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老所长
午后的虎龙山上乌云密布,一片“愁云惨淡万里凝”的肃杀;偶尔坐落的几户人家,仿佛被繁华的江云城抛弃的孩子,孤零零地散落在不同的角落;飒飒作响的银杏叶渲染着这阴森的气氛,枯黄的野草就如老虎的胡须一样刺眼。山体下是曲折迂回的溶洞,交错的钟乳石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宛如一幅“瀚海阑干百丈冰”的长卷;死寂的洞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滴答的水滴声还在规律地发出一点动静。
伴随这种动静的还有绝望的抽泣!她不止一次被吓晕或者饿晕,不知道这是白天还是黑夜,更不知道今天是被绑到这里来的第几天了!唯一支撑着她生命的是每天晚上有人送来的几块饼干,还有从洞顶滴下来的那些水滴——如果运气好的话,仰着头偶尔能用嘴接住几滴。
她已经放弃了任何挣扎,嚎叫、怒吼、唾骂、大哭……一切都无济于事,听到的只会是自己的回声,还有那水滴声的怜悯。她判断不出自己眼睛还有没有像开始那样蒙着黑布,直到恶人打着电筒出现在她面前。她感觉得到头发和衣服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颤抖的身体上——那种颤抖,已经由最初的恐惧,演变成了现在的寒栗。绑住手脚的绳子越挣脱越紧,手腕和脚踝一定早已血迹斑斑。不过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彻底结束了!她渴望死亡,以此来结束这生不如死的煎熬。但是当死亡真的临近的时候,她又退缩了。她已经知道恶人的行径——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她再一次在麻木中找到心痛的滋味,针扎的痛让那流干的眼泪再次泛滥。她恨,恨自己贪图安逸,争着要去看仓库;恨富顺薄情寡义,好长时间都不来营救;最恨的就是那群丧尽天良的混蛋,杀人放火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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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疲惫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因为货物太多,桂英和其他人一起从码头卸货,“刀疤刘”清点无误之后她准备闩门入睡。在仓库边的水龙头旁随便抹了一把脸,发现原本放到里间的炉子又被谁提到了木料旁边,她用几乎麻木的手,把早已浇灭的煤炉提到屋里的床板下,倒床上就睡着了。
她的梦还没起,外边的大火已经燃起。呛人的烟味和燎人的大火让小姑娘丢魂落魄,胡乱地穿了件外衣,迎着大火和浓烟就往外蹿——她必须找人来救火!刚刚开始的火势并不大,惊慌失措的桂英发现门已经被打开,三个纵火者正在火上浇油。桂英的狂躁声让放火的人为之一怔。
“抓住她,她看到我们了!”领头的人示意另外两个抓人,自己又往门上泼了些油。
“富顺……刘干爹……”桂英大声地呼救,可坏人已经扑了上来,用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顺手操了一根绳子,把桂英手脚捆住。两人又看了看从里间提着炉子冲出来的“老大”。
“看你娘卖批呀!扛到肩膀上,走!”老大快速发令。累了一天的桂英像被俘的小鸡一样束手就擒,塞进嘴里的一块儿破布让她发出的呼救声全部咽进了肚子里。
三个穷凶极恶的歹徒押着她上了江边的一条小船,拳打脚踢之后的,一块儿黑布蒙住了她眼睛,小船在江中疾驰,她隐隐听见码头的沸沸扬扬,还有富顺的歇斯底里的呼唤,伴随着她的哭泣,消失在了大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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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那深切的呼唤又回响在了她耳边,最后一次了,一定是最后一次了!亲爱的富顺,我的设想,对未来所有的憧憬都将伴随着这记忆的呼唤一同消失;我的尸体,连同我对你绵绵无尽的爱意都将被这深不探底的溶洞埋葬;我的懊悔,我与刘永翰那些虚伪的谎言,也将被这无尽的黑幕吞噬;我的家人,母亲和哥哥而今也变得那么和蔼可亲。那些可恶的歹徒,为什么非要等到晚上,这洞中哪里有什么白天黑夜,为什么不现在就把我杀了,让后抛进他们所说的无底深渊!
“桂英姐……桂英姐……”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桂英用头胡乱地撞着周围的一切,直到磕着石笋的疼痛和几束刺眼的光柱的出现,她才发现这不是梦!
“富顺……”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应着那深情的呼唤,然后瘫倒在湿漉漉的地面。
“桂英姐……”富顺听到了那个孱弱的回应,顾不上脚下的湿滑,从小王警官的手中挣脱,抢了手电筒冲向了他日思夜想的桂英姐!
“桂英姐……李伯伯,快过来,桂英姐昏过去了!”富顺的眼泪倾盆而出,“桂英姐,我是富顺呀!”
“富顺……我……死了吗?”桂英被照在脸上的光柱照的睁不开眼睛,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没……你不会死……桂英姐,他们来救你了!”富顺把电筒放下,用力地抱住这个浑身湿透的姐姐,他感觉到那种颤抖,紧紧地抱着,和滴在桂英脸上的热泪一起,传递着来自心底的温暖。
“快,拿点水和吃的过来!”李翔带着几名警察赶了过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王警官,脱下外套包住桂英,又从裤兜里掏出手帕递给富顺,然后俯下身子抱起桂英,富顺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拭着姐姐的脸颊。
刚刚被押进来的两个歹徒又被押了出去。富顺这才发现脚下的路原来这么险滑,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富顺才和警察们一起出了洞口,下了一个长坡,到达了江边。
中午还集聚的乌云被吹散,温暖的夕阳照耀着整个江面。机动船的发动机拉响,驶向那喧闹的江云城。
李所长一直抱着桂英,哪怕坐在船上。疲惫的桂英已经睡着,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温暖地睡上一觉了,嘴角挂着甜蜜的一丝微笑。富顺坐在船头,刺眼的眼光让他虚着眼睛,望着那个穿着警服的李伯伯,夕阳下的轮廓清晰而高大。睡吧,桂英姐,像在父亲的怀里一样安然入睡!
回到江云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李所还有些事务要处理,警队全部到所里,罪犯送到拘留所等候审判。桂英交给小王警官送到了医院,富顺寸步不离地看护着。
“王大哥,你别愁眉苦脸的了,李伯伯不会怪你哇?”富顺看着这个了不起的“画师”,为自己犟着跟着警队出警的过错道歉。
“哎,怪不怪都要做检查!算了,和你扯不清楚,还好你没得啥子事!”小王知道,军人出生的李所下达的命令,绝对是军令如山!
“李伯伯以前是做啥子的?好凶哟!”富顺口里的这个“凶”是赞扬李翔威武呢!
“军人,打过仗,厉害得很,抗美援朝的时候就是副团长了!不晓得啥子原因,打仗回来没几年就遭整了,蹲牛棚、吃猪食、带尖尖帽、挂揪斗牌牌!造了半辈子孽!”小王叹了一口气,“还好平反了,来我们所里当个副所长——‘副县级’副所长,哎,屈才了!还有呀,李所的儿子还在前线呢,打自卫反击战,结束了就在边疆驻守了!李所可是咱们江云了不起的大英雄呀……”
富顺搞不懂什么所长、副所长,什么正县级、副县级,什么抗美援朝、自卫反击战,反正这个李伯伯不简单,比杨家湾的大队长牛,比在县城当大官的七叔还牛。“王大哥,那个……我叔叔——就是刘永翰还得不得遭哦?”
“要等审理、起诉和判决!但是这个案子也算是案中案,从抓的这几个人来看,刘永翰应该是无罪的吧?”
“嗯,李伯伯在,肯定没得事……”富顺嘿嘿地笑着,看着桂英姐睡得那么香——被折磨的桂英姐一定好多天没睡过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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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英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连富顺这个平时言语不多的“闷葫芦”为了逗她开心,也开始滔滔不绝地“摆龙门阵”。桂英缠着富顺讲“刀疤刘”平时给他讲的那些爱情故事,她向往着那种美丽的结局,和眼前这个一天天长大的小伙子一起——尽管富顺的讲的故事很多地方都表述不清。
刘永翰很快被无罪释放,第一时间跑到了医院。随同而来的还有李翔。
“李伯伯!”富顺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呀,叔!”今天带给富顺的惊喜一个接着一个,桂英也高兴地下了床!
“叔,你没得事嘛?”富顺看着这个不修边幅的老男人,和之前码头那个“总指挥”判若两人。
“有啥子事嘛?!只要李所在,我安全得很!”
“哈哈!以前我是保家卫国,现在我是看家护院!哈哈,我是穿着这身衣服才晓得,你再大的怨气,比起那一份挑在肩上的担子,算个啥子哟!”李警官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鱼尾纹同肩上警徽一起熠熠发光!“刀疤刘”会心地笑了笑。
“好了吧?小姑娘,好了就好。”李翔又看了看富顺,“小孩子家家来城里不容易,做啥子都要小心,有机会还是要回老家去看看,咋做个都不能忘了本呀!”
“刀疤刘”依旧憨憨地笑着点头,他知道这两个孩子还不懂得这话里沉甸甸的含义,但是他懂。
“还有你呀!老刘,你码头那么大群人跟你干,你就叫人睡桥脚?你这个同资本主义剥削有啥子区别?好好扪心自问一下,那桥洞子底下是人住的地方吗?做事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刘永翰还是点着头,没想到这“老古板”还会再给自己上一课!是呀,自己这几年干的那是他娘的啥子事?不能因为自己消沉,就拉着一帮子人挨着自己受罪!
李翔拍了拍刘永翰的肩膀,又摸了摸富顺蓬松的“二鬼子发型”,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刘永翰送了一截,想着给老所长表个态,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继续笑了笑,望着那个了不起的影子,直至消失不见。
“刀疤刘”刚一回来,富顺就缠着他讲一讲这火灾引发的“案中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刘永翰搬来凳子,递过一个杯子,让富顺去开水间倒来一杯水,然后坐在病房讲起了评书:
“码头上出了‘叛徒’张海奎!没想到我这个拜了把子的兄弟,真他娘黑了心了,偷偷摸摸和朱莲花搞奸情,老子也是信了姓朱的那个寡妇,两个不要脸的眼羡我码头上的收益!撺掇我和粮站签协议。
“海奎子晓得我们和‘赵癞壳儿’——就是上次抢你们那个龟儿子结了梁子,喊起他来报仇。那个‘赵癞壳儿’也是没长脑壳,真听了海奎子的话,喊起两个人半夜来烧仓库,哪晓得烧出一堆谷子壳壳和砂砾来!
“只是苦了小桂英女子,晚上起来报信遭他们抓起去,后来遭我们误会不说,受这么大苦,差点命都没得了!哦,还有那堆木头和那个炉子,都是海奎子捣鬼!劝老子不要搬木料,还好心地找来个煤炉子和几坨蜂窝煤,喊我让桂英做饭吃!
“火一起来就燃得灭不掉了,龟儿子说是去报火警,报了她娘的三个钟头才回来!这个海奎子,真的自己也没想到,他想一把火引燃的公粮,居然是一堆谷子壳壳和沙子!也是‘巧姐姐上茅厕遇到巧妹妹——臭(凑)了巧了’!粮站那个姓马的也不是啥子好东西,贪污国家公粮,自己掉包卖了想赖我身上!哪晓得半路杀出个张咬金,让‘妖怪’现了原形!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呀!这张海奎和朱莲花这回够喝一壶的了,那个马应林和粮食局的贪官污吏估计够喝两壶啦……还好老子的钱留了一手……
“哎,人一辈子,到处都是陷阱!老子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不管怎么样,‘勿以恶小而为之’呀!”
刘永翰以一句古文做为总结,与之前那些滔滔不绝的“粗话”形成鲜明对比。他却颇为得意,总以为这就是“阳春白雪、雅俗共赏”。
富顺望着窗外,揣摩着最后一句“勿以恶小而为之”,尽管他还不知道出处,但也能懂得那话里的含义!
而她那个桂英姐,还沉浸在“巧姐姐上茅厕遇到巧妹妹——臭(凑)了巧了”这句新颖歇后语的幽默之中!……
第四十二章 流水席
“刀疤刘”无罪释放,张海奎嫁祸栽赃,朱莲花勾三搭四,杨桂英被人绑架……一系列风言风语在码头传开。大多数“棒棒”期盼着刘老大的归来,一盘散沙滋长的拉帮结派和弱肉强食,让大多数人收入降低,还有一部分人根本就无活可做;做水上生意的老板们期盼着刘永翰的归来,肆意抬高的劳务支出和你争我夺的混乱局面让他们成本大增;甚至连南岸派出所的管码头的几个片儿警也期盼着“刀疤刘”归来,这“棒棒”们引发的治安混乱一波接一波……
刘永翰到底还是归来了!带着刘富顺、杨桂英还有他爽朗的大笑归来了!还是那精明的小平头缀着长溜儿刀疤脑袋,还是那英气的鹰钩鼻衬着瞪圆的小咕噜眼睛,还是那股子地痞流氓样配着几句听不懂的文言文!
“有人以为老子‘出师未捷身先死’,我自己也以为从此要‘长使英雄泪满襟’了!可他海奎子无情,苍天确有眼,老子不仅无罪,还有功!昨天法院宣判了,没有一个低于五年的,海奎子和朱寡妇杀人谋财,一个西门庆,一个潘金莲,可这是新中国,不是大宋朝!连粮食局和下属几十个粮站当官的都一锅端!他娘的牢饭好吃又清闲,那帮龟儿子享受去!
“今天是立冬,可是‘小春此去无多日’!我姓刘的进去拘留所吃了几天闲饭,有个当团长的给我上了一课又一课,说我搞资本主义,当皇帝老子!他说的对,说得好,老子从今天开始改!我剪了头发,决定从头开始,从立冬开始,那我也算是新官,新官上任就要‘烧三把火’!
“大家伙儿跟着我受苦了,这几年是我对不起大家,那桥洞底下咱不住了,过几天全部搬西码头的仓库去住!别看那地方着过火,着过火预示着红红火火!家具厂的肖老板一会儿就运来木材,请来木匠,做成高低床,一溜儿通铺!西边老子另外租仓库。
“这是我的第一把火。这第二把火就是以后按东中西分片儿,李狗子、罗麻子、张老三各带一个片,干得多得的多,抽成从原来的一个点降到半个点。当然,仓库也是你们看,着了火该赔赔,老子一个子儿不饶。
“第三把火,修灶房!在西仓库的西边隔出一间当灶房,下完苦力有现成饭吃,安逸得很!饭哪个做?婆娘些做噻!自认为做饭做的好的又不愿意干体力活的,中午下了工来我这里报名,工钱照开。你做饭的要是觉得体力充沛有时间,或者是那个男人你喜欢,想去搞拉扯,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们按搬货多少发钱,你去你也得钱!但前提是,饭必须做好!灶房里头暂时杨桂英负责!
“我就是这三把火,不搞一言堂,有啥子意见私下来找我提!我是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也可以点灯!我晓得你们私底下笑话老子戴绿帽子,我全当笑话听了!可是过了今天,哪个都不许提!‘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嘛……下货去!”
接下来就是一阵欢呼声、叫好声、鼓掌声,不仅是这帮同病相怜的苦力,还有站在船头的老板们!就不到十分钟的“三把火”,把这初冬的炉子烧得亮堂堂,那刚刚还散落各处的人心,一下子就凝聚起来了!
刀疤刘一整哈哈大笑之后,带着富顺挨个儿登船道歉。“刀疤刘”还是那个刀疤刘,水码头还是那个水码头!
刘永翰确实说到做到,把前几年的积蓄掏出来。那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旧仓库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原本的一道大门变成了三道,男舍、女舍和厨房,附带公用茅厕。结实的木制上下铺,真的是从东头到西头两排一溜儿到底。“刀疤刘”也不例外,和兄弟们同睡!男舍的两个角落一个用来堆放劳动工具,一个用来堆放富顺那堆“莫名其妙”的破石头。富顺再次得到了额外照顾,“刀疤刘”故意在厨房旁边隔出了一小间“会计室”,不仅有床还有一张桌子,可是富顺偏偏喜欢睡大铺!
刘永翰颇为满意地点着头,跑回桥洞底下寻摸出他尘封已久的笔墨,买来大红纸,笔毫一挥,写下这么一幅对子: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小径西回鹰唤起一腔壮志豪情。
富顺歪着脑袋,基本没认出这些龙飞凤舞的草书。叔叔得意地诵读了一遍,还讲起了三国里周瑜的几段爱情故事。富顺听得云里雾里,把玩着那从未见过的大笔杆子,“写”出些歪歪斜斜的黑耙耙。
“刀疤刘”叫过富顺,“顺儿,我对他们约法三章,对你我照样要约法三章:第一,暂时把找你大哥的心思放下,好好把码头上的账管好了,我答应了帮你找就一定会帮你找,名字和住址我都交给跑船的老板们了;第二,私底下我是你叔,但到了外人面前,尤其是那些船上老板的面前,你必须叫我干爹;第三,一定要学习,我又给你买了些书,不认识的字问我,你觉得搞不清楚那些公式呀图例呀,我可以找人来给你讲!至于送你上学的事儿,你再考虑考虑。”
富顺有些为难地点着头,这三章,除了第二章,那一条不是为了自己好呀?看着这个突然一个脏字都没带的大恩人,回忆着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泪水涌泉般地往外冒……
到了下午空闲的时候,富顺赶紧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淑芬这惊险的一个月是怎么度过的,告诉他们自己和桂英姐都很平安,告诉他们自己将暂时在这个码头等待着大哥的出现,告诉他们刘永翰叔叔的两个“三把火”……
“新居落成”的这一天,桥底下这帮“乡巴佬”终于“搬家了”,一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尽管不到两百米的距离,可“棒棒”们恨不得围着江云城敲锣打鼓奔上一圈。女人们几天前就抽空帮汉子们把隔了一年的被套洗好晾干了,不怕冷的几十个男人还专门扎进大江里头洗了个澡,免得带进去一股“晦气”。
刘永翰好不高兴,和老板们协商好搬货时间,“棒棒”全部放假半天。女人们都到厨房里忙活,桂英还专门去食品站买回了十斤猪肉,离城近的昨夜还专门回了一趟农村的家,带来些蔬菜,有的还把孩子都带来了。刘永翰写的那副对联儿贴到了门楹上,桥洞里平时藏着掖着的家伙什儿都给搬了出来,大大小小的木桌子和碗筷,真在这仓库外的马路边儿铺开了“流水席”!
