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腊八节
农历腊月初八,石桥下起了大雪。
这一天是传统的“腊八节”,不过这对于石桥农民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没几个人能够说出这个节日的名字。
可一九八三年的腊月初八,对石桥人又有着特殊的意义。三乡建设的石桥水电站竣工落成,从今天开始,他们拥有了自己的水电站,不用再担心随时停电了。
胖乎乎的张副县长再次来到这个县的西部片区,可能由于冬天太冷,他的小平头留成了大背头,在水利局局长杨泽进的陪同下,最近几天都在岔河和石桥慰问老红军,前天就来到了新落成的水电站,为落成剪彩做准备。石桥的罗乡长提前在电站候着,听从差遣。
水电站的办公楼和宿舍楼修得很是气派。水电站的临时负责人在修宿舍的时候,专门精装了几间套房,新床新被新家具,还有崭新的黑白电视机和蜂窝煤炉,看上去,比城里的小酒店还要利索。副县长和顶头上司杨局长到来,肯定是要住进这样的套房的。
张副县长视察了电站的大坝、机组、办公区、宿舍区和体育活动区,甚是满意,把杨局长一顿夸奖。尤其是昨天下午组织的职工篮球赛,让这个爱好篮球的领导大显身手,把一个个刚从学校毕业分配过来的学生们打得落花流水。杨局长又把吴站长好一顿夸赞。
水电站的临时负责人叫吴显发,在乌江渡修过几年水电站,也懂一些水电知识。听说家乡修电站就跑了回来,也不晓得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反正从电站新修开始,他就一直在这里负责。据说,这次张县长手里就拿着任命书,这个水电站站长的职位他算是十拿九稳了。
至于电站的职工,主要由三部分组成:一是水电技校分配过来的五个毕业生,有工人身份;二是像淑芬堂姐淑华这样的关系户有两个,转为工人身份;三是附近拆迁村的部分村民,但必须要求初中以上文凭,并且懂一定技能,通过考试确定了十个人,临时聘用到水电站工作。
杨局长来之前就和三乡负责人通了电话,要求每个乡至少组织三百人到水电站参加剪彩仪式。时间定在腊月初八的上午十点。
除了林木乡,其他两个乡的村民对这个剪彩仪式还是充满期待的。因为水电站不光解决了用电问题,政府在占用土地赔偿和村民安置上也都还让人满意。唯独林木乡临河的村民怨声载道,眼巴巴看着上游村民拿到赔偿款,而且原本通往场镇的大河变成了小溪,别说船只,连只鱼儿都长不大了!
聂仁昊一肚子窝囊气,在林木乡政府的院子里破口大骂。他不是没有长远眼光,只是那发出来的电,能像那河水浇灌了土地,哺育了人畜?他苦口婆心给村民做工作,好不容易平复了农民的情绪,这他娘的倒好,组织招工考试的时候,他林木乡连个通知都没得到!这些都不说了,就因为那个大肚子领导要来,摄氏零下的天气,让这些农民去哪坝子里站着?谁他娘的愿去去!最好下场大雪,把路给他封了,河面也结了冰,让他发电!发他娘的去!
今天早上打开门,他被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吓呆了,他无心欣赏这银装素裹的美景,急匆匆地从村里赶到乡政府。聂书记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
他本就没通知村里去参加什么仪式,原计划组织乡里的干部去凑下场子就算了,要批评他也顶着。哪晓得这大雪还真给自己说来了,并且毫无休止的意思,大片的鹅毛钻进脖子里,冷的他直哆嗦。
岔河乡和石桥乡的领导也傻了眼。河面的冰块儿根本开不了机动船,如果走路,连路也看不清楚呀!他们赶紧给水电站摇了电话,得到的答案是:“剪彩仪式推迟到下午两点,不得缺席!”张领导的意见是,不能因为大雪,阻挠了温暖的电流点亮三乡的千家万户。
“妈拉个巴子!”聂仁昊进到办公室,听到乡长的汇报,再次骂起了娘。他一边在蜂窝炉边烤着火,一边让文书通知乡里在的干部开会。
上午的九点到十点,借用的电流最后一次输送到三乡。各个村的广播里都在传送着同一个信息:“重要通知……重要通知!在县委县政府的英明领导下,石桥水电站正式建成,下午两点开始正式送电,今后除特殊情况外将不会停电!”
三乡突然沸腾了起来。但这个沸腾只是暂时的,他们依然钻进了被窝,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围在柴火边议论着。高音喇叭继续广播:“原定于今天上午十点举行的剪彩仪式,改在下午两点进行,请之前确定的相关大队(村委会)组织社员(村民),按时前往!”
没点到的大队暗自庆幸,被点到的大队一片骂声!
淑芬姐妹俩第一次见这么大雪,不顾杨泽贵的怒吼,鼓起勇气提着风笼到地坝里堆雪人,没想到那洁白的雪花并不友好,把淑菲本就长了冻疮的小手冻得出了血。她俩又赶紧回到阶檐里,眼看着洁白的精灵飞舞,用墙上的蜘蛛网糊住流血的伤口,然后把手放到炭火上,烤暖和了之后再进行第二次尝试。
要不是广播的通知,她们差点忘了去水电站的事情。她们原计划今天要去水电站的,倒不是因为二伯通知她们家必须出一个人去参加仪式,而是二伯的女儿淑华姐的盛情邀请。
杨泽贵再次从破窗户里探出头,看到两个女儿在雪地里疯耍。“你两个到底得不得听话?给我回到铺里去!”
“哦!”尽管嘴里应着,却不见一点行动!两个孩子裹了裹棉袄,继续堆雪人。哎,所谓的棉袄,不过是拿用过好多年的旧棉花镶进两块儿破布里头,根本起不到保暖的作用。不过这并不影响孩子的快乐。
“你哥呢?”杨泽贵从屋里出来,他实在不忍心孩子打湿了衣服挨冻,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富顺根本不在雪地里。
“去烂泥沟了?”淑芬抬起头,看到有些愤怒的父亲,赶紧拉起淑菲往堂屋走去。
“哪里?”杨泽贵简直不敢相信,又去蚕房看了看。
“烂泥沟!”冻得瑟瑟发抖的淑芬把手放到风笼上边,“他前几天和你说的嘛,他回去给他爹烧纸!”
杨泽贵叹了口气:“哦,是啊,今天都腊月初八了,哎,刘国荣大哥已经离开第十个年头了!”
“你两个不要去地坝里了哈!到铺里去,下午下雪就不去电站了!”
“刚刚不是通知说去么?”
“不管他,下大雪哪个还去嘛!估计也没得人去,你二伯早上都没来喊。”杨泽贵说完又杵着拐杖进屋去了,这冰天雪地简直天寒地冻。
姐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奔到雪地去了。
富顺一边走,一边用脚试探着路。刺骨的寒风似乎要把他的脸撕破,除了呼呼的风声和刚刚的广播声,他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偶尔窜出的一只野兔,还把他吓得摔了一跤;停在树上的雪鹰,扑腾冲向另一个方向,把树上的积雪都抖动下来,打得斗篷嚓嚓作响。
这样步履维艰的天气,赶路确实有些讽刺。带着斗篷和蓑衣的富顺,像养父一样杵着棍子,艰难地挪着步。藏在棉袄里的一根烤红薯已经没了温度,他干脆拿出来连皮咽进了肚子里,祛除了饥饿,似乎稍微温暖了一些,他又抓紧时间赶路。
到烂泥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没有再踏进儿时的院子,故意躲开了大伯和三叔的眼睛。在三座坟前,浑身湿透的孩子依旧跪着磕了长头,纸钱一次又一次被淋湿,他一次又一次擦亮火柴点燃。野草又长满了坟头,但他实在太冷,几乎快要昏厥过去。所以打算开春再来打理。
毕竟是县里领导亲自剪彩,三乡的干部只要在家的,全都提前步行到了电站。书记和乡长还专门去二楼的张县长宿舍拜会,这边笑着脸儿拉着话,那边安排人赶紧集合各乡赶来的农民。
聂仁昊没有上楼,一个人在堤坝上边转悠。这雪花依旧是大片大片的往下垮,可河面却没有结太厚的冰。看样子,那些已经在测试的机组今天下午是要准时发电了。
他一路上走来,都在想一个问题,这河上的水路断了,为什么不从这河边平坦的地方开辟一条陆路呢?只要村民同意,哪怕是赶个牲口赶场呢?也比这狭窄的山路强呀!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大坝还能难倒个人不成?
打了个寒颤之后,赶紧到宿舍的二楼去,尽管心里对领导不爽,总不能因此拖累了林木乡吧?
一点五十分,三乡赶来的农民还是稀稀拉拉,除了离这里近的几个村庄的积极分子,大都躲在家里不愿意出来了!哎,也怪不得他们没有觉悟,这么寒冷的天,乡里的干部还能有个军大衣和靴子,可这些泥腿子们呢?既没有厚衣服,又没有合适的鞋子,听说到了电站还得在坝子里干站着!这年头,去了又不挣工分,倒不如在家里睡大觉。
淑芬硬是犟着和二伯一路到了电站。她娘还专门给他埋了个柴炭疙瘩在风笼底下,生怕这孩子冻着。
不知道张县长是选了时辰,还是时间观念强,尽管来的人不到原先计划的十分之一,到了两点整,他依然冒着风雪站到昨天搭好的主席台旁边上,示意杨泽进主持剪彩仪式。礼炮轰鸣,响声震天,雪花和礼花同时在天空绽放,风声和炮声一起在头顶呼啸。
张县长踏着音乐的节拍,站到了主席台中央,在一段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穿着红棉袄的“礼仪”淑华用托盘端上剪刀,“咔擦”一声之后,礼炮再次鸣响,伴随而来的还有轰隆隆的发电机声,篮球场边的六颗路灯同时亮起,照耀着飞舞的雪花……
乡政府的干部们穿着大棉袄,村里的干部也都戴着大棉帽,这些吃供应的,个个都穿着筒靴。那些个“看热闹”的农民,半脚鞋连同裤腿都全湿了,站在寒风中直哆嗦,偶尔几个忍受不了的已经偷摸跑回家了。
淑芬站在最前边,看着漂亮的表姐,还有威武的七叔,骄傲中掺杂着点点心酸。
而在人群的最后,何攀踮起脚尖,看到最前面那个清纯的少女,那么纯洁、那么迷人、那么美丽,就像这跳跃的精灵,洁白无瑕,哪怕是在指尖融化,也同样晶莹剔透……
第七十二章 远客到
富顺坐在屋子里,把单薄的被子裹在身上,脚下烤着风笼。这个冬天确实太冷,光是那山风发出呼啸声,就足以让人哆嗦半天。山顶的雪还没融化,淑芬的梨树也没敢冒出点新芽。
还有三天就是春节了。富顺手上捏着两封信。一封是湘瑜寄来的,信里的内容主要是邀请他去江云过年,顺便给她带点农村的腊肉;另一封是干爹刘永翰的,信里的内容是干爹决定来石桥过年,顺便给富顺带来一担子书。
两封信都是半个月前就收到了,回信应该也到达了目的地。对于湘瑜的邀请,富顺只能婉言拒绝。他的内心里还是期望能见到湘瑜的,不过他总不能邀请湘瑜来石桥过年吧?至于干爹要来这里,他是热烈欢迎的。
富顺把这个消息向全家宣布的时候是腊月十九。那一天家里杀年猪,淑芬精细饲养法喂出这头三百斤的大黑猪,让杨泽贵特别有面子,连村里的杀猪匠都竖起了大拇指。
杨泽贵听说干亲家要来,高兴得又多喝了两杯,还和过来帮忙的几兄弟划起了酒拳。富顺的干爹是城里的生意人,听富顺描述,那码头的流水账,刘永翰的收入能抵上全生产队了。这倒是其次,他对富顺可算是恩重如山,更何况他主动提出来石桥,是不是在烂泥沟的那个知青,一个照面之后立见分晓呀!
倒是淑芬娘有些惴惴不安,那个富顺称为干爹的城里人,莫不是要来和她抢儿子?
除此之外,淑芬姐妹也是“不亦乐乎”的。对淑芬来说,那样出口成章又会写诗的大叔,完全就是崇拜的偶像呀!对淑菲来说,家里有个客人,生活改善了不说,就是略微小调皮一下,爹娘也不会拉下脸来骂人的。
刘永翰一路转车问路,终于在腊月二十九到了杨家湾。富顺在井边挑水,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丢下桶一口气爬到了猫儿山顶。
上气不接下气的刘永翰看到这个嘴里冒着白气的干儿子,把挑在肩上的两箱子书放在地上。几个月不见,好小子又长高了一截。
他们用城里人的礼节,两个大男人紧紧相拥。“刀疤刘”又拍了拍他亲爱的顺儿的后背。
“咦,干爹,这围巾你不是丢了吗?”富顺看到那条熟悉的围巾,想起了桂英姐。
“哦,这是你那条,你没拿走。今年冬天太冷了,我就戴上了!你还说你们老家不冷,我看着比江云冷得多!”
“今年怪冷呢!我们都遭不住,不过庄稼好,你看看,那一片片小麦,长得多好!哈,那边,看到没得,长得最好的那块,我种的!”少言寡语的富顺变得活跃起来,这个和亲人一样的干爹,多么的亲切呀!
富顺把竹棒抢过来,把书挑在自己肩上,往山下走去。“干爹,这都是些啥子书?好重哦!”
“郑老师拿来的,说是让你别误了功课,哎,要是在学校,再上一年学你也能毕业了!”
富顺兴奋的脸上一下子泛起了哀愁,这回到杨家湾,天天和田地打交道,看书的时间少了不说,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也不能请教。
“还有好远?”
“不远了,你看到那片竹林没得,就在那竹林里头!”
“嘿,你家还住的好呢,我看倒是适合我来住,‘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夏天更安逸!”
富顺听不懂干爹的“之乎者也”,对他来说,那只是一个寄身之所,或许只是一时,也可能会一辈子!
“对了,顺儿,桂英家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刘永翰并不知道桂英没有回来。这也是他这次来石桥的目的之一,想为去年的行为道个歉,也慰问一下失去儿子的老太太。
富顺突然停了下来,他该怎么和干爹说呢!桂英娘一直还住在山洞,只是偶尔到山下打开一下新房子的门,顺便佝偻着背背点粮食上山。淑芬和富顺每隔一天就会去山上看看她,顺便和她摆些龙门阵。在被问到桂英的时候,富顺总是说:“她在城里呢,遇到个好东家,过几年就把你接过去了!”
“他娘就在那边住着,”不会撒谎的富顺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洞,“桂英姐一直都没有回来!”
“没回来?你不是说她去了车站回家了吗?”
“她是说她要回来的,可我也是后来和我家里写信才晓得没回来的。”
“那她在哪里?”
“不晓得!”
“哎,这个犟拐拐,又认不到一个字,怕也不晓得家里发生了这些事!”
“应该是不晓得的。现在都是我们抽空去看看她娘,哎,可怜了那个瞎子老婆婆哦!”
“我们去看看吧!我带了点钱来,给老婆婆拿过去,顺便……算了,就说桂英现在还在工厂赶工,回不来!”
“要得!”父子俩挑着东西,先去了一趟山洞。因为太冷,老太太在山上拾了些干柴禾,也不管这洞里没有烟囱,就点着了烤火。满洞子熏得黑黢黢,乌烟瘴气呛得人都透不过气来。
“王嬢嬢,你在不在!”
老太太咳着嗽探出身子,模模糊糊辨认出是富顺才应了一声,又钻进洞子里去了。
富顺领着干爹钻进洞子里,刘永翰捂着鼻子,这臭气熏天的山洞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老婆婆腰弯成了九十度,一张满是油渍的丝帕包在头上,要不是两只“睁眼瞎“的大眼珠子,根本判定不了那满是烟土的脸。
“王嬢嬢,都喊你不要再屋里生火了!我前天不是背了木炭来吗?你把炭放在风笼里。你这样子把床燃起了咋办?”富顺从外边的水缸舀了一瓢水,把那堆柴火扑灭,黑烟变成了白雾。
“燃起了才好呢,烧了我这个老不死的算了!咳……咳……”老太太又咳了起来,嗓子里发出连续齁声,洞子里响着恐怖的回音。
她抬起头,隐隐约约看着一个穿着体面的陌生人,突然哭了起来。“桂勇儿啊?你回来了?”哎,这个可怜的老人,见到中年男子都会以为是她死去的儿子!
“王嬢嬢,这个……”
“王大姐,我不是您儿子,我是杨桂英的东家,她在我的工厂做活路!”
“桂英?!哦,那个死女子呀,她还活着吗?”也许,老太太真的忘了她还有个女儿吧!
“活得好好的呢,王大姐,她这会儿在织布厂织布,可能干了,我们过年要干活,她就不回来了,你看看,这是她一年的工钱,我都给你送回来啦!”
“哦,钱呐?我不要,你给他吧!”老婆婆指了指富顺,“反正我用的吃的,都是他们给我拿来,你给他吧!哎,这死女子,我以为她忘了这个可恶的娘了呢!他哥走了,她也没回来烧把纸,就算是桂勇打她、骂她,那也是她哥呀!”
