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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台幽王     家中谁寄锦书来txt下载     家中谁寄锦书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石坎路(二)

    春天的脚步突然变得很快,李花早已凋零冒出了青涩的果子,小蝌蚪已经褪去了尾巴长出了四条腿,秧苗从单独的一棵变成了茂密的一簇,小荷也悄悄地露出了尖尖角。

    富顺睁开眼伸了个懒腰。这娇滴滴的太阳,清晨六点就透过墙缝晒到了他的床上。“淑芬、大姐,起床,上山,”富顺隔着杨拝子前几天搭好的竹篾墙对着对面的三姐妹叫嚷着!

    这已经是修石坎路的第十一天了。杨老四早早地起了床,在整理修路的工具——一把开石头的大锤,凿石头的手锤,几个锈迹斑斑的楔子和錾子,一把铁锹,三把锄头。这是老四家能找到修路的所有家当。

    淑芬为了得到大家伙儿的支持,硬是把巫师爷爷请来作了一场**事。

    杨巫师和大儿子杨泽荣住在杨家的老宅里,巫师最开始是坚决反对修路的,为此还大病了一场。淑芬知道老巫师的病是他们修路的念头“得罪了山神”,看来和他老人家来硬的是行不通了。淑芬在爷爷的床跟前端水递药伺候了一个上午,胡诌了两个梦:一个是死了好多年的奶奶托了个梦来,说是东方的小鬼缠着杨家不放,要摆脱小鬼的纠缠必须把猫儿山切断,杨家人还不能往那个方向去;一个是猫儿山的土地爷爷显灵了,也托了个梦来说土地爷在猫儿山迷了路,回不到玉皇庙的土地爷真身里面去,让杨家人帮帮他。小姑娘还说她为了治好爷爷的病,特意跑到玉皇庙的土地爷跟前磕头烧纸,还专门带回了供奉土地爷神龛跟前的几颗青草——实际上是淑芬特地在山里采来的草药。

    杨巫师一听老婆子托梦,土地爷请求开路,哪里还坐得住,一个跟斗爬起来,先是到老太太遗像和太上老君像前分别上了三柱清香,接下来召集住在村里的几个儿子,还有跟着“学艺”的徒弟们开了个“大会”。老巫师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讲话是引经据典、振奋人心:说什么古有愚公移山,今有杨公开路;说什么搭桥修路为子孙积德,通晓阴阳让山神回家;说什么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群力无以成大道。这一次,鹤发童颜的老巫师比他在庙里念经还要认真,坐在老屋的院子中央滔滔不绝、精神百倍,尽管在场的大多数并不知道他在念叨些什么,但主旨却十分明确——给我杨巫师一个面子,修路!

    老巫师的面子必须给足了,除了老先生的几个徒弟,其他人各自应承了之后都回家忙各自的家事了。老先生带着弟子们花了一个时辰请土地爷爷、拜太上老君、供如来佛祖,所有事毕,老先生看着乖巧的淑芬,笑了笑,喝了一大碗药!

    但应承归应承,不到十天,这修路的人是越来越少,坚持下来的也就富顺一家子,还有和淑芬同龄的几个辍学在家的孩子了。但淑芬还是谢天谢地,至少,没有人来阻止他们修路。

    这早就在杨泽贵的意料之中,且不说他对弟兄的了解,单单是土地分到户之后大家手底下的农活儿,就没几个原意在这条所谓的“山神路”上折腾,何况,这条路并不影响他们出行。

    杨泽贵说,修这条路有两难:一是要铺成石板路必须有能开石板的大石头,山上石头是多,但是能开石板的页岩山上并不好找;二是修路就得砍树,一条路通到山顶,不但有五组的树,还有三组、四组的树,谁家会让你砍。这两个问题不解决,这路是修不成。对于砍树的问题,杨巫师自家人还好说,面子继续给,可是外家族的人呢,这个面子谁会给呢?

    杨老四问:“富顺,这两个问题你觉得该怎么解决?”

    富顺说:“第一个问题其实是劳力的问题,只要有人出力就好办,石头没得就找的远一点,山上没得就到山下找,大石头田那里那个石头好开石板,到时候再求人抬上山。第二个问题我也不晓得啷个办了!”

    “啷个办?我说好办,就看爹妈答不答应,”淑芬抢过话来。

    杨老四把裹好的叶子烟放进烟斗里,并没有点燃,看了看淑芬妈。淑芬妈也放下手中的筛子凑了过来。

    淑芬接着说:“我晓得我们家吃了太多的亏,爹以前当会计,不管是分啥子,都给人家算得满满当当,自家就尽量少算。后来爹脚杆砸断了,大队里觉得亏欠,给我们家承包山林的时候多了几十丈是不是?但这个亏我们还得吃,要是不愿意的,我们把自己山拿出来和人换!”

    “换啥子换,你那点儿山哪里够换,”淑芬娘急了,自家从来都在吃亏,这多出来的半亩山林本来就是村里对杨瘸子的补偿,“修出来的路又不是我们一家人走,他老汉儿,你莫逞这个能干,你那个二老汉儿杨德才才是队长,人家都没喊修路,你几爷子修个屁的路!”队长杨德才是老巫师的堂弟。

    老四扭打了几次上打火石的老式煤油打火机,都没有打燃。“队长也同意了我们修路的噻,淑芬及接到说,”他并没有理会婆娘的意见。

    “哦,爹,妈说得也有道理,路不是我们一家人走,其实路修好了三队、四队比我们还便利,我们先去做人思想工作,说不定人家就让我们砍树、让我们修路了呢!”淑芬看着妈妈,还走过去拉了拉她的手。

    “好,工作我和淑芬去做,她娘还是在家做活路,富顺和淑芳继续修路,顺便去问下谢家小伙子,农忙完了能不能来帮几天忙,毕竟打石头是他们家手艺,能帮忙再好不过了!”老四终于打燃了火机,点了叶子烟,把断腿的裤脚边用麻绳系了起来。

    可别小瞧了修路的这群孩子们,不到十天,五组能动的山林,树都砍了,泥巴路基基本挖好了,存在隐患的地方都用碎石夯筑稳固了。

    杨拝子拿着他的老家伙——算盘走家串户地求人,因为他算了这么一笔账:对于五组村民来说,娃娃上学和自家去村委会办事都节约了时间,最主要的是经济效益,村委会组织收蚕茧和上缴粮食,不管是去石桥乡还是玉皇庙,走老路都要两个小时,新路修起来就半个小时,原来两天背完,修好路一天就背完,每个人一年要跑上百趟,一家人就是几百上千趟,节约下来的时间一年累计起来就是一个月,一个月时间对于石桥乡的肩挑背磨的农民来说,等于多出五十斤蚕茧、二百斤水稻、一百斤小麦。

    淑芬没有像父亲那样给村民们算账,他去的涉及三组和四组需要占山林的十几户人家,通情达理的几家人一听这样的好事也都表示支持,毕竟也都有田地挨着五组,收获季节往家里挑粮食有个石板路比崎岖的泥巴路要好得多。对于不同意的,淑芬给他们讲了两个医生的真实故事:一是三队有个医生晚上赶时间走没路的山里去五队治病,结果摔断了腿;二是谢家坝有个出名的医生,治病救人的手法越来越精明,假如修好了路,从谢家坝到三队、四队的时间也就一个小时,这医生赶过来开药也就能救治不少人。

    可是毕竟还是有少数不愿意的,比如三组的“李光棍”是死活不干,他家既没有田地在猫儿山,家里也就仅有的半亩山林在那里。对于这样的,杨拝子和淑芬实在没办法,只能瞒着淑芬妈把自家的山林折本换了出去。

    做了十天的思想工作,孩子们停工一天之后,这路终于可以畅通无阻地往山上修了。

    “快点儿,上山了,”富顺拽着淑芬就往山上跑,“你真厉害,这些人怎么就让你砍树了呢?”

    “嘘,这是秘密,”淑芬翘着嘴巴拿着锄头就往山对面跑。

    “富顺兄弟,淑芳,搞快点儿哦,我都到山这边喽!”谢国强和三弟扛着他家“先进”的钢钎、大绳、抬杠站在山对面吆喝。

    “你们先上山砍树,我们在山脚挖路,一哈儿会合在二娘家吃饭喽!”淑芬吆喝着,和大家伙儿一起往修路的方向走去。

    杨瘸子扛着锄头一拐一跛地跟在后边,富顺回过头看了一眼,突然隐隐地觉得,这个老汉儿,也许真的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

    杨巫师到几个没去参加修路的儿子家去痛骂了一顿,独自回到家里,再次给逝去的杨老太太上了三柱清香,然后,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埋头苦干的修路人们还真是发扬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精神,干活儿不多的淑芬手上摸起水泡,又磨成茧子;富顺和谢家兄弟硬是从山下往山上抬石板、背石板,一块儿一块儿地铺出石梯;杨老四拖着他的那条断腿,用镐头把路上的石头敲碎、夯紧;善良的杨家婶子们,中午把面糊糊送到了每一个修路人的手中。

    孩子们甩开膀子也亮开嗓子,唱着山歌,感染着很多杨家湾人甚至谢家坝人默默地扛起了工具走向山歌唱响的地方。

    “有条大路喂——修到了山梁上,

    山上的猫儿呢——爬到了坡坡上,

    杨家的弯弯啰——绕开了那个要命的地方,

    各家的娃儿哟——背起了书包上学堂。”

    眼看着、眼看着,这一条没有规划设计、也没有任何命名的“天梯”通向了“玉皇大帝”的脚下。

第十二章 滴水岩(一)

    淑菲终于可以不再绕过那恐怖的人命湾了,在和小伙伴儿们走在新修的石板路上的时候,还可以自豪地说,这是我家修的路!