除了这些下苦力的“棒棒”之外,来吃饭的还有“刀疤刘”认识的十来个老板,给刘永翰道过“生意兴隆”之后,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了他们自己的生意。
路边最大的一张桌子和富顺家的八仙桌差不多大。到了正午“开席”时分,“八仙桌”上席的位置一直空着,等待着一位贵宾的到来。
贵宾姗姗来迟,并没有立即入席,对这仓库改建的“宿舍”视察了一圈。“老刘,我提两点意见哈!第一,你消防设施还是不到位,明天你去消防大队领几个灭火器回来,防范于未然;第二,厕所应该再大点,你这么多人,一定要粪便入坑,不要像在桥底下,居民都怨声载道,最关键是预防传染性疾病!”
“李所说得对,改,马上改……不,吃了饭就改,老李哥,来这边坐!”刘永翰笑嘻嘻地引着李翔往“八仙桌”旁边走来。正在上菜的富顺和桂英姐,放下手中的菜,也乐呵呵地迎了上来,一口一个“李伯伯”,叫得李翔也笑开了花!
几坛子老酒被打开,“棒棒”们前所未有的高兴,这比农村过年还热闹,比乡下办酒还喜庆。“大家给老子喝高兴,但是前提是不能影响咱们下午搬货,这些个大老板可是一句话功夫就能进斗金的,今天都撂下了生意来捧我们的场!”几句话吆喝完,“刀疤刘”坐下来端起酒杯要敬李所长一杯酒。
“喝酒可以,话说前头,我下午还上班,我喝三杯,不影响工作!这杯酒不是你敬我,是我带起你和几位老板敬大家!”李所长发话,几位老板赶紧端起酒杯站起来,李翔继续道:“兄弟姊妹们,你们是最辛苦的,起早贪黑,摸爬滚打,不容易,但也是最了不起的无产阶级,来,干了这杯!”
大家听到“干部”的肯定和鼓励,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杯酒下肚,那累死累活的疲惫不见了踪迹。
刘永翰赶紧满上第二杯酒。站着的李翔端起杯子继续:“第二杯酒,我敬几位大老板,这个称呼消停了好多年,也是这几年又才兴起的,你们自力更生,也在为江云甚至整个社会做贡献,但是,不要做了榨汁吸血的资产阶级,祝你们生意兴隆,干!”李翔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看了看这一桌和邻桌的老板们。
“第三杯酒我要敬你,老刘!”
“哪里的话,我敬你,老李哥!”
“对你个人我还是要提两点意见:一是少说脏话粗话,我是当兵的,以前脏话比你说的多,毕竟别人听了不好听,何况你还是读书人,我都能改了你也能!二是你这里面有不满十六岁的娃娃,你一定要注意把握分寸,注意安全,出了事情你是要负责任的!现在不是开始提改革和开放吗?你该注册公司注册公司,要给人最起码的保障和人权!我听说了你那‘三把火’,开了个好头,我也相信你刘永翰能说到做到并且做得更好!”
刘永翰琢磨着这话中的道理,不住地点头,“李所长所言极是,我一定注意、努力、持之以恒、不断改进,先干为敬!”“刀疤刘”很难服别人说的理儿,这李翔算是第一个!
酒过三巡,李翔果然让桂英把杯子撤了去,还特意让刘永翰把富顺跟前的那杯酒也喝了,让桂英一并收走。“你们喝好吃好,我要先走了,老刘你记着灭火器的事情!”还没吃几口菜的李翔起身就走,“刀疤刘”送了一截,回过来继续喝酒……
第四十三章 表彰会
初冬早晨的杨家湾,晨曦从东边的人命湾方向漫过,悄悄地爬上猫儿山和砚台山的树梢。两山之间渐渐出现了雾——白色的、带着袅袅炊烟的轻纱。晨曦和“轻纱”漫无目的地在山野里闲逛,轻盈地点化着刚冒芽的小麦、房顶的青瓦,还有那一片片重生的翠竹。随着太阳公公蹒跚的脚步,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疏,越来越融为一体。天大亮,“轻纱”划成一道美丽的彩虹,回到了奔流不息的石桥河上,从谢家坝的滩头,到人命湾的清潭,一条瑰丽的彩带照亮了整个天空。
今天又是逢场天,起早贪黑的石桥人见证着清晨大自然的神奇变化。淑芬和母亲依旧背着高出自己身高的背篼和箩筐,爬过猫儿山,走过青石板桥,在东街的一角摆好摊位,等待着顾客的到来。
淑芬站在街头,张望着稀稀疏疏的行人。这个美丽的小姑娘已经和母亲一般高了,瓜子脸庞眨着朝霞一样的红晕,眉梢上挑,黑亮的眸子像浸在石桥河里的墨晶石,两条精心编制的小辫子搭在肩上,上扬的嘴角极力地掩饰着她内心的小秘密,蓝色的卡其布合身地包裹着正在发育的身体。小淑芬就如她房前屋后的修竹——渐渐有了挺拔笔直的身材,也在那片竹林里孕育了正直有节的性格。
“田老师,您好?这么早买菜呀?”淑芬大方地和之前的班主任打着招呼。挎着菜篮子的师娘姓李,石桥中心小学的老师,走在田老师身旁,没过耳垂的短发真美!
“杨淑芬,早呀!好久没见你来卖背篼了!”
“是呀,田老师,农忙,我爹没顾上编!”
“嗯,这个小背篼怎么卖?”田老师拿起一个小背篓,看了看身边的妻子,“买一个,买菜的时候可以背!”妻子点了点头。
“卖啥子,你拿去嘛,送给你,田老师!”
“那哪门要得?你送我我就不要了!”
“田老师,你就莫见外了嘛,以前你一直照顾我家二女子,我们家老四天天念你的好,也没得啥子感激的,拿去先背着,我回去喊他爹专门给你编一个再小点的送来!”淑芬娘赶紧走到田老师身旁,把背篼往他肩膀上挎。
“要不得,要不得!嬢嬢,来,拿到,我刚刚看你卖的,四角!”田老师的妻子赶紧递过四毛钱,拉了田老师小跑向前,“我们先去买菜了哈,不耽搁你们生意!”小李老师一边走一边回头告别。
淑芬拿着四毛钱,尴尬地看着淑芬。淑芬低着头,那曾经的酸楚已经化为真心的祝福。
淑芬更期盼的,是可亲的何医生背着卫生箱从摊位前走过。自从大姐生育之后,淑芬卖背篼的摊位就往卫生院门口的方向挪了挪。何医生在卫生院大平房的门诊室里有一席之地,每个赶场天,他都会和十来个卫生院的医生一起坐诊。确切地说,何攀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赤脚医生,大学毕业之后的档案和派遣报到证明都放在了县卫生局。他是体制内的医生,编制挂在乡卫生院。但他更喜欢背着那个传了三代的卫生箱,走家串户上门给人看病。
“攀外公……”那个期盼的身影终于印入了眼帘,依然是深邃迷人的眼神,依然是阳光俊朗的外形,依然是油光发亮的长发……
“杨淑芬,淑芬娘……”何攀和蔼地打着招呼,对于这个堂哥的女儿,比自己年龄还大得多,直呼其名的话实在难以启齿。“你们忙,我先进去了!”很多等着小何医生的患者已经在拍着长队了!
“嗯!”在淑芬与他眼神对接的一瞬间,小姑娘是那样的满足,她知道那个男人不会为她驻足,她也知道这种淡淡的爱慕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停在那惊鸿一瞥。淑芬也想找何攀治治病,看着他专注地用听诊器贴在自己心窝上,然后请求小外公给自己开一副治好心跳加速的药。
她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和以往每天的逢场天一样,她只能偶尔抬头看看那个忙碌的医生,然后紧张地卖完自己的“商品”,再抽点时间去买点生活必需品,然后去乡政府拿报纸、去邮政局看看有没有远方的来信。
拿报纸的时候罗乡长叫住了她。“杨淑芬,你爹被地委评为了抗洪抢险模范!”这个刚刚扶正的乡长今天心情特别好,全乡获得这个称号的一共两个人,一个是杨泽贵,还有一个是罗贤文同志,就是他本人。“县里要开表彰大会,你回去和你爹讲一声,后天我们一起坐班车去县里。”
“太好了,谢谢罗乡长!”小姑娘欢呼雀跃,父亲的善良和勇敢终于得到了肯定,那“军功章”有父亲的一半,还有自己的一半呢!
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富顺的来信里说,那个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他和杨桂英都平安无事。淑芬想象着“刀疤刘”的模样,这个和父亲一样善良的男人,暂时给了富顺哥一个安静的归宿。不过她依旧担心富顺哥,担心他忘记了离开这个地方的初心。
杨老四对荣誉表现得却很平静,对他来说表彰和批斗,有时候就是一层纸,捅破了你什么也不是。他怎么也不会忘记自己“学大寨”的时候还是标兵,修堰塘砸断了腿却成了“冒进”。他从来没想过再要什么表彰,这一次不过是七弟的斡旋。他不打算去领奖,毕竟去趟县里又花时间又花钱。
在淑芬念了一遍富顺来信之后,杨泽贵改变了刚刚的想法。还是去一趟吧,尽管富顺还没有交代信里那个“刀疤刘”的来历,可早就托七弟大听得事情也该有了些眉目了!七弟最近也没时间管修电站的事,听说马上要提拔了。老幺一直邀请自己去县城看看,碍于腿脚不便也就一推再推,去看看也好,正好这几天地里的活路也不多!
淑芳带着孩子回娘家住几天,给妈妈和淑菲作伴。杨泽贵带着淑芬往县城里去了……
表彰大会盛况空前,坐在主席台上的有地区宣传部部长、水利局局长,还有县里四大班子的头头。杨泽贵穿着十年前接受表彰的那套中山装,拄着木拐缓缓地走上领奖台。接过奖杯和证书的那一刻,他突然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感觉,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他像小孩般羞涩地看着女儿,这是多么生动的一课呀!
淑芬的心潮澎湃着,汹涌而来的是无法抑制的热泪。他为父亲的伟大骄傲着,为那些台上的模范激动着。和大礼堂的几百人一起,起立为英雄鼓掌!
罗贤文乡长热情地扶着杨拝子走下主席台,旋即又登上发言席,作为模范代表做了一通热情洋溢的发言,同样引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表彰大会之后,县委宣传部组织模范参观了烈士陵园和英雄纪念馆。这是杨泽贵生平第二次到县城,巨大的变化让他赞叹不已。十年前的几条街道变成了纵横交错的十多条,青瓦平房被红砖高楼代替,曾经炼钢的锅炉被推倒,正在建起一座火电厂!淑芬扶着父亲,不时用小本子记录着这城里的繁华。
一切活动结束,已是傍晚时分。早就知道四哥参加表彰大会的杨泽进这才露面,坐着黑色小轿车出现在了纪念馆门口。
“七叔,”眼尖的淑芬一下子就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七叔,站在台阶上挥着手中的奖杯,“爹,你看,七叔在那边!”
杨泽进看到四哥和侄女,几步迎了上去。“四哥,上午我忙得没走开,也没顾上来接你。”
“不用接嘛,县里有车子来车站接!”
“嗯,走,去家里吃饭!中午食堂安排的,我也就没来找你们了!”
“嗯,老幺,你什么级别怎么还有小轿车了?”
“哦,我老丈的,他在家等着你了!中午都在念叨你,说你了不起呀!”
“哦,老幺,你要注意影响呀,这县城说小不小,说大它也不大,说什么难听的话,怕也是马上就传开了呀!”
“嗯,晓得了……”杨泽进心领神会地点着头。要不是四哥来,他也犯不着用这车的,那三蹦子在小县城也方便着呢!
说话间已经到了车跟前,司机赶紧下来开了车门,可把淑芬给乐坏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坐小轿车,顾不上听父亲教育七叔那套,一骨碌钻进了后座。
驱车十来分钟,到了政府家属院。进门是客,可这乡下来的父子俩却拘谨得不得了。看着一尘不染的屋子和整洁的家具,半天不敢踏过门槛。
“进来嘛,四哥,淑芬!”杨泽进开了门。
淑芬扶着父亲,生怕他拐杖没杵稳,在这光滑的地板上滑上一跤;杨泽贵也万分小心,尽量让木拐稳固了再走下一步。父女俩的滑稽样,把杨泽进坐在沙上看电视的小女儿逗得哈哈大笑。
杨泽进瞪了五岁的女儿一眼,“巧儿,快叫四伯、淑芬姐!”
“四伯,淑——姐!”小姑娘嘟哝着。
“四哥!”弟妹从厨房端菜出来,和这个乡下来的亲戚打了招呼,又回厨房忙活去了。
“模范来家里,蓬荜生辉呀!快坐!快坐!”刚刚从书房出来的陈县长捏着眼镜,招呼客人坐下。
“陈公公,您好!”懂事的淑芬礼貌地打着招呼,上午她就在礼堂的主席台上看到了这个七叔的岳父——陈县长啦!
县长怔了一下,“哈哈,小姑娘真懂事,快坐下,吃点水果!你们那头兴喊公公,我们都习惯了叫爷爷。”
淑芬红着脸,一时间不知道坐下好还是站着好,赶紧纠正自己的“错误”,“陈爷爷……”
“诶,哈哈哈,快坐到……”两鬓有些斑白的陈爷爷放声大笑。
“淑芬,把包里的糯米给七叔提到厨房去!”一直低着头的淑芬这才想起大挎包里的糯米,“新米,尝尝鲜!”对农村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好带的,就算那十来斤糯米,也已经是今年糯谷几乎所有的收成了!
“来就来,还带啥子东西嘛!”杨泽进从淑芬手中接米袋,瞟了一眼正在削苹果的岳父,然后放进了厨房……
第四十四章 木拐杖
七叔家的“家常便饭”异常丰盛。可杨泽贵父女却没吃了几口,倒是巧儿高兴得不得了,把一桌子十来个菜尝了个遍,得出的结论是外婆炒的菜比妈妈炒的好吃。逗得退休在家的陈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给宝贝外孙女夹菜!
不好意思动筷子的杨老四喝了不少酒。任谁也劝不了县长大人,五粮液是一杯接着一杯。从模范到农民,从亲家到贵客,都有县长说的。杨会计昔日在大队的风采不见了,举着杯子不住地说着“感谢”,然后把酒往肚子里倒!
酒绝对是好酒,可是杨老四喝的不自在,这要是十年前在石桥公社,别说你县长,就是地区的大领导来了,他也能接了招。可而今不一样了,自己不过是一介草民,更何况眼前的县长大人还是自家的亲戚,七弟的岳父兼顶头上司。不管是父母官,还是七弟的领导,说“感谢”总归是没错的!
吃饭的时间并不长,但对淑芬来说确是煎熬,七叔偶尔给她夹点菜,她埋着头刨了一小碗白米饭,看着墙壁上的《八骏图》,好想变成那奔腾的骏马,连夜疾驰到砚台山下!
“四哥,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带你看看这小山城的夜景!”老幺早就看出来了四哥的不自在,在岳父酒足饭饱之后赶紧解围。
“额,走嘛!”杨泽贵也想和七弟谈谈,转身去拿靠墙的拐杖。只见巧儿把木拐拿到了一边,放在地上做成了“木桥”,正在上边踩来踩去。
“明秀,摇个电话,你叫你们医院送个轮椅过来,你四哥出去方便!”陈县长吩咐正在收拾碗筷的女儿!
“不用,我……不出去了!”杨泽贵看了看玩儿得正欢的小姑娘,不知道如何是好。
回过神来的淑芬突然起身,走到了小姑娘身边。“巧儿妹妹,这个是四伯的拐杖,我们要出去一趟,麻烦你还给我们!”
“什么拐杖?这是我刚刚搭好的木桥,不给!”小巧儿根本就没搭理这个堂姐,继续在拐杖的空子里跳来跳去。
淑芬看了看正在剔牙的县长,仿佛在纵容自己的外孙女儿欺凌一个残疾人,上午在主席台上的高大形象荡然无存。
淑芬有些恼怒。“这是别人的腿,哪有拿人腿来搭桥的,难道你是……”淑芬把话咽了回来,她本来想说“苏妲己”的,可她马上又觉得,对这么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她也听不懂,毕竟她还是七叔的女儿,县长的外孙女儿!淑芬一把拾起拐杖递给还在跟县长说话的父亲!
小姑娘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杨泽贵狠狠地瞪了淑芬一眼,单着腿跳跃过去,把拐杖放回原处,然后再跳回来坐下。巧儿看到单腿跳跃的四伯,突然破涕为笑,嘴里不断重复着“断腿的大公鸡!”