“王嬢嬢,我替桂英姐烧了,她确实回不来。这个钱我先收着,我都给你记着账呢!”
“记着吧,记着好,过了年,你把我扶到岔河去,我去看看我的小狗儿咯!我一分钱都不要,都给我的小狗儿!”“小狗儿”是王老太婆呼唤她连面都没见着的孙孙的名字。
“好,好!”富顺接过钱,又一次流出了眼泪,“王嬢嬢,明天就过年了,我明早上来接你,到我们家过年!”
“不去,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土匪窝里!”
富顺把刚刚未完全浇灭的木炭捡到风笼里,用从床底下拿出些炭来,吹燃了递给王嬢嬢,拉着干爹出了洞口,下山来了!
刘永翰眼里眨着泪花。他不能想象,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直到富顺指了指那几间瓦房,他才明白,老太太之所以选择住在山洞,是想逃避,或许只有逃避了,她才能苟活下去!
客人的到来让杨家人格外欢喜,尤其是杨泽贵,看到这个“五大三粗”的文化人,根本不是烂泥沟那个白脸知青之后,哈哈大笑了几声,一拐一跛地领着进了堂屋。
淑芬昨天就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了,连屋顶的蜘蛛网都被清理得无影无踪,杨泽贵用有些油渍的大碗,从坛子里舀来半碗醪糟酒,刘永翰一饮而尽,也没觉得冷。
这半碗醪糟,是石桥招待客人的最高礼遇。冷酒糊糊刚下肚,热醪糟鸡蛋又端上了桌。刘永翰照例来者不拒,一口气吃了两个土鸡蛋。
“杨大哥,早就听顺儿提起你,你可是个大能人呀!”
“啥子能人哦,这条废腿,把整个人都废了!”
“瞽叟丘明著《左传》,孙膑无腿写《兵法》。你老哥子一条腿撑起一个家,也了不起呀!”
高小文化的杨拝子只听懂了后半句,在一旁的淑芬惊讶地瞪着眼睛,这个能文善武的伯伯果然名不虚传。
刘永翰从兜里抓出大把糖果,递给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淑菲。“你就是小淑菲吧?常听你哥说你,这字儿写得真工整!”
听到夸赞的淑菲红着脸,拿着作业本进到屋里去了。
“淑芬?小姑娘长的真漂亮,真看不出来你在家能干农活!”刘永翰放下碗,从刚刚那两箱子书里取出一大摞放在桌子上,“这是给你买的,听富顺说你喜欢读诗,这里头呀都是当代诗歌名家的作品,要是几年前还真读不到!”
淑芬如获至宝,抱起书就往里屋走。
堂屋里就剩下三个男人。杨泽贵从皱巴巴的烟袋里取出半包纸烟,取出一支递给“刀疤刘”。刘永翰摆摆手,别看他在码头总是揣着烟,这玩意儿他自己是真不会。
歇了不多一会儿,淑芬娘招呼富顺过去打糍粑。刘永翰主动请缨,和富顺一起在怼窝旁,挥起那重重的捶棒,砸出了香喷喷的糍粑……
第七十三章 篝火旁
除夕清晨,富顺和养父在杀鸡宰鱼,淑菲姐妹要赶紧去把这两天的牛草和猪草打够,以便腾出空闲的时间享受春节的恩赐。
刘永翰特别喜欢那片竹林。尽管他不知道这片重生的“君子们”经历了怎样的灾难,但“茂林修竹”的清香着实让他陶醉。
他闭着眼睛,踩在软绵绵的竹叶上,用心去聆听竹的独白。那是一种怎样的高洁呀?笔直的躯干光滑有节,清脆的枝桠不惧严寒,就算是那偶尔飘零的细叶,也在寒风中雕刻着时光。
“青布面子,白布里子,一副纽子,扣下底子!”儿时的谜面终于找到了谜底。
此刻的刘永翰,带着诗人的惬意和些许感伤,站在竹林里,躲在低垂的竹枝深处,忘却了寒意。“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
“刘老弟,起得早呀?”杨泽贵在地坝边看到刘永翰,撇下富顺朝竹林走去。
刘永翰被杨泽贵的招呼打断,从竹林深处漫步出来。“杨大哥,你家这片竹林好呀!”
“哎,去年全被风刮断了,今年有才长点出来。在我们农村,这东西必不可少,家里用的好多工具都离不开它!”
“嗯,竹子是‘四君子’里最了不起的,梅、兰、菊都是靠花取胜,唯独竹,用整个生命在演绎它的君子气魄!就算是‘岁寒三友’,它也是最低调的……”老刘几乎忘了他是在和一个农民对话,“哦,老哥,要帮忙不?”
杨拝子正用一个竹耙子打理着竹叶,他要把这林里的竹叶耙到一块儿,干的用作柴禾,湿一点的在地坝外头熏起一堆烟火来。这也是石桥家家户户的新年风俗。门前的烟火既驱赶“年兽”,又预示红红火火。
“不用了!兄弟呀,富顺在你那里给你添麻烦了!”
“嗨,说这些就见外了。老哥呀,现在孩子没在跟前,我给你摆个掏心窝子的龙门阵!”
“嗯!”杨泽贵挪了一下木拐,把手里的活儿停了下来。
“老哥呀,顺儿在你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你觉得他最想要的是啥子?”
“兄弟,你这个问题怕是难倒我这个拝子农民汉了!对我们来说,有块儿自己的土地,能交了国家的任务,一家人能吃饱饭,穿暖和衣服,那就谢天谢地了!”
“老哥呀,其实我晓得,你是个文化人,我见你看的报纸都堆成了山。道理不比我们懂得少!就像你对你两个女儿,你从心底还是希望她们读书的是不是?”
杨泽贵有些难堪,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正在责备他没有让富顺读书,可他的难言之隐,谁又能知道呢?“他干爹,我们农村呀,比不得城里,尤其是这几年,这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不种地,我们就只能饿死!”
“我都理解。老哥,现在顺儿可以说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这娃娃懂事,哭着犟着要回来,因为他舍不得你们,或者说不忍心看到这个家破败。回来这小半年,娃娃肩挑背磨,肯定没得啥子怨言,可是你想想,他有一天是开心的吗?”
杨泽贵越来越无奈,他和这个城里人说不清楚,提高了声音分贝:“如果你是来带他走的,你就直说,我们没得这个能力养好他,让他读书,你有,让娃娃自己选嘛!”
“老哥,你不要冒火嘛!我这不还没说完吗?我看你本来是个有耐性的人,这么绕着弯儿我自己还难受,我就和你直说了吧!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就算是我接他走,他也不会走!我也没打算来接。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要是有机会让娃娃成为工人,你愿意不?”
杨泽贵低着头,有些自责刚刚的大声。“他不是说他读那个书拿不到文凭吗?”
“和文凭没得关系,我想把他户口转到江云去,有了城市户口,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杨泽贵抑制住心中的怒火,这说来说去还是要把娃带走呀?其实他也想过让富顺自己出去闯一闯,毕竟这个孩子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就算富顺真的走了,老两口带着两个女儿,等过两年淑芬大一点,找个合意的上门女婿,这个家也基本能扶持走了。
想到女婿,杨拝子又思量起来,最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让富顺成为女婿。两个娃娃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尤其是富顺回来之后,两个懂事的孩子一起为这个家操持着,似乎走得更近了,看上去都那么般配,说不定在娃娃的心里,已经认定彼此了呢?
“老刘呀,这个事,我再和他娘商量商量吧!”杨泽贵继续干活。其实他的心里盘算着,这事儿就算同意了,也不能让他娘知道,否则想也别想。
“嗯,在你们答应之前,也别告诉富顺。其实就算是户口迁走了,我也没打算让他立马就走,至少……至少等到你二姑娘找到合意的女婿,或者是你家大女婿出来……”
刘永翰说完这段诚恳的话,看到富顺已经往这边走来。赶紧往爬上一个小坡,富顺伸出手拉了干爹一把,他才上到竹林边的田坎上。两个人有说有笑回家去了。
这一幕,杨泽贵看着眼里,心里泛起了阵阵酸楚。对这个农民汉来说,他不可能像城里人那样直接去表达真挚的父爱,也不可能想那个生意人一样去给予孩子美好的未来。
可是,他又有什么权利去阻止孩子追梦呢?就算是机缘巧合,孩子通过自己的努力换来的机遇,“成为工人”,从此以后就跳出了农门,这不也是老刘木匠的临终遗愿吗?总不能因为自己的无能,就去拒绝好心人的帮助吧?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刘木匠为了这个孩子和他可怜的母亲,放弃了工人身份。世事轮回,现在又让这个孩子成为一个工人,并且是大城市的工人!一定是老刘哥在天有灵吧!
在吃午饭之前,淑芬把做好的每一样菜都盛一点,和富顺一起到山上去看望了桂英娘。
到了晚上,杨泽贵第一次在院坝里点燃了篝火。这对木柴缺乏的杨家湾人来说确实有些奢侈,熊熊的烈火把杨家人和刘永翰的脸照的通红,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没有城市那绚丽的焰火,也没有响彻云霄的炮声,一切都那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柴火的啪啪声。
“干爹,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呗?”富顺发出倡议,又怕伤到也同样给他们讲过很多故事的养父,“每个人都讲一个,干爹先讲,讲了我爹讲!”
一听要讲故事,淑芬把拿在手上挥舞的一个干柴枝放进火堆,坐在小板凳上托着小腮帮子,瞪圆了大眼睛。
“好,我先给你们讲一个——
“在春秋时期,鲁国有一个叫做宣子的人,是鲁宣公的大臣,特别喜欢狩猎。有一天,他在首阳山打猎,看到一个饿得两眼冒金星的人。好心的宣子下马过来询问这个人是怎么了?那个人回答道:‘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宣子二话没说,把随身携带的食物送给他吃,可他却留下一半。宣子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离家已三年了,不知道家中老母是否还活着。现在离家很近,请让我把留下的食物送给她。’宣子让他把食物吃完,又叫随从把另一篮子饭和肉给他,请他带回去给自己的来母亲。
“又过了好多年,晋国的晋灵公和鲁国开战,宣子被俘。晋灵公想要杀了这个敌人的重臣,没想到晋国一个叫灵辄的武士,在搏杀中反过来抵挡住晋灵公的手下,使宣子得以脱险。
“后来,宣子问他为何这样做,他回答说:‘我就是那年在首阳山你给食物的那个饿汉。’宣子再问他的姓名和家居时,他不告而退。
这个故事后来成为典故,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就引用了它: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
三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杨泽贵也是第一次听这个历史故事,不禁感慨万千。他看看最小的淑菲,期望她能懂得其中的道理:“淑菲,你说说,刘叔叔讲的这个故事都有些啥子道理?”
回答问题积极踊跃的小淑菲站起身来:“我觉得有三个道理:一个是要助人为乐,那个叫宣子的人就主动帮了后来的那个武士;还有就是要孝敬父母,那个武士都三天不吃饭了,还能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就是要……要……对,是知恩图报,武士最后都报答了宣子!”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回答得头头是道。
富顺却想起了桂英。那相隔几千年的历史故事,就像巧合一样在现实中重演,只不过,结局完全不一样。桂英姐对他舍身相救,他却无以为报;桂英娘在家卧病在床,她却不知身在何处?
“爹,该你讲了!”富顺看着若有所思的养父。
“我讲的你们都听过,不讲了!”
“讲嘛!爹,就讲公冶长的故事!”淑芬催促着。在她眼里,任凭别人多有才华,父亲永远是最了不起的。
“哈哈,好,公冶长的故事。公冶长因为懂鸟说话,有一次鸟对他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头羊,你吃肉,我吃肠。’结果公冶长忘记了给鸟出肠,而把羊都吃了,鸟没东西可吃,就想害他。后来又对公冶长说南山有只羊,公冶长跑去,没有羊,只有一具尸体,于是有口难辩,坐了牢。”
尽管孩子们已经听了无数次,但他们依旧笑得那么开心……
第七十四章 准迁证
不得不佩服先人的智慧,他们用传统的“节气”把四季划分得如此分明。春节的前一天还寒风凛冽,今天就春光明媚,为还有两天到来的“立春”预热。
正月初一,乖巧的小海棠跟着妈妈来外婆家拜年。小家伙已经会走路啦!裹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在外婆家的地坝里缓缓地挪动着小脚丫,嘴里念着含糊不清的“爹爹……爹爹!”
淑芳任劳任怨地带着孩子,在她的心里,总算有了一个盼头,这比什么都强。她的婆婆改变了以往的看法,开始讨好儿媳妇。不仅是因为杨家人想办法救了宝贝儿子的命,她更担心国强从牢里出来,媳妇孩子都不要他了。
海棠扑倒外婆的怀里,把小嘴触到外婆粗糙的脸上,温柔地亲了一口。外婆心里暖洋洋的,这小宝贝儿机灵着呢!
刘永翰跟着富顺去烂泥沟了。到了石桥街上,那戏楼正准备上演川剧。“刀疤刘”也算是个老戏迷,好多年没看过正宗的川剧了。厚着脸皮,和戏班子的头头软泡硬磨,硬是让他上去露了一手。
这一天,戏班子唱的是“五袍戏”中的《青袍记》。一阵敲锣打鼓之后,紧接着是一段咿咿呀呀的唱词。富顺并不喜欢这呜呜渣渣的吵闹,焦急地跺着脚等待着干爹的出场。
可是那些浓妆艳抹又穿着戏服的演员们,个个看上去都差不多。先是一个白面书生出场,在上面又说又唱好一阵,富顺以为那个是干爹。不一会儿,又出来个差不多模样的白衣神仙,后边跟着个文质彬彬的童子。听旁边懂戏的人说那个神仙是吕洞宾,凄凄惨惨哭了半天,大致是神仙受了什么魔咒,祈求这个凡人救救他。富顺又觉得这个才是干爹,一点天仙的模样都没有。
随即,戏台上鼓乐齐鸣,营造出一种雷雨交加的气势,书生奋笔疾书。在乐器声中,又一个滑稽模样的人物绕舞台一周退出,白衣神仙再次走上台来。旁人又说,刚刚那个绕一圈的是只蜜蜂,是吕洞宾的化身,书生把它救了出来。
再过半晌,神仙来到书生跟前。鼓乐又奏出呼呼的风声。神仙从舞台边呼唤出一个青袍的女子。
众人一阵唏嘘:“这戏班子扯谎,青袍女子本该光着身子出来的,不是书生后来才给她披上青袍的嘛?为啥子自己就披着青袍出来了呢?”调侃之后,众人并没有散去,继续等待下一幕上演。
前前后后折腾一个小时,刘永翰终于换好衣服从出来了。笑嘻嘻地看着富顺:“这个瘾过得安逸,没想到你们石桥还有这个正宗的把戏!”
“干爹,刚才演的是啥子哦?我觉得还没得李伯伯家那个电视好看,一个个就晓得吼高腔,锣鼓声音比唱的声音还大,有啥子看场嘛?”
“你不懂!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刚刚这段是《青袍记》里的《天赐夫人》,你晓得干爹演的哪个不?”
“书生?”
“不是!”
“神仙?”
“不是!”
“那还有哪个嘛?干爹,你不会演的那个……”
刘永翰会心一笑,以为富顺猜中了!没想到富顺也开起了玩笑:“最后出来的那个女的?”
“你这混小子!”刘永翰举起拳头然后轻轻落在富顺后背上,“我演的那个童子和蜜蜂,嘿嘿,虽然一句唱词都没得,我觉得也安逸呀!想当年……”
富顺不想听干爹的这个“想当年”,背着小背篓去卖香烛的摊摊上买祭品去了……
下午的时候,淑芬三姐妹还有小海棠,跟着母亲去了一趟谢家坝的外婆家——这是正月拜年必不可少的去处。而杨泽贵兄弟几个除了杨泽进没回来,其他人给父母上了坟之后,都在大哥家打长牌、下象棋。
“将!二哥,你一年到头都在下棋,还是个臭棋篓子!”杨泽贵尽管很少下棋,但这棋路却是在兄弟几个里头最琢磨不透的,总是出奇制胜、后发制人,搞得当村支书的二哥已经连输三局了。
“老四呀,你一天尽走这些歪路子,我下不赢你了,喊大哥来吧!”
“不下了……二哥,问你个事呢?”
“啥子事?”
“你说现在迁户口难不难?”
“老四,你别拐弯抹角的,是不是你们家来的那个贵客,要把富娃子的户口拿起走!”
“也不是,富娃子不是在读书嘛?他们学校要提户口的话难不难?”
“老四呀,你就别扯谎了!你下棋能走歪路子,说话就动不了歪肠子!都写脸上呢!你昨年子还说富顺读那个书,文凭都没得,还提啥子户口嘛?”
“是,二哥,我不和你绕九道拐。刘永翰——就是我家来那个客,说是把娃儿户口迁到城里去,过两年能当上工人,你觉得可信不?”
“这个人啥子来路?”
“在江云码头上做生意,就是江云人,人倒是个好人,但快四十岁了也没接婆娘,没得娃儿!”
“那他还是捡现成的?!”
