥能替自己解围。在每次的“卧谈”中,富顺都很少搭话,一般大家也不会怎么去逗这个“书呆子”,可自从两个月前小罗素也被“拉下水”之后,富顺突然成了大家“攻击”的对象。
“老朱,你怕也好几年没碰过女人了哦……”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
“朱大哥碰过的女人比我们加起来都多,”“铁拐李”好像很了解老朱,“人家这是耍厌烦了……”
“老李你莫乱说哈!我说句实在话,看你们去耍我也心痒痒,但是……力不从心呀!你喊我这头老牛去耕地,耕坏了犁头不要紧,可我跑去撒泡尿把地弄湿了,土又没松了,那不还哭了人家……”
“哈哈哈……”老朱话没讲完,大家伙儿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几个已经躺下的都不禁笑坐了起来。
富顺也跟着笑了起来。像这样的“流氓话”他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还会觉得这些也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流俗文化”也是文化的一种,既然如此,那它也算“精神食粮”的一种,尽管它一直以糟粕为主。
不晓得是谁,突然把话题引导了马云梅的身上。但这个清纯可人的小姑娘并没有被猥亵,而是被男人们反复夸赞……
“刘富顺,你是不是喜欢人家马云梅?”小罗素从木板床的另一侧跨越了三个床位,到了富顺跟前。
“瞎说啥呢?”富顺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反问。
“我咋觉得每次你看人家眼都不对头?有一回我还看人家用自行车载你!”
“喜欢又咋?我看你也喜欢嘛?”“王癫子”喝了一口酒,从嘴皮辣到了心窝子,“喜欢又没得错,人家姑娘长得好,那句话叫啥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噻!”
“我没有喜欢……”富顺争辩道,“那是我同学俊勇的女朋友,我们只是经常一起耍!”
“要俺说,你比那俊勇强多了!那娃,要真本事没有,拍马屁倒是一套一套的!你和她耍就对了,你们家乡话不是叫耍朋友吗?”
“别瞎说了,人家正规中专毕业,和云梅是郎才女貌……”
“哟,听听,听听,都叫云梅了?我咋听到那么酸呢?”
“你们莫拿富顺开涮了,喜不喜欢那是人家的事,你们有本事也让人用自行车载你……我看你们才酸!”
关于马云梅和刘富顺的玩笑被朱大哥喝止,但“卧谈会”仍然持续到十一点多才结束,大家反复地讲着自己的每一个女人,当然大多数都是好面子的男人们杜纂出来的……
三秒的宁静之后,宿舍里鼾声四起,完全盖过了“嗡嗡嗡”的蚊子声。富顺揩了揩额头的汗,掰着指头计算着时间——这已经是在江云第五百四十三天……
富顺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明天是农历六月初三,也是自己十九岁的生日……他这才又记起了俊勇的邀请,俊勇说,明天也是云梅的生日……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莲花
在嘉苍的农村,只要父母尚在,是没有资格做寿(过生日)的,所以,每年出生纪念日这一天对大多数农村人来说,不过是年长一岁的标志罢了。
尽管富顺爹娘早逝,但对一个穷人家的娃娃,对“生日”这个词语,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按照老家的算法,从明天开始,十九周岁的他已经算是吃二十岁的饭了。若是在石桥,他就该托媒人到处去找姑娘,经过一系列程序之后接个婆娘回家。
富顺已经忘了多久没去海边丢漂流瓶了,湘瑜的样子在他的脑海里愈来愈模糊,还有那些有意思的连环画,早被可恶的盗贼扔到了不知什么地方。那段曾经美好的“爱情”,或许已经成了青春的祭奠。
岁月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青春的洪流终归趋于平静,或者在岁月的水底沉淀,或者随着岁月一起流向大海。沸腾的青春让人变得勇敢,我们开始学会挑战自我;沉淀的青春让人变得成熟,我们开始学会认识自我。
“青春”对富顺来说太过陌生。尽管他骨子里就流淌着“叛逆”的血液,但没有人愿意给他贴上真正叛逆的标签。无论他走了多远,他都把内心最牵挂的一隅留给了故乡的家;无论他经历了多少,他都把心中最浑厚的志向留给了梦想。
而心中最干净的地方,他依旧留给爱情。青春的烙印给他留下太多的伤痛,日夜追逐的脚步到至今都还没有找到方向,也许她只是匆匆过客,而今早就另有心上人,把这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忘得一干二净。尽管他相信她终归会回到海西,但到时候谁会牵着她的手,漫步在绵绵的沙滩,细数那些美丽的海鸥?谁会让她靠在肩头?谁又会凝视她的双眸?
想到双眸,富顺的脑海里闪现出的居然是马云梅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那是两只晶莹见底的清泉,又似夜空熠熠闪耀的繁星——那个海一样的女孩,干净得就像蔚蓝的天空;那个神一般的女子,纯洁得就如阳明岛上传说的芦苇仙子……
富顺的心跳再次加速,就如那天坐在云梅自行车的后座上。
马云梅穿着洁白的裙子,蹬着一辆与她娇小身材形成鲜明对比的永久牌自行车。当单车停在富顺跟前,那莲花般的裙摆随着海风摇摆,过肩的秀发在日光下倾泻,那种淡淡的优雅,那种端庄的清秀,让这个又黑又脏的穷小子一时失语。
“会骑自行车不?”“白莲花”嘴唇微动,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不会……俊勇呢?”清香并没有湮没夏日的狂躁,反而让他更加酷热。
“他买点心去了,让我来接你……”
“那你把自行车放到工地上,我们走过去吧?”
“没事儿,上来,我载你!”
“算了……”富顺拍拍身上的土——其实他已经换了一身非常干净的衣服了。
云梅突然笑了起来,宛如芙蓉盛开,娇艳欲滴的花蕊随风飘摇。“上来吧,有啥不好意思的?快点,俊勇还等着我们呢!”