刚从卧室换了衣服出来的杨泽进出来看到这一幕,火冒三丈,一把夺过拐杖,给了女儿两耳光,把木拐递给四哥。
“走吧,四哥,小娃儿,不懂事,你不要冒火哈!”杨泽进十分愧疚地扶起四哥,拉着淑芬的手往外走。“爸,我们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正在厨房忙活的外婆出来抱起大哭的巧儿,咒骂着她“不懂事”的女婿……
“刚才……”杨泽贵想为刚刚的“过错”给七弟道歉!
“刚才是巧儿不对,小孩子家家,都是外公外婆惯的!哎,要是能有淑芬这么懂事就好了!”
“巧儿还小嘛,七叔!”淑芬赶紧补充道,尽管心里还很难受。
“老幺,我是怕你为难……”
“没得事,过下就好了!晚上冷,不逛了,明天周末,我陪你们逛吧,我们去招待所……”
“不是在你家住吗?你下午还说明秀床都收拾好了……”
“不了,就住招待所,我送你们过去!”
政府招待所并不远,出了大院几百米就到了。杨泽进给四哥和淑芬开了两个房间,到四哥的屋里坐了下来。
杨泽贵看着这个当了干部的弟弟,有太多的话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老幺,爹明天烧七,我们一路回去嘛?”
“回去不成,明天还有些事情!”
“你刚才不是还说周末吗?还有,你不是负责修电站吗?怎么这么久没回去了?”
“哦,明天下午还要开会!水电站的事情换其他人来管了!”
“我听罗乡长说你要提拔了?”
“嗯……”
“做啥子嘛?”
“水利局!”
“局长?”
“嗯!”
“好,是个好事,老幺呀,你几个当哥的都没得出息,你算是争了气,好好干,烧不了七,爹也不得怪你!”
“四哥,我……哎……”杨泽进一肚子苦水,但他不能全倒给四哥听。
“我晓得你在乎别人的说法。这个很正常呀,你有个当县长的老丈,谁都会议论。那你更要努力,更要把工作干好,做出成绩,用真本事去堵闲言碎语。还有你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能因为我们来了就去坐县长的车,我们是农民,你是干部。干部不能因为农民亲戚就坏了作风,也不能因为有了县长老丈就投机倒把!”杨泽贵终于还是把想说的话言简意赅地表达了出来,他是真希望七弟能听进去,尽管最后一个“投机倒把”的成语用得不是很贴切。
“嗯,我晓得,四哥!到水利局也和上次回来抗洪救灾有关,我本身学的专业也和水利沾点边。还有,我老丈他……他转县委书记了,我在县委工作也不太方便!”杨泽进不愿意和家人说起自己的工作和这大院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可是在他最敬重的四哥面前,他还是提及了一些。
“哦!”杨泽贵简单地应和了一生,一边沉思,一边脱掉衣服钻被窝里去。
杨泽进看着眼前这个鸠形鹄面的男人。未到不惑之年,可却比五十多岁的大哥还要苍老,稀稀疏疏的白发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凸出的颧骨让深陷的眼眶更加嶙峋。那件明显偏大的中山服披在的骨瘦如柴身躯上,胳肢窝的位置已经被木拐磨破了好几层补丁。
杨泽进心里说不尽的酸楚。老巫师总说,娘在最困难的时候撒下你们走了,本打算把最小的泽进抱养给别人,可你四哥不让,说我养不活他来养。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四哥就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自己,虽说上学的钱几个哥哥出,可学费和生活费四哥至少出了一半。自己结婚那年,当会计的四哥把过年分的猪肉和粮食全部拿了出来,硬是把城里的明秀娶得风风光光。后来四哥砸断腿在行署医院住院,自己刚刚参加工作,到处搞“大会战”,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杨泽进拿过四哥的“另一条腿”——这是父亲身前打的木拐。酒杯粗的青杆树从中间划开,底部留出十来公分,用铁箍箍紧,再用钢丝加固,中间的手柄用结实的柏木连接划破的两边儿树干,上方再用一块儿木头连接,这样的一个封口倒a型的木拐就做成了。而今的这只木拐,手柄和支架的位置已经被磨得光滑并凹陷了一两公分,原本厚厚的铁箍下部已经就剩一层薄皮了——杨泽进看着这条四哥杵了不到三年的“新拐”,猜测着四哥用这条“腿”走了多少公里路程、支撑了多少斤粮食?
“四哥,现在医疗发达了,我让明秀联系一下地区骨科医院,给你接个假肢吧?”老幺拉过被子,盖住四哥的断腿,他知道轮椅对杨家湾爬坡上坎的农民来说,实在是一点用处没有。
“算了,我听何医生说过,那个东西不光花钱,关键是在地里不方便,我这木架子,就算它陷泥巴里头我坐那儿都能拔出来!”
“哦,我再去了解一下吧!”杨泽进说着也脱了鞋把腿放到被窝里头去,“我让明秀在地区给你订了一副铁拐,明天我给你送班车上!”
“好嘛!劳慰明秀了!”杨拝子感激不尽,别看那木拐简单,可真能做好用上三年不坏的,现在在石桥已经找不到这么个人了!
“莫说那些!四哥,富顺在江云没啥子事!那是个公粮贪污案,现在全省都在抓,我们前天还专门学习了。对了,上次你托我打听的码头上那个人已经打听到了……”
“是不是同一个?”
“应该不是,还说不清楚,名字不一致,不过他也有在这边的‘知青’经历……”杨泽进把他所了解到的全部告诉四哥,然后转过话题:“下个月有一个农技培训班,地区农校的老师来讲,在岔河片区搞,我请罗乡长给淑芬报了名,这段时间也不忙,喊她去学习一下,现在提倡农村经济开放搞活,我看是个好兆头。淑芬这女子脑袋瓜机灵,说不定还能真能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好!”杨泽贵也变得激动起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兄弟二人又畅谈了半宿,从县里的经济改革到全面推行的联产承包,从国家的大政方针到首都的人事变动,一个山村里的农民和一个小县城的干部,谈论着家事国事天下事,然后在一张床上呼呼睡去……
淑芬第一次住招待所,不知是换了新的环境还是因为兴奋,一直睡不着。她想到晚上在七叔家的那一幕又一幕,由兴奋变为愤怒,对城里和城里干部的好感骤降,她想,还是做个安分的乡下人吧,至少在杨家湾,还没有人会那么看不起父亲……
第四十五章 郑老师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冬天的夜变得漫长起来、寒冷起来,长江之滨更甚。凛冽的江风漫无目的地游荡,几棵光秃秃的梧桐在寒风中战栗,枝桠像魔鬼的爪牙乱舞,乌鸦的空巢摇摇欲坠,孵化的蛋壳被落在地。码头上的船只却并不渐少,即将到来的春节让天南海北的年货在这里汇集,然后再散去。
富顺裹了裹新买的棉衣,耳垂的冻疮让他把脖子缩到了衣领里,倘若是在杨家湾,这个季节还不至于让他哆嗦。要赶紧去码头,他宁愿用扁担挑起那沉重的货物,出一身热汗来驱散这可怕的寒冷。可他看到那一大船沉重的大木箱子,又有些退缩——毕竟那一身热汗随后就会变成冷汗,就算是换一身衣服,到了半夜也会背脊骨发凉。
“顺儿,你咋出来了?都说了今晚你不用来!”正在和货运老板交涉的刘永翰看到这个拿着扁担、瑟瑟发抖的孩子,赶紧招呼他躲船里去。
“干爹,我一个人也无聊,来搬点货算了!”
“书看完了?”
“额,好几个地方看不懂!”
“哦,没得事,我觉得,你基础还是差了些,不行还是去郑老师那个学校学习一下?!”
“哦!”富顺照例不走心地应和着。“狗子哥,我给你挑货?!”这是东边码头的地盘,当然要征得李狗子同意。
“挑呗,你干爹又不少你工钱!”李狗子看看在给老板发烟的刘永翰,笑眯眯地蹭过去,把烟盒里最后一根给掏了来。
“刀疤刘”瞪了他一眼,“滚开去!老子……”
“嘿!嘿!不带脏字的哈!我们都……”李狗子话还没说完,屁股挨了一脚,把纸烟别耳朵上卸货去了!
富顺挑两箱子货物似乎有些吃力,毕竟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干重活儿了,所以他决定第二趟只扛一箱算了。
“富顺,你干爹说你要去念书了?”强壮的李狗子,挑着一担货物攀爬这陡石梯,就跟如履平地一样!
“狗子哥,你哪门也开起我玩笑来了!”富顺嘴里吐着白汽,注意着脚下的梯子,生怕一步没有踩稳。
“开啥子玩笑!你要真念了书,当了干部,可不能忘了咱们兄弟些呀!”看样子李狗子真的没开玩笑,放缓了脚步,还往富顺这边靠了靠,腾出手来帮富顺使点力。
“谢谢你,狗子哥……”
“哈哈,这下我真要跟你开个玩笑了——你婆娘来了,富顺!”
李狗子说的是杨桂英,正站在石阶顶头的马路边上,俯下身子看这个步履蹒跚的“棒棒”是不是富顺,在确定了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下来。“富顺,我说你不在会计室去哪儿了呢?”桂英一边说一边帮着富顺把大木箱子往上托了托。
健步如飞的李狗子一溜烟就不见了踪迹。
“富顺,你去读书的事情确定了?”
“没,还没想好!”
“码头都传开了,说你过完年就要去上学了!”没上过学的桂英内心和富顺一样矛盾,她宁愿富顺别去上学。自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要真是富顺去上了大学,成了吃供应粮的干部或者工人,自己怎么配得上呀?还不如就在这码头上当个小会计,不愁吃穿就行了!
富顺也在反复地思索这个问题,甚至专门为此给淑芬写过信。他再次萌生上学的念头源于半个月前去了一趟李翔伯伯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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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周末,码头的一切事宜安排妥当之后,刘永翰带着富顺到李翔的家里去拜访。
“哎呀,老刘,我是怎么说你的?搞完了封建主义,又要搞资本主义?我答应让你带小鬼来家里耍,哪个还兴提这些东西,先说好,一会儿拿回去,要不这门我都不让你进!”李翔看到“刀疤刘”整的这又是烟又是酒的,不禁怒由心生,还真把客人拦在了门外。
“好好好,我们清廉的老所长!”刘永翰实在是无奈,只好先应承了,带着孩子进了干净整洁的屋子里。
李翔的爱人郑云霞看到来了客人,高兴得不得了,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瓜子水果的往外捧。富顺第一次到城里人的家里头,好奇地东张西望,直到李伯伯关好门过来招呼他坐下,他才靠着叔叔在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
“来,介绍一下,这是内人郑云霞,江云建工学校的老师。云霞,这个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码头上的父子俩——刘永翰和刘富顺!”李翔抬起一杯水,站在客厅中央。
“郑伯娘好!”富顺羞涩地打着招呼,声音低得可能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大点声嘛!娃儿有些内向,郑大姐,莫见怪哈!”刘永翰批评了富顺之后,赶紧补充。
“不要紧的,你们聊,我去弄点儿饭!”郑大姐口音是北方人,看到家里来了客人高兴得不得了,家里就老两口子,儿子在前线当兵,正愁到了周末家里冷清清的呢!
“不整了,大姐,我们坐一下就走。一来是感谢一下老李哥,要不我现在还在牢里蹲着,桂英那姑娘也就没命了;二来……二来我是听说大姐是教建筑学的老师,想带娃娃来拜会一下!”
“刘兄弟,你说的那第一个就是他人民警察该做的,不存在感谢不感谢,”郑老师对着李翔笑了笑,又看看害羞得低着头的富顺,“富顺是吧?我听老李提起过,你是打算让他上技校呀?”
“云霞,你们聊,我去做饭!”老李一边说着一边从墙上取下围裙,往厨房去了。
“真不了,老李哥,”刘永翰站起来看到李翔做了一个坐下的手势,又坐下来对郑老师说,“也不晓得能不能上?娃儿倒是对建筑方面感兴趣得很!”
“他有初中毕业证吗?”郑云霞并不是很了解眼前的这个孩子,更何况上技校也需要初中文凭,并且要通过考试录用。
刘永翰看了看把头埋得更低了的富顺,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娃娃一天学没上过?”
“一天学没上过?”郑云霞面露惊色,继而变得有些不高兴,“如果是想混个文凭,基本上不可能,现在都是正规考试录取!”
“不是,不是,大姐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怪我没说清楚。小娃儿农村来的,家庭条件不好,确实没有上过学,不过娃娃可能在建筑方面有些天赋,自学了些几何和物理知识,我看他每天摆弄些建筑模型,我就想……”刘永翰说得非常谦虚,确切地说,富顺已经自学了很多大学水平的建筑知识了!
“那你们还是想走捷径?!”郑老师捋了捋她的短发,递给富顺一个刚刚剥好的橘子,“小伙子,吃水果!”
富顺抬起头,有些颤抖地接过橘子,“谢谢伯娘!”
“小富顺,你一天学没上过怎么自学呀?好多字都不认识吧?”
“嗯,有一些不认得,大多数都还是认识的,并且……并且我看的那些书主要还是数字、图和公式,不需要认识太多的字!”富顺还是小声得像蚊子嗡嗡叫。
急得一旁的“刀疤刘”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大声地吼了一声:“大点声!”吓得富顺一哆嗦,连在厨房切菜的李翔都探出了头。
“别吼娃娃,听得清。你说公式?那些字母还有符号你都认识吗?”
“不认识,读不出来,我就自己给它们起名字,反正我就记住它什么意思就行了,比如‘站着的蚯蚓’,它表示积分,还有‘直线左耳朵’,它表示求和……”富顺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声音突然响亮了许多。
“等等,等等,”郑云霞思考着富顺嘴里的‘蚯蚓’和‘耳朵’,“哦,你说的是‘∫’和‘∑’!”郑老师改变了刚刚所有的看法,他根本不相信这孩子没上过学,要知道这些代数符号都是高中以上的数学课本里才会出现呀!
“富顺,你真的一天学都没上过吗?”郑云霞干脆抛出自己的疑问。
“没上过,所里的民警去他老家调查过,”刚刚炒好一个菜的李翔往餐桌端菜,听到云霞的问题,赶紧“如实交代”。
“富顺,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云霞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温和,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
“之前我看的都是些几何方面的书,后来又看了些物理力学那些书,到了江云买了些……哦……”富顺干脆从他的帆布挎包里面拿出好几本书来,都是些建筑学方面的,有什么《建筑设计概论》《建筑测绘》《建筑构造设计》……六七本厚厚的书一大摞,看得郑云霞目瞪口呆。
郑云霞翻了翻这些大学生的教材,到处都是些诸如“站着的蚯蚓”之类的标注,偶尔还夹杂着一张手绘的图纸,郑老师已经从难以置信变为不置可否了,她看着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脑子里蹦出两个字——“天才”!
“你看这些书花了多长时间?”
“半年不到吧,也只是中午和半夜看!”
“半年?这是大学建筑系几乎四年的专业教材……能看懂多少?”
“大部分都不太懂,但是我很喜欢这些书,我好想看懂啊,可是……”孩子的脸上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是啊,即使是天才,那也需要引导呀!
“你先不要上升到那么高的高度,毕竟你那些书对数学和力学的要求都很高。我拿几本书给你,可能要简单一点,看不懂你再来问我!”郑老师完全理解富顺的苦恼,如果他能完全看懂或者看懂一大半,那就不只是天才,简直是异能……
第四十六章 培训班(一)
郑老师给富顺的那几本书让他如获至宝,尤其是郑云霞的最后一句话,让这个越来越成熟的孩子更加想快点儿把那些书看完。那天拜访快要结束,李翔把提着大包小包的刘永翰“撵出去”的时候,郑老师对富顺说:“你看完这些书,并且基本上都能看懂,我去和校长申请,你作为插班生来旁听吧!”
尽管只是永远拿不到文凭的“旁听”,可刘永翰比富顺还要高兴,破天荒地没有去码头吃晚饭,在路边的食店里点了一个铜火锅,独饮了半瓶没有送出去的“诗仙大曲”。第一次吃火锅的富顺,辣得眼泪像铜豌豆似的往外滚。这江云的火锅,到了冬天成了大街小巷的主流美食,越辣越想吃,越吃它又越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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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桂英看着扛一箱子货物都吃力的富顺,干脆和他一起抬着走,富顺走前边,个子高一点的桂英在后边。可这上坡用杠杆抬东西,又非得都架在肩上的话,后边的人肯定吃亏,何况套木箱的绳子还老是往后滑。可桂英却乐意得不得了,哪怕隔着这一米左右的距离,能够天天看着富顺的背影,她是也那样的满足。
两个曾经在杨家湾不受欢迎的孩子呀,就像这竹竿的两头,已经把命运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在杨家湾的时候,每当富顺被人欺负,桂英总是挺身而出,结局往往是两个人一同被贱狗子那样的孩子王暴揍一顿;每次富顺在山坡上放牛,桂英总跟在他屁股后头,最后富顺还得帮着她把草割满背篼;不管谁在家挨了打,总会躲在那片竹林里哭泣,另一个就会闻声而去,有时候还跟着一起哭。到了这江云城,两个孩子都差点永远失去彼此,那种疼痛和喜悦,除了他们自己,没人懂。
女孩子总是要早熟一些。那份儿时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变成了现在的生死与共、命运相连,她坚信一定可以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害羞的孩子想到这些,红红的脸蛋像要点亮这寒冬的烈火,她多想去把那个木讷的小子引燃,让他快点长大、快点成熟!
