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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台幽王     家中谁寄锦书来txt下载     家中谁寄锦书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 稻茬儿

    上游确实下了暴雨!

    持续四个多小时的暴风雨扫荡了整个石桥以及邻近的几个乡镇,杨泽贵兄弟没见过,连老巫师都没见过。

    被摧残的庄稼地、山林、房屋和电力设施杂乱不堪。刚刚抽出穗儿的水稻几乎被全部刮倒,很多大的水田都垮掉了,很有可能颗粒无收;秀于林的树木被狂风摧之,成片的竹林已经无一矗立;山体滑坡严重,很多房屋被掩埋;不少水泥钢筋电线杆直接倒在了村民的瓦屋顶,把脆弱的瓦片砸的支离破碎,甚至砸断了很多房梁;石桥河的洪水上涨,几乎淹过了那百年历史的戏楼。

    杨家湾连绵不绝的哭声代替了昨夜的雷雨声,很多受伤的村民被送到了乡里的临时医院,还有些人沿着河沟寻找家畜。这一次桂英娘却没有哭——反而笑了——这个瞎女人彻底疯了!

    剩下最后一丝力气的淑芬,跪在疯女人家被埋了一半的房屋边,盼望着叔伯们带来奇迹。泥石流已经凝固,一股碗口大的浑水顺着土坡往下流,大娘和二娘搀扶着淑芬娘——这个可怜的女人赶来的时候,他的男人已经成了雕塑一般的泥人,叔伯们竭尽全力掏开泥潭,像八年前从人命湾的石缝中掏出这个兄弟一样,他们渴望这个命途多舛的兄弟还活着——活着比什么都强!

    淑芬看着那个独眼龙的疯女人——这个他们拉上来却让父亲掉下去的老婆婆——发疯般地刨着泥巴,嘴里嘟囔着“勇儿……勇儿……”哎,为什么自己没疯啊,这个破碎的家庭呀,她该怎么办呢?可要不得呢,自己不能疯,姐姐出嫁,哥哥离家出走,自己就是顶梁柱,一定要撑起来。

    淑芬站起来,看着叔伯们把父亲抬出来放到担架上,赶紧上去抓着父亲的泥手。父亲睁开眼睛,看到女儿没事儿,笑了笑,满嘴的稀泥巴让人根本看不清他露出的牙齿。瘫倒在地的淑芬娘一下子站了起来,跟随众人的脚步回到那个已经不成样子的家!淑菲被堂姐淑华牵着,看到父亲被抬了回来,也赶紧迎了上去。

    太阳还是准时地从东方升起,照耀着这个完全变了模样的大地,再没有昔日的袅袅炊烟,再没有昔日的清晨欢歌。

    这百年不遇的灾难让他们再次回到了“大锅饭”时代——因为根本没有一家人还有个像样的厨房,何况还有那么多被掩埋的房屋。刚刚褪去的山洪还没有完全销声匿迹,处处都是充满危险的滑坡和山体垮塌。

    村组长杨德才刚刚从村委会赶回来,安排青壮劳动力到乡里搬运救济粮。他先来探望了杨泽贵,作为杨家湾村五组的最高长官,对这位断腿的英雄村民充满了敬意,更重要的是杨泽进作为救灾小组的督导组长,很快就要从县里到石桥乡来指导救灾工作。

    淑芬娘在水缸里舀来浑浊的冷水把杨泽贵打理“干净”,她念叨着、埋怨着,这个无私的男人为什么那么的傻?那个疯女人自己的儿子都不管她,你还去管这闲事,何况自家的几间破屋子都快塌了呢?杨泽贵躺在湿透了的木板床上,看着这个女人,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确实有些委屈淑芬娘了,如果有下一次,一定不再那么莽撞,何况自己已经为了公家的事,丢了一条腿了呢?总不能留下几个孤儿寡母,连命都不要了吧?

    淑芬找到父亲丢在地坎上的木拐,他多么为父亲骄傲呀!这个伟大的男子汉,用一条腿顶起了一片天,那狂风暴雨又能奈何?她回头看了看桂英娘,还在疯狂地掘泥巴,那个该死的杨桂勇,怕也被可怕的山洪卷了去了吧——这都日上三竿了呢?

    砚台山下的淑芬家做着“大锅饭”,住在对面猫儿山下的杨泽贵的其他兄弟见老四并无大碍都去乡里挑粮食了,姊嫂们也都拥挤在这个并不大的坝子里,以便照顾一下这户可怜的亲人。妇女们忙作一团,胡乱炒了些从地里捡来的四季豆,孩子大一点的招呼孩子回家梳理一下家里,其他人都留下来帮着把这满屋子的稀泥巴铲到外边去。家里受灾相对较轻的谢国强忙着去把倒在岳父家屋檐上的竹子砍断。

    淑芬刨了几口饭,从锅里舀了一碗,夹了点咸菜和四季豆,给桂英娘端了下去——这个女娃娃,父亲的善良每一天都在感染着她。淑菲看着二姐去了,有些生气地去向娘告状,她娘看了看躺着的杨泽贵,摇摇头并没有说话。

    “四哥……”从县城赶来的秘书科长在乡里部署完工作,就和杨家湾的哥哥们一起挑了粮食赶回老家,“没得啥子大问题嘛?”

    “莫得啥子事!”老四把刚刚刨干净的碗放在一边,“她娘,给老幺煮点饭!”

    “不了!”老幺巡视着破败的屋子,去打开几个柜子,基本上没有什么粮食,并且已经被水泡过了;他又去堂屋的蚕架上看了刚刚脱壳的小蚕——已经全部被水打死了;木头搭起来的猪圈已经全部被漫起来的粪水淹了,老黄牛和几头小猪全部赶到富顺住的那个茅屋里,整个屋子被拱得稀巴烂。这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子!

    嫂嫂们见这个有出息的小叔从城里回来,又听说是什么搞救灾的领导,赶紧都围了上去诉说各家的受灾情况。老幺并没有理会——谁家又还会比可怜的四哥家惨呢?他把自己挑来的粮食倒进了一个稍微干燥一点的柜子里,而其他壮年挑回来的粮食都在组长家呢!这额外的一点恩惠,是他擅自的决定。

    “四哥,我得赶回乡里。你半夜救人的事迹现在乡里已经晓得了,我安排他们写材料,像你这样的模范就该宣传!”杨泽进也为四哥骄傲。他确实得赶回乡里,这严峻的救灾形势对他来说是极大的考验。好几个村还出了人命呢!

    谢国强手脚麻利,很快就把房前屋后收拾干净了,还用塑料纸把那些窟窿暂时补了一下,起码可以遮挡一下太阳和小雨吧?杨泽贵握着淑芬找回来的宝贝拐杖——这另一条腿还在就好,否则年迈的老巫师眼睛已经看不到再打拐杖了。“国强,劳慰你了!快回去看下淑芳,你们家没得啥子问题嘛?”

    “爹,没得啥子,我先回去了,我家老房子瓦也遭揭碎了,先回去把屋顶遮到……”风风火火的国强话没说完撒腿就跑,还有个怀着孕的媳妇儿在家。

    那几片寸瓦和几亩庄稼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而今,运气好一点或者屋子修得结实的人家房子受损相对少一点,但是田地的禾苗都是一样的荡然无存。山腰上、山顶上的田地垮了,田里的水根本都关不住,山脚下的田地让山洪直接掩埋了。家里劳动力多一点的,已经到田地里去收拾残局了。

    杨桂勇回家的时候已经傍晚了,他早就料到家里的屋子全垮了,娘倒是就出来了,也不晓得怎么就疯了。组长杨德才也是他长辈,见他回来,披头盖脸一顿伺候,给了些锅碗瓢盆和几十斤粮食,打发到猫儿山下土匪住过的石崖里去了。反正那地方冬暖夏凉,这暴雨也没把它打湿了——这破落户享福呢!

    淑芬井井有条地打理着家里,在婶娘们和姐夫的帮助下家里已经有个样子了。他趁天没黑去了一趟几个大田里,水稻已经全部倒苗了,看样子收成堪忧。

    第二天,人们在组长家开会,分了救济粮之后都商量着怎么挽回损失,有的说重新种旱作物,没有水稻可以种大豆、高粱和玉米,但谁心里都清楚,这杨家湾的气候,种那些东西估计也收不了多少东西,何况“学大寨”的时候也尝试过;也有人说重新种水稻,但这很快就是秋天了,怕是小秧还没育出来天也就凉了,水稻根本抽不了穗。

    淑芬说,啥也不做,把倒了的水稻苗割了烂田里,把垮了的田坎砌好了就行。她的想法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这小姑娘,捣乱呢?

    淑芬并不是捣乱,她认真地去查看过,大多数家都是倒苗,田里都还有些水,只要把田坎砌好保住水,割掉的稻茬儿还会长出新苗来,这些二次成长的秧苗可能收成比不上第一次,但只要合理施肥,总比重新育苗来得快,并且一定可以赶在秋天收获。

    淑芬的一番道理讲出来,几个有能耐的庄稼汉点了点头,这女子不简单呢,细心的观察就会知道,有时候秋天收割了之后,赶上热天时间长,并且水田还有水的话,稻茬儿里的新苗还真能抽了穗!

    组长说,要得,按淑芬说的办!除了几个倔强户,其他家的水田里都提前进入了“收割季”,乐观的杨家湾人又唱起了山歌儿,祈祷着几个月后能有了收成!国强按照淑芬的方法,把自家田里打理好了又来帮忙,这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赶快熬过这个坎儿吧!

第二十七章 花衣裳

    富顺的每一天都在幸福地煎熬着。本来就黝黑的皮肤被剥落了一层皮,皲裂的新层被汗水侵蚀,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细数着脚下的阶梯,看着同样汗流浃背的桂英,穿着他的汗衫子——这个一个月前还合身的衣服已经明显地宽松了——高挑的桂英消瘦了许多,沉重的背篓压得她连后背都有些佝偻了。透过袖口能看到让他脸红的胸前凸点——该给她买身衣服了!富顺埋着头,顾不上多想,每一步脚印、每一滴汗水,都是极其微薄的收入和他远航的基础呀!

    这一天的货轮比以往要更早到达码头,货物也就早早地卸载完毕。天才刚刚黑了脸,满城的路灯就又照亮了整个天空,这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就如那绵绵不绝的滔滔江水和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永远忙碌着、奔跑着、沸腾着……

    桂英跟在富顺的后边。他们已经对这条街道不再陌生,不会为哪个铺子的大彩电所吸引,也不会因为山腰呼啸而过的火车而惊呼。有钱的城里人端来自家的椅子,坐在马路边乘凉,摇着蒲扇下着象棋,还有划着拳、喝着酒的光膀子们。

    富顺拉着桂英姐,到了一家和石桥供销社差不多模样的服装店——这是富顺能找到的最小的服装店了。桂英惊呼着扑了上去,把满是尘土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几次想要伸出手去又退了回来。倚在门边的胖老板娘看了看两个满身是土的娃娃,以为是叫花子进来了,扔过去两个一分的硬币,“过去……滚远点儿……讨口子!”

    “大姐,我们看哈儿衣服!”

    “看啥子衣服,有啥子好看的!”

    桂英气得火不打一处来,拉着富顺就走。富顺看了看裤脚都破了的桂英,“桂英姐,你等哈!”富顺晓得桂英受不得这个气,再过去肯定又得闹起来。

    “大姐,我们是买衣服,你看看那边那个女娃儿穿啥子衣服合适嘛?”富顺低身下气地对老板娘讲。因为从这条街上的门头来看,怕是只有这家的价格会低一点喽!

    胖女人一听是要买衣服,马上笑出了声,“哈哈……小兄弟,买衣服嗦,不好意思哈,你看中了哪件哇?随便挑!”女人有些后悔刚刚的蔑视,毕竟这码头棒棒们收入不一定比这些体面的、刚刚摇身一变的个体户差多少呢?

    “哦,我不懂,你看看哪个好看哇?”富顺看得眼花缭乱,什么样的料子都有,什么样的花色都有。

    “这个……”胖女人挑了一件大花布裙子,“那个妹儿长得好乖哦,穿这个肯定好看得很!”

    “要不得,太花哨了,我们做活路!”

    胖女人瞥了一下嘴,换了一件麻纱的衬衣和大喇叭裤。“这个,这个不花哨!”

    衬衣偏灰色,裤子是蓝墨色。“嗯,这个要得!你看哈她穿好大的?”富顺指了指蹲在路边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桂英姐。

    “喊她来试试嘛!”

    “不试了,我们脏的很,不要给你搞脏了!”富顺说的是心里话,何况这桂英姐也不会来。

    “哦,那女娃儿高呢,就是好瘦哦,买个中号吧!”她一边说一边取了另外一套包好。“十二块钱!”

    “好多喎……”富顺吓了一个踉跄。要知道他这半个月和桂英也才挣了几十块钱,就算是在县城当干部的七叔,一个月也才二十多块钱的工资呢!桂英听到富顺的惊呼,起身跑了过来。

    “不买了,富顺!走!”桂英一听这价格,再看了看材质,倒是上好的料子,摸着都那么不一样。不过这要是在石桥,扯了几尺布,找街上的裁缝店缝好,也花不了几块钱呀!

    富顺犹豫着,看着桂英姐衣不蔽体的样子,这一个女孩子,在农村还得遮羞呢,哪能不买呢?“少点儿嘛,大姐,我们没得啥子钱!”

    “十一,买就买,不买就算了!”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准备把装到袋子里的衣服取出来。

    “买……买,买!”富顺迟疑了一下,没理会桂英姐,果断地作了决定。桂英心里说不出的酸楚,看着这个小男子汉从兜里掏出一大把整理得平平整整的零钱。

    富顺把裤兜掏了个翻天,老板娘清理了半天,都还差了两毛。老板娘看看这个可怜巴巴的孩子,退了他八角,“算了,十块钱卖给你!小龟儿!”这蓬头垢面的男孩,和自家孩子差不多一般大,恻隐之心总还是有一点的。

    桂英眼角有些湿润,她的这身衣服,几乎穿光了这几天所有的收入。自己不过是背背篓的搬运工,破烂一点又怎么样呢?可是,她也羡慕那些从轮船下来的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姑娘,期待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没想到这个梦实现得这么突然,倔强的富顺呀,让她心里又悔又美。

    富顺心里抱怨着这城里的物价,又盘算着帆布包里的血汗钱,刨开每天的伙食费和有一次在街边买的一本书钱,他们用勤劳换来了大约四十块钱了,除了今天的花在桂英身上的钱,也还有些“积蓄”。富顺很满足这滴滴汗水的收获,盼望着在冬天来临之前离开这里,至少给自己和桂英姐再添置一身冬天的衣服。只是苦了桂英,她几乎每一个晚上都会喊着浑身疼痛,这女子,在杨家湾也没做太多的农活儿啊!

    到了晚上,其他棒棒都去河滩洗澡去了。趁今天得闲,富顺让桂英在她“同床”的大姐那里找来针线,把撕碎的书一页一页地链起来。桂英换了新买的衣裳,站那儿傻傻地看着这个俊俏的小伙子。富顺是那么的专注,生怕一针一线把字迹给缝住了。

    “富顺,给我帮你缝!”桂英只是说着,也不敢去抢,她也知道富顺绝不可能把珍贵的书页再交给她——这家伙,在码头挑货都横挎着那个帆布包呢!

    富顺白了桂英一眼,低下头又抬起头,才发现她穿了新衣裳,还故意编了城里人那样的大辫子,纤细的身材,尤其是那大长腿,配上新潮的喇叭裤,真是美极了!

    美极了的桂英歪着脑袋,玩儿着自己的大辫子,看着冷冰冰的桥洞壁。“你说天天这样多好,白天去码头干活儿,到了晚上就回到自己家,你看书,我来做针线活!”转过头来的桂英才发现目不转睛的富顺。

    “看啥子嘛?你买的衣服又不是没看到过!”桂英笑着走了过来,“富顺,你说,你哪天是不是可以在这城里修一座那样的房子?”

    桂英指着桥洞下一堆用鹅卵石码成的建筑模型,那些是富顺晚上从河滩上捡来的石头,他有时候一个人对着一堆石头发呆,然后砌成各种各样的小楼阁。其他棒棒总是欺负他,见他快要码成半人高的时候给他推倒。他倒也不生气,还傻傻地对人说“劳慰”。“劳慰”是他们家乡话“谢谢”的意思。大家伙儿也搞不懂他,慢慢地也就不去戏弄他了,他倒好,有时候天太热,其他人都蜷在桥洞里睡觉,他自己砌好了一堆石头自己又去推倒,搞得一惊一乍都被骂了好几次!

    “哦,不晓得!”富顺见美丽的桂英姐走过来,又埋下头缝他的宝贝,“桂英姐,你每天肯定好累哦!少背点嘛,没得事,我们两个已经挣了好多钱了!”

    桂英也想少背点,但每次看到离他不远的这个小个子挑着东西步履维艰的时候,她都又鼓足了干劲继续着。她在竭尽全力帮助富顺实现他的梦,更在努力地实现自己的梦。看了看身上这套“高档”的衣服,她的梦也近了——桂英想着。

    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呀,还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杨家湾发生了什么?