    但淑菲更高兴的是——大姐要出嫁了。就像看人户、会面一样,经过了订婚和下期书(一种合男女生辰八字的仪式)之后,国强和淑芳终于要结婚了。结婚的日子定在冬天——农历冬月十六。

    富顺自从修路以后干活儿特别的卖力,淑菲也渐渐地接受了这个哥哥,有时候还主动要求哥哥送她上学。富顺每一次走过那条熟悉的路,都有特别的感觉,甚至会蹲下来抚摸自己用手锤和錾子凿出来的石印。

    他和国强一起把换来的山里砍来的树扛回了家里,又和国强一起把自家山里大一点的树也砍了抬回家,看着那一堆柏木、松木,两个小伙子知道,再过一个夏天,这堆木头将要变成淑芳的嫁妆——衣柜、粮仓柜、碗柜、木桌、木椅……

    在新娘的这一边,结婚的准备过程是漫长的,但这个过程又是幸福的。可是这种幸福仅限于不懂事的孩子,还有故事里美丽的准新娘。对新娘的父母来说,这个过程却是痛苦的,尤其对于淑芳的父母——他们必须在几个月喂出两头肥猪,好为酒席做准备,这就意味着过年他们不会再杀年猪;他们必须砍掉自家山里几乎所有成木的大树,为嫁妆做准备,在其他姑娘出嫁的时候嫁妆会捉襟见肘;他们还得因为招呼匠人而吃光存下来的腊肉,地理种植的蔬菜再也不能背到石桥去销售,老四的篾匠手艺也得停下来——因为家里没有那么大地方供两个以上手艺人工作;同时,老四两口子还得搬到猪圈楼上的稻草堆里住上一两个月,因为他们的斜房屋要腾出来给匠人住。

    对已经非常懂事的富顺来说,这个过程却也是幸福的。因为杨老四请来了一个木匠,来自烂泥沟的木匠,木匠也姓刘,但富顺已经记不起之前是否见过。

    杨老四依然抽着自己种植的叶子烟,尽管国强给他买了好多香烟,他都一包一包地攒着,等待着家里“过匠人”。“过匠人”就是把匠人请到家里来做需要干的手艺活儿,一般来说,“东家”都得包吃住,按工作量或者按天付给匠人“工资”。在石桥,有一门精湛手艺显得异常重要,并且很多手艺是“家族式”,就像谢国强父子干的石匠活儿;也有的手艺是拜师学来的,就像铁匠铺里常年的都在招收学徒;还有的是自学成才,就像杨老四的几门手艺:篾匠、嫁接桑树和橘树,因为老巫师的“手艺”实在是没有一个儿子原意学。

    富顺本来也有一个“家族式”的手艺,只可惜父亲走得早,大哥的手艺又还没有传给自己。他无时无刻不再梦想着有一天成为父亲和大哥那样的手艺人——技艺高超的木匠。

    杨老四请来的刘木匠带着十六岁的儿子到了杨家,一顿像样的酒菜招呼之后,木匠开始带着儿子干活儿了。

    五年了,富顺从来没有像这一次离梦想这么近过。他把木匠的工具箱翻了个遍,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浸满墨汁的墨斗、“本”字形的铁头钻、擦得发亮的木推、锋利的凿子和斧子、两头尖尖的u型铁爪、齿状的拉锯……他仿佛看到了父亲背着这亲切的工具箱出远门了,仿佛看到哥哥在自家的院子里用这些工具他和弟弟做出好玩儿的木坨牛。可是,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

    富顺并没有多想,跟着木匠来到堂屋的神龛前,木匠供奉了鲁班、李聃神像,烧了一堆纸钱,嘴里念念有词——

    “先请鲁班仙师,再请太上老君。

    杨家列祖列宗,供奉北斗七星。

    弟子刘氏后人,虔请诸神驾临。

    但求人平宅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番例行手艺人的“请神”之后,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根据要做的家具尺寸对木材进行分解——弹墨和改料。弹墨是用墨斗将木材根据尺寸做出印记,以便改料的时候作为参照。改料又分大料和小料:大料需要高高的木墩架子,用有着宽宽锯片的大锯,两个劳动力左右开弓,主要是加工成长板和大木方;小料简单,两个铁爪把木头钉在柱子上,改小料的锯片稍窄,一个或者两个劳动力至上而下就能完成,主要加工成短木板。

    而富顺的任务,就是跟着木匠的儿子一起,帮着木匠打下手——这样,杨家就不用再去请一个劳动力来帮忙了——富顺显然是十分愿意的。他主动帮着木匠牵墨斗线,看着木匠拉起那细细的绳子轻轻地一弹,一条条直溜溜的黑线印在了木材的表面。

    可是由于富顺的身高还够不着改大料的木墩,所以富顺和瘸子爹主要是在柱子边改小料。这对他并不难,六七岁他就拿着小锯锯断过木头。

    富顺确实乐此不疲,甚至超过木匠的儿子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在进入实质性的家具加工阶段后,富顺居然第一次就会在码墩前面跨码步,会用推子把木板推得水平,给木方打出四四方方的凿孔。

    “耶,你娃儿不简单呢,以前学过木活路乜?”木匠一边磨着钢推叶(安装在推子上边用来刨平木板的叶状钢片),一边问富顺。

    “没得,刘叔叔,我也是烂泥沟的。”富顺真诚地回答道。

    “哦,我就说嘛,你该是河沟沟里刘家大院里那个二娃儿哈?”其实这个木匠早就听说过富顺兄弟的事儿。

    “是呢,刘叔叔,我都来这里八年了,你肯定晓得我哥和我弟他们现在哪门样了吧?”富顺趁着其他人都不在家,赶紧问起了亲人的境况。

    “呃……你没回去看一下吗,”刘木匠有些惊讶,“大院西边你们家的房子都垮了,没得人住了!”

    “啊?那……”富顺更惊讶,放下手里的推子,“那我哥他们呢?”

    刘木匠其实也并不是很了解,毕竟两家人不在一个“生产队”,但他告诉富顺,据说老刘木匠去世之后,几个孩子就都消失不见了,只听说是老大实在养不活两个弟弟,把两个弟弟送去了别的村寄养,自己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富顺这个幸福的过程戛然而止,接下来的每一天,他茶饭不思,一天比一天消瘦,可他总在对自己说,要努力撑下去,他一定会找得到哥哥和富家!

    杨家人并没有时间来关注这个刘姓的儿子,因为木匠的活儿在两个月之后结束了,又大约半个月的漆匠活儿之后,大女儿的婚期近了!

    冬月的石桥烟雨朦胧,砚台山和猫儿山依然披着绿衣裳——傲然的松柏和高洁的青竹在倾听着动人的唢呐声,滴水岩的泉水依然咚咚地发出悦耳的欢歌——它也在为这对新人儿祝福。

    酒席前的忙碌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生产队”的中青年男女都要过来帮忙,左邻右舍的桌椅板凳都搬到了杨家的地坝里,圈里还没有喂肥的两头猪一命呜呼……女方的酒宴正席是在这一天的清晨,头一天晚上亲戚朋友也要来道贺,参加酒菜略微简单“倒席”。不管是正席还是“倒席”,都是八人方桌,长辈是坐在靠近堂屋方向的最为尊贵的“上席”,“右尊左次下卑”依次排开,从“茶食”花生、瓜子到凉菜、炖菜再到蒸菜、炒菜,好不热闹!杨家的院子里摆了六桌,流水席的喜筵光是“倒席”就坐了三轮——杨瘸子的人气在十里八村还是过得去的。

    男方家的迎亲队伍一大清早就出发了,队伍前头是新郎和新郎的嫂子、婶娘们;中间是敲锣吹唢呐的乐队,吹着喜庆的乐曲;接下来是抬着迎亲贺礼队伍——有五谷杂粮、有一整头破好边戴着大红花的肥猪、还有些床上用品;队伍的最后是谢家坝村里的青壮劳动力们,他们拿着竹竿或者与竹竿差不多粗细的木棒,还有成捆的篾条——这是去抬嫁妆的工具。

    队伍到来,几百响的鞭炮鸣放,杨家人接过贺礼,安排迎亲队伍就坐,宴席也从每一轮六桌增加到八桌,围满第一轮后,淑芳的二伯作为“主事”,一声吆喝——开席喽,上菜喽,迎亲的唢呐吹起来喽!

    一阵“哩哩啦啦”的唢呐声,迎亲队伍觥筹交错,第一轮正席结束,在其他亲友吃饭的同时,这边已经开始清点嫁妆了,二伯继续吆喝:

    佳偶天成,永结同心。谢杨二家喜结良缘,杨家略备薄礼,恭祝二位新人百年好合!

