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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台幽王     家中谁寄锦书来txt下载     家中谁寄锦书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六章 柏油路

    国强从六龙回到石桥,带来了两个让人惊讶的消息。一是设想的两亩鱼塘,从动工到放鱼,少说要花两千块钱成本;二是王广文那小子在六龙相亲,小姑娘长得还不赖。

    “两千块钱?”淑芳太阳还没落坡就等在了娘家,国强带回的这个消息让她瞪圆了眼睛,然后失落地耷拉着脑袋。

    “嗯,丁盛刚刚扩了两亩塘子,他算给我听,我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国强却神采奕奕,湿透的一件背心贴着结实的肌肉。

    “算了,国强,这鱼塘我们不挖了!”

    “挖,咋个不挖。你晓不晓得人家鱼塘一年找好多钱不?”

    “不管人家找好多钱,我们连这个本钱都没得……”

    “淑芳,今天我没有白去,王广文给我指了一条路——找银行贷款……”

    “贷款?那不是要背利息吗?”

    “利息怕啥子?只要鱼塘挖起来了,用不到一年,连本带利我全给他还清了!”

    “国强……”

    “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去找大队和乡政府,你就相信我这一回……”

    国强第二天去大队和乡政府,碰了一鼻子灰,虽然人家口上没说,但心里都在那儿嘀咕呢——你一个曾经嗜赌成性劳改犯,谁敢贷给你款?

    没招的谢国强再次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就像一只战败的公鸡。淑芳安慰了他一阵,看着满心想干事的丈夫,硬着头皮回娘家借钱去了。

    淑芬正在堂屋摘茧子,看到满脸愁容的大姐进了屋,还以为她又和姐夫争吵了。大姐支支吾吾说明了来意。

    “那天我就和爹说呢,估计你们挖鱼塘得花不少钱。要是姐夫真有心挖,爹说了,一定支持你们。我们前前后后凑了一下,加上富顺哥寄来的钱,有千把块钱,一哈等爹回来了,和他说说……”

    淑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感激不尽。她盘算了一下,娘家借的和自家现有的,还差几百块钱,不行就回去劝劝国强,别整那么大规模了。

    “但是按姐夫说的,应该还差一点。不行就找政府贷点款嘛,几百块钱也背不了多少利息。”

    “哎,”淑芳叹了口气,“你姐夫今天就是跑这个事情,人家都没批,我看她垂头丧气的,也没好讲什么,你也晓得,他劳改几年,啥子都难办……”

    “我听爹说,七叔过几天要回来一趟,不行到时候请他帮帮忙。罗乡长和七叔关系挺好。”

    ……

    上个月,金山下的嘉苍县委县政府大院里发生了一次大的人事变革。陈博年突然退居二线,到地区人大下属的一个委员会任了闲职;张英德本以为自己会转任书记,没想到地委派了另一个县的县长过来任了嘉苍的党委一把手;杨泽进如愿以偿,晋升为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有人说陈书记在离开嘉苍前,隔三差五的往地委跑,他的“让贤”,实际上是在给女婿争取机会。

    倒霉的聂仁昊,试用期满一年考察的时候,因为橘树的问题,被莫名其妙地转了非,任县政府的助理调研员。说白了,这个四十岁不到的能人,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官场得意的时候,一个跟斗,栽进了泥潭里。

    我们的聂助调,突然就成了一个闲人,领着副县级的工资,回到他的林木乡植树种田去了。作为一个没有实职的非领导官员,他自然不再是林木乡的“鸡头”。回到乡下的时候,老婆不但没有哭鼻子,反而做了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来接风。乡里的主要领导,在他回来的那一天去“拜访”了一下,此后,除了在乡政府给他留了一间办公室,恐怕早已忘了他了。

    要说没有失落感那是假的。虽然聂仁昊不是个官瘾十足的人,但从乡里到县里,这几年来,他后边也跟着一群拥趸。那种感觉,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感。可现在,他只能在一群鸡崽子面前找到这种满足感。作为干部,他当然不能因为老婆是农民就大肆承包土地,别看山高皇帝远,盯着他的人多着呢!要不是地委书记力保,他差点就以主任科员的身份离开那座大院了。

    那边是官场失意的聂仁昊“解甲归田”(实际上不算“解甲”),这边是春风得意的杨泽进衣锦还乡。石桥乡政府食堂的大圆桌上,丰富的菜肴堪比县城的大酒店,胖厨师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县城来的大领导。

    罗贤文端着满满的一杯酒,笑嘻嘻地举到杨部长跟前,“杨部长,你真是我们石桥的骄傲,年轻有为,我先干为敬!”

    “过奖了,罗乡长……哈,我这嘴巴,该叫罗书记了,文件都在我包包头揣着呢!”

    “杨部长还要多多关照……”

    随即,党政班子轮流敬酒,数十人推杯换盏。杨泽进果然海量,在座的每人三杯敬酒,每人一杯回敬,他都是满杯一口干。这石桥酿的谷子酒,不比嘉酒差,六十多度的头道烧口,正宗!

    “贤文呀……”酒过三巡,杨泽进突然改了口,这样亲切地称呼这个比他大了三四岁的乡党委书记,“我上次和你说的,石桥的这条柏油路,县里已经同意了,上头的款子很快就会拨下来,你可别小看了这二三十公里路,这是我们石桥通往幸福的致富路呀!”

    罗贤文听到这个好消息,再次起身,“哈,真是太好了,杨部长,我再敬你一杯!”

    杨泽进一饮而尽。“贤文,我那几个侄女都还好吧?没少给你添麻烦……”

    “哎呀,我这脑子!小林,快去卫生院把淑华接过来……”罗贤文一边赔罪一边安排,“还有何医生哈!”

    “用不着,我就是随便一问,你看你,我十多个侄女,你还都接来呀,哈哈……”杨泽进笑了起来,又起身叫住了小林。

    “怪我安排不周,你走的时候我一定重新安排。老杨啊,”罗书记突然也改了口,握住同乡的手,“你放心,杨家湾那就是我家,你放心你发展你的事业,老家的事情我绝对不让你操心。哎,就是老四家的淑芬呀,可造了孽了……”

    “我还是今年正月见过她,伤得很重。我现在是做宣传工作的,举贤不避亲哈,杨淑芬这样的典型,你们还真得多表彰、多宣传、多汇报……”

    “一定,一定!”罗书记频频点头,示意旁人抬起杯子敬酒……

    杨泽进在乡政府的招待所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才回了一趟杨家湾。在爹娘坟前烧纸焚香磕了头,他径直到了山对面的四哥家。

    杨泽贵和往常一样在阶檐里编背篓,旁边点着一堆苦蒿,用以驱赶成群的墨蚊。杨泽进手里握着两根铁拐,默默地走到四哥跟前。

    “回来了?”杨泽贵没有抬头,“屋里坐,外头墨蚊多,太阳大!”

    “四哥……”杨泽进把铁拐齐门凳上,又从地上捡起篾刀和半块竹子,帮四哥划起了篾条。“背篼是编了卖吧?”

    “嗯,就剩这点手艺了,这个不需要动脚,你看,我坐地上就能搞了……”

    “淑芬好点了吧?”

    “老样子,哎,和我一样,落下残疾了。关键是那张脸……哎!”杨泽贵连续叹了几口气。

    “还能做活路吗?”

    “都能做,就是不能使太大劲。其他都还不怕,关键是对娃儿心里打击太大,没得以前开朗了……”

    “慢慢来吧,当时该转到县医院来的……不过也差不多,现在嘉南在治疗烧伤上也没得啥子好的技术。”

    “你现在这么忙,怎么还有时间回来?”

    “我在西片调研,顺路回来看看。四哥,石桥到岔河的路要砍成油路了!”

    “早该砍了,报纸上不都吹嘘几年了吗?乡乡通油路,我还以为政府把石桥忘了呢!”

    “没忘!我想,把路延伸到猫儿山梁梁上来。”

    “还是那句话,违反政策的事情不能干!你当的官越大,那越是老百姓的官,不是杨家湾的官。”杨泽贵上锁完背篼最后一道丝篾,裹了一锅叶子烟卷。

    “七叔……”淑芬从菜地里摘回半框瓜豆,脑袋上戴着一顶白里发黄的草帽,即便是见到七叔,她也没有掀开帽檐的纱巾。打完招呼,淑芬就去厨房做饭了。七叔大老远的回来,总要做一顿像样的饭菜招呼。何况,杨泽进已经推掉了其他几个哥哥的盛情邀请。

    中午的时候,国强夫妇也回来了。当村支书二哥的杨泽华过来陪七弟,兄弟三个少少喝了点酒,最后说到了国强贷款挖鱼塘的事情。

    “国强,你在嘉南劳改的时候修过路没有?”

    “除了铁路没修过,好几条国道和省道都是我们建的。”

    “对了,你还是石匠,修路没得问题。这样,贷款的事情先放一放。下个月岔石公路开工,你敢不敢承包一截路来修?”

    “敢,有啥子不敢!就是没得那么多钱!”

    “钱我来想点办法,二哥和四哥再出一点,你们算入股,国强出力气,到时候分红……”

第一百一十七章 艾妮斯

    “亲爱的艾妮斯,我出国,为了爱你,我留在国外,为了爱你,我回国,也是为了爱你。”这是狄更斯作品《大卫?科波菲尔》中的对白。

    在我们的故事里,“艾妮斯”却是我们的男主角。

    在青春的萌动里迸发出的感情,纯洁而真切。但这种真切,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就像清晨的雾凇,在你一伸手的时候才发现,美好正在随着日光的到来随你远去。你本以为它就此和你告别的时候,翌日清晨,它照例在你的周围升腾,任你使出浑身解数,也挥之不去。

    “艾妮斯”的那一轮太阳照常在海上升起,可这一天,晨雾却迟迟没有散去。富顺站在海西金融大厦主楼的最高层——这是海西市的中心,在这里俯瞰这个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城市,川流不息的车,纵横交错的路,横平竖直的街道,拔地而起的高楼,还有呼啸西去的火车。

    海拔和气压的反比关系在这座城市里并不成立——只有在这个制高点上,才能畅快的呼吸。如果是在地面,或者海滩,浑浊或者湿热的空气只会让人窒息。轰鸣的机器开始工作,忙碌的一天也拉开序幕。从今天开始,工人们从主体施工转移到外墙抹灰和贴砖来。富顺心不在焉地抬起灰浆,身上的安全绳随时在警告他悬在百米上空。

    “嘟嘟……呜……”那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划过,又一驾飞机不知从何处飞来,即将在三十公里外的海西机场着陆。这个曾经让富顺兴奋又期待的声音,这几天,却让他感到惧怕。

    富顺转过身,随着刺眼的阳光普照海西,他隐隐约约望见了忙碌的机场。啊,我心心念念的姑娘,请原谅我快忘了你的模样,加上回杨家湾的日子,已经足足四个年头了——四年,足以让我们忘记很多东西,包括那些扣人心弦的连环画面,还有画面上那些曾经让那个小男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文字。

    可现在,富顺不再是一个小男生,他是一个熟练的泥水工,更让他自豪的是,这高耸入云的金融大厦,居然和他笔记本上的图纸相似度达到百分之八十。凹弧形的外观设计,流动的曲线塑造出升高的景观层,形成一个半闭合的空间,在曲线另一端降低的广场空间,就如阳明岛上一个小小的园林,继而再拔地而起,连接起后侧的两栋大厦,犹如一只蓄势待飞的雄鹰。一起忙碌的工友们,谁又会知道这个左手拿着托灰板,右手挥舞着平头木抹子的同事,竟然在用汗水完成自己的作品呢?

    可这个“山寨设计师”今天却并不那么积极,和“王癫子”相比,他的进度要落后许多,在同一高架层的朱大哥还不时过来帮忙。“富顺,有心事?”

    “没……”

    “看你愁眉苦脸的,来,哥哥给你来一首老家的山歌,”朱大哥从灰桶里填上砂浆,在半空里放开了嗓门:

    “太阳出来照到山脚脚,幺妹儿爬上了斜坡坡;

    半天见不到我的情哥哥,哟呵呵——哎——哟呵呵,

    水牛撞到了黄牛角,牙猪闯进了母猪窝,

    情哥哥哎——情哥哥,你心里到底想的是哪一个?”

    敞亮的嗓门,不管听得懂听不懂的,大家都跟着哈哈大笑。只有富顺笑不出来,他心中的那个幺妹儿呀,是否已经回到了繁华的海西,被都市吞噬在这茫茫人海之中了。

    前几天,云梅第一次和俊勇谈起了李湘瑜。

    云梅的父亲马子昂绝对算得上一个多情种,这个理工科的高材生、江云大学的教授、华建三局的总设计师,桃色新闻几乎和他的作品等高。就算是马云梅的母亲秦润兰,也是在云梅十一岁那年才和马子昂结了婚。那一年正好是****结束,马子昂的终于承认了云梅这个未婚先育的女儿,在江云补办了婚礼。

    含辛茹苦的秦润兰,总算等来了这一天,本以为丈夫会改过自新,但随着他头上的光环越来越多,围在他身边的蜂蝶也越来越多,从学校的老师到学生,丑闻一个接着一个灌进云梅母子的耳朵里。可这并不影响他在学术上的造诣,在全新的时代里,他非但没有被揪斗和打倒,反而平步青云,从大学教授转任为国有企业领导。

    秦润兰和马子昂的婚姻名存实亡,真正让这段婚姻告一段落的,是李湘瑜的母亲唐雯。这个丈夫去世,在江云市人民医院担任护士长的女人,在最迷茫的时候遇到了气度非凡的马教授,这个给他心灵慰藉的男人,让她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也引爆了人生第二次冲动的爱情。

    没想到,后来唐雯竟然辞掉工作,跟随女儿来到海西。马子昂的家庭也随之破碎,秦润兰带着累累的伤痕,回到了遥远的江云。唐雯的冲动,带来的是女儿出国、云梅父子成仇的后果,而自己,也并没有享受到真正的幸福,忙碌的工程师依旧是天南海北的出差,连她都不知道马子昂在海西究竟有多少套房子。

    当然,风流成性的马子昂到海西后有所收敛。一方面随着孩子越来越大,他也在反思自己;另一方面,巨大的工作压力和越来越糟糕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再胡来了。

    李湘瑜对马子昂的印象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当然这是五年之后她的感悟,若是在五年前,她绝对恨透了那个男人,同时也恨自己的母亲——这个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让在海西实习的她遭了多少白眼,听了多少留言……所以,在马子昂说送她出国的时候,她头也不会地去往了大洋彼岸。

    虚荣心在湘瑜的心中蔓延。她为有这样的母亲而羞耻,她不愿让富顺知道家中的变故。但在她后悔走上出国之路的时候,她发现,身后的路已经回不去了。那些从加拿大寄往大巴山的信件,就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她书桌上的连环画,已经堆成了半人高,画里的主人公,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的样子……

    湘瑜从飞机上下来,故土的芬芳和海风的热浪同时袭来,这篇让她自豪又悲伤的土地呀,你可知道我也在日日夜夜把你思念。拖在身后的皮箱里,全是她关于思念的作品。

    她知道,在机场出口,母亲正在翘首以盼,在母亲的身后,一定是那个气宇轩昂的马子昂。其实如果不是母亲,她对马子昂的敬仰和崇拜绝对超过了对任何偶像。这个在江云甚至整个华夏建筑界的名人,是她选择建筑专业的一个重要原因。

    现在,她原谅了母亲的一切,一个女人追求自己的幸福,又有什么错呢?

