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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台幽王     家中谁寄锦书来txt下载     家中谁寄锦书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六章 篾风笼

    国强吃了几口面条,心里百般滋味。每一次的暴力之后他都无尽的懊悔,却又不愿意低头认错,干脆把那股悔意转化成给老丈人家干活的动力。可是每次在杨家湾劳累一天之后,回到家里又心烦意乱,如此循环往复,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自己折磨着自己。

    紧闭的门被推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这个穿着蓝布长衣的女人沮丧着脸,手里提着一个烤火的篾风笼——一种装着木炭的烤火炉。

    “国强,你是不是又去梁上了?”女人说的梁上是杨家湾。

    “嗯,娘,海峰睡了?”国强赶紧起身,让母亲坐在床沿。对于母亲,他几乎是百依百顺。国强说的海峰是大哥的儿子,母亲对那个大孙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尽管大哥和父母已经分家,可老太太不管白天晚上都把海峰带在自己身边。

    “哎,国强啊,我们自己家的田都没有耕完,现在你大哥又和我们分家了,你就不要再那样给你老丈卖命了!”老太太把风笼放在地上,把两只脚搁在上头。

    “哦,还有一个大田,明天就能耕完,我就回来做活路!”

    “你们两口子又在吵架?刚刚我看到杨淑芳又在院子里哭!”

    “没有,她带娃儿出去透下气。”

    “我看这女的也是该打,一天到黑的抱起娃儿,活路做不到几样,今天去插个小秧都怕下田打湿脚。”

    “娘,小海棠也要人带嘛!”国强有些无奈,大哥两口子赚得逍遥,自家该做的农活一样不落下,父母这边他是一样不管,孩子却丢给了娘,娘偏偏也心甘情愿,当个心肝宝贝儿一样。就是不愿意带小海棠,这让国强多么苦恼呀!

    “今天队长又来说了,喊你去结扎。你可千万去不得,总得生个儿子嘛!”

    “何医生都说了,淑芳不能再怀孕!”

    “他说不能怀就不能怀了?我看那个姓何的就不是啥子好东西,那回我说喊你们不要去割那一刀,你不相信。她要真不能生,还不是姓何的害的?”

    国强也懊悔,从肚子上开个口把孩子取出来,这种“荒唐事”他怎么就答应了呢?虽说政策上说喊不能生两个,可是哪家不是生两三个?他谢国强也不相信不能生,总得试一试的!什么“再怀孩子不仅不会保住孩子,连大人都难保”就是鬼话,娘都说了,她难产生了大哥,后边还不是生了自己和国志!

    “娘,我再和淑芳说说!”

    “有啥子好说的,你一个大男人还把她没办法?我看你就是个猪脑壳!”

    “娘……”

    “你再试试,要真的怀不上,你喊她去上环,反正你不能结扎。”

    “娘,何医生说她这两年也不能安环……”

    “难得和你说。海峰哭了,我回屋里去了,我跟你说,婆娘惯不得,越惯越烈!”她起身提了风笼往门外走,看到抱着孩子的淑芳站在门口,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儿媳妇,回屋去了。

    “回来了?”国强冷淡地问了一句。

    淑芳并没有搭话,把熟睡的小海棠放在摇篮里,钻进了被窝。她孤独的内心已经被室外的冷气冻僵,身边的这个男人让她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她又何尝不想再要个孩子呀,可是她不能,那种疼痛和垂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也好多次去卫生院问医生,医生的答案是让她男人赶紧去结扎。

    已经十个月的小海棠一个人静静的睡去了,小手紧紧地护住受过伤的鼻梁……

    第二天,谢国强照例卖命地给淑芬家里干活。因为淑芳从不愿意对娘家人说起自己的不幸,所以淑芬一家对这个任劳任怨的大女婿满意至极,可是除了给小海棠买些布匹做点衣裳,一家人根本就无以为报。很多时候都为淑芳不能再为谢家添个孩子而愧疚,只希望淑芳能够在谢家更加贤惠、更加勤劳!

    淑芬在石桥的很多同学都放弃了中考,拿到毕业证之后照样回农村当了农民,极少数的几个学习优异的考上了中专或者高中,可能会彻底摆脱农门,成为工人或者干部。

    一家人把这个希望都寄托在了淑菲身上,小淑菲确实比二姐还有学习天赋,能够在全乡五百多名同年级的学生中考取第一名,却也不见她骄傲,每天放学做完家务,就缠着姐姐预习明天的课程了……

    --------

    刘永翰在这个刚刚容得下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他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莹莹格子布衣裳、梳着两个小辫子的马兰花,在村庄的小溪边唱着动听的歌谣……可是歌声越来越模糊,视线越来越朦胧,直到两个孩子过来叫着“妈妈”,她才含着眼泪离开,彻底消失在梦里……

    从梦中惊醒的刘永翰半闭着眼睛。他知道,让村长转交的那几百块钱根本就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懦弱的自己连和曾经的爱人对话的勇气都没有了,那明显不如意的现状更谈不上什么祝福。

    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回到码头,让一切从头开始,让那些曾经的人成为记忆,让那片记忆中的家园成为新的开始,三十多岁的自己,还很年轻……

    “叔,你醒了?”不知不觉已经天亮,富顺提着热腾腾的肥肠粉站在了自己跟前,“吃碗肥肠粉,然后咱们去剪个头发……”

    啊,多么熟悉的一幕,只不过两个人互换了角色。富顺已经长大了,这个越来越懂事的孩子,已经可以在这码头独当一面了。

    “好,顺儿,吃!”刘永翰起身坐到书桌边,狼吞虎咽起来。在看看同样狼吞虎咽的富顺,两个人相视一笑,过往的一切都化为了这腾腾的热气。

    “顺儿,码头上现在有好多人做活路?现在和我们联系的老板多不多?有没得人为难你?厨房的饭菜怎么样?”刘永翰一下子抛出了很多问题,和昨天的消沉判若两人。

    “比年前人多点,好多人从乡下带了些亲戚来,住的地方有点挤了;老板还是原来那些,仓库也都没有闲下来过;对不起,叔,我一直还对外人说你是我干爹,我晓得……”

    “我本来就是你干爹,从给你扯新衣服那天起就是,现在是,以后还是!”刘永翰缕了一下有些粘连的长头发,“厨房呢?”

    “因为做饭的工钱太低,好多人都不愿意在厨房,他们宁愿去码头搬货,然后在外边随便吃点。有点散了!”

    “那桂英一天在做啥子?”刘永翰就跟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杨桂英走了吗?”

    “还没,她想当面和你道歉……”

    “不用了,你让她走吧,我不亏待她!顺儿,我是为你好,她才这么小,就这样子势利,以后还了得,你离她远点!”刘永翰确实不会亏待任何人,连他曾经的相好——后来又对不起他的朱莲花,“刀疤刘”过年前都不忘找人给她乡下的孩子带点钱去。

    “叔,桂英姐她也是一时糊涂……”

    “糊涂啥子,你都说她娘在老家住山洞,气疯了,从来也没见她回去看一下!你喊她回去吧,一个连亲人都不要的人,那还了得?”

    “她哥是个赌棍,她悄悄跑出来的,回去肯定被打死!”

    “不用管她,你不好说你喊她来,我和她说!”

    富顺低着头,他知道桂英姐的脾气,如果刘永翰真的拉着脸让她离开这里,她肯定刚宁愿去“讨口”,都不会回去的。富顺还想不到叔叔说的那些大道理,但对于这个挽救过他生命的桂英姐,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够快乐,就像那一段时间在灶房,无忧无虑地研究厨艺,心情好的时候织些围巾……

    桂英对于杨家湾是恐惧的,哪怕是淑芬在来信中告诉他们,桂勇哥已经修了瓦房娶了媳妇,也没有见到她有一丝兴奋,而是因为她瞎子娘还住在山洞里而黯然落泪。她曾经告诉过富顺,她想在城里挣很多钱,然后去租一处房子,把娘接到身边来。

    可是现在,他要赶紧去把桂英带到刘永翰跟前,这是和昨晚最大的不同,起码他愿意再见见桂英姐。或许他出了一通气,心一软也就改变主意了呢?

    没想到桂英已经站在了门口,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扎了个马尾,背上挎着一包行李,听到刘永翰说让富顺去叫她,她抹了抹眼泪占到了“刀疤刘”跟前。

    这个穿着大方得体、身材玲珑浮凸的女子,已经不再是一年前乡下来的那个“讨口子”了,十六岁的分水岭已经让她脱落出大姑娘的模样,江云的城市氛围已经把她雕塑得有些洋气……

    “刘叔叔,我准备走了,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说声对不起和谢谢你,我是骗了你,我晓得你一辈子都不得原谅我。这么长时间来,你一直把我和富顺当成自己的孩子,给我们吃的、穿的、用的,”桂英强忍住泪水,“我更要感谢你还能够把富顺当成自己的孩子,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对他,你不要让他去找啥子大哥了,你把他当你亲生儿子嘛……”桂英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富顺站到她身边,轻轻地拉着她的手。

    “顺儿,从铁皮箱给她拿一百块钱,这个月的工钱还有她的车费……”刘永翰把头扭向一边,他不愿意看到这生离死别的场景。

    “不用了,刘叔叔……”桂英拉着富顺的手,从会计室冲了出去……

第五十七章 伤离别

    桂英拉着富顺,洒着悔恨的眼泪,沿着江边漫无目的地奔跑,惊醒了朝霞,吓跑了晨雾。

    直到离码头很远了,桂英才停住脚步,把行李扔在地上,把气喘吁吁的富顺搂在怀里。

    富顺被这猛然的拥抱吓得手足无措。不过拥抱却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贴心。他完全能够感觉到桂英姐那颗急速跳跃的心,还有心里的万般不舍。桂英滚烫的眼泪打湿了富顺的耳颊,伤心的鼻音在耳边抽泣。

    富顺的心跳也跟着加速,这是桂英姐第一次这么热烈地拥抱着他。他已经能够在不舍的含义之中,找到了另一种深意——桂英姐是爱他的。这种爱,尽管依旧朦胧,但却又那么真切——愿意用生命去呵护,愿意用一生来守护。

    桂英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害怕,害怕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两个人泪流成河。他想要借助眼前这个男人还有些单薄的肩膀,去平复内心的疼痛,去掩饰眼泪的懊悔。可是,拥抱得越紧,那种疼痛和懊悔就越激烈。

    “抱着我,富顺……”桂英带着抽泣祈求着富顺。

    富顺这才想起自己那一直背在背后的双手,已经相互掐出了一道道深刻的指甲印——这个青涩的孩子,连拥抱都不会——桂英姐扶住他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腰上。

    富顺带着泪痕的脸红到了耳根,心房里的小兔子扑通扑通乱撞,这种害怕而又期盼的感觉第一次来袭,直到桂英姐的眼泪再次泛滥……

    “富顺,你喜欢我吗?”桂英闭着眼睛,任凭泪珠滑落。

    富顺放在腰上的双手抽搐了一下,不自觉地往回收缩。可是桂英姐的又一滴热泪,让他又轻轻地环绕过去,抱着这个即将离别的女子。他不知道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知道这个“喜欢”不再是单纯的爱好,是一种男女之间的爱意,是石桥山歌里的爱情。

    “桂英姐,我……我还不懂这些。”

    富顺的搪塞带着心痛,他不是不懂,而是根本就无法判断。随着年龄的增长,打开的心扉让曾经的朦胧变得有些渴望,可是渴望的对象依旧是朦胧的。对于他的搪塞,还谈不上什么理性,更谈不上什么责任。

    “你会懂的,富顺……”

    这个早熟的女孩已经十六岁了,确实比富顺懂的多。她十三岁就懂得山歌里的情爱,十四岁就决心要嫁一个富顺这样的人,十五岁就用一切去为这个人遮风挡雨……

    这个内心自闭却表现开朗的女孩呀,有一次在李伯伯家里看了两集电视剧(电视剧的名字应该是《安娜·卡列尼娜》,根据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改编)。她多么向往里面那个叫安娜的女孩儿,那么勇敢、无谓地追求爱情。

    只不过,她的谎言终于让她自食其果。而今,她已经没有勇气再留在这里,或许,这是最后的结局。富顺终究还是留在了城里,有机会去读书,去开辟全新的路;而自己,回到那个穷乡僻壤,去挖地种田,然后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从此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已经流干的眼泪成了干巴巴的抽泣,跃起的红日照耀在桂英的脸上,让她再次轻轻地闭上眼睛。她还是不甘心,她多想听到富顺说也喜欢自己。

    “如果我留在江云,过几年你会娶我吗?“

    “桂英姐,我……”

    “富顺,答案只有两个——‘会’或者‘不会’!”

    “我知道,桂英姐,我还小……”

    “我知道你还小,你会长大的。并且我说的还是假设呢,我根本就不可能在江云了!”

    富顺再次陷入了迷茫,他知道桂英姐想要的答案。可是他从来没有去想过真正的爱情会是什么样子,将来的妻子会是谁?曾经臆想的桂英姐或者淑芬妹妹——似乎都不是。并不是城市改变了我们的主角,而是年龄让他更加成熟。

    在爱情面前,没有什么农村和城市之分。在杨家湾的山歌里,他们的爱情同样很早就在启蒙;在江云手挽手的男男女女里,他们的爱情也可能暗藏着背叛。

    “我会……”富顺挣扎的内心还是给出了一个假设性的答案。他不知道这个答案是欺骗了桂英,还是欺骗了自己的内心。这个答案,和那一年在竹林里过家家的一样。

    桂英紧紧地抱着富顺。此刻的桂英多么幸福呀,她仿佛不是电视剧里的安娜,而是渥伦斯基,用他的热情唤醒了“安娜”沉睡已久的爱情。

    破涕为笑的桂英终于松开了富顺。他要多看看这个越来越成熟的男人:杨家湾那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已经不见,富顺告别了去年的瘦削,显出了些许魁梧;棱角分明的脸庞点缀着恰到好处的五官,剑眉星目、朱唇皓齿、高鼻大耳;柔细的头发就像这河滩的嫩草,在阳光的照耀下冒出了新芽;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的映照下,绽放着麦色的淡香……再过一年、两年,他的模样或许还会改变,但她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那你有一天还会回杨家湾吗?”桂英依旧不甘心。

    “会的,桂英姐,那里还有我的爹娘!”富顺看着桂英姐,多么楚楚动人的姑娘呀!

    “那你回来的时候,要来看我……”桂英顿了顿,他知道刚刚只是个假设,一种汹涌之后终归要趋于平静。“娶我”是那样的不现实,“看我”可能都是一种奢求。

    “一定会的,桂英姐,你回去好好照顾你娘……”

    “嗯!”桂英一边回答,一边捡起地上的行李。她还有好多话要对富顺说,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再抱抱我!”这是桂英最后的请求,这个拥抱之后,便是离别。

    刚刚学会拥抱的富顺,本来也有好多话要说,可这千言万语都汇成了紧紧的相拥。阳光下两个被拉长的影子,就像已经长大,那样幸福的依偎在一起,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享受着爱情的甜蜜……

    --------

    “老鸡喔喔桑树颠,明星磊磊茅屋边”。初夏夜晚的杨家湾迎来了短暂的闲暇,正如老黄历里说的“阴阳调和”,石桥的农村开始了“稻花香里说丰年”。

    闲暇只会留给夜幕降临以后,日出之后的劳作丝毫都不会减少。淑芬终于下定决心把富顺住的屋子改造成了蚕房,既然村里还是按照人口分配蚕卵,自己又没有能力去打破常规,她只想通过科学的养蚕技术来提高蚕茧的产量。

    嘉南地区在历史上有“西南丝绸之都”的称号,嘉苍县更被誉为“小丝绸之都”。从目前来看,纺织轻工业在嘉南地区还占据了重要经济地位。广大农村地区源源不断的蚕茧是整个地区经济发展的强大后盾。一般来说,从春末到初秋,农民们会养出三季蚕茧,通过茧站回收上交。蚕茧的价格每年几乎是固定的,各个乡镇会在上级的定价上略有浮动。这笔动辄上百的收入,对农民来说,是他们最主要的经济收入。

    受计划经济的影响,蚕卵长期按人口分配。蚕的计量单位是“张”,淑芬家分配到蚕卵不足半张。尽管蚕卵不多,却需要付出大量心血。从蚕卵孵化到蚕虫喂养,再到扶蚕做茧、蚕茧采摘,来不得半点马虎,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蚕茧产量。并不是谁家蚕卵领的多,最后得到的收益就越高。

    往年的整个夏天,淑芬娘的主要心血都会在蚕身上。今年淑芬自告奋勇,要把这个任务接过来。淑芬娘虽然答应了,可又怕出了乱子,天天跟在后边念叨。

    淑芬采用在培训班学到的方法,把往年的蚕具进行了细心的消毒。任劳任怨的娘一天挑了好几缸水都让她用光了,直到蚕簸一尘不染、蚕网洁白无瑕,连蚕筷都请父亲削了好几双、用石灰水洗了一遍又一遍。

    一切准备就绪,她才去队长家领回了那零点四张蚕卵。轻轻地摊开在白纸上,一小撮蚕卵屈指可数,已经点青的蚕宝宝呼之欲出。

    淑芬不再使用煤油灯给蚕宝宝感光,而是用干电池连接的小灯泡让蚕孵化。小蚕脱壳,星星点点地爬在了蚕纸上。

    在父亲的协助下,淑芬的蚕房大功告成。篾条连接的竹竿做成了四层蚕架,像秋千一样荡漾在屋子里。小蚕在第一次“坐眠”醒来之后,从小密筛里移到了蚕簸里,从小桌子上被移到了蚕架上。

    接下来的每一天,淑芬都像照料孩子一样照料着这些小生命。这个蚕桑的小姑娘,唱着动情的山歌,穿梭在那一片绿莹莹的桑林里……

    淑芬的忙碌一刻也没有停下,到了晚上都要起来看看温度计。不仅要防蚊虫叮咬,还有不断地给蚕换温床;不仅要把才来的桑叶洗净晾干,还要把它剪碎撒匀。

    一个多月之后,蚕虫从最开始的一小团变成了十多蚕簸,桑叶也不再需要剪碎,甚至有时候连同小桑枝一起铺在面上。蚕虫开始变得通身亮晶晶,这些小家伙已经快要吐丝做茧了……

第五十八章 卖茧子

    又到了春茧收购季。随着农村经济不断开放搞活,蚕茧上交政策逐步放宽,农民可以根据茧价自主选择不同的茧站,但是,每个乡镇也只有一个茧站,如果要选,那就只有舍近求远跨乡镇了。

    每个茧站的收购价很快就会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农民的耳朵里。今年春茧的收购价,岔河比石桥每公斤高出两到三分钱。这个消息对离岔河最近的谢家坝和杨家湾来说简直振奋人心,就算花上往返两毛钱的坐船费,那也是值得的;何况很多人都会选择步行呢?