可是她又害怕富顺成熟。她知道富顺心里的两个梦,不管是寻亲的梦还是读书的梦,都会随着成熟而变得越来越清晰,一旦梦醒了或者梦实现了,要么因为失落彻底迷失方向,要么因为成功渐渐远离自己。这两种结果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她要想尽一切办法维持现状。
一大船货物很快就搬完了,而富顺和桂英的劳动所得还不及人家的十分之一。富顺看了看手表——刘永翰戴过好多年的一块儿机械表,已经九点多了,还想回去看看书——从晚上能找到光源开始,他就养成了每天晚上十二点多睡觉的习惯了。
“桂英姐,走吧!”今天是刘永翰给李狗子结账,在他从狗子哥那里领到八毛血汗钱之后,把钱递给桂英姐。
“哦,富顺,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要去读书?”馒头大汗的桂英一边走一边问。刘永翰看到两个孩子慢吞吞的,搓了搓手先回“宿舍”去了。
“桂英姐,你希不希望我去读书?”
“我……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那么多书都看完了!”桂英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明明看到富顺眼里对上学的渴望。
“可是好多地方都看不懂,很多符号都不会念!”富顺想想郑老师叫他读的那些符号,再想想自己“站着的蚯蚓”,笑出了声来。
“那你就是要去读书了,他们说的一点都没错!”桂英明显生气了。
“不是,桂英姐,我是想要去读书,可是我又想攒钱,我……”这是富顺心里最大的矛盾,他对“刀疤刘”托人找大哥已经没报什么希望了,这都几个月了,一点消息没有。
“那你去读吧!呜呜……”桂英突然嚎啕大哭,把手中的几毛钱扔在地上,然后哭着跑开了。
富顺突然不知所措,这桂英姐到底是怎么了?他拾起那几毛钱,朝会计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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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期两个月的农业技术培训结束了,淑芬作为培训班唯一的女同志,获得了“学习标兵”的荣誉称号。记录了满满一笔记本科学知识的淑芬回忆着这两个月的点点滴滴——
在经历了从“乡”到“公社”再到“区”,继而又回到“乡”这个名称的岔河,是嘉苍县最偏远的西部片区的中心,涵盖了六个乡镇。县里搞的这次农技培训就在岔河乡政府的大礼堂进行。如此大规模针对农民专业而系统的培训,在嘉苍县尚属首次。
授课的老师们是省农科院的教授和地区农技站的技术工人,参加培训的主要学员都来自六个乡镇下的各个村组,上到六十多岁的老农民,下到十三四岁的小娃娃,一百多个人你一团我一团地散在礼堂不同的角落;叶子烟、纸烟的烟雾呛人地在空气中弥漫,把偌大的礼堂装扮成“污浊的仙境”;叫骂声、抱怨声从不同的角落传出,汇聚成嘈杂的噪音。六个乡的农业副乡长、农技站站长也作为学员参加培训。
淑芬一个人坐在第一排,看着“嘉苍县西部片区春雷农技培训班”的大幅红标,想起七叔说的“雄厚的师资力量”,期待着这场“春雷般”的洗礼。可是透过层层烟雾望去,来的这些农民里头,她不仅是个头最小的,而且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女生。
随着大喇叭里传出“请安静”的声音,人们才各自找了个座位坐下。主持开班仪式的是县农委的主任,坐在主席台的有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张盛峰和西片区各个乡镇的书记。在岔河乡党委书记简短热情的致辞之后,胖乎乎的张副县长做重要发言。
农民学员们的讨论声几乎盖过了大喇叭里副县长洋洋洒洒的讲话声,声音最大的是林木乡的农民。坐在台上的林木乡党委书记聂仁昊脸上抽搐着,尴尬地看着农委主任,农委主任几次想要维持纪律,都被张副县长的慷慨激昂的讲话给压制住了——大概这位戴着眼镜的小平头压根儿就没听见下边的喧哗。
在淑芬的左右及后边两排都没有人坐,她认真地记着笔记。从杨泽贵给她的印着“主席语录”的红皮笔记本上可以看到,县长这天上午大概讲了三层意思:一是省委、地委、县委各级领导都高度重视农民技能提升,并且专门出台了意见,县里组织的春雷班,就是让省委的意见落地生根;二是本次课程安排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二十天的理论课和三十天的技术操作课穿插,内容涵盖了果桑嫁接、蚕桑养殖、生猪养殖、科学育种等多个方面;三是将全县第一期农技班放在西片,主要是考虑西片在夏季受洪涝灾害严重,要扶持西部片区发展,带领农民脱贫。
讲话终于在针对学员高度提炼的“三个务必”之后结束了——“务必认真学习、务必学以致用、务必带动脱贫”!淑芬放下钢笔带头鼓掌,其他农民的喧闹被这掌声打断,继而掌声雷动。副县长笑嘻嘻地起立鞠躬致谢,然后跟主席台上的领导们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农委主任终于爆发了心中的怒火,点名批评了林木乡的同志,继而口头制定出“凡是上课期间违反纪律的,一律不得参加培训”的规定。但这条规定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几个吧嗒着叶子烟的老头起身就往外头,看样子又是林木乡的农民。聂书记彻底愤怒了,“给我回来,你们敢出这个门,我就敢把分到你们户头上的田地收回来!”
刚要出门的几个老者顿住了脚步,大眼瞪小眼之后,规规矩矩地回到座位上,还把旱烟掐灭了。其他几个书记也纷纷效仿,包括“削减养蚕量、增加上缴粮”等等措施当场出台。当过教师的农委主任万万没想到,这些完全有违政策的恐吓,居然起到了出奇的震慑作用,甚至有一些年轻的农民和淑芬一样,拿出了笔和本子准备做笔记。
第一堂课的授课人是省农科院的教授,讲授的内容是“生猪养殖技术”。在讲授到“猪的品种与杂交”的时候,林木乡的农民终于抑制不住了,对着一个正在呼呼大睡,被他们称之为“王尻尻”的农民哈哈大笑。
“尻尻,台上那个老头儿喊你起来牵猪了!”姓王的牵猪人被邻桌摇醒,指着台上的老教授大喊!“牵猪”也算是门“行当”,主要是牵着配种的公猪到各家去给母猪配种。但这门手艺似乎又有些入不了流,往往被人看做“下贱”,稍微有点能耐的人都不会去干这行当。
“你娘的,配种有啥子好教的,他还不如去教公猪、母猪算逑了!”姓王的牵猪人被激恼了。
“你他娘的才是猪!”邻桌发现这不开窍的猪头,把所有的学员骂成了猪。
教授干脆停了下来,右手托住腮帮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搞笑的争执吸引了过去!
“是嘛,这个配种又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我能配,你们就不能!”牵猪人就跟少了一根筋一样,越说越离谱。
“呸!你他娘光棍一根,跟哪个配?你圈里的公猪?”邻桌越听越气,话也越说越难听。
老教授看了看离他最近的小淑芬,终于忍无可忍了,站起来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吼道:“别闹了,行不行,你们说这些难听不难听,我看你们哪家都结婚有娃娃了吧?就算没娃娃也总有娘亲,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好不好?前头还坐了一个女娃娃呢!”
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邻桌”这才发最前头那个女娃娃,和自家的女儿差不多大……
第四十七章 培训班(二)
培训班这个石桥来的小姑娘马上成为大家议论的热点。在落后的巴山深处,传统的男尊女卑观念还一定程度地存在,女人在家洗衣做饭喂猪牛,男人在外抛头露面洒热血,这才符合“农村社会主流”。淑芬作为培训班学员,坐在第一排,况且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让“配猪种”的笑话很快转移到对石桥乡的讥讽。
有人说石桥乡已经阴盛阳衰,小姑娘都比大男人强;有人说石桥乡文化素质低,因为这个培训班要求来的农民需要小学以上文化程度;有人说石桥乡农民懒,马上都到“大雪”了,一定是男人们才慢吞吞地去种小麦。石桥二十多个农民一起“害羞”地低着头,连农民出身的副乡长都觉得有些难堪,连连说道:“县里领导照顾,县里领导照顾……”
淑芬并没有因此而觉得不自在,在她看来这正是值得骄傲的事情,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大人能做的事情我小孩子也能做好了!再说了,这些农技,也不是靠力气就能做好,关键还得动脑子。就凭那群农民的瞎议论,明显的就是没脑子!淑芬根本就没有理会,继续埋着头记笔记,成为了整个礼少有听讲的学员之一。
关于“生猪养殖”的课程一共一天半,老教授已经对这些农民的“愚昧”麻木了,自顾自地念着教案,偶尔看看这个做笔记的学员,有才有了继续讲下去的信念。第二天下午课程一结束,赶紧坐了车回县里了。
关于女学员的话题持续在礼堂里升温,几个石桥乡的“内奸”很快和其他乡镇的农民打成一片,并且透露了这个“傻姑娘”和她瘸子爹不要命去救人的“哈戳戳事件”。在引来一片唏嘘之后,也赢得了一部分人的刮目相看。
聂仁昊作为唯一一个留下来当学员的乡党委书记,成了淑芬的同桌。这个三十来岁的聂书记,已经有些秃顶,头顶的“明镜”也在映射出他的睿智;同样睿智的还有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只要他盯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林木乡村民,那片喧哗立马停止;烫的平整的中山装,上兜里那闪闪发光的钢笔帽和记小红本子更显出这套衣服的庄严。
聂书记留下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怕那群村里选出的“刁民”惹事儿;二是自己也想学习一下这些农技知识。他很欣赏和钦佩同桌的这个小姑娘,刷刷刷地记着笔记,不仅字迹工整、书写迅速,而且能抓住重点、条理清晰。
“小姑娘,你父亲就是上个月表彰的救人模范杨泽贵吧?”课间休息的时候聂书记和淑芬摆起了龙门阵。
“是的,聂书记!您认识我父亲?”淑芬从主席台上的座牌上知道了书记的名字。
“也算认识吧!那天县里开表彰大会我在现场,我还看到你了呢!县委大院里还有宣传模范的大字报,很不简单呀!那里面还提到杨淑芬了,就是你了吧?”
“对,聂书记,我叫杨淑芬。都过去好久的事儿了,我爹说他只是做了一个邻居和一个普通社员该做的!”
“这正是你爹不平凡的地方呀!小杨,你也很不简单,你已经不上学了吗?”
淑芬听到“上学”两个字,心里依然会荡起涟漪,所以她才倍加珍惜这次培训的机会,坐在那里静静地聆听,仿佛又回到了久违的课堂。“不上了,不过,像我爹说的,哪里都是学堂,‘农业大学’能毕业了,那也很了不起!”
“是呀,这‘农业大学’可不是扛着锄头、挑着粮食、耕着田地那么简单,学问大着呢!”
“嗯,聂书记,你为什么也坐在这里听课呀?”
“哈哈,我也‘农业大学’没毕业呀!”
淑芬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个幽默风趣的聂书记,跟他见到的其他当官的不一样,它既不像罗乡长那么死板,又没有七叔那样“狡猾”。
接下来的三天是“生猪养殖”的见习课。岔河乡畜牧站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两头种猪、三头母猪和几十头小猪崽成了活教材,乡畜牧站的饲养员成了处处犯错的“反面教材”。地区畜牧局的技工师傅,手把手给饲养员纠正错误,农民们看得目瞪口呆,才发现自己喂了一辈子猪,连个猪圈都没打扫正确,更别说饲料搭配、保温保湿之类的了。聂书记和淑芬照例记着笔记,一些农民照样笑话着“牵猪人”,极个别的农民干脆躲在招待所睡大觉……
“你们家喂几头猪?”在老师教授实践课的间隙,聂仁昊和淑芬又拉开了话。
“以前两头,今年稍稍宽裕一点,引了三头。”
“哦,三头也不多呀,给国家上交一头,自家留一头,也就能卖一头了!”
“嗯,有时候上交一头还不够,这猪没有粮食和着,长不大,这都喂了快一年了,平均一头猪还不到二百斤!”
“是呀,就算二百斤,你宰杀了,除了下水除了毛,瘦啦吧唧的空壳壳,像样的腊肉也烘不到几块儿!”
“你家也喂猪吗?聂书记!”
“喂,我婆娘农村的,上有老下有小,不喂不得行哦!我家喂了四头,今年遭灾了,没得粮食的猪儿,又瘦又小!”
“我觉得老师讲得很有道理。我们家喂猪,平时就是猪草,有糠麸的时候和一点,粮食和红苕多的时候就光喂和食,这样不科学,没搭配好,催肥效果也不明显!”
“是嘛,还有哇,刚刚老师说的消毒,我们哪有那个意识哦,猪得了病还不晓得原因,几只小猪崽还不隔离开,整的不合适最后全病死去了!”
“嗯,还有还有!我们都没得把猪放出来养的意识,关在猪圈里一关就是一年,其实只要周围栏好了,也不得摔到或者跑丢嘛,猪也需要运动!”
……
一个干部和农民就这样一边观摩一边总结,和他们有着同样看法的青年农民越来越多,愿意和淑芬交流的人也越来越多,慢慢地,他们已经不再把这个小姑娘看成一个孩子了,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生猪养殖课”并没有因为观摩完畜牧站的猪圈就结束,真正的实践课才刚刚开始——农民被分成六个小组,每个组领养两头小猪崽到老公社的养猪房,作业的及格线是一个月之内猪不能生病,长势不得低于十公斤。副乡长们提着猪篓,脸拉得比驴还长,这可不是养宠物猪,也不是十多年前的“放卫星”,每头猪都在农委主任的眼皮底下过过秤!
农民们这才知道这次不挣工分的培训并不是闹着玩儿,农委主任天天盯着,不仅有这领回去的小猪崽,那河边还有着一大块儿果木和荒地等着他们呢!
“淑芬,我们俩打个赌,你敢不敢!”
“哈哈,聂书记,你不会欺负我一个小娃娃吧?要是你说的是比赛喂猪的话,我可不怕!”
“就赌喂猪!老魏,你过来,”聂仁昊把提着猪篓的石桥副乡长魏登寿拉过来,“老魏,我和杨淑芬打个赌,我们每人领养一头猪,谁的猪长膘多,就算谁赢!”
“聂书记,你这不是欺负人小姑娘吗?他打猪草也没得你厉害嘛!”魏登寿哭丧着脸,也极力地保护着本乡的“子民”。
“魏乡长,不怕,我和聂书记赌!科学养殖嘛,又不是靠猪草打得多!”
“真赌?”
“真赌!”
“赌个啥?“
“这样,淑芬,你赢了我这支派克钢笔就给你!我赢了……我赢了你就把你的记满的笔记本给我!老魏,还有大家伙儿,都是证人哈,哪怕哪家的猪多一两、一毫都算赢!”
淑芬听到要把她的笔记本当赌注,心里有些打**鼓了,但既然刚刚都那样信誓旦旦、气势凌人,这个时候可不能做了缩头乌龟。小淑芬瞪圆了眼睛,把小辫子往后一甩,“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大家伙儿都被这小姑娘和书记的打赌吸引了过来,林木乡的农民摇着头,觉得那个小姑娘有点儿不识抬举。其他乡的几个局外人却开始了买马。
“那个书记不是欺负人嘛!一个小女子喂猪!哪门喂得过他?抬猪食也没得他一天抬得多哦!我觉得书记能赢。”
“我看不见得,他一个国家干部,哪里喂过猪,我赌小姑娘赢!”
回乡政府的时候,每个副乡长心里头,其实都在咬着牙暗自较劲,谁又愿意在一个月之后排最后一名,去丢那个人呢?
不过那个“赌博”可乐坏了林木乡和石桥乡的学员,除过聂书记和杨淑芬独自领养一头之外,各自剩余的一头猪二十个人养呢!回到老公社的养猪房,猪崽按编号进了猪圈,打赌的两头猪各占一个圈。
除了林木乡第一次热烈鼓掌的农民,其他谁也没想到,三天观摩之后,聂仁昊居然突然摇身一变,从学员变成了讲台上的老师,讲起了“果树嫁接与培育”知识。农委主任郑重地介绍了聂仁昊,淑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个昨天还和自己打赌的聂书记,居然就是远近闻名的“聂果仁”!
说起聂仁昊可能没几个人知道,可说起“聂果仁”,在嘉苍县绝对远近闻名。十多年前,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技术员,培育出的良种“广柑”,成了亩产一千斤的“柑橘大王”,轰动了整个嘉苍,也让这个西部一隅的小公社名噪一时。随后,这个技术员开始培育和嫁接多种良种水果,不仅有水果橘子和梨,还有干果核桃和板栗;不仅有在北方才能结果的苹果,还有在更南方才有的甘蔗。试行包产到户之后,技术员的农民老婆和爹妈,一口气承包了二十亩地,聂仁昊又当工人又当农民,不仅自己干,还带领村民一起干,他也从“柑橘大王”成了名副其实的“水果大王”,也从技术员变成了干部身份,继而成了会种田的乡党委书记“聂果仁”。
第四十八章 培训班(三)
“聂果仁”授课与之前的老教授和技术师傅有很大的差异,最大的不同就是随意。他仅仅在主席台上站了一分钟,就走到了礼堂中央,没有任何教案,教课就和拉家常一样。淑芬坐的第一排的优势减弱,不得不转过脑袋跟随着聂书记的脚步晃动。
“老乡们,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个农民,农民也不会讲什么课,其实我可以站在这里,你们也可以。如果说我是什么‘水果大王’,那你们这里头一定也有粮食大王、蚕桑大王……不管是啥,我们都想做个‘山大王’,因为我们这几个乡,都是靠山吃饭,往上祖宗十八代,都在这穷山旮旮里头。”聂老师的脚步缓慢地移动着,从林木乡的农民身边移到了淑芬跟前。
他继续说道:“那天王福民说咱们学员是授课内容里头的猪,当然太不合适了!但是我要说你们就是我们山里头的树,你老李头就是挺拔的松树,在那山口子上,风吹得皮都裂开了;你岔河乡的农民就是低垂着的柳树,冬天像小麦一样谦虚地埋地里头,嘿,到了春天,拼着命地冒尖儿呢;你石桥乡的农民就是那山脚下的青杆树,藏在深山里头的宝贝呢,锄把、扁担,哪样少得了它!还有这个杨淑芬,小姑娘就是一颗芍药,别以为她只会开出几朵花儿结不了什么果子,可人家的果子在地下——在肚子里头呢!但是话又说回来,不管你是啥子树、啥子花!你经历了多少风雨,生出了多少年轮,离开了土壤你就啥子都不是,没得阳光和雨水你也长不出名堂。所以我说呀,你们都是我那果园里的水果树——欠修理!”