富顺忐忑不安地坐到后座,颤抖的双手不知道该放到什么地方,生怕自己发黄的手指和灰扑扑的衬衣弄脏了女孩的白裙子。没想到小巧玲珑的云梅,载着一个一百多斤的男人,轻车熟路里驾驶着自行车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那嫩如白雪的小手,终于还是伸到了俊勇的跟前。那对亲密的恋人,已经把富顺当成了最好的朋友——在朋友面前,他们很自然地牵手。
那天晚上,云梅和她的声乐团在学校的大礼堂里演出。俊勇和富顺成了前排的观众,每一幕出现,每一曲落幕,都引来了阵阵喝彩。参加这样的音乐会,对富顺来说是生平头一次,这个在杨家湾连山歌都听不太懂的小伙子,竟然那么专注地倾听着这礼堂的天籁,凝视着服装千变万化、声音千回百转的云梅。随着音乐的此起彼伏,他的内心也跟着波动,仿佛置身绚丽的童话世界。
俊勇经常邀请富顺去他的宿舍。富顺也因此知道,云梅这样的乖乖女并没有和俊勇同居,也没有住校,而是住在离这里还有十多站路的宣统北大街华建干部宿舍。云梅和俊勇见面的时间也并不多,只有周末的时候两个人才会在一起散步聊天……
云梅希望俊勇自学考大学,俊勇可能对这个要求有些反感,他实在不想去学校读书了。为此,俊勇揪着富顺去喝了一顿酒,嘴里念叨着马云梅可能看不起他这个中专生,没煮熟的鸭子早晚得飞了。
想到这里,富顺心里特别难受……
第二天清早,富顺硬着头皮找到主管请了休假。然后和俊勇还有云梅的几个朋友,坐着渡船向阳明岛出发。白色的渡轮在大海上疾驰,不到半个钟头,阳明岛西码头呈现在了眼前。
那梦里的世外桃源,那成片的蔬菜农田,那恬静的江南庄园,那环岛的绿色芦苇,那起伏的金色麦田——好美的梦里江南!星罗棋布的水泥路连接着密密麻麻的村落,不计其数的沟渠灌溉着万亩良田!
今天的云梅在穿着打扮上突然换了一种风格,披着的头发被扎了起来,她最喜欢的白色换成了一件花格子衬衣和牛仔裤。一路上她和她的同学们都在高声放歌,从《大海啊我的故乡》到《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从《十五的月亮》到《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音乐系的学生们永远站在流行音乐的最前沿,那清脆的歌声和海浪一起,演奏出了世界上最美的音乐。
富顺不会唱歌,有时候也会因为那些成双成对的情侣而感到尴尬,但他并不厌烦这样的出游。他羡慕这些同龄人,可以在花样的年华里引吭高歌;他为自己能和这些高学历的学生们在一起而自豪,这也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个搬砖的临时工。学生们会拿他打趣,俊勇也会非常骄傲地介绍他的这位“天才”同学。
但城里的大学生们依旧有些看不起这两个乡下来的中专生。这些音乐系的“歌唱家”们,个个都来自优越的家庭。除了云梅,其他五个女生找到的对象也同样是大学生,俊勇不免有些自卑——这大概也是俊勇要叫上富顺的一个原因吧!
马云梅并不觉得自己找了个乡下男朋友而丢脸,她反而觉得自己的选择更加理智和现实。从经济条件上来讲,俊勇肯定比不过这些月消费比他月工资还高的“公子哥”们,但俊勇花的每一分钱,都是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挣来的;与此同时,他还会为未来做打算,把大部分收入都存起来,用更加实际的行动来慢慢构筑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世界。
乘坐了一段公共汽车,他们来到了岛的东岸。朝霞洒下一层薄纱,一片美妙的沙滩呈现在大家的眼前。长年的海浪将黄灿灿的沙粒冲刷成平整细腻的肌肤,经过千百年的筛炼,沙滩格外的松软湿润,海浪静悄悄的涌过来,又悄悄退去。这样静谧的阳光和沙滩,这样温馨的浪花和海岸,在海西城里是绝对看不到的。
不会儿,大学生们换上泳装,一起扑向大海的怀抱。呆若木鸡的富顺站在岸边,看着这些开放的女学生,就这样在男人面前穿着“内衣内裤”,嬉笑打闹着唱着一曲听不懂的英文歌曲,在蔚蓝的海水里畅游。
云梅的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顺滑的肌肤暴露在大家面前,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瑕疵,胸前隆起的小山随着海水波动,与纤细的腰部、丰满的臀部构成一个完美的“s曲线”。
俊勇和其他城里的男孩子一样,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若是在石桥,十岁以下的男娃娃脱得光咚咚跳进河里也不足为奇。可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这样子“坦诚相见”未免太“不知羞耻”。
面红耳赤的富顺并没有加入他们,他还不能适应这海滩的生日派对。
“富顺,快过来换上泳裤,到海里游泳去……”俊勇在大学生们刚刚搭好的一个帘子前面招手。
“我不来了,我到处转转,你们耍……”
俊勇并没有丢下这个朋友,过来拉着富顺就往帘子后头走——他来之前就给富顺准备了一条泳裤。“未必你还害羞么?你就当是在工地上,光着膀子怕个啥?”
“工地上又没有女人……”
俊勇没有理会,伸手就帮富顺解衬衣扣子。富顺换上泳裤,被俊勇拉到海边,猛的一脚就揣进了海里。
“扑通”一声让朋友们大吃一惊,接着是哈哈大笑——富顺用标准的乡下“狗刨”在海水里扑腾,苦涩的海水呛得还他没喘过气来。
“你疯啦,万一人家不会游泳咋办?”冰清玉洁的云梅游到富顺跟前,看到他在海水里扑腾,在确定富顺会游泳之后,转过来责备岸边嘿嘿笑的俊勇。
俊勇一个猛扑也跳进了水里,因为海水刚刚没腰,他冷不丁地抱起亲爱的梅梅,在海水里享受这爱的礼物……
日过三竿,太阳已经变得毒辣起来。**个人涌进了芦苇丛里,每个人都给云梅精心准备了生日礼物,有可爱的抱抱熊,有精美的小饰品,还有可以唱歌的贺卡……
俊勇的礼物异常特别。那是一枚心形石头项链,小小的石子上是他精心雕刻的文字,文字是这对爱人的名字,一条精致的红绳穿过小孔,被俊勇含情脉脉地挂到恋人的如玉的脖子上。
俊勇说:“我姓石,这枚小小的石头就是我,从今天开始,我会全心全意陪你走过未来的每一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云梅园
到了中午,烈日当空,就算是这比城里低了一两度气温的海岛上,也同样热得让人发慌。
“咱们中午去什么地方?”