    吆喝之后又是一通鞭炮声,迎亲的队伍把嫁妆、家具一一抬到地坝边上绑得结结实实——大大小小一共一十九台,寓意一生一世、长长久久——这在石桥乡来说却算是寒酸的,每一台嫁妆上都贴着淑芳娘和两个妹妹精心剪出来的大红囍字。

    新娘穿着娘用红布做的大红袄子、棉裤和红布鞋,同姐妹们坐在简陋的闺房等待着吉时的来临——二伯一声“良辰吉时已到,请新娘出阁”之后——淑芳和姐妹们才缓缓地步出闺房,来到堂屋。

    国强穿着笔挺的蓝色中山装,在堂屋等着美丽的娘子!

第十三章 滴水岩(二)

    新娘并没有盖上传统的红盖头,同淑芬、淑菲一起来到了堂屋。老丈人和丈母娘端坐堂屋中央,等待着女儿出嫁前的告别。憨厚的国强赶紧迎了过去,美丽的新娘也正准备跨过斜房屋的门槛,却被淑芬、淑菲和几个堂姐挡在了一边,按照规矩,新郎除了带来的贺礼,新娘的亲戚朋友还得额外准备红包。

    这事儿国强的大哥大嫂早就准备的妥妥的,国强从蓝色裤包里面掏出一大推红包,还没反应过来,机灵的淑芬就一把抢了过来。“你是哪一个?你来做啥子?”淑芬像唱山歌一样质问了起来。这是石桥大多数新郎在迎亲都会遇到的问题,这一回,大哥不在场,按规矩别人也不能帮忙,不过,大哥早就把回答的话教给了国强。

    “我叫谢国强,过来接婆娘!”国强并没有按大哥讲的来回答。淑菲听了嘿嘿直笑,连新娘子都差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接婆娘,你好粗鲁哦,就不能文雅点乜?”淑芬并不满意这个准姐夫的回答。

    “二妹,你就莫闹了嘛,哥哥是来娶你姐姐过门的!”国强央求着。

    淑芬点了点头,接着道:“这还差不多,那你拿啥子来接我姐姐呢?”

    “我刚刚都抬过来了噻,谷子五百斤,铺盖枕头四套,香烟两条,高粱酒十八斤,哦,还有一头猪……”这小子,如数家珍把贺礼讲了一遍,早就把哥哥讲的“一颗永远不变的心”之类时髦话忘得九霄云外,逗得在场的人全部哈哈大笑。

    “还有一头猪……哈哈哈…我看你倒是像一头猪!”说话的是淑芳的堂姐淑华,大伙儿一个个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了。

    脸红的国强看着脸更红的淑芳,生怕这个心上人会因此看不起他这个打石匠。淑芳确实有点儿为这个石匠着急,不过,他的这份老实憨厚反而让她更安心了,他甚至会觉得,这个男人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除了你这头猪呢?还有啥?”淑华和淑芬一样不依不饶。

    国强一下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再从另一个裤兜里拿出一把红包来,散给了这些姐妹。可是淑芬和其他堂姐们依然张开两只手不让姐姐出来,也不让国强过去。满头大汗的国强真是快着急死了——“你们到底要做啥子?”

    “我们还要问你要做啥子呢?你来了,起码要表明一下你的来意噻?栽秧子、打谷子的时候不是还唱山歌了嘛?要是你觉得说不好你就唱噻,把你唱的打石歌改编一下,我们听得满意了就让你接!”这是堂姐和淑芬商量之后的意见。

    国强憋得哪里还唱的出来什么歌,何况还要改编,尽管大哥打石头也会唱情歌,大嫂不就是被哥哥的情歌吸引了才嫁过来的吗?可是自己这会儿哪儿想得起来都唱了啥呀!何况,自己唱的打石歌,都是些给汉子们加油的号子,哪里拿得出手嘛?

    不过拿不出手也得拿出手,杨家湾的亲戚们看着不说,谢家坝的汉子们也都瞧着呢!琢磨了半天,国强终于憋出了这么几句:

    “寒冬腊月飘大雪,河里石头不开裂。

    大锤打都打不烂,河水泡都泡不白(bei)。

    我就像那油光石,脸上晒到黢墨黑(hei)。

    只要原意嫁给我,陪你永远不分别。

    只要原意跟到我,一点都不会造孽。”

    配着打石头的号子,国强总算是把这段“山歌”编完了,听着是粗糙了一点,可也算是表明了自己有颗坚若磐石的心。唢呐乐队站在阶檐上听着,实在找不到调调来奏乐,干脆也跟着起了打了一阵帮腔——

    “杨家的姑娘你迈开步,嫁到了谢家享清福;

    杨家的姑娘你快出阁,嫁到了谢家多快乐;

    哦…呵…呵……哦呵呵……”

    趁着这顿起哄声,谢家坝的汉子们一顿推搡,国强终于冲过去牵着了心上人。新郎新娘来到父母跟前,在二伯的主持下完成了出阁前最后的仪式,一叩首感谢父母生育恩,二叩首惜别爹娘养育情,三叩首告慰祖宗在天之灵。礼毕,父母扶起两个孩子,给每人一对儿手帕、一个红包,祝福新人手牵手幸福长长久久、心连心生活红红火火。

    按照规矩,新娘未成家的兄弟,要将新娘从堂屋背到屋前路边。富顺穿着春天去国强家的那一套新衣裳,有些不情愿地背着异性的大姐,走向那一条走过无数次的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祝福大姐的,希望这个姐夫能够对淑芳好,他也在想,有一天,他会不会想背大姐一样,把淑芬送往别的地方,或者,他成为淑芬的新郎。

    来不及多想,富顺已经把大姐背到了迎亲的队伍旁,妈妈站在阶檐上看着女儿的远去,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她知道,可能她亏欠孩子太多,她只期望,淑芳的每一天都能过的幸福,希望这个就在不远处的女儿能够多回家来探望。而离去的女儿,根据老一辈的说法,在今天却是不能回头再看一眼娘亲的。

    就像没有红盖头一样,也并没有山歌里的大花轿,新娘和新郎走在队伍的中间,乐队走在了最前方,等待着良辰吉时的到来。送亲的队伍依然是清一色的“娘子军”,这一次,富顺代替了淑菲留在了家里,二娘牵着淑菲、淑芬的手,和其他婶娘一起送亲去。

    在这边的客人都酒足饭饱之后,在二伯“良辰吉时已到”的吆喝声之后,一挂长长的鞭炮放响,喜庆的唢呐吹响,迎亲的队伍出发了!

    滴水岩的泉水依然叮咚作响,它也唱着欢快的赞歌迎接和目送这对新人的路过。

    队伍还没到大院,已经在一里开外放起了鞭炮,汇报着这幸福的喜讯;男方的正席在中午,要等到迎亲队伍到家了才正式开宴;大院里也在那边鞭炮响毕点燃了迎接的火花,两边的礼炮声遥相呼应。哥哥和三弟在院门口迎接,手里拿着香烟,散给这些抬着“嫁联”的汉子们。

    院子足够大,除了12桌酒席之外,还留出了摆放“嫁联”的地方。东侧有两间新修的瓦房,是谢家兄弟为了迎娶杨家姑娘夏天新修的。国强的嫂子和堂嫂们迎过这个言语不多的妯娌,径直到了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新房,她需要换上男方家准备的新衣裳,然后和新郎一起去给客人敬酒。

    不仅是新房,整个大院都富丽堂皇。不管是大伯还是三叔家,门柱都贴上了喜庆的对联,门上都是红红的囍字,正房的两个大柱子上,还有一对儿大红灯笼。院子里的流水席比起杨家要阔绰得多,每轮连上堂屋的酒席是18桌,同样要坐上三轮,酒菜倒是大同小异,不过多了些包装花哨的糖果,还有些个头儿相当的橘子。

    又一阵长响的鞭炮之后,谢家的酒宴开始了,送亲的“娘子军”们被安排在堂屋的主座。院子里、堂屋里,掌盘的、端菜的、添饭的穿梭其间;酒席上分糖果的、递香烟的、斟高粱酒的都尊卑有序、顾及长幼;等着下一轮酒席的都在阶檐的板凳上、或者院子里靠边儿的地方聊着家常、磕着南瓜子。国强和淑芳在大伯的引导下逐桌开始敬酒,他们首先要给年迈的爷爷的斟一杯酒,老爷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看着这个水灵的孙媳妇儿,说了些祝福的话,一口气喝了一大杯。

    国强依然憨态可掬,执意在敬酒的时候每一杯都要倒得满满的,媳妇儿的酒他完全代劳,三轮下来,脸比唱山歌的时候还要红,心里边儿比那滴水岩的水滴声还要欢快!

    石桥的婚俗与别处不同,拜高堂和闹洞房都在晚上,村里的年轻人们都会留下来再吃一顿,晚上的酒席简单得多,都是些中午的剩菜,拢共下来也不到十桌,人们的主要目的是要闹一闹洞房。

    这一晚上大院的正堂屋布置得和会议室一样,桌子围成了一个道“凹”型,中间是宽宽的过道;桌子上摆放着花生、南瓜子和橘子,还有些茶水和喝茶的盅,靠近神龛的桌子上还摆着笔墨纸砚、香烛纸钱。和许多戏曲的情节一样,新郎新娘在客人的见证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行完大礼,新人给先祖磕头上香,大伯在族谱上写上谢杨氏淑芳的大名之后,淑芳算是真正嫁入谢家了。一切就绪,长者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大伯做了记录,之后就都从堂屋退了出来,各自找老牌友们去打长牌去了,送亲的长辈也都安排了住处,同辈份的年轻人们开始喧哗了起来。

    桌子两边依此排开,坐不下的就站着,新郎新娘被推到了上席,国强酒劲未消,紧紧地靠着、保护着心爱的妻子,对这势头也是毫不畏惧。

    闹洞房的乡亲们早就有所准备,拿出一根桂花树的枝儿来,一根绳子系在树枝上,绳子的另一头绑着红红的橘子。石桥的祖祖辈辈用红枣、花生、桂枝和南瓜子来寓意“早生贵子”。

    “你们两个坐得远一点,我们请你吃橘子!”橘子从两人的头上垂了下来,淑芳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国强倒是酒醉人胆大,吃橘子就吃橘子,这出戏,他见得多了!