    正如她自己,在异国他乡的日子,她想象中的“天才男友”已经在杨家湾娶妻生子。即便如此,她依旧会选择去勇敢地告诉他——我依然爱你,我要和你长相厮守,哪怕是破坏你的家庭;我要和你一起去实现梦想,把你的智慧和我在mcgilluniversity学到的知识融合,到大城市来,修筑我们美好的殿堂。

    在直走出口和右转售票大厅的十字路口,湘瑜选择了右转,买了一张飞往江云的机票——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去点燃梦想的礼炮……

    富顺望着远方,朱大哥拍了拍走神的他,富顺还没回过神,手中的抹子突然滑落,从三十层楼的高度砸落向了地面,不偏不倚,砸在了一个人头上……

    富顺惊恐的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群人围向了被砸中的那个人,并且被迅速地被抬出工地,大概送往医院去了。还没回过神来,楼下的指挥喇叭响起:“一号楼所有人停工,迅速到一楼集合!”继而两部升降电梯同时滑动,一号楼各个楼层五十多个工人很快迅速赶到楼下。工人谁也不知道刚刚楼顶掉下来的东西把人砸咋成了什么样子,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是谁的失误让“凶器”从空中滚落,并且正好突破安全防护网的漏洞,砸中了人!

    富顺惊魂未定,双手颤抖。这万一除了人命……

    “是谁的抹子掉下来了?”石俊勇安全员手上挥舞着“凶器”,一改往日的沉稳,冲着工人们咆哮起来。

    “我!”

    “我!”

    两个声音同时回应。朱大哥拉住富顺,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如果富顺不因他收到惊吓,那玩意儿也不会掉下来。

    “到底是谁?”俊勇稍微温和了一点,毕竟站出来的两个人都是自己的老乡。

    “你们两个,被开除了……这个月的工资,先垫付医药费,剩下的……你们想办法再补过来……”气喘吁吁的项目经理胡明全从工地大门冲进来,正看到两个承认错误的罪魁祸首,没等安全员开口,当即宣布开除决定,然后转身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俊勇呆在原地,刚刚的威风全然不在,他愧疚地望着两个老乡,尤其是丢魂落魄的富顺。看样子,这一次,他真的帮不了他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招待所(三)

    江云的夏天依旧是火炉般的高温,长江和嘉陵江就像巨大的蒸笼,逼人的闷热把潮湿的空气“煮沸”,盛夏的“桑拿天”成了这座城市的一大特色。

    一个穿着时尚、打扮时髦姑娘匆匆地走出江云机场。她拦了一辆计程车,目的地是江云长途汽车站。现在已经是中午时分,如果运气好,她还能赶上去嘉苍的班车。

    姑娘从手包里拿出一面镜子,镜面上是一张美丽的面孔——细长的眉毛被精致地修饰过,细腻的皮肤红润而有光泽,嘴唇上一层薄薄的朱红,有神的小眼睛正审视着和五年前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她用右手理了理烫染过的头发,这发黄的卷发和这座城市有些格格不入。

    三年的留学生活,让“假小子”变成了“小洋妞”。不知是还没倒过时差,还是对前面的路充满了期待,四五十个小时的空中颠簸并没有让她觉得疲惫。这座生活过十多年的城市,此刻变得如此亲切,尽管已经四年不见,但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古迹的名称,她依然可以如数家珍。两旁掠过的高大建筑,把这座山城点缀得有了城市的韵味;可不远处的龙虎山,以及山上隐隐约约的破瓦房,告诉她,两极分化严重的江云,还有几百万人挣扎在贫困线上。

    “thisisthetip!”湘瑜说完一句英语,才想起这是在普通话都不流行的江云,顿时被自己的逗得大笑起来。计程车司机瞪圆了眼睛,看着这个洋里洋气的“外国人”,手里握着湘瑜递过的十块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好意思,这是你的……小费……”湘瑜终于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汉语来解释,然后摆摆手,冲到了售票窗口前。

    是啊,这是我亲爱的江云。我必须尽快转变思维,拾起儿时的方言,黄皮肤黑眼睛的故乡人呀,此刻的你们让我倍感亲切。哦,no!这身糟糕的行头,还有这该死的卷发,如果到了杨家湾,亲爱的富顺一定会觉得他遇见了外星人。

    “到那点儿?”售票员看着她,用“亲切的”方言大声地询问。

    “杨家湾……哦,不……嘉苍县!”湘瑜递进去两张“大团结”。这些人民币,还是那年出国的时候马子昂硬塞给她的。

    “十四!车子一点半走,马上上车!”窗口里丢出一张票来,湘瑜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二十八分了。她抓起那张纸片就往入口冲。那只沉重的皮箱,也跟着主人飞奔。

    因为是长途汽车,只要买好了票就不用担心没有位置。票上用圆珠笔写着呢,第1排9号位子——这个季节,开往嘉苍的“乐山”牌大客车的上并没有几个人。

    匆匆忙忙的湘瑜放好行李,准备对号入座。却发现自己的座位被别人占了,不过这并不要紧,因为空空荡荡的客车里头,到处都是空位置呢!

    湘瑜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刚刚的紧张顿时轻松了下来,用不了多久,最迟明天,她就要到达那山清水秀的杨家湾了!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呀,已经忘了自己几天没有好好吃顿饭了,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北纬三十度到四十五度之间,辗转了半个地球,还要继续横跨半个中国。她确实太累了,顾不上这炎热的天气,靠着座椅靠背睡着了……

    湘瑜被咕噜咕噜的肚皮吵醒。睁开眼睛的时候也天色已经朦胧。大客车在狭窄的山路上奔驰,车上的乘客都呼呼大睡。她打开一点窗户,呼啸的夜风带来阵阵凉意。她又抬起手腕,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十八分。不远处已经亮起了点点繁灯,那大山的深处,有我最爱的人!

    精神的食粮代替不了真正的食物,湘瑜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皮箱——那里面还有一些饼干。

    湘瑜刚要起身,被对面一个熟悉的面孔给吸引了,她几乎惊讶地叫到:“刘叔叔?!”

    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用满脸的疑惑打量着这个咋咋呼呼的乘客,然后做了一个“安静”的动作,伴着一阵短促的嘘声。尽管这个女孩的样子有些熟悉,但却叫不出名字。

    “刘永翰叔叔!”湘瑜小声了一点,汽车猛然一个急转弯,站着的她差点被甩倒,“我是李湘瑜!”湘瑜就近坐了下来,用手抓了抓蓬乱的卷发。她觉得,一定是这头黄毛让熟人忘了自己的模样。

    “湘瑜?你……你不是在海西吗?咋个这么巧?”刘永翰叫醒已经熟睡的桂英,把孩子丢在老婆的怀里,“我老婆,杨桂英……这是湘瑜!”

    桂英抱着还在熟睡的孩子,刚刚的睡意全无。熟悉的名字让她思绪万千——这个曾经憎恶的女孩呀,曾经那么幸福地陪在富顺的身旁,也让那个痴情的小子为她去往了远方;而今已经落脱出这般漂亮和时髦,这让在江云也算新潮的“少妇”桂英觉得自己都有些“老土”了。在女人惯常的一番比较之后,桂英在车厢里找寻富顺的影子,不过她一无所获。

    同样熟悉的名字也让湘瑜大吃一惊。那个富顺到处托人打听的桂英姐,怎么突然成了刘叔叔的老婆。那么他们这又是要去嘉苍做什么?刘叔叔不是在江云开着公司吗?从那身行头也看得出来,刘老板这几年赚了不少钱。衬衣、西裤和皮鞋,衬衣的上兜里还别着一副墨镜;桂英姐或者该叫桂英婶子,穿着一身漂亮的碎花裙子,右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漂亮的金戒指。

    “富顺呢?他也没说他要回来呀,这娃娃,好长时间没和我们通信了!”刘永翰兴奋地问道。

    “我正要去杨家湾找他呢!他还好吗?”

    “杨家湾?她不是在海西等你吗?你啥子时候从国外回来的?”

    “他在海西?什么时候去的海西?我……”湘瑜慌张起来,急切地等待着这个巧遇的熟人讲述着三年发生的事情。在刘永翰的口中,她知道那个多情的男孩,已经怀着满心的期盼,在太阳升起的地方,等待着她的归来……可她归来的时候,却和他擦肩而过,朝着另一个方向奔跑。不过还好,只要他还在原地,她愿意折回去找他。

    刘永翰说,他们是杨家湾给富利的外婆烧三周年祭。两岁多的富利还在妈妈的怀里熟睡,全然不知道这奔跑的汽车已经到达了他的另一个故乡。另外他们还要去看看富顺的妹妹淑芬,那个善良的女孩在一场灾难中遭遇了不幸……

    刚刚决定第二天就折回江云杀到海西去的湘瑜再次改变主意,她想要和刘叔叔他们一起去杨家湾看看那片神奇的土地,还有善良的杨家人。

    到达嘉苍已是晚上十点左右,阔气的刘叔叔一定要请国外回来的湘瑜住嘉苍最好的酒店,湘瑜也没有推迟——其实她已经囊中羞涩了。

    湘瑜看到,尽管刘永翰和杨桂英两个人年龄和文化差距都很大,但他们依旧很恩爱。这对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湘瑜来说,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这个黄皮肤、小眼睛的女孩儿,也有很多说着英语或者法语的追求者和他的父辈年龄差不多呢!

    湘瑜在宾馆里努力把自己还原成一个朴素的“假小子”。第二天早上,除过齐肩的卷发,已经看不出这个喝过洋墨水的留学生和桂英有什么不同了。当然,对她来说,怎么称呼杨桂英并不是问题——她干脆直呼其名,这在国外,最亲切不过了!

    小富利也是个聪明小子,甜甜的小嘴儿一点也不认生,没一阵子就和湘瑜姐姐相熟了,还缠着姐姐在街头买玩具呢!

    金山上的小县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山头的几个大烟囱在冒着滚滚浓烟,让本就炎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二氧化硫的味道。据说那是老首长回中央争取来的政策,将近五百万的资金被政府工、农业七三开,新兴的工业就像那高耸的烟囱如日中天。落后的贫困县啊,正在试图从农业和轻工业向重工业转变,他们就像十多年前一样喊着口号——要把落后的农业县,发展成先进的工业县!

    “他们早晚会为这一切付出代价!”湘瑜看着离县城不远的工厂,感叹了一句。除了那几根烟囱,这座小城并没有给她不好的印象,相对江云来说它更凉爽,相对海西来说它更宁静,相对蒙特利尔来说它更悠闲。

    桂英久久地站在嘉苍大酒店旁的小旅馆前。已经在上夜校的她可以迅速地念出那几个简单的汉字——站前招待所!尽管招待所的门头已经装修,但她依然记得那个站在前台、嗑着瓜子的胖大姐——她或许已经在那里站了五年了吧?还有二楼最右侧的那个房间,那里有她羞涩青春的点滴!

    开往石桥的班车可不像长途汽车那么规范,什么时候坐满人什么时候发车,超员也是常有的事!随着农村发展商品经济,同时县委大院里刚刚出现了人事变动,不管是到县城进货的个体户,还是到大院里拜会的所谓“农民企业家”和乡镇领导,沿途的能搭上车的,都往小小的车厢里拥挤。

    刘永翰上次来吃过一次亏,这一回他也学精明了,写着“石桥—嘉苍”的汽车刚刚停稳,他就抱着孩子,拖着湘瑜的皮箱上去占了三个位置……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笋壳虫(第一更)

    杨泽贵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入股修路,并且阻止了国强“发大财”的好机会。

    对于兄弟这样的照顾,杨老四内心还是感激的,但又觉得很不妥。一方面,他觉得兄弟这次刚刚提拔,不应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照顾家里人,何况他自己也暗中入股?虽然老四还说不出什么规定要求来,但他总觉得,老幺有中饱私囊之嫌;另一方面,修路必然会放炮打石头,岔河到石桥全是山崖,闹不好会出人命,自己和国强都算是阴曹地府走了一遭的人,最好还是别去冒那个险!

    杨泽进越来越觉得四哥迂酸,他心里确实盘算着帮帮烂包的四哥家,承包路段的事情他自己又不出面,通过岔河和石桥两个乡政府就处理了。可现在四哥不愿意,他只好把这个机会给了二哥,哎,这机灵的人呀,日子才会越过越好呢!

    老二杨泽华家现在已经相当“富裕”了。旁的不说,光是田地里的粮食也够让人羡慕一阵了!尽管他家没有富裕的劳动力,但是支书一吆喝,村民们都愿意去义务帮忙呢!还有他家一年的生猪和蚕茧,那也是同样人口家庭收入的好几倍。何况大闺女找了个好婆家,二闺女淑华在乡供电所上班,小女儿也在县里面上高中。支书每天在村里、乡里“务完虚”,又回到家里务实,这日子也算是过得有滋有味了!要在杨家湾排个“富豪榜”,他杨泽华也是数一数二呢!