    桂英的哥哥杨桂勇花了将近半个月时间把老房子扒了个底朝天,总算是找到些还能用的家当和衣物,掏出被掩埋的猪牛,拿到石崖里炖了汤,其余的东家西家的送。也没见出个悲伤来,三五两下把田地里倒腾完,就去街上赌钱去了。看样子,他对他的“新家”还挺满足。

    桂英娘照例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呆着,只不过这个疯掉的老太婆,成了比杨巫师还神叨的“老巫婆”,每天披头散发还穿起了民国时候的长袍,不去地里也不洗衣做饭,嘴里念叨着梨山老母,自诩是老母转世,随便抓把野草烧成灰,灌下去就能治病。还别说,杨老五家生病的大黄牛被她一倒腾,真给治好了。这名声越传越远,来找这个神婆治病的人是一波接着一波。杨桂勇干脆地里也不去了,到处宣扬他有个巫婆妈,收了票子就去赌。

    杨泽贵总算能勉强撑着拐起来了,见了对面山崖下络绎不绝的迷信群众,吐了一口唾沫,真他娘救了个“假师娘子”出来!

    救灾的款项和救灾粮已经分到受灾户,杨泽贵受到格外的照料。多亏了能干的七弟,否则这日子该怎么熬过去呀!淑芬让水稻二次生长的方法得到推广,杨泽进决定让这个聪明的侄女去县里参加农民培训班学习。

    识大体的淑芬拒绝了七叔的好意,这个破碎的家庭离不开她。她交出了富顺留下来的三百块钱,连同救灾款一起,决定把房子好好返修一下——至于买树苗的嘛,再搁一搁吧……

第二十八章 防空洞

    杨泽进的救灾工作卓有成效。他一直深入受灾一线,和村民们一起疏通河道、修筑堤坝、清理路障、修复电力设施。受灾严重的石桥乡以行政村为单位,救灾款全部集中使用,各个村组修建起瓦窑流水线生产青瓦,在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之后,家家户户的瓦房都重新翻盖。这泥腿子出生的“大领导”,干起活儿来也有板有眼,村民们拥护,乡里的领导更是赞赏有加,通篇褒扬的报告比杨泽贵先进事迹报告还要先到传到县里。

    拥护和赞赏的原因还有一个——这县长的女婿决定在石桥河下游谢家坝修水电站,而且已经有专家来论证了!

    刚刚通电没几年的石桥乡,电线都是从隔壁县的火电站接过来,一个村才有一个变压器,电力供不应求,到了晚上开了灯和点着煤油灯没什么两样,最主要的是经常停电——人家隔壁县当然要先满足自身用电呢!更为现实的问题是,现在的电力设施已经抢修完毕,可是根本没有供电。县里正在想方设法调度,可这已经对电产生依赖的石桥人,也不能眼巴巴地干等着呀!

    修电站的想法很快付诸实践,专家对石桥河沿岸的地质构造、水流落差、耕地山林占用等进行了严密考察,岔河与石桥河交界处成为首选。方案层层上报,很快就得到了批复,石桥水电站装机容量预计供给石桥、岔河和两河交汇之后下游的林木乡,设备经费由县里财政来保障,其他经费由县里和石桥、岔河、林木三乡分担。

    杨泽进从督导组长摇身一变成了石桥水电站筹建小组组长,工作办公地点按上面的说法应该设在岔河乡,但这个组长硬是把自己的办公地点搬到了谢家坝村委会,这谢家坝一时间成了香饽饽,几个乡的书记、乡长都得舟车劳顿地来这里开会,还好河道疏通后船只到这里也还方便。

    谁都知道,这水电站都还得修个一两年。在杨家湾轰动了一阵之后,事不关己也就先高高挂起了。至于谢家坝土地赔偿的事,那是谢家坝的事,也是杨组长的事,管他呢?该去田里施肥的施肥,该去山里修山的修山,那漫山遍野倒掉的树木还没全部扛回家呢!这好几百上千年来,没有电灯泡,那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杨泽进回了一趟县里,带回杨家湾的消息是富顺和桂英很有可能在江云市,有人看到他们坐了长途汽车,至于后来又到没到其他的城市还不清楚。淑芬娘有些激动,问那个江云市是不是也下了暴雨,富顺会不会……在得到这次洪涝灾害主要在本县的答案之后,杨泽贵也放下了手中的蔑刀,总算还活着——应该还活着——活着就好,就像自己,这不是又可以拿起家伙维持生计了吗?

    “老幺,你来……”杨老四起身拿起拐杖,把老幺往屋后的田坎上带,老幺从中山服的钢笔兜里拿出一盒“红梅牌”香烟,递了一支给四哥,划了火柴点燃。

    “打听人的事有消息了吗?”大半年过去了,老四还是惦记着这事儿,期待着能有新的消息。谢国强在屋顶上盖瓦,直起身子看到岳父和七叔在田坎上抽着烟,也掏出了一根纸烟,一边点燃一边“嘿嘿嘿”地笑。

    “这个人应该不在海西市,我同学回信了,他都托人找有关部门查过,有这个名字的都没来这边下过乡!”杨泽进把最近得到的消息向四哥汇报,“怕是不在海西吧?”

    “哦,行,老幺!上回的救灾款和粮食,怕是违反原则了吧?”老四纠结着多分到的粮食和救灾款,赶上村里集中烧瓦,救灾款他是一分没动。

    “不违反,四哥,你是残疾人,又是困难户,还是救人模范,有优抚政策,你安心用,兄弟晓得轻重,违法乱纪的事情干不出来!”

    “哦,好,你去看下爹,他的哮喘有些严重了,早上我去他还念叨你。”杨泽贵把抽了一半的纸烟递给七弟,这玩意儿真没叶子烟来劲儿。“不过你也别听他胡乱讲!”这老巫师听说要修水电站,又是一堆关于“大水要冲龙王庙”的歪理邪说。

    老幺吧唧了几口纸烟,向猫儿山下的老房子走去。杨泽贵转过头看了看那个憨厚的女婿,“明天再去你们队买五千匹瓦来,把这两间茅房子也盖成瓦!”

    “要得!”国强继续把那些残留的竹枝和碎瓦扔掉,用扫帚清理干净檩子和椽子,小心翼翼地接过淑芬递上来的青瓦,这老丈人啊,终于想通了,七叔这么大官,多一百多斤粮食、几百块钱,有啥大不了的。这几间房子变成瓦房,那就要耐看多了!到了冬天闲下来,再来把这阶檐和屋里的地面都铺上石板,那就完美了——国强想着,到时候还可以带着大胖小子来看外公、外婆呢!

    淑芬很感激踏实肯干的姐夫,要没有他,这个家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哎,要是富顺在就好了,姐夫也不用这么累的两头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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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顺还是规律地重复劳作。

    桂英干活的时候舍不得穿上那布料上好的新衣裳,拿着针线胡乱地缝了缝富顺给她的破衣裳,继续下到江边干活儿去,只有在闲下来的时候才会穿一穿。看得同住的几个大姐直夸这个幺妹儿硬是衬得起衣服。

    凶巴巴的刀疤刘越来越喜欢富顺,接下活儿的时候再也不吃他和桂英的回扣了。他还让富顺跟着他睡那个“豪华型”的桥洞,有时间的时候特地去给他捡来很多漂亮的油光石。这孩子又听话又能干,刀疤刘老是摸摸富顺蓬乱的头发,说:“顺儿,反正我们一个姓,干脆你叫我老汉儿算了!”富顺可不想再认什么爹,自个儿两个爹还没孝敬好呢!倒是桂英讨喜,每天“刘干爹、刘干爹”的叫,每次都被刀疤刘笑着拿竹棒棒赶走。

    富顺和刀疤刘闲聊的时候知道,这老刘哥就是本地人,三十多岁了也没娶媳妇儿。祖祖辈辈都是这江边的渔民,后来这地方修码头搞建设,地被占了鱼也不让打了,因为闹事儿被扣了个莫名其妙的帽子天天被揪斗,这头上的疤就是让那群恶人整出来的。今年说是要平反,政府给了他补偿,还给他分了房子。“住逑不惯,睡桥脚还安逸些!”他对富顺说,满眼都是泪。运货的船老板都晓得这头上有疤的汉子,这一代的棒棒大多和他差不多命运,也敬重刀疤刘刚正不阿的为人,都拉起杆子跟着干。

    富顺不敢完全暴露自己的身世,只说跟着姐姐是逃难来的。但谁都看得出来,桂英并不是他亲姐姐。这讲义气的刀疤刘倒是对他们刚到车站被抢的事义愤填膺,张罗在车站附近的棒棒兄弟们注意点这人,没想到这一天还真让他们给碰到了。

    歹徒故伎重演,扮演成挑货的棒棒,专盯弱势的妇女和儿童,佯装带路,诱骗到了无人的巷子的时候再下手。歹徒万万没想到,这天刚要动手抢一个老太太,就被巷子口窜出来的几个棒棒用麻袋一套,给绑了去。

    这天晚上下了工已经很晚了,刀疤刘照例给大家伙儿发了工钱。一个棒棒过来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拉着刚接过钱富顺就往街上走。桂英怕出事儿,也紧紧地跟着。

    几个人到了一个防空洞里。地上一个麻袋里明显有东西在动,还“呜呜”地发出声音。刀疤示意看守的两个兄弟把麻袋打开,原来是个人!他走过去取下了口中的破抹布,五花大绑的歹徒吓得浑身哆嗦。“不晓得我得罪了哪路袍哥兄弟,是要我的命还是我的财?”

    “你给老子睁开眼睛看一下!”刀疤中气十足,一声怒吼,过去狠狠地给了两脚。

    “原来是水靶子刘老大,我们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你……”

    刘老大像抓小鸡一般把这混蛋从地上提了起来。“老子今天就要犯你这口枯井!早就看不惯旱码头这帮偷鸡摸狗的棒老二了……不是喊你看老子,看看那边那两个,你认得到不?!”

    富顺和桂英重来没有见过这架势,远远地站在洞口看着,在与那罪恶的歹徒凶残的眼神对撞的时候,桂英吓得打了个哆嗦。富顺摸了摸还在疼痛的胳膊,游离愤怒!

    “眼熟,认不得……”“枯井”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先坏了规矩——那不是那天下狠手的那两姐弟吗?刘老大给歹徒松了绑,这混蛋一下子跪倒在地,给刀疤刘陪着不是,又主动跪倒富顺和桂英跟前,“我的小祖宗诶,都是我的错,你大人莫记小人过,我该死……我该死!”混蛋一边铲着自己耳光,一边磕头。

    富顺和桂英恨死这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可也罪不至死,善良的富顺想到了自己那年在玉皇庙被群殴的情形,那滋味太不好受。刘大叔出面,出口气也就算了。“刘叔……”

    富顺刚要开口,刀疤刘过来一把抓住歹徒的头发,“给老子看清楚,他叫刘富顺,是我刀疤刘的干儿子,以后再乱来,老子整死你!”这个老刘叔,还真懂富顺的心思……或者,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吧?!

    说完拉起富顺,唾了一口,带着一帮兄弟就走了!留下那个可恶的歹徒独自在防空洞咬牙切齿……

第二十九章 土匪窝

    刀疤刘为富顺出头的事儿在整个码头传开了!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冷酷大叔,怎么会为了这么个刚来的毛头小子大打出手,去得罪了旱码头的那帮袍哥呢?

    各种猜测和流言四起。有的说富顺机灵稳重,这码头大叔的头把交椅总得培养个接班人;有的说有的说刀疤刘十多年前在大江上游有个私生子,怕是这富顺寻亲来了;更有难听的说是刀疤刘看上了杨桂英那个小妮子,笼络富顺是为了娶桂英过门。

    第三个谣言最先传到桂英的耳朵里。她有些惶惶而不知所措,不过很快就被她推翻了,因为这刘大叔不仅有个众人皆知的相好,并且平时看都不看她杨桂英一眼,倒是对富顺关爱有加。对于第二个谣言她根本就没去理会,这刘富顺身世再清晰不过了,杨家湾的杨老四从烂泥沟过继来的一个死了爹娘的孤儿嘛!倒是第一个说法,可能不是谣言,这刘大叔让富顺拜干爹,虽然富顺表面上没有答应,但也听了刀疤刘的话,搬过去住了,最重要的是昨天还给富顺买了两身新衣服——买衣服这事儿和拜干爹的习俗不谋而合呀!

    富顺在这码头当了大哥,这卸载搬运的生意就都是他的了,那些进进出出的大船、上上下下的棒棒,得带来多少利润?刀疤刘本来在这城里就是有房子的,只是为了照顾兄弟们这份感情才住桥洞底下的。富顺要继承了这份家业,将来可不得了啦!

    背着一袋化肥的桂英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刚刚从下边挑得一担货物的富顺,迈过阶梯和她并肩的时候听见了。“桂英姐……你……笑啥子呢?”富顺喘着粗气,抬开腿继续攀爬。

    “没得啥子……嘿嘿……”桂英看着富顺的背影,突然变得高大起来了,将来的有一天,他就像刘大叔那样魁梧地站在街边,指挥着棒棒们把货物装到车上,而不用再这么劳累。最后只管向老板结账——多么威武呀!

    早上的三脚金乌还没开始张牙舞爪,富顺没有闲心像桂英姐那样一步一歇,当他返回码头的时候,桂英姐根本就没有往上挪到几步,诧异的眼神看得他心里发毛。桂英想,这个木讷的刘富顺,一定还不晓得刘大叔的心思,中午抽个时间和他说道说道。

    “富顺哥,一哈儿下完货,我们去走哈儿哈!”背着重物的桂英很不自然地扭过头大声地吆喝着。

    “你桂英姐喊你去走哈儿啰……”其他几个把竹棒扛在肩膀的棒棒兄弟哈哈大笑地传着话。

    富顺就跟没听见一样,从帆布包里拿出竹筒杯子喝了一口水,继续在船头挑起一担子东西埋头往上走。桂英知道他听见了,抿了一下嘴,鼓足了劲儿攀登着。

    这一车的货物真多,几十个挑夫马不停地蹄倒腾了整整一个上午,等到烈日灼心的时候,大家伙儿棒棒一扔,直接瘫倒到桥洞底下去了!刀疤刘从洞角的大铁桶里舀了一盆水递给富顺,“来,顺儿,洗把脸!”

    富顺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捧了一捧浇在脸上,真是爽极了,本来清澈的一盆水马上变得浑浊不堪。并没怎么流汗的刀疤刘端起脏水倒掉,重新舀了一盆过来,放在富顺跟前,又从壁头取了一块儿毛巾,“擦把脸!”

    富顺被这久违的关怀感动着。在烂泥沟,他没有这么辛酸地出过汗;在杨家湾,他没有这么幸福地擦过汗;长这么大,也没有人这么亲切地叫他“顺儿”!

    “歇一下,顺儿,下午还有一大船货过来。再搬几天,你去看仓库吧,我和码头打招呼了,这活儿太累!”老刘自己也用富顺用过的毛巾擦了一把脸。舀了一瓢水往嘴里灌,再去水桶边的桌子上取过两个烧饼来。

    “不累,刘大叔,好多比我还小的棒棒都没喊累,我怕啥子嘛?”富顺听到刘大叔不让他挑货有些着急了,他还指望着这活计攒点钱呢!他接过烧饼有些脸红,这是享的什么福呢?

    刘大叔咬了一口饼子,坐在了凉席上。“看仓库的钱不比现在少,你放心,桂英和你一起去!”刘大叔知道富顺的心思,至少知道一半。

    “你让桂英姐去吧,我要挑货!”富顺不领情,主要是这挑货的收入是日结,那看货的工资是月结,眼看着秋天就要来了,他还准备走呢!不过这要走的想法可不敢和刀疤刘讲。

    “听我的,你和桂英……哟,硬是豌豆滚到锅眼里——遇了圆(缘)了呢……桂英,我正和富顺说起你,咋子大热天的不睡下瞌睡?吃东西没有呢?”刀疤刘看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桂英。

    “刘大叔,我吃了,找我弟,出去逛一下!”桂英看到光膀子的富顺狼吞虎咽的吃饼子,差点笑出声来!

    刘大叔有些不高兴,这大太阳,累了一上午不休息有啥好逛的?正待发火,富顺拍了拍屁股,拿起汗衫拉着桂英就出去了!

    “我和你说个事……”两个孩子几乎同时讲出这句话来。

    “啥子事?”他俩再次异口同声。

    “桂英姐,刘大叔说让你去看仓库呢!”富顺还是抢先说了。

    “真的呀?那不是他那个相好朱嬢嬢干的活路吗?”桂英突然想到了第三个传言,不过她是真羡慕看仓库那份活儿,轻松体面,还有个遮风避雨的住所,刀疤刘不经常往那儿窜吗?“算了,人家会说闲话的,我和你一起卸货还安逸点儿!”

    富顺知道刘大叔没那个想法,他是为了照顾这对流浪儿。“桂英姐,他让我也去的,我不想去,你去吧,我看你一天晒到黢麻黑,累惨了!”

    “你去我就去!”桂英听到不是他一个人去,放心多了。

    “我不去,我要挣钱!”

    “看仓库一样的挣钱,还轻松些!”

    “你不晓得,看仓库是按月发钱,这挑东西是按天发钱!”

    “有啥子区别?不都发钱吗?”

    “区别就是要不到一个月时间我们就要走了,我们都去看仓库就一分钱都没得,哪去找路费?”

    桂英这才听明白,这刘大叔对富顺再好,他也一心想要去找大哥,那个烂泥沟的刘大哥才是他真正的大哥!这个眼看就要实现生活梦想的女孩瞬间多么失落呀,昨天晚上做梦还和富顺一起住进了这城里的大房子呢!看着这个落魄的棒棒,可能没有诱惑能够阻挡他的方向吧?

    “对了,桂英姐,你有啥子事呢?”富顺用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

    桂英还能有啥子事?心里有的事都让富顺说了。“没得啥子事,出来走下!”