    可是见得多了并不一定就做得好,人们故意把橘子往淑芳嘴边凑,国强猛的一口下去,亲了淑芳的脸,大家乐个没完。橘子刚刚吃完,又把绳子上的橘子换成大枣,换成花生,换成瓜子,国强硬是把淑芳的耳朵、额头、脸蛋、小嘴亲了个遍,淑芳羞涩得就差没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乡亲们并没有过多地为难新人,一阵热闹之后,也就一哄而散了。

    二位新人来到新房,看着红红的囍字、红红的被子、红红的喜糖,国强紧紧地抱起这个梦寐以求的娘子,钻进了被窝……

    那个下午,杨家的客人逐渐离去,富顺没有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去捡起遗落的鞭炮,也没有因为鞭炮的炸响而捂住耳朵,独自一个人,在屋后看着那条蜿蜒的石板路,他想,一定要找个时候回老家一趟!

第十四章 新房子

    没想到,回家的想法得到了养父的允许。杨泽贵说:“回去看看吧,得有五六年了吧,你亲生的老汉儿坟头上的草也该拔了,过完年吧,淑芬和你一起去,给你爹上个坟。”只有淑芬娘有些担心,毕竟孩子不是自家的,来的时候又已经懂事了,这一回去万一回不来了呢?

    富顺一心想着回家,可是瘸子却在冬天做了一件大事——起了一间茅草房——不能再让越来越成熟的兄妹住在一个屋子了。

    称职的大女婿结婚没几天就带着淑芳“回门”了。淑芳对国强说,家里现在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有,三间老房子还是父亲分家的时候自己建的,又矮又破的几间瓦房连个像样的窗子和门框都没有,在土墙上随便凿了几个大孔,蒙上塑料纸就算是窗户了;除了大门,其他的门都是瘸子用竹子编出来的;厨房是茅草房,杨四嫂每次点火的时候都在担忧着柴火不要引燃了这间破屋子。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一个没有劳动力的家庭能维持生计已经不错了,何况他们为了淑芳的出嫁已经掏空了所有!刚刚成家的国强是个好女婿,他决定自个儿出劳力,来给老丈人修房子。

    淑芬在大姐的婚事之后还是百无聊赖,已经大半年了,从修路到秋收,再到给大姐准备嫁妆,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子已经表现出了一个大人的智慧。可是淑芬最快乐的事,却是一遍一遍给妹妹辅导功课,教富顺识字,坚持每一天写日记。在她的日记里,有父亲的睿智,有母亲的勤劳,有姐妹们的欢乐,有这个异性哥哥的苦闷,更多的,是自己未来的梦想。

    淑芬在这一天日记里写到:

    1982年1月1日,元旦,星期五,天气:晴。今天已经是我离开校园第200天了,我很庆幸爸爸还允许我购买属于自己的日记本。姐姐已经出嫁两个月了,她像我们祝福的那样过的很幸福,姐夫很有担当,他决定明天来帮我家修一间房子。其实爸爸的心情是复杂的,今年的粮食交了上交粮之后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们都很感激姐夫家在大姐结婚那天送来的粮食,至少不至于让我们继续挨饿;还有那一整头猪——已经猪肉熏成了腊肉;可是既然要修房子,这些粮食和腊肉肯定是要拿来招呼工匠的。还有几天就是春节了,我期许着能在春节之后有属于我和妹妹自己的空间。富顺哥用剩余的木料帮我做了一个书桌,尽管有些简陋,但我也非常喜欢;他也终于可以回一次家了,也许父亲的世界我不会懂,但富顺哥那颗回家的心却从未动摇过,我多么希望他能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同时也能继续像亲人一样称呼我们。田老师还是老样子,昨天赶集的时候他还亲切的问候我,我想说,我过的很好,我已经自学了初二年级上学期所有的课程,可是我看着他和他同样带着眼镜的女朋友挽着手去买菜,心里有些酸楚,我什么也没有说。

    富顺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杨爸爸不仅同意他回一趟老家,而且专门给他修一间房子。杨爸爸说,茅房只是暂时的,过段时间条件稍好一些,再请来瓦匠烧一窑瓦,把整个屋子都翻新一遍。他突然有些不想回去了,因为淑芬也像自己的三叔一样,教会了他认识更多的字,并且,淑芬告诉他,有一门功课叫做几何,聪明的富顺拿着几何课本,对里面的线条和图形如痴如醉,每天拿着刘木匠送给他的木尺摆弄。

    淑芬日记里的“工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大姐夫——国强。勤劳的国强已经把家里的家务安顿好,和淑芳一起到了杨家湾,背来了开石头用的工具,还有借来的夯筑土墙的夹土板和筑锤。比起其他工匠来,这个大女婿明显要好招呼得多,他总是一个人在屋后打石头,一个人把原来的自留地夯平整再做成屋基,安上地堑石,除了非得两个人出力的时候会叫富顺去帮忙,其他时候一家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正忙种小麦呢!

    杨老四夫妇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养子了,尽管平时很少说话,但干起活儿来绝对是个好手。除了淑芳出嫁后退出的田地,杨泽贵家的田地也得有将近十亩。富顺牵着老黄牛把家里的旱田旱地全部犁了,父亲打窝子的时候,淑芬和她娘下种,富顺一个人就挑大粪施肥。淑芳也没把自己当做外人,把家里喂养猪牛的活儿全部揽过来,还负责做饭送饭。到了晚上,国强两口子打着火把从滴水岩回家,一大清早又赶过来。

    腊月二十三,田地里的小麦已经在冒出芽儿了,井水田里的谷桩又长出了些稻叶子,这一年的石桥似乎并不冷。杨老四家没有了大一点的树木,他们就用老竹子代替作了梁子和檩子,富顺说只要结构合理,房屋是塌不下来的。国强将信将疑,和富顺一起把碗口大的兰竹架出了人字形,再用新稻草封了顶。国强第一次一个人下地基又一个人筑土墙,显然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他看着淑芳咯咯地笑。大家一起帮着忙把富顺的木板床挪到了新屋里,富顺也久违地笑了笑。

    这一天是迎灶王的日子,国强两口子也得回家去张罗过年的事儿了。杨拝子在长长的竹竿上绑了一把竹枝叶,叫来富顺,把每一间屋子的扬尘和蜘蛛网都扫一遍,然后来到厨房的灶神神位跟前,供奉了祀品——一大块儿腊肉,焚烧了纸钱,灶神算是接来了,接下来一直到正月十五,灶神就在家里住着,享受这一年来上天赐给的“丰收”,也继续保佑着家宅平安。而杨四嫂却在乞求着灶神,一定保佑不要让自家的灶屋着了火。

    接下来每一天石桥人都是忙碌的,他们要为春节做准备了。谁家的小石磨都会转起来,磨完了豆腐再磨魔芋;谁家的蒸锅都要烧起来,蒸完了糯米还要蒸醪糟;谁家的石搥窝、糍粑槌都要刷干净,他们要用特殊的工具打出香甜的糍粑;家里喂了肥猪的要在这几天杀年猪,然后熏腊肉——这件事当然与淑芬家无关,因为他们家猪圈里就剩几个小猪崽。

    贤惠的杨妈妈早就泡好了黄豆,而且还育出了一砵黄豆芽。淑芬把石磨上放的那些干柴移开,同淑菲一起把一年才用一次的石磨刷的干干净净。富顺也喜欢这个小石磨,它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景了,从到杨家它就静静地呆在阶檐的那个角落。圆圆的石磨有三层:上边一层是带着木方、小碗口大的磨孔并且可以揭开来的q型磨盘;中间一层固定得死死的,中间是圆圆的轴承,上边的磨盘绕着轴承就能转动;下边一层半径要比上边两层大,边沿围住石磨形成一个环形水槽和出水口。除此之外,还有一根直径十公分、长约两米的丁字形木头,木头的一端使用绳子从屋梁上掉下来,另一端有一个铁齿,可以紧扣磨盘的q型尾巴上的小孔。

    富顺握住丁字形横木,他在惊叹着自己的“长势”,去年的时候他还够不着呢!淑芬拿着刷把,淑芬娘提着一桶黄豆、拿着勺子,不停地往磨孔里面送豆子。富顺一前一后生硬地地控制着横木,杨泽贵专门端来一条高板凳,坐在旁边指挥着富顺均匀用力。雪白的豆浆连同豆渣一起从磨盘下边流到了水槽,又从水槽流到了石磨下边的水桶里,先是一点一点地滴,随着磨烂的豆子越来越多,流出来的豆浆变成了一条线。