“也不能这么说,他不是生不了。这个人性格随和,满肚子墨水。富娃子在江云的时候他一直挺照顾,娃儿把他喊干爹!”
“你哪门看?”
“我倒是想通了,娃儿能够走出去也是好事。就像你们家淑华,现在吃国家供应了,多好!”
“哎,你想清楚哦,富娃子走了,淑芬啷个办?我看这十里八乡的,现在家家都包产到户,真找个上门的,不好找哦!哎!”杨泽华又叹了口气,这兄弟几个同病相怜,没有哪家膝下有个儿子,都指望着找个能干人上门呢!何况淑华今年都十九岁了,就算是吃公家粮,可是听说要当上门女婿,好多人都望而却步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总不能因为这个耽误了娃娃的将来不是?”
“也是,要不要和娃娃商量一下!”
“不商量了,你看看这几天能不能帮着办一下。刘永翰后天就走了!”
“好嘛,我明天去趟乡政府,把准迁证办了。哎,老四呀,我们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呀!”
“富娃子和他爹完全是两回事……”杨泽贵说起那个知青就来气,突然又反应过来二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富顺生父的事。
“他亲爹命短。这个娃儿也懂事、争气,这号的儿子难找呀,你看本来他一趟子跑逑了,你们家出了大事,他又回来了,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不过也好,这能去城里当了工人,将来肯定也孝顺你两口子,说不定把淑芬接出去,又把你两口子也接出去!”
杨泽贵并没有想那么长远。“二哥,淑华现在在电站主要做啥子?”
“托老幺照顾,今年准备把她调到出纳岗位去。哎,总不能一辈子在饭堂做饭嘛!”
“也是,好好干,说不定还能提个干部!”
“对了,老四,我想托你个事情,本来一直喊你二嫂跟四嫂说一下的,今天她又没来,你回去问下呢?”石桥管弟妹也叫“嫂嫂”。
“啥子事嘛?”
“你老丈不是有个堂弟,在卫生院当医生,又在各个大队看病的那个,叫啥子……何攀?”
“哦,是有这么个人!人不错,口碑好,也经常来我们湾里看病嘛!”
“我家淑华回来一次念叨一次,非得喊我们去说一下。也不说啥子他是大学生嘛,我们淑华也是吃供应的,配倒是勉强配的上。只是你说他能不能愿意倒插门来咧?”
杨泽贵心里捉摸着,二哥的这个想法确实有些不现实。你说人家老来得子一个独苗苗,哪舍得放出来做了上门女婿。不过他又不好直说,低着头把象棋摆好,缓缓地说道:“二哥,你也晓得,我那个老丈是个后来的,他和何家早就断了往来,怕是她娘也不好去说的。”
“那就算了,年轻人的事情,我也是空操心。现在不都时兴啥子‘自由恋爱’吗?我就只有一条,男娃娃必须到我们家来!二女子靠不住,一天嘻嘻哈哈的,我还是愿意把老大留在家里!”
杨泽贵苦笑了一下,这除去城里的老幺,六个兄弟家大大小小的姑娘加起来十九个。就算是一家只要求一个上门女婿,可这六个能干又愿意的小子,上哪儿找去呀……
正月初三,立春。清晨还见不到春天的影子,富顺背着养母整理的“土特产”,把干爹送到石桥。新年发往县城的第一班车今天早上七点出发。父子俩到街上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刘永翰依依不舍,包里揣着一张“准迁证”——这张纸片,很快将完成他这次的使命。
“干爹,这些腊肉,你记得帮我给李湘瑜两块儿;还有糍粑,你也给她点;还有豆腐干,还有……”
“你都说几百遍了,你干爹又不是小娃娃,反正这里面的,我都给李湘瑜!”
“哎呀,也不是都给,是一样给一点!还有我给你的那封信,记得给她!”
“顺儿,你啥子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
富顺没有说话,其实他对干爹也是那样的不舍。他又紧紧地抱了抱干爹。这个男人之间拥抱,让很多石桥人都傻了眼。
汽车开动,刘永翰打开窗户朝顺儿挥了挥手!这一别,不知道又是多少个难捱的日子……
第七十五章 白蛇传
富顺送走干爹,并没有赶回杨家湾。因为今天是新年第一个逢场天,除了戏楼的川剧,还有舞狮、耍猴这些平日里看不到的新鲜玩意儿。
富顺并不是想要看热闹,因为他在江云的同学王广文今天也会来石桥,他们已经一个学期没有见面了。
广文自从上一次见过淑芬以后,一直念念不忘。在江云的时候给淑芬写过两封信,淑芬回过一封。大致都是问候一下广文的母亲病好些没有之类的问题。
淑芬带着妹妹到石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富顺正和广文站在石桥上聊天。
两个年龄相仿的同学,当然有聊不完的话题,从学校的课程设置到某一个上课风趣的老师,从学校的食堂到图书馆……两个小伙子几乎无话不谈。
“杨淑芬今天不来赶场吗?”
“李湘瑜最近怎么样?”
广文和富顺几乎同时问出彼此熟悉的女生。然后相视一笑。不过以富顺的情商,他是不会想到广文对淑芬的爱意的;他倒是担心自己的问题会让广文误解。
“应该要来的,他带我小妹来看闹热。我是送我干爹,来得早点。”
“哦,‘香鱼儿’让我带个东西给你!”
“啥子东西?”富顺接过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一个封面整洁的作业本。他一页一页地翻开,仔细地看着每一张,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亲切。富顺的眼里已经饱含泪水,那每一页的简笔画都在讲一个熟悉的小故事:有富顺上课认真听课的侧面,有他们低头传纸条的小动作,有富顺背着她去医院的背影,有他们在篮球场的欢乐,还有富顺在码头挑货她在一旁加油的情景……
富顺不敢再往下翻,赶紧把那个本子揣进兜里。过去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湘瑜上课趴在桌子上绘画的样子也浮现在他脑海。
“杨淑芬?早啊!”广文见到如春花般烂漫的淑芬,兴奋地呼唤着!
“早,广文哥!好久不见你了。”
啊,那句“广文哥”多么的亲切!我日思夜想的姑娘,好几次石桥逢集,我都会出现在你卖扫帚的地方,只是你一直没有出现。乡政府传达室的大爷说,杨淑芬的报纸都是给杨家湾的大队书记带回去了。
“嗯,你娘好点没得?”
“好多了,何医生真厉害。我娘现在都可以做些轻巧的家务事了!”
“嗯,走,街上逛哈儿去!”正月赶集逛庙会,让石桥人把一年的疲惫卸下来,在那些热闹的社戏里感受新年的气氛。
“走嘛,听说戏楼在唱《白蛇传》,去看哈儿?”广文的消息真灵通。
富顺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发呆,直到广文拉了拉他的胳膊,他才反应过来。“你们去看吧,我不去了,看不懂!”
“不管他,他今天起太早了。广文哥,你去不去?”淑芬被迫不及待的淑菲往前拉,几乎小跑地朝街上走去。广文跟在后头,看着那个美丽的背影,还有垂在后脑勺的两颗小辫子,内心燃烧出一股莫名的兴奋。
“广文,你帮我带的书呢?”富顺叫住广文。
“哦,搞忘记了,下次赶场给你带起来!”广文没有回头,不知道是故意没带还是真忘记了。
“哦,那我回家了,回去睡瞌睡。下次再摆!”
富顺回到家。爹娘都出去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想大哭一场。
他又打开那个五十多页的本子,翻阅着这些圆珠笔画出的简笔画,画里的那个“假小子”,从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从带着帽子到一头短发再到长发披肩。他才发现,那个哥们儿义气的“兄弟”在变得像个小女生,那个咋咋呼呼的野丫头也在变得文静。
每一页都有几行小字,每一页纸上都有“香鱼儿”泪水打湿的痕迹。
“天才,你就像一颗流星,突然就来到我的世界里,我本以为你是可以让我许愿的天使,没想到你是块儿冥顽不化的陨石……”
“天才,我第一次见你笑,说实话,你笑起来好丑。我更喜欢你冷冷的样子,对,就是这个样子,就算笑也是笑不露齿,连嘴角都懒得上扬……”
“你背着我,我背着疼痛。我看到你满头大汗,你却看不到我泪流满面。第一次把心和你贴得那么近,可是我忘了,你给我的,只是个没长眼睛的后背……”
“有时候我会笑出眼泪,有时候我会哭出笑声,只因为你的一句‘痛的是哪根筋’。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因为你的一根筋,连着你的心……”
“你终于投进了第一颗球,说实话,你是我见过最笨的球员。要换做别人,我早拿把刀把他手剁了。可对于你,我不敢,我怕剁了你的手,再没有人牵我一起走……”
“我一个人哭了一夜。我恨你,你究竟是个傻子?骗子?还是贼娃子?傻到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情,骗着我头也不回地就要离开江云,偷走了我刚刚睡着的心……”
“这是天才离开的第十八天。我第一次懂得了‘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含义,我以为我病了,做医生的妈妈没有把我治愈。我给自己开了一剂药,用回忆来冲淡这药的苦味……”
“这是天才离开的第三十三天。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就像我的内心,我始终幻想那个影子能够填满空白,就像我手中的笔,把这张白纸涂蓝,涂成我记忆的颜色……”
“我终于鼓起勇气给天才写一封信。期盼却是遥遥无期,那深山的邮局,是不是没有把我的书信传递,明天再不回信,我回家收拾行李,去往你在的那个山里……”
“我是不是该叫天才‘傻子’?他的回信竟然只有寥寥数语,我不去了,哪里也不去了……”
“明天放寒假,我跟爸爸一起去三/亚,我想,我会忘了他……”
富顺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疼痛,躺在床上放声大哭。没有人知道这个如梦初醒的孩子内心在接受怎样的煎熬,湘瑜那些唯美的文字,还有真实的画面,唤醒了他沉睡的心灵,第一次感觉到爱的疼痛。
三/亚?富顺起来找到那张已经面目全非的地图。啊,那是个多么遥远的地方——还在海的那一边。他又一次沮丧地坐在床沿,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回到江云了?是不是永远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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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十六岁的孩子,在刚刚萌芽的爱情世界里,就遭受这样的挫折;在本该美好的青春年华,就留下刻骨铭心的伤痛!
就像广文。这个农村娃娃,尽管对淑芬暗生情愫,可他却没有勇气去表白自己的爱意。
《白蛇传》演了足足两个钟头,看得淑芬姐妹泪流满面。小淑菲咒骂着可恶的法海,缠着姐姐问白蛇啥时候能够从雷峰塔里放出来?
“她儿子许士林长大,高中状元之后就能把雷峰塔拜垮了,白素贞就出来了!”广文耐心地解释。
淑菲满意地点点头,对这个在大城市读书的大哥哥充满了钦佩。广文捏了捏包里的东西,他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把这份珍贵的礼物送给心上人。毕竟淑菲这个小机灵在旁边,让他极难为情。
终于还是逮到了机会,淑菲跟着几个堂姐,拥簇到人群中看耍猴去了。
“那个,杨淑芬,我……”本来淑芬也想跟着姐妹去的,却被身边这个旧相识给叫住了。她心里埋怨起富顺哥来,这自己的同学不招呼,跑回家去睡大觉。
“广文哥,你不去看猴子?”
“不去了,你带我走走呗,还没好好转一下这个地方呢!”
“有啥子好转的哟,巴掌大个地方!”
“走哈嘛!”
淑芬无奈带着广文,沿着那一级一级的石板路,往石桥场的高处走去。料峭的春寒在喧闹中袭来,刚刚探出脑袋的太阳躲进了云层。
“广文哥,你还有几年毕业?”淑芬打破了这种沉默。
“还有一年半,再过一年就要去实习!”
“你们学校都是初中毕业考上去的哇?”
“也不是,有些高中没考上大学的,也去我们学校读中专!”
“哦,你看吧,石桥就这么大点地方,我们都走到头了!”
“那上头一定好耍吧?”广文指着石桥场镇最高处,那是一座小山,就在中学的背后。茂密的柏树郁郁葱葱,小鸟在林间叽叽喳喳呼唤着春天的到来。山顶有一棵光秃秃的枫树,枝桠向四处肆意疯长,老话里说那棵树已经“成精”了,五个成人才能把它环抱。
淑芬一阵脸红。那个紧挨着中学的小山她还真没去过,石桥中学的乖学生们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呢!只有那些成熟的高年级学生,男男女女偷偷摸摸耍朋友(谈恋爱)的才会去。“没去过!”
“走,爬上去耍哈儿!“
“不去了,没得啥子好耍的!”
“走嘛,你看,那么多人往上去呢!”广文并不知道内情,对那棵枫树充满了好奇,他也想找个人少的地方,送出他的礼物。
无奈的淑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莫不是这小子喜欢我吧?”
第七十六章 开学了
广文的礼物始终没有送出去,还引来一鼻子酸楚。
那是个漂亮的蝴蝶结头花,黑白相间的呢绒布料,像极了乡村油菜花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广文早就相好了这个小玩意儿,他无数次地想象淑芬这样如花的女子,头上停留着这样一只美丽的蝴蝶,那是一种多么迷人的画面呀?
不过头饰店的老板告诉他,这小东西并不便宜。广文把一个学期积攒下来的饭票换成钱,气喘吁吁地跑到头饰店买的时候,已经只有最后一个。
淑芬回到家里,和富顺哥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捂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淑菲和堂姐们回到杨家湾的时候,看到锅里的剩菜剩饭谁也没有动,爹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富顺哥的门紧闭着,自己卧室的门也紧闭着。莫名其妙的淑菲扒拉了几口饭,跑六叔家和淑香妹妹玩儿去了。
淑芬哭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又从被窝里起来,把那两本夹着金银花的日记本撕得稀巴烂,然后蹲在地上继续哭。
她怎么也没想到,淑华堂姐不仅抢了属于自己的工作,还抢走了属于自己的“小外公”……
在街上的时候,因为担心广文有什么图谋不轨,淑芬并没有去爬山。正当她准备转身往大街上走的时候,山上下来了两个人。
“何医生,你怎么在这里?”广文的声音又让她转过身来。可是,眼前的一幕,让她滚烫的脸上滑过了伤心、气愤和难以置信的泪珠。
何医生正拉着淑华的手,从山上走下来。看到淑芬转过身,才把手放开,淑华姐红着脸,腼腆地低着头,左手的几根手指头在右手手心乱攒。
“杨淑芬、王广文?你们……”何攀话没说完,淑芬已经哭着跑开了。
广文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看何医生和淑芬的堂姐,又转过去看看淑芬的背影,把右手里的蝴蝶结捏成了一团。
淑芬的哭声吸引了另一个屋里的富顺。这个刚刚抹干眼泪在写信的哥哥,听到同样伤心欲绝的抽泣。起身来到了妹妹的门前,轻轻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里面的哭声停顿了一下,“哪个?”
“淑芬,你怎么了?”富顺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下,故作镇定地问候道。
“没得事,哥……”
富顺回到屋里,继续给湘瑜写信。纸团已经揉了一地,每一张纸都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写了又涂,涂了又写。富顺实在模仿不出那些动人心弦的文字,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更何况,这一封信他该寄到哪里?干爹带回去的那些东西,能不能转给湘瑜?
“‘香鱼儿’……‘鱼香肉丝’……湘瑜,”富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呼。但他知道,这个让他心如刀绞的姑娘,绝对不再是他最好的“哥们儿”。他只想快点见到这个同样心碎的女孩,告诉她如果还能有机会,他愿意娶她为妻。
这一次,理性总算战胜了冲动。他没有不辞而别,想到这个破碎的家,想到桂英的娘,还有日夜操劳的养父母。
他再次捡起那些邹巴巴的信纸,一张一张抹得平平整整,又从干爹带回来的书里找到郑老师捎来的教案。他想和往常一样,妄图用知识冲淡生活的苦涩,但一切都是徒劳,那些原本充满魔力的公式和建筑图,此刻全部是湘瑜的简笔画。
夜幕降临,杨泽贵拐杖杵在地上的声音让两个孩子擦干眼泪,来到了堂屋里。
对他们家来说,正月是一年中唯一能吃晚餐的月份。石桥有很多穷苦的农民,早上干了活回来已是九、十点钟,做点早餐吃完到田地里去,下午四点多又回来做顿饭吃。一天两顿已经成了习惯。若是冬天夜长,孩子们半夜总是被饿醒。
本该香喷喷的晚饭变得索然无味,杨泽贵一个人夹着大年三十剩下的猪肝,独饮小半杯白酒,很是满足的样子。
淑芬娘发现两个孩子红肿的眼睛,在桌子底下用脚蹬了一下拝子。
杨泽贵抬起头,看到女人的眼色。他缓缓地放下杯子,给富顺夹了一块儿猪肝。这个一家之主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富顺、淑芬,你两姊妹吵架了?”
两个孩子低着头沉默着,碗里的饭一点没动。他们根本没法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看到父亲沉下了脸,他俩才一起拿起筷子,刨了点饭菜到嘴里。
“我不晓得哈!我都没和他们一路!”淑菲看到父亲又看着她,赶紧澄清。
到了晚上,淑芬继续在被窝里哭。淑菲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姐姐,这样的情形已经是第二次了。小妹干脆找来两张废纸,堵着耳朵睡觉了!