    富顺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想发火,这大中午的不睡觉,下午哪儿有力气搬货?“没事就回去吧,睡下,下午还得干活,听说晚上还有船要来!”富顺话没说完就往回走,那极目能望的江面已经有货轮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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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年的这个时候,杨家湾的稻田里已经唱起了嘹亮的山歌了!而今年的水田里,从割掉的水稻桩长出的新苗才刚刚抽了穗,并且明显没有那么饱满。

    桂英娘在石崖里喂了一条狗,不晓得是哪里逃难跑来的一条野狗,这疯女人非说是哮天犬转世,到了晚上,饿的发慌的野狗和那个女人一起饿得嗷嗷叫唤,直到杨桂勇从赌窝里回来。

    杨泽贵去了一次石崖里,一方面他想去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疯了,也劝一劝杨家兄弟不要再执迷不悟地赌下去了!另一方面是卧病在床的老巫师久病不治,非得要儿子们去找老巫婆求点药引子。六个兄弟都不愿意去那个臭气熏天的石崖里,何况还有一条大野狗。

    杨泽贵也不愿意去,且不说那荆棘丛生的山坡坡对他来说是个难处,更主要的是他婆娘和孩子们根本就不会让他去。这一天去的时候是下午,在他照例看望了父亲之后,向与垮塌的石河堰平行的山腰上走去。

    这个石崖是天然形成的一个洞穴,平行的一排有七八个,解放前的很多土匪就住在这里。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的地理优势让那群土匪猖狂了好多年。从大路往上是杨桂勇随便挖出来的一条小路,快到山洞的时候,有几块新开辟的畦地,地里有几颗快被旱死的白菜。疯女人的住处是最开阔的一个石洞,见方四五个平方米。石洞往外还有一个六七平米的石台,外沿两边是有些年成的方石砌成的围墙,遮挡了东西的山风。石台外的几颗大树被拦腰折断,也没有人过来清理,杨桂勇倒也方便,在树干下挖了个大坑围了点玉米杆子,就算是茅厕了。

    杨泽贵爬上石台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坡了。石台上到处都是草灰、残香和火纸灰,西面靠岩壁的地方有一口悬着的大鼎锅,锅里是乱七八糟的菜糊糊,还有一群嗡嗡飞舞的苍蝇。一张破破烂烂的木床上铺了些稻草和一张破竹篾席,饿得睡不着的疯女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弄得木床吱吱作响。

    一条瘦骨嶙峋的花狗被一条大铁链子拴在石台东面的木桩上,看到有人来了站起来有气无力地“汪汪”几声便又趴在了石台上。疯女人听到狗叫一跃而起,盘坐在床上,嘴里念念有词——黎山老母真身显灵,来人所问何事,老母一一皆知……

    看来桂勇并不在家,杨泽贵并没有进洞,站在石台上询问:“王大姐,我是泽贵,桂勇还没回来么?”

    疯女人就跟没听见一样,继续在床上神神叨叨——寻医问药朝西方烧纸,算命占卦向东方上香……

    看来真的疯了,杨泽贵摇了摇头,向洞口有些零钞的痰盂里扔了五分纸币,握着拐杖朝山下走去……

第三十章 上弦月

    杨泽贵有些茫然了。这个石桥曾经的大能人,站在猫儿山下,看着西边的夕阳给杨家湾铺下了一层红纱,对面砚台山下自家刚刚盖起来的瓦房——那曾经成片竹林掩盖的简陋,在灾难之后反而可以光明正大地见人了。还有桂英家被掩埋的房子……哎,那个被命运捉弄了一辈子的苦命人,早年死了男人,到处要饭拉扯大的两个孩子,跑的跑、赌的赌,这老天爷呀,怎么这么爱捉弄人呢?

    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儿子夭折,养个儿子还跑了,本来成绩很好的女儿荒废了学业,自己的一条废腿拖累了整个家。哎,还好有个争气的女婿,有个出息的七弟,大家伙儿帮衬也才勉强熬了过来。想到这些,他才稍微欣慰了一些。哎,日子总还得过吧,那倒掉的竹子要赶紧全部编成篾具,秋天又是卖这些竹制品的好时节。

    杨泽贵回家的时候,淑芬正在辅导妹妹做作业。没有电了之后,淑菲总是到晚上才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眼看着视力一天比一天下降,杨泽贵就要求她每天放学回家什么也不干,先把作业做了。

    “爹,回来了?公公好点没有?”淑芬礼貌地询问着。

    “老样子。淑芬,你教完淑菲过来爹问你个话呢!”杨泽贵说完就拿了刀去宰猪草去了。

    淑芬做完作业,忧心忡忡地到爹跟前。这个伟大的父亲呀,正坐在小板凳上,一只跪在地上的脚已经被宰成截的猪草埋没了。“爹,啥子事?”淑芬知道,父亲要问的是今天赶场,去邮局有没有收到富顺寄来的信,这都一个多月了呢?富顺当时不是留话会寄信来吗?

    “没得啥子,”父亲已经看出了根本就没什么消息,“淑芬,你七叔捎来话,喊你去帮着修电站那里的伙食团做饭,你怎么想?”

    “我不太想去,快秋收了,家里活路多得很!”淑芬对这个七叔的好意感激不尽。

    “哎,上次喊你去县里学习你也没去成,这回你还是该去,家里的活路有你姐夫嘛,你七叔说,先去做饭,有机会转成吃供应的。”父亲再次强调了七叔的意思,等到电站修好了,再想办法给淑芬转正式职工。

    淑芬看了看刚刚挑回一担水的母亲,转过来对父亲说:“姐夫也有他自家的活路,再说大姐马上就要生了,哪里顾得过来?不去了,你托人给七叔带个话吧,真的谢谢他了!”淑芬也想过跟着七叔去,可到时候留下母亲一个人干这些活儿,不仅要喂猪、喂牛、养蚕,还有这几亩庄稼,母亲哪儿受得了。

    杨泽贵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懂事儿女儿都是为了这个家。“喊淑华姐姐去吧,她想去!”淑芬拿来背篓装了猪草背到灶屋去。

    “爹,今年中秋还打糍粑不呢?”收好作业本的淑菲跑过来问。是呀,还有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新种的糯米都收回来了,用大碾子那么一碾,圆圆的糯米粒白皙饱满,再泡上一个晚上,在塠窝里用木槌打出糍粑,圆圆的糍粑蘸上香喷喷的黄豆面,比月饼还好吃。

    “不打了,今年中秋吃饼子。”杨泽贵想着柜子里仅有的一点小麦说道。

    “哦……”淑菲有些失落,看到二姐出来装第二次猪草的时候,也过去帮忙了。

    那轮弯弯的月牙儿呀,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就露出了脑袋。朦胧的砚台山在猫头鹰的“咕咕”声中入眠,满目苍夷的猫儿山到处是垮塌的痕迹,就如刚刚打上去的补丁。

    …………

    富顺花了两分钱买了一本《老黄历》,尽管大多数的内容是看不懂的,但他每天都在对着日历细数着日子。到了晚上已经明显的感觉气温骤降了,江面升起的上弦月已经逐渐的趋于圆满。街上很多店铺已经开始售卖起月饼,眼看着、眼看着中秋节就要到了。

    富顺的印象里,在烂泥沟,父亲在的时候是要吃月饼过中秋的,每到八月十五,父亲总能在石桥供销社带回几个月饼,有五仁馅儿的,有芝麻馅儿,运气好的时候还有火腿馅儿呢!到了杨家湾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月饼,每到中秋就是吃糍粑,不过,糍粑的味道也还不错!哎,这个中秋呢,还有两三天吧,怕是照例要下江搬货吧!他趁“刀疤刘”不在的时候数了数钱,已经差不多了,过几天就走吧!

    不过他还真舍不得走了呢!其实这样子也挺不错的,刘大叔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们,他的年龄要比自己大上将近两轮。这个刘叔叔特别好心,在码头又吃得开,像这么照顾自己的人怕是只有父亲和大哥了!想想大哥,富顺觉得,还是走吧,这几个月来,他怎么再也没有梦到过大哥了呢?

    这晚“刀疤刘”回桥洞的时间比以往早,他几乎每晚都要去仓库,又照例每晚都回来。刘大叔那个老相好听说他要让富顺姐弟来代替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和他吵架了。有时候富顺往仓库搬货,看到皮泡眼肿的朱嬢嬢仇视着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一定是暴脾气的“刀疤刘”又打她了吧?

    回来的脚步声吓得富顺赶紧把钱藏到包里,垫在枕头底下假装睡着了。“刀疤刘”进到桥洞,把脱下来的衣服狠狠地摔在凉席上。又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捡起衣服给富顺盖着肚子——这习习江风吹来,初秋的深夜已经有些凉了!

    他看着这个疲惫的孩子,多么亲切呀!他甚至有些厌恶仓库那个姓朱的寡妇,勾扯这些年了,一男半女都没有给他生一个。如果那一年……

    被装着书的包顶着脑袋的富顺实在难受,翻了个身悄悄地看了一眼这个魁梧的汉子,没想到刘大叔正盯着他发呆,在路灯的余光下,眼角晶莹剔透。

    “顺儿,你没睡呀?”“刀疤刘”假装低着头,给刚刚取下来的机械表上条。“你没睡来陪老叔喝几口酒!”说完去头上的桥梁底下取来他日常装酒的行军水壶和一个铁磁杯子,还有一把带壳儿的生花生。

    富顺坐起来看着刘大叔,看样子他是去相好的那里受了气。“顺儿,以后你别叫刘大叔了,你实在不想叫干爹,那你就叫叔,都姓刘还加个啥子姓嘛?”“刀疤”剥了一颗花生米丢在嘴里,又呷了一口烧酒,把盅盅递给富顺。

    富顺盘着个腿,接过酒缸轻轻地抿了一口,刘大叔的这烧酒太辣,他不敢大口的喝。“叔,我和桂英姐给你添麻烦了!”

    这个阳刚的大叔突然黯淡了,把酒夺过来一口全喝下去,接着又从酒壶里往外倒,富顺瞪圆了眼睛,他从来没见“刀疤刘”这么喝过酒,往天都是拿着壶轻轻地喝几口。

    “你是我儿子,说这些做啥子?”“刀疤刘”拍拍富顺肩膀,又摸了摸小脑袋瓜子。他一定是喝醉了吧,富顺想着,主动给叔叔剥了几颗花生。“叔,我晓得你把我当儿子看,我和桂英姐都感激不尽……”

    “顺儿,我不用你感激不尽。你小子有福,这些年我啥也没存下,赶上了好政策,受了一辈子窝囊气,没想到到头来还捡了个大撇脱。”“刀疤刘”一边说一边又站起来,从桥梁底下取出一串钥匙,“拿去,这房子老子就是给你留的!”

    富顺惊愕地看着他,根本就不敢接钥匙,这刘老大一定是喝醉了,说不定一会儿还揍他一顿,这混码头的老大可没什么好脾气!富顺特别想起身跑到另一个桥洞,可他确实不敢,坐在凉席上看着站起来的“刀疤刘”又坐下来,干脆拿着酒壶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

    “顺儿,你娃儿还经常看书,好!你晓不晓得,老子也是个读书人,还上了一年大学,后来书不让读,东窜西窜。老子当年也没觉得是个啥子事,窜嘛,跑嘛,免费坐车坐船怕个啥,哪晓得这一跑跑出事情来了,和农村一个女的搞出丢人的事来了,吓得我屁股尿流,一趟子跑逑了。哎,想起来都想锤自己一顿,真不是个东西,也不晓得后来那女的生没生,生了个儿子还是姑娘!老子一趟子跑回码头来,没想到家都没了!他奶奶的再乱也要个苦力不是,没想到悄悄给人搬个东西收几分钱,被人揪去斗了个半死,把脑壳都整个洞呀!他娘的,兄弟们帮忙,在这滩头存活了下来,兄弟伙抬举,喊我一声大哥,这码头的活路老子明的暗的接到做,后来也没得人管我们了,没想到这天又变了,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活路了!”

    “刀疤刘”有些语无伦次,把手里的一颗花生带壳儿捏得稀碎,“真是上天有眼,把我儿子送回来了……”他一把搂过富顺,双手捧着这孩子的脸,“她朱莲花是个球,滚他娘的!”

    富顺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那双大手压得他的脸好疼……

第三十一章 肥肠粉

    第二天早上,“刀疤刘”一如既往地醒了个大早,他可能也忘了昨晚都念叨了些什么,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花生壳和一罐子五斤装的空罐子,还有可能也喝了不少的富顺,在他的怀里呼呼大睡!

    “刀疤刘”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真想再睡一会儿,这初秋江边的清晨多么让人贪恋那一丝睡梦啊!富顺这个时候真的就是一个孩子,紧闭着眼睛还在咀嚼着什么东西,一条腿搭在“刀疤刘”的大腿上,另一条腿翘起来蹬着凉席。刘大叔看着这张饱经沧桑却又稚嫩的脸庞,慈祥的眼里充满了幸福。他不忍吵醒这个“贪睡”的孩子,轻轻地抽出手臂,准备起身。

    “叔,几点?”富顺被这轻微的举动吵醒。

    刚刚准备出门的“刀疤刘”有些自责,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顺儿,还早,睡一下哈,我去抬肥肠粉儿回来吃!”

    肥肠粉儿?富顺一跟头坐起来,那是多么奢侈的早餐呀,每次路过那家米粉店的时候他都垂涎三尺,却又因昂贵的价格望而却步。富顺觉得有些愧疚,自从搬过来这边,他几乎再也没有自己掏钱吃过饭,刘大叔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大叔出门之后,富顺赶紧起身,把凉席卷起来放在一边,用扫帚把这水泥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拿起一块儿石头放在了他建筑模型的顶部,哈,居然没有倒塌!他找来木尺和纸笔计算着比例,又找来一本书对照研究了好一阵。

    呀,真是美好的一天!

    不过“刀疤刘”的那些醉话又让他有些忐忑不安,这大叔真的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富顺的怜悯之心甚至让他觉得应该叫“刀疤刘”一声干爹——尽管他离开这里的决心并没改变。这个落魄的知识分子呀,并没有觉得下苦力是在有辱斯文,反而像水泊梁山故事里的宋江和吴用的结合体,既有江湖义气,又有无尽智慧。刀疤刘甚至有些满足于这个工作,富顺亲眼看到他一口气搬四百斤东西爬一百多级阶梯,也见过他像“浪里白条”那样潜水游过几百米的宽的大江。当然,七叔那些体面的衣服如果穿在这个大叔身上,他也一定也有个干部模样。

    这个想当干爹的叔叔,总喜欢给富顺讲些浪漫的爱情故事,不管是牛郎织女还是白蛇许仙,不管是罗密欧和朱丽叶还是奥菲斯和尤丽黛,在叔叔的描绘里,结局总变得那么美好而令人向往。除此之外,他还喜欢写诗,那些扬帆的轮船、奔流不息的江河、巍峨耸立的群山,甚至是他们肩膀上的竹棒都能成为他歌颂的对象。尽管很多时候富顺并不知道他在咏叹些什么,甚至会惊讶为什么他那些小本本上一行只有几个字。如果是淑芬和这个“刀疤刘”相处,那一定是合得来的,因为他们都对文学有着特殊的情愫。

    富顺又想到了成天蹦蹦跳跳的淑芬。那个可爱的妹妹呀,现在怎么样了,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吧,她买回的果苗一定都成活了!她如果也到这城里,一定要给她买一件在商店里看到的花裙子,再买一双红色的皮鞋,穿在她的身上,呀,一定会高兴得像花丛中的彩蝶飞舞着扑向花蕊。富顺从包里拿出一张密密麻麻的信签纸,这是一个月前就写好的一封信,却一直没有寄出去,他是怕自己说走就走,收不到那来自杨家湾的回信呀!

    “顺儿,来,整一碗,这东西解酒!”叔叔抬回来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肥肠粉,几片干煸肥肠点缀在红汤之上,绿色的香菜和小葱沁人心脾。富顺兴奋地接过来,用筷子翻搅了几下,白色的米线晶莹剔透,送到嘴里再滑过喉咙到达胃里,整个人都快飘了起来,麻、辣、鲜、香、酸……回味无穷、耐人寻味,简直是人间美味,简直是绝世佳肴!

    “叔,好吃,太好吃了!”吃得满头大汗的富顺不忘发自内心地赞美了一句。

    “好吃就多吃点,以后叔每天都买给你吃!”“刀疤刘”满足地看着这个狼吞虎咽的孩子!

    “哟,顺儿,你终于把这‘点睛’之石放到了宝塔之上!”叔叔指着洞口的那堆石头垒砌的不规则模型,大笑了一声,那笑声是多么的骄傲呀!

    富顺放下碗筷,兴致勃勃地介绍起他的杰作:“是呀,叔,我想了好久,才把这个连体式的建筑整明白,你别看它是上下粗,中间细的两个单体结构,中间的这块儿石板作用可大了。之前老是垮,是因为每个石头的承重不同,柱、梁、支撑的水平载荷不够,我们前几天捡回来的石头正好,所以我才成功啦,谢谢你,叔!”

    上过大学的叔叔惊讶地看着富顺,这个自称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十四岁的孩子,说出来的很多名词自己都没有听说过,“顺儿,谁教你的这些?”

    “没得人教,我自己看书的,好多字都认不得,倒是书上的图形和数字还能看明白!”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富顺为自己的智慧骄傲着。

    “刀疤刘”也为富顺骄傲着,试探性地问道:“顺儿……我……我供你上学要不要得?”