“当然是去梅梅的庄园里呀!”
马云梅的父亲一年前在岛上购置了一处庄园,就在东岸颍州湾往北一公里处,据说这曾是乾隆皇帝在在江南的一处行宫庄,精美别致的“云梅园”几乎浓缩了江南园林的全部优点。
庄园之前的名字叫做“柳园”。比岛上其他园林相比,柳园很小,但却名声在外。以前阳明岛上的主要植物还不是芦苇,而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垂柳。乾隆巡游江南,登岛赏柳,写下了“垂柳依依村舍隐,新苗漠漠水田稠”的佳句,江南巡抚也因此在岛上给乾隆皇帝修建了这座别致的“柳园”。
不知什么时候,岛上的柳树几乎被伐光。现在岛上仅存的几株柳树,都在这云梅园里头。因为是新买的园子,马子昂也还没来得及打理。据云梅说,父亲买庄园并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保护和研究江南的古建筑。
著名园林与古建筑学家陈从周先生曾说过,“造园之学,主其事者须自出己见,以坚定之立意,出宛转之构思。无我之园,即无生命之园。”
或许这座园林并非出自帝王之手,反而可能来自某个江南女子的灵感。柳园的生命并不在于“柳”,而在于假山。占地不到一亩的园林里,竟然有十处假山和池沼,每一处假山都是形态各异的动物或人物形象。尽管池沼几乎已经干涸,但在裸露的淤泥上,却长满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同样美不胜收的花花草草。
和无数江南园林一样,柳园既有小家碧玉的秀气,又有绝代风华的大气。房屋多为青瓦白墙的船舫型建筑,偶尔的一处亭台楼阁,也给这肃静的校园里添了不少生气……总而言之,庄园里的每一处皆可见其主人用心深细,连地上用卵石铺成的图案也精美到了极致!
“马大小姐,奴婢给你请安了!”一个叫薇薇的丫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随即是一个“请安”的动作。
“马大哈还差不多,什么小姐呀!你看着园子,都荒废成个什么样了?亏我爸爸还把它当个宝,也不抽时间来打理一下……”云梅一边抱怨,一边找来一把扫帚,开始在厅堂里搞起了卫生。
音乐系的学生们似乎并没觉得这阴森森的瓦房有什么稀奇,闷热房间里别说空调了,连个电风扇都找不着!
富顺却被这美轮美奂的古建筑深深地吸引着。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园林,在他看来,柳园的美不仅仅在于它的雕梁画栋,而在于它的朴素和布景。他突然觉得,那些高楼大厦在这样的园林面前,该是多么的卑微呀!
他突然想到了庄园的新名字。“俊勇,你说这园子为啥叫‘云梅园’?”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这是马总用梅梅的名字命名的!”俊勇跟在这个书呆子后头,他晓得富顺最近在看一部名为《古建筑与现代建筑美的碰撞》的书籍。
“我觉得不是。其实‘云梅庄园’比‘柳园’这个名字要好得多,‘云’就是那些假山和池沼,假山到处盘旋着,就如腾空的云;同时这些池沼里放上清澈的水,天空的云朵倒映其中……”
“梅呢?”
“梅?你的梅梅就是‘梅’呀!”没想到富顺也开起了这种玩笑,好像完全忘记了上午在沙滩的尴尬,“后边有一处空地,还有几处池沼我觉得而有些多余,如果填土之后种上梅花,那一定很好看!”
“别酸了!你两个‘建筑大师’,快过来切蛋糕啦!”薇薇不仅嗓门儿亮,耳朵也好使着呢,老远就听到这俩乡下来的朋友在讨论他们的专业知识了。
“来了!”俊勇一边回应着,一边思索着富顺的话。他的脑子在想象一个画面:如果自己个梅梅的婚礼能在这样古典的建筑里举行,那他一定要穿上满服,娇妻也会打扮成格格的模样……
因为屋子里的家具被全部清空了,九个人就盘腿坐在地上。他们从城里带来了很多点心,还有一个圆圆的蛋糕。
这样的新鲜玩意儿富顺还是第一次见。圆圆的蛋糕上头插了几支蜡烛,奶油写成的数字是“20”,这表示云梅从今天开始已经二十岁了。
“小姐,请您闭上眼睛,先许一个愿望吧!”一个叫琳琳的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着今天的女主角。
富顺看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闭上,然后双手合十。美丽的姑娘啊,你的愿望一定也是美丽的,并且一定能够实现。富顺也闭上眼睛。是啊,同行的人又有谁知道今天也是这个“乡巴佬”的生日呢!那么,他也有权许下一个美好的心愿!
“好喽,吹蜡烛了!”
云梅睁开眼睛,轻轻地向蜡烛吹气。富顺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吹蜡烛,他见云梅一次没有全部吹灭,便帮着“噗”的一下把剩下的两根蜡烛吹灭了。
旁边的琳琳轻蔑地看了富顺一眼。
“快分蛋糕!”薇薇继续主持工作。
富顺得到了最大的一块儿,可他却舍不得吃。他看着另一个“小寿星”吃蛋糕,不知为何,竟然掉下了一地眼泪。他赶紧用袖口擦干,生怕别人看见,然后狼吞虎咽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儿吃了——这是富顺十九年人生里最甜蜜、最芳香的味道!
“梅梅,刚刚许什么愿了?”吃完蛋糕的薇薇,从男朋友的背包里掏出一罐啤酒递给云梅。
“谢谢,我不喝……”云梅摇摇头,这酒精的味道她着实不喜欢。
“过生日,喝一点吧,没事儿……”
“我帮梅梅喝……”俊勇看到女朋友被为难,当然要为她出头。
“你也不许喝!”云梅也不喜欢看到俊勇喝酒。
“我喝!”富顺抢过那罐酒,咕噜咕噜倒进肚子里。
“大哥,那是梅梅的果啤!你真是……”琳琳本身就有点看不起这个苦力,刚刚的蔑视演变成了现在的愤怒。
“琳琳……把酒都拿出来呗!我喝汽水……”梅梅赶紧解围。俊勇得到指令,赶紧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瓶汽水递给云梅,自己从薇薇手里接过一罐啤酒,大家共同为可爱的梅梅小姐干杯!