    淑芬母女已经在头一夜捡好了茧子。今年春茧的收成确实大有提高,椭圆形的茧子洁白柔滑、卖相姣好,淑芬功不可没。经过细心挑选,满满的两大箩筐足足有八十来公斤。

    第二天,岔河逢集。谢国强照例“被拉壮丁”,作为免费劳动力,天没亮就到了老丈人家里。

    刚刚还静谧的杨家湾一下子喧闹了起来,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准备,要把这丰收的“果实”搬运到十公里外的岔河乡。猫儿山下的农民打着电筒或者火把到了砚台山下,砚台山下的农民已经在滴水岩唱起了嘹亮的山歌,谢家坝的农民们也在水电站的堤坝旁应和着。稀稀疏疏的火光和灯光刺破了黑夜,密密麻麻的繁星和萤火虫点亮了夜空,洋洋洒洒的欢歌和笑语惊醒了黎明。

    和淑芬同行的除了大姐夫,还有杨泽军、杨泽建兄弟二人。他们享受着这初夏的习习凉风,说说笑笑间已经到了谢家坝的码头,一艘艘机动船停靠在岸边,船夫们吆喝着“马上就走”的口号,争抢着生意。对于他们来说,也只有这个季节会满载出发又满载而归。

    淑芬背着满满的一背篼茧子,虽然不是特别重,但也出了一身汗,不知不觉已经掉了队。

    谢国强挑着不足一百公斤的担子,对他来说毫无压力,早把淑芬甩在了身后,现在正在三岔路口和杨泽建兄弟歇着抽烟。

    “国强,你们坐船还是走路?”建狗子的哥哥杨泽军接过纸烟,问谢国强。

    “走路嘛,坐不惯船,脑壳昏!”国强用火柴点了纸烟。

    “算了,我们坐船。哥,走嘛,一下没得座位得了!”在听到同行的伙伴要步行之后,杨泽建催促着。

    “歇下嘛?忙啥子,你坐船更不用着急,反正去早了茧站也不开门!”杨泽军起身在国强的箩筐里捡了一把茧子,“你们家茧子还可以哈,又白又大!”

    “还可以,我老丈家今年是杨淑芬喂蚕子,桑叶都是赶到嫩的摘,蚕簸都要带个罩笼!我们家不行,五个人的蚕子还赶不到他家茧子多。”

    “你婆娘可以跟到学哈儿嘛,我们老汉儿都喊我们去学哦!不过学不来,没得那个耐心!”杨泽军把手里的茧子丢进了自己箩筐里,然后给弟弟使了个眼色,把国强拉到一边抽烟去了。

    杨泽建故意把自己的背篼往国强的箩筐边挪了挪,如法炮制地顺手牵羊,丝毫没有把过往的路人放在眼里。

    “建幺叔,你在做啥子?”淑芬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他们,却被杨泽建的“三只手”气得咆哮了起来。

    国强这才反应过来,转过身抡起拳头朝杨泽建挥过来。十来岁的娃娃哪里经得起这铁榔头,一个跟斗摔进了草丛里。淑芬背着背篼赶紧上前护住那一担茧子——那是这个家庭几乎全部的希望呀!

    杨泽军看到弟弟被打,操起扁担就要和谢国强拼个你死我活。却被一直大手给拉住了。

    “军大叔,你是老辈子哟!”拉住杨泽军居然是杨桂勇,这个“万元户”,为啥也这么早出现在了这谢家坝?

    “哦,桂勇呀,”杨泽军放下扁担,刚刚的怒气好像一下子全消了,“今天又去赶岔河场?你看我这不是去卖茧子嘛!”

    杨桂勇穿着一件花衬衣,齐腰扎在白裤子里头,手里提个小皮包。拦下杨泽军之后,又过来扶起杨泽建。

    “哎呀,都是自家人,还耍枪弄棍的。建幺叔也是,看下茧子还放错兜兜!淑芬,我看到的,他就抓了你这么一把!”杨桂勇从建狗子的背篼里抓出一小把茧子来,放进谢国强的箩筐里。

    “你……”国强青筋暴起,恨不得把抡起拳头砸向杨桂勇。

    “算了,算了,姐夫,我们走吧!”淑芬背着背篼过来把姐夫拉过来。

    憋屈的国强看了看形势,知道再纠缠下去只会吃了眼前亏,并没有再发作,跟着淑芬一起顺着河边往岔河走去。

    “杨泽军,你他娘的就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杨桂勇跟变了个人似的,刚刚还称呼的长辈突然直呼其名。

    “桂勇,我也实在是没办法,现在又没得啥子收入,你再宽限我几天,这茧子卖了先还你一半?”杨泽军瞟了弟弟一眼,赶紧把杨桂勇拉到一边,递过一根纸烟。

    “别说老子不给你机会,今天到岔河,老子老地方等你!”杨桂勇把递过来的纸烟摔在了地上,径直上船去了……

    “哥,按照他那个利滚利的整法,我们一辈子都还不清!”杨泽建捂着鼻子,看着沮丧的哥哥。

    “走吧!”杨泽军过来挑起担子,又帮弟弟提起背篼跨在肩上,“狗日的,吃猪脚从来不吐骨头的杂种!”

    “我有个办法,”没走了几步,杨泽建突然停了下来,“姓谢的那个打石匠,兜里有的是钱,和杨桂勇商量一下,我们把他骗去打牌,按老规矩,鱼儿够了抵账!”看样子,这个辍学在家的小鬼对赌博那一套也是谙熟在心。

    “那个憨戳戳,从来不见他打牌的,估计难!何况早上又和人家搞这么一出,不好整!”

    “我有办法……”

    --------

    “顺儿,你去学校一个月了吧?啥子感觉?”

    “一个月零八天。比想象的难!尤其是高等数学,去了学校才晓得,这太重要了!”

    “保剑锋从磨砺出!顺儿,干脆晚上你就不要挑货了,回来多看下书!”

    “那不行,干爹,我们两个约定好的。我在这里白吃白住,你再不要我挑货,我就只有又去住桥洞了!”

    富顺换了一身破衣服,扛着竹棒找狗子哥去了。刘永翰摇摇头,这倔脾气干儿子,真拿他没办法。

    一个多月前,刘永翰和其他家长一样,把富顺送到了江云建工学校。穿着整洁的富顺从表面上看并没显得格格不入,可是富顺的心里却砰砰直跳,连校门口那两座雄伟的石狮都让他心跳加速。刘永翰看着这似曾相识的校园,内心荡起了澎湃的歌。

    郑老师早早等在了门口,看到怯生生的富顺,走过去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

    “郑——老师!”富顺想起干爹的叮嘱,以后不能再称呼“郑伯娘”了。

    “刘富顺,准备好了没有?”

    “我……”富顺看了看干爹。刘永翰给了富顺一个鼓励的眼神,把重重的帆布包挎在了富顺肩上。

    “你看他做什么?又不是他读书!”郑云霞笑了笑,心里无比温暖,这个堪称天才又十分独立的孩子,在对亲情的依赖上,和其他小孩并没有什么区别。

    “嗯,准备好了,郑老师!”干爹和郑老师的微笑给了富顺莫大的鼓励。

    春天的校园格外美丽。彩色的蝴蝶在桃园踩着舞步,绯红的蜻蜓在荷塘追逐,花香沁着青草的味道,露珠眨着彩虹的眼睛。

    每走过一处,郑老师都在耐心地介绍着路旁的建筑和标志,从图书馆到大食堂,从教学楼到宿舍区,富顺都一一地记在心里。富顺突然停在了两个奇怪的建筑面前,那是多么柔美的线条,多么完美的几何体呀!

    郑云霞继续津津乐道。“这个是前几天刚刚竣工的两个雕塑!是咱们建工界的青年才俊马子昂最新的作品,前边的这个叫做“开放之门”,后边的这个是“鼎革之星”。两座看似简单的雕塑,完美地将建筑与雕塑融为一体,由一千九百七十八根线条连接一百一十三个不规则的立方体,寓意着一九七八年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

    建工学校并不大,不一会儿就走了个遍。郑老师带着父子俩到行政楼的教务主任办公室坐了下来,刘永翰这才知道,原来郑云霞是建工学校的教务主任。

    郑老师把一张密密麻麻的课程表递给富顺。“刘富顺,这是一年级到三年级的专业课程表,除去他们的休息时间和公共课程,你基本上都能把时间错开。先试听一下,咱们不求一气呵成,能听懂哪个年级就去听,循序渐进!”

    刘永翰和郑老师寒暄了几句就回码头去了。富顺忐忑地坐进了教室的角落里,没有人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小伙子。

    看着暂新的课桌、洁白的墙面还有漆黑的黑板,富顺有些手足无措,热泪盈眶。这个盼望了十多年的时刻就这样幸运地来到了他面前,为了这一刻,他随时都在准备着。从今天开始,就算是旁听,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就算是偷学,他也不会被拒之门外。

    开学第一天,富顺在郑老师的引导下穿梭在不同的教室,可是根本没有听进去一点内容,这个陌生的环境和全新的学习方式,他还都没有适应……

第五十九章 假小子

    知识是浩瀚的海洋。的确,在这个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里,有人扬帆远航,成为知识的掌舵人;有人望而却步,成为知识的畏惧者;有人迷失方向,成为知识的流浪人;也有人溺水身亡,成为知识的牺牲者……但万事万物又都是相辅相成的,究竟是知识在控制人类,还是人类在控制知识?这是一个永恒的哲学命题!

    富顺的心里也有一艘帆船,他梦想着成为舵手,驾驭着它去往梦想的地方。随着知识的丰富,这个地方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个一年前的梦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不是江河,明显是书里那蔚蓝色的海洋!

    不过,他又舍不得放下这些心爱的书本,离开这神圣的殿堂。刘富顺同学已经适应了这种氛围,听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他也会在书本上奋笔疾书,一刻也不敢怠慢,一个知识点也不愿意放过。他甚至有时候会盼望着老师注意一下右后方这个角落,可真当老师的眼睛瞟过,又变得无比紧张;有时候也鼓励自己和其他同学一样,高高地举起手臂回答老师的提问,可每当被叫到的时候,憋红的脸又让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开学的两个礼拜,富顺穿梭在不同年级的课堂上。试听之后,他还是决定从二年级的课程开始学,不过他不愿意放过任何能听课的机会,把那张满满的课程表再筛选一遍,根据郑老师的建议,除了二年级建筑工程班和工程测量班的专业课之外,他还要到一年级去学习数学、物理和几何基础知识。

    忙碌的生活充实而幸福,知识的养分营养而富足。尽管富顺不知道也想象不到小学和中学是什么样子,但他肯定,这些他和坐在一起的同学们,一定都是学习的佼佼者。

    啊,如果淑芬能够一直读书,说不定也会是成为这其中的一个。不过,淑芬更喜欢的是语文,初中毕业不一定会来这个技工学校,她应该在隔壁的师范学校才对!这个学校,哼,根本没几个女生。想到这里,这个几乎从不不走神的乖学生突然“噗嗤”笑出了声来。

    富顺笑出声来不是因为淑芬,而是因为在这个教室里坐着的只有一个女生。那个叫李湘瑜的女同学,如果不是她自己介绍,根本没人会把她当女生。“小男士”的短发还没盖住耳朵,粗黑的眉毛见谁都挑动一下,黝黑的肤色配上一套黑色卡其布的服饰,性格大大咧咧,声音也有些粗犷。

    其实富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去关注别人,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旁听生,更主要的是他内向的性格根本就不善于观察,何况自己要楼上楼下的跑三个班,将近两百个同学,他能叫上名的不足十个。

    “你笑啥子?”一个压低的声音从富顺的右耳传来。

    拿着尺子绘图的富顺被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抬起头确认了一下并没有下课。最后一排是富顺的“专座”,他的旁边一般是没人的。这个本该在他前一排的“假小子”什么时候钻过来的?

    富顺斜视了一眼这个突然出现的同桌,并没有理会。作为旁听生,他可不想被老师格外“关注”。

    “噗……噗……”没想到这个李湘瑜自个儿把头埋在桌子上,笑出了声来,然后扔过一张纸条给富顺。

    富顺当然不明白这种课堂上惯用的递话方式,以为是什么不用的垃圾纸团,拿着丢进了他身后的垃圾篓里。

    捂着肚子的李湘瑜并不甘心,又写了一张递给富顺,顺便小声嘀咕了一句“打开看……”然后又笑得桌子都跟着晃动了起来,直到正在板书的老师转过身来,她才有所收敛。

    富顺依然没有理会,认真地演算黑板上的题目。

    “李湘瑜,上来算一遍!”这个捣乱分子终于没有逃脱老师的法眼,刚刚还不能抑制的偷笑戛然而止,慌乱中抢了富顺刚刚停笔的本子,大摇大摆走地到讲台上。

    还没反应过来的富顺揉了揉眼睛,看到李湘瑜正把他刚刚演算的过程一步一步地摘抄上去,然后大步流星地回到座位上。

    无奈的老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每个同学都在惊讶着李湘瑜的计算速度与方式,这个吊儿郎当的“香鱼儿”,居然在短短的一分钟内,用了三种方法。

    在老师耐心地解释着三种方法的原理时,富顺把刚刚丢给他的纸团打开,再次“噗嗤”笑出声来……

    --------

    岔河的茧站热闹非凡,农民们都趁着逢集天来交售蚕茧,顺便可以买些生活必需品回家。

    坐船的和走路的也是前脚赶后脚。当石桥的茧农来到岔河茧站的时候已经排起了长队,不管是背在背上的背篼,还是挑在肩上的箩筐,都放在了地上,等待着茧站工作人员的登记和验收。

    茧站的工作人员终于在这几天找到了“正事”。岔河属于大的乡镇,加上附近乡镇的茧农闻讯赶来,他们并不轻松。三个窗口十来个人被围得水泄不通,已经满头大汗。

    他们先把茧农的茧子分成上中下三等,不同的等次价位不同,上等的每公斤八毛二,中下等依此递减四分钱;其次要把茧子上秤,茧站用的都是带称砣的秤杆子,农民自己抬着,工作人员把好称砣;接下来把收到的茧子倒进围栏里,会计算好总价开出票,茧农拿着票去出纳窗口领钱。

    不过,可能是因为工作人员分等不公,或者是茧农斤两必较,总会出现一波又一波的大吵大闹甚至推推搡搡。直到茧站的某个头头出来指着旁边的牌子,大吼一声:“闹啥子闹?也不看下这是啥子地方!”茧农们才稍稍安静了一点。

    那旁边的牌子上写着“岔河乡派出所”!

    站在国强和淑芬前面的是杨泽军兄弟。“国强、淑芬,早上我兄弟不懂事,你不要见气哈?!”杨泽军给国强递过一根烟来,赶紧擦燃了火柴给点上。

    国强接过烟,本想唠叨两句的,被淑芬拉住了。

    杨泽军见谢国强没有讲话,俯下身子在自家的箩筐里捧了一大捧茧子放到国强旁边的箩筐里。“建娃子早上抓的,实在对不起,我刚刚都收拾他了,他一个小娃儿,你就莫见气了哦!”

    淑芬并没有阻止这个“老辈子”的行为,那本来就是自己家的。国强的火气基本上全消了,毕竟也是姓杨的娘家人。

    “一哈儿去赶场不?”杨泽军笑嘻嘻地询问。

    “不晓得排到哪哈儿了,早的话就去!”国强抽了一口纸烟,又抖了抖湿透的背心。

    “石桥的,来这边登记!”可能是排队的人实在太多,茧站重新找来一杆秤,开辟了新窗口。

    刚刚还整整齐齐的三支长队突然乱了阵型,带着箩筐或者背篓一哄而上。

    杨泽建眼疾手快,迅速占据了第一位。国强为了照顾动作稍慢的淑芬,都排到了后头。

    “走,前头去!”杨泽军让弟弟占好位置,过来招呼国强。国强也不想在后边排上半天,担上箩筐就往前走,淑芬也只好跟了过去。杨泽军和本应该排在第二位的交涉半天之后,终于以“都是一家人”为由而得逞。

    滑头滑脑的杨泽军点头哈腰地到茧站的工作人员面前,又是递烟又是点火的,还给分等次和掌称砣的工作人员兜里都塞了整包的香烟。不出所料,他们本来像“歪瓜裂枣”的小个儿蚕茧被列为上等品,而且肯定在秤上高了一两公斤。

    兄弟两个在开好票在旁边等着国强。淑芬娘儿俩昨晚就自己分好了上中等,评定的结果和自己分出来的一致,箩筐里的六十四公斤是上等茧,背篼里的二十八公斤是中等茧。黑色的圆珠笔在票上写着:总合计陆拾叁圆贰毛柒分。

    淑芬高兴得快跳了起来,这可是他辛勤换来的酬劳呀!