    还好老天还不至于让勤劳的人最吃亏!兄弟七个里头过得最烂包的,并不是老四杨泽贵。老三杨泽富在全村出了名的“破落户”,这也让当村支书的二哥有些头疼。老三四肢健全,但却懒得出奇。人家大清早在地里干活儿,他在家睡大觉;人家田里的水稻都长茬儿了,他才去东家借一点西家要一点秧子,把稻子种上;人家圈里的猪到了腊月每头都二三百斤,他家的猪不被饿死就算是万幸了……这个吃惯了大锅饭的懒汉,突然被“责任制”了,眼看着别人过宽裕日子,自己却勒紧了裤腰带。

    其实杨泽富在“集体时代”并不是这个样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总有那么一群热衷于“政治”的农民,我们习惯于称之为《平凡的世界》一书中“玉亭式”人物。可杨泽富没有孙玉亭那样的福气,人家孙老二还有个和他共同进退的贺秀莲;我们的杨老三,靠着几个兄弟娶了个婆娘,可前几年实在和他过不下这穷日子了,一溜烟跑啦;十八岁的女儿淑兰,被这懒汉又打又骂,最后也跑了个没影!哎!人啊,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惰性”。

    总之,杨老三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因为猪养不活,他也干脆什么牲畜也不饲养了,连猪圈也塌了。唯一陪伴他的,竟然是桂英娘以前在山洞里养的那条黄狗!说来也怪,王老太太死后“大黄”自个儿跑到了山下的杨老三家,杨老三从来不给它一口饭,这畜生就自己跑山里头找吃的,有时候还能叼回一只野兔,让主人也开开荤腥。

    这一天,烈日依旧灼心,杨泽华把手背在后背,走进了离他家不过五百米远的老三家。“社会主义有这样的懒包,要想共同富裕,怕是难于上青天哦!”支书嘴里念叨着。前几年,兄弟几个还经常帮老三,可不管是接济的是钱还是粮食,就算弟兄们从街上给他买回的种子化肥,他也能转卖了去街上打酒喝。

    杨泽富并不在家。这个不知冷暖的家伙,竟然在门前的竹林里生了一堆火!他手里捏着半瓶酒,逮了几只笋壳虫在火上烤熟了吃——这大约就是他的午饭。“大黄”伸着舌头,眼巴巴看着主人,奢望他能把虫子的翅膀和内脏分给它一点。

    “老三,你咋个在大太阳底下烤火?”

    “哟,书记来了?”自从二哥当了村支书,他一直这么称呼,“政府又发救济粮了?来,吃晌午!”杨泽富从灰堆里头掏出一只黑黢黢的虫子,站起来往二哥跟前送。

    “那场洪水咋没把你龟儿子淹死!”杨泽华气得直跺脚,“你看看,人家秧子都抽穗儿了,你那几个大田,连个水都没得一滴!你准备饿死呀?”

    “饿不死!”老二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头皮和虱子掉了一地,“大黄”跑过来趴在地上找虱子。“大队的头头是我哥,县上的大官是我弟,我都饿死了怕没得天理哦!”

    杨泽华并没有听他在那里胡扯,找来一只木桶从竹林边的井里舀了水,往那堆火上泼去,“大黄”看到有人侵犯他们的“食物”,冲着泼水的人汪汪叫。

    “你****的早晚也要遭他吃了!”老二指着大黄狗,把桶往地上一摔,气急败坏地走了。他本来想和老三说说承包路段的事情,原计划让这个懒包去路上揽点事情做,可这个样子能做啥?

    “啪……啪……啪……”山上传来鞭炮声。“又是哪家人落气了?”支书叹着气咒骂!他早知道自己会捡一肚子气,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帮这个亲人了!用老幺的话说:“烂泥扶不上墙,这种人,只有让他自生自灭!”哎,可他毕竟不是“自生”的呀,那是一个爹娘生的兄弟。现在已经被照顾列为“五保户”了,总不能把他送到岔河的敬老院去吧?

    山上的鞭炮响了好长时间,继而是一阵烟雾腾空而起。“莫不是真的哪家死人了?”杨泽华停住脚步,往石河堰方向望去。烟雾升起的地方在那一排野草丛生的山洞旁。“王树珍的后人回来了?”

    不一会儿,炎炎的烈日下出现了几个人影,从猫儿山下的小路下到山腰上来。不远处的田坎上,最前面一个小家伙蹦蹦跳跳往前跑,一个和淑华差不多大的姑娘在后边追。“那不是刘永翰吗?”杨泽华人老眼不老,心里嘀咕着,“那俩姑娘是谁?不像淑华呀!”

    “杨书记!”刘永翰上次来的时候见过他,“大热天的你啷个在外头哟?”老刘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前头,掏出一包“红塔山”来,递给支书。

    “刘永翰,你咋来了呢?那后面是……”

    “二伯,我是桂英,杨官事家老二!回来给我爹娘上坟!”

    杨泽华揉揉眼睛,这可不是杨桂英吗?那个鼻涕流流的“犟嘴巴”,在城里去一趟落得这么标致了?看来大城市真的好呢!那后边那个姑娘又是谁?土不土,洋不洋的,咋穿着短裤就出门了呢?

    “二伯,我们先去给我爹烧纸,一哈儿来看你!”

    “哦,快去,晚上来家里吃饭哇!我回去叫你二娘把菜炖上!”

    “不用啦,我们上三叔家去看看……”桂英一边走一边答话。

    湘瑜也很有礼貌地冲老人点点头,又跟着小富利抓蝴蝶去了。这清新的空气和翠绿的田野呀,处处都充满了吸引力。眼前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富顺的影子——他一定在那山坡砍过柴,一定在那地里打过草,一定在那田里犁过田……哇,那些竹笋上头,还有被她放飞的笋子虫!

    湘瑜冲到竹林里,逮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笋壳虫,锋利的爪子把她手都挠破了……杨泽富站起来唾骂了一句——那可是他今日的午餐呀!湘瑜没有理会那个“疯子”,牵着富利跟上桂英的脚步。

第一百二十章 灶门前(第二更)

    淑芬早就听见山上的鞭炮声,随之又从更近处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桂英夫妇在给她爹上坟。不过那些喧闹与她无关,这大热天,她正躲在屋里写日记呢!

    “老会计!”刘永翰在竹林外头就冲着屋里大喊。因为现在和桂英的关系,那声“四哥”他只好咽了回去。

    “刘永翰?”杨泽贵放下手中的篾活,“快到屋里坐!他娘,快熬点老鹰茶开水!”

    淑芬娘闻声从屋里出来,在来客中寻找富顺的身影,不过一切都是徒劳。两个怪模怪样的女孩子还有一个小娃娃跟在“仇人”的后头。她失望地转身回到屋里,呆坐在灶门前,眼泪又夺眶而出——那个人模人样的刘永翰,骗走了她的儿子;还有那个杨桂英,找了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现在还有脸到杨家湾来?

    “四叔!我是桂英,快叫四公公,富利!”桂英拉着富利,富利手里捏着一个红包,恭恭敬敬地送到四公公手里。

    “这是做啥子?”杨泽贵没有接红包,小富利脸红地钻到了妈妈的怀里。桂英起身,硬把三百块钱的红包给了三叔。

    “小家伙都这么大了?跟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富顺早就在信里已经提到了刘永翰和杨桂英的事,所以他们并不觉得惊讶。

    刘永翰把湘瑜的皮箱放到阶檐里,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捆叶子烟来:“老会计,我晓得你不抽纸烟,我在江云买了点叶子烟,劲道还可以,你尝一下!这个是富顺的……同学,叫李湘瑜……”老刘扯过一匹烟叶递给老四。

    淑芬也闻声赶了出来。她照例把小斗篷戴在头上。

    “淑芬……”刘永翰和桂英发现了这个“蒙面姑娘”。

    “桂英姐,刘……大哥!”淑芬跟着改了口,“这个就是湘瑜姐吧?”淑芬尽力把自己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

    湘瑜透过那层薄纱,看到了淑芬依旧美丽的右脸。不过通过手指上的伤痕和走路的姿势,他们可以判断,那场大火给这个曾经阳光的女孩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我叫李湘瑜,淑芬……妹妹,你快坐着……”湘瑜爽朗地进了堂屋,拉着淑芬的手在长板凳上坐了下来,随即又被那些蠕动的软体动物吓得尖叫地站了起来。

    “这个是蚕子,城里没有吧?害怕我们就到斜房屋里去坐!”淑芬拉起湘瑜,到了自己的卧室。不知为什么,对这个洋气的城里人,淑芬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尽管她知道,她一定刚刚从国外回来!

    桂英自己找了一处坐下,似乎她并不受欢迎——本来淑芬之前也不怎么喜欢和她玩儿!不过她看看拿着一根狗尾巴草,穿着笋壳虫玩耍的儿子,她觉得,就算是整个杨家湾人都对她翻白眼,她也不会在乎。

    湘瑜进到这个农村瓦屋的小卧室里。尽管地面是泥地,也被掌得平平整整,那些圆圆的小洞(杨泽贵拐杖走过的脚印)连接成一串串美丽的奥运环。干干净净的蚊帐下,铺着一张同样干净的篾席;薄毯和枕头叠的整整齐齐,书桌上一尘不染,书本也摆放有序——看得出来,经历了灾难的淑芬,依然热爱生活并在努力让生活好起来!

    “我哥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淑芬让湘瑜坐在他的床上。软绵绵的稻草垫在竹席下边,湘瑜真想躺下去。

    “我错过了他……我的意思是我开始不知道他在海西,就直接到这里来了,碰巧遇到桂英和他husband……就是刘叔叔……”

    淑芬突然笑了一下。她不是笑湘瑜夹杂着外语的方言,而是发现自己竟然还能知道那个单词的意思。是啊,富顺哥多么幸福,这么有魅力的一个女孩儿爱着他——而她的美丽,大约是来源于修养和学识!

    “你还没见过他?”

    “没有,不过,很快了!我爱他,无论他在哪里,我都愿意跟着去,当然包括这处处鸟语花香的杨家湾!”

    淑芬几乎惊讶得张开了嘴巴,还好那层薄纱掩饰了她的表情。“我爱你”这样直白的语言,在一个女孩子的口中,竟然那么轻松地说出来,并且,她的眼神告诉自己,她是多么的真诚!

    “杨家湾太穷了,什么都没有!”淑芬淡淡地说。

    “no!你们有肥沃的土地,漫山遍野的粮食,清新的空气,还有淳朴的农民……”

    淑芬微微摇了摇头,这城里的姑娘怎么会知道农村的苦?不过,她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因为湘瑜,终将不会是农村人;而自己,也不会成为城里人!

    淑芬站起来,“湘瑜,我带你去见见我娘……”这个家庭,只有她知道牵手的这个女孩儿,有可能(仅仅是有可能)成为杨家的媳妇儿。

    两个姑娘走进四壁黢黑的厨房里,发现母亲正在灶跟前抹泪。淑芬娘看到有人进来了,赶紧拿起火柴,点了一把干豆苗塞进灶孔,以此掩饰她的悲伤。

    “娘,这是李湘瑜,富顺哥的好朋友和同学……”

    “阿姨好!”湘瑜轻轻鞠了个躬,眼前这个伟大的女人,岁月的沟壑印在了脸上,生活重担压弯了她的腰板……

    淑芬娘并不知道富顺和湘瑜的事情,抬头看了看这个不伦不类的“妖女”,“别在这黑麻麻的屋头,淑芬,快带客人出去坐!”

    湘瑜却并不愿出去。他知道这壁上的颜色,是柴火的熏烟涂上的色彩,那是一种庄严和深沉。这样的修饰,与墙壁上篾篓里白色的碗盘形成鲜明的对比,歪歪斜斜的烟囱、圆圆的三口大锅、全木质结构的案板……一切都孕育着一种说不出的美学。她见淑芬娘起身去灶台忙碌,赶紧坐到灶跟前的条凳上,“淑芬,快,教我烧火!”

    淑芬只好跟着去了灶门前。两个年龄相仿却生活方式截然相反的女孩子,在这一刻,快乐的待在一起,用双手共同点燃生活的火苗。

    “娘,你去吧,我来做饭!”淑芬见湘瑜几乎学会了传火,赶紧到灶台忙活——在农村,各自忙碌的活儿,让“宽敞”的灶屋里“容不下”两个人!

    淑芬娘没说什么,出门挑水去了……

    “富顺不是在杨家湾吗?他怎么突然去了海西?”湘瑜有些明知故问,不过她喜欢听到别人说他是为了去找她之类的话。

    “他……可能他的心不在这里吧!她喜欢城市,喜欢砖房子!”

    湘瑜并没有得到最想听到的答案。“他写的信多吗?”

    “多!几乎每个月一封。”

    “我……我可以看看吗?”

    淑芬把米淘到锅里,然后去隔壁的斜房屋拿信。“你来这里看吧!”湘瑜跟着淑芬过去,那些久违的文字啊,让这个朝思暮想的姑娘热泪盈眶……

    “老会计,我今天听班车司机说要修柏油路?”刘永翰和杨泽贵在阶檐里摆龙门阵。杨泽贵又点了一堆苦蒿——那些成群的墨蚊猖獗得很!

    “款子拨下来了,下个月动工!哎,早该修了,那条黄泥巴路,还是刚解放的时候修的哦!”

    “修路好,我看你后头的梨子树那么多,好不好卖?都要背到街上去吧?”

    “都是背,我们这山凹凹里头,没得公路,更没得车子……我看报纸上,现在好多农村里都把公路修到地坝头了!”

    “是哦,路要是能修到你地坝头,那些梨子一车就全拖走了!”

    “哪年子的事情了,现在想都不敢想。富顺的户口……”

    “户口先放到我那里,这娃娃还不晓得!哎,上回都怪我,文凭没办成,人也没留住!”

    “不怪你,娃娃自己心大,等他自己去闯一下!现在桂英跟到你也好,娃娃一眨眼都大了……你现在生意做大了哇?”

    “还可以……我一路上都在和桂英商量,这回一来是把桂英户口迁走,二来是去看下他哥家在岔河的娃娃。还有一个,我们想把娘的坟山从山上迁下来……”

    “那得耽搁你好几天哦,一哈我拿把钥匙给你们,桂勇那年修的房子,我得空都去打扫下,也喊人上房捡了漏,若是能住就在对河住,吃饭的时候我喊淑芬过来喊你们;若是不能住,就将就来这边挤一下!”

    “要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夜半阑

    (今日第一更,好朋友们多多支持哦!)