“梅梅,你爸可真了不起,给你买这么大个园子……”琳琳的话里带着一股酸味。
“没有啦,我刚刚不都说了,这是我爸爸买来搞研究的……”
“你少骗人!我刚刚看到大门的匾额上都写着‘云梅园’呢!”薇薇噘着嘴看着男朋友。
“买!明天就给你买个‘薇薇庄园’!”男朋友马上表态。
“你以为这岛上的园子谁都能买呀,没那个身份买不了!”薇薇一拳头砸在男朋友肩上。
“等你姐姐回来,你爸爸还得买一个‘湘瑜园’吧?”琳琳故意打开一个新的话题,一旁的男朋友拉了拉她,轻微地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云梅尴尬地笑了笑。她知道琳琳一直嫉妒她,包括她的家庭,她的歌喉,还有她的美貌……但琳琳也有自己的优越感,那就是她的男朋友是海西一个大领导家的公子……所以,俊勇经常被琳琳开涮。
“好了,今天梅梅过生日呢,咱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好不好?来,干杯!”薇薇抬起啤酒,又拍了拍云梅的脑袋。
“干杯……”
“湘瑜园”?为什么是湘瑜?马湘瑜?没听说云梅还有一个姐姐呀?一连串的问题在富顺的脑海里旋转,好像刚刚的那罐果啤就让他有些微醉了。
这两个太过熟悉的汉字,又弹响了富顺内心深处的那根心弦。迷幻的眼睛里,对面的那个姑娘好像心爱的湘瑜,他好想站起来,像电影里的绅士一样伸出右手,邀请心爱的姑娘跳一支舞……可他不会跳舞,他只是一个拿着灰刀挂起灰浆砌砖的泥水匠!
“俊勇,云梅还有一个姐姐?”离开庄园的时候,富顺把俊勇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道。云梅和薇薇手牵着手,在最前边带路,夕阳在她们身后,映照出两个最美的背影。
“没有呀,马总就她一个女儿!”俊勇也纳闷儿,从刚刚的气氛上来看,云梅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那刚刚她们说啥子‘湘瑜园’?我还以为她有个姐姐叫马湘瑜呢!”
“没有吧,李湘瑜这个名字很特别的呢,‘鱼香肉丝’,呵呵,很难找到同名的了!”
“你们认识李湘瑜?”前边的脚步停了下来,琳琳转过身问道。富顺和俊勇大眼瞪小眼,然后同时点点头——没想到这个海西人居然能听懂他俩的方言,并且他俩说话那么小声。
“哦,对,那个留学生也是江云过来的……”
“等等,你刚刚说的那个湘瑜是李湘瑜?”富顺拉着琳琳问道。
“是啊,俊勇,你还不知道呀?梅梅的爸爸和她亲妈因为李湘瑜的妈妈离了婚,梅梅跟李湘瑜母子俩又不和,你们的马总只好把继女送到国外去了。听说呀,过几天就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白炽灯
到了夏至这一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从今天开始,昼长夜短!
可这对淑芬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这个左脸毁容、背部和手臂留下大面积伤疤的姑娘,更喜欢漫长的黑夜。白天出门的时候,她总是戴着一顶草帽,哪怕是这么大热的天。
淑芬依旧是杨家湾村的妇女主任,每个月领着十九块钱的工资。不过她已经很少去村委会和各组宣传计划生育政策,大多数村民都很自觉地去卫生院结扎或者安环。从去年十月到现在,全村只有七对怀上二孩或三孩的夫妇,这与往几年相比,已经下降了百分之九十了。这也算是淑芬的工作成绩。大家对淑芬舍己为人救人的举动很是钦佩,谁又愿意给这个善良的姑娘找麻烦呢?
不过,接踵而至的荣誉并没有抚平淑芬身心的创伤。县、片区、乡三级计划生育先进工作者、优秀妇女主任、优秀村干部……那些被杨泽贵小心翼翼贴到墙上的奖状,已经被几只调皮的蚕吐上白色的丝,沾上了几颗椭圆的蚕茧。
梨园和去年一样硕果累累。淑芬娘尽管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她依旧无怨无悔。现在家里相当于有两个残疾人,一个腿脚不便根本不可能帮着她把梨子背到市场上;另一个僵直的面部肌肉就和瘫痪了一样,不愿意抛头露面,最多也就把一背篼梨送到石桥桥头,便回家去了。还好有大女婿国强和好心的王广文,这几百斤梨才算销得差不多了。
曾经那张让多少男人唱起山歌的秀美脸庞,留给了十八岁的过往,无情的大火毁掉了一个女孩最美的青春。左脸瘫痪、嘴巴扭曲,左眼几乎失明;头发就像杂乱的野草,稀疏的扎在满是伤疤的头皮上;背部因为烧伤面积过大,从病床上下来开始到现在,她也没有真正直起过腰。
上帝是多么的残酷呀!既然你也曾被绑在十字架上被鞭策,你该知道那种刺骨的疼。那么,你为何让这么善良的人被命运捉弄,在最美的年华里留下这刻苦铭心的痛?
太阳依旧从人命湾的方向升起,代表上帝来抚慰他的子民。天刚蒙蒙亮就起床的农民,此时已经薅完了一个田秧,扛着锄头往家里走去。
斑驳的树荫下有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在黑黢黢的土地上觅食。忽然山梁上刮来一阵飓风,一只硕大的老鹰用它锋利的爪子带走了两只可怜的雀子。
淑芬把装满桑叶的背篼放到堂屋的大桌子上,摘下那顶镶着纱巾的草帽。这顶草帽已经成为了她的随身之物——尽管太阳的光芒还没有照到砚台山下,但草帽就像她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样,不管春夏秋冬,只要出门就必定形影不离。
淑芬把鲜嫩的桑叶铺在蚕簸上,已经一夜没进食的蚕宝宝们并没有像往日那样疯掠狂食。淑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啊,那场火把脑子也烧坏了吧?它们今天该坐眠了!