    “走,去逛哈儿!”杨泽军把国强拉倒一边,让弟弟和淑芬一起去出纳窗口取钱。“国强,看到没得,过几天你家来卖茧子就好办了,我都和那几个打好招呼了!这群人,我跟你说,不得点好处就全部给你下等品。尤其是我们石桥来的,你不信看嘛,后头的绝对没得一个上等的!”

    国强挠着脑袋,旁边排队老乡们的果然最多评了个“中等”,看了看“派出所”的牌子,也都默不作声地开票去了。

    国强看了看眼前这个神通广大的“孙猴子”,果然有些把式。他突然觉得,这兄弟俩也没那么坏,就像他们说的——都是一家人嘛!

    一杆烟的功夫,淑芬和杨泽建领好了各自的钱。这边两个人也迎了上去。

    “姐夫,我去书店买点书,你帮我把这五十块钱揣着!”淑芬把钱丢给姐夫,“你去逛哈不?”

    “哦,你去买书我们不去了,一哈儿在这里汇合,我们几个大男人去耍……”

第六十章 算八字

    一条清河,一条浑河,在岔河乡汇集成一条,名曰潇水河。

    初夏的暖阳照在奔流不息的三岔河上,绿油油的柳条懒洋洋地垂在小河旁,满载的船只穿梭,惊起一滩又一滩鸥鹭飞翔。沿河的吊脚楼还保留着民国时的古色古香,下游准备洗衣裳的姑娘挽起袖子,大骂着上游正在洗肥肠的杀猪匠……

    因为卖了茧子,鼓囊的荷包让人们有了多逛逛的念头。桥头供销社的百货店里,人们几乎可以买齐家居日用品。可沿街兴起的个体门市部,让大家伙儿有了货比三家的机会。食品站的猪肉价格,高出了语录碑边上那几家肉铺;国营食堂的包子和麻花,还没有清河街的那家好吃;国营理发室那个只会剃光头和剪小平头的理发师,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理发店走出一个个怪异发型的顾客;连供销社的肥料,都没有浑河街那几家私人卖的齐全……

    总之,这个小镇上新兴的个体户就像那刚刚下过雨的浑河,让整个市场都热闹起来、复杂起来。除此之外,南来北往的小商贩也开始出现,假冒伪劣的商品开始招摇过市。

    走街窜场的小商贩们有着自己的生意经,那就是“吆喝”。他们认为,吆喝能给他们带来口碑,运气好的话,还能忽悠几个回头客。

    要说这“吆喝”的代表人物,当属浑河街的“张煸嘴”,这个卖耗子药的本地人,方圆二十里都大名鼎鼎,石桥到五龙,林木到岔河,几个集市一个都不落下,人人都知道他的“煸嘴耗儿药”。在他的摊摊上,耗子药你见不着,老鼠标本却齐全得很。在两平见方的石板上,摆着几十个干耗子。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家伙,比那山里的野兔子还长……

    “耗儿药,耗儿药,来来往往的刹一脚;

    不要以为是个空壳壳,以为是假的你来摸一摸。”

    “煸嘴”的吆喝和手里的“耗子王”吸引了不少人,胆大的还真伸手去摸了摸,然后点点头,告诉众人——绝对真家伙。

    “王伯伯,李婆婆,你家耗子打成陀!

    地上到处都是洞,东一个,西一个!

    恨不得仓库石板做,恨不得腊肉包铁膜。”

    这个问题马上引起了共鸣,土墙泥地都被猖獗的老鼠打了洞,挂着的腊肉都被偷吃了好多。嘹亮的吆喝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

    “你来说,我来说,你家猫儿喂几个?

    管你喂了有几个,都不敢接近老鼠窝。

    这又到底为啥子?鼠窝有个大家伙!”

    “煸嘴”指着手里的大鼠,一语道破“天机”,围观的人们都觉得,自家的猫不捉耗子,是因为每个耗子窝里都有这么个大王。接下来,“煸嘴”继续吆喝,开始宣传他让鼠辈“闻风丧胆、含笑五步”的耗子药了!

    “属鼠的都让开哈,我要拿药出来了哈!这个药不仅耗子见了害怕,属鼠的人都要小心点!”

    喜欢看热闹的国强费了好大劲挤进了人群中,他对耗子恨之入骨,本来打算掏钱买点耗子药的。听见说属鼠的人要小心,赶紧用嘴捂着嘴巴,被杨泽军拉了出来。

    “等哈儿,军大叔!”

    “有啥子好看的,这些都是骗人的,净吹牛壳子,再说了,人家喊你属鼠的躲远点,你没听到呀?我带你去看个好看的!”

    “啥子好看的?”

    “你相不相信算八字的?”

    “算八字的?不是国家不允许了吗?”

    “那是好多年的事情了,现在又允许了,清河街有一个,厉害得很!去算哈?”

    “真的?”

    “真的!你晓得杨桂勇他娘不?”

    “晓得嘛,在山洞里偷偷摸摸给人算命抓药,还说是灵得很,我娘都找她算过!”

    “那都没得这个先生算得准,我听桂勇说,这个王先生是他娘的师哥!”

    “他是黎山老母的师哥?”

    “对,斗姥娘娘的大徒弟转世,本事比黎山老母还高!”

    “那走,去看下!”

    杨泽军带着国强到了清河街。比起“煸嘴”的吆喝,这个王先生要低调得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目掐指,身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副竹签,身后悬挂着“神机妙算”四个大字。刚刚问完因果的一对母女面露喜色,姗姗而去。

    “老先生……”

    双眼微闭的王先生轻拂髯须,并没有搭话,而是满脸愁容地摇了摇头,然后示意来者坐下。杨泽军和谢国强按照旨意坐下,正欲开口,只见先生嘴唇微动:

    “庚子饥荒生壁水,辛酉成家结良媒,

    先人腾达留大院,后人落魄舞大锤呀!”

    国强一句话没听懂,不过正因为没听懂才觉得高深莫测。

    “年轻人,你是庚子年生人,今年二十三岁,前年结的婚,是个打石匠吧?”

    这种高深莫测顿时变成了肃然起敬。国强不住地点头,老先生说的一字不差呀!

    算命先生继续用大拇指在中指点掐,然后徐徐道来:“令室一十八岁,本是一桩良媒,哎,只可惜……”老先生微微睁眼,再次摇了摇头。

    “只可惜什么?老先生,我婆娘她……”

    老先生摆了摆手,示意国强不用交代,他早已心有洞悉。“怕是你这身好手艺,要失了传人呀!”

    “啊?国强,我大侄女淑芳她……?”杨泽军一眼惊讶地看着国强。国强有些尴尬,难受地低着头。

    “先生,有没有什么可以破的?”杨泽军也显得非常关切。

    “破?老道不敢妄言呀!”

    “老先生,你说来听听!”国强抬起头,急切地想要知道到底怎么办。

    杨泽军凑过来,在国强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国强马上醒悟过来,从衣服兜里掏出五块钱来,恭恭敬敬地递给算命先生。

    先生并没有收,朝身边的功德箱使了个眼色,国强这才起身,把钱塞进了功德箱。

    “你是北方壁水獝,令室是东方角木蛟。水生木,两个相生的好姻缘,奈何本应是木命的令爱换了时辰出生,成了天煞孤星,刑克父母呀!”

    “先生说笑吧,哪有人能换了出生时辰的?”杨泽军反问道。

    “这个就要问这位年轻人了!”

    国强一想到小海棠是剖腹出来的,浑身都不自在,拳头捏出了青筋。

    “那要怎么办呀?”杨泽军赶紧替国强询问。

    “好办,找个人,拜个宝爷(干爹)!”

    “拜什么样的人呢?”

    “拜我师父斗姥娘娘的后嗣,煞气便可冲淡!”

    “斗姥娘娘的后嗣?那斗姥娘娘都是神仙了,哪有什么后嗣?”杨泽军再次帮国强提出疑问。

    “天机不可泄露!如果你们是有缘人,他自会出现!”老先生闭上眼睛,任别人怎么询问,都不再言语,想必是“元神出窍”去了!

    “这老道士,说话说一半!”国强有些气恼地离开了,指望着杨泽军能出出主意。

    “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人,也不晓得对不对?”

    “哪个人,军大叔,你说说?”

    “杨桂勇!”

    “杨桂勇?他和斗姥娘娘啥子关系?”

    “我问你,他娘是谁转世?”

    “黎山老母呀!”

    “斗姥娘娘和黎山老母什么关系?”

    “师徒呀!”

    “你憨是不是?黎山老母就是斗姥娘娘的女儿!”

    其实黎山老母的神话在嘉苍是家喻户晓。但这个黎山老母又非《西游记》里的黎山老母。在石桥往北三十公里左右,有一座山叫做黎山。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黎山的百姓被土匪所困,一位姓洪的铁匠被土匪杀害,他的大女儿带着村里的年轻人,自制了几十条铁杆子枪,到黎山上打土匪,后来又被编为游击队,在山里和国民党周旋。刚要解放,她驾鹤西去,人们为了纪念这个被称为“红娘子”的女英雄,在黎山上为她修建了庙宇,供奉了泥像,尊为“黎山老母”。另一个“黎山老母”的无数神话传说被赋予到她身上,被说书人编成评书,在坊间广为流传。而今,纪念的庙宇已经在那场浩劫中荡为平地。

    国强脸上的愁云瞬间不见了。他终于在绝望中找到了破解之法。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杨桂勇是娘家人,哪有拜娘家人做宝爷的?”

    “嗨,他家和你老丈家八竿子打不着,两个‘杨’根本不是一支!”

    “可是这个杨桂勇……他瞧得起我们不哦?”国强这句话也过了一下脑子,他本来想说杨桂勇名声不好的。

    “有啥子瞧不起的嘛,他们家是‘万元户’,你们家也不一定比他差,再说,还有你军大叔噻!走,我带你去找他。”

    杨泽军拉着国强的手就往河边走。贼眉鼠眼的建狗子从另一侧走到算命先生跟前,丢下了五块钱。

    在河边一个吊脚楼下的小屋子里,一片乌烟瘴气。杨桂勇翘着二郎腿,嘴里衔着过滤嘴香烟,手里拿着一副纸牌,十来个人把他围住,叽叽喳喳闹成一团。杨桂勇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他黑色的皮包,摆着一方红印台和纸笔……

第六十一章 诈金花

    (长更一章,望大家多多支持!)

    《水浒传》第一百零四回写到:那些掷色的,在那里呼么喝六,颠钱的在那里唤字叫背;或夹笑带骂,或认真打。那输了的,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废事业,忘寝食,到底是个输字;那赢的,意气扬扬,东摆西摇,南闯北踅的寻酒头儿再做,身边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到后捉本算帐,原来赢不多,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头儿去……

    这场景,如此真实地在岔河吊脚楼的这屋子里上演。不同的是,《水浒》里掷的是色子,这里头诈的是金花。

    “把梢的”是个年轻后生,十五六岁,看上去和建狗子差不多大。听到下楼的脚步声,赶紧探出脑袋,在分清“敌我”之后,朝里屋响了个口哨。

    看样子杨泽军兄弟和这“把梢的”甚为熟悉。不过也并没有多余的寒暄,里屋那些熟悉的“赌语”,勾得兄弟二人心痒痒、手痒痒。

    “国强,你等哈,我喊桂勇去!”杨泽军撇下国强,拉着兄弟朝屋里去了。

    杨桂勇刚刚连上五把庄,将桌子上一大把钱抓到身前,用一枚戒尺压住,乐得眉开眼笑;有人掐灭了烟头,挽起袖子,势要捞回个老本来;有人吐了一滩口水,嘴里骂着娘,看样子已经被掏干,准备向“庄上”借些本钱;还有人已经不堪重负,摇了摇头,悻悻地离开了……

    杨泽军捏了捏兜里卖茧子的几十块钱,并没有立即下注,而是到桂勇的耳根子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哈,趁手气好,扯两块!”桂勇并没有理会杨泽军,从戒尺下边扯了两张“小红票”丢进堂子里。

    下家被这气势吓到,牌都没看就趴下了。随后的几家拿起牌来,尽管也有些对子牌,不过囊中羞涩,要知道庄家不看牌“扯两块”,你要想起开庄家的底牌,那需要五块钱。五块钱对这群普通的赌徒来说,确实太多了点。

    “哈哈,都趴掉了哈,老子就说手气好嘛,七点大的单牌都能赢了!”杨桂勇故意把这把小的不能再小的“单张”丢在众人面前,气的有两个“对子牌”弃掉的家伙直跺脚。

    “建狗子,来,帮老子耍到!”杨桂勇在这赌场里就是“老子”,外头的辈分在这里一律不作数。他从戒尺下抽出一沓票子,只留下几分钱给杨泽建,和杨泽军来到外屋。

    “国强,耍哈儿?”杨桂勇递了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给这个老实的打石匠。

    国强接过烟来,细细揣摩了半天,这带嘴儿的香烟他也是第一次见。在他的脑子里,这可是国家的领导人才抽的呢!

    “国强,走到屋里耍哈儿,你娃娃的事情,我都和桂勇说了!是不是,桂勇?”

    “那算个啥子事情,没得问题,我回去和我娘还有我婆娘商量一下,过几天就给你回话!”

    “那真是太好了,桂勇……哥!”

    “耍不耍哈儿?不耍就在这里喝茶,‘斜猴子’,这是我兄弟,去整壶老鹰茶来!”杨桂勇吩咐门口看梢的小兄弟。“斜猴子”——还真别说,那斜嘴巴斜眼睛配在这瘦不拉几的身材上,再贴切不过了!

    “来都来了,去耍哈儿嘛!”杨泽军当起了说客。

    国强有些举棋不定,那里屋干得什么勾当他心知肚明。谢家的家风一向很严,兄弟三个从来不赌,哪怕是过年,那也只是打打长牌,绝对不沾钱的。更何况,淑芬可能已经买好了书,在桥头等他了。

    不过,人家桂勇这么爽快,一下子就应承了给小海棠做“宝爷”,要是就这么说走就走了,那他回去“商量”之后,不一定会答应。

    “走嘛,又不一定耍钱,看下,走!”杨泽军见国强犹豫不决,赶紧趁热打铁。

    “好嘛!”

    “哎呀,国强,你都给我这个面子呀,小海棠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三个人进到屋里,杨桂勇把门闩住。窗户也已经被封死,没有一点光照进来,这个见不得人的屋子,靠着两颗五十瓦的白炽灯照明。潮湿的屋子里弥漫着烟味、汗味,还有些不知名的臭味。这群赌徒全然不知,沉浸在那个无底的漩涡。

    “勇哥,你的位置硬是好得很!”建狗子可能早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主动降低了自己的辈分。

    杨桂勇没有答话,一个提溜把建狗子扒开,戒尺下刚刚留下的几毛钱又变成了厚厚一沓,一只大手全抓进自己兜里。

    “分庄了,起两桌!这边是五角起底五块封顶,要耍的过来!那边开一桌一角的!要走的我不留,刚刚立下字据按了手印的,自己到外头去算好利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哈!”

    话音刚落,半分钟的安静变成半分钟的骚动,几口烟的功夫,两铺堂子组局完成。

    国强不置可否,呆呆地站在中间。他们玩的“诈金花”并不难,在家的时候也和兄弟耍过,不过都是数着石子,图个乐呵。要真是摆着票子,他心里还是没底。

    “诈金花”就是一副五十二张不要大小鬼的扑克牌,庄家按人头发牌,每人三张。最大的是“豹子”,三张点数相同的牌;其次是“顺金”,花色相同的“同花顺”;接下来是“金花”,三张花色相同的非顺子;再就是“顺子”,非同花的三张点数相连的牌;再小一点的是“对子”,三张中有两张点数相同;最小的就是“单牌”,三张牌不组成任何类型。

    杨桂勇说的“起底”是每个玩家的起始下注。在开始打牌之前,每家都需要扔进堂子里“底钱”,庄家发牌结束,大家按“起底”的倍数下注。下注又分两种——“明注”和“暗注”,“明注”是看牌下注,上家下多少,下家可以跟多少,也可以按倍加注;“暗注”是不看牌下注,也叫“扯牌”或者“闷牌,上家扯多少,下家要按2.5倍还注或者起牌。上家的注一旦加上去,下家就不得在降下来。

    这“诈金花”除了看手气,更重要的在于一个“诈”字。这一点,谢国强是极不擅长的,他也能认识到自己的短处,所以打算到一毛打底的堂子应付一下就算了。

    谢国强往那边一挪,就被建狗子笑话了:“国强,我们这边都是小娃儿,小娃儿才打一毛的,你去那边!”

    “过来,国强,怕啥子嘛,耍哈儿就走了!”杨泽军过来拉过谢国强。杨桂勇已经在长桌上发了九铺牌了。

    国强惶惶不知所适,随便拿了一铺。他的上家是杨泽军,下家是个剃光头的汉子,和杨泽军年龄差不多,约莫三十来岁。

    “光头”用肘子推了国强一下,示意他“打底”。国强颤抖的右手从荷包里拿出五毛钱,扔进堂子里。

    第一个下注的是庄家杨桂勇。他没有看牌,往堂子里丢了一块钱,表示暗注“扯牌”。

    庄家下手的两家都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捏住三张牌,右手大拇指一张一张地搓开,希望能搓出好牌来。这杨桂勇肯定没那么好运气,哪怕是一个“小对子”他们也打算搏一搏。不过,这两个一定是连“小对子”也没有捞着,失望地摇了摇头,把牌扔进了堂子中间,表示弃牌。

    杨泽军是第三个闲家。他也没有动盖好的三张牌,右手揉了揉鼻子,往堂子里丢进两块钱,“扯两块!”