淑芬的梦彻底破碎了。她亲眼看何攀那双大手握住淑华姐的小手,淑华姐的笑容那么灿烂、那么满足、那么陶醉。那些本以为属于自己的幸福只是一场梦,那个俊朗的“小外公”,可以不顾医院的病人,和堂姐去爬山,可见堂姐对他已经很重要了。
并且,电站就在何攀家的下边,堂姐已经在那里呆了一年多了,可能他们已经好上很久了。还有,那天电站剪彩,这个本不喜欢热闹的医生居然也去了,他一定是为了去看穿着红袄子的堂姐。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被傻傻地蒙在鼓里。以为自己再大一点就可以鼓起勇气冲破桎梏,以为那个迷人的微笑只会留给自己,以为可以在他穿起白大褂的时候为他擦拭汗滴……
相比之下,富顺却要幸福得多。至少他喜欢的人也喜欢着他,哪怕是曾经喜欢,那也比妹妹的幻想日记要真实得多。可这一点他并不知道,同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实在想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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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芬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个月,直到屋后的梨树花开,直到聂仁昊带着上百株梨苗到来。
富顺也心不在焉地牵着小黄牛耕种旱地。他也开始学着用圆珠笔画简笔画,他总想把自己在杨家湾的劳作也绘成那样一本图集,告诉“香鱼儿”自己的点点滴滴。他也在期盼着湘瑜的回信,因为他已经主动发出邀请,让湘瑜暑假的时候来这里。
湘瑜很快就从三亚回到了江云。在收到富顺那封回应爱意的来信之前,先收到了刘大叔带回去的那封罗里吧嗦的“清单”,对照“清单”,湘瑜接过半背篓土特产,把刘大叔请进屋里。
湘瑜心花怒放,中午就嚷着让妈妈做了一顿腊肉。她并不知道自己那本文采飞扬的“连环画”,在富顺的心里荡起了怎样的波澜。丢下碗筷,她又回到书房在那本绘了半本的作业本上画开了。她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治愈自己,并且相信,总有一天,“傻小子”会回到“假小子”的身边——何况他根本就没有走远。
很快就开学了,湘瑜期待广文能从石桥再带回一封信。没想到王广文两手空空地就到了学校,话也懒得和湘瑜说上两句。
“王广文,你到底见到‘天才’没有呀?”
“见了!”广文淡淡地说道。他还是初三那天见过一次,后来给他带过去书的时候,等到天快黑了也没见到富顺和淑芬,书都是放在乡政府那里的。
“你把信给他了吗?”
“给了!”
“他啥子反应?”
“没得啥子反应!”
“啥?”
“没得啥子反应!!!”广文又想起了他站在石桥上看到的淑芬,心里隐隐作痛,他已经明显感觉到淑芬喜欢的是那个何医生。不过他并没有打算放弃,那个何医生不是已经有相好了吗?
“你也是个骗子!”湘瑜没好气地把拳头砸在广文肩膀上,疼得他皱了一下眉头。
“李湘瑜,你是不是喜欢刘富顺?”
湘瑜正准备走开,听到这个问题又回过头来。“你偷看信了?”
“啥子信?哦,我才没那么卑鄙!”
“喜欢又咋个嘛,又不关你的事。对了,你是学生会的,你不会这个都管吧?”
“我吃多了才会管!我是想告诉你,喜欢就别让他跑了,在我们农村,没得啥子《婚姻法》,十六七岁结婚的多得很!”
“‘天才’要结婚?”
“算了,农村的女娃娃也看不上他,闷葫芦一个,用我们那里的话说就是‘哈戳戳’的,傻子才看得上!”
“你说老娘是傻子?!”那个重重的拳头再次落在同一个地方,广文差点叫出了声。
“我不是说你,在我们农村,要耍朋友要唱山歌,要会耍嘴皮子,你看他嘛,啥都不会。在城里还吃得香!”
“所以说你们农村人土嘛!嘿,对了,不是说他们村里那个杨桂英喜欢她得很吗?”这是湘瑜在码头上听来的谣言,有时候还会为这个根本没见过的农村姑娘醋意大发。
“杨桂英?我们见都没见过。我说真的呢,其实‘天才’这个人真不错,又孝顺又能干,我看他也喜欢你呢!”
“真的呀?”湘瑜听到这个结论终于眉开眼笑了,“说一下,你从哪里看出来他喜欢我的?”
“那天你的信我给他之后,我看他都快哭了,又不去逛街,我和他妹妹……”
“你不是说他没得反应吗?”这回湘瑜刚举起拳头,广文就躲开了。
“我这不是又回忆了一下吗?”
“嗯,让他哭,哭个够,哭够了再来找我!”湘瑜的眼泪也快掉了出来,突然就跟想起什么似的,大声道:“你和他妹妹?哈哈,我就说你不对头,我都看到你去寄信给啥子淑芬了,哈哈……”
第七十七章 白梨花
时光的脚步总是那么规律,它不会顾及你承受了多少痛苦,也不会管你享受了多少欢乐。它自顾自地往前跑去,谁也不知道它何时才会疲惫,何时才会老去?
可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光老人,他就这样无情地看着你哭,看着你笑,看着皱纹爬上你的额头,看着伤病折磨你的身体,看着你闭上眼睛,看着你被尘土湮没……而他,在下一世轮回,等你!
王树珍老人和她的时光老人一起离开了,安详地躺在山洞里。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苦,这是丈夫离世十多年来她的第一次微笑。也许,离开对她来说是最好的解脱。再也不是那个骂街的王婆,再也不是那个睁着眼睛的瞎子。
对她来说,唯一的遗憾就是始终都没有见过孙孙一眼。自从过了新年,老太太再没提出过要去岔河看孙子的要求,因为她知道,那咳出血的齁病,还有已经迈不开的脚步,连山都下不了了,更别说去那么远的地方。
何医生的义诊根本无济于事。因为就算是有人看着她,她也不会吃下一粒药,更别说她独自一人的时候。
终于,在这初夏的大山里,她微笑着离开了!为了让自己走得更加从容,她吃掉了半瓶去痛片,换上了一身很少穿的青衣裳。没有留下一句话,去往了另一个不再会有伤痛的世界……
杨泽华组织村委会按照“五保户”的规格把老人掩埋。唯一披麻戴孝的只有富顺,他说这块儿孝布,是替桂英姐戴的。墓地不在别处,就在那山腰的山洞里。一具匆匆打出来的棺椁代替了她的木床;一声**的轰响,老太太从此与青山长眠。
富顺把老太太生前的财产整理了一下,不多不少,刚好两千四百四十四块。这里头有两千块钱是谢家赔偿的,其余的是她做“神婆”的时候攒的,还有刘永翰拿的。
所有人都以为杨拝子会把这钱独吞了。可是富顺和养父一家商量之后,把所有的钱都送到了岔河,找到那个另嫁他人妇的李秀莲,钱全部给了“小狗儿”。至于后来怎么样,富顺觉得,他已经问心无愧了!
杨泽贵和二哥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猫儿山腰的那一排山洞。但愿从此以后,那里再不会有人去住!而对面杨桂勇修建的那座不到两年的瓦房,怕也很快会在风雨中倒塌。
“哎,人活一辈子,啥子最重要?”杨泽贵问二哥。
“老四呀,我晓得你想说啥子!有个成器又孝顺的娃儿最重要,到我们闭眼睛的那一天,有个人在床前养老送终,比啥子都强啊!”二哥把刚刚卷好的叶子烟递给四弟,又抓出一把烟叶掐成小截。
“淑华的婚事怎么样了?”
“哎……”杨泽华把烟卷放进烟斗里,“怕是成不了,何家不答应娃娃来上门呀!”
“其实也不一定要上门,还有淑芸嘛!我现在是想通了,只要娃娃叫我一声爹,上不上门又有啥子关系哦!”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心里还是不安逸。不晓得我们老了咋个办哟?现在还能撑着腰板下地做活路,到时候恐怕连个端茶递水的都没得!”
“活一天是一天吧!”杨泽贵看着自己的断腿和拐杖,用这句感概结束了兄弟间的谈话。
那些青涩的果子,还有嫩黄的梨叶,似乎并没有掩饰淑芬的悲伤。她几乎每天都会去果园里,用筷子夹掉那些可恶的青虫,把心里的秘密告诉枝繁叶茂的梨树。
另一片梨苗也已经长出了嫩叶。那是富顺的提议,用上百棵梨苗保住了桂英姐家的自留地。桂英娘去世之后,其他田地都被重新分配给社员们,可这一块儿,村里说杨桂英还在,给她留着。
淑芬的另一个烦恼是王广文。这个因为富顺哥认识的读书人,不去喜欢城里那些花花绿绿的世界,偏偏爱上了她这个小村姑。淑芬已经接到来自江云的第四封信了。执着的王广文,居然大胆地表达了爱意,甚至许诺毕业之后来到杨家湾做农民,建立一个瓜果遍地的世外桃源。
淑芬拿到第四封信的时候看都没看,在梨园里把它撕得稀巴烂。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可是她不需要王广文的可怜,更不需要这些看着就心痛的文字。
堂姐已经把何攀带到家里来了。曾经那个文质彬彬的“小外公”马上要成为别人的丈夫,她该怎么去称呼?“外公?”“姐夫?”天啊,那是自己曾经的恋人,至少他在自己心里住过好长时间。
“淑芬,你怎么又哭了?”富顺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见妹妹蹲在地上。
淑芬赶紧擦干眼泪转过身去。尽管兄妹已经非常亲密,但谁都不愿意让对方窥见自己的小秘密。
富顺以为是因为那封他从石桥带回的信。自从富顺回来之后,淑芬就很少去邮政拿信件了,倒是富顺逢集的时候必须去一趟。那几封来自江云的信都是富顺带给他的,富顺已经猜到是广文的写的,并且“察觉”了广文对妹妹的好意。
其实这个“察觉”主要是来自湘瑜。湘瑜在来信中提过广文对淑芬的好感。富顺也问过淑芬,淑芬倒是大方,干脆把广文的信都丢给他。富顺瞟了几行字,实在不好意思再看下去。看得出来,淑芬并不想和广文好。
“王广文又纠缠你了?这个龟儿子,真是个……真是个衣冠禽兽,我写封信去骂他!”
“不管人家的事!”
“那是做啥子了嘛?”
“没得啥子,你快去挑包谷苗吧,我去给你撬!”
淑芬往育玉米苗的自留地走去。富顺跟在后头,嘴里絮絮叨叨:“这个王广文,看不出来,还真不是个东西,晚上我就写信给湘瑜,让她去收拾一顿!”
湘瑜已经给富顺寄来第二本“连环画”了,这几乎成了富顺丰盛的“晚餐”。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百看不厌。
“这是天才给我带来的腊肉。哈哈,除了烟熏的味道,还有天才的味道。这个小傻子,给我的回信居然是一张细数土特产的清单,腊肉五斤,糍粑三斤,豆腐干二斤……”
“小傻子,你到底看到我给你的‘连环画’没有呀?光文说你哭了。哭吧,哭就哭个够,像我一样,眼泪哭干了就只剩下心痛了,这个时候,你才知道你想要的……”
“哈哈,天才终于给我回信了!啥叫有一点点想见到我?你小子怎么和个娘们儿似的,咱哥俩谁跟谁呀?我也有一点点想你哦……”
“叫你给我写的山歌,你这都是写的啥呀?一看就是东抄一句西凑一句的,来,姐姐给你唱个好听的山歌——哥哥在山里栽秧子,妹妹躲在屋里梳辫子,你问我一会儿要去做啥子?哈哈,我要出去看个傻小子!不就是山歌嘛,看到没得,我也会唱……”
“天才,你可不能负了你的名号!连‘电灯泡’都想你了,上课的时候遇到我们不会解的难题,总会说‘如果刘富顺在……’所以,你就算是再苦再累,都不能忘了学习。就连我现在都能轻轻松松做了图,你看到没,下边就是我设计的‘星球大厦’……”
“天才,暑假我不来杨家湾了,我也好想见到你呀!可是学校从二年级选出优秀的学生,提前半年也就是今年的七月份就去实习,实习的地方在美丽的海西市。这个机会非常难得,全校只有十个人,没想到我居然被选中了!据说,我们有可能都会分配到那个国际化大都市去工作。你会来找我吗……”
最后一幅图是一个画着很多高楼大厦的城市,和江云很像,只不过滚滚的长江,换成了浩瀚的海洋。富顺知道海西市,那是一个在中国的版图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方,也是很多年轻人放飞梦想的地方。
富顺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海洋,但是他并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海。湘瑜从三/亚回来,在信里告诉他海的宽广、海的蔚蓝、海的气魄。他是那样的向往,好想化作淑芬书里的海燕,到波澜壮阔的海面去翱翔。他还想,在海上去建一座雄伟的建筑,不是缥缈的海市蜃楼,而是美轮美奂的人间天堂。
请原谅这个青春年少的孩子,在早出晚归的操劳里、在日思夜想的爱情里、在挑灯夜读的勤奋里,几乎忘掉了亲爱的哥哥,忘掉了一开始那个准备长足跋涉的梦!
而这一次,湘瑜描绘的那个海洋,又让他拾起了那个梦的碎片。干爹好像也忘了帮忙找大哥的事,几次来信都没再提及。
富顺的脸上又掠过些许哀愁。啊,那些我爱的人,还有爱我的人,为什么总是在捉迷藏。哥哥和弟弟不见了,桂英姐不见了,现在连心爱的湘瑜也要去往遥远的海边!
富顺想:“我就一辈子守在这个山凹凹里吗?或许我会等来哥哥或者弟弟,但也会等来自己的白发苍苍,等到心爱的姑娘远走他乡。娶完全不喜欢我的淑芬妹妹,当然,我也并不喜欢她!”富顺的“喜欢”应该是“爱”吧!
那一天,春雷惊醒了癸亥年的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梨花身上。淑芬躲在竹林里,哭得梨花带雨,完全没有察觉富顺已经走到她身后。
富顺拍了拍她的肩膀,“淑芬,你最近怎么了?”
淑芬先是一惊,然后扑到富顺的怀里……
第七十八章 出嫁了
(猴年到,祝福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阖家欢乐,大吉大利!)
“你会娶我吗?”淑芬哭着看着这个前年还和她个头差不多,今年已经高出一大截的富顺哥。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面对淑芬妹妹的投怀送抱,富顺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清楚,妹妹一定遇到了伤心事,她只想借用一下哥哥的胸膛。
“你回答我!”淑芬抬起头,期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富顺的双手不知道怎么放置,极不自在地垂在双腿外测。这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如果没有湘瑜,他一定会爽快地答应,这不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吗?
“淑芬,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难受的就说出来,谁欺负你了?”
“我问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淑芬突然推开了富顺,抱着一棵青竹哭泣。雨水已经凝集在竹梢,一晃就下起了一整小雨。“我就那么丑吗?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愿意!”
“不是,淑芬……”富顺走过去,把手放在淑芬的肩上,他多希望帮妹妹分担一点痛苦,“你很漂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到底是谁欺负你了?”
“那我嫁给你吧?”
富顺放在妹妹肩上的手颤抖了一下,并且迅速地从她身上拿开。“淑芬……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我们还这么小!”
“可是娘要把我嫁给你!”淑芬已经哭得没有声音了,嘶哑的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的抽泣,她紧紧地抓住竹竿,慢慢地蹲到已经被打湿的落叶上。
“先回家吧,淑芬,雨下大了!你别去想那些,娘又不是不讲道理,她都没问我们的意见,先回家好不好?”
“我不想回去,你去告诉娘啊,去呀,你说你不想娶我,不愿意娶我!”淑芬拉着富顺的裤腿,眨着热泪的眼睛可怜地祈求着。
富顺把妹妹扶起来,拉着她就往家里走。
雨越来越大,春雷夹着闪电在天空怒吼,路边的小草在攒着劲儿冲破地壳。
富顺和养母的谈话以无果告终。因为那个操劳的女人听到这个消息,只是一个劲的哭,哭得富顺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
富顺放下“连环画”,提起笔给湘瑜写了一封长信。在湘瑜的熏陶下,借助工具书和长期的词汇积累,尽管富顺的这封“情书”依旧青涩,但已经进步了很多——
“湘湘(这是湘瑜要求富顺必须这样称呼,当然富顺也习惯了这样称呼):
“你的来信和画画本我已经收到,非常谢谢你对我的恩情。和上回一样,我又哭了。但这次的眼泪是辛(幸)福的,我想你也一定能够感受得到。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郑老师和广文带来的书我也看完了。虽然还有很多地方不懂,不过我还是把你寄来的期中试卷做了一遍,你给郑老师,麻烦她请老师批改一下。我对自己很严格的,绝对卡着时间,没有作敝(弊)。说起广文,我还想和你说件事情,就是那回你说的广文喜欢我妹妹,我不晓得广文是想做什么,一直给我妹妹写信。反正我妹妹见到一次他写的信就冒火一次,今天看都没看就撕碎了。其实我是看不惯欺负女孩子的,你找个时间问一下他,你就和他说,他再缠着我妹妹,我们就收拾他。
“湘湘,我们家的秧子已经栽完了,我这几天在栽玉米。说实话,我不喜欢种地,但是又没有办法,我爹和娘身体都不好,尤其是我爹,我和你说过,他只有一个脚,走路都不方便。但是他也很凶(厉害),一个脚还在挖地、打窝、挑粪。在我心里,我是舍不得他们的。我有时候会想,你干脆来我家这里算了,牛郎和侄女不也是在一起耕田种地吗?但是我又觉得不行,因为我自己都不喜欢的事情,你一定也不喜欢。倒不是因为苦和累,而是我们该有更大的追求,哪怕是去建筑工地上,我宁愿和水泥钢金(筋)打交道,也不愿和这些田土打交道。你一定也是一样!