淑芬双手托着腮帮子,脸上洋溢出芍药花的灿烂。聂老师又从另一个过道往后走,“这个‘修理’不是个贬义词,就和我们去锄地一样的,我们还叫做‘修理地球’呢!前几天我看大部分都听得认真,那说明你们能修理好,肯定是个良种;捣乱的也有,你不听,这一个多月结束了,你能成个啥——成个孬种!我这个人说话难听,不是针对哪一个,咱们林木乡的农民心里清楚得很,孬种到最后都要被主人从果园里铲除出去——这种人早晚被社会淘汰!”
聂书记在正式授课前先讲了一趟政治课,农民学员们耷拉着脑袋。别看“聂果仁”年龄不大,可他在林木乡的威信却大得很。在他讲完上述那串理论之后,林木乡农民带头热烈鼓掌的场面足以见得。
接下来,“聂果仁”开始正式授课,他依然在过道中间踱步。时而敞开衣襟,像个领导人一样把手叉在腰上;时而挽起袖子,像个老农民一样弯下腰来;时而从兜里掏出一粒果仁,告诉大家怎样正确地埋进土壤里;时而挥动着左手、高举着右手,引导大家怎样给高冠果树撒农药;时而又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把嫁接刀和一棵树条,教会大家怎样去切芽、嫁接;时而又让学员站成一棵树,指着学员的五官演示果木的修剪……
三天的课程,“聂果仁”一口水也没有顾上喝,恨不得把自己研究的、总结的全部灌进学员们的脑子里。接下来的五天,农民们再次一窝蜂地涌出了礼堂,来到了岔河边的橘子地里,细致地用刀锯、剪钳修理着残枝烂叶。林木乡的农民找到了自己的拿手活儿,三下五除二干得漂漂亮亮,又在书记的指挥下当起了“助教”,手把手教会大家嫁接果木。
“果树嫁接与培育”实践课的第五天,不知道农委主任从哪儿弄来三辆大卡车,拉着学员们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来到了林木乡。好家伙,这一片“园橘千株欲变金”的大好气象,看得大家伙儿目瞪口呆!任谁也想不到,别处的“黄橘冬月已摘尽”,这林木乡的果园子里“红橙腊月始盛开”呀!又红又大的橙子,像圆圆的小灯笼悬挂在树枝上,缀着寒霜里的白雾,宛如天庭里的“蟠桃园”。
聂书记摇身一变,当起了导游员。农委主任梳着大背头、竖着大拇指、衔着大烟斗走在最前边。淑芬紧随其后,深怕因为疏忽而没有听见书记的讲解,她因为走得急没顾上拿本子,这个时候恨不得找来一台相机,把这诗境、画境、仙境般的橘子园拍摄下来。自豪的林木乡农民昂首挺胸地走在人群中,时不时和果园里正在除草的农民打着招呼。其他人张着大嘴巴、瞪着大眼睛,偶尔还摘下一个大橙子,剥开了之后把果肉丢进大舌头下边儿。
聂书记介绍,这些红橙是他开发的新品种,开花早,成熟晚,生长周期长,因此味道也特别香甜。同时还能与其他橘子的成熟时间错开,在春节前后的需求旺季上市,不会出现积压,新鲜的红橙往往供不应求,价格自然也是其他橙橘的两倍以上。
令林木乡人自豪的还有橘园旁边的那一片甘蔗地。似玉米、似高粱、似斑竹,暗红的甘蔗已经剥去叶子,漏出竹节般的茎干。聂仁昊弯刀一挥,斩断十多根来,呼呼几下,挂掉外层,砍成小截,来者有份,一口下去,嚼在嘴里,甜在心里。刚刚偷吃橘子的几个家伙,简直后悔死了,这甘蔗汁儿那才叫一个甜!
举目望去,河边、山林、坡地,到处是果树。掉光叶子的梨树、梨树、杏树,惊羡着这边还披着绿衣裳的橘子树。林木乡已经不是过去的林木乡,经济果林代替了落叶阔叶林。矮矮的果木和别处不一样,这也是良种果木的特征之一——树干低矮、枝桠茂盛、种植密集、开花结果早。
不过河边的果木和农田明显也有受灾的痕迹,并且也还没缓过劲儿来,很多果树都是新栽或者新嫁接起来的。
但不得不说,聂书记是个大能人!
大能人慷慨大方了一回。一百多号学员中午不用饭票,就在林木乡政府的伙食团里饱餐了一顿。吃饭的时候,淑芬从聂书记那里要来两张纸,借来钢笔记录着今天的一切——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可是生来第一遭惊奇事,一年生的果树能结了果!
不过聂大能人也有他的苦衷。介绍完他的种植培育成果之后,在返回岔河的途中,“聂果仁”向农委主任吐起了苦衷:“以前是愁种树不开花,后来是开了花愁不结果,现在是结果太多愁没销路。西部片区最大的问题是交通问题,不说远的,现在我们坐的车轮子底下,这唯一一条出乡之路都这般坑坑洼洼,更别说农村根本没有车子能到达了!农民们只能靠肩挑背磨,就在本乡本土销售,可是家家户户都种了,谁还买呀!原来水上还有一条路,现在上游修起来水电站,那水路也就断了……”
“嗯,这是个问题,是西部片区的大问题!等回去我再向县领导汇报!不过你‘聂果仁’真是名不虚传,前年我来看你还是小打小闹,今年你都规模种植了!”梁主任摸着他的大背头,看着渐行渐远的林木乡,不免一番赞叹。
……
第四十九章 培训班(四)
回到岔河,聂仁昊和淑芬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猪圈——大伙儿都出去了,那十来头赛膘的小猪崽子自然由畜牧站的饲养员代管——近十天时间,猪崽已经出现了明显变化,不管是毛色还是长势,淑芬和聂书记领养的那两头明显要比其他的好得多。
疲惫一天的农民们回到招待所就呼呼睡去了。淑芬却开着灯,趴在桌子上把那两张纸上的东西摘抄到本子上,她想,啥子时候杨家湾才能种出那么多好果子树来?
第二天中午,太阳暖烘烘地照在岔河滩上,银色的沙滩闪耀着钻石的光芒,澎湃的波浪涤荡出聚集的云朵,夏天还畅游的鱼儿藏到了深水之下。
岔河乡政府和招待所就在河边。农民学员们并不需要午休,他们相约懒洋洋地走在河岸,这种悠闲的惬意,却让他们极不习惯,已经半个多月了,老家地里的麦子是不是又长高了一截呢?还有家里的婆娘,可别搞忘了给青菜、白菜和萝卜挑粪施肥!哎,当家人在外“浪荡”一个多月,家里肯定不成样子!
最着急的是牵猪人王福民,昨天回林木乡,他弟托话来说,已经没有猪草和粮食帮喂养配种猪了!穿得破破烂烂的“王尻尻”吊儿郎当地走在人群中,发出一句极为不满的牢骚:“他奶奶的,这是培训个铲铲,老子要回去了!”
最先接话的是和他同村的“邻桌”:“就是培训你个铲铲,我看你铲铲都拿不对!聂书记喊你种树,你要牵猪;现在喊你好好学牵猪,你又想拿铲铲种树!”
不过也有应和的,“我看这个培训也没得啥子用!哪家都有几亩地,我们在这里耗起,那地里自己长出黄金来?我看是逑一样,回去了还不是那个卵样子!”
“莫说了,看那头!哈哈,有人抢你生意喽,王尻尻!”一个人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河对岸。杨淑芬和聂仁昊居然牵着各自的猪在河边散步!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后边还跟着一群拥趸——几个乡的小伙子们说说笑笑!
“哈……哈……笑死我了!两条骟过的芽猪儿,配个卵!”牵猪人讥笑着不懂“技术”的散步人,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聂仁昊听见这边的大笑声,也跟着笑了笑。啊,这是脸朝黄泥背朝天的泥腿子们,难得这么自在地笑出声来。从春打头到寒冬来,哪个有时间这么出来闲逛,和土地惯打交道的农民汉,突然拿起笔头坐在教室里,也真是难为他们了!不过,这改革的春风即将来临,各个村里抽出来的“文化人”,必将是“农村现代化”和“小康社会”的骨干和带头人。
可是,这里头的“带头人”王福民真煽动了二十来个人,找到各自的乡领导——他们要罢课!
到了晚上,正好都在一间屋子里住着几个乡领导正在摆着龙门阵,罢课的学员一拥而上,叫嚷着家里的活路没人做,这么整下去明年要饿死人了,就算是要减土地、蚕桑,也要回去!
乡领导们顿时慌了手脚。黑压压的一片,把那颗二十五瓦的白炽灯光都遮住了,拥挤的屋子里刚刚每人一处立锥之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都集中在了聂仁昊身上。
“回去,都回去!”聂书记的一声怒吼吓得林木乡的农民哆嗦着退了几步。
“他王福民是个什么人他们不晓得,你们也不晓得?你给他土地都不要的人!你们也不要?”
几个人看看了王福民,摇了摇头。“聂书记,确实是家里没啥劳动力,婆娘娃儿在家里拉扯不走哇!”
“好大个事情嘛,我现在就去找梁主任,请求他放两天假,大家都回去看看。还有,你们真要走我不留,其他乡我管不着,你们回去了顺便给大队书记带个话,喊他们来培训,大队书记在这里的,喊大队长来,都在这里的,喊他们婆娘娃儿来!”
聂书记说完,提着潲桶喂猪去了!林木乡的三四个农民赶紧跟上去,“我们不回去了……”
其他农民看了看各自的副乡长,一个个都拉着脸,看样子政策肯定和聂仁昊是一样的了!干脆啥也不说了,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开了!
农委主任果然深明大义,承诺中途放假一天半。“罢课计划”昙花一现,再也没人提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培训班的农民像欣赏杂技一样见识了温室养蚕、薄膜育苗、沼气生火等等知识。
……
在结业颁奖典礼的时候,姓张的副县长“小平头”再次出现在主席台上。当他把“学习标兵”的荣誉证书颁发给淑芬的时候,紧紧地握了一下小姑娘的双手,嘴里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最后以一句“实至名归”结尾!
张副县长的“实至名归”源于昨天下午的座谈会。座谈会的参会者主要是几个乡参加培训的副乡长和农民党员,因为是老师身份的聂仁昊没有参加,不过通过他的积极争取,淑芬却列席了座谈。
在乡领导们各自十分钟的发言之后,副县长说,农民党员也说说意见。大家扭扭捏捏,毕竟这是在县领导的面前,乡长们也早就打过招呼,说话要注意分寸。因此农民的发言和副乡长们一样,从效果显著到坚决落实,从不辜负党的培养到不辜负群众的期望。张县长听得极不耐烦,盯着农委主任,“老梁,这个培训就真像他们说的,把农村的根本问题都解决了?
“张县长,他们确实说的有点过了。农村的问题解决怎么可能通过这么个短期培训解决?关键还得抓落实、抓成效,大家说是不是呀?”在一阵应和与点头之后,梁主任满意地看着张副县长。
张副县长往上推了推眼镜。“老梁,如果在西部你都没有发现问题、我们没有听到问题,那就是最大的问题!这里是山区里的山区,山区里的边角,劫后重生的灾区,这里都没有问题了,那这个培训还有什么意义?”老张继而又扫视了一遍对面的几个副乡长,一个个像焉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
“那后边的小姑娘,你也是党员吗?”他到在会议室第二排的角落里的淑芬,埋着脑袋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她不是,不过学习很认真,实践课也表现得非常好,”农委主任赶紧解释,“她叫杨淑芬,水利局杨局长的侄女儿!”
淑芬赶紧抬起头,这个从小一直担任班干部的小姑娘,早就蠢蠢欲动,等待机会能够就自己生活的农村提点看法。“我不是党员,我是团员!”
“呵呵,那也是**接班人!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副县长看了看淑芬。
“我……我可以说吗?”淑芬站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头,期待地看着对面的领导。
张县长第一次翻开本子,“能说呀!想说什么就随便说,只要是和农村、农业有关的,都能说!”
“我觉得这次培训对我个人来说还是有效果的,但是有很多东西在我们农村还是用处不太大,就像温室养蚕,我们现在蚕房都和堂屋或者斜房屋共用,根本就没有专门的蚕房;还有沼气池,我们确实有很多粪便,可老师说一套设备都要好几百,我们哪里买得起,并且那个东西我看还是危险,要是粗陋地搞,爆炸了要出人命;还有薄膜种植,因为这是冬天,我们没有上实践课,到底有没有效果我们也不晓得;还有……”
魏登寿坐在淑芬前边,扭过头瞪了她一样。淑芬就和没看到一样接着说:“还有聂书记讲的果木种植,我觉得也要和地形结合,他那里是大片的河滩,可是我们石桥到处都是山旮旮,种粮挑粪都累得半死,种果树需要更多的粪肥,估计人都遭不住。”
“那你觉得这些问题要怎么解决呢?”副县长停下钢笔,看着这个小姑娘,很认真地询问。
“我就是觉得每个乡、每个村情况都不一样,都该搞点自己的特色出来,要是真的都种果树了,那果子也卖不出去呀!就像岔河,他们河流穿越了所有村,并且马上修了水电站,大坝蓄水之后可以养鱼呀;我们石桥,我觉得山里到处都是花儿,一年四季都有,养蜂卖蜂蜜也好呀!我一下也想不起来这么多……
“还有……还有就是聂书记说的,我们农业基础太恼火了,前几年搞的农田基本建设,起了一些作用。可是现在要发展老师讲的那些东西,没有基础不行,就像我刚刚说的,养蚕没得蚕房,沼气池没得设备,水果往外运没得公路……我们啥子都不敢搞!”
淑芬的一席话,说到农民的心坎儿里去了,在座的农民党员都点着头,对这个小姑娘更加刮目相看。
“说得好呀!小姑娘,这就是问题,大问题!老梁呀,你是农业专家,这些问题你不会看不到呀!我们县一穷二白,但是我们也要想办法给农业打基础,给农民开路子!要不然,刚刚那个小……小杨说的特色农业、因地制宜都是白条子!”
农委主任一边记着笔记,一边揩着汗水,“是,是,我们回去就去地区争取资金,争取政策,解决这些问题!”
淑芬还有些意犹未尽,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想法,还能讲上好一阵子呢!不过农委主任已经宣布座谈会结束,畜牧站的几个饲养员已经扛着秤杆子来到院子里了!
接下来,那次打赌谁胜谁负将见分晓……
第五十章 培训班(五)
这一天恰好岔河逢集。一百多号人拥挤在院子里,除了培训的学员们,还有很多赶场的乡亲,来政府办事的人哪儿能错过这热闹场面。魏登寿终于昂起了头——淑芬喂养的猪崽从个头上已将超越了其他乡的——除了与聂仁昊领养的那一头不相上下。并且自己乡的另一头猪也并不逊色。
除过林木和石桥打赌的两头猪,其余十头肚子都胀鼓鼓,明显是为了增加重量刚刚让这些畜生们饱餐了一顿,让人笑掉大牙的是岔河乡的两头猪,胀得都快站不起来了。作为东道主的岔河乡党委书记站在张副县长旁边,气的吹胡子瞪眼,脸都红到脖子根,恶狠狠地看着岔河的副乡长。
地区畜牧站的师傅们再次来到了岔河,和乡畜牧站的工作人员一起见证这些农民喂猪的成果,用小本子记录着数据。工作人员先称过猪笼的重量,再把标好乡镇名称的猪篓提到跟前,把猪崽周身检查一遍,防止除开喂食以外的其他作弊可能。
张副县长和梁主任、岔河的书记摆着空龙门阵,岔河的文书员搬来凳子几位领导坐下——这毫不影响他们观瞻这热闹的时刻,畜牧站的两个小伙子已经拿着秤杆子,站到了院子里的乒乓球台上,放开嗓门儿吆喝开了,观战的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一锤定音。
每个乡派出一个代表帮畜牧站的一个小伙子抬秤杆,另一个工作人员查看秤杆刻度,再找到领养时的重量,计算出这期间的长幅。
“五龙乡一号,九十八斤八两……”工作人员和称猪代表一起反复校验刻度,十分谨慎地宣布结果。
另一名工作人员迅速地计算结果,然后大声地宣布:“长了四十八斤陆两!”
“五龙乡二号,九十七斤二两……长了四十陆斤四两!”