    国强颤抖着双手,学着别人一张一张地愣开手牌。第一张是黑桃k,第二张是黑桃q。国强的双手抖动的更厉害了,他期望着第三张是任意黑桃牌,或者是一张a或者j,那样他就有勇气打五块的明注了,按理来说,得到“顺子”以上的牌,就相当厉害了。但他又期望是一张不好的牌,这样就可以弃牌,也只损失“打底”的五毛钱。

    国强紧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右手已经搓开了最后一张牌。呷!刚刚的猜测都不对,居然是一张红桃k!这开始让他左右为难了。想跟牌,自己又只不过是个“对子”,五块钱对他来说需要打两天石头;想弃牌,前边几家除了弃牌的,剩下的两家又都是“暗注”,根本没看牌。

    下家“光头”倒是英明,在国强闭眼睛的那几秒偷看了他的牌。再看看自己的“一对8”,提前弃牌了。

    “兄弟,我丢牌了,你这牌要不要,不要三块钱卖给我!”光头对国强的这对“老k”充满信心。

    “我……”国强的心里激烈斗争了一番,“五块!”国强把牌扣住,从兜里拿出五块来,丢进堂子里!

    光头的话让剩下的几家弃了牌。杨桂勇有些不高兴,瞪了“光头”一眼,“你他娘的自己丢了牌,别去干涉别个!”

    杨桂勇依旧没有看牌,价已经让杨泽军提起来了。他丢进两块钱,“继续扯!”

    杨泽军有些坐不住了,把牌拿到手里,迅速地扫了一眼,然后丢进堂子里——他弃牌了!

    国强懊恼不已。他捏的这副牌,就是个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跟也不是。他看了看刚刚弃牌的上家,杨泽军拿过国强的牌,看了看又放下,然后点点头。

    “五块!我……”

    “再闷……”

    “等哈,桂勇哥,我刚刚的五块开你的牌了!”国强突然反应过来,再这么跟下去,兜里的钱也玩儿不了几转!

    桂勇微微一笑,把桌子上的牌狠狠地一甩,吓得国强再次紧闭着眼睛。他好害怕那边甩出比他大的牌。

    不过,牌势并没有配合杨桂勇那个帅气的动作,甩出来的只是三张不搭边的“单牌”。他有些难堪,然后把牌丢进堂子里。

    “哈哈,国强,你赢了!”杨泽军赶紧把堂子中间那一大堆钱抓到国强跟前。国强根本没有细算账,那二十四块钱里面,有一十五块五都是自己的。在他看来,那大把的钱都是赢来的,这比打石头来得要容易得多。

    第二把是赢家国强当庄。他十分生疏地发着牌,全然不知身边的“卧底”杨泽军,会把他带入什么样的境地……

    不过谢国强的手气确实好得不得了,“金花”以上的大牌已经来了十来把,过了一个多小时,他跟前已经赢了一百多块钱了!对这个打石匠来说,幸福来得太突然!

    大方的国强,很快学会了些新规矩,会时不时地帮旁边的杨泽军和“光头”“打底注”,作为一种宴请和感谢。

    有几个人经不住招架,举手投降到另一桌打“一毛”去了,这边桌子就剩下五个人。

    杨桂勇终于小赢了一把,庄家重新回到他手中。他不紧不慢地发着牌。

    或许是赌神附身,国强这一把居然拿到最大的“豹子”三个a。国强尽量控制住内心的激动,这将近两个小时的练手,已经让他摸清“诈金花”的另一个门道——那就是好牌不能轻易暴露,否则会吓得无人跟注,以致大牌根本吃不了钱。

    对这一把无敌于天下的大牌,国强已经稳操胜券。

    刚刚的紧张变得放松起来。局势已经非常明朗,这一把注定是大满贯,因为不仅他有大牌,堂子上的其他四个人也都自信满满,一圈下来,根本没人弃牌。杨桂勇照例闷牌,下注从五毛涨到了两块。看牌的人都只能五块五块地往里扔。

    按照规则,只要有一家闷牌,其他人是不能相互起底的。有两家已经看出门道,主动弃了牌。

    国强自然毫不畏惧,自己也记不清往里扔了多少个五块。直到跟前的那堆钱推干,又从兜里往外拿出五十,准备大干一场,跟了七八手。堂子中央的钱堆成了一座小山,国强终于笑出了声来,那一堆钱都是他的了,这一年,他可以不再跟着父亲风吹日晒了!

    国强的笑声吓到了“光头”,他看了看自己丢进去的那么多钱,尽管非常不甘心,但也断定上家绝对是“顺金”以上的大牌。赶紧把自己一把“ak3”的大“龙虎金花”弃掉。

    杨泽军也力不从心了,兜里的钱已被榨干,桌子上的钱可能也不会属于他——他已经没钱再耗下去了,眼巴巴地看着杨桂勇,期望他能别再下“暗注”,好让自己有机会起开一家底牌,否则手上这把“789”的“顺金”将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杨桂勇不紧不慢地拿起手牌,瞟了一眼,“暗注”变成了“明注”,他丢进五块钱。

    杨泽军喜出望外,赶紧跟了五块,表示要起开国强的底牌。他拿过牌来,吓得一个寒颤,丢掉自己的牌,捶胸顿足,那一大堆钱不会属于他,他卖茧子的钱也全部赔了进去!

    现在就剩下国强和桂勇两家。杨泽军弃牌,跟注的该是国强。

    国强看着那一大堆钱,整个人已经飘飘然了。他想,桂勇是小海棠的宝爷,刚刚一轮一轮的下注他也只是两块的“暗注”,就算赔也不会太多。国强想了想,不能太贪心,还是起了他的底牌吧!

    “桂勇哥,我……三个a,哈哈哈,不好意思呀,这堆钱……”国强站起来把牌亮出,笑声已经无法抑制。

    四座哗然!那边打一毛的也凑了过来,这样的场面前所未有,最大的豹子吃了“龙虎金”,又吃了“顺金”。这一回,他杨桂勇终于栽了!

    杨桂勇嘴角抽搐了一下,把手里的牌一张一张地丢出来。

    第一张是个黑桃5。大家一片嘘声!

    第二张是个红桃3。沮丧的“光头”突然站了起来,在他的大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十分同情地看着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最后一张抛出。一切都明朗了,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谢国强,这个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赌神”,已经瘫倒在了椅子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杨泽军伸手扶住了同伴,在国强的胸口上下抹动。

    最后一张是方片2!

    这铺“诈金花”里最小的组合“鸡牌”,离奇地和最大的“豹子”同时出现。按照规则,“鸡吃豹子”!

    “放囊的”杨桂勇这才冷笑一声,把那堆成山的钱抓到自己面前,慢慢地整理起来。这一把,已经让所有人赔光家底。他不需再赌下去,只管坐在这里等着人来借高利贷。

    国强两眼迷离……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淑芬在书店碰到老同学,摆了好长时间龙门阵才来到桥头,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也不见姐夫,以为他已经回家去了,便独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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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大食堂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起!

    李湘瑜还没等老师的脚跟出教室,就从后门奔了出去。富顺把那张小纸条夹在书里,收拾一下准备上楼——接下来的两节课是二年级的《建筑工程学》。

    富顺看看表,离上课时间还有五分钟。他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这课间的热闹不属于他。那绿茵场上奔跑,那篮球场上的投掷,还有乒乓球台的挥舞,他不懂更不会。

    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又渴望自己能够和别的同学一样,可以那么潇洒地奔跑,那么帅气地投篮,倒不是因为会引来一大帮女生——包括隔壁师范学校围观的女生的尖叫,更重要的是,他觉得,那些“高端”的体育活动,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必备的技能。

    富顺自顾自地笑了笑,这种技能更多地应该属于男孩子吧!那李湘瑜凑的是什么热闹?如果不是奔跑时胸前的抖动,没有人知道那是个女孩子。带球过人、三步上篮、进球!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让男孩子们无地自容。

    李湘瑜投完篮,拍了拍手准备去上课。朝二楼看了一眼,挥了挥满是泥巴的手,然后漏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富顺也回应地招了手,才发现李湘瑜根本不是在和他打招呼,而是在和旁边的几个女孩子。他面红耳赤地从后门进了教室,在靠门的座位坐了下来。

    “我叫李湘瑜,你们可以叫我‘香鱼儿’,或者叫我‘鱼香肉丝’……”这是那个“假小子”的自我介绍。开学第一周,富顺去一年级旁听的时候,正好遇到这个转校生在讲台自我介绍。本来在护理学校上学的“鱼香肉丝”,因为对工程学有着浓厚的兴趣,通过和家里的激烈斗争,取得了最终胜利。无奈的父母想尽了办法才给她转了学。

    因为是转校生,所以她和富顺这个旁听生一样,排的座位比较靠后。在富顺眼里,她和其他城里人没什么两样——嬉皮笑脸、调皮捣蛋,甚至有些“不务正业”!不过也有她不同的地方——思维敏捷、大大咧咧、待人友善。尤其是最后一点加上她喜欢打篮球爱打篮球,让她特别有人缘,刚来学校没几天,朋友就结交了一大堆,在江云建工技校也算是小有名气。

    相对于这种“小有名气”,富顺就算是“名声大噪”了!

    几个月之后,上千人的建校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刘富顺的。第一,他一定是郑主任的亲戚;第二,他是个不交学费的蹭课生,不但不交学费,还蹭两个年级三个班的课;第三,这小子之前一天学没有上过,自学成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那些踏进技校就意味着披上了“工人”外衣同学,并没有因为这个“天才”而自卑,相较于一个旁听生,他们的优越性显而易见。除了极个别的“学霸”会偶尔发出挑战之外,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天才”并没有迎来过多的崇拜,相反地,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待他。

    他尝试着不去理会那些莫名其妙的议论,就像在每个教室的角落一样,他试图把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可这个“天才”十五岁的心灵,和同龄人没有任何两样,在群居环境中想要独处,那是多么困难呀!

    就像中午在学校的大食堂,放学的同学们鱼贯而入。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这个时候的富顺才觉得,他多么需要一个朋友呀!

    每天中午富顺是不回码头的,他舍不得那两毛钱的电车费,如果是走路又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干脆就在食堂打饭,然后随便找个教室,看一会儿书,便是下午课了!

    学生食堂人头攒动。除了第一窗口门可罗雀,其他十多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队。第一窗口是“富人专属区”,一份饭菜需要一块钱,尽管国家给了中专生一些补助,不过,花一块钱呢吃饭,确实太过奢侈。

    其余窗口的饭菜一毛到五毛五不等。富顺总是在最长的队伍后边——一毛五专区,手里捏着刘永翰之前喝酒的大白瓷缸子,缸子里是一把崭新的钢勺子。

    一毛五的饭菜非常简陋:一勺子白菜,一勺子豆角,盛在缸子里,才刚刚盖底,他又请食堂的阿姨舀了两大勺米饭,才算是把缸子填满。还好米饭和汤是免费的,前提是必须打菜!富顺用食堂的土钯碗盛了一碗汤——不过是炒完菜的涮锅水,面上飘着几颗葱花罢了!

    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准备几口吃完回到教室去看书。旁边的一对男女,全然不顾学校的三令五申,吃个饭还手拉着手,嫣然一对幸福的恋人。

    “刘天才,吃饭呀?”李湘瑜抬着一份第一窗口的饭菜,在富顺对面坐下。

    “嗯,李湘瑜,你好!”富顺抬起头,他第一次离一窗口的饭菜这么近。李湘瑜的饭缸里好几片油滋滋的回锅肉,还有香喷喷的鱼香肉丝和炖排骨。就算是码头开小灶,也是比不上的。

    “还‘你好’,都说了,喊我‘鱼香肉丝’就行!”

    “哦,鱼香肉丝……在你缸子里!”富顺喊出口来,还是觉得别扭。

    李湘瑜看了看富顺碗里的饭菜。“哎呀,我说这个人,来,给你一颗肉丝!”

    “我不要!”

    李湘瑜没理会他,又夹了一片回锅肉给他,“来,给你一片儿肥肉,打多了,太肥!”

    “我不要!”富顺准备把回锅肉连同肉丝一起夹回去。

    “帮我个忙,吃了!今天还要谢谢你,要不然我上去做题,啥也不会,还不被‘电灯泡’骂死!”

    说起“电灯泡”,富顺差点没一口饭喷出来。李湘瑜的另一个“特长”——给人起绰号!上课的时候她丢给富顺的纸条上就画着个秃顶脑袋,还镶着几条发射状的线条,简直像极了数学老师赵航文的后脑勺。旁边还配着一行广告文:“杭文牌”灯泡,每个人都需要!

    富顺夹着那片油腻的回锅肉,一口塞进嘴里。这味道确实不错,比起偶尔和郑老师一起吃的五毛钱的菜,都要好出许多。

    “鱼……香肉丝,”这个绰号着实拗口,不过吃了别人的,总不能一句话不讲吧,“你家是哪里的?”

    “南岸,我们一个地方,有次我在电车上还看到你,你在码头下车的!”

    富顺很少坐电车,几个月来,能记得起的只有那么两三次。这女子,莫不是胡诌的吧?

    “咋,不相信?你坐在后面一排看书,我站你边上,一点优良作风都没得,大男人,也没说给我让个座!”

    富顺红着脸埋下头刨饭,确实有那么一次。不过拥挤的车上,他也没有在意旁边站的是谁。

    “那不好意思呀,我可能没注意!”

    “没得事,书呆子,你几辈子没读过书呀?!”

    富顺一口饭哽在喉咙里,端起碗猛喝了几口汤,嗓子眼涨得更难受了。他觉得,或许是吧,可怜的自己,一定是几辈子没读过书!

    “天才,吃完了走吧?”“鱼香肉丝”可能不舍得对同类下口,缸子里饭菜剩了大半。再看看富顺,连那么难喝的汤都全喝了。

    “走嘛!”富顺站起身来,到水槽涮缸子。

    “去哪里?”“假小子”把剩饭剩菜全倒了,用纸抹了一下里里外外。

    “去趟门口收发室,然后去教室!”

    “我和你去!”

    收发室是所有学生希望的港湾。在这里,有很多来自远方的书信,有朋友,有家人,有昔日的同窗,偶尔也会有青梅竹马的恋人,甚至是通过某一本杂志扉页认识的笔友;在这里,有他们青涩的感情,对家人的深深眷恋,对朋友的衷心祝福,对同窗的依依不舍,对恋人的甜言蜜语……

    在一沓子书信里找到自己的名字,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找到真切的感情,甚至是信封的邮票、邮戳,都能在这些青春期的孩子们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湘瑜有些失望,她在护理学校的同学还没有回信。不过她很快找到了希望,帮富顺找到了一封“锦书”!

    “刘富顺,你的!”

    在另一堆找寻无果的富顺也跟着兴奋起来。他刚要接过来,又被湘瑜收了回去。“邮票归我!”

    “那你揭去吧,把信给我!”

    “哪个给你写信?”

    “我家里!”

    “你家不是在南岸码头,还写信?”

    “跟你说不清楚,给我!”

    湘瑜见富顺有些生气,还偏偏逗起他来,一下子把信拆开。一边跑还一边念了起来。

    “富顺哥,你还好吗……”

    “李湘瑜,把信给我!”

    “耶,看不出来,刘天才,你还有个相好是不是呀?”

    “啥子相好,你给我拿来!”

    “你说这是哪个写给你的,我就还给你!”

    “我妹妹!”

    湘瑜快速地扫了一遍信的内容,这才还给富顺。这个捣蛋的“假小子”,心满意足地回寝室午休去了,留下富顺一个人在梧桐树下惆怅万千。

    淑芬在信里说,新栽的梨树长势很好,春季的蚕茧卖了好价钱,地里的庄稼也有望能提高收成……因为勤劳美丽的淑芬妹妹,家里的一切都在变好。

    不过,信里的一句话,让富顺一个中午都没有看进去一点点书——“桂英姐并没有回家……”

第六十三章 老黄牛

    砚台山下的竹林又盎然起来。去年的夏笋剥离掉笋壳,抽离出一片绿油油的林子;今年的竹笋也直插云霄,挺拔出毓秀的模样。

    孩子们冒着烈日,在竹林里寻找一种叫做“竹虫”的小家伙。折断它锋利的前爪,用狗尾巴草穿进去,任它在空中飞舞,也顶多转出个圆圆的漩涡,逃不出孩子们的手掌心;玩儿的累了,觉得无趣了,再把它放进柴火堆,煨上几分钟,或者放进油锅炸一下,一个个馋的直流口水——放在嘴里,咯嘣儿脆!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傍晚的惬意给杨家湾涂上了一层诗词的颜色。

    杨泽贵坐在父亲留下来的圈椅上,左手轻轻摇着蒲扇,右手拿着一份前几天的报纸,放在身边的依旧是那副旧木拐。七弟带回来的铁拐并不实用,承重一个人固然没有问题,可每当他背起重重的一背篓玉米棒子,或者挑起一担子粪水的时候,便明显支撑不住了!

    淑菲在阶檐里做着作业。屋檐下的雨水由点而柱,那长满青苔的地方已经水滴石穿。鸣蝉因为这突然的白雨而闭住了口令,还在割草的孩子们在田边折了一片莲藕叶,遮挡着往家里跑。

    摘桑叶的淑芬和割草的淑芬娘也刚刚回到家,雨水打湿了衣服。淑芬娘在牛圈给老黄牛喂草,老黄牛依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再嫩绿的青草也勾不起它一点食欲,它老了、累了,轻轻闭上铜鼓般的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爹,黄牛可能不得行了!”淑芬娘拍拍身上的水珠,上到阶檐。

    “下午朱兽医来看过,灌了些药,还是不吃草吗?”

    “不吃!哎,从生产队到现在,都十几年了,怕是活不成了!”