    不一会儿,一大桶豆子就磨成了豆浆。小淑菲在灶屋已经烧好了一大锅热水。手巧的淑芬娘找来了一大推年年都在用的包帕——其实就是类似纱布的东西,把豆浆和豆渣一起包起来,在放到装满热水的大木桶里,用一根干净的棍子使劲地搅动,直到豆渣里面的豆浆全部沥出。淑芬娘再次安排淑菲起火,豆浆倒进大锅里继续不停搅动,再放进去一些卤水,豆浆慢慢地变成了豆腐脑,富顺和淑芬看着直眼馋,娘给三个孩子一人乘了一碗,再用包帕包好,用几块儿木板夹起来,放进新修的茅草屋里,用几块儿干净的打石头压严实。

    魔芋是蒟蒻的俗称,不仅营养价值丰富,在加工成魔芋豆腐之后,配上酸萝卜一炒味道美极了。加工魔芋豆腐就要简单得多,切成块儿的魔芋放进磨孔里,一家人继续推磨,把推好的魔芋汁儿在刚刚燃尽的稻草灰上反复地浇淋,沥出带碱的魔芋水之后再到锅里蒸煮,很快就出来一块儿一块儿的魔芋豆腐了。

    接下来的几天,淑芬娘带着三个女儿一起把糯米做成了糍粑和醪糟,把豆腐烘制成了豆腐干;富顺跟着瘸子老爹一起劈柴和打扫房前屋后;富顺兄妹几个还跟着娘去了一次石桥乡,赶了一次猪年的关门场,买了一些年货,也制了一身新衣裳。

    随着除夕的到来,一声炮仗,石桥人已经告别了猴年,迎来了狗年!

第十五章 老房子(一)

    这一年的春天更早地回到了石桥乡的大地,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慵懒的猫儿山,蜿蜒的石板路就像一条白练一样从山顶垂了下来,又像是给漂亮的绿衣裳装上了一条自由滑动的拉链。

    忙碌的杨家湾突然就悠闲了下来,老人们吧嗒着旱烟下着象棋,年轻人围着八仙桌玩儿起了长牌,孩子们享受着穿新衣服的喜悦,沉浸在“大鱼大肉”的“油腻”之中,挥霍着每个红包或者八分、或者两毛、最多四毛的压岁钱。富顺把叔伯们打发的所有压岁钱都给了淑芬,让她去买自己喜欢的日记本。淑芬并没有买太多,攒了一些钱,让住在岔河乡的同学带回了一些书籍——渺小的石桥乡连个书店都没有,当然还带回了富顺喜欢的《几何》和《立体几何》。

    正月,不用干农活的富顺躲在在这个独立的茅草屋里,富顺用很多废旧的木板做了一个梯形桌子,还有一把并不牢固的椅子。他总在这个桌子上用淑芬给他的旧本子的背面画着各种几何图形,有时候连淑芬都看不懂,富顺总说,合理的结构能让一个并不规则的东西稳固。这些,没有人告诉他,也不是在任何书本上看来的。富顺把他的这些想法告诉过杨桂英,桂英觉得他简直是异想天开!可是淑芬并不这么认为,淑芬说,有个叫阿基米德的人说过,“给我一根杠杆和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富顺并不知道阿基米德是谁,但他突然对这个拗口的名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异形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五毛钱,求着这个二妹一定要去买一本什么米德的书回来。

    富顺一刻也没有忘记回烂泥沟的事儿!可是他该怎么回去呢,少言寡语的养父早就给他准备了自己制造的竹草纸(纸钱的一种),可怜的孩子,看着这一堆草纸,他该怎么找到回家的路啊,就算回去了,他还能找得到父亲的坟墓吗?还有母亲和继母的坟墓,他们的坟可都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呀!

    但愿那个木匠说的都是假的,但愿哥哥和弟弟都还在家,就像小时候父亲等待着他们回家那样,一起坐在阶檐翘首以盼,可是,他该给弟弟带点什么回家呢?哦,杨妈妈的柜子里还有些糍粑,弟弟最喜欢吃糍粑了,一定要带一点。还有那几本书,关于几何图形的书,哥哥一定是喜欢的吧?还有大伯和三叔……算了……一定是这他们怂恿的,要不那么疼爱他的哥哥怎么会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呢?

    快六年了,富顺觉得自己是苟活着,挨了多少打、遭了多少骂、受了多少人的白眼?但是善良的孩子依然感激杨家能让他活着,让他渐渐地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可以挑水劈柴、可以耕田犁地、可以下堰放水、可以开山修路的“男子汉”。他感激有桂英这样善良的穷孩子把他当朋友,有淑芬这样的妹妹让他知道知识的魅力。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放下了所有的恨,如果真的要彻底离开,他还真有些舍不得。

    淑芬娘叫过来两个孩子,强忍着眼泪——正月家里有人哭是不吉利的。她说,六年前她带富顺走的是弯路,故意绕了很远,其实烂泥沟并不远,到了石桥公社沿着石桥河一直往上游走上四五里路就到了,富顺家的刘家大院不在沟里,还得顺着沟往旱田岭走上一小截。他对富顺说:“顺儿,我晓得你不愿意叫我娘,我们家也没得出息,你过来不但没读到书,还跟着遭这么多罪,我们杨家对不起你,你回去看下也好,也许你大哥现在有出息了,那你回去就不要来了!”富顺低着头没有说话,看了看翘着断腿坐在阶檐的杨拝子。其实两口子都明白,富顺的大哥可能真的不在石桥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年从来都没见打听过。她娘接着把淑芬拉到一边儿,说:“你和哥哥一路去,见到刘家人要客气点,富顺烧纸你也跟着磕个头,他原意回来你就和他一路回来,他不愿意回来你也在那边住几天,三五天他还是不回来你就自己回来!”

    淑芬点了点头。其实这姑娘心里明白着呢,富顺哥怎么可能不回来,既然在让他去,爹妈肯定早就打听好了刘家的情况,自己陪着去不过是怕富顺哥受不了打击,安慰着点罢了!

    吃过早饭,她娘在小背篓里放上些纸钱香蜡,麦饼干粮,一长竹筒杯子开水,还有一盒儿火柴,打发两个孩子上路了。淑菲嚷着也要去,被杨拝子一声厉喝给止住了!

    兄妹俩踌躇着往石桥乡走去,富顺不止一次地回头看了看那几间破瓦房和茅草屋,他仿佛听见了老黄牛“哞……”地嚎叫,他站在大石头田边,看着被自己打的乱七八糟的碎石,还有田里刚冒出新芽的麦苗和胡豆苗。“淑芬,要不……要不我们不去了吧?”富顺看着二妹,犹豫不决地问道。

    淑芬也不晓得怎么回答是好,看着富顺哥,她知道“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凄凉,尽管他还没有“鬓毛衰”,可是五年多的光景,谁知道曾经的那个故乡变成了什么样子了呢?更何况,从“大革命”到“包产到户”,石桥的农村早就换了模样。“还是去看看吧,哥,去去下午就回来了!”淑芬给哥哥打气。

    “嗯……可是……”富顺把要讲的话吞了回去,“可是我怕找不到路。”

    淑芬知道富顺更害怕的是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却一切都变得陌生,熟悉的人早已消失不见。“问嘛,有张嘴怕个啥,一路问,到了公社就好办了,公社的路我们晓得噻,娘说了,到了公社跟到河走。”

    富顺提了提肩膀上的背篓,接着往石桥走去。石桥不逢集,可是正月的街上就像赶场一样热闹,离集市近的人家都到街上来看热闹。舞狮队每年初一到十五都在石桥拜贺开张的商家和行人,戏楼有县城里请来的戏班子唱川剧,政府的食堂里摆了一台彩色电视机,挤满了人在那儿看这稀奇玩意儿。兄妹两个并没有在街上逗留。一来他们害怕舞狮队过来拜个年,张嘴讨喜的时候自己兜里拿不出钱来;二来他们的粗布新衣裳比起街上“吃供应”家的孩子们的棉布花衣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顺着石桥河往西,富顺有了些记忆。那该是两三岁的时候吧,父亲牵着他和哥哥的手一起赶场,父亲总有用不完的粮票和布票,给他们兑些好吃的凉粉儿和锅盔,还有花布衣裳。可是路却是模糊的,管他呢,一直走吧,娘说有四五里,总得走上一阵子!

    想起粮票,富顺有些饿了,坐在路边把竹筒拧开,连同一个买面饼一起递给淑芬。二妹喝了一口水,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哥,应该不远了吧,我们有个同学就是烂泥沟的,他说走路都没得好久就到了,我们都走了好久了,你看那边都是河尽头了”

    富顺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搞不清楚还有多远,正好过来了一群串亲戚的人,“嬢嬢,我问下,这边儿到刘家三队的大院子还有好远哦?”

    “跟到这个坡坡上去就到了!”一个四五十岁的阿姨回答道。

    听说要到了,淑芬几口就咽下了饼子,可是富顺却慢吞吞地整理着背篼,他还在犹豫着。“哥,走了,搞快点儿,马上到了。”淑芬比富顺哥要兴奋得多。

    “哦。”富顺应了一声,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山上走去,他仿佛看到了大哥握着红宝书嘻嘻地笑,队长不就是在那个院子里宣布的大哥是“先进人物”吗?

    一切都真的变得陌生起来了,烂泥沟的田地哪里还有“烂”的影子?包产到户之后,各家都把自家的田坎用石头加固了,这沟里田地里的麦芽比杨家湾的还要绿呢!富顺也分不清楚哪家是哪家了,到处都是新修的大瓦房,房前屋后都是果树和桑树。可是垭口的那棵被称为神树的大黄果树还在,正月的老树上挂满了祈福的红布条,随着微风飘摇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他知道,爬过这个坎儿就能看到刘家大院了!