“你抽个时间去趟我干爹那里,就是我以前住的那个大宿舍,角角上有一堆石头,你帮我看看塔(塌)掉没有,我走的时候码了个好玩儿的异形建筑,我干爹说一直都没有垮。
“对了,湘湘,你在画里和信里都说下半年要去海西市实习了。没关系的,你去吧,那是个大地方,你署(暑)假来不了杨家湾我也不会怪你。我相信只要书信能到的地方,我们的感情就能够到达,我们都还小,现在还应该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只有理想实现了才会有婚姻。我干爹经常我和说的一个词语叫做‘奋斗’,我以前不晓得什么意思,现在我晓得了,就是给自己定一个目标,然后为了那个目标去努力。你从卫校转到建校来,一定也有自己的目标。我们能够成为同学,并且成为好朋友,就说明我们有共同的理想,我们一定要为这个理想而奋斗。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了解我。我们生产队的人都笑话我,觉得我是个傻子,明明自己在外头认了个干爹,又能够读书,还跑回来。但是他们说的‘傻子’,和你叫我‘傻小子’决(绝)对不一样。还有人认为我是要倒插门,我回来是为了和我妹妹结婚,其实我不会,我妹妹也不会。但是只有你晓得我心里的想法,我只会努力地成为一个你那样的人,可以在城市里靠技术立足的人。
“湘湘,你一定要相信我,等到我妹妹找到合意的人,或者我姐夫从牵(牢)里放出来,我就会离开这里。但是他们还是我的亲人,你说得对,只要我挣到钱了,我可以用钱来补偿他们,让他们少吃点苦,这比我在这里干活要强得多。
“你也要好好学习,我已经写得很多了,下次再写吧!你放心,不管你去三亚还是海西,我都会来找你,我现在还配不上你,但是我不会看不起自己,我会努力奋斗。
“我要睡觉了,我会想你的,湘湘,再次谢谢你的画,就算去了海西,你也要记得画下去,我也会一直真(珍)藏。
“刘富顺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二日。”
富顺每次写信,比看书的时候还全神贯注。要知道他寄信的对象可是江云建校的才女,两届江云大中专院校“征文大赛”都获奖了呢!
这封长长的信足足写了四个小时,手边的《新华字典》被翻了一遍又一遍,信签纸也写了四页半。写完之后,富顺还反复地阅读了一遍,生怕有什么错别字或者语序不通的地方。偶尔找到几处错字,他又用裁小的白纸和米汤贴住,再改正过来,这才将信纸规整地叠起来,准备赶场的时候寄出去。
堂姐和何攀的婚期已经定了。二伯终于想通,不再要求何攀入赘,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二女儿淑芸身上。
淑芬希望在劳作中忘掉痛苦。她拉着富顺,把田里的秧子薅了一遍又一遍,把房前屋后的瓜果和父亲的烟叶灌溉了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和桂英家所有的地里都栽上红薯,所有的玉米底下都种上豇豆……
到了夏天,见不到太阳的时候他们在山上砍柴、掰玉米,太阳出来的时候在家划柴、刨玉米;她央求着二伯把桂英姐的那一份桑蚕也分给了它,没有了蚕房她就又把堂屋做成的蚕房;黄梨已经长出一堆堆沉甸甸的果实,每个逢场天运到街上售卖,三四百斤黄梨换了比一季蚕茧还多的钱。
到了秋天,两个孩子硬是收回了上千斤水稻,还有几百斤南瓜;小黄牛已经完全长成了老黄牛的模样,三头猪仔也变成了大肥猪……
不过两个孩子的手已经满是伤口,稚嫩的手掌长出了老茧,黝黑的皮肤就像涂上了一层黄油。老两口看着孩子的辛苦,除了同样拼命埋头苦干,就只能偷偷抹泪。
谁也想象不到这种愤怒,变成劳动的力量会转化出多大的能量。两个十六岁的孩子,把这个原本破落的家,变成了种粮大户、水果大户。并且另一片即将挂果的梨苗,也在向他们招手。
淑芬终于在劳动中冲淡了痛苦,直到初冬的到来,她还没来得及收获地里的红薯,堂姐和何攀的婚期却如约而至……
和其他农村人的习俗一样,在经历了看人户、会面、下期书、订婚之后,那一年的冬天,淑华嫁到了谢家。
他们结婚的那几天,淑芬的心再次被刀割了一次。她眼睁睁地看着何攀从二娘的手中牵过堂姐的手,走向了属于他们的幸福人生路。淑芬的心里又开始波澜起伏,这个伤心的孩子,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她多希望“小外公”再回一次头,再看看这个挂着泪珠的人儿呀!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舍不得亲爱的堂姐,没有人知道那眼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富顺却异常的激动,他多想尽快成为那个幸福的新郎,在所有人的祝福里,牵起爱人的手,开始人生新的旅程。
想到这些,富顺又开始心神不安起来。湘瑜已经去海西三个月了,她还一封信也没有寄来,而富顺的信也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第七十九章 梦醒了(一)
上帝总是喜欢和人类开玩笑,把一切本来简单的关系弄得错综复杂,谁也不知道下一秒的设定是什么。在你欢乐的时候,他可能会让你喜极而泣,也可能会让你乐极生悲;在你悲伤的时候,他可能会让你雪上加霜,也可能给你意外惊喜。
淑芬和富顺的“包办婚姻”在你杨家湾已经人尽皆知,谁都在羡慕杨泽贵的先见之明。可是各家那本难念的经只有自家清楚。
淑芬和父母大吵了一架,跑到谢家坝的大姐家一直都没有回来。小海棠甜甜地叫着“二姨”,让她暂时忘了家中的烦心事。
富顺因为湘瑜的突然消失,成天闷闷不乐,“少年维特的烦恼”使他顾不上和爹娘争辩什么。干爹去过湘瑜的家里,可她家一直大门紧锁;广文来信说,湘瑜确实去了海西实习。
杨泽贵两口子也心乱如麻。两个主要劳动力,一个关在屋子里不出门,一个跑到谢家坝不回家。还好是农闲,家里的大小事儿两口子也能勉强糊弄走。
连懂事的淑菲都感觉得到,这个经济条件稍微好起来的家庭,亲人们的心情并没有跟着好起来。在小淑菲看来,富顺哥根本配不上二姐。
到了晚上,两口子又操心起娃娃的婚姻大事,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她娘,要我说你也不能这么逼他们。尤其是淑芬,她又是个急性子!何况他们都还小!”杨泽贵坐起来披上衣服,把灯拉开。
“我哪里逼她嘛,我只是问一下她!这个事情几年前就定了的,现在他们都大了,也该和他们说了!”
“娃娃不愿意,我们总不能强逼着他们结婚吧?你和我那阵都还要看个人户、会个面呢!”
“那能一样?两个娃儿一起长大,啷个会不愿意结婚吗?”
“你这个人就是……你能不能想开点,又不是非得这个方法才能把娃娃留住。富娃子始终还是叫我们一声爹娘不是,跑了都又回来,就是不晓得你一天慌啥子?”
“我慌啥子?你以为你留得住?我跟你说,早晚你是一个都留不住!”
“你也别说气话!等他们自己再想想,老大肯定也会劝一下二姑娘,我估计富娃子应该没得啥子意见。你看淑芬走了,他一天也高兴不起来。”
“是呀,归根结底还是在淑芬那里。哎,要真是结了婚有了娃娃了,她也就没得啥子了!”
杨泽贵没有答话,烧了一锅叶子烟之后,关灯躺了下来。
窗外的月光冷峻地照着大地,初冬的寒意悄悄来袭,在屋顶的青瓦铺上一层白霜。
等到小海棠睡着的时候,淑芬的烦心事又涌上心头。她钻进被子里,抱着大姐痛哭起来。“姐,我该咋个办?”
“淑芬,姐没读啥子书,也不晓得该哪门劝你。但是在姐看来,富顺也没得啥子不好的!”淑芳看了看熟睡的海棠,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没说他不好,是我们相互都不喜欢,我们都没有打算把自己的一辈子给对方。”
“有啥子喜欢不喜欢的!你说我和你姐夫,哪个喜欢哪个?结婚的时候才认识没得几个月,生了娃儿他就开始发脾气,有时候还打我。可是当我晓得他杀了人,以为他要去抵命的时候,我看着小海棠,觉得娃儿不能没有爹呀!他去坐牢了,好多人都喊我离婚、改嫁,这生产队也有好多坏男人来招惹我,可是我觉得我不能对不起他,不能对不起娃儿。哎,把眼泪吞到肚子里,等呗!又不是十年二十年。”淑芳从床头拿出两个装满了玉米粒的铁盒子,“你看,我就这么数着,这个盒子的包谷颗颗越来越少,数完了他不就回来了嘛!可是哪个又晓得他还会不会打我?女人就是这样子,只有迈出了那一步,你才晓得他的好!”
淑芳说完,又从盒子里拿出一粒玉米,放进另一个盒子里!
淑芬满脸泪水地望着姐姐,拿过一个盒子细数着姐姐每一个难熬的日子。她好想说姐姐傻,可是谁又会去责备善良和忠贞呢?“姐姐,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不苦呀,”淑芳流着泪笑了笑,又看看梦笑的小海棠,“有她我觉得一点都不苦。她婆婆说要带她睡,我都不愿意。”
淑芳去摇篮边给海棠拉了拉被子,又回到被窝里。“淑芬,只有当了娘才晓得当娘的不容易,其实娘比起我来要更辛苦。她生了六个娃娃,三个没了,还有两个是儿子。那时候爹根本没时间顾这个家,一天到晚的到处开会、记账,忙得扑趴喧天,到头来啥也没得到。娘既要到生产队去挣工分,拉扯我们几个,还要把家里那点自留地种出来。
“娘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娘生了你还没满月就又去下田,她把你放背篓里丢在田坎上,让我看着你。结果我起去解个手,不晓得哪里跑来个野狗,叼起你就跑。娘吓坏了,丢掉秧子就去撵,还好社员们多,狗吓得把你丢地里就跑了,娘冲过去抱起你就哭啊!我还挨了一顿打。从那以后,娘去哪里都背着你,连在田里栽秧子也把你捆在胸前。
“在你下边有个弟弟,也没活成。后来又有了淑菲,可淑菲刚一落地,爹的腿就被砸断了。爹因为截止,也不能再生娃娃了。你想想,娘的日子并不比我好过,我对你姐夫还有个盼头。娘对爹,那就只有一辈子心甘情愿的守护了。我们这几个娃娃呀,也就成了她剩下的盼头了。
“后来富顺又来了我们家,这日子就过得更苦了。说实话,娘真的偏袒你,对我和淑菲,她动不动就是黄荆条;对你,她连骂一声都舍不得。爹想要富顺读书,可是咱们家只供得起一个呀!本来一直对爹言听计从的娘,硬是把富顺留在家里做活路,让你继续读书。要不是包产到户,你也不会回来做活路的。这些都不摆了,我对娘也没有任何怨言。
“淑芬呀,等你再过几年就晓得了,其实女人一辈子,不会围着男人转,而是围着娃娃转。生娃娃的苦只有我们自己晓得,娘生了五个呀!算上富顺,她也拉扯了四个……”淑芳用被角擦干泪水,伸手去拉着妹妹的手。
淑芬把姐姐讲的这些,连同脑海里的回忆连在一起,泪水已经打湿了棉被。
是啊,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就是母亲!
“淑芬,其实娘说要把你嫁给富顺。说白了还不是为了留住你,你也晓得,他们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像几个叔叔伯伯,都没有儿子,哪家都会留个最中意的女儿在身边,招个女婿上门当儿子。爹是眼光长远,把富顺当亲儿子带,这么多年的感情,总比重新去招一个强。尤其是现在搞这个包产到户,有儿子的都不愿意送出去上门,不仅丢了脸,还会丢了土地。
“我们家也一样。你想想,爹能把富顺和你都就在身边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你们结婚。否则招不到上门的,你就只有嫁出去。富顺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现在能留住他的也只有你!”
“姐,那我一直不嫁行不行呀?”
“傻二妹,等你再过两年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看看这十里八乡的,只有光棍老死的男人,没有不嫁的女人!”
“可是……”
“好了,淑芬,鸡都叫了,睡了哈!明天我和你回去,小海棠这几天都念叨外婆外公呢,我带她回去住几天。”
姐姐的话让淑芬一夜没睡着。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呀,她早就学会了取舍,她不能让这个有了起色的家再一次沉沦下去!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慢慢地忘掉不该喜欢的人,改变富顺哥的想法。
请原谅当时大巴山深处的这种愚昧,这种情形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农村并不在少数。很多家庭破落又找不到媳妇的男人,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去解决成家的问题,他们移姓入赘,包括自己的孩子也会跟着母亲姓。但这些并没有影响他们生活的热情,很多上门女婿靠着勤劳的双手,在农村打好的形势下,振兴了一个家族。
刘富顺的大哥——孙富强就是其中一个……
是啊,这个曾经的“学习红宝书积极分子”早已是五龙乡孙家的上门女婿。富顺那个关于城市、关于长江、关于大海的梦该醒了!醒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背道而驰。其实,梦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在养父把这个消息告诉富顺的时候,他并没有热泪盈眶,也没有该有的心潮澎湃。相反,他还不想见大哥和弟弟,甚至有些恨大哥!
富顺坐在椅子上,泪水打湿了手中的报纸。他觉得上天给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因为这个玩笑,她把桂英姐带到江云,然后消失不见;因为这个玩笑,他得到一份青涩的爱情,随即又杳无音讯;因为这个玩笑,他认识了干爹却又弃他而去……那些消失的人本不该消失,那些认识的人本不该认识,那些开心的事并不值得开心,那些悲伤的情也本不该悲伤!
他该怎么去见自己至亲的人?
责备大哥的无能和无情?既然血脉还在,可现在的三兄弟,连个真正的家都没了!既然他们离得并不远,可父母的坟前,连兄弟的一点纸钱灰他都没看见!
还是怪罪自己曾经的无悔和无知?明明只是个梦,却头也不回地去追;明明回过头,偏偏又舍近求远!
第八十章 梦醒了(二)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的《嘉南日报》,作了一篇题为《“外来户”成了“万元户”》的专栏报道。记者这样写道——
十分凑巧,我们一出嘉苍县五龙乡政府的大门,就碰上了党委书记给我们介绍的那位从“外来户”变为万元户的孙富强。他着一身浅灰色涤纶西服,骑着一辆国产重型摩托车来乡政府办事。要不是有人介绍,真看不出他是一位经历过不少坎坷的普通农民。
孙富强邀我们去他家作客。我们同乡党委书记乘车尾随于他的摩托车之后,在嘉陵江支流的荫夹道上朝西左拐右转,穿过果实累累的橘子园、绿油油的麦田,进了孙家沟村的新居民点。我们跟着孙富强进入一个小院,白墙青瓦的三合院新房十分耀眼。一进房内,我们不禁同声惊呼起来,真漂亮!宽敞的客厅和卧室里有沙发、电视柜、梳妆台、大衣柜、电视机、收录机。谁能想到这家的主人几年前还是个四处流浪、缺衣少食的人。
孙富强今年才二十三岁,带着弟弟从石桥乡逃难到这里,是位精明干练的农民。公社化以后,他也是老家队上的劳动好手,因为父亲早逝,他一个人带着弟弟,不仅要上山干活,还要给生产队做木工,还被选为“先进分子”。他憧憬用自己的力气换回幸福日子。然而事与愿违。他辛苦一年,却解决不了一家人的温饱问题。长了,他便对这种不创造价值的劳动厌烦起来。1976年的一天,他带着弟弟,背着他那些破旧的木匠工具,从老家到了孙家沟,做了孙家沟的上门女婿。结婚不久,孙老汉就和孙富强分了家,准备让娃娃们自己闯荡一番。
1979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跨越了“蜀道难”,吹到了大巴山。不久,穷了多年的孙家沟大队开始改变“大锅饭”的办法,实行“五定一奖”责任制。热心的孙富强不仅劳动冲在前头,还发挥自己的木匠手艺,给各家各户制作农具、家具。这时社员对这个“外来户”孙富强也刮目相看了,大家选他当了组长。年终分配时,孙富强这个组一个劳动日值达到二元三角。组员们非常高兴,都称赞孙富强有本领。这年孙富强和媳妇除还清队上四百元欠款外,还分得现金二百多元。他买了一头大水牛,又置办齐了做手艺的新家当,开始走上致富的道路。他农忙的时候赶着水牛耕田犁地,农闲的时候加工家具卖给农民们。不论炎暑寒冬,他都是一样的勤劳。
1980年他收入达到四千元,他到地区买了电动工具,媳妇也跟着学会了给家具上漆,两口子在村里办起了家具厂。前两年孙富强盖了这院新房,建立了一个舒适的家。连辍学的弟弟也重新背起了书包上学堂。1983年他一家收入一万一千元,成了五龙乡第一个万元户。今年2月,孙富强受到了乡里的表彰。
说话间,女主人孙玉梅端来糖果、瓜子和糕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给我们端茶倒水。大家都为他们这苦尽甜来的生活高兴。乡党委书记孙耿庭幽默地说:“你们这日子同糖一样甜,该赶紧生个胖娃娃了吧!”孙玉梅脸红地摸摸肚子,说:“过去是穷得没得吃,娃娃都不敢生,现在呀,已经怀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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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顺捏着这份沉甸甸的《嘉南日报》,浑身都在颤抖着。报纸上油印的黑字历历在目,右下角照片上那张笑开了花的脸尽管已经成熟了很多,但那明显就是大哥的轮廓。
富顺愤怒地把报纸扔在桌子上,一点也不为这个“孙富强”高兴。他怎么也没想到,大哥就在离石桥不到百里的五龙乡,不但卖了祖宗的房子,而且改了祖宗赐的姓氏,叫啥子“孙富强”,难倒弟弟也要叫“孙富家”?难怪他们没到爹娘的坟前磕头,这样卖姓求荣的混蛋哪有脸回去?