    夜晚的杨家湾依旧热闹。忙碌的农人到了夜晚终于歇下来了,漆黑的野外成了小动物们的乐园。

    萤火虫点亮了“泛光灯”,营造出欢快的气氛;青蛙兴奋地清了清嗓子,大合唱是它们重要的曲目;蛐蛐儿钻出了地面,唱起了“滋乐——滋乐”的山歌;螳螂挥舞着大刀,在草叶上伴舞;连田里的黄鳝、地里的蚯蚓,也忍不住从泥土里探出头来凑一番热闹……那漫山遍野的大树小草是这场演出最忠实的观众——听,它们正伴着夜风,在欢呼、在喝彩……

    桂英夫妇带着富利到哥哥留下的瓦房里休息。因为杨泽贵的精心维护,屋子给了他们一种回家的感觉。在简单的打扫之后,桂英躺在杨泽贵给他们的一张崭新竹席上,想起了含辛茹苦的母亲,想起了短暂一生的哥哥,不禁掉起了眼泪。

    刘永翰把儿子哄睡着,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放下蚊帐准备入睡。因为久不住人,这里早被停了电,他们只能依靠杨泽贵给的一盏煤油灯采光。看到眼泪汪汪的妻子,刘永翰顾不上炎热的天气,紧紧地抱住可怜的桂英,说了一阵安慰的话,才把灯吹灭。

    “刀疤刘”的大手慢慢地在桂英的身体上下抚摸,那丰/满而细腻的胴/体,总是那么容易激起他无尽的**。在这山村的木床上,他们再次水乳交融。大汗淋漓之后,桂英的眼里又一次泛起了泪水,听到丈夫呼呼的鼾声,她继续抚摸着自己的私/处……这个长期饮酒并且上了年岁的男人啊,每次提枪上阵,还没发起冲锋就败下阵来……

    湘瑜和淑芬躺在一张床上。淑芬终于摘下了神秘的面纱,满是褶子的左脸,就像干掉的核桃壳,加上左嘴角上的疤痕,让整个脸蛋看上去极不协调。湘瑜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躲闪的眼神生怕被淑芬看到她的惊恐。

    淑芬转过身去侧躺着。其实在她取下草帽的那一刻,就发现了湘瑜的不在自,她本想关掉白炽灯的,可湘瑜还在细细摩挲富顺的书信。

    湘瑜靠在墙上。这大概是她今天第一千零一滴眼泪了罢,微弱的灯光下,那些熟悉的字体,还有朴实的语言,“天才”木讷的表情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淑芬,王广文家离这里远吗?”因为文字里提到这个名字,她忍不住打听了一下。

    “不远,但也不近,今天你们从县城过来,快到石桥的时候经过一个乡,叫岔河,他家就住在岔河乡和石桥乡之间。”淑芬背着身回答。

    “他……他现在怎么样?”

    “还好,承包了三四亩地,种甘蔗,栽果树……他……都快结婚了!”淑芬的心里刀绞般疼痛……

    自从姐夫带回广文在六龙相亲的消息之后,淑芬本就焦灼的心变得更加烦躁起来。几年接触下来,她知道,王广文绝对是农村男孩子里头的佼佼者——尽管很多人觉得这个“傻子”一定是在学校犯了错被开除了才回来种地——他有自己的思想和梦想,有勤劳的双手和智慧,还有孜孜不倦的追求。她坚信,广文一定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男人。

    但这个有出息的男人不该属于他。因为在自己最美好的时候拒绝了他,而现在这样丑陋的面孔和糟糕的状况,她不能耽误他。他应该有幸福的爱情,完美的婚姻——那么,他的妻子一定不该也不能是自己!

    既然如此,他相亲就是走向幸福的第一步。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如果他真的和别的女孩恋爱了,那他的文字里再也不会出现自己的身影,更重要的她将很难再见到他一眼。她艰难的生活里,也将失去远方——那么,她是爱他的!

    只是,他也许不再爱她了!他用相亲来证明了自己的推测,一切的帮助都是出于怜悯。你看,这一个多月来,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杨家湾——她一定和那个鱼贩子的妹妹在六龙谈情说爱呢!

    “和谁结婚呢?他不是喜欢的是你吗?没想到他这么肤浅!”湘瑜气愤得直起身子臭骂。

    淑芬有些惊讶,湘瑜怎么知道广文的心事?连富顺也不知道这些呀!“你……”

    “哦,王广文和我说的,我本以为他是痴情的罗密欧,没想到他竟然真可恶的安吉尔?克莱!”湘瑜用哈代作品《苔丝》中的人物比喻“花心”的广文,“淑芬,不要伤心,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也许是自己不经意的抽泣,也许是女人的第六感——湘瑜发现了自己的心思。“我……我没有伤心,我很替他高兴,他是个好男人……”淑芬话没说完,被湘瑜拉着肩膀转过身子来。淑芬用手掌遮住自己的左脸,生怕再吓到哥哥的朋友。

    “淑芬,把手拿下来,你是最美的姑娘!你在乎你的伤痕,但真正爱你的人在乎的是你的内心!你有一颗如此善良美丽的心,一定会遇到一个爱你的人!”湘瑜轻轻地拿开淑芬脸上的手,微弱的灯光下那张淬火的脸已经重生,就如凤凰涅槃一样壮烈而美丽!

    “我没想过这些,湘瑜姐,不要吓到你……”淑芬还想遮住脸,却被湘瑜阻止了。

    “淑芬,你没有必要遮挡你的勋章,那正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就像那些墙上的奖状一样光荣!我知道你会觉得我脸上又没有疤,当然不会在乎。可我告诉你,如果我是男人,我会因为你的面纱而充满好奇、试图揭开,可在我揭开的那一刻,我会被你吓跑!但是,如果你一直坦然面对,在所有人习惯了你的面容之后,他们更会为你的勇敢、无私和善良所折服……你告诉我,广文见过你受伤的脸吗?”

    “见过,这顶帽子就是他做给我的……”

    “他有被你吓跑吗?”

    “没有,他一直陪伴着我,给了我很多帮助……”

    “那他还不算是真小人!你说他相亲,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不知道,我是听我姐夫说的,并且,他已经一个月没来过这里了!”

    “你很在乎他!”

    “我……”

    “淑芬,其实那个草帽笼罩了你的脸,更笼罩了你的生活!你透过面纱看到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在面纱里头,你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东西,你不会看到外面皎洁的月光,你也会错过山上灿烂的花朵!其实你知道,广文的心里有你,只是你自己觉得配不上他……”

    淑芬抿了一下嘴唇,湘瑜的话戳中了她的心灵。她从床边拿起草帽,那发黑的纱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洁,顶子也被太阳晒得即将腐朽。她从头上取下一顶假发,“湘瑜姐,我的头发也是假的……”

    其实湘瑜早就看出了那是一头假发,正如她所料,假发下的秃顶也满是伤疤。“这也是广文送给你的吧?”

    “不,这是富顺哥从海西寄回来的……”

    “这个可以戴呀!在国外很流行戴假发,看来富顺还是很保守,海西还有卖我这种黄卷头发的呢!假发就像女人的衣服,这是一种装饰,如果你喜欢,等我去了海西,给你多寄几款过来……”

    “谢谢你,湘瑜姐!”淑芬把假发戴在头上!

    “明天你带我去王广文家吧!我正好去收拾一下这个混小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迁新坟

    (今日第二更,期待朋友们更多的关注和支持!!!)

    第二天,湘瑜并没有如约和淑芬去岔河的王广文家,反而生了一场重病。她本打算在杨家湾呆一两天就回江云再到海西去的,可这场病,让她一直在杨家湾呆了十来天。

    何攀医生给她开了些中药——何医生很少给病人用西药。淑芬摘下了帽子,照顾起生病的客人。中暑的湘瑜躺在床上,看起了淑芬的那些“农业技术读本”和“计生知识读本”……

    刘永翰办完桂英的户口迁移手续,又在支书的指引下请来了仙鹤道长。这位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抬着罗盘,根据王老太太的生辰八字和仙逝日辰,把新坟的阴址选在了杨桂勇瓦房旁的竹林里。迁坟那天天阴沉沉的,下了一场大雨,道长的徒弟们风雨无阻,在山洞里做完法事,抬着那一堆白骨,又到了新坟前。

    桂英哭得呼天抢地,小富利什么也不懂,看着妈妈哭他也跟着嚎啕大哭。村民们都跟在竹林边看热闹,刘永翰花上千块钱请人从岔河石场拖来的坟头和石碑甚是气派,好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在感叹王树珍生了个好女儿,活着的时候没享成清福,到了地下终于得到了安身!那垒起来的坟墓,比村里清朝大地主的坟头还要气派……

    桂英不顾刘永翰的阻拦,在坟前发了话,“只要在我娘坟前磕三个响头的,就给二十块钱!磕完头还能哭出泪来的,给三十!”

    话一出口,好几个看热闹的都凑了上去,他们就像舞台上的戏子,磕完头又失声痛哭,那架势真比死了亲娘还伤心……桂英也说话算话,一边抹泪一边从皮包里往外撒钱。没人知道那个灰色的皮包里到底有多少钱。

    来哭丧要钱的基本都是逝者的晚辈,同是一个姓的也多少沾亲带点故,甚至其他责任组的也闻讯赶来哭丧“赚钱”了。杨泽富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作为王老太太平辈的杨老三,竟然还在坟前哭了两次。因为其他在村里的五个弟兄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所以根本没人在场阻拦他。桂英有些尴尬地给了这个远房的三伯两次钱,嘴里说着感激不尽的话。

    直到“大黄”的到来,这场闹剧才算结束。不知人群里谁叫了一句:“杨老三,你该再去坟前哭一回,这回帮大黄狗哭!”一阵哄堂大笑之后,田坎上一个庄稼人道:“怪不得今天下雨,你们这帮龟儿子在这里笑狗!”(石桥有“笑狗”就会下雨的说法,所以每逢旱灾,愚昧的农民们就会抬起一条狗,在整个村子里笑。)

    道长哭笑不得地念完祭文,领了报酬,坐着徒弟们的滑竿回道观去了。刘永翰从头到尾也没流一滴泪,他倒是心疼那貌美如花的媳妇儿把大把大把的人民币拿去做了这憨事。

    这一天在坟前哭得最真切的,除了杨桂英,就数谢国强了!他是发自内心的忏悔,老太太在失去儿子之后,还帮他捡回了一条命,孤苦伶仃地走完了余生。在征得杨桂英夫妇同意后,他和大哥承担了立碑砌山的活儿,并且分文未取。

    淑芳忙里忙外,在娘家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一来是对桂英一家的感激,二来是给这几位稀客践行。明天他们就要赶回江云去了!

    “国强,听说你要挖鱼塘?”刘永翰问。

    “开始准备去承包一段路来修,”国强斜着眼看看老丈人,“鱼塘的事情明年再说吧……”

    “我昨晚还和桂英商量,让你去江云,虽然解决不了户口,但是还能让一家人吃饱饭……”

    国强看看系着围裙忙着端菜的淑芳,又看看和富利玩儿的正开心的海棠,摇了摇头。

    “那这样子,我借你五千块钱,你去挖鱼塘,你啥时候赚钱了啥时候还我!”刘永翰爽快地表态,他听富顺说过,国强其实就是两个家庭的顶梁柱。

    “真的呀?”国强兴奋起来,“用不了那么多,刘大哥,你借我三千,我明年就能还你!”

    “别夸海口!”杨泽贵提醒兴奋过头的女婿,然后对刘永翰说:“他干爹,你这么帮我们,我都不晓得咋个感激你了,我敬你一杯酒!”

    刘永翰喝完酒,叫桂英把他的包拿过来,取出一沓钱来,“这是五千,国强,三千借给你!老会计,这里头两千是你这几年帮着我们照看老房子的报酬,这以后还得劳烦你……”

    “要不得,快收起来,桂英,你看你们这是做啥子?我做了你家这么多田地,收了粮食都没给你们留点。再说,我哪里看啥子房子,你那瓦房又不长脚,也不得跑……”

    “快不要这么说,四叔!我娘在的时候也没少麻烦你们!”桂英站起来把钱往四娘荷包里塞。淑芬娘赶紧丢下碗起身,那么厚几摞钱,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但这钱他们却是不能要啊!

    一番推辞之后,刘永翰收起两千,叹了口气。“也罢!国强,你先把三千拿着,不够再给我写信,我汇款来!”

    “国强,快给你刘大哥写个条子……”

    “写啥字条子,不写了!”刘永翰端起酒杯,“现在咱们重新论辈,撇开其他人不说,你就是我刘永翰的兄弟!好好养鱼,这也是门技术活,你最好找个有经验的来帮下忙,我回去给你买几盘关于养鱼的磁带寄过来,好好学下!以后有啥子困难尽管说!干!”

    国强眼珠子红红的,眼前的这个外地人铿锵有力的话久久回响在耳边,震得心里暖烘烘的。

    湘瑜没有喝酒,一直在和淑芬说着悄悄话。

    其实,这几个客人里头,最恋恋不舍的还数湘瑜,她本打算来看看就走的,结果因为那场病耽误到现在,尽管现在身体还有些不适,可刘叔叔一家要走,她可不能再赖着不走了。

    这十多天,她和淑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成天跟着淑芬,割草捡柴摘桑叶,挑水做饭摘蔬菜……她现在觉得,那些软体动物都变得可爱起来了!也因为湘瑜,淑芬真的摘下了那顶帽子。她们爬上砚台山顶,唱起了动听的山歌!在淑芬嘶哑的喉咙里,又传出了杨家湾最动听的音乐!

    这期间,淑芬在湘瑜的央求下,勇敢地走向了石桥街上。出发之前,湘瑜精心地给淑芬打扮了一番,她们把假发也编上辫子,湘瑜又从皮箱里找来一个精美的发卡……淑芬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衬衣,带着湘瑜,迎着猫儿山的日出,向石桥走去。

    到了街上之后,尽管也会有人指指点点,但通过湘瑜鼓励的眼神,她勇敢地微跛着脚,微笑着到乡政府去领报纸,又到中学去叫出妹妹到街上的食店里吃饭。啊,夏天的阳光,原来在你毒辣背后,也暗藏着一丝温柔……

    “李湘瑜?你怎么在这里?”广文刚刚踏进食店的门槛,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原来,湘瑜在打听好石桥大的食店之后,又悄悄地在村里托人给岔河的王广文带了口信,就说这一天淑芬在石桥“王麻子食店”等他,让他务必来一趟。

    淑芬回过头,那个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如此清晰,也如此亲切。“广文哥……”淑芬小声地喊到,然后生气地转过身。连懵懂的小淑菲都觉得不对劲。

    “淑芬,你的帽子呢?”广文的眼里泛着热泪,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心中的爱人了!那个穿着花衬衣的姑娘,是我永不凋谢圣洁的白玉兰!

    “淑菲,你带我出去街上走走……”湘瑜拉起淑菲,把石桥街上的锅盔、麻圆、三角糕、凉粉、蒸馍全部吃了个遍。

    她不知道老同学和淑芬谈了些什么,最后他和广文见面的时候,广文很开心,也很轻松。在回家的路上,淑芬的脸上洋溢出了久违的微笑……

第一百二十三章 脑震荡

    富顺站在海西市人民医院脑外科的病房外边,迟迟不敢敲门。病房里头的探望者一波接着一波,有海西市政府的领导,海西教育界的名流,还有华建三局的各级领导……

    在病床前忙碌的是湘瑜的母亲唐雯,这个在江云最好的医院的护士长,迁到海西之后,又到了这座城市最好的医院,只不过她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护士。躺在病床上的是她的丈夫马子昂。

    富顺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该死的抹子,竟然垂直落在了华建三局总工程师马子昂的头上。马总聪明的大脑袋被砸出一条深深的口子,据说不仅缝了几十针,还有轻微的脑震荡。

    这些都是石俊勇告诉他的。俊勇作为局里的员工和领导的准女婿,每天都会到医院看望。倒是云梅,隔三差五的才会来一次,据说是学校功课很紧。

    “俊勇,马总好一点没有?”俊勇刚从病房出来,富顺就凑了上去。

    “好差不多了,这两天就能出院。哎,你也够倒霉的,还好没出人命,也怪我,安全工作没做到位……找下事情做了吗?”