    富顺已经记不起太多,脚步突然加快了,这一刻,他突然又好想快点儿见到那个熟悉的三合院,还有亲爱的哥哥。淑芬在后边气喘吁吁地埋头往上赶,累的满头大汗。

    终于看到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院子:孤独的院子在半山孑立,屋后的竹林更加茂密了,青瓦可能已经被翻盖过好多次,白墙已经斑驳出岁月的痕迹,正堂屋的脊垛用瓦片组合成无数朵莲花的图案依然那么耀眼,三家人的白烟囱正冒着青烟——啊,那是我的家,我梦里的家,我真正的家!富顺欢呼了起来,都是假的,都是骗子,我家的房子并没有垮塌,大哥已经在灶屋生火做饭,富家一定跟着其他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儿炮仗!

    “我回家啦!”富顺含着泪对着家的方向大喊。刚刚爬上坡还没回过神来的淑芬被他吓了一跳。

第十六章 老房子(二)

    富顺发疯一般地扑向了他心中的家。这个熟悉的地方,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这一次,终于近了,近在咫尺,近在眼前!

    他顾不上给在阶檐下象棋大伯和三叔打招呼,更顾不上等待一下淑芬,猛地推开了屋门。“大哥,富家……大哥……”富顺深情地呼喊着他最亲爱的人的名字,“我是富顺,我回来了……”

    可是,孩子却被眼前陌生的一切惊呆了……

    堂屋坐着的是陌生的一家人,他们还沉浸在春节的喜悦之中,分享着丰盛的午餐,男人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低着头刨着碗里的干饭,女人给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夹菜、喂饭。

    “大……”那是大哥吗?不像啊!富顺使劲回忆大哥的容貌,那不是,他怎么会忘了敬爱的大哥的样子呢,那个男人分明比大哥还要年长,那个熟悉的轮廓怎么会这般陌生呢?难道是自己走错地方了吗?不是啊,刚刚分明还看见大伯和三叔。富顺退了出来,大伯和三叔看到这个不速之客也停下来棋局,走了过来。

    “大伯、三叔,我是富顺,富顺呀!”小伙子看到自己的亲人,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外淌了,他指着自家的屋子,正要说话,被大伯打断了,“过来,来这边,富顺!”大伯还是那样严肃,没有多余的话,他不想过去,他永远记得伯娘那凶巴巴的眼神。可是他还是不自觉地挪着步子走向正堂屋外的阶檐。

    “三叔,我大哥呢?”富顺看着这个教会他识字的汉子,他也变了,本来佝偻的身躯变得更加矮小了,不过目光还是那般炯炯有神,“在我家里的那都是谁?”

    三叔顿了顿,过来牵着富顺的手,就像许多年前那么亲热,富顺和三叔一起到了三叔家的堂屋,“坐着,富顺,你终于回来了,”三叔说完从一个锁着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个旧信封来,“这是富强留下来的,他和你弟走了,突然就走了,走之前把房子卖给了隔壁生产队的刘国宇,这是刘国宇的立的字据,刘国宏是公证人,你回来了,他也该把欠你们的钱连本带息还给你。”

    富顺已经哭得个泪人儿了,为什么是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哥?房子都卖了!难道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最亲的人了吗?大哥呀,你到底在哪里?富顺拿过信封,他期待着里面会有大哥的留言,可是除了一张买卖的字据和欠条,什么都没有。他一下瘫倒在了地上,可怜的孩子已经麻木了!

    杨泽贵杵着他的木拐杖向杨家的老房子走去。今天是全家人回老房子拜年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是杨家最热闹的,四世同堂的老巫师坐在藤椅上给孩子们讲述着他丰富的阅历,女人们都在大嫂家的厨房里忙活着中午的伙食。杨巫师今年的风头似乎被城里回来的最小的儿子杨泽进抢了去。

    杨泽进是猫儿山窝窝里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巫师的七个儿子其实个个都是拿笔杆子的好手,只可惜没有赶上好时候,再加上巫师的鬼迷神窍和家庭条件,六个哥哥都最多是上了高小就回家务农挣工分了。解放后出生的老七,在几个哥哥的帮持下上了高中,就近回乡接受了几个哥哥的“贫下中农再教育”,小伙子从小吃得苦受的累,再加上几个在公社说得上话的哥哥帮忙,被推荐并且考取了地区师范学院,经过几年“工农兵学员”的改造和深造,毕业后特殊时期已经结束,分配到县委办工作的杨泽进表现突出,现在已经是秘书科的副科长了。

    杨泽进已经好几个春节没有回家过年了,这个春节也不例外。自从推行“包产到户”以来,他一直陪着领导到处调研,大巴山深处的这个穷县,问题多,情况复杂,上边的通报是一个接着一个往下发,报告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往上报。杨泽进是正月初二赶回来的,凌晨四点就出发了,蹬着着个自行车,从县城到石桥将近八十公里路,轮子都没气儿了的自行车停在了乡政府大院,翻过猫儿山总算是到家了,正赶上全家一起给老爷子拜年的热闹天,从城里带回来的小玩意儿被淑菲这样的晚辈们一抢而光。

    腿脚不便的泽贵比其他人都要晚到,给老巫师拜过新年,又给其他兄弟打过招呼,瘸子径直走到了泽进跟前,“老幺,四哥问你个事呢?”

    杨泽进摸了摸淑菲淘气的小脸蛋儿,顺手提了一条长凳,招呼四哥坐下来,“四哥,上次你寄过来的信我已经收到了,你托我打听的人现在还没有下落,毕竟海西那么大,当时离开的时候又没有备案,可能有些不好找,再看看吧,有了消息我寄信过来,四哥。”老幺十分尊敬地回答道。

    “哦,”泽贵有些失落,看了看山对面自家的几间破房子,比起其他几个兄弟的家,那是多么简陋啊!

    “对了,四哥,我昨天碰到罗乡长了,我和他打了招呼,以后你叫淑芬赶场的时候去乡政府收发室拿回些旧报纸吧,我今天带回来一些最近几天的,我一会儿拿给你。”老幺还没有忘记四哥嘱托的另一件事,这个曾经的会计,穷的没有一台收音机,甚至连报纸都没有订一份,他多想通过一种方式带着他的孩子们一起去了解这个日新月异的中国呀!

    杨泽进没有多问,他知道四哥的个性,这个最沉稳也最悲苦的哥哥也是他眼里最能干的哥哥,四哥不愿意告诉他为什么要去打听那么一个人,就一定能有他的道理,这个刚过不惑之年的四哥已经满头白发啦!

    “嗯,”杨泽贵若有所思,他看了看自己的断腿,长叹一声,他又看了看老房子后边那条通往石桥的石板路,他想,这个时候,两个孩子该到烂泥沟了吧?

    烂泥沟,一个和他有着深厚“革命情谊”的地方——

    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公社的领导找到不到二十岁的“杨算盘”,领导说,烂泥沟大队的烂账还得你这个“铁算盘”去清。“杨算盘”从杨家湾到了烂泥沟,住在了山腰上的刘家大院子的刘木匠家里。烂泥沟大队因为这个外来的会计有了很大的改变,炼钢的锅炉被全部推倒,各个生产队也逐步恢复了农业生产。

    “杨算盘”当然愿意去烂泥沟,不是因为公社领导承诺给他加工分,而是这里有两个他要好的老相识。在区里上高小的时候,石桥和他同一年级的就只有俩,一个是比他年长四岁的老刘哥,还有一个是和他同岁的李艳红。三个人每个星期都同路去区里上学和回家,十来公里路,来来去去两年时间,感情甚笃。他到烂泥沟的时候,老刘在公社的木匠铺工作,吃着“供应粮”,却娶了个一身病的婆娘,生的娃娃都快三岁了;还没成家的艳红活脱脱的美人痞子,在大队的小学堂里做民办老师。

    还没处对象的会计寻思,每天看着这个艳红心里都满足了。哪晓得这个艳红压根儿就没看上这个小会计,苦苦追求了两年无果,会计干脆回杨家湾找了个姑娘结了婚。后来县里面给烂泥沟安排来了个知识分子,说是要响应中央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知识分子穿着体面,谈吐文雅,不但会说广播里抑扬顿挫的普通话,还时不时的给艳红送些香水儿和手帕。艳红被这个青年迷得神魂颠倒,偷偷摸摸搞起了地下恋情,没多久,艳红的肚子大了起来,哪晓得那个挨千刀的一溜烟儿地跑了。

    会计晓得这事儿火冒三丈,亏他还一直照应着这个拈轻怕重的“小白脸儿”,有时候还想着等着这家伙在烂泥沟的广阔天地有一番作为再把艳红带到城里去呢!艳红哭着找到刘木匠和会计说这事儿——除了这两个老同学,她也没处说去。鲁莽的刘木匠提了斧子准备出门去把那小子砍了,被会计和艳红拦了下来。艳红一个劲儿地哭,两个大男人在煤油灯下琢磨了大半宿。

    大队按正常程序上报了失踪。第二天晚上木匠和会计再次琢磨起了这事儿,艳红哭死哭活地央求着,不要让人知道她怀孕了,孩子他得生,但还不能让人知道是那个外地人干的,否则,她就去死了算了。这可为难了两个大能人,会计说:“算逑,绿帽子我来戴,黑锅我来背,就说是我干的!”