    “不行就卖了吧,趁现在还走得,让街上卖牛肉那家牵了去,好歹买个百把块钱!”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作为畜生,本就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雨越下越大,一声惊雷划破了渐渐暗下来的夜空,吓得刚刚还眨着眼睛的星星藏进了云层。

    从蚕房出来的淑芬没有做声,打着电筒往牛圈去了。

    老黄牛揣着粗气,嘴巴里一直流着白色的唾沫,那对本该尖锐的牛角几年前也被折断了一只。看到小女主人过来,它将两只前腿屈膝跪地,尝试着站起来,可是力不从心,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无奈地倒在地上,把头伸在牛槽边,作出一副想吃青草的样子。

    可一切都是徒劳,老黄牛咽不下一点东西,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的干呴,呛出更多的白色唾沫来。

    淑芬把刚刚抓起的一把青草又放下,轻轻地抚摸着它坚实的额头。这个上千斤的庞然大物,在农村一个普通家庭,绝对比得上两个劳力。可而今,辛苦了一辈子的它,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至于何种方式,它全然不知。

    淑芬流着泪。从她记事起,老黄牛就那么一步一个脚印地耕耘着这里的土地。在它奄奄一息的时候,父亲从生产队的饲养棚里牵回自己家,犁坏了四个犁头,磨坏了六个磨耙。家里的每一颗粮食都有它的滴滴汗水。

    伤心的淑芬取下牛栏方,她要给老黄牛清洗一下沾满牛粪的皮毛,还要驱赶那些可恶的长脚蚊——正在肆意地欺负这个没有力气挥起尾巴的老实牛……

    黄牛终于闭上了眼睛,结束了半个多月的苦苦挣扎。从此,它再不用爬坡下坎,再不用早出晚归;没有人会对它扬起鞭子,在没有人会对它发号施令。

    淑芬哭着回到阶檐。正在宰猪草的淑菲看到姐姐的眼泪,也跟着哭了起来。

    “爹,我求你一件事!”

    “淑芬,它是个畜生,畜生有畜生的阴阳,哎……”杨泽贵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个倔强的二女儿,一直阻止他卖牛。本来十多天前把卖牛的都喊到家里来了,可她偏偏和淑菲一起把买牛的人轰走了。

    “爹,我晓得,可是我实在忍不得心,能不能……能不能把它埋了?”

    “胡说八道,哪有把牛埋了的!天气这么热,一下雨停了,喊对河人震一嗓子国强,让他去街上请人来把牛肉卸了!”

    “不……”淑芬姐妹同时哭着祈求。

    不是杨泽贵无情,实在是这个家庭无形的压力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呀!若是在十天前,牛还能吃草,卖给人至少能卖了一百五十块钱;就算是今天白天卖,只要是活的,那也能卖了八百十块钱;可现在一头死牛,人家愿意出劳力来收了,顺便给个几十块钱都不错了!

    他并不是想要通过老黄牛赚什么钱!而是家里根本就离不开一头牛。老黄牛没了,那也得买一头小黄牛。现在的牛价,哪怕是一头小牛犊,也不会低于一百五十块!去年的积蓄,早就在春耕的时候买了种子、化肥,还有淑芬的树苗。刚刚卖的两季蚕茧,也不过一百来块钱,何况国强还差着五十块钱没还来。

    所以,老黄牛的逝世,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顶梁柱的轰然倒塌。卖肉怎么都比埋了强!

    淑芬姐妹不是不懂这个理。可她们对老黄牛那份深深的感情,又该如何慰藉呀?

    “爹,买牛的钱我想办法,你让我把老黄牛埋了!”

    “爹,我不上学了,学费……”天真的淑菲哭着跑过去拉着父亲的手。

    杨拝子一个耳光甩过来,打在淑菲脸上,火辣辣的疼。淑芬看到妹妹被打,赶紧过来拉过淑菲,哭着躲进屋里了。

    淑芬娘已经开始唠叨起来,哭着指责完男人,又去安慰淑芬姐妹去了。杨泽贵看着自己的手,不禁老泪纵横,自从富顺走后,他就发誓不再对孩子动手,可是……

    淑芬趴在床上恸哭。她知道,那上千斤的老黄牛,凭她和妹妹的力气,想要拖去埋掉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杨家湾,没有人会帮她们,也没有人会理解她们——除了富顺!

    --------

    富顺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快放暑假了!

    他拆开信,泪如泉涌。赵老师昨天还栩栩如生的讲演变得枯燥无味,那密密麻麻的数学演算掩不住他内心的悲痛,看着淑芬的文字,老黄牛弥留之际的痛苦浮现在脑海。那陪伴了自己五六年的伙伴,就这样走了。可恶的刽子手沾满了它的鲜血,残忍的“庖丁”让它身首异处!

    低声的抽泣引起了前排的注意。湘瑜趁老师转过身的时候转移了阵地,她看着富顺的泪水,也变得惆怅起来。这个坚强的孩子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样的打击?

    经过一个学期的了解,李湘瑜知道了富顺的故事,那种农村人的淳朴、执着和坚韧深深地感染着她。她会缠着富顺讲农村的事,也会趁中午球场没人的时候教富顺打篮球;她会学着去食堂的其他窗口打几毛的饭菜,也会放学后放弃坐电车,跟着富顺步行回到南岸的家;周末的时候,她还会到码头为干活的富顺呐喊、助威!可以说,她成了富顺在技校最好的“哥们儿”之一。

    湘瑜丢过一张纸团。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好哥们儿受了什么委屈,在她看来,江云还没有自己“摆不平”的事情。

    富顺已经习惯这种递话的方式,并用同样的方法回应着。最后干脆将信的第一页递给了湘瑜。

    “假小子”当然能够理解富顺的心情。信里的老黄牛,就像自家养的那只哈巴狗,如果有一天它去世了,她也会伤心欲绝,更何况,富顺的“哈巴狗”还被人大卸八块儿了呢?

    湘瑜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富顺,因为“电灯泡”已经盯上了她。她只能故作镇定地假装记着笔记,趁他不备的时候丢过一张纸团。

    富顺慢慢地展开,上边画着一头简笔画的带翅膀的牛,旁边写着一行字:“天才,节哀顺变!你家的老黄牛变成了大飞牛,去天上给玉皇大帝耕田去了!”

    富顺含着泪笑了笑,递过一张纸团,写着“谢谢!鱼香肉丝!”

    湘瑜看了富顺笑了,在小纸条上写下:“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吃牛肉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期末考试。郑老师安排富顺在她的办公室做了十来套题,全真的模拟没有让郑云霞失望。除了“建筑工程学”九十七分之外,其余十二门专业课的成绩都是一百分。这个分数,在全校都是首屈一指的。

    今天是离校的日子,接下来就是将近两个月的暑假了!这对学生们来说是幸福的。城里孩子可以躲进有风扇的屋子里,看上三四十天电视剧,逃避炎炎夏日;城里的娃娃回到老家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农活,就算是收稻子,那也得开学之后。

    富顺找到他在技校的另一个好哥们儿——一年级六班的王广文。广文的老家离富顺的家非常近,住在离石桥不远的岔河乡垭河村。一个多月前,神通广大的李湘瑜通过各种途径查到了富顺的这个老乡,把富顺带到他跟前。

    富顺进到广文寝室的时候,同学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汽车站或者码头赶车船。

    “广文,我想托你一件事!”

    “都是老乡,客气啥子嘛!你回石桥去不嘛!”

    “我……我不回去了,你可不可以帮我带点东西到石桥!”

    “没得问题,啥子嘛!”

    “你帮我带点书给我妹妹,还有一封信,还有一百块钱!”

    “一百块钱?”广文有些惊讶,尽管已经相识一段时间了,但他还是不晓得这个老乡有什么来路。没有学籍的旁听生?自学成才的工程学天才?读书不花钱还挣钱的“竹棒棒”?

    “嗯,我们家是石桥乡杨家湾村的,麻烦你在石桥逢集的时候,到乡政府的传达室去等下我妹,哦,她叫杨淑芬,赶场的时候他都会去那里!”富顺交代着。他知道,托人带过去的东西五天之内就能到了石桥。若是通过邮寄,就得耽误十来天,还可能会寄丢。他知道,这个亲切的老乡绝对是个靠得住的踏实人。

    “要得嘛!我马上去赶车,恰好今天有车走,如果赶得上,晚上到嘉苍,明天就能到岔河。刚好后天石桥逢集,我就送过去!”广文接过富顺手里的东西,数了数十张沉甸甸的“大团结”,然后小心翼翼地踹进裤子内层自己缝的暗兜里。

    “那就谢谢了,广文……”

    没等富顺说完,广文就背起行囊往外走。这个同样节俭的农村娃娃,准备走路去长途汽车站……

第六十四章 玉兰花

    王广文按图索骥,回到岔河的第三天就到了石桥。在江云的大世界学习一年之后,这个就一条街道的小镇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来石桥,完全是因为肩负着信使的使命。

    没有老竹,杨泽贵的篾匠手艺只能暂停。不过为了维持家用,他又用高粱穗扎了很多扫帚。因为即将秋收,扫帚的“生意”一样繁荣,不到晌午,淑芬就卖完了十来把。

    卫生院需要新修,医生们都搬到了乡政府院子里的临时医院。何医生的诊台前依旧排着长队,他耐心地望闻问切,因为天热,他偶尔站起来给病人打开一支藿香正气水。抓药的实习生已经毕业,分配到乡卫生院工作,虚心地给何医生当着助手,崇拜地看着这个了不起的大学生师父。

    淑芬站在院子里,她多么期望那个伴在何医生身边的助手是她啊!哪怕是给他提提箱子,或者擦擦汗,那也是幸福无比的事情呀!

    “请问,你是杨淑芬吗?”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淑芬转过身,满脸疑惑:“您是?”

    “哦,我叫王广文,是刘富顺的同学,你是杨淑芬吧?”广文再次确定淑芬的身份,转交一笔“巨款”可不能掉以轻心。

    广文看着眼前这个淳朴的村姑。尽管是简朴不过的装扮,但却干净利索;一条缠着红毛线的橡皮筋扎在头上,看不出一缕杂乱;不经修饰的柳叶眉下,长长的睫毛眨巴着,眸子荡漾着石桥河水般的清波。正午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玉兰树荫,映照在她俊秀的脸上,安静、柔美和纯洁笼罩着这个美丽的少女,像极了那一朵盛夏还在绽放的白玉兰。啊,就算是江云城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在她面前也会逊色许多!

    “你好,广文哥,富顺哥在信里提起过你。你们放暑假了吧?”

    “是呀,昨天才刚刚到家。刘富顺让我给你带了些书,还有……”广文有些迟疑,他仍然不敢轻易断定这个漂亮的姑娘就是杨淑芬,“你是不是要去传达室取东西!”

    “哦,是呢,我去拿点旧报纸!”

    “那你先去吧,这书怪沉的,我先给你提着!”广文期望通过传达室的人来确认一下。

    “杨淑芬,你来了,报纸在桌子上,你自己拿吧!”传达室的大爷并没有抬头,十分费劲地摆弄着一台发出噪音的收音机。

    广文跟进门去,走到大爷跟前,“公公,我帮你弄!”

    大爷把手上的机器递给他,只见他轻易地拧巴了几下,喇叭里又传出“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

    热心的广文给大爷讲解了频道和声音的按钮,然后和淑芬一道出了门。

    “杨淑芬,刘富顺还让我给你带了一百块钱!”广文从裤兜里把钱拿出来,连同一摞书一起递给淑芬。

    “谢谢你,给你添这么多麻烦!”淑芬接过来,满是感激,不仅对广文,更是对富顺。

    “广文哥,我们去吃一碗凉粉吧!”淑芬客气地邀请这个外乡的来客、富顺哥的同学。在石桥,她应当尽一份地主之谊。

    “不了,我还要赶回去,谢谢你了!”

    “走嘛,广文哥,不着急这一下,岔河那么远,中午又这么热,吃点东西再赶路也来得及!”

    广文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右手在裤兜里捏了捏那仅有的五毛钱,他实在不好答应淑芬的邀请。总不能让一个女孩子来请自己吃东西吧?不过他又实在盛情难却,盘算着花四毛钱去吃两碗凉粉……

    “走吧,那边伙食团就有!”尽管淑芬对哪里卖凉粉轻车熟路,不过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奢侈,若是以往,她是万万舍不得在赶场天去买一点东西吃的。

    淑芬领着广文往伙食团走去,这个对外营业的政府伙食团里,已经坐满了人。

    在要了两碗凉粉之后,淑芬又起身倒来两碗老鹰茶。广文抬起来一饮而尽,淑芬笑了笑,又去倒来一杯。

    “我哥他在学校还习惯不?”

    “还好吧,他很厉害,在学校都是名人!”

    “名人,哈哈,他是个啥子名人哟?”

    “他一个人学几个年级的课程,他做的作业,就是老师教案书上的答案!”

    “哎,书呆子!”

    “杨淑芬,看上去我们都是同龄人吧?你在哪里上学呀?”广文的这个问题有些唐突,连他自己也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他早该看出来对面的这个姑娘已经没上学了!在农村,极少有女孩上完初中还念书的!

    淑芬看着满脸尴尬的广文,接过伙食团胖大叔端来的凉粉,坦然地笑了笑。“不上了,家里条件不好,土地多了要人做呀!”坦然的杨淑芬喝了一口茶水。

    “哦,在农村也好……现在政策也好了!”广文难为情地搭话。

    “我哥他……他说没说啥时候回来?”

    “我问他,他说他暑假不回来。对了,那本书里面他夹了一封信!”

    “哦,他在那里除了读书都做啥子?”

    “我听他说他晚上还要回码头挑货。反正他很厉害,就像个神话一样,在学校读书也不花钱,还能够自己挣钱,真有出息!”广文羡慕极了,好几次想向富顺提出能不能带他去挑货,都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出力干活绝对没问题,可自己却没有富顺那个天赋,要是晚上周末都去干活,功课就会被耽误。广文可不是那种混日子的学生!

    “你们平时在一起时间多么?”

    “也不多,有时候中午在一起摆下龙门阵,他中午都不休息,精力好得很!”

    两碗凉粉并不多,两个孩子很快就吃完了。淑芬抢着给了钱,弄得广文脸红一阵紫一阵,汗珠子掉了一地。

    “我下个月九号还来一趟石桥,你们要是有啥子东西要带给刘富顺的,我到时候来街上取哈!”广文临时作出这个决定。

    “嗯,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心人!”

    “不谢的。你们医院在哪里?我去买点药!”广文实在有些愧疚,但也有些庆幸,自己还能用那五毛钱给生病的母亲买回些去痛片。

    “哦,家里有病人吗?买些啥子药呀?医院就在那后边!”

    “我娘,买些去痛片!”

    “头痛病吗?”

    “肺痨。”广文的脸上有些暗淡,看得出这个孝顺的孩子内心的痛苦。

    “广文哥,我们医院有个很厉害的医生,医学院毕业的,又是中医世家,不行让你娘来这里看看!”

    “算了,先吃些药止痛吧!她……走不动!”

    “他可以上门看病的,我带你去!”

    热心的淑芬拉了广文就走。广文又从淑芬手里把那几本沉甸甸的书提过来。

    他抱着一丝希望,尽管已经家徒四壁,连上学的钱也是父亲去贷的款。可是,只要有一点点希望,他也愿意去尝试一下。

    淑芬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何攀跟前。那个满头大汗的“小外公”正在耐心地给一个老奶奶听诊,不知珍惜的助手已经在旁边打起了盹儿。

    等到何攀取下听诊器,淑芬才开口。“攀外公,你能不能去岔河看个病人?”

    “啥子病?严不严重?”何攀一边开着药,一边严肃地问道。

    “肺痨,得有好多年了!”

    “那是个慢性病,明天吧!地址是哪里?”

    “广文哥,地址……”

    广文走过来,十分礼貌地在何攀的处方单背后写下地址,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万万没想到,在公立卫生院上班的医生,还会上门就诊。

    即将分别得时候,突然问道:“刘富顺不是你亲哥哥吧?”

    淑芬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老实地回答:“不是,不过,和亲哥哥差不多!”

    “哦……”

    --------

    富顺的期末测试成绩让他无比自豪,也让刘永翰无比自豪。但码头上的人并不关心老大干儿子的学习,这个回到码头穿着汗衫的小子,和其他“棒棒”没什么两样!

    但是,因为“鱼香肉丝”总是在码头窜来窜去,人们更多的议论放在了富顺的女人缘上。

    “天才,请我吃粉肠粉!”自从富顺带湘瑜去过码头那家肥肠粉馆之后,她就像着了魔一样。

    富顺是极不情愿去的,因为去了总要花钱。在李湘瑜看来,一两块钱都不算什么钱,可是对富顺来说,就是一天的大汗淋漓。

    大汗淋漓的还有火锅。湘瑜觉得,吃了富顺的肥肠粉,总是要回请的。大热天的带着富顺去吃火锅,辣得嘴唇都合不拢,吃火锅的时候,富顺生平第一次喝了啤酒。

    啤酒这种新鲜玩意儿就富顺来说确实新奇。不过味道却不怎么样,不仅没什么酒味,喝到肚子里还变成一股往上冒的气体,从鼻孔里冒出来,太让人难受。

    既觉得浪费钱,又觉得浪费时间的富顺,实在难以启齿,一次又一次把话咽了下去,他总觉得这城里的娃娃也就图个新鲜,过几天觉得码头没啥好玩的了,也就不会再来了!

    突然有一天,湘瑜给他带来一个消息:她打听到了杨桂英这个人……

第六十五章 谷靶子

    金秋十月,杨家湾的田间地头铺上了黄灿灿的地毯。一阵风刮过,梧桐叶满地飘落,金黄色的桐子如风铃般摇曳;就算是披着绿色外衣的青松,也有黄色的松针连同松子滚落;成熟的稻穗谦虚地低着头,傲慢的玉米棒子炸开了花,还有那一片片割在地里的烟叶,也被火辣辣的太阳灼出了金黄的颜色……

    谢国强埋着头扬起谷靶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淑芳和淑芬都在田里挥舞着镰刀。愁眉苦脸的谢国强夫妇让淑芬的山歌憋进了肚子里,凝重的气氛在沉闷的空气中蔓延。

    淑菲吃力地在水田里挪动,给姐夫和娘递着姐姐割放到谷桩上的靶子,偶尔还要提醒姐夫稻穗上还有饱满的谷子没有打干净。

    谁都看得出来,心事重重的国强和淑芳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并且开始表现在脸上。

    国强的赌瘾就像这井水田里的稀泥巴,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老谢石匠已经不止一次地和他翻脸,甚至挥舞着扁扬言要把他打死。

    国强娘舍不得,还偷偷地给他这个憨儿子拿钱。不过老太太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苦口婆心地奉劝他不要再去赌了。

    可是这个愚昧的老太太,却又支持国强带着海棠去“拜宝爷”。为此,国强和淑芳大闹了好多次,淑芳一气之下,带着小海棠回到了娘家。

    杨泽贵夫妇不置可否,只能一边劝着淑芳,一边期待着国强能浪子回头。谢国强留给他们的印象绝对无可挑剔,不管是对人还是干活儿,都是尽心尽力。可是在小海棠拜杨桂勇做干爹这个事情上,这家人的意见是一致的——那杨桂勇是个什么东西,人尽皆知!