    “还没有……我心里实在过意过去,我就想来看看……你帮我把这点东西带进去……”富顺提着一袋子水果,往俊勇手里递。

    “不行,你……你自己拿进去吧!”

    “刘富顺……”唐雯送客人出来,在过道里碰到了富顺,她在江云的时候见过他,也知道女儿和他保持着不一般的关系,“哎,你看你都瘦了,别往心里头去,伤的也不重,这都好差不多了!”

    “唐阿姨,”这是富顺在海西第二次见到她,上一次来医院的时候她忙碌的话都没顾上说,不过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样,唐阿姨面容非常憔悴,“真的对不起,我……我能不能当面和马总道个歉?”

    “走嘛,正好现在里头没人!这一天到晚的都是人,你等等,我去看看他睡着没有。”唐雯进去没几分钟,就朝这边招手,示意富顺进去,富顺和俊勇别过之后,战战兢兢地进到病房里。上一次他来的时候,病房里水泄不通,马总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

    马子昂靠在床头,微闭着眼睛。眼角的鱼尾纹和额头的抬头纹层次分明,周正的五官点缀在清晰的轮廓上,因为缝伤口和上药,头发暂时被剃了去。听到有人进来,他微微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唐雯,湘湘还没到吗?”

    “她来了个电话,说是学校还有点事情,机票改签了!”忙上忙下的唐雯并没有注意那个电话并不是国际长途。“那天叫你和我一起去机场,就算没接着人,也不至于受这罪呀!非得要去视察工作!”唐雯在心里嘀咕着。

    “哦,时间定了吗?找银行在给汇点款过去,这次我和你去接她!”马子昂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屋里多了个人,自顾自地和妻子说话。

    “暂时没有!老马,这个是湘湘的同学,刘富顺!”

    “刘富顺?和砸我的那个临时工一个名字?”看来马子昂的脑袋并无大碍,一个无名小卒他居然都能记起。根据胡经理的汇报,他已经严肃处理了“肇事者”刘富顺和朱大坤。

    “马总您好,我就是那个不小心掉下抹子的刘富顺,实在是对不起!”富顺一边鞠躬,一边把水果放在堆满了礼盒的床头柜上。心惊胆战的他还顾不上去想他们口中的“湘湘”。

    马子昂睁大了眼睛,打量着这个“胆大包天”的临时工——富顺正紧张得满头大汗,那件灰色的衬衣也被汗水打湿透了。“胡明全怎么处理你的?”

    富顺一怔,没想到领导居然会关心这种事情。“我……我自己的失误,我已经辞职了!”

    “辞职?你一个临时工辞什么职?这个问题错在我,上工地戴安全帽是基本的规矩,别说你掉个抹子,你掉下个砖头来那也是我活该!说实话,他是不是开除你了?还有个叫朱大什么的?”

    “朱大坤……”

    “你们回去上班吧,他问起你就说我说的!还有,你们自己干活也要小心些,夏天本来就热,人容易急躁,做什么要慢一点!”

    “谢谢您……”富顺双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没想到领导是这么随和的一个人。

    “对了,你和……李湘瑜是哪里的同学?”

    “江云建校的,这孩子怪客气的,在江云的时候还经常从乡下带些特产给我们!”唐雯在一旁解释。

    “建校的怎么在工地上做起了临时工?没毕了业?”

    “不是,我只是在江云建校旁听,没有文凭也不算是正式的学生。”

    马子昂像想起什么似的,“郑云霞你认不认识?”

    “认识,就是郑老师带我去江云建校的……”

    马子昂“哦”了一声,示意富顺先去工地上班,然后平躺下来闭着眼睛休息了……

    富顺从病房出来,依旧有些惊魂未定,但嘴角露出了微笑。他感叹着人生的奇遇,顿时觉得有一种冥冥注定的东西在主宰着自己,整个世界就像已经织好的一张大网,任他如何挣扎,也逃不脱它的摆布。就如,他何曾想过会见到大名鼎鼎的马教授,又怎么会想到马教授居然又是湘瑜的继父?

    湘瑜?自从上一次琳琳说起这个名字,她的样子又变得清晰起来。是啊,如果真有一张大网,那这张网的核心就是李湘瑜,如果没有她,他也许已经回到了杨家湾……

    他当然不会知道,湘瑜此刻刚从杨家湾出发,告别了那片郁郁葱葱的土地……在嘉苍和江云分别住了一夜之后,湘瑜向刘永翰借了些钱,坐上飞机到了海西。

    海西的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湘瑜的心情也和海天一色,并且激荡起欢快的波浪。她知道,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他的爱人正在挥洒着汗水,修筑高耸入云的大厦!亲爱的富顺,我心中永不褪色的爱人;亲爱的富顺,我心中朝思暮想的天才——尽管时间的车轮划过了一年又一年,但我对你的爱恋却始终没有改变!我相信情窦初开的真挚,我相信敞开心扉的浓烈,我相信坚贞不渝的等待……

    “对不起,我的爱人,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的爱人,我们还年轻!”

    湘瑜扮演起两个角色,自己跟自己对白……

    她没有立刻回家。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海西算不算有家。马云梅住在华建的干部宿舍,母亲在市中心的一处独立公寓,马子昂大多数都不回华建宿舍,而在市中心的公寓……华建的宿舍她是不回去的,马云梅见了她和母亲就跟见了仇人一样;而市中心,她也不愿意去,尽管她早已原谅了母亲,但她现在也还不想立刻见到她,万一碰到马子昂……

    想起马子昂,湘瑜的心里依旧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在这个重新组合的家庭里面很重要,湘瑜这几年的花销和学费,包括中专毕业就去国外深造,都得益于他的支持和运作。母亲爱这个男人,并且爱的不能自拔,哪怕是他海天半个月不去一趟公寓,她也无怨无悔!

    对母亲的抱怨早已烟消云散,而对马子昂,“他依旧是哪个了不起的设计师,我只是幸得他的帮助!”湘瑜如是想着,计程车已经停在了金融大厦的工地前……

第一百二十四章 马路边

    正午十二点,九十度的太阳高度角,海面、水泥地面和地面上的建筑都以同样垂直的反射线指向天空。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热气笼罩,人和物在混沌中挨过一秒又一秒。

    即便如此,马路上依旧奔驰着汽车和电车;单车上的人们快速地踩踏,想要通过加速度感受一点风的气息;偶尔一两个步行者摇着折扇,专往树荫底下蹿;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树或者槐树疲惫地打着盹儿,树叶害羞地裹成一卷……

    主体工程完工的金融大厦在城市的中心矗立,让周围几栋民国建筑更具历史的韵味。湘瑜仰着头,想起了一句古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只不过,此刻悬在工人们头顶的,是一轮凶神恶煞的火球,似乎要把整个地球都点燃。

    偌大工地被围墙圈着,大门上用白色的油漆写着“施工重地,禁止入内”。湘瑜拖着重重的皮箱,躲在大门外的在一棵槐树底下,等待着有一个人进出,她也好伺机而入。湘瑜是从富顺写给杨家湾的信里知道他在这里的。

    “是不是真的?你莫哄我哟!”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魁梧的小伙子。

    “哪个哄你嘛,朱大哥,我都说几十遍了,人家那么大个老总,未必还拿我们这种小人物开涮?“小伙子走到大门前,咣咣敲门。

    湘瑜注视着那个小伙子。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古铜色的脸,铜铃般的眼,更加有力的臂弯,更加成熟的容颜……啊,我的爱人,此去经年,岁月就像那大海的沉淀,把你打磨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是那样迫不及待,全然没有注意五米外这个泪眼朦胧的女孩。“开门,李大哥,我是富顺!”曾经的羞涩和胆怯,变成了现在的粗狂和豪放,那浑厚的声音有一种充满吸引力的磁性,震得空中的太阳都微微颤抖。

    “富顺……”湘瑜终于唤出了爱人的名字。富顺转过身来,满脸茫然地看着那一汪痴情的眼。这一转身,惊醒了静静流淌的岁月之河,湘瑜心中的无尽思念幻化成万般柔情,顷刻泛滥!在她的眼前,不是衣衫褴褛的揽工汉,而是痴痴等待的有情郎。“mydear(我亲爱的人)!”

    那个手扶皮箱拉杆,早已泪流满面的女孩儿,静静地看着富顺,一动不动,生怕自己已经改变的外形惊走了心中的雄鹰。说完那句轻轻地英语,湘瑜没有再说话,她等待着心中的挚爱辨认出等待的爱人,等待着惊讶的天才喊出亲亲的名字!

    金黄色的阳光洒落在她金黄色的头发上,凋谢的槐花还在散发出阵阵余香。富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尽管湘瑜已经把自己竭力打扮得更加朴素,但她依然是一副都市女郎的模样。富顺把最后的目光落在了那双扶住拉杆的手上——就如洁白无瑕艺术品镶在拉杆上,纤细的十指白如葱根、精致小巧——那必定是一双弹钢琴的玉手,如若在音乐厅的钢琴前,她奏出的音乐,也一定会扣人心弦。

    不!那是一双紧握钢笔的手!对,一定是钢笔而不是钢琴!那充满灵性的钢笔一定会在她的手中跳跃,在洁白的纸上绘出栩栩如生的画,写出委婉动人的字——那是一串比琴音还美的音符,那是一首比《田园交响曲》还激动人心的乐谱……

    对,那是一双描绘爱情的巧手!富顺的眼光再次回到女孩的眼睛。眼角那滴还没滑落的眼泪,在阳光的照射下幻出彩虹七彩的颜色,黑色的眼珠里正孕育着下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布满血丝的眼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像有说不尽的话想要倾诉;瞬间又消失不见,那对小眼睛里的留白,全部变成了欲说还休的等待……

    “湘……湘……?”富顺的眼泪也呼之欲出。此刻的两个人,忘却了当头的烈日,忘却了奔驰的车辆,忘却了尴尬的旁人。我日夜等待的人啊,我日思夜想的姑娘,我以为我忘记了你的模样,没想到你的一个眼神,又缝合了我的寸断肝肠!

    我该像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去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还是像俊勇牵起云梅那样去拉起她的小手?富顺迈出坚实的步子,三步走到了恋人跟前,可他却做不出任何动作,反而局促得像见了陌生人一样,最后就像出于某种礼节,伸出了长满茧子的右手。

    湘瑜“噗呲”笑出了声来!她又何尝不想和挚爱的人拥抱?可是,这是在中国;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保守的工人!那么,出于女孩子应有的矜持,湘瑜也伸出了右手,就像两国元首间的正式会面——

    “你好!湘瑜,你终于回来了!”

    “你好,天才,回来就不会再走了!”

    “这体面的姑娘是那个哟?”朱大哥在太阳底下虚着眼睛,忍不住打断了那滑稽的对话。

    “朱大哥,这是我好朋友,李湘瑜!湘湘,这是朱大哥!”富顺自然地将握手变成了牵手,朱大哥刚刚还虚着的眼睛瞪得溜圆。

    “朱大哥,我是刘富顺的女朋友!”看着朱大哥的圆眼睛,湘瑜直白地解释,这下朱大哥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但湘瑜本该自豪的解释,却让富顺变得有些不安。朱大哥简陋的衣装、朴素的形象和饱经沧桑的脸庞把他拉回了现实。“女朋友”?富顺打量着自己和泥土颜色差不多的衣服,再看看湘瑜那一身鲜艳的裙子。“鲜花和牛粪的最佳搭配应该在土里,而不是在这光鲜的都市。”富顺把手松开,“都市的牛粪应该被清理出去!”他内心的独白让刚刚兴奋的脸沉了下来。

    但与此同时,他又多么舍不得那柔滑细腻的手啊!正是那双手,让他苍白的青春变得有了爱情的色彩!“可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握住那双手,至少现在没有!”

    “朱大哥!富顺!”工地的大门被打开,“铁拐李”从里头探出个大脑袋。

    “湘湘,我……我要去上班了,你……”

    “下午不能请假陪陪我吗?”

    “我……你先回家,留个地址给我,我有时间再来找你……”富顺吞吞吐吐,他知道,这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了他为什么要急匆匆地回到工地上。

    “你下午几点下班?”

    “得七点之后了!”

    “我来接你!七点在这里等你!你去吧!”湘瑜摆摆手。她的手心,还有那双大手留下的汗滴,以及那些老茧印下的痕迹。湘瑜转过身,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

    “给老子可以呢!你和石工都深藏不露啊!听口音,这姑娘也是江云的吧?又是哪家大小姐?”朱大哥搂着富顺肩膀往工地走。

    “嗯……”富顺的内心依旧在翻滚。湘瑜的突然出现让他刚刚平静的生活又掀起一层波澜。

    生活的大网啊,究竟会在下一处设置什么情节?有的人在生活面前自甘堕落,最终沦为命运的奴隶;有的人努力扼住命运的喉咙,最终成为命运的主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不可预测,我们的生活才会变得这么多姿多彩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沙滩上

    (首先要十分抱歉地给大家说一声对不起,昨晚因为加班到凌晨,今天又陆续忙着,小说没有更新,非常非常抱歉!也要谢谢书友般若w9288、evan4606、书友151231215618455对小鹿一如既往的关注和支持,也期待更多朋友的更多支持哦!)

    富顺从工地出来,那个小眼睛姑娘已经等在了那棵大槐树下。湘瑜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对照以前的相片,把自己捯饬成了五年前的模样——黄头发被拉直、染黑再剪成“小男士”,一件灰色的衬衣扎在蓝色的牛仔裤里,纤细的腰上系着一条土色的腰带,一个漂亮的手包握在手里。

    富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今天中午见过的那个“留学生”,此刻就像一棵小树,笔直地屹立在马路旁,夕阳的余晖通过斑驳的树荫,缤纷地洒落在她身上——尽管她自以为已经“土里土气”,可在富顺看来,她依旧在散发出不一样的气质。

    富顺也换了一身衣服。这是他常去师范大学图书馆或者在书店闲逛的时候才会穿的“正式礼服”——一件起了褶子的白衬衣和一条宽松的麻纱裤子,脚上却穿着一双泡沫底子的凉鞋。不仅如此,下工后他还专门在简陋的澡堂里洗了澡和头发,出门前又用“铁拐李”的“摩丝”在长长的头发上喷了一点,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头发不仅没有像海报上的明星那样光洁顺滑,反而胡乱结成了一团。他本想再去洗一下,可一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了!