    富顺正把那封书信夹到一本有关建筑的书籍里,听到叔叔说要供他上学,吓得书都掉在了地上,赶紧俯身去捡。“叔……我……我……我们该去下货了吧?”富顺听到货轮入港的声音。

    “今天我两爷子不去了,我已经去安排好了,有人卸,歇一下我们去逛街!”原来“刀疤刘”买粉的间隙已经安排好了码头的事宜,这个粗中有细的大哥,总能把问题考虑得那么周全。

    “我想去!我……”

    “不许去!喝了酒担不动。你往天好多钱,今天就给你好多钱!”大叔怒火中烧,吓得正要出门的富顺赶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顺儿,过来,叔叔刚刚问你的话你还没答?”

    富顺只好退了回来,站在那堆歪歪斜斜的石头边上。这些承载着他另一个梦想的石头呀,就像江对面那一幢幢高楼。他多想,有一天设计出那么雄伟的建筑,甚至比那些还有气魄。而要实现这些梦想,捷径就是去上学。可是,自己哪有那个福气,他连一天学堂的门槛都没跨进过呀!而今,这个刚刚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大叔告诉他,要供他上学。他不敢相信,除非自己真的是他的儿子!

    可自己明明不是,甚至连干儿子都不会是。那他有什么理由供他上学呢?他想过上学,无数次地想。对,他一定可以上学,尽快找到大哥,那么有能耐的大哥一定可以供他上学,呵,说不定富家都上完小学了,那我岂不是还得跳级才能赶上他呢?想到这里,他的答案也就明确了!

    “叔,不上学了,上不会,这么大个人了也不可能再去学堂读一年级嘛?!”

    “你读什么一年级,我看你直接都可以上高中或者中专了!我找人问问,市里刚刚成立了个技校,我应该能找到熟人!”

    “不了,叔,真不了,我……我……我再想想!”富顺看到大叔愤怒里带着渴求的眼神,他实在不忍也不敢再拒绝,至少不能现在就拒绝。

    “好,你好好考虑一下。还有,叔叔跟你说句真心话,我真想认你当儿子,把你户口落到我名下,你也顺便考虑一下!”大叔的口气明显缓和了一点,从愤怒变成了彻底的渴求。

    富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办。自己不过是一个孤儿、弃儿,最后变成了别人的养儿,那边刚刚建立起感情,写下了“养儿防老”的承诺,这边又冒出个争着当爹的城里人。总不能拿这个爹的钱去养那个爹吧?乱七八糟的念头汹涌而来,最后汇成了一个字——走!

    “走!”叔叔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吓得富顺差点昏倒在地上,“走去街上逛下,剪个头发!”

    本来美好的一天,突然黯淡了下来!

    富顺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噘着嘴走在刘大叔的身后。码头依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他再一次在人群中去搜索那梦里的亲人,依然一无所获。桂英已经和其他人一起在卸货了,正在诧异为什么富顺今天没有上工,看到“刘干爹”带着富顺上了街,心里的疑问才算落了地——哈,富顺一定是从了干爹了!

    “刀疤刘”难得这么悠闲地走在这熟悉的大街上,欣赏这初秋的美丽。人行道上的法国梧桐开始飘零片片黄叶,偶尔一片划过孩子的脸庞,就像婆娑的大手在轻轻抚摸,全然不顾环卫工人的恼怒。密密麻麻的电线杆上停着悠然自得的麻雀,时而俯冲到街边的屋顶,时而翱翔至蔚蓝的天空。蓝天与白云相得益彰,骄阳与树影相映成趣。炎热的酷暑暂别了今年的山城,寒冷的严冬还没来得及光临……

    ——这金黄色的时光,本该多么令人艳羡,可富顺的心里,却像是国强姐夫砸石头的大锤压在了胸口——难以言说的苦闷!

第三十二章 手术台

    苦闷的还有淑芬!

    这个同样还是孩子的“一家之主”,一个人爬上了砚台山顶。

    淑芬看着对面和脚下砚台山等高的猫儿山,这两座把杨家湾紧紧包围的巍峨高山呀,吓得那条温柔的石桥河都绕开了脚步,留下了恐怖的人命湾和贫瘠的杨家湾。小时候,爷爷讲得最多的还不是人命湾的鬼故事,而是两座山的美丽神话。

    爷爷说,女娲娘娘无意滑落的一滴泪珠,让原本一马平川的巴蜀大地瞬间变成汪洋大海,人们流离失所、哀嚎遍野。有一个叫做秭葵的先人划着竹船到了汪洋上一座孤岛,那里仙雾缭绕、一片祥和,据说是峨眉仙境。秭葵日日夜夜地向上仙祈求,自己情愿留在海岛当牛做马,希望神仙能救救那里的百姓。修行的菩萨被他的虔诚感动,让他化作一只大猫,把身边的砚台衔去,放在了这涛涛海水之中。海水渐渐退去,但仍然没有恢复以往的样子。大猫俯身,用尽全身力气把这凶恶的海水逐渐吞噬,整个巴蜀大地也都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峨眉山上的普贤菩萨这才拂尘一挥,大猫也化成了一座山峰。只可惜,因为砚台和大猫的坐落,本有的一点涓涓细流也被阻拦,杨家湾变成了没有水的山凹凹。这也就是两座山峰名字的由来。

    不过,在真实浩瀚历史长河中,谁又会真正去正瞥一眼这巴山深处的烟雨;在广袤的神州大地里,谁又会真正来绘一幅这大江支流的小溪!

    而今,神话里的灾难重来,沉睡的秭葵却再也没有醒过来,反而伤痕累累;倒是脚下的砚台山顶——这个常年近乎光秃的山梁并没有任何损失。山顶没有一处人家,比起山下的阔叶林和山腰的针叶林,这些灌木显得有些苍凉,很多裸露的石头已经风化,偶尔一粒顽强的松子在这里发芽,却也不敢在这高山中放肆,同样羞涩地剥落出灌木的模样。

    唯有那些不懂事的芭茅草,在藐视些称之为“树木”的异类。高昂着头颅,抽离出拥簇的茅草花,白色的小降落伞轻附在蓬松的“狗尾巴”上,随着瑟瑟秋风摇曳,那些漂亮的小伞飞舞着,却又任风摆布地流浪着,或许降落到山阴的杨家湾,或许吹散到对面的猫儿山,或许飘零到山阳李宦寺村的石桥河里,然后付诸东流……

    这样看来,芭茅草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它就像自己一样,任由生活摆布。曾经那个到城里去做干部的梦想,一年前就破碎了,原本以为就此远去,却又这么残酷地回来了。七叔的安排让她的愿望唾手可得,可是家庭的重担又不得不让她拱手相让。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呢?时而高飞的燕子,也快要因为秋天的到来而离开了!是呀,即便是高尔基UU小说的海燕,它也还有双翅膀去和暴风雨作斗争吧?而自己的翅膀,就这样活生生地被折断一次又一次。

    淑芬站在山顶,就像雄鹰张开翅膀一样敞开胸怀,闭上眼睛去听那山风呼啸,去感受那满天朝霞。她放开嗓子,大声地呼喊着——“啊!……”这嘹亮而清脆的声音在两山之间回荡,震得对面的大猫都微微颤抖。睁开眼睛,整个人要清爽许多。一轮红日从人命湾的方向冉冉升起,给杨家湾的上空悬挂了一盏大红灯笼。

    山下那片热土呀,因为石河堰的垮塌而失去希望,这一轮的灾难刚刚退去,明年春耕的旱灾又在悄然临近。淑芬回过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背篓,赶紧挥舞着镰刀,把一种叫做“芦棘茅”的干草割断,装满一大背篓,然后小心翼翼地背着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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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中已经是晌午时分,母亲匆匆地接过背篓,招呼淑芬快去谢家坝——大姐难产,早上到现在还没生下来!

    淑芬吓得赶紧拉着母亲往滴水岩方向飞奔。根据这方习俗,一般不会在孩子诞生之前通知娘家人,即便是生产了之后,也要满了三天娘家人才去“打三早”以示庆贺。可是就剩一丝余力的淑芳祈求着,想看一眼自己的妈妈,国强这才托人喊了话,不到五分钟,消息从谢家坝传到猫儿山再传到砚台山下。

    石桥落后的医疗条件和农村传统,一般生孩子都在家里,石桥还没有专门的产婆,大都是赤脚医生上门接生,赤脚医生又都是男性。不过习惯了这种生育方式的人们也没有觉得难为情。

    淑芬母女赶到的时候,淑芳已经危在旦夕,大出血让国强的母亲和大嫂乱了手脚,染红的毛巾和浴巾不断地从产房——也就是他们的婚房——传出。赤脚医生何先生(石桥习惯将医生称为“先生”)和产妇一样满头大汗,他还顾不上给娘家人介绍情况,借着茶色玻璃窗照进的太阳光,探索着拯救生命的途径。尽管他早就作出送到医院的决定,谢家人迟迟不做回应,只一味地要求他竭尽全力。何先生是受过西医教育的家传中医,无数成功的例子让这个家庭对他有了更多的信任感,可这种信任感此时给他的压力已经超过了任何一次接生——他让国强跑了好几趟去他家搬来了能用上的有所家当——淑芳的左手已经挂上了补充能量的液体。

    淑芳娘看到脸色苍白的女儿,她连睁开眼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母亲过去紧紧握着淑芳的手,这个坚毅的女人想要传给她无尽的力量。淑芬被那滩还在流淌的鲜血吓呆了,近乎哭泣地乞求着何先生救救她可怜的姐姐。她俯身看到,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已经探出了脑袋,她多想快点来到这个世上,睁开眼看看这美丽的初秋。

    何先生摇了摇头,这个石桥乡最优秀的乡村医生——连石桥乡医院遇到难产都要请过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乡村医生——此时似乎也已经放弃了。“送医院吧,我做不了这个主了,大人孩子只能保住一个!”

    亲爱的读者朋友,不要为这千篇一律的雷同情结所不齿,它就是那么真实而残忍地发生在了谢家坝这个富丽堂皇的大院里。这是一个乡村医生责任的体现——二十岁出头的何先生是这个乡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赤脚医生。

    “我日你先人板板,现在跟我说送到医院?”心急火燎的国强终于咆哮起来了!

    “国强兄弟,这是我第三次说了!现在已经没有选择,必须送医院,以现在的医疗设备和我的能力只能保住一个,但我没有这个权利为另一个生命担责!”同样是石桥第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消毒手套的接生男医生不卑不亢!

    “你他娘的找死……”国强顺手提起产房门口的大锤,被淑芬冲过去拦住了。

    “要砸你砸我!”这个小姑娘同样咆哮着,“有你这份力气,快去找个滑竿来!”

    国强被二姨妹的气势震撼了,赶紧找来担架,也顾不上什么难为情,兄弟三个一起把淑芳抬到滑竿上。何医生小心翼翼地把液体瓶递给国强,利落地收好杂乱的工具,背起卫生箱紧随着。奄奄一息的淑芳一直抓着母亲的手,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也沿着那狭窄的小路在旁边给孩子无形的鼓舞。

    “国志,你跑得快,先去乡卫生院,把这个给卢院长!”何先生递过刚刚写好的一张条子,让谢老三先行。

    国强和大哥抬着滑竿,何医生亲自举着吊瓶,沿着滴水岩小心谨慎地往石桥乡赶去……

    在挽救生命面前,几个男人表现出了战士般的斗志,三公里崎岖山路一刻也没有停歇,伟大的母亲也以惊人的毅力坚持着没有掉队——母担忧时何须儿行千里呀?在危险面前,哪怕是寸步她也忧心如焚呀!

    倒是上午爬了一次砚台山的淑芬,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卫生院的卢院长带着两个卫校实习的学生,早早地迎在了石桥桥头,看到何医生一行过来,赶紧把滑竿改成了医护担架,两个学生同样马不停蹄,直奔那几间低矮的平房。

    这乡镇一角的卫生院,比起谢家大院简直是天壤之别。从这份简陋已经可以推断他的医疗条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的妇产科医生的卫生院里,都是些吃供应的公家人才来住院!

    临时产房刚刚搭建,几张桌子拼成的手术台上放着需要手术的所有工具。卢院长拿过病危通知书让家属签字,那句“只能保住一个”的声音回响在每一个在场人的脑海!

    只会写自己名字的谢国强在听了卢院长的告知之后,这个可以抬起上千斤石头的大汉瘫倒在地,像孩子一样哀求着医生——两个我都要!大哥扶起二弟,让二弟先签了字,不管怎么样,到了医院总会有办法。

    所有人都被请出了“手术室”,穿着蓝大褂、带着口罩的手术医生匆匆赶来,实习的学生端着消毒的毛巾、酒精和棉花进去后关上了门!

    这是一台前所未有的手术,短短二十分钟后,石桥第一例剖宫产的孩子呱呱坠地,实习生过来报喜:千金临门,母子平安!

    当手术医生打开门取下帽子、解下口罩的那一刻,淑芬刚刚赶到,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棱角分明的脸上一赶前一秒的冷峻,上扬的嘴角绽放出别样的芬芳,高高挺立的鼻梁连同幽暗深邃的眸子更显的气宇轩昂……

第三十三章 理发室

    淑芳娘没有顾上看一眼孙女儿,她的心里还牵挂着就剩一口气的女儿呀!她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等待着女儿醒来第一眼的眼神——尽管她知道,女儿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更期望看到的是她的女儿!

    目瞪口呆的国强听到淑芳的肚子都被剖开了,刚刚捡回来的魂儿又丢了半截。看着他昏迷不醒的妻子从“手术室”推出,还顾不上看一眼实习生抱出来的女儿,大声哭嚷着要去看“妻子最后一眼”,被大哥一把拉住。

    “国强,淑芳没事,打了麻药,看看娃儿嘛,好乖哟!”

    国强这才回过神,抱着可爱的女儿,吞进去的泪儿又冒出来了。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呀,红扑扑的脸蛋,稀稀疏疏的头发就像他头上的自然卷一样,小眼睛紧闭着,抿着小嘴巴,小鼻梁上还有没打理干净的血丝。这是他和淑芳爱的结晶,尽管因为是个女孩儿他有些失落,但依然远比他撬开一块儿大石头要兴奋得多。国强无比小心地抱着孩子进了病房,放在了妈妈身边。

    看到国强缓过神来,国民兄弟二人先回谢家坝去了,因为淑芳还需要在卫生院住院,必须回去整理些东西,把喂了一年的那几只老母鸡杀了,拿到街上的饭店里加工,以便给二嫂进补。

    谁也没顾上来感谢那个满头大汗的手术医生,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动刀子”的居然是何先生,除了淑芬。

    “攀外公,谢谢你!”淑芬用何先生的茶杯在开水间倒来一杯水,递给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老辈子”,由衷的感谢着。没错,何医生按辈分来说就是淑芬的外公了!

    淑芬有两个外公。一个是生了淑芬娘的亲外公,在生了淑芬娘没几年就重病不治一命呜呼了,留下淑芬外婆孤儿寡母。另一个是淑芬娘的后爹——一个挥舞着杀猪刀的屠夫,甘愿做了倒插门的女婿,还改了本姓“何”,跟着淑芬外婆那死了的前夫姓起了“吴”,在吴家也添了两个儿子。屠夫靠着杀猪的本领养活一家人,把孩子拉扯大了。可这六十多岁的后外公,偏偏还有这么个二十出头的堂弟,也就是何医生。

    何医生大名何攀,父亲老何先生老来得子,端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心疼得不得了——这一副老手艺总算是有了传人了。即便是在最困难的年代也没让孩子吃了亏,该上学上学,该吃肉吃肉。孩子也争气,刚刚恢复高考就拔得了石桥乡的头筹,考进了省医学院,好不容易拿到毕业证了,宠惯了的孩子挥一挥手告别了城里的“供应粮”,又回村里当起了赤脚医生。气得老何先生直骂娘,倒是乐坏了老老何先生,拉着这小孙儿讲了三天三夜《本草纲目》。

    老老何先生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爹娘死得早的大孙子不学中医学杀猪,还跑去给寡妇做了倒插门,家里人早就和他断绝了来往。不过这打断骨头连着筋,何攀年龄再小,那也是淑芬后外公的堂弟;“何屠夫”改不改姓,这声“外公”都还得叫!

    “哦!”攀外公脸红着应了一声,回忆着这张可爱的小脸蛋,“没得啥子得!你是那个……杨淑芬吧?”

    没想到攀外公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淑芬得意的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这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外公”已经从城里回来了!记得还是自己很小的时候,没有小学校的谢家坝的孩子都来玉皇庙上学,攀外公从滴水岩上来再从淑芬家门前过。淑芬娘管那个小鬼叫“攀叔叔”,家里还算宽裕的吴攀,每次都给可爱的小淑芬一带点儿小零碎,花生呀,南瓜子呀,有时候还有糖果。小淑芬特别喜欢这个文质彬彬的“小外公”,每天早上盼望着他爬上滴水岩,下午盼望着他梭下猫儿山。

    不过小淑芬也没享受那种“优待”几年,“小外公”小学毕业之后就去了岔河念中学,有时候只是赶场的时候碰到一下。已经有六七年没见了吧?没想到这还能认得出来这个当年的“鼻涕虫”。“攀外公,真是要谢谢你的大恩大德,我姐姐还有小娃儿的那条命都是你捡来的!”