她再次戴上草帽,从堂屋另一侧的柜子里盛了半升瘪壳谷,往地坝外头的鸡笼走去——那是一个用竹篾圈起来的圆形篱笆,篱笆里有七八只老母鸡——为了保护自留地里嫩绿的蔬菜,它们暂时被关了起来。看到主人过来,这些失去自由的家伙一窝蜂地涌到淑芬跟前,从篱笆孔里伸出长长的脖子,“咯咯咯”地叫唤。
这些原本轻松的家务,在她受伤之后变得复杂起来。左手失去了往日的灵活,难以挺直的后背也很难承受起五十斤以上的重物。
淑芬再次回到堂屋里,把那顶漂亮的草帽拿在手上。这是广文用潇水河边的苇子编成的;帽檐上的纱巾,也是广文亲自动手缝制上去的。他知道淑芬不喜欢鲜艳的颜色,所以草帽和纱巾都是肃静的白色。
淑芬用左手托起草帽。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几乎黏在了一起,可能已经失去了知觉。另外三根手指头吃力地护住帽顶,右手拿着一块儿毛巾,轻轻地擦拭帽檐上的一点白浆——那大概是刚刚摘桑叶的时候溅上去的吧?
“淑芬……”屋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欸……”淑芬应了一声,然后戴上草帽往屋后走去。“广文哥,先来屋里坐哈喝口水嘛,一哈儿再去摘!”
广文把背篓放在梨园里,跟着淑芬到了屋檐下。
“广文哥,你去年就说要栽梨树,咋个还不栽呢?”淑芬没有把草帽摘掉,除非是自己的家人,在外人面前她一般都戴着帽子。
“不栽了,橘子的问题解决了,甘蔗也大么多……夏天的时候我在你家来拿梨子去卖,现成的多安逸!”广文满头大汗,用木瓢在水缸里舀水喝。
“你咋个喝生水哦?来,老鹰茶!”淑芬从屋里倒了一杯水出来,看到广文在水缸边猛灌,赶紧上前制止。
淑芬家的梨,有一半卖给了广文,这个特殊的买家,不仅自己上门提货,有时候还带着一帮人来。他们出的价格,却和市场上一样。淑芬心里知道,广文哥是真心实意在帮她。
“嘿嘿……”广文咧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广文哥,要劳慰你哦,要不好多梨都烂到地里了!”
“没得事,你们家梨真的甜呢,我拿到岔河街上去卖,好卖的很……”
“你的橘子挂果了吗?”
“挂了,结的好得很,今年我按聂县长的方法施肥,前段时间把土壤拿到县里去化验,已经适宜黄橘生长了!”
广文歇息了一下,就去园子里摘梨去了。因为良种梨开花早,生长期短,所以在其他梨都还没怎么上市的时候,淑芬家的梨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广文来了?”淑芬娘从地里回来,看到这个老熟人,老远就和他打招呼。
“四嫂,广文真是个好娃娃呢,依我看,哪天我去岔河说下媒,把婚订了算了!”和淑芬娘一起的是她三嫂。
“哎,只怕是我们家老二没得这个福分。小伙子四肢健全,人又长得标致,你不去说还好点,你一去说,人家爹娘咋会答应哦!”
“我看他按天两头从跑这么远路来你家,他爹娘不同意,但娃娃肯定是有这个意思!”
“算了,我们家淑芬也不愿意,倒不是她挑,而是她心里头觉得配不起广文。我那天和她说,她还和我生气,喊我不要害人家,她这辈子就赖在家里头了……你说她说的这些话……”淑芬娘不禁抹起了泪来。
广文挑着八十多斤梨,走了几里路到水电站去坐船。他在淑芬家买梨,从来都不过称的,装满两箩筐,按一百斤结账,然后午饭也不吃就往岔河场去了。
辗转一趟到了岔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林木运来的梨已经占据了市场。广文卖完这八十多斤梨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一进一出,每次都要折几块钱。可他偏偏喜欢做这亏本的买卖。
摸黑回到家里已经十点多。广文的爹娘本来早就原谅了他,去年冬天他从山垭口搬回来和爹娘一起过的年,年迈的爹还和他一起卖了几百斤甘蔗。但回去没多久,他又和家里人闹开了别扭。
还没进屋,他就听到爹娘在吵架。
“你咋个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不读书就算逑了,回来搞农业老子也认了,现在倒好,跑到几十里远的地方找个脸都没的人女人去捞嘴……等到今晚上他回来,老子硬是把他脚杆掰断!”
“娃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你自己没得教育好,这哈儿来抱怨我……你去掰断嘛,连我一起整死算了……”
广文推开门,看到地上摔坏的碗,头也不回地往斜房屋走去。
“给老子站到!”老王怒斥道。
广文停下脚步,闭着眼睛,他知道父亲又要拿起那根竹块抽打他。果然,气急败坏的老王手中的竹块落在了广文的后背,广文娘也不再像往日那样过来拉劝,只是坐在凳子上哭。
“是不是又跑到石桥去了?”老王再次把竹块高高地举起,他希望这个“逆子”能够转过身来认个错。
“是!”广文强忍住眼泪。他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这种教育方式,并且深知自己的过错,如果这顿抽打能让父母好受一点,他宁愿承受这锥心之痛。
“干啥子去了?”
“去姑姑家了……”
“你放屁,你姑姑早上就来我们家了,下午刚走……是不是又去杨家湾了?”