    绕过海湾往北,沿着海岸线往东,夕阳被掉了个个儿,在海的另一边——城市边沿照耀着整个海面。

    此刻的海西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而这个从位置瞭望又是此刻最美的角度。海平面成了那一轮红日的切线,两个巨大的火球悬在天边、映在海面。燃烧了整整一天的太阳,仍然意犹未尽,坠入大海和城市的那一瞬间,突然爆发出耀眼亮光——海边升起了一朵炽热的蘑菇祥云,海湾中的水面也倒映出两个跳跃着的白色圆球,水天之间,光影浮动、瑞相万千。

    不一会儿,白色的蘑菇云和圆球都消失了,天上的云幻出炫目的金色,一抹一抹、或浓或淡泼洒在暗蓝的天幕;沙滩也变成古铜的颜色了,在黄昏的的沉静中,发出粼粼幽光,奢华而低调。

    “天才,你想我吗?”湘瑜脱掉鞋子,踩在软绵绵的沙滩上,看着踟蹰的富顺。

    “想!”富顺不会撒谎,因为这个在沙滩上奔跑的影子终于转过身来,这一次,真切而美丽。

    “我也想你!”湘瑜突然扑了过来,纤纤玉手搭在了富顺的脖子上,小眼睛眨巴眨巴,红润的嘴唇期待着热情的回应。“想我的时候你会做什么?”

    富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个趑趄。他轻轻拿开湘瑜的双手,这电影里的情节让他心跳加速,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往外冒。“湘……瑜,我……”

    湘瑜这才想起,她和心爱的人,只曾在梦中拥抱,这样“投怀送抱”的主动,尽管复符合她的性格(当然只对最爱的人),但不符合目前的“国情”。她为刚刚的失态感到不安,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独自一人奔向那一簇簇洁白的浪花。

    来自远方天边的波涛,层层叠叠涌上岸来,在沙滩上逶逶迤迤拖出一条条弧线,就像那些连环画里的线条,又像那英伦建筑上的浮雕。

    富顺的加速的心跳,并没有随着海风的吹拂而平静,反而跟着那汹涌的波涛而起伏。他提起沙滩上湘瑜脱下的凉鞋,快步跟上她的脚步,生怕那个噩梦成真。

    “刘富顺,我终于回到你身边了!!!”湘瑜朝着辽阔的大海和被大海吞噬的夕阳大喊,波浪就像读懂了她的心里,奔腾着没过他们的脚踝。那是一种温柔的抚摸,轻柔的海水在富顺的脚背上传达着爱意,深邃的大海在远方回响着呼唤。

    “来,天才,面朝大海,把你心里最想说的话喊出来!”湘瑜在富顺并列的方向招呼,刚刚退去的浪潮似乎又要扑来。就像湘瑜的那个拥抱,怀着最真挚的热情。

    富顺摇摇头,看着喜笑颜开的湘瑜。这个热情似火的女孩子呀,“腐朽的资本主义”竟然没让她改变什么,性格依旧是那样大大咧咧,本以为那染黄的头发是她成为“淑女”的标志,没想到一个下午,她又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假小子”了。

    “湘……”

    “不许叫我湘瑜了哈!别以为我刚没听见,要不叫我湘湘,要不叫我……‘肉丝’,”湘瑜撅着嘴巴,命令他心中的男友。

    “湘湘,对不起,我……我把你给我的那两本连环画和之前的信全部弄丢了!”

    “这有啥对不起的,我这几年画的连环画多着呢,在我的理想世界里,我们都要走进那圣洁的教堂里啦!”湘瑜笑着,脸上出现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富顺并不知道“教堂”意味着什么,海西那些奢华哥特式建筑里头,不过是些基督教或者天主教徒礼拜的地方。那些西式风格的庙宇,并没有特别吸引他的地方,唯一被他肯定的,只有那些造型独特又具承重作用的“飞扶壁”。

    “那些画儿你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呀,就在我住的地方,一会儿你和我过去看吧!不仅有画儿,还有我这几年写给你的信,每一封我都会誊抄一遍,全部带回来了!”

    富顺心中一颤。这是一个多么用心的姑娘啊,在高贵的面容背后,还有一颗纯洁的灵魂。“湘湘,我却一封信也没有留下,所有的信都像这石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富顺拾起一颗小石头,扔向大海。

    “你肯定全部能背下来,我的天才!你明明知道我不在海西了,你把信寄到哪里去了呀?”

    富顺指着远方,一轮明月已经从海上升起。“我把它们装进瓶子里,丢进大海,我看地图,大海一直延伸到加拿大,我幻想着你能捡到!”

    “漂流瓶?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个土包子还玩儿这么洋气的东西!”尽管湘瑜心里头对富顺的这种浪漫是满满的感激,但她依旧笑得前俯后仰,全然不知道“土包子”三个字对富顺的伤害。

    “是啊,很土,很傻……”富顺的沮丧代替了刚刚的不安。银色的海面波光粼粼,就像冰冷的铁撒发出寒气逼人的光。他看看湘瑜——是啊,高贵如她,卑贱如我!从明天开始,她是坐在局总部办公室的领导;而自己,依旧是拿个抹子在空中挥舞的临时工!

    湘瑜从富顺的脸上读到了自己的莽撞,那张成熟的脸告诉她,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少年,城市生活的同样艰辛,已经把他打磨得像对面那座大厦——独立而又不失个性!

    “对不起!”湘瑜俯下身子拾起一枚贝壳,走到富顺跟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贝壳!”

    “不,这就是你的那些信!它们随着漂流瓶奔向远方,是我那时还没有翻译过来你的文字,以为是读不懂的天书,所以将它们原路退了回来。现在我都能读懂了……”湘瑜拿起那枚贝壳,在淡淡的月光下找寻起来,似乎那上边真的刻着文字——

    “湘湘,我很想你!循着你的足迹,我到达了繁华的海西,可我却找不到你的点滴,每天陪伴我的是孤独的空气。他们说,你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那么,我的眼里……”

    “湘瑜,”富顺打断了她如诗的诵读,“我写不出你说的那些,现在回来了就好,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吧!天不早了,你一定还没吃东西吧?”

    “你呢?我请你吃西餐!”

    “我在工地的吃过了!”

    “那我也不吃了,现在去我那里取那些画儿和信吧?”

    “不去了,你先保存着。我送你回家吧?”

    湘瑜刚刚似火的热情被突然浇灭。海风卷着热浪呼啸,在不远处的礁石上碰撞,水滴溅到湘瑜的脸上,沿着眼角下滑!她把手中的贝壳扔向大海,赤着脚狂奔……

第一百二十六章 水井边

    爱情本身就是一颗奇妙的种子。没有人知道它何时种下,也没有人知道它会什么时候生根发芽;没有人知道它会长成参天大树,还是刚刚萌芽就被折杀。

    这颗种子是善变的,但又是痴情的。它既喜欢多情的阳光,又喜欢温柔的春风;既喜欢肥沃的土地,又喜欢绵绵的细雨。可不管是干涸的沙漠,还是扎根在悬崖峭壁,它依旧不离不弃。爱情有时候和**无关,就像一颗沉睡千年的莲,在遇到爱人的那一瞬间,定会绽放出最美的容颜!

    淑芬和广文见面以后,她的世界突然变得特别美好。尽管头上的假发捂得额头都起了痱子,但没有了草帽,假发成了她的唯一道具——用湘瑜的话说,这不过是她的一件饰品!

    其实那天在街上,广文和淑芬聊天的主要内容不过是姐夫的那个鱼塘,还有六龙的那个鱼贩子丁盛,话题的最后才落到了那个叫丁萍的姑娘身上。

    “你和她啥子时候订婚嘛?”

    “订啥子婚?我和哪个订婚?”

    “刚刚你说的那个丁萍呀,不是他哥哥拿着刀逼着你让你订婚啰?”

    “她哥哥才从监狱里出来,怕没得那么傻哟!国强哥咋和你说的哦?”

    “不关我姐夫事,你刚刚自己说的她哥哥好凶的嘛!你真没看上那个丁萍呀?”

    “那姑娘就还是个小娃娃!再说了,我去会面都是被逼着去的,我最近家里事情太多的很,也没来我姑姑家里,你别想太多,我的心和原来一样,从来没变过……你的草帽呢?那是……假头发吧?”

    “不戴草帽了!很丑是吗……”

    “没有,很漂亮!笑一个……对,这样就更漂亮了!”

    ……

    回家以后,淑芬从箱子底下找出一面镜子。这是她受伤以来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自己的脸,其实脸上的那块儿疤,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并且也比她触摸到的位置要靠后,基本上没在腮帮的位置,而在左眼靠和耳根之间;只是在取下假发的那一刻,她还是为之一颤——那几乎秃顶的头上,疤痕几乎密布了整个头顶。她赶紧戴上假发,再用木梳把左面的那一缕发丝顺着肩膀垂到胸前,这样,脸上和头上的疤痕就全被掩了去。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听到广文没有去相亲的消息之后,淑芬的整个人都变了!她又是那个参加村委会议的妇女主任了,又是那个在田间笑嘻嘻和人打招呼的杨家二姑娘了,连原来有些跛的左腿,也变得轻快起来了!

    广文的心情却愈来愈沉重。他不仅每天被爹娘“监控”着,而且还真被逼婚了!

    广文的姐姐一家在六龙街上开了一个裁缝店,丁萍的理发店就在这个裁缝店旁边。自打丁萍姑娘见了这个“洋农民”之后,还真就“心向往之”了,每天缠着广秀姐姐问这问那,连生意都不想打理了。

    广秀见这个姑娘这么热情,一点儿也不嫌娘家穷,还信誓旦旦的愿意去岔河乡下的那个山旮旯里头,高兴得不得了,只要家里做什么好吃的,非得叫上她。一来二去,这边过门的事情还八字没一撇,那边广秀的孩子已经叫上“舅妈”了。

    天稍微凉爽些,丁萍把理发店关上门,缠着广秀把她领到了岔河。这在村里还是头一回,外乡的“媳妇”来看人户,陪同的没有兄嫂姨娘,也没有姊妹婶娘,大姑娘跟着“大姑子”跨进了“婆家”的门。

    “哟,丁萍,快来坐到!”广文娘刚刚喂完猪,把潲桶丢在一边,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爹,广文,快回来了,家里来了客人!”

    广文娘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把广秀拉到一边:“就她一个?来看人户你咋个不早点带个信回来,家里头啥子都没准备!”没等广秀回答,她又忙着去给丁萍倒开水去了。

    丁萍也是农村人,爹娘走得早,跟着哥哥丁盛长大。那年她被同学欺负了,丁盛一怒之下把欺负她的人打了个残废,把家里的鱼塘赔了个精光,又后去牢里蹲了一年多。哥哥进了监狱之后,她也就退学了。小姑娘倒也灵活,跟着一家私营理发店的老板学手艺,哥哥出狱之后,重振旗鼓倒腾他的鱼塘,又给她开了个理发店,眼下的日子也还过得去。

    三十来岁丁盛一向宠这个妹妹,以前因为妹妹太小还在上学,也没有找媳妇。虽然自己是光棍一条,心里头也舍不得妹妹,可眼看着小妹妹成了大姑娘,每天去理发店光顾的“二流子”们个个不怀好意,要不是畏惧丁盛的拳脚,还不知道理发店会整出什么祸事!当务之急是要给妹妹找个如意郎君,有了另一个男人的保护,他才有心思去找个婆娘,为丁家传宗接代!

    丁盛对广文的印象并不好,这个对妹妹冷冰冰的家伙,说是有一份正式工作,可明明就在乡下当泥腿子,有个屁的工作!指不定犯了啥错误被那个单位撵回来了呢!上半年还说着“哥哥不娶妹妹不嫁”的丁萍,现在已经口口声声的喜欢那个“假大学”了,而且“就算他是个扛锄头的农民,他也愿意去当山里的媳妇”!

    广文真扛着锄头出现在她面前了。

    他先是一惊,再是愤怒地看了姐姐一眼。姐姐已经带了很多次话让他去六龙,说丁萍相中他了,叫他去下定礼。可广文每天钻进他的甘蔗地里就是一天,浑身上下被甘蔗叶拉得全是血糊糊的口子。

    他朝丁萍勉强地笑了笑。刚刚坐下的丁萍站了起来,朝着同样扛着锄头的广文爹鞠了个躬,“伯伯您好!”

    广文放下锄头,在缸子里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地灌了起来。身后的那几双眼睛就像一把把利剑,戳的他心慌。“怎么喝凉水呢?大热天的容易中暑,来,伯娘刚刚倒的热水!”广秀递过一个瓷面儿的铁杯子,把手的地方已经生锈了。

    “我习惯了,谢谢你!”广文接过杯子,放在石缸上,有舀了一瓢冷水倒进盆子里准备洗手。

    “我去给你盛热水!”丁萍抬起盆把水倒掉,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往屋里乱钻——她也不知道灶房在哪儿!

    “丁萍,快坐着,别管他!”广秀过来抢过盆子,拉着丁萍到屋里去了。

    广文干脆脸也不洗了,提起水桶又要去挑水——早知道是丁萍来了,他还不如不回来了呢!这个倔脾气的小姑娘,那天在六龙被气成那样,怎么还到家里来了?他最开始以为姐姐说的看上他了是骗他再去相亲的,没想到这妮子还真有这心思!

    “我跟你去!”丁萍眼疾手快,比广文先拿到扁担。

    广文娘看着这“中意的儿媳妇儿”,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广秀去灶房准备午饭去了。广文爹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起竹扫把去清理长了杂草的地坝。

    “你不怕热呀?”看着和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的那张脸,广文问道。

    “你不怕热我就不怕!那些甘蔗都是你中的呀?可以吃了不?”

    “吃不得,才刚抽条,还早得很!你不在店里理发了?”

    “今天关门!我让广秀姐带我来看看你的果园子和甘蔗地!我们这里很少有人种甘蔗呢!你真厉害!”

    “厉害啥子?你别听我姐在那里瞎吹,我根本没得啥子工作,就是个土棒!”广文把水桶搁在井边,俯身舀水的时候斜着看了一眼丁萍。没想到自己的老实交代不但没惹她发脾气,那张脸反而笑得更灿烂了。

    “我早就晓得了!没得工作才好呢!多自由,你别看那些有吃供应的,没几个好东西!我们乡长是个大官儿吧?在我店里来理发,老是支手舞脚的……”丁萍蹲下身子,红红的脸蛋映到清澈的井水里。

    广文忍不住“噗呲”一声,倒不是因为“支手舞脚”几个字,而是“乡长是个大官儿”!