数字一个接着一个地灌入在场人的耳朵里,时而是胜利的欢呼声,时而是沮丧的哀叹声。不管怎么样,学员们都为自己的成果自豪着,尽管每一天都在礼堂里坐着或者河边的田地里冻着,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在精心呵护着这些小猪崽,那几十斤肉膘,比在老家喂出一头肥猪还值得骄傲。
林木乡二号和石桥乡二号当然要放到最后。这两头并没有放进笼子的大家伙瞬间“化友为敌”,都用绳子拴着脖子,主人逮住绳子的另一头,两个平时散步都凑在一块儿讲悄悄话的“二师兄”,突然敌视着对方,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粗声。
林木乡二号已经是一头纯白的架子猪,和一个多月前的小猪崽相比,它明显已经步入少年了,耳朵向上竖立着,仿佛胜利已经非它莫属。石桥乡二号像个害羞的小姑娘,白色的身子和脑袋上还缀着几朵小花儿,不过她对这闹哄哄的大场面有些惧怕,在一整乱窜无果之后,弄得主人都满头大汗,它才绝望地躺在淑芬旁边,有气无力地拱着地上的泥巴。
“还有两头大家伙,到底是聂书记的‘小白’重呢,还是杨淑芬的‘小花’更胜一筹呢……”梁主任突然来了兴致,撇下副县长,大步登上了乒乓球台,吊起了大家的胃口。
人群中突然又骚动起来,之前买马的赌注依然作数,可这个头差不多的两个,不过秤谁心里也没底,他们这个时候的紧张程度比刚刚称自己乡的猪有过之而无不及。
淑芬偷偷地瞟了一眼“小白”,那个雄纠纠气昂昂的气势,让淑芬刚刚的热汗变成了一头冷汗,不知是自己紧张还是眼花,昨天看着还和“小花”差不多大的“小白”,怎么这会儿像长了很多似的。她可是和“聂果仁”讲好的,谁也不许作弊,中午还一起配的饲料和猪潲,不会刚刚我去座谈他作弊了吧?在看看趴在身旁的“小花”,居然耷拉着耳朵,悠闲地腆着肚子晒太阳。
“你们两个谁先来呀?”梁主任亲自当起了公证人。
淑芬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绳子,另一只手慢慢地收缩着,绳子越来越短,“小花”的脖子可能被勒疼了,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哄哄地往球台前边窜,淑芬再次被奔个趑趄。
“杨淑芬,你让‘小花’先来?”
“不……不……”淑芬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刚刚在会议室的不卑不亢变成了无话可说,只顾一个劲地往回拉绳子。一旁的聂仁昊见她实在拉不住,伸过手拉了一把,没想到自己的猪又跑了出去。不过他很快控制了局面。
“我先来!”聂仁昊一只手揪住猪耳朵,另一只手顺势提溜起猪后腿,塞进了球台下的猪笼子里。
淑芬惊魂未定,心跳不断加速,那“小白”明显已经快撑破笼子了,自己一定输了!她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刚刚情绪稳定的“小花”,头也不敢抬。
“林木乡二号,五十七点陆……”梁主任顿了顿,“公斤!”故意卖起了关子,改变了计量单位,引来一阵唏嘘,继而是一整惊叹和欢呼。
淑芬颤抖的双腿几乎快支不起整个身子了,但她又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结局,她有些后悔自己那个赌注了——尽管她早已做好了输的准备,新买了一个笔记本摘抄了一遍自己的笔记——她本打算自己输了就把摘抄的本子给聂书记。可是她又多么喜欢聂书记兜里的那只钢笔呀,那天借来写的时候觉得字迹都变得清秀多了!而现在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输了,她看了看满嘴泥巴的小花,突然忘记了这场赌博,这个时候,她多么不舍呀,因为一旦上秤,小花就将和她分别。将近两个月的悉心照料和无微不至,她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可能这份感情,不亚于和杨家湾的那头老黄牛吧!
不过任何不舍都无济于事,因为魏乡长已经帮她把“小花”带到了笼子里。淑芬红着眼睛,在笼子挂上秤钩的那一刻,突然跑开了!
“石桥乡二号,一百一十五斤三两!”梁主任洪亮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淑芬的耳朵里,她不停地在脑海里换算着“公斤”和“斤”这两个计量单位,“哈哈,我赢了!我的‘小花’重一两!”淑芬从院子一角的女厕里面冲出来,眼里眨着剔透的热泪!
石桥乡的村民和少数赌淑芬赢的其他农民欢呼了起来,为荣誉而战的“小花”终于发出了“叽啦……”的叫唤声!多数人都一阵叹息,准备就此散去。
“恭喜杨淑芬呀!”聂仁昊微笑地看着跑过来的淑芬,从衣服兜里取下那支精美的钢笔,“来,愿赌服输!”
“等等……还没报着两头猪领养的时候有多重呢!比的是猪长了多少斤,又不是现在哪个重!”林木乡的副乡长发现了这里的漏洞,赶紧站出来“力挽狂澜”。聂仁昊扭过头,有些生气地把他瞪了一眼。
淑芬的兴奋顿时被冷却,刚刚小众的欢呼也戛然而止,那个提议让散去的人又都挪回了脚步,紧张的神经再次被绷紧!
聂仁昊朝梁主任递了个眼神,梁主任十分为难地看着大家,那边买马的组织者,已经在将赢来的饭票又退回给了那一窝蜂“赌徒”。
“对,赌的是长了多少斤?快,那个饲养员,念出来呀!”一个急迫的声音从人群里发出,让刚刚还计算飞快的工作人员慌了手脚,着急忙慌地翻阅着之前的记录,又为难地看着梁主任,再看看聂仁昊。
“你搞快点儿念呀,刚刚还像个男家,这哈儿成了婆娘了?”
梁主任点点头,饲养员这才小声地宣布:“林木乡二号,领养的时候四十陆斤二两,长了陆十九斤;石桥乡二号,领养的时候四十陆斤四两,长了陆十八斤九两……”
局势瞬间转变,刚刚的欢呼雀跃的“小众”偃旗息鼓,另一波“大多数”重振旗鼓,叫嚷着找庄家分饭票去了!
刚要接过钢笔的淑芬终于止不住眼泪——天真的小孩子哇地哭了起来。昨晚想好的几十种接受失败的方式被全部击溃,她不敢抬起头看聂书记,刚刚她歪着头、背着手的胜利者模样让她无地自容,蹲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聂仁昊也跟着蹲了下来,他并没有想过要赢这个小姑娘,早就决定把那支钢笔送给淑芬,今天中午不但没有喂猪,还在下午的时候偷偷地喂了“小花”一顿。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家伙强烈的自尊心,非常后悔自己之前的那次“打赌”,他只想找一种体面的方式,让这个小孩子能够欣喜地接受。
“杨淑芬,你没有输。你想想,你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怎么比?主体就不公平!”
“呜呜……”淑芬仍然一个劲地哭。聂仁昊突然有些不高兴了,“杨淑芬,你在这样我真看不起你了哈,你忘了当初你说的‘君子一样,驷马难追’了?当然你是个女娃娃,也谈不上啥子君子!”
这话激怒了淑芬,突然抬起头抹了抹眼泪,有些抽泣地说道:“我啥子不是君子,哼,输就输,拿去!”淑芬把手里的本子丢给聂书记,撒腿就跑!
聂仁昊翻阅了封面崭新的笔记本,这明显不是开始印着的“主席语录”的那一本,看着工整的笔记,这才冲着张副县长微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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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主席台上,淑芬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奖品——一支全新的派克钢笔。她看着主席台右侧的聂书记,想起了昨晚的另一个“打赌”——
聂仁昊低价卖给淑芬二百株果苗,林木乡也栽种同样的果苗二百株。开春的时候无偿做技术指导,一年之后赌成活率,两年之后赌挂果率。淑芬脖子一扭,照例留下一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第五十一章 壬戌末
过完壬戌年就是癸亥年。癸亥是六十甲子的最后一个,天干癸属阴之水,地支亥属阴之水,双水阴阳调和,无论是祭天还是拜祖,人们都在祈求这一年是一个圆满的丰收之年,阴阳之水切勿再酿成大祸之水。
杨家湾过年是在中午,以大米为主食的一顿丰盛午餐之后便是上坟祭祖;至于晚上,反而变得冷清了许多,除了稍微有钱的人家,一般人家烟花爆竹都会省去;只有到了子时,老人们才掐着时辰起来燃上一挂鞭炮,点燃三柱清香,就此迎来新的一年。
江云的春节比起杨家湾要热闹许多,不过这里似乎沾染了更多北方的气息,年三十的晚上过除夕,不仅有米饭,还有水饺;更为喜庆的是,到了晚上,长江之滨点亮了长串红灯笼,还要燃放焰火,一直到凌晨也不停歇。
刘永翰的这个春节因为两个孩子变得与众不同。
这个文人疯子,以往年度的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都是以“叫花子”的身份度过的。到了腊月岁末,码头上的货船停泊在岸边,劳累一年的船只不再远航,码头的“棒棒”们终于卸下一年的疲惫返家过年,连寡妇朱莲花也能回到乡下的家去过个像样的年。码头上就留下刘永翰和张海奎两个老光棍,看着偶尔飘过的打渔船和宽阔的江面,几颗花生米下着酒,就算是挨过一年了!不晓得是从那年开始,刘永翰突发奇想,用断掉的竹扁担作了一副莲花落,就在这正月间穿梭于江云的大街小巷,打着一副竹板儿唱起了“落子”。刘永翰见啥唱啥,口里的吉利话是一句接着一句,配着手里大竹板叮叮当当的响声,图吉利的生意人或者住家户多多少少给点儿“碎银子”。当时张海奎觉得丢人现眼的活计,刘永翰却乐此不疲。
桂英兴奋得不得了。刘永翰亲自去街上买猪肉,说是晚上要包饺子,桂英正在厨房里忙着和面。这几个月的厨房锻炼已经让她厨艺大增,掂勺炒菜、揉面擀皮都不在话下。对杨家湾的那个小桂英来讲,她嫣然已经从地狱到了天堂,除过能够吃饱饭,她还能有自己的零花钱。
富顺却闷闷不乐。几天前,她收到了来自杨家湾的信,文采飞扬的淑芬妹妹在信里讲述了她在春雷班的有趣故事,那种惟妙惟肖,让富顺仿佛已经置身其境,他由衷地为淑芬高兴,也期望自己能够快点儿步入那样的知识殿堂,去接收属于自己的只是养分。信封里还有另一封信,是养父杨泽贵写的,信里表达了养父母对他的真切思念,还有希望他回家过年的殷切期盼。
富顺也想过回杨家湾过年,可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桂英姐的时候,杨桂英断然拒绝,坚决不回家过年,还让富顺的家人转告,就说她永远不会回去了!富顺的思绪变得混乱,他当然还记得去年在父母坟前的承诺,如果不回去,那一份哀思他该怎样去寄托?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鼓起回去的勇气,对他来说,那个家已经变得越来越遥远,烂泥沟的家已经不属于他,杨家湾的家也被他抛弃了,这个马上满十五岁的孩子,已经在潜意识里把这个温暖的码头当成了自己的家!他在回信里写到:
“……爹、娘、妹妹,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们,我还不想回家,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刘叔叔代(待)我向(像)亲生的儿子一样,我已经决(觉)定向淑芬妹妹学习,一边在马(码)头上做活路,一边去建筑学校读书。我还是原来说的那句话:爹、娘,你们也是我的亲人,等我长大了、有钱了,一定会孝敬你们的……”
富顺把最近攒下的二百块钱,夹在心里面一同寄了回去。还专门跑到书店,买了几本果木种植的书,花了一块二毛钱寄回了杨家湾。
在码头的“棒棒宿舍”,刘永翰兴高采烈,他已经忘了有多少个春节没在屋子里过过了。他带着富顺和桂英在厨房里包着饺子,两个孩子就像自己儿女一样,啊,如果自己真的这样儿女双全,那该多好呀!
这个春节对三个人来说都特别新鲜,老刘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从铺下找出全是灰尘的折叠木桌、木凳撑开抹净,三盘形态各异的饺子端上了桌。除了桂英包的像饺子,这两个很少下厨房的男人,包出来的饺子和土疙瘩一样。
富顺的不愉快很快被刘永翰驱散。当他在饺子馅儿里吃出一枚硬币的时候,硌得牙疼的肌肉都抽搐了。刘永翰乐呵呵地看着富顺。
“顺儿,我就晓得你运气好,你看看,这几十个饺子唯一的一个硬币都遭你吃出来了!”
“干爹,啥子意思?”富顺并不知道饺子里包硬币的讲究。
“嘿嘿,这个可是有说头的。饺子本来是北方过年才吃的,不过来江云的北方人多了,江云也就有了这个习俗。在北方,饺子里面一般要包三样东西。一个是麸子,表示幸福;二个是水糖,表示甜蜜;三个就是硬币,表示发大财!总之呢,只有运气好的才吃得到!”
富顺从嘴里吐出那枚硬币,天真烂漫地看着“刀疤刘”,对他来说,在这码头上有两件事儿是最开心的。一个是躲在屋里看书、堆石头,看懂了堆成功了;另一个就是听叔叔“吹牛皮”。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刀疤刘”能给每个人都带来快乐。
“那我们家最幸福,我们家一年四季都在吃麸子!”桂英不忘拿自家的寒酸来“幽默”一番。
富顺小心翼翼地把硬币擦拭干净,然后放进上衣兜里。他相信这是好运的象征,祈祷着新的一年能够找到大哥和富家。“干爹,饺子有设子由来嘛?我们那里叫做‘抄手’的,也和这个差不多!”富顺已经习惯了叫刘永翰“干爹”。
“你要听真实的还是神话的?”
“都听!”
“真实的是这样的哈,饺子这个东西早在三国的时候就有了,那个时候叫做‘混沌’,唐朝就很流行吃饺子了,明朝清朝都是过年必需品,清朝的时候就叫它‘饺子’了,当然现在也有地方叫‘馄炖’吧,好像沿海就是这样叫。其实饺子的寓意就是‘交子’,它一般是今晚十二点之前包好,到了子时的时候再吃,意思就是‘更岁交子’,简称交子,谐音‘饺子’!”
桂英根本就听不懂刘永翰在说什么,只管埋着头吃着饺子,这挑食的女子,把皮儿和馅儿挑开,期待着还能找出一枚硬币来。一阵翻腾无果之后,仰起头看着刘永翰:“听不懂,刘干爹,你说说神话呗?”
“神话呀,嗯,你们晓得女娲不?”
“晓得,听你讲过,天烂了个洞都是她去补起来的嘛,还有人,都是她用泥巴捏的!”桂英对神话故事充满了兴趣。
“这个饺子就是为了纪念女娲发明的。她造出来的人,在北方太冷了呀,泥巴捏的耳朵都要冻掉了。为了让耳朵不掉下来,她专门在人耳朵上扎了个小眼儿,用线穿起来,叫人用嘴巴咬着。所以北方人吃饺子,把饺子做成耳朵的形状,里面还包着线(馅)那就是叫北方人要咬着线,别把耳朵掉了!”
桂英张着大嘴巴,看看碗里刚刚剔出来没吃的馅儿,摸摸自己的耳朵,狼吞虎咽地刨到了嘴里。逗得富顺和“刀疤刘”哈哈大笑。
城市热闹的新年气氛很快就把孩子所有的不快湮没了。一束束耀眼的火柱飞向天空,突然炸开的火花把城市的上空装扮得五彩斑斓,五颜六色的烟花像流星一样徘徊在夜空,映照在波光粼粼的长江里。从虎龙山到嘉陵江,天女散花的美丽让整个江云陶醉,璀璨夺目的绚烂让整个江云妩媚,花树银花的热闹让整个江云沸腾……
刘永翰也是第一次这么静静地欣赏着城市之夜的喧闹,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和海奎子早已喝得烂醉如泥,瘫倒在桥洞底下了。直到第二天才找到他的竹板、唱着莲花落去大街小巷“卖艺”!
十字路的钟楼已经敲响了凌晨三点的钟声,城市的人和城市一样无眠。富顺和桂英忘我地欢呼着、跳跃着、奔跑着……这个时候,他们都是大地的孩子、都是天空的孩子,没有城乡之分,没有江云城和杨家湾之分。刘永翰是欣慰的,更是幸福的,他倚在江云长江大桥的栏杆上,看着两个奔跑的孩子,眼里噙着难以言说的泪水,嘴里念出一段“恰如其氛”的“莲花落子”:
莲花落,落莲花,除夕夜空撒金花。
去年住在大桥下,今年想要搬新家。
枯藤老树发新芽,小桥流水哗啦啦。
谁曾想我刘刀疤,膝下也有个儿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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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长,黄河黄,十年生死两茫茫。
一朝缠绵冲动事,忘却山盟弃糟糠。
年华易逝人易老,世事轮回早无常。
只愿天下有缘人,处处相逢皆无恙。
第五十二章 马家嘴
疯了一夜的人们,并没有耽误大年初一的早起,简单的早餐之后,便是挨家挨户的拜新年,这一点,无论在杨家湾还是在江云城都没有差别。
刘永翰再也没有拿起竹板,而是和孩子们一起换好了新衣裳。富顺得到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十三块五毛六,干爹说“1356”这几个数字代表的是一帆风顺。桂英得到的红包稍稍小一点——六块六毛六分,也代表了六六大顺。不管是富顺还是桂英,这都是他们长这么大得到的最大的红包。若是在杨家湾,那些叔伯婶娘们发的红包总和还不及这里呢!