    “要不得,你哈戳戳的,现在到处都在揪斗,好多人眼红你,再说,你一个刚结婚没两年的小伙子就搞出这种事来,别说你被整得一辈子翻不了身,估计艳红都要遭折磨死。”木匠晓得轻重,眼前这个已经有了一个娃娃又表现优秀外地“干部”前途正好,搞出这种事,那伙人一声令下,公社想要拦也拦不住!

    会计急得团团转,艳红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木匠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示意她小点声,隔壁虽然是自家兄弟,那个时候,兄弟都可能靠不住。“黑锅我来背,反正娃儿她娘死了几年了,我干出这种事也没得啥子大不了的。艳红,大哥娶你,你愿意不愿意”

    艳红止住了哭声,看着好心的刘大哥,摸摸微微隆起的肚皮,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吃饭了,四哥……”杨泽进把手里的盘子放在了大桌上,走过来把拐杖递到杨泽贵手里,扶着四哥进了老房子的堂屋。

第十七章 老房子(三)

    杨泽贵吃过午饭,并没有打长牌和下象棋,和七弟闲聊了一会儿县里的事,带着最近几天的《人民日报》和地区日报便回了家。杨四嫂和其他姊嫂们一起在大嫂家聊着家常。

    杨老四给小猪喂了食,从一个上了锁的黒木箱子里面拿出一张尘封多年的信,上一次读到这些熟悉的字迹还是六年前了:

    泽贵吾弟,展信好。一别已是六个春秋,得知你返家后参加集体生产时落下残疾终身,我倍感痛切,几次起身准备来看望,奈何我亦恶疾难愈,久病在床。不知为何,你我善良之人为何这般多舛。在你调至杨家湾后,艳红尽到了一个做妻子和做母亲的所有责任,不但生下了知青与他的孩子,我唤之富顺;之后还与我育有一子,唤之富家;艳红操持家务,毫无逾矩之事,待我长子如己出;只可惜诞下小子之后也被阎罗王唤了去,弥留之际期望我能将孩子抚至成人。我沉闷成疾,看病的先生说恐是不治之症。我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怕是苦了三个孩子,长子倒也懂事,只是时局混乱,恐怕年少气盛,连累了两个兄弟。因我执意娶了艳红,丢了饭碗,近些年都是做些木匠手艺维持生计,家无产业。我知你膝下无继,欲将富顺过继于你,我与艳红别无他求,只愿孩子平安终身即可。我知你也穷困潦倒,学了些手艺扶持家用,若实在难以为继,设法找到富顺生父。此子甚是聪慧,稍加调教可成大器,若寻亲无果,吾弟也还中意,可纳为门婿。同门国荣兄手书,祝一切安好。葵丑年十月。

    泽贵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艳红已经去了四年,刘大哥也已经走了两年了。心中百般滋味的杨泽贵打燃打火机,把这些书信焚了个精光。曾经最要好的两个同学已经离世多年了,那一年,他连两个人的喜酒都没有喝上一杯就被调回了杨家湾,命运捉弄,这条断腿让他走到石桥都吃力,那绵延的山路竟然让他们一隔就是一辈子。他看着蓝色的火苗,长叹了一声,老刘哥,艳红呀,这个秘密让我们永远地藏起来吧,我可能辜负了你们,孩子一天学都没有上。不过现在世道好了,土地都分给我们自己了,孩子们勤劳的双手一定会创造出更好的未来。我让两个孩子来你们坟前烧一把纸,愿你们在天安宁吧!

    富顺渐渐地苏醒了过来,躺在三叔家的床上,听见三娘在说:“大过年的跑到别人家来哭还昏死过去,真不吉利!”淑芬端着一碗红糖水,看着这个可怜的哥哥,他真想丢下碗去和那个“恶毒”的三娘吵一架。不过他看到醒过来的富顺:“富顺哥,你醒了,快再喝点糖水!”三叔也进了里屋,扶起富顺,告诉他别着急,来了就多住几天。富顺一刻也不想住,他一口气喝了半碗水。

    “三叔,我可以回去在看看我们老房子吗?”富顺挣扎着坐了起来,吃力地把露着大脚趾头的脚往打满补丁的半胶鞋里面塞。淑芬搭了一把手,“富顺哥,你先睡一下嘛!”

    “富顺,你歇下再说,我们一下都要过去的,你国宏叔叔也要来。”三叔讲的是这回刘国宇该把欠孩子的欠还清了。

    富顺靸着鞋就往外走,根本就没顾上搭理淑芬和三叔的话。他并没有叫一声在教训着堂弟的三娘,跨过门槛往他曾经的家走去,此时天色已经朦胧了。那个叫刘国宇的坐在阶檐抽旱烟,在云雾缭绕中悠然自得,看到孩子过来,起身叫到:“富顺呀,这孩子,下午晃一眼就不见了,来了哪门不进屋坐哈呢?”

    富顺并没有理会这个叔叔辈的年轻人,木讷地站在堂屋的门槛前,“天地君亲师”的神龛上供奉的还是刘家的先祖,只不过亡灵没有至亲的名字——那早已换成了别家的供奉了!那年挂着父亲母亲遗像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老头的相片取代。“嗯,那个……”富顺根本没有记住这个叔叔辈的陌生人的名字,“我想进去看看。”

    “进来嘛,进来坐。”刘国宇早已起身进到堂屋里,他打量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子,大过年的,可别在我家屋里晕过去了呢!

    富顺并没有坐,他走过这个熟悉的地方的每一个角落:堂屋的那个苕窖,他记事的时候就在那里,自留地里的红苕收回来就储藏在窖里,妈妈不让他去窖口,总说那里面有一头大野狼;里屋的床铺已经被换成了新的,不过那个放床的位置他怎么会忘记,可怜的爸爸妈妈就是在那个地方离开了他们远去;他和哥哥弟弟的卧室还是那个模样,他抚摸着父亲给他们制作的木床上的雕花,他和哥哥,到了冬天相拥入睡;厨房的土灶还是那个样子,刘国宇的女人在灶边忙活着晚饭,他们的孩子像自己当年那样在灶的另一边架柴烧火,富顺回忆着,家里的老母鸡还在灶前的柴火堆里生过鸡蛋呢……从厨房的侧门出来,那口大石水缸里还有半缸水,那该是哥哥当年挑进去的吧!

    他抬头望了望远方,夜色越来越深了,刘国宇已经点亮了煤油灯,招呼富顺进去吃饭,其实更重要的是要招待村组的组长刘国宏,这个给大哥最高荣誉的“生产队长”是富强卖掉老房子的公证人。三叔和大伯也来到了院子里这个“新邻居”家里陪酒。富顺和淑芬拘谨地坐在次席,丰盛的晚餐并没有太多的吸引力——尽管两个孩子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

    “来,欢迎富顺回来,小家伙都长成大人了!”“队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夹了一块儿腊肉在嘴里,嘴角还流着油。其他人应和着,三叔给富顺夹了一块儿肉。“一哈儿国宇把钱给了富顺。这个钱呀是富强专门交代的,除了你谁也不给!”刘国宏自己饮了一口接着说,他一边说还一边看了看富顺的叔伯。富顺心里想,如果我不回来了呢,这钱还打算不给了吗?他多么想念富强呀,这个让他又气又爱的大哥,到底在哪儿呀?还有那个可怜的弟弟,到底被谁收养了呢?

    刘国宏举过杯子挨个儿敬酒,一方面欢迎这个小客人,更重要的是要感谢自家这些兄弟对他工作的支持,你来我去,举杯推盏,酒足饭饱之后,国宇的女人撤了桌子,取来纸笔和算盘,煤油灯放到中央,公证人拿着堂弟曾经写给富顺的字据,认真地读了一遍,又有模有样地“质问”了刘国宇是否是亲笔字迹,刘国宇应了“是的”之后,“队长”拿着算盘把这些年连本带利的账模模糊糊地算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四百元。

    一旁的淑芬可没有闲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算盘珠,“不对,叔叔,应该是四百三十八元二毛八分。”淑芬赶紧纠正道。淑芬心里想着,这么大四间房屋还连着猪牛圈和家具,算是便宜这“队长”的亲戚了!

    “额,”刘国宏有些脸红,“我再算算。”说完又用算盘拨弄着算了一遍,“没错,小姑娘真机灵,‘铁算盘’教得好呢!”“队长”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杨会计的闺女。

    “一共四百三十八元二毛八分,国宇呀,把钱拿过来,这一年挣的钱呀,怕是都要给富顺喽!”刘国宇的堂哥自然有些心疼,不过这老房子总的算下来也是值了,且不说地面儿都是少见的青石板铺就,光这屋子的木材也值了这个价儿了!