    “你笑啥子?”丁萍把扁担递给广文,“你可别瞎想哈,我可是正经人……”

    广文没有说话,挑起一担水健步往家里走,丁萍跟在后头唱起了磁带里头的黄梅戏——

    “你耕田来我织布

    我挑水来你浇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打米机

    一九八七年的秋天在一片忙碌中到来。与别处不同,远在深山的杨家湾并不是“一叶而知秋”,漫山遍野的松柏、梧桐都还绿油油的一片。除了那些成垛的谷草,根本看不出这初秋和盛夏有什么区别。

    国强的鱼塘初具规模,两亩多玉米地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小河沟的水潭边架着两架电动抽水机,深潭里蓝幽幽的水通过电力,被送到了一百多米高的鱼塘里,从水管里汨汨地涌出,变成了白花花的水柱。

    国强两口子脸上也跟着那水流荡起了浪花。用不了多久,这鱼塘里就可以放上鱼苗,只要方法得当,一网下去,捞起来就是大把大把的票子了!设备、饲料和鱼苗都通过丁盛联系好了,设备和饲料到县城去买,鱼苗丁盛亲自送到石桥电站来。不仅如此,丁盛还给国强找了一个养鱼的师傅,专门到家里来做技术指导。

    尽管如此,国强也没敢怠慢去老丈人家里秋收。淑芳本就是特别能吃苦耐劳的女人,娃娃现在跟着奶奶,两口子挽起裤腿,扬起袖子,几天时间就把娘家田里的水稻收割完毕了。

    这是一个丰收的秋天。在水稻基本晒干以后,杨泽贵用箩篼初步估算了一下,今年的水稻的产量可以达到4000斤。这可以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亩产接近500公斤,与十年前相比翻了一番。而这都得益于杂交水稻的推广和化肥的使用。

    在杨家湾,这样的产量属于中上水平。现在除了杨泽富家,各家各户出去国家供应粮,基本实现了“填饱肚子”的目标了!当然杨泽富不必担心“上交粮”的事情,人家是“五保户”,免交农业税!

    这对杨家湾人来说,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很多人用了一辈子时间,即便是改革开放,他们也用了将近十个年头,来实现了这个目标。“填饱肚子”,是这帮泥腿子最大的目标;一日三餐能吃上白米干饭,那已经是一种高级享受了;更别说桌子上能摆上几个菜,就算是五年前,那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无疑,在打破大锅之后,充足的劳动力和勤劳的双手在农村成了实现这个目标的决定性因素(除去杨泽华这样拥有“一定权力”的人物以外)。

    这两个因素还缺一不可!比如我们第一部出现的“官二代”杨泽建一家,他爹杨德才依旧是杨家湾村第五组的组长,他和哥哥成天游手好闲,赶了石桥场又去赶林木场,去了岔河场又到六龙场,爹娘在家里累得大气也顾不上喘,可田里的粮食产量还抵不过杨拝子家的。再比如说我们的石匠家族谢经峰一家子,虽然和两个儿子分了家,可在种地劳动上却从来都是齐心协力,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石头,人家一家子闹得红火着呢!看看国强,现在又在全石桥第一个搞起了鱼塘!

    淑芬看着这堆成山的稻谷,心里头别提过高兴了。小时候煮点稀饭都见不到几粒米,现在蒸干饭那也不用垫太多红苕了。她摇着轱辘转的风车(一种分离瘪谷和饱满谷粒的农具)把子,嗓门里唱着动听的山歌。

    杨泽贵在用樘耙(一种能把水稻摊开也能勾成堆的农具)把谷子集中起来,淑芬娘用撮箕把没分离的谷子送到风车的“肚皮”里。风车的“尾巴”里飞出扬尘和瘪谷,“嘴巴”里突出黄灿灿的谷粒。

    “爹,你说现在这么好收成,家家户户都用碾子把谷子碾成米,好累哦!”

    “再累心里也是甜的呢,又吃的比饿肚子强多了!”

    “我的意思是说,要是搞机械化打米,比石碾子要方便得多!”

    “机械化?”

    “嗯,你看姐夫,在县城搞回来两台抽水机,好方便哦!你是没去看过,那河里的水,呼啦啦就被抽到他塘塘里去了,要是人去挑,一个月也挑不到那么多!”

    “有打米的机子乜?”

    “肯定有,你没看报纸上哦,人家割谷子都有机子,我们这山旮旯太落后了!”

    “但是我们一个月吃那点米,买个机子不划算嘛!”

    “假如我们家一个月吃一百斤谷子,我们队上五十多户人,就要吃五六千斤谷子,买个打米机肯定还要赚钱呢!”

    “淑芬,你要买打米机?”

    “不光是打米机,我还想买磨面机和挂面机,我们现在麦子产量也不低呢,还有猪吃的和食,比你那个碾子和磨子还方便,假如人家都拿到我们这里来加工,我们收加工费,我估计也能赚不少钱呢!”

    “你这娃娃,心真大呢!关键是那玩意儿好不好操作呢?!”

    “电器的东西都差不多,就像那个电风扇,插头一插,按钮一拧它就呼呼转。并且它还有个说明书呢,爹,你都能操作了!你想想,在家碾一百斤谷子,牵起牛也要搞一整天,那还不如背到我们家来呢,几分钟就加工好了,并且比碾子搞的干净!”

    “她爹,你别在那里考虑了,我都觉得淑芬讲这个靠得住,可以搞一下!”淑芬娘很容易就理解了孩子的这个想法,因为这个家里头的碾子和磨子跟她打得交道最多,要真有个几分钟搞好现成的东西,哪怕跑几里路,那也愿意呢!

    淑芬的这个想法很快得到了全家的支持。没过几天,国强去县城买设备和饲料,淑芬鼓起勇气,跟着姐夫去了一趟县城。

    国强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县农机站。在一楼的门市部,各式各样的设备五花八门,电动的、柴油的甚至还有水能的,拖拉机、收割机、打谷机、打米机、磨面机……应有尽有。这真是一个机械王国,推动农业现代化的“工业产物”从这里与农业接轨,那些轰隆隆的机器声从这里传入农村,在田野里发出同样振奋人心的轰鸣!

    淑芬站在一台“南粤牌”大型碾米机旁,轻轻地抚摸冰冷的机器,仿佛那条黑色的皮带已经连接电动机,正在飞速地转动……

    “大姐,请问这个机子连电动机好多钱?”淑芬货柜里面的一个大姐。

    “一千二!”正吹着风扇、磕着瓜子的大姐看也没看,冷冷地回答。

    “这个呢?可不可以和碾米机共用一个电动机?”淑芬指着一台磨面机。

    “六百!”

    “包送不?”淑芬点着头问道,心里头盘算着兜里的钱,加上今年蚕茧的收入,两千块钱以内她基本还能承受。

    大姐立马放下瓜子,摇着蒲扇送货柜里出来——看来这跛脚姑娘真要买机子。“送!这是国家补助的机子,送货安装还要指导你咋个使用,姑娘……”大姐瞥了一眼淑芬的左手,“这个机子好用得很,我们工人来给你把闸刀装好,你只管往里头倒东西,嚯啰嚯啰就从这个孔孔里出来米呀、面呀!”

    “一起买的话要好多钱?送来安装好!”

    “你家在哪里?”

    “石桥!”

    “一千七!这是国家实价,我们都是国营的,质量你放心……”

    “一千……五!”淑芬第一次在这么大价钱上讨价还价,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们先去逛一下……”国强拉起淑芬就走,“那边还有几个私营的农机店,多看下,现在哪里都包安装包指导!”

    一个上午之后,淑芬终于相中了一台电动机、一台碾米机和一台磨面机。不过让她有些忐忑的是,因为大中型电动机的功率太大,石桥水电站供电的电压是否能够带动还让她拿不准。同时人家买机械的人还说,必须有平整、干燥的厂房。

    第二个问题姐夫很快打了包票,他回去就请叫上大哥来杨家湾修厂房,打米机需要什么标准他就能修出什么标准的房子。至于第一个问题,国强说:“管他呢,又不是没电!买回去接上电线,电动机肯定能转了!”

    淑芬这回真信了姐夫的话,交完定金,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家建厂房去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电影院

    海西的秋天带着落叶的缤纷,在风中轻飏、飞舞,洋洋洒洒地飘落在都市的每一个角落。

    梧桐终究还是没有挽留住这一轮回的绿叶,又一次陪它老去,眼见它枯萎,眼见它离去。梧桐一定是有记忆的,它在秋雨里挂着点点泪痕,回忆那一春的相逢和那一夏的烂漫,幸福短暂而美丽。可幸福也在这一场又一场秋雨里远去,与此同时,梧桐在这萧瑟的季节里选择失忆。但在内心深处,它依旧坚信,明年的春姑娘一定会唤醒它的爱情。

    这个秋天,海西各大电影院里,都在轮番放映着由周润发和钟楚红主演的电影《秋天的童话》。湘瑜已经是本月第三次来电影院看这部影片了,每一次她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笑,一个人哭,然后一个人流着眼泪从电影院出来。

    她喜欢钟楚红饰演的十三妹。那个叫李琪的姑娘,和自己一样到国外留学,因为失恋而邂逅了一段不可思议的爱情,那种内心的挣扎抉择比年少的自己更理性。湘瑜已经可以熟练地背诵出十三妹写给好友的那些文字,“跟他在一起,我觉得一点拘束都没有,但是有一种男人,你很中意和他在一起,可是要你嫁给他,你又不想。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有一天发现大家不合要分开,我们都会受不了。”

    和李琪一样,湘瑜对影片中周润发饰演的“船头尺”也是爱恨交织,可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那一刻他不再是酗酒嗜赌的瘪三了,而是一个成功的餐馆小老板。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给了湘瑜心中一点慰藉,那也是她最期盼的一种相逢。

    想到这里,“假小子”破涕为笑。微微的细雨在秋风中飞舞,短短的发梢上蒙上一层细细的水珠,微黄的路灯下拉长的影子依旧孤独。从影院出来的男男女女打着雨伞,伞下的恋人们脸上洋溢着甜蜜。

    细雨在她下午出门的时候就在飘洒,马路对面就是她的“单身公寓”,所以她不需要带伞。等交通灯的时候,她凝视着不远处的“金融大厦”,大灯照射着高架,因为赶工,工人们还在高空忙碌地作业——高楼要在国庆节前“顺利竣工”。

    在那次极不愉快的“沙滩约会”之后,湘瑜去找过他两次,可富顺总是以各种借口避而不见。湘瑜找不到一个富顺会拒绝她的理由,那些青春的约定和誓言,那些曾经的图画和思念,都被时间洗涤成空白了吗?难道真的如国外的同学说的那样,“如果只一个人一生不经历三段以上挫折的爱情,那他并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吗?就像《秋天的童话》里的李琪,她也是在不断的失恋里找到了真爱。

    湘瑜回国后,并没有去华建四局担任什么分公司的副经理,而是去了海西建筑设计院工作。根据继父的安排,她确实可以去华建三局工作,但她想到富顺的冷漠,还有三局会出现的闲言碎语,拒绝了马总的好意。作为“建筑美学”专业的留学生,或许搞设计和研究更适合她。

    今天的交通人行红灯突然变得特别长,每一秒都像留声机卡带了一样,非常艰难地跳过一秒又一秒。细雨变得更加稠密,不知不觉中,身后撑起了一把雨伞。湘瑜转过身来,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英俊的脸上略过一丝微笑,微笑的深处暗藏着说不出的哀愁。

    “石俊勇?怎么就你一个人?她呢?”湘瑜不愿意说出那个名字,虽然她对马云梅并没有什么成见。

    “一个人挺好的,你不也是一个人吗?”俊勇继续笑着,深沉的男低音温柔而又充满了讽刺。

    湘瑜低着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并不关心那个姓马的妹妹的感情生活——自己现在还一团乱麻呢!红灯变绿,湘瑜却并没有过马路,而是顺着马路往金融大厦的方向走去。

    “肉丝,我以为你这一去不回来了呢,是因为他吧?”俊勇跟在她身后举着伞。“在你的心里,从来都没忘记过他,对吗?”

    “石俊勇,别提那件事了好吗?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你也找到合适的人了……”

    “我们分手了……”

    “分手了?!”

    “分手了……呵呵,我和你一样,已经第三次一个人到电影院来看这部片子了!”原来每一次湘瑜来电影院,他都在不远的地方。

    “为什么?”

    “我和她的开始本就是个错误,你知道的,这个错误都缘于……我的意思……你知道的……”

    “请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了!你和她是好是坏,是分是合,不管我的事!我早就说过的!”

    “好,不提!你要去哪里?”

    “你别跟着我,我不用你管!”

    “可是这么大雨,我送你回家吧……”

    “说了不用你管,你给我走开,去找你的马云梅!”湘瑜终于咆哮起来,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俊勇脸上!

    俊勇并没有因为那突如其来的耳光而愤怒,反而顺势将湘瑜拥入怀中,湘瑜挣扎着,不断捶打那宽阔的胸膛,泪水在她脸颊上流淌,疼痛在内心里煎熬。

    秋雨依旧淅淅沥沥,刚刚撑起的雨伞被甩在了一旁。俊勇亲吻着她朦胧湿润的短发,她越是挣扎,他的拥抱就越紧……

    直到晚上十点,金融大厦的工地上才响起了“叮铃铃”的下班铃声,忙碌一天的工人们终于从高空回到地面,不管是户外还是户内岗位上的人们,衣服几乎都湿透了——雨水和汗水同样让人难受。

    富顺衣服也没顾上换,就被“铁拐李”拉着往外走。老李非得让富顺陪着她一起出去买点东西。工地的门刚被打开,大门右侧的槐树映入眼帘,已经接近光秃的枝桠随风摇曳,路灯透过缝隙照亮路面。

    同样映入富顺眼帘的还有一堆拥抱的恋人。“哈,那不是俊勇吗?昨天还说和云梅分手了,今天又跑到工地门口来亲热,恋爱的人呀,真的搞不懂!”富顺心里嘀咕着,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地往大门左侧走。“可是,那不像是云梅呀,云梅的个子应该高一点才对!”