    “这么说就言重了!”疲惫的何攀找个椅子有些不安地坐下来,觉得刚刚这句话太过庄重,“莫说那些,这是医生的职责!”他实在找不到不庄重的话来应付这个已经落脱出大人模样的“外孙女儿”。

    并没有更多的交谈,卢院长走过来把何攀叫了过去。淑芬这才想起在病房的大姐和可爱的小侄女儿,赶紧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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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顺这一天最大的变化是发型,这完全盖过了他内心的波澜起伏。

    叔叔特地带他进了一趟高档理发室。这是一间弥漫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香味的屋子,几面镜子把原本不大的房间映得宽敞明亮,只有在石桥国营理发店里才能看到的大皮摇椅整齐一溜儿,镜子下的台面上是电动的推子,还有比打糍粑的木槌小一号的电吹风,录音机里放着听不懂的情歌,天棚上的吊扇呜呜地转动着,一进到这屋子里来就凉飕飕的。最让他惊讶的是,他第一次见到了女剃头匠——头顶染得花花绿绿的女老板跟杨泽建养的八哥鸟似的。

    瞠目结舌的富顺乖乖地按照“剃头匠”的指挥,惊奇地看着“鹦鹉”在他头上“耕耘”着,这要是在农村,岂不是坏了规矩伤了大雅?他还没从“伤大雅”的暗骂声中回过神,电推子已经在顶上飞舞,不一会儿发丝落地,眼前的镜子成了稀奇古怪的哈哈镜——自己完全变了模样!石桥男人标配的大平头没有见到,大街上“小二鬼子”模样的大中分盖在了自己头上!富顺好不自在,嘟囔着嘴,乞求着“鹦鹉”给他换成平头。“鹦鹉”看了看笑呵呵的刘老大,把围在富顺胸前的大白布摘了下来,唤了一声盥洗间的小妹,带着富顺进去洗头去了。

    “刘老大自己都留的大平头,还故意把那块儿足有十公分的刀疤漏出来。我这个龊样子,回了码头还怎么见人!”敢怒不敢言的孩子并没有感受到洗发精的芳香,还有小妹儿按摩头皮的舒爽。洗完头的富顺打算扭头就走,又被“鹦鹉”拉了回去,按凳子上一整热风狂吹,再打上一把摩斯用梳子一梳,头发立马中分定型,活脱脱汉奸模样!

    “刀疤刘”掏了钱,拉着富顺出门。终于由微笑变成了大笑,他是由衷地高兴,再换身衣服,这孩子和城里人有什么区别!说干就干,一脸不高兴的富顺又被揪去服装店挑了一身秋天的衣服,悻悻地跟在后边回到了码头。

    威风凛凛的“刀疤刘”没想到这出“狐假虎威”的戏根本就没唱成——富顺的造型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还以为是刘大哥引着那家老板的公子哥上船去呢?正装了一袋化肥在背篓的,看到“刘干爹”过来,正想问问富顺去了哪里?被后边那个耷拉着脑袋的似曾相识的帅小伙儿给怔住了——“呀,这不是富顺吗?!”

    “富顺,你做啥子整成这个样子了?”淑芬把搭到肩上的背篼带松垮了下来,这富顺怎么摇身一变和城里人没有两样了?听声的几个“背篼”和“棒棒”都围了过来,看这泥腿子蜕变的“西洋镜儿”!

    “哈哈哈,顺娃子,你看起好瓜哦!”

    “哈戳戳的,还穿个花衬衣,哈哈哈,还有大喇叭裤,哟,的确良呢!”……

    这喇叭裤穿到女生身上还不觉得,穿到男生身上……大家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

    “笑个喘喘!都停一下,过来,过来!我宣布一下,以后刘富顺就是我们的会计出纳,我以后只负责给大家联系‘生意’。这大大小小的账务总得管,你们各干各的活路,这码头上的船永远都是我‘刀疤刘’的生意,有你们挣不完的钱!”

    杨桂英第一个像在大队听完宣讲那样欢呼雀跃地鼓掌!其他人都跟着呱唧了几声,各自干活去了!

    富顺并没有一丝高兴,自己像玩偶一样被牵着玩儿了一个上午,又跑到这码头上被取笑和戏弄一番,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这江风伴着浪花扑腾,刚刚摩斯凝结的头发伴随着他的心情在风里跳跃着!富顺狠狠地瞪了一眼桂英,再撂下一句“我不当!”便奔桥洞去了,把他得意的连体建筑模型推得七零八碎。

    “刀疤刘”万万没想到自己筹划的“惊喜”适得其反。站在码头看着那些进出港口的船只,反思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桂英莫名其妙地看着富顺离去,笑嘻嘻地对“刀疤刘”说:“别管他的,刘干爹,他就那副德行,明天就没得事了!”

    “做你的活路!”“刘干爹”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径直去了仓库……

    富顺在桥洞里哭的昏天暗地,用缸子里的凉水猛劲地揉洗头发,却怎么也洗不掉那凝结物。暴跳如雷的孩子就差没有把那几套新衣裳撕烂。这一刻,他的天都塌了,在所有人看来的好事在他身上变成了坏事,他多想一走了之,但他不能,善良的孩子不想对不起太多的人,他不知道怎么办?把所有苦恼、所有疑惑、所有经历、所有痛苦,连写带画涂到纸上,然后跑到邮政局去,花了八分钱寄回了杨家湾!

第三十四章 打三早

    “刘会计”极不情愿地走马上任,最为欢呼雀跃的是杨桂英。了不起的富顺现在就是评书里说的“智多星”吴用,这码头上的二号人物,刘老大的参谋军师。“棒棒”和“背篼”们这一百单八将大大小小的事务那可都离不了他——尽管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向码头的老板的结账,然后按人头分发给大家,包括杨桂英。

    “刀疤刘”看着富顺,尽管工作井井有条也没出什么乱子,可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开心,甚至到了晚上话也不对他讲了。“刀疤”冥思苦想,这不愿意当干儿子吧,那是他还惦记着自己爹娘;不愿意去学堂念书吧,可能他怕人家笑话自己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这两个问题随着时间的发展总会解决的!可“刀疤刘”抓破了他近乎光头的大脑袋,也没弄明白这农村来的穷娃娃,怎么还能不喜欢这既轻松又挣钱的活路?总不会他硬是喜欢出苦力,挣小钱吧?

    这个原名刘永翰的“刀疤刘”是真心喜欢富顺,流淌着知识分子血液的他,带着那一代人特有的情结,渴望着子孙满堂,同时也希望有机会为年少的冲动买单。从他第一眼看到富顺开始,就咬定了这是上天对他的补偿。曾经温文尔雅的刘永翰,因为时代自甘堕落,他一直以为自己就这样浑浑噩噩,成天穿得破破烂烂、口里脏话连篇一辈子了,没想到这一切会因为一个孩子而改变。那串本想丢进江河的钥匙,他突然视如珍宝——冬天就要来了,他突然好想有个像样的家——不是桥头下漏风的桥孔,也不是仓库边小屋子里那张破旧的木床。

    “顺儿,你好多天都没和叔说说话了?”刘永翰蹲下来,像个孩子一样看着富顺,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坚冰。

    富顺捣鼓着他那一摊破石头,垒好了再推倒,差一点砸到叔叔的脚。“刀疤刘”往后退了一步,却一点也不生气,拿起一块儿石头,笑着说:“这些宝贝石头比你叔还亲?人家是大浪淘沙、沙里淘金,你安逸,河边的一块儿烂石头都是金!”

    富顺也不晓得该怎么来和这个对他大恩大德的“仇人”对话,他现在就是一根牛鼻绳,把自己紧紧地拴在了这码头上。难道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杨老四家的那头老黄牛?就算解了绳子,也不会离开牛圈半步。但是总不能一直这么不说话吧,真把刘老大惹毛了,还不晓得是个什么下场。

    “叔,我这几天有没得把账整错吧?”

    哈,惜字如金的顺儿终于开口了。“没错,整得好,一分钱都没得错,好好整,这码头上船越来越多,来当‘棒棒’的人也越来越多,现在我要去把这些人整合起来……”刘永翰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没想到换来的确是富顺“哦”的一声简单应答。

    “顺儿,坐过船没得?”刘永翰干脆换个话题。

    “坐过小船——打渔船。没坐过江里那么大的船!”

    “明天我带你去坐船,到下游去耍一哈儿,现在这个船呀,真的能‘千里江陵一日还’了!我们拜一下屈原的陵墓,看一下‘天门中断楚江开’的胜景,哎,只是可惜这江上再也没有‘孤帆远影碧空尽’的那种说不出的凄凉之美了……”叔叔说得有些忘情,近乎自言自语了!

    “好嘛,谢谢叔!”好几天以来,“刀疤刘”第一次的让这个孩子欣然接受了他的安排,并且还说了一句由衷的“谢谢”!

    第二天清早,富顺登上了那向往已久的客轮,船长像遇到老熟人一样和刘老大寒暄了几句。富顺站在船头,看着这蜿蜒的大江在码头转了个弯——这座城,因江而生;这条江,因城而活。随着船号呼啸,大船驶出码头,螺旋桨翻滚的白浪激荡着富顺的心,一种无法抑制的忐忑,直到刘永翰的大手放在了他的肩膀才有所缓解,继而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自豪。船速加快,在清晨江面看到的山城,就如清秀的姑娘在含泪目送着夫君远去,又翘首盼着爱人的归来。叔叔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山城的名胜古迹、江岸的风土人情。时而是战国的国都遗址,时而是民国的罪恶集中营;时而是演着神秘傩堂戏的土家族,时而是能歌善舞的苗族;时而是南岸挂满枝头的黄橙,时而是北岸红遍群山的枫叶……目不暇接的孩子心潮澎湃地接收着洗礼,早已忘却了近日里的不快。在领略了江上美景之后,“刀疤刘”带着富顺登上了一块神圣的土地,富顺学着叔叔虔诚地拜祭了那个楚国大夫,聆听了子规鸟的哀鸣,在“一道残阳铺水中”的傍晚才登上了返程的客船。

    桂英的自豪并没有因为富顺登上大船而增强,反而有些带着自卑地恼怒了。她本以为这个“二把手”能让她尽快脱离苦海,至少不用每天再腰酸背疼。但这个穿着体面的“刘会计”可了不得了,就跟忘了她一样,每天出来点了货收了钱就回去了,直到下一趟货船到来才出来一次。成天拉着个苦瓜脸,倒腾那堆破石头,真以为自己是刘老大的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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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顺的那封信要到达遥远的杨家湾,至少需要盖上八个邮戳。在收到那封期盼已久的来信之前,淑芬一家子都在为淑芳生了小娃娃而欢呼着。

    淑芬出院当天,国强把妻儿安全送到家之后,带着女儿的生辰八字郑重地拜访了老丈人——请外公给这个长孙女起个合意的名字。杨泽贵拿着《老黄历》,细细琢磨了好几个晚上,从五行到生肖,从出生地到祖籍地,都细细推敲了一遍,然后用毛笔在他摘录和编撰的简要家谱上写上“砚台山下杨氏泽贵,有长女淑芳于辛酉鸡年八月一十三日申时诞妮仂,姓谢辈分为‘海’,大名谢海棠。”

    淑芳因为手术住院的缘故,原本在小孩诞生三天之后的“打三早”习俗,变成了婴儿出生九天之后。淑芳在家享受着月母子的优待,看着可爱的小海棠,等待着娘家人的光临。

    那个贤惠的杨妈妈,早就在夏天天热的时候为这个小外孙准备好了一切:在石桥扯来的布匹和棉花,找裁缝做成了漂亮的小衣裳,薄的两件,厚的四件;剩下的布料被淑芬作了四顶乖巧的小帽子,从医院回来之后,还专门在帽子前边绣了几朵小海棠;淑芬娘用自己纳的鞋底儿,用棉花和红布做成的小棉鞋;用家里仅有的八斤糯米,蒸好了一大罐子醪糟。

    小淑菲每天都兴高采烈地喂着那几只老母鸡,每天放学回来听到“咯咯哒”的声音之后,钻进石磨下边的鸡窝里捡来几个鸡蛋,从夏至之后就再没舍得卖过。淑菲每天数着,两个,四个……终于满了二百个。娘说,满二百个的时候大姐就会给她生个小侄儿,那两只老母鸡也得一同送到大姐家去。

    婶娘们得知了“打三早”的时间,和会面一样的“娘子军”也都相约从四嫂家出发前往谢家坝。

    薄雾笼罩着开始忙碌的杨家湾,灾后旱地里重新栽种的玉米到了收获的季节,矮小的杆子上挂着灰色的胡须。秋蝉仍然躲在树丛里,不知疲倦地发出“会热死……会热死……”声音。门前的竹林里,拔地而起的夏笋已经高出了屋顶,那片倒塌的竹林因为这些新的生命开始茂盛起来。那一排淑芬从砚台山顶移栽回来的柏树,告别了高山的羞涩,在田坎边快乐地疯长着!

    她们忙碌着,用杨泽贵编制的抬盒和背篼装着道贺的礼物。婶娘们把各家带来的鸡蛋放到一个背篼里,用稻草保护着;接着装好醪糟、酒、肉,还有面条和大米,用竹篓把两只老母鸡笼好,尽管淑菲有些恋恋不舍,但想到要去看到可爱的小侄女儿,也就释然了;她们再把小海棠的衣服鞋帽和小被子放到抬盒——这个竹竿连接的h型竹筐里,大家一起踏着欢快的步子、唱着悦耳的山歌,向着谢家大院子走去!

    到了谢家,淑菲姐妹俩顾不上喝一口热腾腾的醪糟煮鸡蛋汤,直奔大姐的屋子里,争相抱着可爱的小海棠。这个十天前还睁不开眼睛的小不点儿,这会儿已经滴溜着小眼睛看着两个姨妈了,那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儿,跟刚煮熟的鸡蛋一样白嫩。

    婶娘们吃过午饭,在一阵闲聊之后也都回家了,留下了淑芬一家人在谢家过夜。小淑菲从中午到晚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海棠,想象着自己婴儿时的小模样,直到她娘把她揪到国强大伯家的空床上去睡觉。

    淑芬看着脸色苍白的姐姐,心里无尽的酸楚,这个才十七岁的姐姐呀,本该享受烂漫的花样年华,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当母亲的幸福自不必说,可这种幸福却是那么的短暂,她更多的时候是要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去付出,去承受这劳苦农村岁月的煎熬。

    大姐几乎流着眼泪对说:“何医生告诉我,因为这次难产和剖宫,以后可能不能再生育……”

第三十五章 中秋节

    富顺那封倾诉衷肠的书信经过半个多月的辗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淑芬在收到邮件的那一刻,如获至宝般在石桥的邮政局外奔跑着,这是第一次写着她杨淑芬名字的来信,熟悉的字迹填补了这几个月盼望的空白,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件,生怕撕碎了里面的信纸。她猜测着信的内容,一定是富顺哥已经找到了他亲爱的哥哥,这个幸福的富顺哥呀,一定想要和我们分享那亲情的喜悦;不过她也担忧着,生怕是不好的消息,这个身无长技的农村娃娃,不会已经流落街头了吧……

    淑芬抑制着急速的心跳,展开那厚厚的一沓纸,没想到在几页书信里,居然夹着五张崭新的十元钱!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还寄回这么多钱?他哪里来的钱呀?不会是就此和我们断绝关系了吧?

    淑芬忐忑地阅读着那带着干涸泪痕的信笺,为富顺哥的每一次危险绷紧了弦,又随着“刀疤刘”的出现而放松;畅想着那些高楼和大船,向往着那沙鸥翔集的码头;为那次大快人心的打抱不平而叫好,又为那艰辛攀爬的步履而痛心……一切的经历都那么惊险而又幸运,外边的世界让人生畏又那么令人向往。尽管有很多错别字和拼音代替,但淑芬就像阅读一部小说一样,身临其境般心惊胆战,继而又设身处地般泰然自若。来信真的就像一部伟大的作品,把最后的疑问留给了读者——

    “我该怎么办?”

    淑芬坐在街头的石栏杆上,反反复复咀嚼着富顺的疑惑,是啊,他该怎么办?淑芬了解这个哥哥,不会因为一个突然的陌生人而改变初衷,但她也担心那个“刀疤刘”会威胁到富顺的安全。看着寄信邮政局的邮戳,那已经是半个月前的日期了,事不宜迟,要赶紧给哥哥一封回信,她跑到中学找曾经的同学要了纸笔,就在校园的石凳子上写下了下边的文字:

    “富顺哥:

    “来信及随寄现金已经收到,得知你还安好,我们都很高兴。你在信里提到的这个喜欢读诗、讲故事的叔叔,应该也不是坏人。他给你买衣服、买吃的,还让你当会计,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收你做干儿子。我理解你的苦衷,也知道你对你生父和我们这边父亲的情谊。

    “我觉得你应该和他畅谈一次,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误会。或者因为你聪明过人,而他又不能生育,想让你在码头当个接班人;或者是他失去过一个儿子,而你恰好长得像他失去的那个孩子;要不就是他相信什么生辰八字,觉得非收你当干儿子不可。不管怎么样,他也没有错。你应该告诉他你真正的身世和这次出行的目的,你意在寻亲,但不是父亲,而是哥哥和弟弟;你家住哪里,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这些都应该告诉他。这样可能会消除一些误会,我想他也不会认着死理非让你留下来不可。但是你一定要注意说话的方式和时机,不要再喝酒了,要在他开心的时候讲,讲的时候不要一次讲完,多分几次。那个叔叔应该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也是对你报了很大希望的,所以一定不要过于打击他,惹毛了的人会干出极端的事情,你一定要小心。

    “家里都还安好,今年夏天下暴雨,家里房子都差点垮了,不过还好有你留下来的三百块钱,还有姐夫和七叔帮忙,现在几间房子都盖成了瓦房,你的那一间也是,娘老是说,你很快就会回来,我们谁也没有搬去住。还有大姐家生了个女儿,特别可爱。

    “另外还有一个事,桂英姐家房子被山洪冲垮了,她娘疯了,桂勇哥还是天天打牌,你转告她一下,看她能不能回来一趟!