    国强终于还是来了。

    垂头丧气的国强绷着脸,连续熬夜已经把这个小伙子摧残得疲惫不堪,以外的热情消失殆尽,连爹娘也没有叫一声,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还给淑芬——这还是上次淑芬在岔河丢给他的。他早饭也没吃,背着打谷子的拌桶和遮阳就往井水田跑。淑芳抱着孩子,看到这个国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又大哭了起来。

    淑芬安慰了姐姐半天,又去安慰偷着抹泪的娘。刚刚做好的早餐谁都吃不下去,挑着箩筐往这田里来了。

    单腿的杨泽贵在家带着小外孙女。这个乖巧的小姑娘,除了鼻梁上的痕迹,到处都白白净净。杨泽贵把她放在靠墙的竹摇篮里,小姑娘也不哭闹,自己拿着一块儿竹节玩耍。

    谢国强挑回一担带着水汽的谷子,倒在石坝里。杨泽贵正在竹林里整理竹耙。国强看到墙角的女儿,心里一阵阵酸楚。

    他已经十来天没见着孩子了。杨桂勇在谢家坝的垭口有个赌窝,不知不觉,国强也成了那里的常客。媳妇儿孩子不在身边,他更是每天往垭口跑。昨天,他爹和大哥跟踪到那里,把赌窝掀了个底朝天,杨桂勇二话没说,丢出了八百块钱的欠条,让老石匠还钱,谢经峰差点没昏死过去!

    老谢实在没脸往杨家湾跑,把谢国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拿着斧头强逼着国强去把老婆孩子接回来。

    国强恨不得抢过斧头来把自己手剁了。直到他看到杨桂勇丢出来的字据,他才晓得自己借了多少高利贷,又滚出了多少利息。连本带息两千多块钱呀,他谢国强就算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打石头,那也得两三年才能还清!何况这利滚利,几年之后,又得翻出多少翻——当然,这个账是大哥算出来的!

    耳背的老爷爷在屋里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声音全开了,其他人听了震耳欲聋。这个四世同堂的老老石匠,还不晓得他的憨孙子,在这短短的两个月就败坏了老谢家清廉的家风!

    “家门不幸!”谢经峰再次气得吐血。

    国强跪在地上,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任凭老太太拉也拉不住。他恨自己,恨自己愚昧地相信什么算命人;恨自己贪婪地以为赌博能致富;恨自己不听劝告越陷越深!一切都完了,都晚了!那白纸黑字的条子,上边还有自己的手印,要还钱,真是要倾家荡产!

    还有淑芳和海棠。他想起自己十多天前的那一巴掌,恶狠狠地打在淑芳的脸上,他全然不顾泪流满面的妻子,还有哇哇大哭的孩子,居然跑去那个见不得天日的赌窝,赌得昏天暗地。

    国强把谷子摊开,走到摇篮边,看着熟睡的小海棠,伸手驱赶掉一只通体发绿的苍蝇。又在自己衣衫上擦了擦满是污渍的手,然后俯身下去,抱起他亲爱的女儿。国强的眼泪打湿了孩子的衣裳,可能太用力,惊醒的海棠突然哭了起来……

    杨泽贵听见海棠的哭声,杵着拐杖几乎小跑了过来,看到是国强,他才又放心地干活去了!

    国强轻轻地抚摸着海棠的头发,唱起了走调的《摇篮曲》,孩子才算止住了哭声,又轻轻闭上了眼睛。他含着泪亲吻了女儿的额头,然后转过身去。

    国强顺手操起老丈人锋利的篾刀,藏在了挑谷子的箩筐下,朝井水田走去……

    --------

    一直盼望着开学的富顺回到学校,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李湘瑜找到的那个杨桂英,并不是他青梅竹马的桂英姐,只是一个同名的人罢了!

    王广文十分开心地回到了学校。淑芬推荐的何医生,几乎快治好他娘的病了;自从何医生去他家上门就诊,他几乎每当石桥逢集就会到石桥抓药,和在街上买扫帚的淑芬已经相当熟识了;并且他还和淑芬约定,他到江云以后也要保持书信往来。

    广文觉得,淑芬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思维也不同于一般的农村女娃娃,她看了很多书,还坚持读报纸。尽管石桥是个很小的地方,但那个小地方却孕育出了好多了不起的人,就像富顺这样自学成才、无师自通的天才,就像何攀那样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的医生。广文相信,杨淑芬一定也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杨淑芬总是绘声绘色地描述农村的未来——现在封闭的石桥,用不了多久就会四通八达;将来的杨家湾,也会是桃李满天下的花果山!广文向往着,突然有一种想要辍学回家当农民的冲动。

    富顺和湘瑜一起在汽车站接到广文,拿着广文从石桥给他带来的晒干的竹笋片、淑芬娘做的榨菜,还有一封淑芬写的书信。

    “富顺,你猜这是啥?”广文右手攥着一个铁皮文具盒,故作神秘地摆弄了一下!

    “生锈的文具盒,还能是个啥?”刚刚从富顺手里夺过榨菜的湘瑜,嗅着那酸香的味道,馋的直流口水。

    富顺皱了一下眉头,“不晓得!”

    “你听听!”广文把盒子凑近富顺耳朵。湘瑜也跟着凑了上去。

    “哈哈,我再听听哈!”富顺大笑起来。盒子里传出毫无规律的嚓嚓声,偶尔还有煽动翅膀的嗡嗡声,又因空间太小而合拢。

    “啥子玩意儿嘛,把你两个乐成这个样子!”湘瑜用手顺了一下她的短发,着急得跳了起来!一把抢到手里,把铁盒子揭开。

    湘瑜吓了一跳。七八个金黄色的硬壳虫趴在盒底,尖锐的爪子相互拧成了一团,坚硬的嘴巴又细又长,两条长着眼睛的触须前后摆动着。

    “啥子东西!”没想到这个“假小子”也有惧怕的昆虫!

    “笋壳虫,也叫竹虫!”富顺赶紧把盒子盖住,生怕这宝贝飞走。对富顺来说,这几个小家伙,是儿时的记忆,是快乐的童年,是门前那片竹林馈赠给他最好的礼物。

    “可以吃不?”湘瑜还是恢复了她女汉子的本性,把榨菜还给富顺,拿过盒子抓起一只瞧了个究竟。

    “好吃得很呢!”广文补充道。

    “走,反正今晚是自习,我们不去了,到码头去搞竹虫吃,这里到码头近的很!”

    “要不得!”湘瑜的主意引来两个男生的反对。

    “刘天才,你本来就不打算去上自习的,是不是不想我们去你码头!”

    “不是,我是怕广文……人家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要去休息嘛!”

    “我作业没做完!”广文补充道。

    “哈,你是不是回家耍忘了!”湘瑜不会理解,这个母亲重病的农村娃娃,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担子都挑在肩上,根本没有时间做作业。

    “走,去嘛,我那里有地方可以做作业,晚上就在我们灶上吃饭!”富顺突然改变了主意,撇开湘瑜不说,广文作为老乡,还帮自己带东西,感激一下也是应当的。

    广文还在迟疑,富顺提起广文的半蛇皮口袋行李,拉起他就往码头走。湘瑜跟在后头,把玩着笋壳虫,突然被它锋利的爪子刺进了食指,一颤抖把盒子掉在了地上,十来只虫子扑腾着翅膀,往四处散了去……

第六十六章 杀人犯

    淑芳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和母亲扬起谷靶子。国强挑回第一担谷子,这个时候早该到田里了,这拌桶里都又打得大半桶谷粒了。

    突然,惊呼声从井水田另一头传来,杨桂勇的新房子里跑出一个影子,飞速地往石桥方向跑去!

    “谢国强杀人了!这个挨千刀的呀!还我的男家!”杨桂勇的女人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伴随而来的还有襁褓里婴儿的啼哭。

    国强倒在血泊中。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血迹,脸色苍白,双腿麻木,任那个抱着娃娃还在月子里的女人在一旁哭骂。他浑身颤抖地看着瞳孔放大的杨桂勇,脑袋上扎着那把比菜刀还长的篾刀。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刚刚的冲动连同憎恨一起变成了一滩血渍。

    杨桂勇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本该大喜的日子,会是自己的亡命之日。

    杨桂勇的婆娘秀莲昨夜刚刚临盆,产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桂勇高兴得手舞足蹈,抱着儿子一整夜没合眼。在给秀莲做了早餐之后,正准备把笼子里的母鸡宰了。就在他操刀割断鸡脖子的那一刻,一个黑影冲到了他身后,那把长长的篾刀落到了他头上,正中要害……桂勇连同那只奄奄一息的老母鸡挣扎了几下,便都一命呜呼了!

    丢下谷靶子的淑芬一家人跑了过来,就在这个离井水田不到三百米的新房子里。淑芳的男人、杨泽贵的女婿犯下了滔天大罪,成了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那残忍的一幕吓得几个女人都瘫倒在地上。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打石匠会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十多天前还说要拜为干亲家,今天就成了要命的仇人。

    国强就像失去知觉一样,跪在地上,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那一滩鲜血还在蔓延,浸过了国强的膝盖,染红了他的裤子。

    淑芳抱着母亲,哭成了一团。那个抱着孩子的秀莲已经骂晕了过去,闭着眼睛的小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母亲的怀里呼呼大睡。

    淑芬勉强支起身来,摄手摄脚地走到尸体面前,大着胆子在杨桂勇的鼻子上感知了一下。篾刀划出伤口几乎把脑袋劈成了两半,一个踉跄,淑芬再次倒在了地上。

    她挣扎着爬到阶檐进门的地方,用尽全力抱起秀莲嫂子怀里的婴儿,然后轻轻地摇了摇秀莲。秀莲缓过神来,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又捶胸顿足起来,抢过孩子再次嚎啕大哭。

    消息在杨家湾传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淑菲哭着扑进了二娘的怀里,婶娘们围在淑芳母子身边劝慰,叔伯们在杨桂勇身边查看现场。

    杨泽贵抱着小海棠,一拐一跛吃力地来到这边。他把孩子递给三嫂,走到血泊之中。当村支书的二哥杨泽华蹲在尸体旁边,向四弟摇了摇头,起身把国强拉到一边。

    不管问什么,国强都一句话不说。发白的嘴唇连同沾满鲜血的手不停地抖动,额头的汗珠连同眼泪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滚落。

    杨泽贵高举起木拐,恨不得砸在这个不成器的女婿头上。可他终究没有,只是独立着一条腿,闭上眼睛,盘算着这个事情如何收场。

    “你们把我的儿还来……还来呀!”桂勇的独眼龙娘忽然冲进了人群,趴在了亡命儿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谁也不知道这个住在山洞的疯老太婆啥时候恢复的神智。

    “杨泽贵,你就不该救我,你们要命就要我这个老太婆的命呀!真是一报还一报!”骨瘦如柴的桂勇娘,用尽全力扶起满身是血的儿子,轻轻地靠在自己身上,撕下自己本就破烂不堪的衣襟,包住儿子凝结着血块儿的脑袋。

    突然,老太太拔下插进头颅的篾刀,朝国强冲过来……

    国强坐在石凳上,缓缓地闭上眼睛。他期待用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众人拉住了桂勇娘,从他手中夺下了篾刀。老太太又回到儿子身边,泣不成声。

    “国强,去自首吧!”杨泽贵放下拐杖,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转向二哥,“二哥,报案了吗?”

    “还没有!”

    “你带他去自首吧?”

    “等等他爹吧,我已经刚叫人去叫了,应该马上就来!”

    谢经峰一家人赶上来的时候,围观的旁人已经渐渐散了去。秀莲还是瘫坐在地上,抱着孩子捶打同样哭得不成样子的淑芬。杨泽贵走到妻子跟前,安慰着伤心的淑芳。

    “你个砍脑壳的呀!你真的是个砍脑壳的,你长的是猪脑子呀!”老石匠看到这寒心的一幕,真后悔昨天和儿子发那么大一通脾气。他本来已经再和国民商量还钱的事了,哪晓得这个憨儿子干出这等憨事情。

    谢老太太也一下子昏死过去,淑芳娘强打起精神,擦干眼泪来安慰亲家母。

    谢经峰老泪纵横,把杨桂勇逼着国强还高利贷,还有自己在家拿着斧子教育国强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道来。可尽管如此,比起这惨绝人寰的杀人现场,放高利贷又算个什么事儿呢?

    “怎么办,亲家,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你女婿!”老石匠也没了主意,看着像块儿木头的憨儿子,向杨家人求救。

    杨泽贵再次闭上眼睛,他还能怎么办呢?“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一切交给法律来定夺吧!

    “谢石匠,你带他去自首吧!”杨泽华替四弟回答了这个问题。

    “自首?!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不等他们商量出结果,民警已经来到了院子里,把一语不发的谢国强拷走了!

    原来,杨桂勇的小舅子“斜猴子”早上从岔河赶来,看到了谢国强杀人的那一幕,转身去石桥派出所报了警……

    富顺得知姐夫杀人被抓的消息是一个月以后。淑芬写来的信纸上,明显还有伤心的泪痕。

    富顺倒是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是心里却说不出的难受。那个憨厚老实的姐夫,怎么会走上了赌博的不归路,怎么会忍心撇下那么可爱的女儿,干出这么冲动的荒唐事?

    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姐夫的案子应该还没有开庭,家人一定会通过七叔想些办法。他也抽空去了一趟李伯伯家,李伯伯分析了案情,结合放高利贷的事实,得出的结论是“应该罪不至死”,并且给他在嘉苍的战友挂了电话。

    心事重重的富顺学习开始变得心不在焉。他完全能够想象杨家湾那个破碎的家庭正在接受什么样的煎熬。瘸腿的养父成了那个家庭唯一的男人,可是他根本不能完全担起一个农村家庭的担子。尽管有很多叔伯,可是他们有自己的家庭,又都没有儿子,家家户户还有十来亩田地,根本腾不出劳动力来帮衬。

    还有桂英姐的家。他要想办法找到桂英姐,要不然她那个瞎子娘将会无依无靠。杨桂勇的妻子和刚刚出世的儿子,孤儿寡母会是多么痛苦呀!

    还有大姐淑芳,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小海棠还没有满周岁,谢家还会不会让老实的大姐住在谢家坝?

    多么残酷的现实呀,因为姐夫的一时冲动,让好几个家庭都受到沉重的打击!

    富顺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回到石桥,回到那个支离破碎的家!

    郑云霞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找了一大箱子书给富顺。尽管富顺说的只是请段时间假回去看看,可是这个时候,他对一个家庭的责任心一定超过了学习的进取心,她只希望,再苦再累,这个天才都不要忘了学习。

    富顺找到广文。广文安慰了他很久,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寄给杨淑芬的第一封信一直没有回音了。他由衷的佩服这个天才,只是一个在杨家湾生活了几年的养子,居然有勇气放弃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回到那个本不是自己的家,去挑起那沉甸甸的担子!

    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干爹的支持,刘永翰从保险柜拿了五百块钱,流着泪和干儿子长谈了一宿。

    最后,父子约定:相互保重,都不能对生活失去信心,一定要坚强地过好每一天;保持书信往来,永远都不要断了联系,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提出来;刘永翰抽个时间去石桥看看,富顺有机会还是要到江云来;不放弃寻亲,刘永翰坚信,富顺一定会找到他的大哥和三弟。

    其实“刀疤刘”知道,富顺这一去,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他和孩子一样,有太多的惋惜,太多的不舍!天快亮的时候,就在会计室那张小床上,富顺像只温顺的绵羊,在刘永翰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富顺在码头阔别了干爹。他没有勇气在车站承受离别的痛苦,就像过去的无数次,头也不回地离开烂泥沟,头也不回地离开杨家湾;就像桂英姐,不需要人送别,独自踏上可能没有归路的远方。

    富顺捏了捏手里的三十块钱,在汽车站的售票窗口排着队。就在售票员出票的那一刻,一只手在他的肩膀拍了拍……

第六十七章 招待所(二)

    富顺转过身来,看着大汗淋漓的李湘瑜,鼻尖上缀着一滴即将滑落的汗珠,眸子里含着晶莹的泪花。短发已经盖过了耳朵,额头前的一缕几乎遮住了眼睛。

    “刘富顺,你够义气不?”湘瑜揣着大气,把身子弓下去。提着一箱子书的富顺站在那里,盯着湘瑜的后脑勺,还有白皙的脖子。

    “‘肉丝’,我本来要和你讲的,可是来不及……”

    “你根本就不把我当哥们儿,你咋有时间和王广文讲呢?要不是我发现你两天没来上课,还不晓得你家出这么大事!”

    真诚的富顺长叹了一口气:“哎,没得办法,我得回去一趟。”

    “那你啥时候回来?”湘瑜直起身子,拉着富顺从售票厅来到站前广场一棵老榕树下。

    东边的太阳冒出了脑袋,四射的光芒张牙舞爪,势要把整个江云城都焦灼,把嘉陵江都煮沸。

    “或许还会来,或许……或许一辈子都不来了!”

    “可是……你不上学了吗?”