“富娃儿,爹有个话问你呢?”杨泽贵推开富顺的门,拿起桌子上的报纸。
“爹,我去挑水!”
“等一下。富娃儿,你看你哥现在也出息了,你不是一直找他吗?这下报纸帮你找到了,我和你娘商量呢,你还是去五龙看一下他呢?还有你弟!”
“我不去!这么多年,他们明晓得我在这里,也没来找过我!”
“富娃儿,爹不该瞒你的,其实……其实前年你不在的时候你大哥来找过你!”
“啥子?爹,你们咋个一直没和我说过?”
“你回来也一大堆事情,我们也搞忘记了。”
富顺气急败坏,又不敢冲爹发火,起身来到淑芬的屋里,推门就进去了。
“我哥去年来过?”富顺问妹妹,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为什么妹妹没在信里提起过?
淑芬正在看书,被富顺吓得书都掉到了地上。“来……来过……”
“哎呀,你们……”
“你听我说,哥,当时你在江云上学,你又那么坚信你的那个梦,我想你好好读书,读了书就去外边更大的世界。我晓得,支撑你的就只有那个梦。”
心烦意乱的富顺看着楚楚可人的淑芬,开始自责起刚刚的冲动。“淑芬,对不起,我也是毛焦火辣,你说我该咋办?”
“也怪我,你回来了没听你再说起过,我也把那个事情忘了。他是前年腊月来的,还丢了两百块钱,不过爹都没要。爹还和他说,你在读书,将来也不一定回来。我看你大哥失落地走了,后来也没有再来过。”
“我弟弟来没有?”
“没,就他一个人。”
“你看那个报纸没得?”
“看了,是我先看到的,我看那个相片像,后来我去问爹,爹说就是你大哥!”
“你说上门就非得改姓?”
“改不改那也只是个姓氏而已,他骨子里还不是流的你们刘家的血?”
“我们刘家没得他这么个叛徒!不行,我得去把我弟弟带走,不能让我弟也跟着改姓!”
“可是……”
“我晓得,我弟来了要多一个人吃饭,你们不收留算了,我回烂泥沟,我们本来就是那里人,我不信回去他们还不给上户口,不给分土地?”
富顺说完就往外跑。他的这些话都被杨拝子听见了。“富娃子,你给我站到!”
杨泽贵洪亮的呵斥让富顺呆在了原地,眼泪不住地流。也许是条件反射,曾经的多少次,就是这样的怒吼,阻止了他离开杨家湾。但他感激过去的那些怒吼,否则他早就流浪街头甚至冻死在野外了。
这一次,他并没有畏惧,但他依然回过了头,擦干眼泪说道:“爹,我去看看我弟。”
“是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我……”
“如果是,你就去吧!”
“爹……”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呀?啊?你给我回来,你去接你弟?你现在的经济条件能跟你哥比吗?你接走你弟,让他跟你回烂泥沟种田?不读书?再说,你就确定弟弟能跟你走?”
“那也不能卖了祖宗的姓!”
“又在做啥子?”割草淑芬娘,老远就听见杨泽贵的声音,背着背篓就往回跑,“有啥子话不能好好说?两爷子吼啥子吼?”
淑芬娘冲着杨拝子就是一顿凶,然后又过去把富顺拉到堂屋里来。淑芬从卧室出来,母女俩看看富顺,又看看杨泽贵。
“富娃儿,我都听到了,因为大哥的事对不对?其实我都和你爹商量呢,长兄为父,你看你刘家的爹又不在了,你和淑芬的婚姻大事,那还不是要和你大哥商量呢?”
没想到这句话又惹来了其他三个人的怒目而视,“娘,你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淑芬娘根本就没理会又摔门进屋的淑芬,拉着富顺的手:“富娃儿,这样子,你给你大哥写封信,就说你回来了,喊他来石桥看你。要不要得?”
“娘,我不想见他!”
“你这娃娃,那年你跑不就是为了见他们吗?咋又不想见了?他爹,你写信,快去,明天赶场就寄走!”
“富娃儿,你娘说的有道理,让他们来这里比你去他们那里强,有啥子都好说,要不然那边你们成了外地人,万一姓孙的那家欺负你啷个办?”父亲一边补充,一边在墙缝里找纸笔,
富顺一时也没了主意,他倒不是怕欺负。而是这会儿冷静了,想清楚了,毕竟哥哥也算是有个家的人了,报纸上又说姓孙的嫂嫂怀了娃娃,再怎么说那肚子的娃娃从根子上也姓刘,跑过去难免会发脾气,万一把嫂子气着了也不好。喊哥哥带着弟弟来要更妥当一些。
富顺这才回到屋里写信去了。淑芬娘又去淑芬屋里劝慰淑芬半天。
这个操碎了心的母亲,自从淑芬从大姐家回来之后,格外的小心翼翼,生怕再把宝贝女儿气跑。并且,他听淑芳讲,二姑娘已经勉强答应和富顺成亲的事了……
第八十一章 炭火盆
一九八四年的农历有两个十月。寒气逼人的闰十月似乎要把寒冷翻个倍,杨家湾最低气温直逼零下十度,每天早上的地面、树梢和屋顶都是一层厚厚的白霜。
大哥带着富家来到杨家湾的这一天,正逢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天气也跟着节气的节拍,雪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下来,银装素裹的猫儿山安静地凝望着砚台山,一整凛冽的寒风吹过,大猫不禁打了个寒颤。
富顺穿着一件破棉袄,正在一担又一担地把牛粪挑到梨树下去施肥。白雪洒在棉袄上,就像破掉的补丁里钻出的棉絮。
正在编背篼的杨泽贵看到富强兄弟俩,赶紧起身招呼客人到堂屋坐下。这边从篾暖壶里倒出些热水来,那边喊淑芬娘把富顺叫回来。
“富娃儿,快点儿回来了,你大哥他们来了!”淑芬娘放下猪潲桶,朝屋后的梨园大声唤道。
曾经以为的坚强一下子被击溃。一担子牛粪好像成了千斤顶,压在肩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一个踉跄,富顺坐到了雪地里。
雪花继续飞扬,屁股下的寒气浸过棉裤,钻进了心窝子里,继而发酵成一阵酸楚,再汇成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泪水很快被冷却,似乎马上就要凝冻。
是啊,这个等待了八年的亲情,一下子就来到了身边。他想象过无数种兄弟重逢的情景,但每一次想象都是在谴责大哥的无情和无能。
富顺腾地站起身来,他实在难以忍受这冰冷的地面。他丢下粪桶,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家里走去。不管怎样,大哥带着弟弟冒着大雪,从一百多里外赶过来,总不能避而不见吧?
灶房的烟囱冒起了袅袅炊烟,停在烟囱周围瓦片上的雪花开始融化,舞动的精灵看到浓烟也绕开了脚步。
一百多米的距离,富顺差不多走了十分钟。他想,其实自己又什么资格去责备亲爱的大哥呢?那篇报道里的“万元户”,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能人呀!更何况,能人大哥还拉扯着弟弟上学;对于自己,他不也是按照父亲的意愿托付给了爹爹的莫逆之交吗?
“顺儿……”一个近乎陌生的声音穿过竹林,灌进了富顺的耳朵。啊,大哥,那是他一直找寻的亲人啊!
可是富顺并没有应声,甚至想要转过身去逃跑。雪浸湿了棉袄,模糊了眼睛,僵硬了双腿,也冻住了喉咙。
“顺儿……快过来……”穿着一身西装,带着大棉帽的大哥,看上去就像披着资本主义外套的地主。富家站在大哥旁边,两兄弟个头已将差不多高了。弟弟穿着一件皮夹克,领子上还有长长的绒毛。
富顺拉了拉掉了一颗扣子的破棉袄,把脑袋缩到脖子里去,低着头往屋里走去。
“到屋头坐!”富顺从大哥和弟弟身边走过的时候,冒出冷冰冰的一句话。他没有勇气去看这两个生活富足的亲人的眼睛,只想快点回到屋里,逃避这刺骨的寒风,逃避那冷风里的尴尬。
杨泽贵从床底下拿出些木炭,放在一个烂铁盆里,在堂屋生了火。富顺径直坐到火盆边的长板凳上,两只手伸到火上。
大哥摘下帽子,也把手伸了过来。魁梧的大哥和文弱的弟弟都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尤其是弟弟,如果是走在大街上,富顺只会认为他只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家儿,快叫二哥!”富强进到屋里,在富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示意弟弟靠着富顺坐下。
富家有些不情愿地坐下来——二哥衣服上的牛粪被火烤得臭气熏天。
也不怪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兄弟分离的那年,他才五岁;到了外乡,前几年跟着大哥吃尽了苦头;后来大哥开了家具厂,生活条件才算好转,大哥惯着弟弟,“阔气”的富家回到学校,成了霸气的孩子王。
“顺儿,你好瘦哦!”大哥给他递过一支过滤嘴香烟。
富顺摆摆手,有些轻蔑地笑了笑,又看了看身旁捂着鼻子的富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哥,是啊,比不得那般丰衣足食,怎么能不瘦呢?
“你们坐一下,我去看下饭熟了没。”富顺站起身来往厨房走去,板凳翘了起来,富家差点摔倒地上。
“大哥,你不是说二哥去大城市读书回来吗?为啥子这套蓑食(样子)?”富家往板凳中间挪了挪,悄悄地问大哥。
富强理了理衣领。“家儿,可能我们今天穿错衣服了!哎,我一直跟你说,当农民要有个当农民的样子,当学生就要有个当学生的样子!你二哥现在是农民,他穿啥子做啥子,你不能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听到没得?”
“那……”富家正要说话,富顺拿着个锑盆端出三个煮鸡蛋来。他递到富强和富家跟前,“吃鸡蛋,饭还没熟!”
“好!”富强拿起一个,开始剥了起来。
富顺从盆里拿出一个,送到富家手上。富家并没有接,学着二哥拒绝大哥香烟那样摆了摆手。富顺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红着脸把鸡蛋放在桌子上。
富顺又如坐针毡地坐到板凳上,面对这两个客人,他总得找点话题。“你们坐啥子车来的呢?”
“开摩托车,好冷哦!”
“车停哪里哟?我们这是山里头,开不进来呢!”
“街上!顺儿,我晓得你怨恨我,是,我干了些蠢事,房子卖了的钱你得没?”
富顺一听到卖房子,脸上青筋暴起,拳头捏起来又松开。“对,你为啥子把房子都卖了?”
富强叹了一口气,满脸都是懊悔和不情愿。“我那哈儿也是太听人家话了,人家喊我迁户口我就迁,喊我买房子我就卖了!”
“你回去过烂泥沟吗?”
“回去过!”
“没给爹娘上过坟吧?”
“前几年上,这几年没去。我把他们都供到我家神龛上了!”
“孙家的神龛子?”
刚刚吞进蛋黄的富强被噎得好半天才回过气,瞪着的大眼睛黯淡了下来。“顺儿,你都晓得了?”
“大哥,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富顺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吼了起来。“富家,你是不是也跟着姓孙了?”
“你这个人,姓孙姓刘又能咋个嘛?我姓刘,大哥也姓刘,你不是也姓刘吗?”弟弟突然发话,为垂头丧气的大哥抱不平。
“不要这么跟你二哥说话!”富强看着富家,有些愤怒了,“你跟着我,现在条件好了,你就忘了你二哥?别看他一身牛粪,那几年你和他一样,在烂泥沟捡狗粪呢!你要不跟着我,你屁都不是!”
富顺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在烂泥沟的那些往事。是啊,身边这个口齿伶俐的弟弟,那时候说话还舌头打卷儿,为了挣点公分,跟着自己满沟里捡狗粪。到了晚上,手脚也不洗,兄弟三个抱一块儿就睡着了!
“顺儿,是,外头人都叫我孙富强,我户口上确实也改了姓孙。可是富家没有,他姓刘。我骨子里也姓刘。爹生前和我说杨叔叔是个好人,过世的时候喊我把你过继到这里来,我舍不得,硬带着你撑了两年。那年子我也确实没办法,你们两弟兄都快被饿死了,我实在找不到出路,听人说五龙孙家再招上门女婿,我是脸都不要带着富家去上的门。而你呢,我就只好让你来这里了!到了孙家,我吃的啥子苦受的啥子罪就不说了,富家应该还记得!”
富强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我怕你不安心,前几年确实没来找过你。前年子我来,说你到江云读书去了!读书好呀,我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我想等你读完书,端了国家饭碗,总不得不认我们吧?到时候,你还得拉富家一把……”
富顺的眼里眨着泪花,把手放到低着头的富家的手背上。
淑芬已经端出饭菜来。富顺抹了一把泪,拉着富家,又招呼大哥往桌子边围。
饭菜非常简单,炒的白菜和菜心,唯一算得上荤菜的就是那盘少的可怜的炒鸡蛋啦!
吃过午饭已经快五点了。富强从兜里拿出厚厚的一沓“大团结”递给杨泽贵。“杨叔叔,这几年富顺给你添麻烦了。我也是这两年才熬出头,这钱你拿着,也是我们刘家的一点心意!他明年子该毕业了吧?这几年学费也够得你们为难了”
“大哥,我没读书了!我在江云那是旁听,不算读书!”富顺这才听明白,原来大哥一直以为富顺在上学,上次来的时候杨家人可能也没说明白。
杨泽贵把钱推了回去,“你这娃娃,又来了!看你兄弟这里吃苦受罪不是?你不是开家具厂吗?把你兄弟带过去呗!看有啥子活路做没得?”很明显,话里的后半句是玩笑话,这也是杨泽贵所担心的。但他断定,富顺是不会去的。
“杨叔叔,钱你一定要收着。家具厂那边没得问题,要看富顺愿不愿意和我去了!哎,还是该读书呀!”富强摇了摇头,把钱放在刚刚被淑芬抹干净的桌子上。
“爹,你拿着吧!他们现在也不缺钱!”富顺看着杨泽贵,又转过来对大哥说:“我不跟你去了,大哥,你好好带着富家吧!现在这里就是我家,你有时间就来耍!现在你骑车方便了,过完年你带着富家回烂泥沟上个坟吧!”
“嗯!”