    ……”

    淑芬把信寄了出去,又去乡政府取了报纸,怀着不安的心往家里走去。她该怎么和父亲讲起这封信,既然有了富顺哥的地址,他再看到信里遇到的这么多困难,是不是会让七叔找人把富顺哥揪回来?但是不讲,这五十块钱怎么办?到时候真有什么事儿,自己又该怎么和父亲交代……

    淑芬最后还是决定不讲,回去把信和钱往木匣子里面一锁,装出失望的表情,把报纸交给父亲,到地里掰玉米去了。至于钱嘛,把最后一季的蚕茧背到岔河去卖了,就说茧价上涨了……

    ------

    富顺从下游回来,整个人跟变了一样,似乎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滚滚江水之中。他开始满足于手头上的工作,叔叔给他买了个小算盘,他拨弄着珠子计算着每一天的收支,并且微笑着和工友们打招呼,在闲下来有兴致的时候,还拿着扁担去挑上几趟货物,也不给自己额外算工钱。刘永翰觉得,他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高兴地去给富顺买了很多工程方面的书籍。

    在刘永翰看来,这一切源于那一趟子规之行。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正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中秋佳节,返航的客船上并没有什么游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两个不同年龄的男人,站在船头在望着月亮感叹。聪明的富顺知道,即便是在狭小的杨家湾,看到的那轮月亮也一样大、一样圆,那远方的亲人,一定在坝子里吃着热糍粑听父亲讲着吴刚和嫦娥的故事。还有大哥和三弟,一定也在某一个城市的角落,望着明月想念着自己。

    刘永翰从船舱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月饼,还有一袋子猪头肉和一小瓶烧酒。

    “顺儿,今天是中秋节呢,这个中秋呀,有的地方吃饺子,有的地方吃汤圆,但是好多地方都是吃月饼!你们那里过中秋吃啥子?”“刀疤刘”递过一双筷子和一块儿月饼给富顺。

    “吃糍粑,也吃月饼!”富顺回过神来,被眼前这丰盛的晚餐惊讶了。江上的瑟瑟秋风和轮船的疾驰把装食物的纸袋子刮得呼呼作响。

    “你喜欢吃糍粑还是月饼……等一下,我猜一下哈,月饼是不是?”

    “哦,都可以吧,更喜欢吃月饼!”富顺看着这个父辈的男人,似乎很懂他。

    “你喜欢工程学,是不是因为你老汉儿是个木匠?”叔叔吃了一口猪头肉,就着这五仁馅儿的月饼,真是别有滋味。

    “你朗个晓得的呢?”富顺瞪着大眼睛,嚼了嚼刚刚咬进去的月饼,真香,就像小时候父亲带回来的味道。

    “哈哈,我啥子晓不得,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

    富顺使劲地回忆,不会呀,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家庭,这个“刀疤刘”莫非这么神通广大,就能掐指算出来?哼,一定是桂英姐出卖了他。“有,叔,是不是桂英姐和你说的哟?”

    “哈哈,不跟你说。对了,顺儿,你出来是不是找你哥嘛?”刘永翰对自己的猜测洋洋得意,拿着白色的小酒瓶下了一口酒,呀,这月饼下酒,可比那花生米有意思。

    “嗯,不过没找到,就是不晓得我哥到哪里去了!”富顺拿过小酒瓶,猛喝了一口,这酒里,藏着淡淡的桂花香。

    “顺儿呀,我晓得你这家伙想啥子!你是怕我把你留住,其实叔也没那么贪心,我就觉得我们之间是个缘分,叔有时候真把你当儿子,哎,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也罢,你哪天想走了就走吧,我不留你!”刘永翰抢过酒瓶,把那并没什么酒劲的桂花酒全部咽了下去。

    富顺想哭,他心里的那些难以言说心事,叔叔简单的几句话就道破了。他知道一定是桂英姐在里头“捣鬼”,不过既然“刀疤刘”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叔,劳慰你,我……我先不走了!”

    “啊?真的呀?好,你找你哥哥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是我干儿子,那你哥就是我大干儿子,哈哈哈,要得,明天我就挨着跟码头的轮船打招呼,要不到半年,只要他在这大江能到达的地方,老子肯定给你找回来,哈哈哈哈!”刘永翰摇了摇空酒瓶,往大江里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滕地站起来,对着两岸的山峡大喊——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

    桂英的愤怒由藏在心里变成了实际行动。她看着悠闲的富顺,丢下背篼冲过去把他拉到一边。“刘富顺,你到底要做啥子?”她就像在岔河的时候富顺吼她一样。

    富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这个第一次叫他大名的姐姐:“桂英姐,你要做啥子哟?”

    “我要做啥子,你一天倒是安逸,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肩上,腿上,还有腰上,哪里不是青一块紫一块?”桂英掀起衣服,弄得富顺尴尬不已。

    “姐,你啥子意思嘛?又不是没给你工钱?”

    “啊?你给老娘说工钱?老娘还不如去讨口!”

    “好了,好了,桂英姐,不逗你了,我和叔叔商量好了,他在西码头承包了一个仓库,还有几天才接手,到时候你去看仓库!”富顺看到暴跳如雷的桂英姐,他可不敢再造次了。

    “不是朱寡妇那个仓库?”

    “不是!”

    “哈哈,我就说我的富顺不会忘了我嘛,嗯啊……”个子高高的淑芬,隔着一步石梯正好亲到富顺的脸,然后蹦蹦跳跳的去拿背篼背货了!

    脸红的富顺提着算盘,摸了摸他的“二鬼子头型”,向最近的邮局走去……

第三十六章 信来了

    秋后的蚂蚱和“秋老虎”一起蹦跶,田里的山歌与杨家湾的谷浪一起荡漾,砚台山的松涛和着石桥河流水的旋律,鸣奏出不一样的秋曲。挥舞着镰刀的妇女们,感激着杨淑芬的“金点子”;扬起谷靶子的男人们,聆听着淑芬清脆的山歌儿;在水田里拾谷穗儿的孩子们,不时因为抓到一条鲫鱼或者泥鳅而哈哈大笑!

    淑芬真是十足的“女汉子”,一会儿和淑菲一起割稻子,一会儿又和母亲一起绊谷子,再忙再累,也要对着山下唱几声山号子:

    “桂花开了不结果,谷子今年打成陀。

    虽说山洪猛如虎,谷桩也能长绫罗。

    绫罗披在幺妹身,蚕茧抽丝送阿哥。

    绸缎送过三岔河,对面的牛羊满山坡!”

    歌声、笑声、回声飘荡在两山之间,没有人去深究这个十四岁的女娃娃山歌里的阿哥是谁。只有淑芬自己知道,那歌里的阿哥,只能在歌里、在梦里、在那沓厚厚的日记本里。

    今年的收成并没有歌里的“打成陀”,可明显降低的产量没有影响杨家湾人的心情,他们照例不到日出而作、早已日落才息,政府的补贴和免交上交粮的政策让大家松了一口气,但他们依然要赶在“白露”之前给割掉水稻的田里种上小麦,以弥补这秋收的损失。

    收了谷子,磨了新米,告别了青黄不接的寒酸——熬清稀饭、烙糠麦饼的日子实在难捱,杨泽贵和往年一样用新米饭和米酒祭拜了天地和列祖列宗,然后扛了一小袋去石崖里送给王神婆——杨桂勇那个赌鬼,到底是懒到颗粒无收。

    到了晚上,淑菲和二姐疲惫地趴在那张书桌上,她们十分珍惜每天晚上仅有的两个小时通电时间,要在那十五瓦的钨丝灯泡下写下情愿或者不情愿的文字。淑芬的文字是情愿的,每一句话都寄托着她心情的变化,那本子里的秘密,已经由纪实的“流水账”演变成了寄情的抒情文。而淑菲的文字是不情愿的,如果不是害怕忙假过后聂老师的戒尺,她早就呼呼睡去了。

    淑芬的文字从田老师再到富顺,而今逐渐转移到另一个男人身上,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不分昼夜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那日记里的“阿哥”,却永远听不懂她的山歌。请不要责怪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在那个懵懂的年华里,我们和她一样多情!

    淑芬怀揣着她的秘密,无数次的想要向父亲提出,想要学门手艺,比如说学医,她已经请人帮她买好了基础医学知识的书籍,可是石桥的老话说“男不学戏女不学医”,就算是卫生院的女娃娃,那也是正规学校毕业的护士而不是医生,这让她没了提出的勇气。她甚至企图背叛她当初的坚定,试图再去求求七叔,让她和淑华姐姐一起到修电站的工地去做饭,可是她开不了这个口,何况做饭也用不了这么多人呀!

    如果是其他事,她早就和找大姐诉说了,可这件事不行,她日记里的那个“阿哥”是自己的“外公”,哪有外孙女爱上外公的理儿?可是她又不甘心,心里的两个小矮人经过无数次的斗争,这个“小外公”实际上和她并没有半毫血缘关系的理由占据了上风,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她有时候跑一个小时去建电站的地方割草,那工地旁边就是攀外公的家呀!她每天“不怀好意”地期盼着杨家湾村的某一家人得个并不危及生命的病,这样何医生就会潇洒地从她家门前走过,然后温文尔雅地报以微笑。啊,那种折磨,让这个早熟的孩子,像琼瑶阿姨小说里的女主角那样不知所措!

    哎,大姐的事儿还愁不完呢,谁也不说,只能烂在心里……

    ---------

    富顺期盼已久的家书终于到了,犹如经历千难万劫般弥足珍贵,他兴奋地读着那些规劝的文字,企图找到更多的信息。而淑芬的主意总结起来就四个字——“实话实说!”此时更揪心的是家里的洪灾,尤其是桂英姐家的遭遇,该怎么和桂英姐讲呢?这比和“刀疤刘”的斡旋都要棘手。桂英姐的暴脾气他是知道的,要知道她娘疯了,哥哥也不管,还不得气晕过去,醒过来就得缠着自己把她送回去。这送回去自己跑得出来吗?

    富顺白天抽空给淑芬回了信,除了告知她近况之外,也为上次没有提到爹妈而愧疚,希望淑芬能把自己的在外过得很好的信息告诉养父母,更再次强调了自己在找到亲人之后就回石桥,同样会孝敬杨家的爹娘……

    到了傍晚时分,富顺才提了两个锅盔去了西码头的仓库。不晓得这鬼机灵的桂英姐在哪儿弄来个蜂窝煤炉,正在仓库边做晚饭,热腾腾的面条刚出锅,富顺过去端起一碗狼吞虎咽起来。桂英穿花衣裳弓着身子煮第二碗,小伙子无意间看到她胸前那对拔尖的雨后春笋,差点喷了鼻血。

    富顺几口唆光了一碗面条,抹了一把鼻涕,桂英笑着又递过一碗过来。“我不要了,吃不下了,桂英姐!”

    “哪个是喊你吃,给你干爹抬过去!”

    “哦,莫乱说,不是我干爹!”富顺一边说着一边朝不远处的桥洞走去。这个天很烂漫的姐姐呀,还不晓得家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呀!宁愿她永远不知道吧!

    “来,把这个吃了!”桂英在富顺刚刚没喝汤的面碗里加了两个荷包蛋,递给刚刚返回来的富顺。

    “桂英姐,你吃一个,我真是吃不下了。还有,刚刚叔叔那碗里没鸡蛋呀!”

    “哟,我就说是你干爹嘛,关心得很呢!有,在碗底底下,操空心!”

    富顺吃着鸡蛋,看着这个看仓库的女孩儿,这几天不在太阳底下,皮肤白净了不少,头发也学着城里人扎了起来,除了稍微寒酸的衣服,也和城里的大姑娘没有两样了。只不过,她很快又要回到那个贫穷的山里去了。哎,这事儿不应该瞒着,还是告诉她吧!

    “桂英姐……我……我和你说个事呢?”

    “啥子事?”

    “王嬢嬢……王嬢嬢最近身体不太好!”

    “管他王嬢嬢、李嬢嬢做啥子,你身体好就行!”

    “我是说你娘,你娘疯了!”

    “你娘才疯了……你刚刚说啥子哎?”

    富顺有些为自己刚刚那句冲动的话自责,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来转达这件事。“桂英姐,还记得夏天的时候河里涨了好高的水不?那回是石桥河涨了大水,我们湾湾里的石河堰垮了,你们家老房子被埋了……”

    “莫乱说哈,你个烂嘴巴,石河堰几百年了,哪哈儿垮了嘛?”

    “就是两三个月前,今天淑芬给我写信说的!”

    “哪个给你写信?”

    “淑芬……”

    “我就晓得你龟儿子忘不了你那个妖精妹娃子,你偷偷摸摸给他写了好多信?安?……”

    富顺怎么也没想到,糊涂的桂英姐这个时候关心的不是她家里的情况,而是谁写来的这封信,并且开始了一大段难听的破口大骂。直到她精疲力竭的时候,才放下手中的碗筷,走过来看着富顺,稍稍缓和了一些语气:

    “富顺,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淑芬从来不得哄人!”

    “淑芬淑芬淑芬!……我现在问你我娘他们!”桂英又咆哮了起来。

    “好好好,桂英姐,我晓得你难受,我想你娘和你哥应该没得啥子问题!”

    “你想个屁,快把你那个妖精妹娃子写的信拿来看下……”桂英立马后悔了,应为她根本就不识几个字,“……念一下,现在我娘还有我哥住哪里?”

    “生产队安排到有住处!”

    “那就好!”没想到在得到“还有住处”的答案之后,桂英姐的回答是那样的轻描淡写。富顺不能理解,这个在家挨惯打的姑娘,念及的并没有他刘富顺那么多,那个地方垮塌了,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牢笼解开了,只要她们还活着,还有一个住处,也就够了!至于那个嗜赌成性的哥哥,如果她有能力去改变,那她挨的打至少要减少一半。“疯了好,疯了也就啥子也不晓得了!”桂英默念着,去收拾碗筷和仓库去了——再过一会儿,夜间停靠的货轮又要卸货了!

    “桂英姐……”

    “富顺,你不用劝我,我不得回去,你快去点货吧,船来了,明天记得把刘叔的碗带过来!对了,你回信的时候让你们家人转告一下,我过得很好,还不想回家!”

    富顺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开了仓库。的确,码头的货轮已经靠岸了!

    卸完货已经是半夜,桂英锁好仓库的门之后,钻进了那个狭小的被窝——一个在仓库边隔出来的窄间里搭的木板床。她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惧怕了,因为只要她一打开门,就能看到富顺和“刀疤刘”住的地方,只要喊一嗓子,那边就能听到。之所以让她来看仓库,完全是富顺对她的“照顾”,她是多么珍惜这份工作呀!可是这个夜晚,她已经泪流成河,傍晚那些坚强的话不过是气急败坏的胡说,那个她成长了十五年的家呀,就真的被掩埋了吗?她不是不想回家,她是怕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把她打死呀!

    桂英含着热泪睡着了,全然不知灾难正在向她靠近……

第三十七章 做道场

    西边的仓库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把原本平静幽暗的码头照的灯火通明。劳累了一天的棒棒们在桥下睡得正香,被刘老大的怒嚎惊醒,不管是水桶还是夜壶,提了就往西边冲去。那一仓库今晚卸载的粮食呀,可是政府临时寄存的,本来明天就要运到江云第十粮库去,这下可怎么办呀?

    这个刚刚租用的仓库,原本是一个停车场,根本就没有任何消防设施,并且在仓库的另一边还堆着没来得及搬走的木材。那仓库门口的水龙头,根本就无法接近,几扇装上没几天的木门已经燃烧起来了。刘老大安排了一个兄弟去消防报警,其余上百个“棒棒”用最传统的方式排起了长龙,一个递给一个地从江里往仓库运水。但根本无济于事,看样子木材已经着火了,江风成了帮凶,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在滚滚浓烟里蹦跳,恶毒的火舌在几百平米的屋子里蔓延。

    狂躁的富顺几次想要接近大火,都被熊熊的火势逼退,他几个小时前还看到的桂英姐呀,已经在被火势包围,他歇斯底里地呼唤着,没有一丝回应。所有光着膀子的汉子们已经绝望了,粮食烧焦的味道从仓库传出,尽管木门的大火已经浇熄,可乌烟瘴气的通道却张开了血盆大口,仓库里的高温和仍在肆虐的火苗能把人吞噬。没有一个人敢冲进去,刚刚传递上来的几桶水从门口泼进去,又从地上流出来,这无济于事的努力几乎让这群汉子们泄气了!