    “不上了……”富顺有些迟疑,说完又补充了有个字,“吧?!”

    湘瑜心里越来越难过,一向坚强的“假小子”突然哭出了声来。的确,湘瑜有很多哥们儿、姐妹儿,不过那些都是城里的纨绔子弟,或者千金小姐,真正能够像富顺这样坦诚相待、交心谈心的,或许根本没有。她欣赏富顺,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农村孩子的性格,因为这个天才独有的智慧,更多的,是因为富顺的安静,以及这种安静带来的安全感。

    和其他姑娘一样,“假小子”也有女孩子特有的青春期。上个学期期末考试的前几天,正在上早自习的湘瑜突然晕了过去,她的同桌吓得惊叫了起来,后排的富顺丢掉纸笔,背起她就往校外的医院跑。

    脸色发白的湘瑜紧紧地靠在富顺的肩膀上,那是一个多么坚实的后背呀!在富顺快速的脚步里,湘瑜闭着眼睛感受初夏的凉风。但剧烈的疼痛很快打破了这种安静,湘瑜顾不得什么形象,在富顺的后背嗷嗷大哭。

    富顺加快脚步,汗如雨下,很快到了医院,把湘瑜放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湘瑜苍白的脸色犹如一张白纸,干裂的嘴唇瑟瑟发抖,明明满头大汗,嘴里却在说:“好冷!”

    富顺脱下衬衣,只留一件打了补丁的汗背心,然后着急地去找医生。在医生开门的时候,富顺又抱起湘瑜进了诊室。医生诊断了一下,“痛经!打一针,开点药回去吃,下次注意点,来例假了就别吃凉的、摸冷的了!”

    “痛的是哪个筋?”一旁的富顺擦了擦汗,有些无知地问道。

    湘瑜“噗”地笑出声来,连医生刚刚装好的针药都差点丢到地上。“你到外头等着!”

    “哦!”富顺好像明白了什么,红着脸出去了。

    这件事对富顺来说,可能只是一件助人为乐的小插曲,他甚至不愿起会回忆起自己的无知和尴尬。可对湘瑜来说,却是少女萌动的情愫。之后的好几天,他俩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甚至看到富顺越来越结实的胸膛,湘瑜都会心跳加速。

    “那我们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吗?”烈日已经爬到了树梢,榕树枝干上的须根都热得打起了卷儿。

    “不会的,‘肉丝’,我家离江云并不远,有机会你可以来我家。”

    “你真的不回来了吗?”湘瑜已经抑制不住眼泪。

    富顺呆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谴责自己的不辞而别,毕竟这是在学校最好的“哥们儿”,道别一声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你真是个书呆子!”湘瑜哭着跑开了!伤心的少女抹干眼泪,头也不回。

    因为那次“例假事件”,湘瑜内心的萌动衍生出淡淡的爱意,那种说不出的好感和依恋,让她每天都想见到农村来的这个傻小子,每个夜里都会梦到依偎在他的肩膀,还有他宽阔的胸膛。

    “假小子”也会是娇羞的少女,就如她的绰号“鱼香肉丝”,外表有着泡椒的火爆泼辣,内心却是珍馐的耐人寻味。尽管她也会打趣地和富顺说:“天才,你小子穿着衣服看着干筋筋、瘦壳壳的,脱了衣服还拽实得很呢!”富顺只会紧张地拉住衣服,生怕这个不按规则出牌的“哥们儿”把他衣服扒掉,再露出那寒碜的补丁背心可就丢死人了。

    富顺没有多想,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就开车了,赶紧背上他大包的行李,提起那一箱子书,踏上了开往嘉苍的汽车。他必须赶回去,姐夫的案子明天会在县法院开庭。

    --------

    谢经峰和国民父子到了县城,一道的还有杨泽贵。淑芳每天在娘家抱着孩子哭,她也没有勇气去法庭听到宣判的结果。杨桂勇的媳妇秀莲在杨家湾哭了几天,便跟着弟弟回岔河去了。淑芬在家既要照顾姐姐和娘,还十分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桂勇哥那个瞎子娘。

    “四哥,国强的事情很难办,哎,他太冲动了!”经历了上次在他家的尴尬事件,当上水利局局长的杨泽进,把四哥一行三人安排在了水利局的干部宿舍这边。

    “本来派出所已经在调查杨桂勇,他聚众赌博和放高利贷的事情证据确凿,都下了批捕令了,哪晓得他搞这么一出!”

    “哎,现在说啥子都晚了,也不晓得咋个办?”家里乱成了一锅粥的杨泽贵,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田里的谷子一颗也没收。

    “你们那边做得怎么样了?”

    “哎,都难,他婆娘秀莲听说要来调查,卷起家里的现金跑了。现在就剩他娘,我们说是赔偿,她只是哭,一个劲地喊还她儿子!根本就不听。”国民回答道。

    “被害人那边也没人出庭吗?”

    “估计没得,那个老婆婆几天都没进饮食了,秀莲跑得连法院的人都找不到!”谢经峰一边捏着叶子烟卷,一边回答。

    “哎,那个李秀莲也不是啥子好人,他和他弟弟本来就是开赌场、放高利贷的,这回杨桂勇一死,啥都推给了她男人!”杨泽进一边给几个男人发纸烟,一边说道。

    “大概要判好久?”老石匠摆手拒绝了纸烟,把叶子烟放进烟斗里。

    “看吧,你们也和律师沟通过,现在关键是被害人家属接不接受赔偿,你们能不能取得谅解,还有国强明天在庭上的表现。我倒是去看守所看过他几次,他的自首行为和坦白表现,应该能争取一些宽大处理!”

    “泽进,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哎,听天由命吧,他自己作的孽,自己去尝!”老石匠抹了一把泪。

    国民一边安慰父亲,一边期待这个县里的领导能够给弟弟提供更多的帮助,“七叔,我们能不能去看看国强!”

    “明天吧,下午开庭,上午律师也要去,我们一起去看看!你们早点睡,明天还要起个大早!”

    杨泽进说完就准备离开,谢经峰父子赶紧起身,把从谢家坝带来的一点土特产——一筐土鸡蛋,还有一只大鹅,拿给他们这个当领导的亲戚。

    “你这是搞啥子,老哥子,带回去,四哥,你也是,咋个能让谢大哥背这些东西来!”

    “老幺,老谢哥也是一片心意,不是给你的,你带回去给明秀,还有你老丈!”

    “哪用得着嘛?你们真是,放这里,明天拿走!”杨泽进把门一摔,急匆匆地出了门。

    “放那里吧,老哥,这也是他家。早些睡!”杨泽贵说着话躺在了客厅的木沙发上。石匠父子也回到里屋的床上躺着去了。

    因为汽车在路上出了点故障,富顺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小县城的夜晚明显没有江云热闹,刚刚十点,已经变得冷冷清清。

    出站不远就是那个熟悉的招待所。招待所旁边是刚刚修好的县城最好的酒店——嘉苍大酒店。酒店有着江云那些大饭店的气派,让旁边低矮的招待所显得无比寒酸。

    “哎,再去住一宿吧!”富顺自言自语地朝招待所走去,脑海里想起了亲爱的桂英姐。

    “泽进,你放心,你的事就是大哥的事,他家不来人就更好办,不敢说无罪释放,绝对是最轻的判刑。公诉人这边你放心,这不都在桌子上了吗?你还要多在你老爷子跟前美言几句!”

    富顺从大酒店门口经过,突然传出了模模糊糊的这么一段话。“泽进?莫不是七叔杨泽进?”富顺脑子里想着,刚准备往酒店走,看看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再想想七叔肯定是在和人谈正事,并且是姐夫的事情——江云不也是这样吗?现在时兴在酒店谈正事呢!

    他赶紧去招待所开好房间,把行李卸下来,换了一身衣服,再出来到酒店门口候着。

    县城的深夜要比江云凉爽,富顺蹲在门口搓了搓手,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二十三分了,哎,可以想见,姐夫的事情一定非常棘手。

    十来个醉汉终于出了酒店的大门。富顺躲到旁边的花台里,看样子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的还带着小汽车和司机。看来七叔果然是个大领导——只不过这个大领导已经酩酊大醉,趴在门口的柱子上吐了起来,然后在起身把其他人一一送走,一个跟斗倒在了花台边上。

    富顺赶紧出来扶起七叔,这个为公事操劳的长辈,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看上去已经比上一次见面苍老了许多。他搀扶着七叔进了招待所……

第六十八章 审案子(一)

    杨泽进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一缕阳光从那扇半开的窗户照在自己身上。睁开眼看到自己只穿个裤衩,躺在这个简陋小屋子的木板床上,凉席上还有些没有收拾干净的呕吐物。他拍了拍沉重的脑袋,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从嘉苍大酒店到了这里的……

    “被盗了?被绑架了?”杨泽进赶紧起身,可这副光咚咚的模样怎么出得了门。他刚要出声,发现自己的皮包和钥匙都在桌子上,衣服和裤子都晾在了窗外的树枝上。他晃了晃满脑子浆糊的头,判断不出这是什么情况。

    富顺在走廊尽头的厕所洗完脸,又往房间打了一盆水。刚推开门,看到七叔正撅着屁股趴窗户收衣服。

    “七叔,你醒了?”富顺把脸盆放在地上,然后用力拧干一块儿破旧的毛巾,递给七叔。

    杨泽进惊愕的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并没有去接毛巾。他揉揉眼睛,一边努力够衣服,一边问道:“小伙子,这是哪里?”

    “七叔,这是招待所,站前招待所!”

    “招待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谁?我们是不是认识?”

    “呀,七叔,我是刘富顺,杨泽贵的儿子!”

    “富顺!”杨泽进转过身来,仔细瞧了瞧,这可不就是四哥领养的那个儿子吗?“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江云吗?”杨泽进越听越糊涂,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再次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

    “七叔,我昨天晚上坐车回来的,在酒店门口碰到你……”富顺把昨晚的事情描述了一遍。仍然迷迷糊糊的杨泽进这才把断掉的片儿续起来。

    “对了,你爹还在宿舍,等着去看你姐夫呢!”杨泽进把还有些湿气的衣服套在身上,拿起皮包和钥匙准备出门。

    富顺扛起他的行李,提起那箱沉重的书,跟在七叔后边。就还没醒的杨局长又去厕所吐了一通,这才过来帮着富顺拿上东西,往水利局宿舍走去。

    谢经峰父子正在狭窄的客厅着急地踱着步,杨泽贵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叶子烟,时不时还被呛得直咳嗽。

    杨泽进领着富顺进到屋里,把大包行李和箱子放到阳台上。几个人并没有注意这个已经和杨泽进差不多高的小伙子,都带着一丝希望地看着杨局长。

    “爹!”富顺红着眼睛,看着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苍老的瘸子,那些年被他打在身上伤痕,早已随着岁月的洗礼,消失不见。此时,孩子的眼里是满满的感激,心里是无尽的愧疚。

    刚要起身的杨泽贵衔着烟斗,右手托住烟杆,左手拿着拐杖,看到这个本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养子。一年多了,四百个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他早就不再奢求此生相见,只愿这个受尽苦难的孩子能够健康、平安。

    叶子烟已经熄灭,眼角的鱼尾纹里流淌着泪水。“刘大哥,艳红,你们的孩子又回来了,回到这片你们扎根的土地上来了!”杨拝子心里默念着,再看看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个头明显蹿高了一大截,身体也越来越结实,连声音都变得浑厚起来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杨泽贵又坐到沙发上,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过来坐!”

    富顺走到养父身边坐下,这个坚强的男人,脊背几乎被压垮,原本挺直的腰板变得佝偻起来。鼻子里的酸楚连同内心的愧疚,变成了掩面痛哭。

    这种掺杂着悲情的气氛,让谢经峰再次泪流满面。他和大儿子一夜未眠,甚至有些打退堂鼓想要回石桥去了,他们实在不愿意听到法官宣判。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四哥、谢老哥,走吧,先出去吃点东西,再去看看国强吧?”杨泽进到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又洗了一把脸,出来招呼大家伙儿出门。

    “要不……还是不去了!”老石匠害怕看到儿子在牢里的模样。

    “走吧,爹,去看看国强,说不定……”国民抹干眼泪,他实在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老哥,走嘛,看一下,你不是还给国强带了点衣服和吃的?”杨泽进把吃剩的叶子烟和烟斗放在烟袋里,富顺扶着养父起了身。

    看守所还在山上。杨泽进出门拦了两辆黄包车,过了半个小时才到了。

    辩护律师已经等在了看守所门口。杨泽进交代了几句,又去找到看守所的负责人。负责人在远处看到过来这么多家属,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按照规定,家属是不能去看守所探望的。杨泽进又和他交涉半天,最后答应,只能辩护律师带一名家属进去,其他人都在外边等着。

    律师也姓杨,除了富顺,之前与其他家属已经见过面。据杨泽进说,辩护律师是从省城请来的高手,也就是说,谢国强是死是活,是无期还是有期,在这几个农村人看来,都掌握在这个杨律师的手中。

    和杨律师进去的是谢国民,身份是“律师助理”。其他人都脸色暗淡地等在外头,期待着这开庭前的最后一次交涉,能够保住国强一条命。

    几个人都一夜没合眼,在看守所院子里的石凳子上耷拉着脑袋。富顺靠着杨拝子几乎睡着了。杨泽进带上老谢给孩子捎的东西,跟着这里的头头,到办公室喝茶去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杨律师和国民才出来。老石匠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国民点着头,把弟弟在里头的情况向其他人道来。

    没吃早餐的几个人回到闹市,随便在街上吃点东西,杨泽进告诉他们法庭就在前头,然后就此道别,回单位上班去了。

    杨泽进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为了四哥,他能做的,都做了。

    案子如期开庭,法庭一派严肃威武的气氛,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审判长的到来。

    审理案件的工作小组由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组成。此类重大的刑事案件应由中院以上级别的法院审理,之所以选在县里的法庭,是为了提审方便。至于杨泽进昨晚好酒好菜招呼的人,一个都不在庭上。

    富顺把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扫了个遍,几乎没有昨晚从大酒店出来的那些慈眉善目的面孔,那庭上在座的一个个都成了“黑包公”……

    剃了光头的国强穿着囚服被带了上来,手脚都上了铐子,在指认了一番相关人员是否存在利害关系之后,回到“被告人席”,深埋着头,所有的悔恨都写在了脸上。老石匠看到满脸憔悴的儿子,不禁站了起来,又被国民拉坐下。

    一切准备就绪,审判长宣布进行法庭调查,被告谢国强重新供述了案发当天的情形:

    “我从今年四月份就染上了赌瘾,长期参与杨桂勇组织的赌博,并且被他威逼利诱,借了很多高利贷。九月十三日下午,我在谢家坝小学校的一间屋子里诈金花,我爹和我哥突然冲了进了,和杨桂勇发生了矛盾,杨桂勇立马拿出一摞欠条,都是我之前和他赌钱欠下的赌债,有七八百块钱。因为我也不晓得那上头的利息,他前前后后一算账,我欠了他三千四百多块钱。我实在还不上,他就叫了几个人,连同我爹还有我大哥,狠狠地打了一顿。并且威胁我三天之内必须把钱还了,要不然就到我家来牵牛捉猪。我爹见我这么不成器,回到家里又和我大吵了一架。

    “我心里难受,晚上喝了一斤多酒。我这个人,喝酒当时不醉,第二天醉。因为我染上了赌瘾,我婆娘之前回了娘家。第二天我到老丈人家,准备把婆娘接回去。去的时候正赶上他们要去打谷子,我就扛起拌桶往秧田去了。没过多久,遮阳破了,谷子撒的到处都是,我准备回去砍点竹子来补一下,就先挑了一挑谷子回我老丈人家去了。我回去还抱了抱孩子,然后放了一把篾刀在箩筐底下,我本打算去我二伯家竹林里砍竹子的,哪晓得我那天昏昏沉沉,肯定是头一夜酒喝多了,酒劲上来了,跑到杨桂勇家旁边的竹林里去了。

    “我刚刚砍了一棵竹子,就看到杨桂勇拿把菜刀朝我挥舞,大骂我不要脸偷竹子,还说我要陷害他,说我‘龟儿子找死’,并且提着刀就往我这边来来,我当时肯定因为酒劲就和他杠上了,挥着刀就往他那边冲。

    “我也不晓得啥时候我就摔倒在竹林边的菜地里。醒来的时候手上还有血。我看到离我不远的杨桂勇正在磨刀,我以为是他要杀我,我拿起一旁的篾刀就往那边去。我也不晓得他在做啥子,转过脸的时候我看到他满手都是血,我就把那把篾刀甩了过去,我也不晓得会是那么准,扎进了他脑壳里。

    “我看到他脑壳冒着血倒下去,酒也醒了一大半,才发现他是在杀鸡。我赶紧跑过去,发现他已经断气了,我吓得倒在他身边。这个时候,他婆娘秀莲抱着孩子出来了。我也不晓得咋个办,最后就围满了人……

    “我知道自己有罪,我对不起杨桂勇,也对不起他的老母亲,他的妻子,还有他婆娘和刚刚生下来的娃儿,我不是人……”

    谢国强的叙述让所有人震惊,里面的逻辑有太多的巧合,巧合得让人不敢相信,包括他的家属。因为他所说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人能够证明。

    随后法医又出示了鉴定结论。因为没有证人出庭,接下来由公诉人出示了重要证据,包括那把扎进杨桂勇头颅的篾刀、谢国强案发时的衣物,还有未出庭作证的证人证言和谢国强的审问口供……

第六十九章 审案子(二)

    杨律师整个过程都一语不发,直到进入法庭辩论阶段,他才向尊敬的审判长和审判员发表了辩护词:

    “……一、被告人谢国强后有自首情节,望量刑时依法从轻处罚。刚刚公诉机关的《起诉书》已经认定谢国强系自首,望法院量刑时予以考虑。

    “二、被告人平时是个合法守纪的公民,没有前科,是偶犯、初犯。被告人没有任何违法犯罪记录,本案是由于被害人的挑逗,因一时冲动,触犯法律,自己非常的后悔,望法院考虑被告人的一贯表现,从轻处罚。