“没有,爹。我去岔河了……”
“啪……”竹块再次重重地落在后背。“你给老子听到,从明天开始,天天和老子一起种地,哪里都不许去。后天跟你娘去六龙,你姐在那边给你说个婆娘……”老王竹块子一扔,拉着广文娘往里屋走去。
广文站在原地,眼泪终于忍不住流淌。
瓦屋顶下那颗十五瓦的白炽灯发着微黄的亮光,墙壁上贴满了自己小学时候的奖状,堂屋右侧的蚕架上,簸箕里的蚕正在吐丝。灯的周围,几只飞蛾疯狂地往那亮光上扑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挖鱼塘
“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从人命湾的石缝里冒出一股清泉,流过垮塌的石河堰,顺着杨家湾、谢家坝,汇集沿途的水流之后,一直流向石桥水电站。流经的地方,汇聚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潭。
正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溪流,唱响了大自然生命的欢歌。大石头田的水稻已经从单株长成了一簇,田坎边上的玉米也长到了半人高。大石头下的清潭依旧叮咚作响,石洞边那棵桐子树已经挂满了青涩的桐果,桐树下的几株扶桑张扬着巴掌大的叶子,掩饰着桑叶下紫色的桑葚……
欣欣向荣的绿色成了夏天的主色调。就连稻田里的青蛙、草丛里的蜥蜴,还有水潭边的青蛇……这些小动物们也都把绿色当成了时尚。
谢国强站在屋后的一块儿空地上,满脑子也是绿油油的希望。
这个劳改了三年多的“杀人犯”,回到农村依旧戴着这顶摘不掉的臭帽子。父亲的石工队,因为他这个不吉利的名号,请去做工的人越来越少。眼看着父亲带的十来个徒弟就要解散,这群曾经手艺过硬的石匠门也快失去饭碗,国强心一横,决定“金盆洗手”,不再端“石匠”这碗饭。
国强一出石匠队,谢经峰的“生意”又红火起来。自从土地承包到户,攒下几个钱的农村人,都想着置办点家业,而农村里最大的家业就是建瓦房——这当然离不开打石匠。
那么,经过改造的老实人谢国强就这么甘心地在家“挖三百六”了吗?当然没有!这个憨厚的庄稼汉,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不想做那种安于现状的穷苦人。
淑芳这三年在家过的什么日子?衣服还是三年前那几件,缝缝补补凑合着穿;一日三餐不是白水面,就是咸菜下稀饭;喂肥的猪舍不得吃肉,全部卖给了供销社……但她却一点儿也没亏着小海棠,小家伙长得快,所以新衣服也添置了不少;奶奶疼孙女儿,隔三差五地拿点腊肉,淑芳就全部做给海棠吃。
看着妻子满是老茧的手,还有徒增的几根白发;看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瞪着大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小海棠……他可以想象这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怎么是在艰难的生活地煎熬过来的。
国强把錾子手锤一扔,这传家的手艺离了他谢老二也绝不了种,大哥国民不都开始带徒弟了吗?在嘉南劳改的时候,有个教官说:“你们这些土包子,抱着金窝窝不晓得珍惜,农村里现在遍地是金银,偏要去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你守着三分地都能挖出个金元宝来!”
可这几亩水田旱地,“金元宝”到底藏在哪三分地里?回来也将近一年了,这地里的玉米和麦子、田里的水稻,加上两头肥猪和三四成蚕茧,那也比不过大哥出去卖的几个月力气呀!
国强在玉米地里除完草,回到家里头看着在灶头忙碌的淑芳,从后边一把搂住媳妇儿。“大白天的做啥子哦?”淑芳手里拿着锅铲,转过头看着丈夫,脸上泛着久违的红润。
“淑芳,我们屋头还有好多钱?”
“你咋个问起这个来了?莫钱!又想去赌是不是?”
“哎呀,你这个专戳痛处是不是?我都赌咒发誓的不赌了!我说真的呢!”国强从媳妇手上接过锅铲,在大锅里铲了几下四季豆。嫩绿的豆角真香!
“想通了?去买梨树?”淑芳递过一个碗来,又去灶后头塞了一把干竹枝到灶孔里。
“不买!这到处都是梨树,过几年梨子也卖不起价来。再说,淑芬他们种梨树,我们也种,那不是抢你老汉儿生意哦!”
“说啥子?”淑芳把火钳往柴堆里一丢,“哎呀,你看你那手上,全是泥巴,我来,你去洗下手!”淑芳起身给国强倒了半盆热水,然后在阶檐里喊:“海棠,快回来吃饭了!”
“你看我们后头栽包谷那块地,整点啥子合适?”国强一边洗手,一边故意卖关子。
小海棠蹦蹦跳跳地从奶奶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嫩黄瓜。
“又吃生黄瓜,一哈肚子痛莫人管哈!”淑芳没有搭理国强,拉着脸吼女儿。
“有人管,我爹爹管呢!”小海棠跳起来,从木架上够了一块儿毛巾递给爹爹,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国强抹完手,一把抱起小家伙,在她圆圆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对,爹爹管!”
进到厨房,淑芳已经盛好饭菜。一个炒豆角,一个炒南瓜,还有一钵丝瓜鸡蛋汤。香喷喷的菜汤上,点缀着稀疏的葱花,却也点缀着浓密的温馨。
夏天的午餐永远是庄稼人一年四季里最丰盛的。田间地头的地畦里到处都是嫩绿的蔬菜和瓜果,长长的丝瓜、黄瓜和四季豆,圆圆的南瓜、地瓜和佛手瓜,就算是红苕地里的藤尖尖,那也是一道美味的蔬菜。
“你娘手艺真好,”国强用手抓了一根豆角塞到嘴里,“嘿嘿,最后两锅铲是我铲的!”
淑芬把筷子递给丈夫,又把女儿抱到板凳上。“你刚刚说后边的地里你要整啥子?”
“你觉得呢?”
“我和你商量了几个月了,我要是觉得出来个名堂,你那地里还能种了包谷?”
“我在劳改的时候,听一个老几(方言,‘某人’的意思)说,他们家有两亩鱼塘,一年能赚一千多块钱……”
“鱼塘?养鱼吗?”
“对,养鱼!”
“鱼怕不好养哦,你看那些桥河里打鱼的,好多打起来拌两下就死了……再说,后头是一块地,又不是水田,咋个养?”
“把地挖成田!”
“那要挖好久?再说,养鱼肯定要挖得深!我两个挖起明年子哦!”
“还有我……”小海棠突然放下碗筷,去阶檐上找她的小锄头,又被国强一把揪了回来,“吃了饭再去,海棠!”