    “都让开!”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和喷泉般的水柱,“过来几个人,把管子拉过去!”刘老大用一把大钢刀把裸露在地面的自来水管砍断,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圈水管,正在费劲地往自来水管上套,用手死死地捂住接口。富顺第一个冲过去把冒着激流的水管拖过来,朝着仓库喷射。其余的人如法炮制,从不同的方向接过水枪。浓浓的黑烟变成了黄烟,继而变成了白烟,刚刚不可一世的火龙偃旗息鼓,光着膀子的“棒棒”们,熏黑的浑身上下只能看到一排牙齿和两颗眼珠子,一个个瘫倒在地,或是筋疲力尽,或是轻微中毒。

    头昏目眩的富顺捂着鼻子冲进了仓库,缭绕的白烟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他不断地呼喊着“桂英姐”,隐约地看到那个角落还有星星火苗,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水泥地的高温又让他望而却步。

    “桂英姐!桂英姐……”一个踉跄,这个可怜的孩子眼前一黑……

    ---------

    这一夜,奄奄一息的“老巫师”从行署医院出院返家,猫儿山下的杨家老房子里传出呼天抢地的哀嚎。七个儿子携家人齐跪膝前,聆听遗嘱,再没有人去打扰老人最后的念叨,从五十多岁的杨泽荣,到三十岁的杨泽进,此时都是一个孩子,还期盼着父亲温暖的怀抱。垂危的挣扎已经无济于事,无助的后人除了落泪便是默默的祈祷。定山老人已经从卧室转移到堂屋,看到满屋子的儿孙,尽管早已四世同堂,但他仍然带着没有孙男的遗憾,闭上了眼睛。享年八十又一岁。

    哭声已经震天。女人们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男人们含着泪烧“落气纸”,放“落气炮”,随着短促的鞭炮声,杨定山老先生溘然长逝的消息回荡在砚台和秭葵之间,青山为之动容,归雁为之驻足。在各自披麻戴孝之后,女人回避,男人们为老先生净身理发更衣,入殓中堂,先生寿终正寝。长子杨泽荣,用纸笔记下离世时辰,用土碗、香油、纸捻点燃脚灯,同兄弟们一起,在棺前焚烧纸钱,恸哭守灵。

    翌日清晨,杨家兄弟用滑竿抬来一位老道长,恭请他主持丧葬事宜。仙鹤道长解放前是马头山紫金观的观主,也是杨老先生的同门师兄。年岁过百的道长老态龙钟,道袍道冠道靴一应俱全,手中的麈尾与脸上的髯须一样银白,半文半白的吐字更显道骨仙风。

    道长对师弟生前选好的阴宅风水颇为满意,九星八卦、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一应俱全。孝子取来笔墨,老道长在打磨好的石碑上写下“虎踞龙蟠呈吉地,子孝孙贤迎腾达”,横批“流芳百世”的挽联,石匠们忙活着刻好墓碑和碑联,老道长麈尾一挥,带着徒弟们来到堂屋之中。瞻观遗容,焚烧纸币,开灵短祭之后,道长正襟危坐,掐指默算,封棺开路(下葬)吉时在三天之后。孝子们这才依次通知先父生前亲朋好友。

    三天来,孝子们彻夜无眠,守灵尽孝。道长忙着书写祭文,“小道士”们给老先生的后人们扎好花圈,以便祭奠时敬献。在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巴山深处,土葬的习俗还在延续,在很多人看来的封建迷信在浩劫之后确有所抬头——尽管这个大家庭还有一个干部。但从规模来看,以老先生的家族实力,这场仪式却又稍显简单,原本七天或者三天的“道场”缩减为一天。

    三天后,杨家湾的村民、老先生的生前亲朋好友送来纸钱、面条、米粉等物,以示哀悼。女人们戴着孝布,在厨房忙活——白事也需要好酒好菜招呼来客。三拨做道场的锣鼓队分列东西北,主祭锣鼓由仙鹤道长领衔,代表的是孝子;另外两拨分别是已经成家的孝孙女和定山先生的徒弟们请来的。

    简单的灵牌被供奉到了彩纸糊成的灵房之中。道士们制作的灵房柱子竹制而成,墙壁和彩瓦由红绿蓝纸镶嵌,宛如彩色的别墅,一共五层(大约三米高),从生活的现实世界,经历生老病死,到达上天极乐世界,灵房前供奉香烛纸钱、三牲刀头。所有晚辈纷纷穿素衣、戴白孝、捆麻丝,锣鼓队奏响哀乐,后人们到遗体前窥视诀别,一阵痛彻心扉的哭声之后,“八大金刚”(抬棺匠)盖棺钉棺,紧接着又是一阵哀嚎。

    杨泽荣端过灵牌,领首跪在灵房前,子孙们各在其位,跪地哀悼,等待仙鹤道长施令。道长带着真实的感情为亡灵超度,这个辛劳苦一世的师弟,愿你在泣血哀颂的祭文中重生: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元一九八二年孟冬,农历壬戌年九月初十夜,奠之良辰也,致祭孝男立叩:谨具香烛炬帛,三牲酒醴,时馐清酌,一切不典之仪,致修祭于新逝世,故显考杨公讳定山老大人西游,享年八十一寿之灵位前,悲痛而泣以文曰:呜呼!

    秭葵山下雷霹雳,堂上父亲归西去。

    儿跪灵前泪湿衣,肝肠寸断洒秋雨。

    犹记那夜狂风起,吹散父子两分离。

    儿跪灵前把话叙,父亲恩德与天齐。

    生年光绪二十七,呜呼一去九归一。

    一生吃斋念菩提,苦难也有八十一。

    长工熬到半夜里,地主不给吃东西。

    宣统削掉辫子去,剃头修行寺庙里。

    八年潜学别沙弥,尔后老君收徒弟。

    佛道集成晓天地,还俗三年娶贤妻。

    生儿育女好福气,奈何土匪闹荒饥。

    父要考虑生活计,吃苦耐劳费心机。

    凄苦劳累日夜继,艰辛一生志不移。

    大儿生时半升米,二子来时蓑裹衣。

    三儿无食挖草皮,四儿抱怀驱寒体。

    五儿何曾受人欺,六儿诞生好欢喜。

    小儿宠爱衔嘴里,膝下个个未抛弃。

    儿冷急忙制新衣,儿热赶紧凉水洗。

    儿若染病父着急,背负怀抱不分离。

    教儿无事少出去,怕儿出外受人欺。

    岩边水边要注意,怕儿伤身药难医。

    七子都进学堂里,纸笔墨砚全买齐。

    教儿一主自知趣,嫖赌偷盗要决离。

    为人公道讲理义,勤俭持家建根基。

    唯望今生儿顺遂,发家致富性不迷。

    儿大年满十六七,就去请媒把婚提,

    东选西择费钱米,只望娶得好儿媳。

    人品知识盖乡里,一孝妈来二孝爹。

    荣华富贵招财进,儿子全部有出息。

    父亲劳累伤身体,日夜累得汗淋漓。

    一心只为儿和女,面带笑容饿肚皮。

    父亲好心无能此,应该延寿到百余。

    谁知我父无福气,身患重疾无药医。

    延至是夜归天去,一家大小甚惨凄。

    哭声震天泪如雨,可恨阴阳已隔离。

    今日灵前把奠祭,保佑儿孙福禄齐。

    青菜水酒莫嫌弃,望父品尝再归西。

    哀哉,尚飨!

    不孝子杨氏泽字辈荣、华、富、贵、招、财、进七子叩拜!

    不孝孙女杨氏淑字辈……叩拜!

    ……

    一段没有配乐、饱含深情、泣血带泪的祭文诵读之后,仙鹤道长老泪纵横,逝者子孙也哭作一团。又是一段长长的超度之词,三拨锣鼓分别响起,仙鹤道长围棺三圈,嘴里已久念念有词,几张纸钱盖于棺上,拂尘敲点之后,“八大金刚”抬棺而起。杨泽荣端灵牌,杨泽华举幡幢,杨泽进在最前一路抛洒“引路钱”,其余各家分别派一人执花圈。好一段泥巴路,因为近日夜雨有些湿滑,杨泽贵在淑芬的搀扶下才没掉了队。

    到达墓地,仙鹤道长主持烧坑、下棺、祈祷、掩土、哭哀等礼仪,焚烧灵房、纸钱和殉葬物之后,将花圈插于坟头,整个仪式才算在悲痛中结束。

    杨泽贵和七弟站在坟前,久久不肯离去。他们回忆着那个真实的父亲,这个经历了三个截然不同历史时期的老人,信奉了佛教、道教,也在孩子们口中了解了马列主义。除了祭文里的功德,他也有迂腐的过错,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没有人会给他任何盖棺定论,“定山”这两个字仅仅作为一个父亲的名字,镌刻在了墓碑上。

    遗憾的是,当中国农村改革的大幕刚刚掀起、新的发展浪潮即将来临的时候,老人家在经历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灾难之后,永远地离开了杨家湾……

第三十八章 嫌疑犯

    富顺睁开眼睛,多么熟悉的地方啊!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地在空气中弥漫,吊瓶的输液管连接着血液,滴答滴答地拯救着那些垂危的生命,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穿梭其间,偶尔一个调皮孩子的喧哗,也被看护的家属喝止……

    富顺也还是个孩子,却没有任何人看护,和上次不一样的是他从过道的病床转移进了病房。他起身透过窗户,怎么也找寻不到那个“讨口子”的影子。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医院,桂英姐在哪儿?一定还活着,要马上赶回仓库!

    富顺觉得自己并没什么大碍,正准备出门,两个“大盖帽”在医生的引导下来到了病房。

    “你就是刘富顺是不是?我们是南岸派出所的,我叫李翔,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就这起诈骗案进行调查!”领头的“盖帽”示意富顺坐下来,其中一个同志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富顺看着严肃的警察同志,“诈骗案”三个字在他脑海里盘旋,尽管这个专业的词汇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不过这与仓库失火根本就风牛马不相及。“警察叔叔,你搞错了吧?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骗……”

    “哦,刘富顺同志,我可能没有说的太明白,我说的是南岸码头西仓库起火这个事情!”

    “叔叔,我就说你搞错了嘛!那个仓库里有个个子高高的女孩,请问她现在在哪儿?”

    “哦,你是说嫌疑犯之一杨桂英吗?现在我们正在全力通缉!”

    “嫌疑犯”三个字简直五雷轰顶,富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杨桂英一个农村娃娃,怎么就成了嫌疑犯?“叔叔,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杨桂英只是那里看仓库的一个小姑娘……你们的意思是,她还活着?”

    “火警没有在现场找到她的尸体!”

    富顺从失落中找回一点点喜悦,旋即又陷入了另一种深深的落寞之中。“不可能,叔叔,绝对不能,她只是个老实巴交的看仓库的,怎么可能成了罪犯?”

    “现在还只是嫌疑犯。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时什么时候?”

    “他和我是同一个生产队的,我们从农村来这里做工。昨天下午……”富顺老实地交代着,他知道,这个时候要找到桂英姐只能靠他们。

    “她最常去的地方是哪里?平时你们都和什么人有来往?”

    “码头,就和码头上的这些干苦力的打交道。我们也不认识啥子人呀!”

    “你有她的照片吗?”

    “没有!”

    “那请你描述一下杨桂英的外貌,哦,也就是她长什么样子?”李翔害怕富顺听不懂“外貌”的意思,补充道。然后示意另一个警官画像。

    “她十五岁,个子比我高一个头,头发到肩膀下边,眼睛很大,眉毛有点浓……”

    “十五岁?有什么特征?”

    “耳朵下边有颗痣,右边耳朵!”

    “嗯,那个刘永翰和你们什么关系?他最近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他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两个流落街头的时候收留了我们。他哪儿都不爱去,平时也只是在码头!”

    “还有这些东西,你认识吗?”警察递过一个帆布包,那是富顺从杨家湾背出来的!

    “叔叔,这是我的包包!”富顺有些激动地去抢夺过来,点了点里面的书籍。“叔叔,里面还有一百多快钱呢?”

    “包你先拿着,里面的现金来路不明,待调查清楚了会给你的!”

    “那……那个刘永翰叔叔现在在哪儿?”富顺知道,现在要钱也是徒劳,很可能一辈子也要不回来。他更好奇的是,那么关心他的叔怎么没来看看他。

    “刘永翰是这起案件的主犯!已经被控制!我们还会来调查的,在未得到许可之前,你不得离开本市,我们也会保护你的安全,必要的时候会传你到派出所来的!”

    富顺的头上再次响起了轰隆隆的巨雷。“叔叔,刘永翰叔叔是个好人,他……”

    “好了,刘富顺同志,请你确认一下你刚刚说的话,在这个位置签字!”警官拿过笔录和画板,“看看这是不是杨桂英的样子?”

    在富顺一一确认了之后,李翔警官再次看了看孩子迷茫的眼睛,希望从他的眼里找到点什么线索。不过有些徒劳,这个从警十多年的老警察,宁愿相信眼前这个和那个满世界找的孩子是无辜的。

    富顺一个人趑趄地回到了码头。没有刘老大的码头变得一片混乱,“棒棒们”要么闲散地在石阶上抽着烟,要么一窝蜂地冲到货船去抢货,害得老板们手忙脚乱。他怎么也不相信刚刚警察说的一切,那个善良的刘永翰,还有单纯的桂英姐,怎么可能是什么嫌疑犯?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赶紧弄个明白!

    富顺找到了依靠在栏杆朝江里吐口水的“棒棒”张海奎。这个张海奎,平时里和刘永翰走的最近,也是这码头的土著。“真他娘一群土匪,无组织无纪律,一盘散沙!”张海奎正在唾骂那群抢着挑货的“棒老二”。

    “张叔!”富顺也学着张海奎的样子,靠在栏杆上,“我叔他……”

    “日他娘的,不晓得哪个狗日的诬陷,遭害了!”

    “遭害了?”

    “陷害!富顺,你说老子们老老实实做活路,那群狗杂种怎么就……”张海奎这才把“诈骗案”的原委细细道来。

    原来,那晚的大火在警察的眼里就是蓄谋。这两年,刘永翰前前后后在码头上租了三个仓库,都是供那些做流水生意的老板囤货的。刘永翰一向小心低调,易燃易爆的、走私贩毒的、赊账赖账的、超过五天的,他概不接存。东西南北的老板们相信他刘永翰的为人,一般是有几个仓库就满几个仓库。前几天刚刚租下来的这个西仓库,是刘永翰和粮站达成的协议,先就着粮库收公粮的当儿,把这江边乡镇的公粮运来屯这儿,等到粮站的在其他地方运粮的车空出来再来运回去。不晓得是在哪个环节出了乱子,“棒棒们”着火那晚上累死累活搬进去的粮食,居然全是谷壳和着砂砾,刘老大也是信了那个“吃公粮”干部,竟然第一次没有开袋验货,按照保管合同,足足一千袋,也就是十万斤粮食呀!

    “那警察就没调查一下粮站的人?”

    “调查了,现在人家一口咬定是老大掉的包!”

    “刘叔绝不是那样的人!”

    “是呀,绝对不是!龟儿子,老子那天看那个马站长就不是啥子好东西,着急忙慌的,老子们说把木料抬出来,他说用不着,明天就运走!”

    “这些警察晓得不?”

    “晓得,问我的时候我说了。但是晓得又咋个?都他娘一窝的!”

    “张叔,你看到我桂英姐没得呢?”

    “看到个铲铲!你说起那个女子我就来气,等到消防来的时候,我们看到那堆冒着烟子的谷壳壳和砂子才想起里间还有个人,我们冲进去一看,有个屁的人,床板都烧糊了!人早就跑到没得影了!鬼女娃子,不晓得在哪里整个煤炉子,做了饭火都没灭,提到木料边上,火就是那个炉子烧起来的!”

    富顺这才想起那天下午的炉子,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桂英会因为仓库着了火就逃走了……

    --------

    通缉令比富顺的那封信更快从江云到达了杨家湾。石桥派出所的李所长陪同远道而来的同行,第一次走进了杨家湾的山凹凹里。在村干部的引领下,到那个“土匪窝”里盘问了半天,石崖里臭气熏天,那个“老巫婆”胡言乱语,一句有用的信息也没有。几名警察顺便到了一趟杨泽贵家,了解了基本情况。在得知杨桂英并没有回到石桥的情况后,留下联系方式,也就回乡里喝酒去了。

    倒是把赌棍杨桂勇吓得半死,还以为是他放高利贷的事儿让公安知道来抓他来了,躲在猫儿山的树丛里不敢回去。在得知是那个“不要脸”的妹子犯了事儿之后,痛骂了几声,回洞里睡大觉了。

    杨泽贵气急败坏,立着单腿挥舞着拐杖,没想到这跑了的儿还能惹出祸事,警察都找上门来了,最主要的他还是担心富顺的安危。幸好杨四嫂去谢家坝看外孙女儿去了,要不又得气死过去!淑芬保持着清醒头脑,一个劲儿的劝父亲,人家民警都说了,富顺哥根本就没犯什么罪,只是和嫌疑犯有交集,现在还在配合调查呢!只是那个杨桂英,平日里聪明伶俐的,怎么会犯了糊涂去帮着犯罪呢?

    杨泽贵很快冷静下来,他很想现在就叫淑芬去一趟江云,不过家里正是农忙的时候,县里到江云的班车是隔天发,去一趟起码得三四天,并且淑芬也没出过远门。可又不能不管富顺的死活。他叫过淑芬:第一要瞒着娘,不能让她着急;第二是去谢家坝的电站筹建小组,那里有一部电话,给刚刚烧完“头七”回县里的七叔摇个电话,求他帮忙嘱托同学打听一下情况,有什么消息尽快想办法传回来。

第三十九章 金银花

    富顺和张海奎一起去了一趟南岸派出所。被民警们称为“李所”的李翔接待了他们。这个朝鲜三八线上的幸存者,眼角的鱼尾纹和额头的抬头纹写满了岁月的痕迹,眉宇间透着一股正气。他取下帽子,倒来两杯水。

    “富顺同志,伤养好了?”军人习惯了他对别人的称呼,只要不是敌人,都是“同志”。

    “好了,警察叔叔!”

    “我叫李翔,你要实在把我当长辈,你叫我李伯伯也行,小鬼!哈哈哈……”李翔幽默的玩笑和爽朗的笑声,把原本紧张的气氛打破了。

    张海奎不削地撇了一下嘴角。“李所长,我们想看看刘永翰!”