富顺望着已经放晴的天空,皑皑的白雪延迟了夜幕的降临。富顺怎么也没有想到,兄弟相见竟然如此平淡。其实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是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富家,你要好好读书。我晓得你看不起二哥,一身破衣裳还满身粪臭。看不起就要摆脱农门呀,外边的城市确实太大太好太美了,你要攒劲读,读高中、读大学!我和大哥都沾你的光!爹娘的坟上都放光呢!”富顺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又拉着他到火盆边。
杨泽贵杵着拐杖,又从屋子里添了些木炭出来……
第八十二章 梦又来
湘瑜穿着花白的长裙,打着赤脚丫,奔跑在银色的沙滩上,一群美丽的海鸥在她身边萦绕,发出“咿呀儿……咿呀儿”的叫声。
不知什么时候,湘瑜的头发已经没过她的纤纤细腰,在身后左右跳动着。她舞动着如玉的手臂,脚丫在软绵绵的沙滩上留下一串可爱的脚印。
“湘湘……等等我!”一个男孩在身后呼唤着。
湘瑜并没有应答,只是一个劲地奔跑。那朵朵洁白的浪花,轻轻地抚摸着姑娘的脚丫;脚下的“海绵”,也在细数着姑娘青春的故事。
“湘湘,你慢点儿,好大的风!”尽管男孩已经筋疲力尽,但湘瑜却依旧不知疲倦地狂奔,就像那勇敢的海燕,自由地翱翔在辽阔的海面。
风越来越大,浪花变成了浪潮。一个猛子过来,湘瑜被卷进了大海的深渊里。
男孩发疯似地冲向湘瑜消失的地方。
“湘湘……‘香鱼儿’……‘鱼香肉丝’……你在哪里呀?你快给我出来,我一直找你,从江云到海西,你就这么躲着我?别闹了好不好?”男孩歇斯底里地嚎哭着,掀开凶猛的浪潮。
“你给我出来,湘湘,我还没娶你!你忘了信里说的话了吗?出来呀!”男孩已经彻底崩溃了,那双屋里的双手,在浪潮中划开了一条口子。涌来的海浪就像遇到磐石,自动地绕开这个挥泪如雨的男孩。
男孩坐下去,静静地沉到海底,潮水也跟着出现一个漩涡。他不仅没有被淹没,而且就像戴着“金钟罩”一样,眼看着蓝色的海水从头顶流过,甚至有鱼儿也绕开了他。
“湘湘,你在哪里?我是富顺,你的‘天才’,你的挚爱啊!湘湘……”
富顺终于抓住了湘瑜的手,啊,那只冰清玉洁的小手呀,轻轻地抚摸着富顺的脸庞,擦拭掉爱人的泪水。富顺想要伸手去摸,还没触及,湘瑜就化成了一汪清澈的冰水,很快便与海水混在一起,消失在他的指尖。
“顺儿……你醒醒,怎么了?”富强拉开床头的开关,双手在二弟的脸上抚摸。这张英俊而成熟的脸,和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如果他和三弟一样,哪怕是同父异母呢?那也该是我刘家的血脉呀!只可惜……他不过是在刘家借住了几年的一个孤儿,如果不是父亲的善良,还有父亲和杨叔叔的约定,或许他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不过,这个满怀赤诚的孩子,又怎么能让一个善良的人拒之千里呢?让富强羞愧的是父母坟前的祭拜,连这个和他们毫无血脉关系的“弟弟”都知道去怀念(尽管这一点富顺并不知道),而他却忘祖移宗……
“湘湘……”这个名字在一次在富顺的梦呓里响起,伴随着眼角的泪滴,富强已经猜出了十之**,哎,又是一个多情种!
“湘湘……”富顺拉着大哥的手,脸上的痛苦正在诉说他刚刚失去了爱人,在水与火的煎熬中挣扎。
富顺猛地惊坐起,朦胧中看到大哥的宽头大脸。“大哥……我……”
“顺儿,做恶梦了?”富强把弟弟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多么熟悉的轻抚呀,这才是那一年的大哥,这才是那个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家长”。
“嗯……没……大哥,你一直都没睡吗?”
“睡了!”富强拿过自己的外套,披在富顺身上,又给脚边的三弟盖好被子。“顺儿,有啥心事呢?”
“没……”富顺拉了拉西装的领子,把头靠在墙壁,“大哥,还记得那几年吗?我们就是这样睡着。那时候是你睡中间,我和家儿拿你的手臂当枕头……”
“记得呢!顺儿,大哥对不起你,让你在这里受罪了!”
“没有,大哥,我不怪你,是我自己傻,做了个梦就跑去找你们……”富顺把两年前的那个梦,还有这些年的经历都掏心窝子说给大哥听。他是那么专注,那么真诚,眼角的泪花在暗黄的灯光下泛出金色,他甚至不知道弟弟早就醒过来了,听着二哥的故事,也在悄悄地擦着眼泪。
富强抱着二弟,失声痛哭。连三弟也跟着坐起身来,紧紧地抓着二哥的手,把额头轻贴在富顺的额头上。比起富顺那些磨难和挫折,他们在农村里受的那些苦又算什么呢?
屋外的公鸡已经第二次打鸣了,屋后的竹林还在发出刺骨的呼啸。
“二哥,你刚刚少说了一个人吧?”富家突然破涕为笑,狡黠地看着富顺,又朝大哥递了个眼神。
“啥子人?”
“你想想,一个女孩子……”
“桂英姐?我不都说了吗?我为了找你们,把她带出去,人都找不到了!”
“不是……”
“好了,富家,莫和你二哥打趣。顺儿,你是不是没想要娶杨家的这个淑芬?”富强没想到不光自己听见了富顺的梦话,连富家也被睡梦里情绪激动的富顺吵醒了。
“大哥,咋个说呢,我说了你莫见气哈!”
“说嘛,只要你当我是你大哥,我肯定不得见气!”
“我不想上门!”富顺声音小了一些。
一旁的富家看看大哥,又转过头看着二哥点了点头。这个早熟的小家伙,可忘不了自己因为大哥是上门带来的委屈,后来给那些小混蛋们买了好多好吃的才摆平了那些背后的议论。
富顺接着说:“其实我当他们是我爹娘,那也只是养父母。我愿意养他们,愿意把自己当成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但绝不等于我愿意娶他的女儿,除了心理作用,更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我配不上淑芬,我不能害了人家这么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富强听着富顺的一席话,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是呀,这个在外头闯荡了一番,又喝过几口城市墨水的弟弟确实不一般。
“二哥,你莫不是想着你的湘湘吧?”三弟挑动一下眉毛,把披在身上的被子紧了紧。
富顺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他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做个梦还能说出声,并且早不做晚不做,偏偏在多年不见的亲人面前丢了这个人。不过这还是其次,那梦里的情景又一次在脑海里回荡,在那遥远海边,湘湘全然不顾自己的追逐,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就被巨浪吞噬……
“顺儿,这里也没有外人,和哥说说,你不愿意娶淑芬,是不是因为你梦话里的那个‘湘湘’?”
“我……”
“这还用问,肯定是……”富家抢着话,忘了二哥身上的牛粪味,钻到两个哥哥被窝这头,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满脸通红的富顺。或许在这个孩子的记忆力,已经回忆起童年的一些点滴了吧?
“大人说话,细娃儿莫插嘴!”大哥半开玩笑半严厉地说道。
富顺心里有些难受,不过想起湘瑜信里的那些饱含深情的句子,他又激动起来。这个藏在心底的秘密,在两个最亲的人面前,还有什么可隐藏的呢?
“大哥,我……我确实想和一个叫湘湘的女孩结婚……”
“哈哈哈哈……”话没说完,富家已经笑得前俯后仰,被大哥冷不丁的一拳打在背上才稍微老实了点。
富顺毫无保留地述说了那一段亲密的书信恋爱史。在说道他联系不到湘瑜的时候,脸色又黯淡了下来。“她去海西了,海西你们晓得吗?”
“晓得……”富强点点头,他怎么会不晓得呀?那个父亲生前最痛恨的人,就是海西大学的知识分子。
“她去了,就像消失了一样,不再联系我,我也联系不到她。”
“联系不到就算了,城市里的人,不一定靠得住。我觉得,淑芬就挺好的,白天嬢嬢还说起,我倒是没得意见,看你了!”
富家听了二哥的故事,羡慕的不得了。这个小小年纪却比同年级的孩子们大了好几岁的插班生,都会想法设法给小姑娘写情书了呢!
多情的小富家抢过话来:“啥子哟!二哥,听我的,你去海西找她,他那么喜欢你,肯定是有啥子事,你不去咋个搞得明白!”
公鸡已经第三次报晓。
富顺没有再说话,靠在墙头,脑海里回荡着弟弟那句话——“去海西找她……”
第八十三章 齐门墩
淑芬的心里还是迈不过那道坎儿。
尽管想起“小外公”的时候心里依旧隐隐作痛,但她仍然憧憬着美好的爱情。对于富顺,显然那只是自己的哥哥,是和姐姐妹妹一样的亲情,那不是爱情,也永远代替不了爱情。
跨过这个新年,淑芬就满十七岁了。和农村许多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一样,期待着一个中意的能人唱来动听的山歌;但淑芬更期待的是——一首首动人的情诗。
越是期待,就越是害怕。因为她确实收到了很多情诗,只不过这并没有拨动她的心弦,反而让她更加心烦意乱。
“在青山绿水间
我化作一缕青烟
只为
萦绕在你的身边
在那世外桃源
我化为一股清泉
只为
映出你美丽的容颜”
这些文字,来自理科生王广文。
王广文还有一个学期就要从江云建校毕业了。在寒假前填写《实习表》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勾选了“自主实习”。这个农村娃娃,曾经为了跳出农门日夜苦读,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承载着整个家族的期望,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回到农村”的缪想,并在脑海里绘制出一张“世外桃源”的宏伟蓝图。
对于一个八十年代学建筑的中专生来说,进入校门的那一刻就穿上了蓝色的工装,尤其是江云建校这样在全国赫赫有名的重点学校,大多数都能进入中华建筑某某工程局端上铁饭碗。
王广文先推翻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论,觉得被家人强制报考的建筑专业寡然无味,反而喜欢上了文学和诗歌;现在竟然要脱下那件华丽的外套,穿起他扔掉的背心,这对他的整个家族来说,无疑是忤逆不孝!因此,他目前并不敢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家人,尤其是病重的母亲。
但在广文看来,自己并没有不孝,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爱情,那也是为了“有后”呀!
广文的这个逻辑有些狗屁不通。但是一个人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结论里,便会不断地给自己的这个结论找依据,支撑起一个庞大的内心世界。
可是广文并不了解淑芬。与其说那份爱意是懵懂的,不如说它是盲目的。
淑芬想要缔造的,并不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在生活窘迫的杨家湾,她暂时还没有那么怡然自得的情操。她只想通过自己的勤劳,去经营一个果园,从而支撑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富顺。有时候,她脑子里会跳出要给自己找个嫂子的“绝妙想法”。
正在挑水的富顺当然知道淑芬的心思。任王广文写多少情诗,从来没见过淑芬回信,倒是惹来小姑娘不少眼泪。原想通过湘瑜收拾一下他,现在湘瑜找不到,看来得亲自出手了!
没想到的是,这个王广文竟然送上了门来。
广文把崭新的一大摞专业书丢给富顺。这对书荒了几个月的“天才”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面对最好的“朋友”,把“收拾”二字忘到了九霄云外。富顺一边接过书,一边给广文倒水。
“天才,书都是郑主任让我带的,还有你干爹给你买的几本。你干爹让你年前去一趟江云呢!”
“我晓得了!谢谢你,广文!”富顺一边翻阅着书籍,一边说道。
干爹之前在信里已经和他说过,让他尽快去江云参加建校的毕业考试和毕业设计,补齐一些手续就能领到毕业证。到时候他就眼前的广文一样,成为光荣的“工人阶级”,或者在江云,或者到更远的地方,去建设美丽的城市。
富顺能够想象干爹动用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大代价给他争取来的这个机会。他想去,可他看到养父因为天寒疼得发抖的断腿,看到淑芬那一片茁壮成长的梨园,看到养母佝偻着身躯挑水的时候,他迟迟拿不定主意。
直到又看到湘瑜曾经的那些书信……是啊,只有自己成为工人,才能配得上他心爱的姑娘;更何况,遥远的海西,一定会载起他和湘瑜伟大的梦想。
“杨淑芬呢?天才!”
“割草去了……对了,广文,你为啥子老是缠着我妹呢?”
“没有,我是给你送书来的,就是问一下。天才,你和湘瑜怎么样了?现在全校都晓得大工程师的女儿喜欢上了你这个农村娃儿喽!你在建校依旧是个大名人!”
“她回学校了?”富顺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放下手上的书走到广文跟前。
“她……回没回学校……你不晓得呀?”广文赶紧站起身来,唯唯诺诺答道。
“我问你她是不是回学校了?”富顺已经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吓得广文后退了几步,无意中把挂在墙上的都簸箕顶了下来。
“没回,她不回来了……吧?!”广文站在墙根,把右手臂挡在额头,生怕富顺紧握的拳头砸过来。“你们没通信了吗?”
富顺的脑袋耷拉下来,又回到板凳上去。“广文,她不是去实习了吗?为啥你又说不回来了?”
“我不晓得,也是听别人瞎胡说的,她去海西实习没错,可去了没多久就去加拿大了!”
“哪里?”
“加拿大。外国,漂洋过海几个月才能到达的地方!”
麻木的富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舒了一口气,以确定自己还活着。加拿大他当然是知道的,报纸上不时就会出现这个国家的名字。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个满身泥巴的农村娃儿,本以为那些远在天边的国家这辈子也不会和他扯上半毛钱的关系,可身边的人——恰好是相好过的姑娘,却让他觉得那个国家突然近在眼前。
“天才,你没事吧?我晓得你和湘瑜的事情,我觉得她肯定会回来找你的。”
“嗯!”富顺也坚信,湘瑜一定会回来。可能因为邮差出了点差错,没有把湘瑜道别的情书送到杨家湾来。后来没有写信也很正常呀,人都要漂洋过海几个月,信怎么可能到达嘛——富顺也在给自己营造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
“天才,杨淑芬还要好久回来?”
“快了吧,我去给你喊一声!”
“算了,不喊了。天才,你跟我说实话,我想和杨淑芬好呢,你能不能帮帮我!”
“你还好意思说,我看你脸皮真厚,写那么多信,人家不理你就算了嘛!还一直写!”
“你不理‘鱼香肉丝’的时候呢?她也没有放弃噻!现在你找不到她,莫非你就不想和她好了?”
广文说的这些,堵得富顺好一阵说不上话来。是啊,越是坚持,才越是真正的喜欢。
“关键是你每次的信,她要么看都不看,要么看了反而哭起来!”
“哭起来?真的呀?”广文只听后半句,并且用自己的逻辑推断出淑芬“哭起来”是因为被他的文字所感动。
“真的!要不是看到你和我是好朋友的份上,我真要捶你一顿!”
“哥,来锄下牛圈!”淑芬已经割草回来了,在屋后安排富顺去“处理牛粪”呢!
“哦,回来了,坐一下哈!有啥子话你和她说,我跟你说哈,再把我妹逗哭,你今天要被我收拾惨哈!”富顺挥了挥拳头,又从墙角取了锄头,朝牛圈走去。
“不说了,天才,你帮我把这封信给她。我去我幺姑家!”
富顺停住脚步,转过头问道:“你幺姑?在哪里哟?”
“就在李宦寺,应该没得好远。今年热天才打发(出嫁)到你们石桥的!”
“那你自己把信给她,我怕我搞忘记。来都来了你还不好意思了?”
“快点儿嘛,哥,我都把牛牵出来了!”淑芬再次催促道。
“来了!”富顺大声应了一声。“走嘛,就在牛圈那边!”
“不去了,你记得给她,我就丢在这里!”广文小声地嘱咐完,丢下信背着他的小背篼就往砚台山跑去。
“半天不来,你看嘛,牛粪都敷它身上了!”淑芬抱怨着慢吞吞的富顺,“刚刚你和哪个说话?”
“哦,没得哪个,建狗子他们!”
“你离他们远点!”
“我晓得。快把牛牵出去!”富顺钻进牛圈,挥着锄头干得热火朝天。
※※※※※
到了晚上,淑芬突然敲开了富顺房间的门。
“哥,是不是今天王广文来过?”
正在看书的富顺先是一惊,这才想起广文中午放在齐门墩上的那封信,这时候正在淑芬手里头呢!
“嗯……来过!”
“他说没说不当工人的事情?”
“没有呀,他不是马上毕业了吗?咋个也要分配到地区嘛,咋会不当工人嘛?不当工人莫非他还要当农民?”
“你没劝下他?”
“劝了!他不听。淑芬,我觉得广文也还行吧,你看他一直想和你好,信都写了几十封了吧?你再考虑考虑?”
“啥子跟啥子嘛!我是说你没劝一下他不要当农民!!”
“这个龟儿子,真要当农民呀?信里说的?”
“嗯,你想下,农村娃儿好容易才考得起学,何况他读的还是建筑专业,到农村来当打石匠修瓦房子呀?”
“也可以嘛,你看攀外公……”
淑芬气急败坏地甩门而去,富顺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王广文,哈戳戳的……”
第八十五章 小秘密
一九八六年元旦的《人民日报》发表社评《让愚公精神满神州》。杨泽贵看得心潮澎湃,按照以往的惯例,在报纸上做了标注,让孩子们阅读。
每天晚上,三个孩子借着石桥水电站送来的光辉,享受着报纸带来的“精神晚餐”——他们已经把读报当成了一种习惯。
这对三个农村娃娃是极为重要的。这些油印的文字,不仅让他们见多识广、知书达理,更锻炼了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看待问题也更加独到。尤其是小淑菲,尽管对报纸上的很多理论还一知半解,但她的读书识字水平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同龄人许多。
对这篇歌颂愚公精神的文章,杨泽贵在这段话下作了重点标注“……我们说的愚公精神,就是坚韧不拔、埋头苦干、锲而不舍、知难而进,不达目的决不停止……”
淑芬先是给哥哥妹妹普及了一下“愚公移山”的故事。然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这篇文章,其实是在从两个方面讲愚公,这就有些文不对题了。前半部分说要发扬愚公精神,愚公精神是啥子?埋头苦干呗!后半部分又说要发扬改革精神,改革就是要兴利除弊、推陈出新。这样的话,光有愚公精神还不够呢!”
淑菲点点头,尽管报纸上以及二姐口中常用的一些成语她还不知道出处,但她已经能够从字面上推测出大意了!