懂事的桂英早先买了一些毛线,利用冬天的闲暇时间织了两条手工还有些粗糙的围巾。这一天,作为新年礼物给两个穿着新衣服的男人系上,那个平时邋里邋遢的“刀疤刘”,瞬间找回了城市知识分子的儒雅形象;而个头矮矮的富顺,因为这个冬天的清闲和生活质量的提高,配上那条花白的围巾,也变得高大了许多!
刘永翰在江云的一些亲戚因为久未来往,早已变得十分生疏了。把竹板束之高阁之后,除了在街上瞎逛,刘永翰还真不知道该去做些什么?干脆像个孩子一样,买些二踢脚之类的炮仗,在大街上疯耍。
富顺不像桂英愿意在这城里疯狂。他的内心世界,远比置身的城市和滚滚东流的长江宽广得多。郑云霞已经给了他十来本书了,每一次和郑老师的交流都让他的内心世界受到洗礼——在遥远的埃及有一座金字塔,在祖国的北方有一条万里长城,在古老的中国有一本《营造法式》,在中科院里还有一位叫茅以升的桥梁专家!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新颖的,都是值得期待的;可似乎对他来说都是书里的,都是遥不可及的。
“干爹,要不我们去看看李伯伯他们吧?”富顺看着刚刚点燃升空一支二踢脚的刘永翰,还有捂着耳朵张着嘴巴的桂英姐。
“啥子哎?”“啪啪”两声炸响的炮仗声湮没了富顺的话。
“我说去李伯伯家走人户(窜门)!”
“好呀!好呀!刘干爹,富顺说去李伯伯家耍!”桂英特别开心地大嚷着,那个李伯伯给予她的感觉,就像一个父亲给予孩子的一样。
“也要得,反正没得地方去!”
“那我们去拜年要送点啥子不呢?”成熟的桂英考虑的还是比较周全。
“也是哈,哎,这个李老怪,啥子都不收!不过也不一定,今天是初一,他总不能不让我进门吧?”
“那我们买啥子?”富顺挠着他的新发型——终于又恢复了的小平头。
“我们去几次他都不收东西,这样子,干脆我们去买菜,去给他家做一顿饭算了!”桂英灵光一闪,对自己厨艺充满了信心。
“得不得行哦?你手艺虽然还是可以,但是你也不能整啥子大菜噻?”刘永翰还是有些质疑的,毕竟跑到别人家的厨房去倒腾一通不太礼貌,万一再搞砸了,岂不是娃儿滚到江河里——丢了人了吗?
“你又不是官笼师,你做得到好多菜嘛?”看来富顺也不太相信这个桂英姐!
桂英并不生气,只管往菜场走,“你可别忘了我爹以前是做啥子的!”
富顺嘟囔着嘴跟在后边,刘永翰快步跟上,看看富顺,猫着腰问道:“她爹是做啥子的哟?”
“杀猪匠、官笼师……”富顺并没有多说。一方面他也只是听说桂英姐的父亲生前是个杀猪匠,在石桥,杀猪匠都有另一门手艺,那就是办酒席,农村红白喜事必不可少的角色,俗称“官笼师”;另一方面,杨桂英的老爹去世多年了,她最多有点儿父亲的基因,要说耳濡目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过大过年的,也不兴去提起这些事,所以他只管一个劲儿的撵上杨桂英。
“也要得,这个李老怪,老口子在家头,说不定还真喜欢这主意!”刘永翰自言自语地跟上去。
果然,李翔两口子看到三个客人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赶紧端出糖果,还给两个孩子现包了红包。桂英二话不说,叫了伯伯伯娘就钻厨房去了。
李翔的孩子在边防没有回来,亲戚也都基本在北方,两口子这几年都这么孤零零地过春节的。没想到今天还来了客人,新鲜的是客人还自己带材料要去做饭。郑老师赶紧系上围裙到厨房去帮忙,没想到又让桂英给“推”了出来,厨房门一关,自个儿忙活去了。
“算了算了,不管她,郑大姐,她做饭还是有一手的,这孩子,爱到处炫耀,让她炫一回!”刘永翰赶紧打圆场,不过他也为话里的“有一手”捏了一把汗,毕竟这和做大锅饭还是有区别的。
“走,老刘,咱们杀一局!让老郑和她的得意门生聊!”李翔拉着刘永翰,去客厅的阳台下棋去了。
“富顺,好久没见你过来了?怎么样,去我们学校旁听的主意拿定了没有?”郑老师靠着富顺坐了下来。
“哦,伯娘,我想去,就怕自己学不懂!”富顺和郑老师已经非常熟悉了,一切都变得自如起来。
“应该听得懂,前几次你拿回去的那些书就是我们学校专业的书,我上回问你的问题也都是他们的一些学期末考试的题目,你都能回答了。到学校去有好处就是有实验课,很多建筑模型可以模拟;并且还有我们还有实践基地,你可以亲身去体会一些东西……”
“谢谢伯娘,那我就去吧!嗯,学费是多少?”富顺盘算着兜里的积蓄。
“要什么学费呀?我就是班主任,你跟我班上旁听,我和学校讲好了的,不需要什么钱!”
“这哪门好意思嘛?”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都叫我伯娘了嘛,呵呵,那你就是我大侄子,何况你天赋这么好,我还舍不得你得很呢!”
“那书本费我还是要给你的,伯娘!”
“那你也别管了,我找你干爹要!”
“伯娘……哦,郑老师,人家会不会笑话我?”
“笑话什么呀?你比他们年龄小好几岁,他们佩服你还差不多!”
“那好嘛,谢谢你,郑老师。还有我那天看到书上的那个啥子皮得·艾森曼图式理论,我还有些不太明白……”
“哦,你说的彼得·艾森曼图式理论,你跟我进来,富顺……”郑云霞带着孩子往书房去了。
“将!哈哈,老刘,你没棋了!”李翔爽朗的笑声从那头传来。
刘永翰扣着他的刀疤脑袋,嘴巴轻微地抽搐着,压根儿找不到一步出路。“奶奶的,老子……”
“哟!哟!刚刚改了又要犯,你赢的时候咋不说脏话呢!”
“嘿嘿,老李哥,我不能和你比呀,你是戎马英雄,那家伙真刀真枪的干;我是马上书生,笔杆子都还没玩儿转,搞不赢你枪杆子!”
“少跟我鬼扯,再来一局!”
这一天午饭的时候,除了一局棋都没赢的刘永翰有些不开心,其他人都是愉快的。桂英果然没让大家失望,从硬菜到凉菜,个顶个儿的赞,水煮肉片、糖醋鲤鱼、鱼香肉丝、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小姑娘自己探索的做法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区别,但又不失川菜的精髓,连对做菜略懂一二的李翔都竖起了大拇指。
一顿饱餐之后,刘永翰并没有去意,又扭着李翔要大战三百回合。富顺说出了他的不情之请,一个人去书房玩弄建筑模型去了。郑云霞陪着桂英在客厅看电视,这姑娘,还是在杨家湾的时候看到过大幕布放的无声电影,对着电视里头的清晰图像和声音如痴如醉,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泪流满面……
到了晚上,郑云霞作了一顿简单的鸡蛋醪糟,吃过之后三个人才离开,循着江边的马路打道回府。
富顺回到宿舍就钻会计室里看书去了,他要把上午在郑老师家里记的东西写下来。刘永翰推门进来,看着这个对书本走火入魔的孩子,有些不忍心打扰。但他还是把他压在心头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顺儿,还有几天才开工,我们去一趟你老家吧?”
“干爹,你……”
“我也想去看看,十多年了,给你娘上上坟!”
“上上坟?”富顺在心里嘀咕着,他从来没有和刘永翰提起过自己的身世,何况自己还算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孩子呢!“一定是桂英姐!”
“干爹,谢谢你,我娘……”富顺的泪水在眼里打着转。
“你娘也不容易呀,连埋在哪里我都不晓得,你带我去吧!也不晓得这十多年马家嘴成了啥子样子了,我真是……”
“马家嘴?”富顺云里雾里,不知道干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地名。
“嗯,那地方可是够穷的了!”
“哦,干爹,你说的是杨家湾吧?你以前就在那里下乡?”
“马家嘴!你……你不是马家嘴的,顺……儿?”
诚实的富顺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刘永翰从来没有细问过他的来历,要不他早就“从实招来”了。“干爹,我们那里叫杨家湾,我老家叫烂泥沟呀!”
“杨家湾……烂泥沟?”
“是呀,嗯,嘉苍县石桥乡烂泥沟村、杨家湾村!”富顺对那个一直致信的地址早已烂熟于心!
刘永翰猛然起身,“砰”地摔门而去,门外传来一句难听的臭骂声:“狗日的,杨桂英……”
第五十三章 后悔药
刘永翰怒不可揭,就像一个被戏弄的小丑,竟然被两个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刚刚构筑起来的精神世界轰然崩塌,那些美好的向往和对曾经的祭奠都变得虚无缥缈,一个曾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知识分子,已经不止一次将一切结果归结于上天的责罚。
他曾经无数次想要去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那个初恋的女子,一定因为自己的背信弃义早已嫁做人妇。他后悔、自责甚至自残,本以为真挚的爱恋无论在多么艰苦的环境、多么艰苦的岁月,都能经得起风吹雨打,奈何那个消沉的“刀疤刘”被无情的岁月之手摧残,早已伤痕累累。
他蹲在码头,喧闹的城市与他无关,奔流的长江与他无关,仓库那两个可爱的孩子也与他无关。
十六年前,他作为下乡的知识青年到了一个叫做“马家嘴大队”的地方,结束了刚刚踏入知识殿堂的大学之路。他的一切慰藉都只能在那几本悄悄藏起来的书里,在自己写好又随即烧毁的诗歌里,在一个叫马兰花的姑娘的优美歌声里……
十七岁的马兰花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青悠悠的淡雅、蓝幽幽的芳香,爱情的种子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生根、发芽……萌生的情愫让两个年轻人忘记了“革命”的艰苦,不过,冲动的**也让他们冲破了世俗的禁锢。在大队的稻草堆里,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地缠绵着、融合着,忘却了天边繁星,忘却了秋日的凉风……
不久,噩耗从江云传来,刘永翰的父母被打为“走资派”,不幸被双双批斗致死,姐姐不能承受打击,跳江自尽。爱情在亲情面前这时已经变得微不足道,刘永翰成了“负心汉”,他不得不回到千里之外的江云,作为一个孝子为家人收尸。简单的料理之后,“革命者”的魔爪再次伸向这个孑然一身的“小走资派”,他在屈辱和怨恨中熬过了一年又一年,眼睁睁看着家园变为废墟,再从废墟变为繁华的码头。他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一切的怨恨和愤怒都变成肩挑背磨的竹棒,一切的悲痛和哀嚎都变成奔流不复的江水,麻木的内心吞噬了所有理想,残忍的现实打败了曾经的山盟海誓。
有一天,他歪着脑袋骂着脏话迎来了“平反”,他才想到要去打听一下马家嘴那个姑娘,脑子里的形象从模糊到清晰,心里的感觉从疼痛到懊悔,泪水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作为儿子未能尽孝也未能送终,作为弟弟未能安抚甚至连姐姐的尸体都找不到,作为爱人未能守候连爱的勇气都失去了——彻头彻尾的混蛋和失败者成了他自贴的标签。
马兰花的消息从马家嘴传来,“不守规矩”的兰花怀了知青的孩子,含着泪嫁给了隔壁大队的一个老鳏夫。刘永翰这才知道他走的时候兰花已经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尽管那可能是个很不幸福的“魔窟”,不过还能怎么样,自己破破烂烂的桥洞底下又能好到哪里去?他没有脸再去那个地方,只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就在那个熟悉的地方,还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对,刘永翰突然站起身来,我还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不是刘富顺,那不过是杨桂英编出来的谎言!刘永翰理了理他的新蓝布制服,把早上还戴着的围巾扔到江里,踩着自己的影子踉跄着向那个目的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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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顺很久没有听到干爹骂脏话了,并且从没听过他骂女生,更何况是桂英姐。富顺坐宁不安,思索着刚刚和干爹的对话,敲开了隔壁没用上闩的女舍大门。
桂英还没有关灯睡觉,开心地坐在床上整理刚刚换下的新衣裳,看样子刘永翰并没有来过。她看到富顺过来,伸着头问道:“富顺,还没睡,这么晚了,啥子事?”
“桂英姐,你下来,我问你个事情呢!”
“你问嘛,我又不是听不到,下来做啥子嘛!”
“你看到干爹没得?”
“没得呀,不在外头床铺里?”
“不在。桂英姐,我问你,你是不是和他说过我们从哪里来的?”
“我……我没说过呀?”
“那你是不是胡编了一个地方叫马家嘴的?”
桂英一怔,脑子轰的一声,头顶的灯泡幻化出星星点点。“富顺,我……我没有!”桂英说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已经下到床下来的。
“那你和他说我们是马家嘴的?”
“我没有!”桂英已经哭出了声,“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你像他儿子,他说他在马家嘴有个儿子,我也就顺着答了!富顺,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我真的希望你是他儿子,他是你爹,你们生活在一起!”
杨桂英这才如实道来。几个月前,正当刘永翰知道马兰花怀孕出嫁的事情之后,富顺闯进了他的生命里,一切都那么巧合,像极了他的刘富顺简直就是他年少的翻版,内向、理性、好学……他认为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
在富顺搬到小桥洞之前,有一天刘永翰和他的好兄弟张海奎在桥底下喝酒,第一次和人讲起了他知情时代的那段深情往事,在倾诉曾经痛苦的同时,也道出了他认定的第六感——刘富顺就是他儿子……桂英恰好偷听到了这一段对话,记住了马家嘴和马兰花这个两个名字——她真的希望富顺找到一个归宿,一个不再吃苦受罪的家!
几天之后,刘永翰和她拉家常,夹杂着“刀疤刘”喜悦的“不打自招”,杨桂英把自己代入了那个山村,把烂泥沟说成了马家嘴,把富顺在烂泥沟死去的爹娘说成了马兰花和那个老鳏夫。刘永翰的痛苦再次被唤醒,桂英第一次看着那个痴情的男人痛不欲生地哭泣,差一点就道出了真相,不过为了富顺,为了他和富顺的“前途”,桂英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刘永翰很快做出了决定,把富顺带到自己身边,用尽一生来补偿他逝去的娘亲,来疼爱这个可怜的儿子,他甚至愿意找到桂英口里所说的老鳏夫生的其他两个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大。
“杨桂英,你是不是脑壳有毛病!”富顺第一次这么生气地对桂英讲话。连同刘永翰之前的醉话,事情的来龙去脉变得清晰起来,杨桂英就是个大骗子,可怜的干爹——不,可怜的刘叔叔。富顺说完就往外走,他要尽快找个那个大恩人。
桂英一把抓住了富顺,脸上早已泪痕累累,“富顺,你别丢下我,我去收拾东西,我们一起逃走!”
“杨桂英,你是不是真的脑壳有病?你为啥子要逃走,我要去把他找回来!”富顺看都没看一眼桂英。
“富顺,你别去,你听我的,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刘永翰是个疯子,他知道我骗他,一定会杀了我的,他肯定也会杀了你!快,我们离开这里,坐船,坐车,你不是要找你大哥吗?”桂英浑身颤抖着,手忙脚乱地拉着富顺、祈求着富顺。
“你哪里也不许去,我们找到刘叔叔,你给她道歉!”富顺牵起桂英的手就往外走。
“我不去……我不去!”桂英顺势蹲到地上,“富顺,我们去李伯伯家吧,刘永翰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会杀了我!”桂英就像找到了救星,立马起身往床上去收拾东西。
稍微冷静了一下的富顺也已经筋疲力尽,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搞不明白这个愿意付出生命保护他的桂英姐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桂英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刚才对不起。不过,你要相信我,相信刘叔叔,我们给他道歉,他会原谅我们的,你觉得他凶,其实他一点儿都不凶,只要我们说清楚了,他不会把我们哪门样的!大不了我们不在这个码头做活路嘛!”