    “三、被告人悔罪态度好,主动坦白请求,望量刑时予以考虑。被告人能够坦白自己的罪行,认罪态度较好,能如实供述了其全部犯罪事实,态度诚恳,明确表示认罪。被告人再三表示了对死者的哀悼和自责,表示愿意向被害人家属赔偿,也愿意认罪伏法,自己无颜奢求被害者家属的原谅。这表明,被告人能够坦白自己的罪行,具有坦白情节,并且有明显的悔罪态度,建议合议庭在量刑时予以考虑。

    “四、被害人自己有明显的过错,依法应该减轻对被告人的处罚。根据卷宗和刚刚出示的证人证言可知,被害人和被告人具有不正当的债务关系,被害人长期聚众赌博、放高利贷。被告人在输光所有积蓄之后,又被诱导借高利贷。在高利贷的事实摆在面前时,被告人才幡然醒悟。加上饮酒过量,神志不清,在被害人的挑衅下,酿成了悲剧。

    “五、被告人有精神障碍。被告人因慢性酒精中毒导致精神障碍,辨认或控制行为的能力有所降低。根据请求,案发次日对被告人做司法精神病鉴定,确定被告人的案发时无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六、被告人属于过失致人死亡,不存在故意杀人行为。被告人在醉酒后,误入受害人家竹林,被受害人挑衅,还因醉酒和绊倒发生昏厥,苏醒后因辨认能力降低,误将摔倒伤口出血与鸡血混淆,并且是无意甩出作案工具——请注意,这个作案工具仅仅是被告人带去维修遮阳的工具,而非故意携带——被告人只是因为过于自信的过失,主观上对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他人死亡的结果应当预见而没有预见而已。

    “七、受害人有明显过错。被害人放高利贷、诱骗被告人赌博,本就积怨很深,在被害人醉酒后,还故意挑衅,说出“你龟儿子找死”之类的话,在激怒被告人并明显知其摔倒昏厥,不予施救也没有告知被告人家属,存在明显过错……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综上所述,本辩护人认为公诉书指控被告人故意杀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辩护人请求法庭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根据过失致人死亡的规定,作出公正判决……”

    尽管杨大律师的辩护慷慨激昂,但明显也存在证据不足的问题,尤其是杨桂勇挑衅、谢国强昏厥和远距离甩出作案工具等事实。这一点律师心知肚明。公诉人也紧紧地抓住这一点不放。

    旁听的富顺和其他人一样揪心。尽管七叔昨晚做了大量工作,不过好像拜佛拜错庙了。咄咄逼人的公诉人,还有庭上的“黑包公”并不敢徇私枉法。

    进入被告人最后陈述的时候,国强看了看不远处的家人,他多么期望能看到他最对不起的妻子,还有小海棠呀!除了满满的悔恨,就只能等待着奇迹的出现。他记得律师的话,如果有人能够证明他说的那些话,他的量刑才会明显减轻。可是那个唯一的证人,可能永远也不会出庭。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脑子简单,轻信别人的话,诈金花上了瘾。我除了对不起被害人一家,我也对不起我全家人,尤其是我那个今天正好满一岁的女儿,我就不是人。我晓得没人会相信我,但是我真的不是想要去杀人。现在如果他杨桂勇在我面前,我宁愿甩出去的那把刀落到我的脑壳上……”国强的陈述开始混乱起来,几乎忘记了律师的交代。

    律师摇了摇头,尽管罪不至死,但苦于重要证人不愿出庭作证,“故意杀人”的罪名可能难以逃脱。

    正当审判长准备宣布休庭、择期宣判的时候,法庭大门被推开,一个姑娘带着一个衣不蔽体的老太太进入了法庭……

    “法官,我有……重要证人……她有话说……”气喘吁吁的姑娘大声地呼喊道,被几个“大盖帽”拦在了一旁。

    “这是被害人的母亲,也是被告人所说的重要证人。审判长,我请求,让证人出庭作证!”杨律师喜出望外。

    公诉人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杨老太太,搞不清楚这个去调查取证了很多次都不愿意开口的被害人家属,这个时候出现在法庭,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根据目击者供述,在案发当日清晨,杨桂勇的娘一直躲在他家新屋后的竹林里,如果谢国强所说属实,唯一能证明的只有这个老太婆。且不说这个老太太本就疯疯癫癫,可哪个做母亲的会去替一个杀害了儿子的仇人作证。

    “审判长,我请求给证人一点食物和水!”杨律师和公诉人发出同样的请求。他们都希望还所有人一个真相。

    老太太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并没有吃东西,战战兢兢地站在证人席上,直到审判长示意他坐下。然后示意公诉人和辩护律师,允许补充质证。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辩护律师问道。

    “我叫王树珍,是杨桂勇的娘。”老太太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这才把手里的红薯塞了一点在嘴里。

    杨律师等她咽了下去,继续问道:“据说你有精神疾病,是这样吗?”

    “我……我……我是装病……”老太太看了看旁听席上的杨泽贵,把头低了下去。

    杨律师示意老太太再吃点东西,接着问:“你儿子聚众赌博、放高利贷,你知道吗?”

    “我反对,辩护人提问明显与本案无关!”公诉人提出反对。

    审判长点点头,向辩护律师示意,“但对有效!”

    “那你案发当天在什么地方?就是被告人谢国强杀害您儿子的那天!”

    老太婆又变得惊恐起来,浑身开始颤抖。“我就在屋后头的竹林……”

    “可以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吗?”

    “那天我听说我儿媳妇生娃娃,从住的山洞里下来,可是我又怕他两口子嫌弃,就躲在屋后头的竹林里,我还听到我孙孙哭了!”老太太想起孙子,她连看都还没看上一眼,就让秀莲带到不知去处了,用破长衫的衣角抹了抹泪。

    “我看到谢国强在竹林里砍竹子,不晓得是得病了还是喝了酒,他一直吐,好久都没砍断一根,我儿听到声音,就跑出来骂他,两个人就吵了起来,还差点动了手。谢国强一脚没踩稳,从竹林滚到了屋檐边的菜地里去了。

    “我看到他滚下去之后没得知觉,就吼了几声,我儿过来骂了我一通,喊我滚回去。我怕出事情,又想看孙子,就还是躲在屋后头。没过好久,谢国强就自己醒了,他拿起那把砍竹子的刀,偏偏倒倒往新房子的地坝里去,我看到他还没走拢就把刀丢了过去。我听到一声鸡叫,又听到我儿子大吼了一声,我以为是在吼我,我怕他出来打我,就跑回山洞里去了。

    “后来我听说我儿子遭杀了,又才跑下来的……”

    扶老太太的姑娘正是淑芬,她在第三排坐了下来,才发现旁边居然是富顺。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富顺哥,在他旁边坐下来,听着王嬢嬢的陈述,泪珠已经连成了串。

    昨天夜里,在杨家湾那个山凹凹里,母子四人同样一夜未眠。淑芬和往几天一样,带上粮食去山洞里照顾那个瞎子老太太。不仅仅是因为愧疚,还因为律师转达了姐夫的回忆,大姐夫到底是不是故意杀人,证人只有她。

    老太太照样一语不发,已经快一个月了,除了喝点米汤,她几乎没怎么进食。尤其是儿媳妇带着孙子走了之后,她更是成天以泪洗面,不愿意见到任何人。所以,不管是公安机关、检察机关还是律师,都从她嘴里问不出一句话。

    淑芬每天几乎是跪着给她喂食,不求别的,只求这个老太太把真相说出来。知道昨天晚上,淑芬没有回家,一直跪在这个她曾经从奈何桥背回来的王嬢嬢面前,哭着请求她出庭作证。

    床前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总算是打动了她。天刚蒙蒙亮,她们从杨家湾往石桥赶去。但是因为老太太腿脚不便,眼睛又看不见,到石桥的时候,去县城的班车已经走了。

    淑芬急得团团转,石桥到县城的车每天就一班。小镇上除了几个自行车,连个摩托车都没有。他突然想到乡政府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小汽车,又去敲开罗乡长的门。罗乡长听了原委,才叫司机把两个人送到县城来。

    杨律师长舒了一口气!

    审判长宣布休庭,择期宣判……

第七十章 水电站

    深秋如常地光顾了杨家湾。在这个贫穷的山凹凹里,一切都还是靠着修修补补过日子。

    尽管秋收让不少人家的粮仓填满,可是除过上缴国家的,还了灾年东拼西凑借的粮食,谁家也不富裕。

    大人的衣服改小,打上花花绿绿的补丁再给孩子;大一点孩子的衣服,修修补补之后再给弟弟或者妹妹;如果还有多余的,那就做成尿片,谁家不会有个奶娃娃呢?

    山上的树木几乎被砍光,灾后建房修圈,家家户户都用了不少木头;连树桩也被连根拔起,搬回家里劈成柴了;人们再从山顶上找些长不高的树苗,补在树桩窝子里,期待着来年就成为参天大树。那些垮掉的梯田,经过修修补补,这一年已经带来收成了!还有那条两年前修建的石板路,垮的垮、烂的烂,却也被人们频繁的脚步慢慢修补。

    而最需修补的,是人们那无奈的内心!有人说它是坚强的,有人说它是脆弱的。无论那颗跳动的心子呈现出怎样的状态,它都是被残酷的现实逼上了绝路。而能修补它的,依然只有残酷的现实。

    根据四年前颁布的《刑法》,谢国强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这个消息对谢家人来说,无疑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本以为逃不过“杀人偿命”的常理,只因为那个一文不识的瞎子老太太深明大义,带着撕裂的疼痛,像鞭策儿子的尸体一样,还原了事实的真相。谢家人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一次又一次地登门谢罪,乞求大恩人的原谅,都被拒之门外。

    王老太太跪在儿子的新坟旁,泪水打湿了身前干裂的泥巴,这是一个母亲最无助的眼泪,一个女人最孤独的诉说。在村里组织把儿子掩埋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坟前。那新烧的纸钱,断不是儿媳的仁慈,一定是杨泽贵的孩子所为。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肝肠寸断,让一旁的淑芬和富顺也泣不成声。富顺多么害怕多看一眼这个可怜的老婆婆,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女儿,和他一道离开了这里,而今也杳无音讯。

    富顺和淑芬商量着,他们把王嬢嬢家的地接过来种,像伺候自己的母亲那样照顾这个可怜的瞎老太太,直到她的女儿归来……

    从县城回来之后,谢家人组织了男女老少,把杨泽贵家发芽了的稻谷收割了回来,还从自家的粮仓里送来五百斤粮食。

    淑芳带着孩子,又回到了谢家坝的大院子里,她要去种属于她的丈夫、她自己,还有小海棠的田地。更重要的是,在那个熟悉的被窝,等待着那个又让她暖心起来的男人回来。她想:五年,或许并不会太久!

    卧病在床的淑芬娘,因为富顺的突然回来,病好了大半。把剩下的那小块儿腊肉做得香喷喷的,似乎忘记了女婿的牢狱之灾。

    吴妈妈捧着孩子圆润的脸蛋,眼里噙满了泪水。这个据说已经喝了好多墨水的儿子,个头已经高出了自己。厚实的肩膀和宽阔的脊梁,已经完全能够撑起一个家了。

    富顺蹲在地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静静地看着养母。白发已经悄悄潜伏在了浓黑的森林,皱纹爬上了粗糙黢黑的脸上,血丝布满了坚毅的眼眶,青筋凸在了那双饱经风霜的大手背上。老茧在她脸上摩挲,偶尔还没痊愈的伤口割疼了孩子的脸,也割疼了孩子的心。这个任劳任怨的农村妇女,经历了多少苦,咽下了多少泪,只有她自己知道。

    “富娃儿,真的是我的富娃儿!”

    “娘,是我,富顺!”

    一家人哭成一团。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这个绝望中带来的希望,在吴妈妈看来,有这个孩子在,别说那十来亩庄稼地,就是淑芬再倒腾出几亩梨树苗来,那也不在话下!

    更重要的是,淑芬一天天大了,要把这个宝贝闺女留在身边,还有比这更合意的上门女婿吗?

    淑菲也格外的高兴,这个在外边世界闯荡的哥哥,不仅带回了她喜欢的水果糖,还带了一盒堪称奢侈的水彩笔。

    可是这一次见到淑芬妹妹,富顺并没有太多的激动,可能是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的缘故吧,他了解的淑芬已经够多了!

    岁月已经让这个漂亮的女娃娃变了模样,那精致的五官连同苗条的身材,足以让江云城那些搔首弄姿的城里女娃子汗颜,就算是到了被誉为“美女如云”的江云师范学校,妹妹也毫不逊色。两年的农村生活并没有把她沾染上所谓的“俗气”,反而让她的身体连同心灵一起,更加成熟、更加美丽、更加充满了吸引力。用干爹笔记本上的那句诗来说,简直是“雪河清清水,空谷幽幽人”。

    富顺躺在蚕房里。拆掉的木床重新架起来,最后一季蚕茧已经售完。他呼吸着蚕桑留下来的清香,看着去年还是茅草的屋顶变成了青瓦,蜘蛛还在拼命地织网,全然不知深秋的初寒。

    同样成熟的富顺,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个幼稚的疑问——如果桂英和淑芬都要嫁给他,他要娶谁呢?

    没想到他竟然想起了湘瑜。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且不说他父母都是城里的公家人,单就是他们单纯的“哥们儿”关系,产生这样的想法,那也是邪恶的。他起身回到刚刚装好的破书桌旁,用妹妹给他的纸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富顺的回来确实让这个家庭活跃了起来。杨泽贵带着他到田边地头去修剪桑枝,淑芬教他嫁接桑树和果树,吴妈妈和他一起挑起大粪去浇灌淑芬的梨树。更重要的是,他用带回来的几百块钱,去林木乡买回了一头耕牛,那弯弯的牛角、顺滑的牛毛、温顺的眼神、洪亮的叫声,都像极了老黄牛。

    只有闲下来的时候,他才会埋在案牍,去摆弄起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尺子和“乱七八糟”的几何图。

    转眼已是初冬,田地里的小麦已经种植完毕。

    淑芬和富顺商量着,一起到林木乡去拜会一下农民书记聂仁昊,顺便背些扫帚去林木场卖了。

    看着两个孩子开开心心出发,刚刚背上背篼准备去割草的淑芬娘蹲了下来,推了推正在扎扫帚的杨拝子。“老四,你看看,还是般配的嘛!哎,那刘木匠,留下这么好个娃,越长越体面!”

    杨泽贵抬起头,看着门前田坎上越走越远的两个孩子,心里又喜又怕。他知道,两个孩子都有着自己的梦想。对于淑芬,或许因为亲情,会真正眷恋这块土地,至于是否会安心做一个农民,他也没有把握;对于富顺,或许只是因为善良,他拿回来那些书籍才是他的梦想,那个梦想在农村实现不了,所以,只要他的梦想在,他终究会离开这个地方。唯一能阻止的办法,就是切断他的梦。

    可是,他又怎么忍心去浇灭一个孩子希望的火花呀!他不敢把这些告诉老伴儿!

    杨拝子没有答话,继续埋着头扎扫帚。他只想,让孩子们朝夕相处吧,有时候,神奇的爱情也能浇灭男人的雄心壮志。

    一路上,淑芬兴致勃勃地介绍起“聂果仁”,还有他的良种果树和鸟语花香的林木乡。富顺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声地应和,偶尔问出一些完全不搭调的问题。

    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淑芬的兴致,依然忘我地憧憬着属于自己的“花果园”。直到那座熟悉的瓦房出现在她面前,一同出现的,还有高大帅气的何攀——他正在自家的地坝里捡药材。

    脸红的淑芬屏住呼吸,远远地看着那个俊朗的背影。加速的心跳让刚刚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脚步也缓了下来,站在那里踌躇不前。

    富顺被另一处景致吸引,根本没有注意妹妹是否跟上脚步。不远的地方已经挺拔起一座水电站,激流勇进的三岔河被阻断,弧形的堤坝把上游拦截成平湖,石桥河和潇水河的水流漫过了竹林、漫过了庄稼地,汇流之后蓄势待发——只需打开闸门,那巨大的水流将变成神奇的力量,把源源不断的电流送到千家万户。

    略有遗憾的是正在封顶的厂房。本可以利用堤坝和后山造势,设计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现在看到的那二层小楼却和城里的民房没什么两样。富顺转念又想,可能是厂房的需要吧,毕竟自己对水电知识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淑芬,快点呀!”富顺已经到了何攀家的地坝里。看到站在屋后的淑芬傻站着,忍不住呼唤了起来。

    何医生丢掉手中的药材,抬头看了看富顺。又从他口里听到淑芬的名字,断定这个就是杨家的那个养子。

    何攀往屋外走了几步。淑芬看到何攀转过身,赶紧理了理衣领,又拉了拉早上扎好的小辫子。本想大大方方走过去,却又不自觉地从屋后的小路绕着一路小跑,一口气到了水电站下边。

    何攀还没看清淑芬的样子,她就跑得不见人影了。他拍拍手上的灰尘,朝富顺笑了笑,又去簸箕里捡药去了。

    富顺摸了摸他的小平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好提了提肩上的背篼,快步跟上绕小路的淑芬妹妹。

    堤坝隔断了三岔河,也割断了潇水河到林木乡的水上交通。没了船只,赶场的人们只好选择步行。

    淑芬面红耳赤,百兔挠心。她从来没有这样惧怕去面对何医生。以往任何时候,尽管也会紧张、也会害羞,但她都能掩饰住内心的躁动,大大方方地去面对、去对话,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慢点,淑芬!”她听到富顺哥的召唤,却没有勇气回头。或许真的是因为他,因为这个所有人都以为要成为她丈夫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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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谁寄锦书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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