“我请爹和大哥帮忙,还有国志正好暑假回来,我打算一个月搞完!”
“你搞完水都没得,你养鳅鱼哦?”
“水从河坝里抽!现在不是水的问题,关键是要买些机子!我听说鱼最怕的是缺氧,抽水机、增氧机都得买,还有,就算请大哥他们帮忙,挖土抬石头砌坎子,总要招待吃饭,也要花钱,所以我问你钱的事情……”看来国强还是做了些功课。说完这些,国强又粗略地算了一笔账,加上人工、设备、鱼苗、饲料等等,至少需要上千。
这可吓坏了淑芳。这些家里年前前后后都是他在张罗,生猪和蚕茧是主要收入,抛去成本和家用,他也就攒了三四百块钱。现在国强开口就是上千,她上哪儿找去。
“没有那么多钱,我又不是摇钱树!”淑芳放下碗筷,刚刚燃起的希望被这可怕的四位数给浇灭了。
“这鱼塘就是摇钱树。我晓得你没那么多,我就看看有多少,不行找大哥和爹借点……”
“你好意思去借你自己去!那年你……那年赔钱,爹娘把老底都掏光了,大哥还拿了不少,人家没喊你还,你现在有脸去借?我跟你说,我们家就肆佰壹拾块钱,那天爹还说管我们借点钱,国志这年学费不太够…”
“那就找你爹,他们这几年卖梨子和茧子,应该有点钱!”
“亏你说得出口,爹一个脚,淑芬也那么老火……国强,我们能不能好多本钱干好大事情,你实在要挖鱼塘我也不拦你,先挖一个小点的……”
“小点的?你那几百块钱,机子都买不回来!”国强把碗丢在桌子上,有些懊恼地出了门。
国强在阶檐里坐下来,裹了一锅叶子烟。火辣辣的太阳正垂直地照射着地面,地坝外头那些绿油油的胡豆苗被晒得蔫头搭脑,几只野蜂嗡嗡乱叫,紧闭的胡豆花蕊让它们找不到头绪……
淑芳吃过午饭,带着孩子回了一趟娘家。
淑芬抱起小海棠,从桌子上拿来一个又圆又大的黄梨递给她,又在小家伙脸上亲了亲。小海棠已经习惯了二姨割得她小脸蛋儿发烫的嘴角,她觉得,二姨还是那么美!
大姐把国强准备挖鱼塘的事情和娘家人说了说,她倒不是想要借钱,而是想听听有文化的二妹和爹爹的看法。
“好呀!”杨泽贵和淑芬几乎异口同声。
淑芬接着说:“我都一直想养鱼的,但是那个比种树都累,你要有人看着,白天黑夜都要守到,我在岔河培训的时候,聂县长就在说我们可以发展渔业,看来姐夫现在脑子开了窍了!”淑芬难得地开了开玩笑。
“原来吃大锅伙食的时候,集体在石河堰养过鱼,那哈儿没得啥子技术,并且石河堰太深了,不好养!要是你们屋后头那块地挖成塘塘,我看要得,现在河里的鱼也不好打,打起来还卖一块多钱一斤,和猪肉差不多,养鱼的话,只要养好了,肯定赚。正好你们家请得到劳力,要挖就抓紧!”杨泽贵补充道。
淑芳这才吃了一颗定心丸。但对于钱的事,她实在开不了口……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雷雨夜
让我们重新来审视一下广文对淑芬的感情!
我们知道,广文本来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农民,在他的UU小说,有很多浪漫主义色彩的文字。尽管是一个回乡小农民,但在他的内心世界,依旧住着一个诗人。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作家孙犁那样,在属于自己的白洋淀里写出伟大的作品。
但这个每天“口朝黄泥背朝天”的庄稼汉,最为得意的作品却是写给心中最美的女孩的情诗。当然,这些煤油灯下的相思还没有让女主人公看见,他履行着彼此的承诺,伪装成最好的朋友,掩藏着内心最炽热的冲动。
那个能干的妇女主任,每天像只不知疲惫的燕子,自由自在地在高空翱翔。广文幻想着给燕子筑一个巢,只要她愿意,这个巢筑在杨家湾也未尝不可。孰料一场大火折断了燕子的翅膀,她用唾沫和泥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那脆弱的内心,每一天都在滴血,凝固的血液几乎让她窒息。
在看到心爱的姑娘被毁容的那一刻,广文的内心世界跟着波澜起伏。他不愿相信那深爱的燕子会就此告别天空,可是啊,那威蔚蓝的天空,就这样无情地黯淡了下来,笼罩着两个人的内心世界。
他坚信,那朵最圣洁的玉兰花,在来年的夏天,依旧会在阳光下绚烂起来。可是,时间这剂良药,在伤痕累累面前无济于事——她依旧躲在最阴暗的角落,期盼着一场大雨,把身上的疤痕冲洗干净,把头顶乌黑的头发催生出来。可是多情的广文,却把自己化作一把雨伞,就这样默默地为她遮风挡雨。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淑芬站在雨里,看着撑伞的广文。
雨水在伞面滴滴答答,广文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可是我现在这么丑,连小孩子见了我也会躲着我!”
“所以他们还是小孩子,等他们长大了,他们才会知道自己多么愚昧!”
“愚昧的是你!等你长大了,你会后悔的!”
“所以我想试试,我在心里说过一万遍——我等你。等我长大了——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来接你,正式娶你为妻!”
滂沱的大雨依旧倾盆,淹没了淑芬的脚踝。广文突然扔掉手中的雨伞。“你说你喜欢淋雨,我一直阻拦你,今天,我和你一起,雨下的再大些,冲走那些流言蜚语,冲走你眼角的泪滴——大雨过后,我陪你看最美的晨曦……”
一声雷鸣,广文从梦里惊醒。他睁开眼睛,在黑夜里找到那双最美的眼睛。这种如诗的表白,他已经在梦里演习了无数次,可在真实的世界里,他却失去了勇气。
同样没有入眠的还有砚台山下那只惊恐的燕子。她蜷缩在薄薄的被单里,恐怖的雷声让她浑身颤抖。因为淑菲要上夜自习,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淑芬拉开灯。尽管窗外已经风雨大作,但闷热的空气依旧让她窒息。今年的夏天多雨,她一边庆幸梨园的果实已经全部卖完,一边又担忧起田里正在扬花的水稻。
接二连三的雷声让她睡意全无,那个三天两头登门的小伙子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不知道怎样去理解广文哥的殷勤,或许那只是朋友般的怜悯吧?就像村里的结扎户,用一种善良的行为同情一个弱者。
可那明明超出了同情。她不愿意把广文的行为与爱情关联。尽管家里的镜子已经被全部收起来,但她在水缸的倒影里看得到自己被毁的容颜。那是一张自己都不愿接受的脸,她还有什么理由去奢望美好的爱情呢?