桂英瘫坐在床上,真想给自己灌下一碗后悔药。她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心爱的富顺。一切都破灭了,一切都不可能重头再来了!她看了看这个个头几乎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孩,他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他本来可以在这码头呼风唤雨,本来可以很快搬进刘永翰正在装修的楼房里去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都是因为自己,到现在,她也只能听从富顺的安排,就算是刘永翰现在提着刀子冲进来,那也是自作自受。
“桂英姐,你别害怕,你觉得难受就睡哈儿!我出去找他!你不要乱跑……”
“我也去……”
两个孩子跑遍了码头和码头的几个仓库,如眉的新月悄悄爬上了树梢,十字路口的钟声已经连续敲响了四次,他们循着城市的马路搜索,富顺沙哑地呼喊着“干爹”!他多么希望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找到那个刚毅的男人,多么希望能够得到他最后的谅解,多么希望还能留在这里码头多陪陪他……
第五十四章 黄梨苗
淑芬一家和往年一样平平淡淡度过了春节。富顺的回信让他们继续在失落中找到希望,那个倔强的孩子已经被外面的“花花世界”吸引,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忘记这里还有一个短暂的家;不过如果真有机会去学校学习,那将是多么幸运呀!杨泽贵把那半年来的一封封信连起来看了一遍,连同杨泽进带回的消息,几乎可以肯定刘永翰并不是富顺的亲生父亲。他非常感激这个世上有像刘永翰还有李翔这样的好人,让他流浪的孩子可以得到爱的庇护。
正月的清闲总是短暂的,春天的脚步突然加速,春姑娘给整个大地披上了花衣裳,小燕子用它灵巧的剪刀裁剪出二月的细叶,温柔的风妈妈轻轻抚摸着石桥河边的绿丝绦,河水因为电站的大坝修筑水位不断上涨,杨家湾的浅草也没过了老黄牛的悬蹄,离乱的桃花、带雨的梨花、暗香的杏花……灾难的创伤被大自然的万紫千红掩盖,新的一年呈现出生机盎然的气象。
随着这年一号文件的下发和落实,农村走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农工商综合经营的道路被确立。陵江地区尤其是嘉苍县的农业政策执行有力,通过几年推行的成效来看,包产到户贯彻彻底,联产承包责任制深受欢迎,除个别灾区外,粮食产量都实现了大幅增加。泥腿子们更加大胆地放开手脚,农村的广阔天地里一片欢歌,勤劳的双手正在编织着幸福的生活。
杨淑芬的果园已经呈现出绿莹莹的一片,初春刚刚种下的梨苗已经长出了新芽,偶尔绽开的一两朵小白花已经被掐掉。聂仁昊信守承诺,从栽种到施肥、培育,都给予了全程技术支持。
淑芬的斗争取得初步胜利,左邻右舍的冷嘲热讽和父母的唉声叹气总算被春忙给冲淡。
淑芬栽种果木的想法一提出,杨泽贵就表示反对。根据淑芬提供的株距,二百株梨树最少需要一亩地,并且果树对土壤的要求又很高。自家一共也就八亩地,在房前屋后的也就两亩不到,还有一大部分已经种上了桑树,其他田地都离家很远,不管栽种什么成本都会大增。要是附近稻麦高产的田地都用来种了果树,那水稻和小麦种哪儿去?粮食一旦减产,除去公粮,一家人拿什么吃饭?
胳膊拗不过大腿,淑芬治好乘船去了林木乡搬来救兵。“聂果仁”给老会计算了一笔经济账,并且拍着胸脯保证果树三年带来收益,五年盈利翻翻。
杨泽贵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个年纪不大的书记,一定还沉浸在十多年前的“卫星”里。那梨树能三年挂了果?“桃三杏四梨五年”的老话谁不晓得,怕真是蒙小孩子!杨泽贵指着门前竹林边那棵去年被风齐腰刮断的梨树,“聂书记,你看到没得,那棵树,十二年了,一年也结不了几颗麻梨子,你少蒙我,梨子树最难栽活,春天虫蛀树干,夏天蜂吃果子,还有个啥子收益?”
“我的模范大哥呀,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干脆你去我那里看一下!”
“不去,你回去吧,聂书记,劳慰你了,杨淑芬是个小娃娃,她和你订的合同不作数!”杨泽贵早就听说过这个“聂果仁”,也听淑芬聊起过这个人和他的良种果树,不过他实在难以想象梨树可以三年挂果的。再说,要去一趟林木,先要走两公里下坡路,到谢家坝的三岔河码头坐三个多小时船,他还真懒得去。
“爹,去看下,反正大正月的也没得啥子事!”淑芬鼓动着,又开始描绘着林木那片迷人的仙境果园。
“去啥子嘛,这个季节梨树都是干枝枝,莫得看法!”
“杨会计,你呀,看看这个!”聂仁昊从皮包里拿出一份《陵江日报》递给杨泽贵,上边有一篇关于良种黄梨通讯报道,除了基本的种植介绍,还有收益经济账,并且配有梨树的图片,一株株不过人高的梨树上挂满了又大又圆的黄梨……
杨泽贵有些动摇了,看着林木乡这个子不高的书记,再看看那篇文章的作者,正是眼前的聂仁昊。
“聂书记,你的梨真的三年能结果?”
“最多三年,一般你栽上第二年就能结果!”
“好,今年我先试一下,淑芬,你那个合同不作数,我和聂书记重新签,先搞五十棵来栽起,明年要是能结果,我们就把这房前屋后的自留地都栽起!”
“好!”聂仁昊看看嘟着嘴的淑芬,这也在预料之中,几年前在林木乡推广良种果树的时候,比这艰难得多。
合同重新签订,淑芬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她有机会把学到的知识用到生产中来了,聂仁昊临走的时候鼓励她,说这五十株都很不简单了,在这到处都是坡坎的杨家湾,种树确实要比平坦一些的林木乡艰难得多,要是能够全部成活明年都挂果,他再送给淑芬五十株,分文不收。
果木很快被送到谢家坝的河边,国强抽空帮淑芬挑到了杨家湾,淑芬早就按照聂仁昊的要求打好窝子、培好土层,亲自一株一株地栽到地里。然后拍拍手,去帮着母亲育秧苗了。
淑芬的生活殷实而充满乐趣,两年多的磨练让她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民。但在她的日记里,她又不甘心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她想要做一个改变土地的“新时代”农民!她的书籍也在发生着巨大变化,那些诗歌小说被锁进了木箱子里,摆在桌子上的是富顺从江云寄来的种养殖方面的教材,她好庆幸自己还能读书识字,不至于像母亲那样连化肥袋上的字都不认识。
可是,这些忙碌和辛苦并没有让她忘却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何医生。有一天,何攀背着卫生箱从门口走过,杨泽贵叫住了他。正在挑水的淑芬愣住了,加速的心跳变得忐忑不安,她生怕父亲看到了自己的日记。直到听见父亲问的是假肢的事情,她才稍稍又平静一些。可是,何医生的一个微笑,马上又让她刚刚安分一点的小心脏开始万马奔腾。
她用无数种方式去描写过何医生的微笑。白天是佛面的微风,夜晚是皎洁的明月,晴天是灿烂的阳光,雨天是挡雨的青伞;春天是满山的杜鹃,夏日是竹林的阴茵,秋天是飘雪香的桂花,冬天是洁白的雪花……细腻的感情世界、向往的理想世界和残酷的现实世界交错,小淑芬并没有因此而打乱生活的节奏,反而自如地应对着生活的各种磨砺。
新的一年,巴山一隅的石桥还发生了一些变化:各个村都成立了党支部,淑芬的二伯杨泽华被任命为杨家湾村支部书记;好吃懒做的杨桂勇竟然突然发了横财,修建了大瓦房,从外村娶了个妖艳的婆娘;不过桂英的瞎子娘继续住在山洞里给人“算命治病”,只有到了晚上她儿媳妇去取算命钱的时候才送去一点儿米汤;小淑菲的成绩越来越好,期末考试考了全乡第一名,到了春季,在一个赶场天的石桥小学开学典礼上,乡中心校和各村小学的娃娃和家长们,都艳羡地看着她登上了领奖台;杨家湾村五队队长的儿子杨泽建却不争气,第四次考初中都没有考上,回杨家湾当农民了;三岔河水电站沿河搬迁工作完成,大坝越筑越高,预计年底开始发电;淑芳每天背着小海棠下地干活儿,谢国强却开始莫名地发脾气,有时候还殴打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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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云码头主持大局的富顺终于等回了刘永翰。
一个多月来,富顺并没有去纠正他是否真是“刀疤刘”亲生儿子的谣言,反而自如地和那些货运老板和手下的劳工们应对,只说是干爹去外地处理一些事务去了。过完春节回来的“棒棒”们对富顺的话深信不疑,并且他还想方设法和李狗子、罗麻子、张老三这三个分片的头头搞好关系,一切都有条不紊。只有原来每天无忧无虑的桂英变得少言寡语甚至丢三落四。
当然,富顺在码头张罗的主意都是李伯伯出的。从正月初一初七,两个孩子跑遍了整个江云城都没有找到刘永翰,这才哭着去了李翔的家里。李翔听了事情的经过,怒吼了一声“糊涂”!他但又实在不好责备眼泪都哭干了的桂英,而是一边安排派出所找人,一边给富顺出了这个主意。
正月初八就是码头开工的日子。“棒棒”们从附近的乡下归来,一切都和去年一样,有些心虚的富顺每一天都要去李伯伯家求教,顺便让郑老师帮他把码头的盈利存起来。
刘永翰拖着疲惫的身子倒在了会计室,深陷的眼睛找寻不到一点点希望,当揭开那一层迷雾,曾经的人和曾经的梦都成了一片空白,最后的希望都已经断掉,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就是肝肠寸断的痛!
心碎的刘永翰几乎是从马家嘴步行回来的。曾经怀过他孩子的马莲花确实早就出嫁了,只不过属于他们爱情的结晶已经被打掉,而今,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当刘永翰再次看到马莲花的时候,岁月已经在她臃肿的身躯上爬满了痕迹,一旁嗷嗷待哺的孩子使她不得不扔掉挥舞的锄头,跑过去掀起又脏有旧的衣襟给孩子哺乳。他只能选择悄悄地离开,因为村长说正在挽着袖子怒吼的那就是她现在的男人……
第五十五章 伤心事
到了晚上,富顺比其他人先回到宿舍。出门还紧闭的宿舍大门被打开,连里屋会计室的门也开了,“不会是遭贼了吧?”富顺心里默念着,一边屏住呼吸,一边提了铁锹往会计室挪去。他靠着虚掩的门,探入半个脑袋:小床上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吓得他说不出话来。富顺赶紧转身准备去叫人,却被一个孱弱的声音给叫住了——
“顺儿?!”声音是如此微弱却又熟悉,如此无力却又亲切。
“干爹……哦,叔叔?!”富顺停住了脚步,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这一刻,他连转过身的勇气都没有。这个善良的男人,是富顺在江云最亲切的人,那几个月的照顾,给了富顺在人世间最温暖的爱。而今躺在床上的他,到底经历了多少苦难,内心遭受了多大的折磨啊?富顺并不能体会,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这个男人彻底垮掉了!
“叔叔……”富顺还是强忍着泪水转身扑向了那个男人身边,“叔叔,你到底去哪里了?”富顺的泪水夺眶而出,趴在这个脏兮兮的男人身边,曾经炯炯有神的鹰眼深深陷入了眼眶,被一摞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角,变得暗淡无光,啊,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失望?
刘永翰看了一眼富顺,把头转向靠墙的一边,泪水已经染湿了枕头。失去爱人和孩子的痛苦,瞬间被谎言带来的愤怒侵占,这个曾以为是亲身骨肉的孩子,在最单纯的年华里,却利欲熏心,为了达到目的竟然不择手段地散播谎言。对他刘永翰来说,这不仅是一种痛苦,并且是一种愚昧,一种悲哀!
从荒原到田野,从河流到山坡,从农村到城市……这一个月来,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而灵魂早已不在躯体。直到那奔流不息的长江出现在他面前,他才勉强找到回家的路。在痛彻心扉之后,他想过一万种原谅这两个孩子的理由,可是,谁又去原谅他这么多年的一错再错——这显然很不符合逻辑,可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又怎么会有逻辑呢?
“刘富顺,你去把杨桂英给我叫过来!”明显瘦削了许多的刘永翰突然坐起来,朝着富顺怒吼。
正准备去厨房的富顺被吓得愣住了。这是刘永翰第一次直呼其名,并且带着如此愤怒的语气。他本想先去厨房找来一些吃的,等叔叔稍微平息了一些再叫桂英姐过来道歉。“嗯,叔叔,你躺着,我马上去喊!”
富顺出去之后,刘永翰又靠在床头,一个多月的饥寒交迫已经支撑不住这个七尺男儿了。他该怎么办?就在刚刚看到富顺的那一刻起,内心明明已经原谅了那个无辜的孩子,失落的灵魂似乎也因为孩子纯洁的眼睛而找到了回家的路。他多想抱着富顺痛哭一场,告诉他这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告诉他这一路走来的坎坷崎岖。
桂英颤抖地走在富顺的后边,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热好的大米粥,怯弱地来到床跟前。“刘……叔叔,对不起,我……我……”
“放那里……你走吧!”刘永翰干裂的嘴唇里传出平静的声音。
“叔叔,你先喝点稀饭!”富顺把稀饭接过来,俯下身子准备喂给刘永翰吃。
刘永翰接过碗来,这是他做梦都想喝一口的热稀饭。他埋着头一口气喝掉半碗,然后抬起头看着脸色发紫的桂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农村来的女娃娃,怎么会这般满腹心机?一定是张海奎那个王八蛋,在这码头上能够清楚知道他和马兰花的只有张海奎。
“杨桂英,你走吧!”刘永翰重复着刚刚的话,并没有理会一旁的富顺。
“好,叔,那你先喝稀饭,我和桂英姐再出去给你搞点菜来,等你休息好了我再跟你讲这个月的账。”富顺拉着桂英往外走,他完全能理解叔叔的此刻的心情。
“顺儿,你坐这里!”刘永翰拍了拍床沿,把剩下的半碗稀饭倒进了肚子里。
富顺只好再回到床边,朝桂英姐使了个眼神,桂英揣摩着那句“你走吧”,怯生生地退了出去。她宁愿刘永翰痛骂她一顿,甚至打她一顿也行。这一句“你走吧”算是什么意思?是让我离开那个屋子还是离开这个码头、离开江云?可是为什么又让富顺又留了下来?他不会是要拆散这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吧?
“那个杨桂英到底是你什么人?”刘永翰终于在大米粥里找到了一点能量,声音也变得洪亮了一些。
“她是……我姐!”
“你们还要哄我是不是?你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扯把子(撒谎)?”
紧张的富顺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现在终于有机会去讲述清楚自己的身世了,那些憋在心里的话吐出来是那样如释重负,没有一丝丝谎言,没有一丝丝的杂质。包括烂泥沟的两个妈妈,包括杨家湾的残疾养父,包括对亲情的无限向往,包括对养育之恩的无限感激,还有杨桂英那个破碎的家庭……
刘永翰再次泛起了热泪,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孩子啊!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怀揣着那个温暖的梦,尽管那个梦是那么的幼稚,甚至明明有些背道而驰。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养父母一家还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刘永翰不忍心去拆穿富顺那个梦,至少,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还有那么一个梦,他多害怕梦醒来呀!就像现在的自己,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回不到梦里了!
“顺儿,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刘永翰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而是真挚地描绘着自己经历的一切,他并不是想要告诉富顺自己有多么惨烈,可又多么想要得到这个孩子的同情!
富顺的双眼变得朦胧起来,眼前这个模模糊糊的男人变得更加高大。比起刘永翰的不幸,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呀,在这个世上还有几个亲人,还有那么多爱着自己的人!
“叔,我……我可以再在码头陪陪你吗?”富顺找焦急地揉着双手,只恨自己笨拙的嘴不到任何安慰的话来。
“我再想想吧,顺儿,你让杨桂英先离开这里吧!我不想再看到她!”刘永翰再次心痛起来,或许他已经没有能力和勇气去改变任何人,当下要做的,只是找回真正的自己,不为别的,只为眼前这个依然亲切的孩子!
“叔,桂英姐她……”
“你不要再说了,你也最好离她远点!”
“可是……”
“没得啥子可是的,从账上拿钱给他买车票!你去吧,我今晚就在这里睡。”
富顺从会计室走出来,刚刚卸下的重负又压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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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芬娘按照淑芬的配方饲养小猪崽,她家猪圈的小猪开始疯长;梨树的新芽变成了翠绿的叶子,嫩黄的枝条窜高了一大截;人命湾的人民水库彻底取代了垮塌的石河堰,哗啦啦的水流奔向了杨家湾的农田;猫儿山和砚台山上的山花谢了又开,野生的蜜蜂在花间乱舞……
让淑芬有些懊恼的是她的薄膜育稻实验失败,再次引来了一阵冷嘲热讽。可这并不影响淑芬大干农业的激情,那嘹亮的山歌回荡在山谷里,告别了幼稚的童声,成熟而清脆的声音已经引来了小伙子们的阵阵骚动。
谢国强在老丈人家耕了一整天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谢家大院一角的斜房屋,一跟头倒在床上。
“国强,你吃饭没得?”正在奶孩子的淑芳关切地问道。
“吃个铲铲,你们家那门逑多田,老子不累死,你屋里牛都要遭累死!”
“哦,那我去给你做点饭!”淑芳把刚刚睡着的小海棠放在竹摇篮里,朝厨房去了。
淑芳下了一碗面条端到了床边,看着呼呼大睡的国强,轻轻晃了晃,这个满身泥巴的男人转过来给了她一巴掌,“老子睡个觉都睡不清净!”吓得一旁的小海棠哇哇大哭。
泪水划过火辣辣的脸,淑芳抱起孩子哭着出了门。那双抡大锤的手,毫不控制的力量已经好多次在她的脸上留下巴掌印。
她紧紧地抱着孩子坐在院子里,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可怜的小海棠似乎知道妈妈的伤心事,停止了哭泣,小手轻轻地在妈妈的脸上滑动。淑芳感受着小家伙温暖的双手,更加泪如泉涌了。
淑芳知道,这一切都源于何医生对他们的叮嘱。因为手术,何医生说他们夫妻两年不能同房。谢国强熬不过这一天天的寂寞,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冲破那道屏障。可是任他软泡硬磨,甚至拳打脚踢,淑芳都紧紧地抱着孩子捍卫着,甚至好多次和孩子一起住进了柴房的草堆里。
我们可爱的小海棠多么的不幸呀!那柴房里可恶的老鼠竟然偷偷地咬破了婴儿的鼻梁,流血不止的小家伙哭得连声都没了。何医生包扎了之后,把这两个年轻人骂了一通。那道可能一辈子停留在小海棠鼻子上的伤痕,让谢国强收敛了一段时间。
淑芳看看天上的星星,再借着朦胧的月光看看怀里孩子,多么俊俏的小脸蛋儿呀,每一次的伤痛,都会随着小海棠的一个微笑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