“二姐,我觉得爹就是愚公!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愚公,不过我们不能移山,我们还得靠山吃饭呢!愚公移山,爹和你们就修路。”
“如果愚公生活在今天呢?他还会不会移山哦?”一向不对十多天前报纸上的“旧闻”发表意见的富顺开了口。他倒不是想对愚公精神评论一番,而是看到了那两个让他兴奋的词语——“改革”“开放”——这不是在江云那两座建筑模型雕塑所讲述的吗?
杨泽贵点了一斗烟,找来几个风笼,给孩子们加点火,破天荒地喊淑芬娘从床上起来给孩子们下点面条当晚饭。
“生活在今天?猫儿山和砚台山都要遭他移了!”淑菲撇了撇嘴。
“要不得,这两座山,一个是我们先人的身体,一个是普贤菩萨的家猫,用来镇水的,移了还得了哦?”淑芬故意逗小妹。
“也是,尽管愚公精神可嘉,没有神仙的帮助他也移不了那么大两座山。神仙不可能来搬走菩萨放过来的山,那不成了神仙打架了?”淑菲机灵着呢!
“呀,快看,《西游记》要拍成电视剧,春节的时候就放呢!”拿着报纸的富顺惊叫起来。这本杨泽贵压箱底的神话故事,几个娃娃早就看得滚瓜烂熟了,可是对于“电视剧”这样的“西洋玩意儿”,对淑菲姐妹包括杨泽贵两口子来说,只能“心向往之”!
杨家湾一共只有三台电视机,全是熊猫牌十四寸的黑白小盒子。而山脚下的五组六十多住户里面,就只有一台——在二伯杨泽华家里。不过那些也只是个摆设,不管那个管频道的“耳朵”拧到哪个方向,都是满屏的雪花点和刺耳的噪声。偶尔会有几个人在“麻布”后边躲着,只有嘴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啥是电视剧?”淑芬的问题幼稚而又真诚。
“电视剧就是在电视里头演戏。咋个说呢?嗯……就像戏楼演戏,不过比那个好看,打仗是真刀真枪的,神话故事的话还能飞到天上去……”
“哥,你看过电视剧呢?”
“看过……”富顺的脑海里开始播放着电视剧的画面。那是一部卷头发、大眼睛的外国人演的电视剧,漂亮的安娜和渥伦斯基紧紧地抱在一起,如火的嘴唇贴得那对恋人不能呼吸,安娜的鼻孔里发出迷人的喘息。
啊,这个只是在李翔伯伯家偷瞄的画面,桂英姐曾经目不转睛的画面,富顺曾经深以为耻的画面,好长一段时间以来竟然这么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甚至“无耻”地想象,湘瑜就是美丽的安娜,自己就是那个抱着安娜、并用嘴巴覆盖她红唇的渥伦斯基……
“反正我们连电视机都没得,管他啥子《西游记》《东游记》,等买得起电视再说吧!”淑芬抢过报纸读完那则短消息,未免有些遗憾,她甚至想,电视机这么神奇的东西真是个宝贝呢!有了它,就不用读报纸了,什么新闻都有人念给你听,书也可以拍成电视剧播出来,那多好呀!
“二姐,等几天我放假了,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电影呀?我同学说,街上的大礼堂搞成电影院了,电影应该和电视剧差不多吧?我都没看过!”
“到时候再说嘛,我也没去那个电影院看过!”
“吃面了!”淑芬娘听到娃娃们在堂屋聊得这么热火朝天,高兴地煮了三碗面条出来——她和杨拝子没打算吃晚饭。
“饿都不饿,不想吃!”淑芬往灶屋去端面和取筷子,又多拿了两个空碗出来,“来,爹、娘,煮都煮了,还是把它分到吃了!哥,你吃的完不?那么大一碗!”淑芬朝富顺递了个眼神。
“吃不完,拿个碗来,我拈点给娘,太多了,下午四点才吃了。”三个孩子都在往空碗里夹面条,直到分得均匀了,才各自抬了一碗吃起来。
富顺故意把唯一卧了一个鸡蛋的那碗给了娘。这是娘对富顺的格外关照,偶尔煮面的时候会给他卧个鸡蛋。
一家人吃着热腾腾的面条,心里暖乎乎的。
“富娃儿,你看你哥也回去这多天了,上次我和他提的是他没你没得呢?”淑芬娘看到淑芬收碗去厨房了,赶紧问富顺。
“啥子事?”
“就是你和淑芬的婚事!”
“我……娘,我和你说过的嘛,一个是我们还小,另外一个……我……我准备去江云!”
“啥子哎?你又去江云做啥子?是不是你干爹又哄你去了?”
杨泽贵拉了拉淑芬娘,把手上的风笼递给她。“富娃儿前几天和我讲了个事,我正说一哈儿和你说。就是刘永翰喊他去江云办个学籍,要不到好久,富娃儿就能当工人了!”
“哪有那么便利的事情,那回来不是还说是啥子在学校听起耍的嘛,那个‘刀疤脑壳’是不是哄人的哟!”
“应该没哄人,我找老幺打听了一下。老幺今天回信了,他说现在只要教育局这些有人,办这个事情不难!”
“真的哇?那真是我杨家的祖坟上开裂了呀!富娃儿,你快去,在哪里当工人?供销社还是铁匠铺?吃供应粮好,吃供应粮也能去个农村女人嘛,你看石桥学堂好多公办老师,婆娘还不是我们乡下的!那回来我们家那个林木乡的聂乡长,还是个干部呢,婆娘都是农村的……”淑芬娘噼噼啪啪一大堆,生怕“金龟婿”一去不回。
“娃娃的事他们自己做主,你一天就是瞎操心。”杨泽贵打断了婆娘的话,他心里清楚,富顺这一去,可能真的就回不来了。至少,不会再是他杨家的上门女婿。
“爹、娘,我想过几天就去趟江云,争取回来过年。”富顺赶紧岔开话。
“过了年再去嘛!”淑芬娘有些舍不得。
“不了,我干爹写了两次信,又叫让人代口信来。我去看看再说,说不一定干爹也来过年!”
“好呀,你喊他一定要来。他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呀!”
※※※※※※
“二姐,爹娘又在和哥说喊他娶你的事情!”
“小娃娃多管闲事!”淑芬挽起袖子刷锅。对于这件事,她早就漠不关心了。她相信富顺怎么都不会答应,并且现在他有机会去大城市当工人,才看不上她这个乡下丫头呢!
想起“大城市的工人”,淑芬的脑子里又浮现出王广文的情诗——
我轻轻地问自己:
我是否真的该就此归去?
风说:你有一块生你养你的土地!
云说:你有一具耕田靶地的铁犁!
我他轻轻地问自己:
我该如何表达我的爱意?
风说:我会带走你伤心的泪滴!
云说:我会挥洒你深情的细雨!
我轻轻地问自己:
我该如何走进她的生命里?
风说:不管悲喜,不离不弃!
云说:无论病疾,生死相依!
淑芬有时候甚至会害怕去读到王广文的诗歌。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些文字过目不忘。明明自己是厌恶的,却又不自觉地压进箱底。对于那首专程送来的“情诗”淑芬难得地主动做出了回应,信里不过是劝导一下王广文不要冲动地放弃大好前程,再回到这农村的苦窝子里来。
“姐,我和你说个秘密呢!”淑菲在灶空取了些热火星在风笼里,走到灶沿和二姐说起了悄悄话。
“说嘛!一天神神秘秘的!”
“富顺哥有喜欢的人呢!”
“你一天人小鬼大!你晓得啥子喜欢不喜欢的嘛?”
“我昨天看到他小箱子里有两个本子,是个女娃娃给他的,画的图画还有字呢,好像是说那个女娃娃特别喜欢他,富顺哥也喜欢哪个女娃娃呢!”
“杨桂英?”
“不是桂英姐,再说桂英姐也画不出图画写不来字,叫啥子湘湘。”
淑芬心里窃喜,原来刘富顺早就有喜欢的人了,那她也不用再十里八村的寻摸嫂子了……
第八十六章 班马鸣
岔河乡垭河村王广文的在农村里“实习”得如鱼得水,每天上山下河、挑粪砍柴,地里的小麦和青菜被灌溉得绿油油、胖墩墩的,柴禾也堆满了阶檐……闲下来的时候,他就看一些关于农村经济发展的书报,现在他脑子里除了美丽大方的杨淑芳,就是热火朝天的农业生产。
这个毫无背景的农村娃儿,放弃学校安排的实习单位,回到农村“面朝黄泥背朝天”,无疑是在“自毁前程”。
但这一点,广文的家人都还被蒙在鼓里。母亲每天看着即将毕业的壮实儿子,心情大好,病也跟着好了大半。
广文拿着淑芬寄来的信,按照自己的逻辑揣摩了起来。看来杨淑芬并不是对自己冷漠无情,她非常在乎自己的前程。既然当农民能让她这么关注,那就当农民好了!并且要当个出色的农民。林木乡不是有个“聂果仁”吗?那我王广文就要做个岔河乡的农业开拓者、农民企业家、农村经济领路人!
这个返乡的小农民,拿着刚刚召开的中央和省里两级农村工作会议精神的有关报道,得出几条重要结论:一是政策支持在加大。农村经济改革不断放宽,而且在放开,产业结构调整的暗流正在农村涌动;二是经济支持在增大,“七五”计划把农业放在突出位置。中央和省委反复强调要“使农民从个别富、少数富发展到多数富,真正实现全体农民共同富裕”,商品经济之路也是农村经济发展的必然之路。三是必须因地制宜,搞农业创新。不能走农业发展的老路,也不一定非走别人正在走的路,要走适合自己创造之路。
广文的这些见解很快变成了一篇几千字的理论文章,通过邮政邮寄到了淑芬的手里。淑芬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读了广文的来信,说来奇怪,对那些情诗只一遍就过目不忘,对这种理论性太强的论文,她却反复琢磨了好多次,连文字之间的逻辑都推敲了起来。
淑芬并没有因为广文弃工从农而心生鄙夷,反而对他的理解大加赞赏,从内心里开始佩服起这个跳出农门又准备返回乡下的中专生。她甚至觉得,或许广文的选择是正确的,就像上次在信里说的,他“害怕钢筋水泥的冷漠,害怕建筑工程的严密,比起拔起的高楼更喜欢参天的大树;比起纷繁复杂的图纸,更喜欢错落有致的梯田”;他“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在农村以外的地方去生活和生存,只有回到这片充满芳香的土地,才能自由地呼吸;只有看到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才能清醒地活着”。
淑芬找到提着风笼在卧室看书的富顺。对农民来说,在最寒冷的冬天,小麦、青菜和萝卜都被寒霜覆盖,耕牛的养料是秋天的留下来的干稻草,肥猪们也有吃不完的红薯和青菜叶。农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
“哥,王广文在学校成绩好不好呢?”淑芬把信丢给富顺,那一手漂亮的小楷是富顺羡慕不来的。
“不太清楚呢!应该还可以吧,很用功的,天天都学习。咋个问这个?”富顺一边看信,一边猜测淑芬的心思。莫不是妹妹开始对那家伙动心了?
“没得啥子,他说他不想学建筑,我看他说起农业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说不定他回农村来还真能从‘农业大学’毕业了!”
“看不懂这些啥子商品经济、因地制宜的。这家伙脸皮太厚了,你不会真看上他了吧?”富顺把信丢在桌子上。
“啥子嘛?莫乱说,我只是觉得他这些观点很符合现在农村的现实。我说你两个就是搞倒了!你不喜欢搞农业偏偏一天在农村和泥巴打交道,王广文不喜欢搞建筑,偏偏在中专读了个建筑专业!”
“嘿嘿!”富顺自己都觉得好笑,谁又能逃过命运的安排和捉弄呢?“你还不是一样,我就不相信你真喜欢搞农业!”
“以前不喜欢,我想当干部。后来去了一趟县城,见到当干部的,他们生活得是好,但是没得啥子人情味,看不起人。现在我还真是喜欢搞农业,你没看王广文说的,报纸上都在报道,农业现在有搞头呢!以后的农民也不是单纯的农民了,他们可以是当经理、当厂长,只要你想干、能干,农村现在是随你干!”
富顺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干脆埋着头画图去了。在他看来,农村固然是好的,但是农民太多了,报纸上说八亿农民呢!要这么多农民干啥?还不如让一些农民到城里去,修路建楼,将来农民也住楼房开汽车,那才好呢!
“哥,你真要去江云?”
“嗯,去看下吧,最近也不忙,要真是忙不过来我再回来!”
“嗯,你去嘛!忙得过来,要真能当了工人就别回来了,我们家也算出个大人物!”
“有七叔那个大人物就够了,我不想当啥子大人物,我只是想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你喜欢做啥子?”
“盖楼呀!你看,这是我手绘的建筑图!”富顺把本子递给淑芬,“江云有很多这样的高楼,不过都是兀秃秃的一栋,不好看!”
淑芬翻着本子上的图画,尽管想象不出图画上的线条变成高楼大厦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这些线条,承载着富顺哥的梦想。
“哥,明天就走吗?”
“嗯,你看,东西都收拾好了!”
“娘说的那个事,你咋想的?”淑芬指的是他们的婚事,最近娘天天念叨,让先把婚定了富顺再去江云。要不是杨泽贵阻挠,她差点强迫俩孩子搬一个屋子住。
“我那天不都说了吗?我就是你哥,是他们的亲儿子!我晓得他们担心啥子,怕我去了就不回来了,怕你找不到合意的上门女婿……”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富顺的情商出现了质的飞跃。
“哥,我晓得,其实我挺对不起你的。那会儿死缠烂打的要去读书,早晓得反正要回来种地,我真该让你去读的!”
“说那些做啥子?你这几年书也没白读哇,你看这封信,你看得懂,我看都看不懂!”富顺拿起桌子上广文的来信挥了挥。
“哎,你这么聪明,读几年书随便都能上高中考大学……不过还好,你出去遇到贵人了,命运也就改变了,也读了很多书。”淑芬笑起来,脸上凹出两个小酒窝,真美!
“淑芬,其实广文这个人还是可以的,又孝顺又懂事,他要真回来做农民也真可惜了!”
“人各有志嘛,你可不要看不起我们农民哈!”
“没有,我是说你们其实也还般配!”
“哎呀,鬼扯!”淑芬有些恼怒了,“你再说我明天不去送你了哈!”
“不说了不说了,哎,惹不起你!”
“哥,你这次去,带个嫂嫂回来噻!”
“啥子嫂嫂?”
“少装蒜!哥,你说实话,是不是又喜欢的女娃儿了?”
“没得!”富顺低着头,想起即将的梦想,心里激荡起幸福的浪花。
“没得才怪!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嘛?咋个娘真喊你和我订婚你还不敢了?”在知道富顺另有心上人之后,淑芬轻松地拿这个事和富顺开起玩笑。
“我……哎呀,淑芬,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都捡起来说!”
“咋个?你还真喜欢我?”
“不是……不是,我……哎呀,好久的事情了,后来就没得了!”
“那是哪哈儿有的嘛?”淑芬眨巴着大眼睛,双手托着腮帮子,突然好期待富顺说出答案来。
“那回你和我去烂泥沟……我看你……看你好好看!”面对天真烂漫的淑芬,富顺治好老实交代。在这一瞬间,他觉得淑芬和湘瑜有好多相似的地方。
坐在床沿的淑芬红着脸,两个青年谈到这个话题不免有些尴尬。“哥,你现在真没有喜欢的女娃儿?”
“有……有!在江云,后来去了海西,现在在加拿大!”
“啥子?”淑芬站起身来,他确实被这一连串只在书报上见过的地名惊讶到了,没想到这个刘富顺,还真是厌恶了山旮旯,爱上了小天鹅!
“我在建校的同学,广文也认识的……”富顺第二次向人倾述这段爱情,语言和逻辑都要清晰得多。
淑芬像听故事一样,目不转睛地侧耳倾听。啊,这个和自己一样苦命的哥哥,为什么也同样被爱情折磨得凄凄惨惨戚戚呀!
※※※※※※
第二天天不亮,富顺告别了养父母一家,也又一次告别了依依不舍的杨家湾!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车尾的排气筒突突地冒着黑烟,车轮扬起一阵呛人的黄土,呜呜地开往嘉苍县城。
富顺紧闭着眼睛,他连回望的勇气都没有。养母已经哭得死去活来,淑芬和淑菲姐妹同样在含着眼泪劝慰。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行驶,放佛要把乘客的心脏都颠簸出来。
车子翻过一道山梁,东面的天空才泛出朦胧的光明,给铺满寒霜的大地镶上金黄的颜色,山间峡谷升腾起恍如仙境的薄雾。
身后的石桥越来越渺小,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朦胧;但在富顺的心里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亲切,越来越不舍。心里的酸楚涌成一股热泪,划过嘴角的苦涩让他呼吸困难。
到了县城,富顺给七叔带了些腊肉,在七叔的职工宿舍住宿了一夜。忙忙碌碌的七叔就和他打了个照面,直到第二天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再露面。
富顺到江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江云还是那般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汽车疾驰在宽阔的马路上,江面的轮船依旧川流不息。
对于富顺,与其说是在逃避现实,不如说是在搜寻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