淑芬的眼泪和外边的雨一样淅淅沥沥。她吃力地从箱子里找到一封书信,那是广文哥曾经所有的情诗里头唯一留下来的——
我站在弯弯的小河旁
从倒影里寻找你最美的摸样
小船儿划过你多情的脸庞
你的眼角
涤荡起晶莹剔透的波浪
我站在弯弯的小河旁
从阳光下寻找你最美的摸样
小燕子飞过你单薄的肩膀
你的嘴角
上扬起新月牙儿的芳香
……
淑芬的心里满是道不明的酸涩。自从烧伤自后,她那尘封的日记本再次被打开,那里不仅书写了她的心路历程,更是她宣泄沉闷的最好方式。因为这些文字,脆弱的内心开始变得强大,她也像拾起稻田里的谷穗儿一般,拾起了那些久违的句子——
如果你和他们一样
唱起多情的山歌
那么
我也会在这边应和
可我怕
这嘶哑的喉咙
再也唱不出曾经的欢乐
所以
我情愿就这样躲在黑暗的角落
送给你一支祝福的花骨朵
……
晨曦终于从东方露出肚皮,陪着广文的却不是梦中的姑娘。
六龙乡在岔河乡上游,广文姐姐的婆家就在六龙街上,今天她要给弟弟介绍个媳妇。
广文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他还是在母亲的“押送下”走进了六龙的小馆子里。姐姐早早地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坐在那里等他。
“弟,这是丁萍。我之前给你说起过,快坐!”广文的姐姐也是个美人坯子,那个叫丁萍的小姑娘在姐姐面前反而逊色了不少。不过也算是大家闺秀,一直低着头玩儿她的小辫子。“这是我弟王广文,拿到中专毕业证,还没去上班!”
姐姐说完,拉起刚要坐下的娘,使了个眼色就往外走。
广文坐下来,故意翘起了二郎腿,不跟姑娘说话,也不找老板点菜。脸色红润的丁萍抬起头,看着这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你吃点啥?”姑娘终于还是先说话——毕竟这是自己的地盘。
“我不饿,看你吧!”广文答道,态度算不上冷淡,也算不上热情。毕竟在小姑娘面前,总不能起身就走吧?广文端详了一下对面的女孩,长长的辫子搭在肩上,让他想到了几年前的淑芬。
姑娘起身添了点茶,“我听广秀姐说,你在江云读过书呢?”
“哦,读了几年,白读了,回来搞农业来了。”
“能考到大城市去读书,可了不起了!哪像我,高中都考不上!你中专读完了咋不去公家上班呢?”
“哈子公家婆家的,我现在属于自家的,多自由!你呢,做啥子呢?”
“在街上理发,自己开了个理发室!”
“个体?”
“嗯!”
“那你看不上我这个土农民,又没得啥子技术!我有点事情先走了,今天当场,你理发室里也忙嘛,我就不耽搁你时间了!”广文拍拍屁股就走。丁萍这姑娘可能从来没受过这么大气,一个人坐在馆子里流眼泪。
广文也没去找姐姐和娘,自己去农技站买了化肥,准备坐船回家了。
刚到码头,他却碰到了淑芬的姐夫谢国强。“国强哥,你咋个来赶六龙场哦,这么远?”
“广文?我来会个人。你这就要走?”
“准备走,你来了就不走了,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广文一下子高兴了起来,把一百斤化肥寄到码头,拉起国强就往刚刚出来那个馆子里走。还没进门就扯开嗓门:“老板,半斤猪脑壳肉,一盘煮胡豆,两碗凉粉儿……咦,你咋还在?”广文看到还在抹泪的丁萍,一下子难为情起来。
“熟人?”国强嘿嘿地笑了笑。
“嘿嘿!”广文也跟着笑起来,“这是国强大哥,那个……一起吃哈,刚刚我是去接我哥……”
“我要回去理发!”姑娘没好气地往外走,故意拿这话激他!
“不管她,嘿嘿,快坐起,国强哥,你会哪个人哟?”
“说起都不好意思,我在里头认识的一个兄弟。在六龙养鱼,我今天来碰一下运气,看他在街上卖鱼没得?”
“你跑这么远来买鱼?早晓得我钓几条给你送来!”
“不是,我准备搞鱼塘,来学哈儿经验!”
“好呀!国强哥,看来你是要干大事业!干脆你先去那头看下卖鱼的人有没得你认识的,一下再点两个菜,坐起慢慢摆。”
“要得!”国强起身就走,不一会儿他还真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领来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来。不过,汉子后头跟着的,是楚楚可怜的丁萍。
丁萍受了委屈,跑到哥哥那里去哭鼻子。事情就是这么巧,丁萍的哥哥就是国强在牢里头认识的鱼贩子丁盛……
“哥,就是他,欺负人……”丁萍还在哭鼻子,国强和丁盛面面相觑,然后哈哈大笑。
“你小子就是王广文是吧?你还不得了得很,我妹哪点儿配不上你……”丁盛满身鱼腥味,冲着广文就撩开了大嗓门。
“好了,我们兄弟伙见面,不扯那么远!广文也是我的好兄弟……盛哥,快坐起,妹子,你也坐,广文再要两个菜,打一斤白酒来……”
“今天我看我国强兄弟的面上哈!妹,坐到,我看他还欺负你!”鱼贩子坐下来咕噜咕噜喝了半碗茶。
广文汗珠子掉了一地。今天真是撞了邪了,怎么还跟这个丁萍撇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