    在俊勇怀里的那个女孩抬起头来那一瞬间,富顺看清了那张脸。“湘瑜……”富顺脑子一片空白,他好想冲过去把石俊勇那个混小子揍一顿,可他的足底就像被黏住了一样,挪不动半步。

    “天才……你听我说……”湘瑜发现了富顺,推开石俊勇往富顺这边扑来。

    富顺转过身子,没有冲上去勇气的他却有逃跑的力量。他抛下身后的一切,包括朦胧的爱情,包括湘瑜的率真,包括年少的无知……他漫无目的地奔跑,世界霎时间万籁俱静,都市顷刻里一片“废墟”,心中的“金融大厦”随之倒塌,被那一望无垠的海洋吞没……

    石俊勇刚要去追湘瑜,被“铁拐李”一个扫腿绊倒在地上。“不要脸的东西!”“铁拐李”唾了一口,回到工地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静海湾

    大概,没有人去探究过“失恋”这个词起于何时;但是,“失恋”这种状态一定早已有之。

    其实这种状态对一个年轻人是多么的司空见惯呀!或许在富顺奔跑的过程中,从他身边略过的那些痴男怨女,也在经历着这种折磨呢!可是,即便是司空见惯,那种痛苦依旧是一种封闭式的困顿,很少有人愿意对别人倾诉。

    富顺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什么地方。灯火通明的都市,每一条街道都在没有终点地蔓延;路旁的梧桐树叶,不顾枝桠的挽留,也在漫无目的地狂奔。花坛里的秋海棠从云贵高原移栽到这海滨城市,已经适应了亚热带季风气候,椭圆形的果子正在随风摇摆。

    他已经忘了自己跑了几条街,身后的那个影子早已被甩得老远,前边依旧是难以抉择的十字路口,霓虹灯闪耀着看不懂的符号。可是无论他怎么跑,都逃不过那深邃的大海。大海上灯塔上的航标灯,好像故意在给他追光……

    他停下来,一屁股坐在湿漉漉马路边上。这是海西最宁静的海湾,近处惊涛拍岸,远处渔火点点……欲哭无泪的孩子望着近处的礁石,石缝间还有一个熟悉的漂流瓶。“呵呵……”富顺冷笑一声,“这个世界还有多少我一样的傻子,在妄想着一段不可能的爱情!”

    富顺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就像那汹涌的波涛冲击海岸。他只想让自己哭出泪来,可一切都是徒劳,内心和胸膛的疼痛只会让他麻木,回忆和现实又将他从这种麻木中唤醒,周而复始,这种折磨几乎跟和心跳的速率一致,和湿润的空气一起钻进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雨越下越大,让本就打湿的衣服渗出了水来。富顺稍微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湘瑜和俊勇拥抱的画面。所以,可怜的人呀,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宁愿看着遥远的灯塔在雾气中发出点点星光,然后在他瞳孔里放大、模糊……

    无论这种痛苦怎么侵袭,富顺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泪。可偏偏是这种“坚强”,让他的痛苦倍增。是啊,有什么理由去流泪?你明明已经在淡忘的一个人,突然又回到你的生活里。你不是已经打算拒她于千里之外了吗?那么,你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别人的爱情呢?

    可为什么偏偏又是石俊勇?是,他是正式工人,他比自己体面,可他不是已经有了马云梅了吗?他拥抱了湘瑜,马云梅该怎么办?石俊勇长了一副潘安的容貌,却有一颗陈世美之心!

    那么,自己是在为马云梅惋惜?在为石俊勇愤怒?还是在为李湘瑜悲哀?或许都不是,这莫名的疼痛呀,你一定是在为自己感到悲哀。那些连环画面在此时变得清晰起来,还有那些温暖心灵的文字……

    不得不承认,湘瑜和富顺的爱情是缥缈的。无论是萌生之初的朦胧,还是交往过程的炽烈;无论是天各一方的思恋,还是共同承诺的梦想……一切,都毫无基础!正因为这种缥缈,它才变得更加美丽。在青春年华里绽放出了最美的花朵,在情窦初开的内心深处凝结成了剔透的水晶,在纯洁无暇的初恋里尝到了爱情的甜蜜……

    关于爱情的梦,富顺一做就是五个年头。这个我们看着成长的孩子,早已用稚嫩的肩膀去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了,他每个月的收入几乎都寄回了杨家湾,他还没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他只知道那个让他揪心的家啊,就像肿了魔咒一样正在遭遇一场又一场灾难!

    前天他收到了来自杨家湾的家书。信中说湘瑜跟着干爹他们一起去了一趟杨家湾,这让她惊讶不已。更为惊讶的是湘瑜对淑芬妹妹说的那些话,淑芬妹妹对这个“嫂子”也是赞赏有加,反复叮嘱富顺哥要珍惜这样的好姑娘!

    可是这个“好姑娘”现在已经扑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了。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珍惜呢?湘瑜付出的一切让他感动不已,他本想找个时间去找湘瑜说声“感谢”的,可还没来得及,她已经在工地外头来“炫耀”她最新的爱情了!

    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办?回忆这几年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这段缥缈的爱情奋斗着。可恰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他体会了亲情的温暖,体会了友情的珍贵;学会了在都市生存的技巧,感受到了在工地劳动的快乐。有时候,他会在书中忘记世界,然后又在空中俯瞰世界;有时候,他也会酌几杯小酒,在酒中学会坦然,在酒中忘掉艰辛。

    难道我要离开这里?“不!”富顺的内心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喜欢都市,喜欢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似乎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支配着他,支配着他去探索建筑背后的奥妙。俊勇说,海西市华夏大地上建筑风格最全面、城市建设最完善、建筑前景最广阔的城市,没有之一!年轻的心啊,你在这座城市所感受到的建筑理念还不及冰山一角!

    那么,我该留在这里,回到金融大厦的工地!再有一个月,那只雄鹰就要腾飞。先进的进口材料,已经把大厦装点得与宇宙融为一体,科学的水电、制冷和制热系统就像人体的血管,布满了大厦的身体……对,留下来,向像公司争取,到下一个项目去——只有在巍峨挺拔大厦之巅,他才能触摸心中的蓝天……

    雨水打湿了衣裳,富顺冰冷的心却开始温暖起来。他试图站起,可麻木的双腿让他没有半点力气。湿滑的路面到处都是水,在脚边汇成一股流向了大海——若是夏天涨潮,这马路都会被淹没。

    富顺吃力地支起身子,他刚刚站稳转身,左脚还没抬起来,脚下一个硬东西把他绊倒,一个踉跄,他滑到了马路中间……一辆疾驰的汽车在他跟前停住,耀眼的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刚刚找点儿魂魄又被吓散……

    富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车上已经下来了一个人。“你他娘的不长眼睛呀!大半夜的在马路上找死!”看样子下来的司机也被吓得不轻,一边骂着一边凑近看了看。“没死呀?”

    富顺挣扎着站起来,鞠躬点头说着“对不起!”车灯前的毛毛细雨细若银丝,轻轻地点在路面。

    “滚!”司机大吼一声,准备回到车上。

    富顺唯唯诺诺地推到马路边上。小汽车的后门被打开,一个穿着一袭白裙的姑娘走了下来,司机赶忙过去扶住车门又接过雨伞,满脸堆着笑。富顺低着头,心里祈祷着哪家的富贵大小姐可千万别再过来耍小姐脾气了……

    “刘富顺?怎么是你?你怎么这幅德行了?”

    “马云梅?”

    “爸爸,是刘富顺……”云梅冲着汽车喊道。

    “叫他上车,大半夜的怎么在这里乱逛?”车里传来一个声音……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司机立马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邀请“偶遇”的熟人上车。富顺被这一连串的“突如其来”弄得不知所措,像个木偶一样钻进了车里。

    马子昂坐在后排朝他点了点头,等到女儿上车以后,他说到:“梅梅,你也别太在意!爸爸年轻的时候看过一个电影,叫做《失恋》,这是著名导演张石川老先生的一部作品。我觉得比你们现在在电影院看的这些香港片要好看,讲的是……”

第一百三十章 打米机(二)

    杨家湾又有了新鲜玩意儿!

    这是继杨泽华买了黑白电视机之后的又一“爆炸性新闻”。田间地头都在嚼舌头,杨拝子一家总算是好人有好报,从海西寄来的汇款单每个月都会如期而至,现在突然又起了一间瓦房,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杨拝子的养子刘富顺又要回来了?直到从县城来的一辆货车把几台巨型的机器拖到石桥乡,妇女主任请来的几个劳力又把它们从石桥抬回那间高大通风的瓦房里,人们才晓得,这杨拝子原来是有“大动作”!

    电动机倒算不上稀奇,用它来带动的抽水机在杨家湾已经有了好几台。可这么大的电动机,还有那几个装着大斗的生铁坨,究竟是什么高科技呢?

    “这是铁牛,把这大疙瘩和电动机绑一块儿,能下田,能耕地!”杨泽富见四弟家来了新玩意儿,和村里人一起去看热闹,见大家一脸迷惑,他主动当起了“讲解员”。

    “那犁头安在哪儿呢?”一个声音问道。

    杨泽富上下研究一番,“这里嘛!”他胡乱地指了一个地方。“还有,这个是打谷机,看到没得,把谷把子丢进去,谷子就从那头嚯啰嚯啰地出来了!”讲解完“耕田机”,他又胡乱琢磨起“打谷机”来!

    “你家去耕田还有四个人把牛抬出去?那山脚脚人都没得一户,未必你从高压线上去拉电?”这个质问让杨泽富灰溜溜地钻出人群,到四弟家厨房里寻吃的去了。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淑芬领着两个技术人员来到了厂房跟前。淑芬吃力地爬上厂房外的石磨上,眼皮下黑压压的一片——杨家湾好几个村组的人都闻讯赶来看这“洋机器”。

    “各位老辈子和兄弟姊妹些,这两个大家伙是打米机和磨面机,有了这两个大坨坨,我家屋后的那个碾子,还有我脚下的这个磨子就要退休了!以前你们可能花一天时间碾几十百把斤米,现在把谷子倒进这个斗斗里,十分钟都要不到就能出来一百斤米;还有磨面机,你们推点麦粉吃,先要碾掉皮皮,再到磨子上推,现在一样的,麦子倒进我这个机器里,一哈儿就出来白花花的面粉。等到工人把机子安好我们就告一下(试一下),今天你们看看热闹,明天你们就把家里的谷子、麦子拿来我加工哦……”

    淑芬说完,就和工人一起忙活去了,大家都急切地等着验证那机器是不是能够像妇女主任说的,倒进谷子就吐出米来因为是周末,淑菲和大姐一起烧了一大桶老鹰茶开水,来的几十号人每人先倒上一碗。淑菲还毫不吝啬地把家里的台式电风扇搬到院子里,尽管吹出的风微乎其微,可那摇摆的电扇头,正在得意地宣布,杨家湾的杨拝子也要步入现代化了呢!

    只不过让大家没想到的是,率先步入现代化的居然是瘸了一条腿的杨拝子。按理说一条腿应该走得慢才对,可人家“思想解放,敢想敢做”!这是杨泽华总结出来的。村里的“元首”刚刚从石桥回来,他在石桥承包一段泊油路打地基呢,听到四弟家搞了这么个洋玩意儿,他也赶紧回来凑凑热闹。

    杨泽华找淑芬把这机器的功能了解了一遍,径直回到猫儿山下的家里头,他打开扬声器,在包着一块儿红布的话筒上噗了几声,然后传达着指令:“请各组村民注意,请各组村民注意……杨家湾村五组的杨泽贵家,安装了一台打米机,一台磨面机,比碾子和磨子方便好用,欢迎大家把家里的谷子和麦子送来加工,量大从优!附近村里的村民听到广播的,也可以送来加工,价格一样的优惠!地址:杨家湾村砚台山脚下杨泽贵家。特此……”他顿了顿,觉得“特此通知”几个字用在这里不太合适。

    连接到各个杨家湾村组的大喇叭反复播送着这条“广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淑菲姐妹忙得不亦乐乎。

    前段时间,因为电压的问题,淑芬向村里和乡政府请求了支援,对于这个无私的“先进分子”,乡政府二话没说,安排供电所在杨泽贵屋后头专门修了一个变压站,保障了淑芬加工房的电压。

    三个小时过去了,涌到坝子里的人已经过百,村民们有的抬着白米饭站在小板凳上,有的小孩儿骑在大人的脖子上,还有的干脆在家里背来了几十斤稻谷“做实验”。机器被抬进加工房里,人们也跟着挤了进去;被堵在外边的,也趴在门边、窗子边往里瞄。

    国强满头大汗,忙前忙后地帮着工人垫平机器、搭接电路。不一会儿从厂房里钻出来,找到同样忙碌的淑芳:“你回去看一下鱼塘,观测下水温,记得把增氧机打开几个!”他家的鱼塘已经放上了鱼苗,威猛的“秋老虎”让他担忧起来。

    淑芬娘用大木桶抬出一锅粥来,又让淑菲从别处借了些碗筷,招呼这些未来的顾客“歇气”。而在堂屋的大桌子上,他们也准备了一桌比较丰盛的午餐,以招待从县城来的两个工人和请的四五个劳力。

    午饭之后,淑芬再次爬上石磨,大声地宣布“机器安装完成!”刚刚还跃跃欲试的几个农民担着一担谷子,从人群中退后几步——万一这“洋把戏”出了漏子,倒进铁斗里的谷子吐出一堆糠来,那可就损失大了!

    淑芬笑了笑,这个带着假发的姑娘还是那么美!她站在所有人的中间,阳光照射在她受伤的脸上,微风吹拂着她轻柔的假发……我们能干的妇女主任呀,此刻正是杨家湾的焦点,和太阳一样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国强把老丈人早就准备好的一担谷子挑到厂房里头,淑芬继续说道:“大家一块儿数着时间,看这一百斤谷子能用多久吐出米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有手表的都挽起袖子,没有手表的都凑在别人的手边,一起等待着那轰鸣的机器声响起。

    “咚……咚……咚咚咚……”随着电闸合闭,声音由慢而快,电动机飞速转动,皮带传到的动力带动了打米机的轮轴。国强和工人一起把谷子倒进斗里,中间刚刚还冒着的尖儿迅速变成了漩涡,谷子很快被分离——左边的出口是金黄的糠,右边的出口是雪白的米!

    “真的吐出米来了!”国强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地欢呼。这种欢呼很快从厂房传到坝子里,所有人都跟着沸腾起来。不一会儿,机器声停止,沸腾也戛然而止,大家伙儿都以为除了什么故障。淑芬站在磨盘上,看着姐夫挑出白花花的米粒来,然后大声地宣布:“八分钟!八分钟我们打了一百斤谷子!大家听我说,今天下午拿到我家来打米的,一分钱不收!明天开始就按斤收费!”

    接下来的欢腾响彻了整个杨家湾,大家都忙着去家里挑谷子来。机器的轰鸣一直响到了深夜,三千瓦功率的电动机烧得滚烫。

    杨拝子杵着木拐,在机房里忙碌着。机器的操作确实很简单,他很快就成了一个熟练的打米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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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谁寄锦书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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