    “没问题呀,先在我这里坐一下,我正好有几个问题想要和你们探讨一下!”李翔端起茶杯鞠了一口水,“刘永翰是不是有黑/道经历?”他低着头吹了一下浮在水面的茶叶,睥睨着旁边的张海奎。

    “李所长,你说这个话可得有根据呀!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棒棒’,一帮人在码头当苦力,啥子白道黑/道,我们懂不起!”张海奎有些激动,按理说,他和刘永翰认识的时间最长,也算是相当了解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是怕他遭人陷害了呀!”

    “陷害?”张海奎有些愤怒,“陷害也是她娘的那帮吃公粮的杂种害的!”

    “海奎同志,你先不要激动嘛!”李翔其实特别同情刘永翰,这个和他有着相似命运的汉子,熬过了那段艰苦岁月,刚要抬头做人,又遇到这么一档子事。“吃公粮的犯了罪一样的遭殃,放心吧,该抓的人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富顺同志,你觉得那个杨桂英会跑到哪里?”李翔话锋一转。从江云到杨桂英户籍地,包括这段时间对富顺的监控,已经找了个遍。“那天我表述可能也有点问题,杨桂英更重要的身份,应该是这个案子的证人!”

    “不晓得她去哪里了,但是她身上一分钱都没得,能去哪里嘛?”

    “听说你是会计?小鬼!”

    “也不算,我叔喊我记账……”

    “我们那个码头上有个啥子账嘛,是刘永翰可怜这个娃儿,给他个轻松活路!”张海奎伺机补充道。

    “哦,晓得了……对了,小鬼,这是你那个包包里的钱,调查清楚了,给你!”李翔把富顺帆布包里那一百多块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小王,来带他们见一下刘永翰……”

    --------

    “刀疤刘”的气色比之前稍微差了些,拉碴的胡须就如针扎的一般,猛长的头发已经快掩盖住那块长长的刀疤,他不时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那标志性的鹰钩鼻和寒光闪闪的“鹰眼”还在表现着这个男人的刚毅——在局子里呆上十多天,日子确实有些难熬吧?

    “海奎子?我日你先人板板,你做啥子这哈儿才来看老子?”刘永翰刚刚找回的那点文学气息,又被这十来天苦闷煎熬成了有毒的汤药。“顺儿,哎呀,那天你吓死老子了!”

    “大哥,他们没整你嘛?”

    “没整,日他龟,这里头坐起都难熬,还不如像那几年,把老子绑去打一顿就放了还好点!天天审,天天审,脑壳都审晕!不过也感谢那个李老头儿,要不然老子又要遭关起,又要遭打!”刘永翰说的“李老头儿”是李翔。

    “大哥,你说那粮食到底是哪门一回事?”

    “逑的回事!老子遭人利用了噻,那些吃供应的不要脸,贪污国家粮食,往我们脑壳上栽!对了,桂英那个死女娃子找到没得?老子给他个煤炉子,喊她每天烧火要离仓库远点,烧完了要灭了,哎,砍脑壳的不听!”

    “没得!”富顺听到“刀疤刘”那么说桂英姐,心里有些难受。

    “哎!”刘永翰再次叹了口气,“不过也搭绊她,不给老子烧了,第二天那帮狗日的来拉粮食,说我一晚上给他把粮食换了,老子更扯不清楚!”“刀疤刘”所说的“搭绊”是“感谢”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警察相信你了?”海奎问道。

    “也不全信,人家也要调查嘛!现在姓马的那狗杂种一口咬定是我调的包!我开始也火冒,李所长还是比较相信我的,老子再憨,也不得自己掉包,自己又把它烧了嘛!调包公粮和烧毁公粮不是他娘的一个性质?何况他粮站的人看到老子们扛的麻袋,才放进去两个多小时,老子从天上调兵遣将也调包不到这么快嘛?!”

    张海奎和富顺点着头,话虽粗糙,可完全是这个道理呀!

    “叔,那天你没验货吗?”

    “验货?老子捏了一下,觉得是谷子嘛!我跟你们说,那帮龟儿子就算让你验货,也有几袋是真的,他娘一大船,老子不能每一袋都验嘛!再也不跟这帮龟儿子打交道了!”

    “关键是杨桂英那个……”他看了看富顺,继续说道:“那个女娃子,看到起火了不晓得来喊我们,跑个铲铲呀?”

    “刀疤刘”摸了摸他扎手的胡茬子,继续说:“还要赔家具厂的木料,老子这几年的积蓄都要遭赔光!海奎子,你回去喊朱莲花,拿我存折去取钱,先给人肖老板把钱赔了!这个贼婆娘,看都不来看一眼老子!”

    “好!”海奎应着老大的话,“大哥,现在必须把杨桂英找回来呀,要真是煤炉子引燃的话,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叔,我觉得桂英姐不得跑,她在那个里间,如果能够跑出来火肯定还不大,她晓得我们就在对面,起码要来喊我们……”

    “算逑,找到再说,警察在满世界找,你们也去找下,她钱全部在你那里,跑不远……还有,海奎子,我不在你还是要回去把码头那帮人聚拢,要真他娘散了以后就不好收拾了!”嘱咐完富顺,他又嘱咐张海奎。

    看到“刀疤刘”精气神还可以,两人也就放心地去了。出门的时候,李所长还专门送了一截,叮嘱富顺不要有什么精神压力,他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富顺心里忖度着,桂英姐到底是不是坏人?一定不是,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有什么危险……

    --------

    淑芬惴惴不安地向谢家坝走去。她要给七叔打电话!整个石桥乡一共有三部电话,一部在邮政局,一部在乡政府,还有一部在谢家坝的村委会。最后的这部电话刚刚调度过来,主要是便于在县里办公的杨泽进和筹建小组直接沟通。筹建小组副组长有三个,分别是三个乡的乡长,也基本不在这里办公。现场指挥主要是县里派过来的工程师负责。让淑芬心跳加速的重要原因是,打电话的筹建小组办公室,就在何攀小外公家不远的地方。

    沿途的油桐树已经开始落叶,巴掌大的梧桐叶像灰色的地毯铺在了草地上;金黄色的桐果子悬挂在树上,随风荡漾发出风铃般的声响;崖上燕巢的泥土剥落了一层,那春天的信使早已不知了去处。淑芬想到那群天空的精灵,会心地笑了笑,它们也曾像自己一样,出发之前总是先“梳洗”一番,然后探出脑袋,去窥探那深邃的天空。

    那个三乡交汇的大河里好不热闹!两岸的芦苇开始枯黄,偶尔一只水鸟从中腾起飞到了河中央;渡河的船夫依然唱着欢快的山歌,全然不顾岸边垂钓者的嘘声;姐夫和其他石匠们喊着号子,把山腰开好的石方抬到河边,为筑起堤坝做准备;厂房的地基已经浇筑,机动船正从岔河方向运来砖头。用不了一年,电站将在这里拔地而起,到时候,石桥将不再每天只能用电两小时!

    近了,就在那几间瓦房里,门前那棵被风吹断的大柏树已经长出了新的枝桠,腼腆地抱成一簇。淑芬突然好想变成那棵树,屹立在何攀每天都要经过的路口;或者是那树梢的小鸟,停靠在他回家的方向。淑芬放缓了脚步,加速的心跳又让她的脚步不自觉变快。屋前飘出几种草药的味道,那是“过路黄”还是“夏谷草”呀?嗯,这个味道好熟悉,一定是金银花吧?哦,那个拿着长烟斗坐在阶檐的白发老者,一定是外公的爷爷,这个全石桥少有的百岁老人之一,该怎么称呼呢?

    “祖公公,吃饭没得呢?”淑芬还是想起了正确的称呼。

    老祖可能耳朵不好,根本没有应答,悠闲地仰望着天空吞云吐雾。淑芬在何攀家的地坝里停顿了一下,东张西望之后根本没有发现那个高大的影子。小姑娘有些失落,俯身抓了一把晒在坝子里的金银花,撒腿就跑。老祖身体前倾,瞪大了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自言自语了一句“哪家的野猫”之后,又仰躺在他的太师椅上吧嗒叶子烟去了。

    淑芬紧紧地攥着那把金银花,过了好一截才摊开闻了闻,那种沁人心脾的清香让人陶醉!“何先生一定是出诊去了吧!”淑芬自言自语,“那是他的职业,更是他的事业!”那个专注的白大褂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第四十章 虎龙山

    淑芬本以为自己会为那千里传音的电话机所吸引,没想到在她挂断那通珍贵的电话之后,脑子里依旧全是金银花。

    到了晚上,淑芬在小本子上写道:金银花,忍冬科,性寒,味甘,入肺、心、胃经,具有清热解毒、抗炎、补虚疗风之功效……写完之后又找来一张白纸,小心翼翼地把那把“偷”来的药材包好,留下一朵,夹在了她用彩纸封面的日记本里。淡淡的清香弥漫在简陋的屋子里。

    淑芬这才想起富顺昨天的来信,她拿着上一次富顺随寄的五十块钱,一同交给了父亲。母亲已经躺下,父亲还坐在床沿,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报纸。杨泽贵看了一遍信,然后哽咽地念给淑芬娘听,他故意隐去了半个多月前的落款日期。自从上次警察来过之后,村里就传开了“刘福顺和杨桂英私奔,杀人放火被警察抓了”的谣言。这个女人早已泣不成声,“哪个说我家富儿跑了,犯法了?哪个说我家富儿不要我们了呀……”

    杨泽贵拉着那双长满茧子的手,轻抚着条条因为艰辛迸起的青筋。“她娘呀,娃儿有出息了,跟了个好东家,你看看,还给我们寄钱了!”拝子递过五十块钱,“所以你不要听外边那些风言风语,我早就和你说了上次公安来那是调查桂勇赌博的事儿!你看富顺不是好好的嘛,这是他前天写来的信!”疲惫了一天的杨四嫂这才含着热泪,嘱托着老四要尽快回信,然后喊着富顺儿的名字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老伴睡去,杨老四又展开那两页信纸,信里提到的“叔叔”吸引着他的眼睛,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那个人到底是谁,难道这真是冥冥之中注定?老四从墙壁上取下一个印着“主席语录”的旧皮包,找出纸笔给富顺回信,他急切地想知道那个“叔叔”的姓名和模样,还有那起案子的来龙去脉。写完之后还没停电,老四赶紧再给七弟写了封信……

    --------

    富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他一个人去了好几趟火灾现场,被熏得黢黑的外墙到处都是裂痕,砍断的四处水管已经用接头接上,烧坏的几扇木门被几块儿稀疏的破木板取代,上边贴着歪歪斜斜的封条。

    富顺从破木板的大缝隙钻了进去,到处还弥漫着烧焦的味道。那堆木材一大半已经变成了焦炭,挨着木材的那部分麻袋连同装的东西都已面目全非,其他麻袋也被高温灼化,谷壳连同砂砾散落得到处都是。紧靠木堆的就是桂英姐守仓库的小间,这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卧室已经无法辨认,隔板和床铺全部被烧毁。浑身颤抖的孩子,在这个凄凉之地呼喊着“桂英姐”的名字嚎啕大哭。

    快要从缝隙钻出去的时候,富顺突然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这个黑不溜秋的大铁桶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仔细辨认着,这就是那个引起火灾的“罪魁祸首”——煤炉子!桶型的煤炉歪歪斜斜倒在门边,出火口向着那堆木材,内部并没有太大的损坏,可里面哪怕是烧过的蜂窝煤都全无踪影。富顺起身,使劲回忆着那个下午,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朝南岸派出所走去……

    “李伯伯……”富顺径直到了二楼的副所长办公室。

    李翔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赶紧倒过一杯水,“啥子事,慢慢说!”

    “那个煤炉子遭人动过!”富顺端着杯子一边猛灌水,一边说道。

    “哪个煤炉子?……哦,你怎么晓得被人动过?”

    “我刚刚进去看了……”富顺话没说完,李翔起身把门锁住,然后点点头示意富顺继续。

    “那晚搬完货,我和叔叔点了数量之后,我亲眼看到桂英姐把炉子提到她睡觉的里间去了,她一边提还一边说是谁给她提出来的!”

    “你确定你说的是真的?好好回忆一下,火灭没灭?”

    富顺回忆着那个下午,他着急去码头点货,还真没注意桂英姐有没有熄火,“没注意,李伯伯,请你相信我……对了,里面的煤球不在了,还有呀,就算那煤炉子没灭,从下午六点开始燃,到了半夜两三点也该燃完了吧?”

    “这倒不一定,蜂窝煤炉的通风口闭上,它能燃上好几天!”李所长给之前没见过蜂窝煤炉的富顺纠正道,“哦,那几块儿蜂窝煤我们取回来了!”他回忆着现场,煤炉子在消防和警察赶到的时候就已经在门口了,还有那块儿蜂窝煤,面上和底部燃烧过,中间确实没有烧透,如果真像富顺说的炉子在着火之前被动过,那他先前的推断应该站得住脚。其他人关于刘永翰意图调包公粮,和杨桂英密谋纵火,然后杨桂英潜逃的谬论,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李伯伯,桂英姐有危险,那个炉子一定有人动过!”富顺坚信自己的直觉。

    “不会是杨桂英自己把炉子拿到那里来?”尽管这个老警官也觉得似乎不太可能,但他还想听听富顺的意见。

    “绝对不会,我看到她提进去才过来锁的门,并且,那晚上运完货都一点多了,我和桂英姐也在帮着下货,累都快累死了,我们倒下就能睡着,雷都打不醒!”富顺不仅坚决,而且倒出了一堆坚决的理由。

    “有道理!小鬼,我问你,你是会计,这个刘永翰一年在码头上能盈利……哦,也就是能赚多少钱?”

    富顺被问得有点儿莫名其妙,掰着指头回忆着,“不晓得,我才来三个多月,管账不到一个月,反正每天这一百多个人抽成还是可以抽五六十!”

    “天天如此?”

    “差不多,反正每天都有货!”

    “我的亲娘诶!”这个在北方带了多年的老警察惊叹道,“连上他那几个仓库,一年盈利好几万……他有没有什么仇家?”

    “不清楚,应该莫得,他为人特别好!”

    “你们帮粮站存公粮的事情都谁晓得?”

    “我不晓得,反正我都是你们说我才晓得的,我从来不问人家啥子货,这也是‘棒棒’的规矩。哦,张叔叔晓得,他那天说是什么马站长来谈合同的时候他在场!”

    “张海奎?”老警官回忆着这个早已在调查的人。

    “嗯,张叔叔和我叔是拜把子兄弟,关系特别好。”

    “他最近在做啥子?”李翔明知故问。

    “码头上和老板们谈生意,和‘棒棒’们一起挑货!”

    “账你不管了?”

    “他说我心情不好,让我歇下。我到处找我桂英姐!”

    “你晓得刘永翰这几年挣的钱……”李翔为自己这个问题摇了摇头,突然又打住了。

    富顺却信任地交代道:“他钱都存银行,存折都在朱嬢孃哪里吧……应该是!”其实富顺也不敢肯定,反正他每天交了账,刘永翰都去东边仓库一趟。“朱嬢孃和我叔……”富顺顿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愿提及那层关系,还是不知道怎么去描述那种关系。

    “朱莲花……”李翔默念着这个名字,脑海里勾勒出一张人物关系图。“小鬼,那晚起火张海奎和朱莲花在哪儿?”

    “张叔叔去报火警去了,朱嬢孃应该睡着了,后来我就晕过去了!”

    “这几天朱莲花在做啥子?”

    “还是看仓库,空仓库,我叔被你们抓了之后,没得人堆货了!”其实这些李翔也知道。

    “李伯伯,我突然想起,我们刚刚来江云的时候,汽车站有个坏蛋抢劫,我叔叔后来帮我出气,和他打过架。不晓得这个人算不算你那天说的仇人?”富顺瞪大了眼睛,脑海里突然跳跃出这么个人,并且把自己被抢劫和刘永翰为他打抱不平的经过全盘托出。

    “等等……”李翔起身开了门,对着过道喊了一声,“小王,你拿着画板过来一下!”

    富顺凭着清晰的记忆描述着那个歹徒的模样,直到画像和照片一样逼真。就在这时,一个民警过来再李所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小王,你给我看着这个小鬼,你去哪儿就给我带到哪儿,有什么闪失我拿你是问!”李翔把帽子戴在头上,往门外走去。

    “小李,提审刘永翰和马应林,通知其他人在会议室等着!”楼道里传来铿锵有力的命令……

    江云城外有一座虎龙山。虎龙山实际上是凹型的两座山,喀斯特地貌,依江矗立,海拔过千,延绵迂回百余公里,因地势、地形而得名。虎头在江云城内,虎视着历史悠久的江云,虎身西去,虎尾在城外四十公里的云门古城——狭长的嘉陵江在这里折回——突然起势,演变成青龙旗尾,龙身再升云驾雾,蓄势东来,回到长江之滨,俯身饮水。

    深秋的虎龙山更显虎龙之威。也不知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人类的有意为之,虎山是银杏和松柏相间,金色的银杏叶、翠绿的松柏枝,让矫健的猛虎回归了它本来的颜色;龙山上全是梧桐,金鳞蛟龙大有翻腾四海之气势!因青龙白虎的绝佳风水和两江汇集的地理优势,江云历来为兵家必争宝地。

    可就在这历史上英雄人物汇集的虎龙山上,几个人却干起了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现在该怎么办?”

    “杀!”

    “杀?”

    “杀!”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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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村穷娃对梦想的执着追求,一个天才设计师对城市的另类诠释;一个肢体残疾老汉对农村的默默坚守;一个大面积烧伤女孩对农业的倾心付出……两段看似不可能却又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两对经历坎坷却不知何去何从的苦命鸳鸯……究竟家中谁寄锦书来?等你来揭晓! 家中谁寄锦书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家中谁寄锦书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家中谁寄锦书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