    喝得有些上头的大伯和三叔并没有说话,看着刘国宇从里屋取出钱来放在了桌子上,国宇的女人又出来点了点。富顺也让淑芬帮着数了一次,确认无误之后,“队长”递过纸笔让富顺写个收据,“会写字吗?富顺,需不需要我写好了你按个手印就行?”会写字的“队长”看着这个满手是茧子的小崽子。

    小崽子依然没有说话,拿过纸笔看了看淑芬,淑芬使劲点了点头,富顺握着笔一会儿刷刷地写好递给了公证人。刘国宏看着这虬劲有力的笔画,不禁有些惊讶,不过他并没有作声,从兜里拿出一小盒红印油来让富顺按了手印,叫刘国宇看了看便收起来了。

    一切手续完备,接下来就是一阵闲聊,开始时问问富顺在杨家湾的生活,富顺呆呆地看着堂屋的房梁,淑芬帮着作答。后来几个男人打起了长牌,冷得瑟瑟发抖的富顺看着漆黑的夜,他也不知道今晚该何去何从,因为根本没有人招呼他们过夜。

    淑芬知道这院子里的人是没指望了,他拉着富顺,招呼都没有打,出了刘家大院的门,尽管思绪复杂的富顺还那样恋恋不舍。在这快要把人吞噬的黑夜里,两个孩子哪里敢走山路,就在垭口还燃着香烛的黄果树下将就了一夜,至少还有些温度。半夜的时候叔伯们反应过来两个孩子不见了,打着火把在院子里呼唤了几声也就各自回家睡觉了。

第十八章 黄果树

    半夜的香烛被这刺骨的寒风吹灭了,白天的暖阳和这黑夜的凛冽相比,简直就是格外的奢侈,两个孩子后悔没有多穿件衣服。黄果树叶上滴下了露珠,地上寒冷的湿气直往上冒。富顺感觉得到身躯单薄的淑芬和他一样正瑟瑟发抖,他几次准备脱下外套给淑芬,都让这个妹妹拒绝了。

    “生堆火吧?哥!”小姑娘看着这黑黢黢的夜,连往夜的点点繁星都被乌云遮了去,别说了那弯可爱的上弦月了,早已不见了去处。富顺摸了摸兜里的火柴还在,起身准备去找些柴火。淑芬感觉哥哥要起身,赶紧起来抓着富顺的衣角,可这怕的黑夜、这些飒飒飘扬的红布条和那堆可怕的纸钱灰,配上上沟沟里哗哗的流水声,还有不知谁家没吃饱的狗嗷嗷的叫声——小姑娘可不敢一个人呆着。

    “哥,要不还是去你三叔家吧?”淑芬有些打退堂鼓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坡上,哪儿看得见什么柴火。

    “不去,淑芬,不要怕,这个地方我熟得很,刚刚我看到那边扎着一堆谷草垛,我们缠个火把……”富顺想着有了火把总会好一点。

    “谷草火把一会儿就燃尽了,我们回家吗?”淑芬突然好想念杨家湾的家,其实富顺此时也好想那个家。

    “不回,我还没给爹娘烧纸。”富顺的回答斩钉截铁。

    “哦!”小姑娘抓着哥哥的衣服往前摸索着,侧边就是一个几十丈高的悬崖,悬崖下是水流湍急的石桥河。富顺小心翼翼地用脚探试着,右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淑芬冰冷的左手,慢慢地靠近悬崖边的谷草垛——石桥的谷草垛架在野外的树干上,一层一层摞起来,等到需要的时候再背回家里。还好有惊无险,可淑芬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富顺扯过草垛中间的干稻草递给淑芬,自己划亮了火柴把稻草点燃,啊,火光下妹妹的脸多么清秀呀,一摞儿湿发粘在额头上,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闭合跳跃着,洁白的脸庞找不到一点儿瑕疵,冻得发紫的嘴唇把整个脸蛋儿点缀得更加漂亮——可是富顺根本找不到任何语言去形容妹妹的美丽,他还不知道妹妹的书里还有一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句。富顺把妹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多么庆幸今天妹妹跟着一起来了,烂泥沟这些同姓的陌生人哪里是他的亲人啊?他眼前的这个才是,是他的妹妹,或者更希望是杨家湾讨厌的人的谣言里所说的,是他刘富顺的妻子该多好啊!

    “哥,走吧,谷草一会儿就燃光了!”淑芬拉着哥哥往坡上的林子里走去。可怜的富顺竟然一下子忘了大哥和富家不辞而别的苦楚。

    富顺应和着,他更期望这个小姑娘能够跟随他一辈子,或者他跟随她一辈子,不过,桂英怎么办呢?小伙子自恋地纠结着,他总以为,淑芬也像桂英一样,想着心甘情愿地和他相守白头。可是那个懵懂的情感世界,哪一个念头又是真的,那一个念头到后来又会变成真的呢?

    打着火把的淑芬用手里的另一把稻草续了火,富顺已经拾了一大捆柴火,这样的活儿对他来说太轻而易举了。两个人继续来到黄果树下——这是离他们最近可以避风,又有几块儿石板可以坐的地方。富顺取过中午藏在林子里的背篼,叫过淑芬,给神树上了三支香,焚了些纸钱。“淑芬,跪着许个愿吧,这棵树可灵验了!”大半夜点香许愿,除了看到流星雨和切生日蛋糕的西方人,恐怕这俩孩子是当年石桥的先例。两个孩子的心愿竟然不约而同——那就是有生之年,富顺还能和他的亲人团聚。

    富顺用谷草把木柴点燃,架成人字形,熊熊的火苗烤的两个孩子脸滚烫。

    “哥,你有啥子打算?”淑芬担心富顺哥会因为亲人的消失而想不开。

    “没得啥子打算!淑芬,我家房子卖了把钱给我的事情不要和爹娘说。”富顺盘算着,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家里一年养蚕加交的肥猪也买不了这些钱。

    “嗯,我晓得,不说,哥,我觉得大哥和弟弟肯定会回来的,”淑芬安慰道。

    “哎……”富顺长叹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下鼻涕,“你说我哥是不是嫌弃我们啊,我和他到底是不是亲兄弟,我到底是哪个娘生的?”他的苦恼又涌向了心头,心里边儿堵得出奇的难受。

    “不要乱说,哥,不管哪个娘生的,总是一个爹生的嘛,不管怎么说你们三个都是亲兄弟!”淑芬赶紧纠正。

    “哎,也是,所以你千万要替我保密买房子的钱在我这儿的事情,但愿这事儿不会传到杨家湾去吧,哎……”他又叹了一口气,“这钱我应该给大哥,至少不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嗯,存放起来吧,我谁也不会讲的。”淑芬再次肯定地回答了富顺,“我困了,哥。”

    富顺和淑芬背靠着背,头靠着各自的膝盖,就在黄果树下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天蒙蒙亮,柴火早已燃成了灰烬,头发和衣服全是露水,看着泛鱼肚白的东方,他们庆幸昨夜没有下雨,期待着这一个新的艳阳天。

    聪明的富顺终究还是回忆起了三座坟的位置,正如养父所说,坟头早已长满了野草。山沟南面的小土坡上是木匠和前妻并立的坟,女人的坟墓因为木匠的精心修建和曾经的打理,比旁边男人的坟墓更像一座庄严的墓,宽阔的墓碑上还刻着女人的名字,弧形的坟头高出了富顺一个头。父亲的坟墓要矮小的多,当时的条件限制,叔伯和大哥根本没有刻什么墓碑,碎石砌成的坟头已经垮塌,野草已经湮没了坟前的路,看样子,已经好多年没有人来过了。富顺一颗一颗地拔掉周围的野草,直到满手都是鲜血,淑芬帮着把拔下来的野草抱到土坡的边儿上。富顺上了香又烧了纸,深深地磕了几个长头,竟然没有掉一滴泪,他想,以后每一年,一定要来这至亲的人的坟前扫墓和拜祭。

    另一位母亲的坟在山沟北面,和木匠前妻的坟如此的相似,但孤冢也早已野草横生,凄凉地遥望着河对面的那对恋人,她安息在这生前选好的阴址,就这么孤零零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和她真正意义上的妻子,富顺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忘却了双手的疼痛,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坟头一棵野生的红豆树,上边的小果子正长得艳红,就像一顶红帽子,仿佛爱美的艳红妈妈在看着自己,看着另一对远去的孩子。

    忙完一个上午,已经是中午时分,两个孩子赶到石桥的街上吃了点锅盔,歇了一阵便又赶回了杨家湾。

    淑菲蹦蹦跳跳地吃着哥哥姐姐买回来的糖米糕,淑芬帮着母亲去宰猪草去了,富顺放下背篼便把自己关进了茅草屋。杨拝子坐在阶檐里看着报纸,他已经不止一遍地阅读这篇关于中央出台一号文件确立“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文章了,这个自己曾经呼吁和倡导的,石桥农民和安徽小岗村农民一样冒着生命危险去尝试,省委鼓励石桥先行先试的生产方式终于通过中央文件确定下来了,他依然激动地抖了抖烟杆,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期报纸叠放起来——那是一种怎样的自豪呀?

    “淑芬,烂泥沟怎么样?”父亲把报纸放到一边,向女儿打听着那个曾经让他快乐也痛苦的地方的近况。

    “都还好了,没得你说的那么稀泥巴汤汤,我看比我们湾里田地还要好呢!”淑芬描述到,“我觉得比我们这里方便,那边到石桥街上都不用怎么爬山呢!我们这边爬上山又梭下河的。”

    “哦,他们老房子还在哇?”父亲也以为他曾经居住过的老房子真的垮塌了。

    “还在,不过遭卖给别个了!”淑芬继续回答,“不晓得买了多少钱,反正是他大哥和弟弟都没在那里好多年了!”淑芬赶紧补充到,差点说漏了钱的事情。

    “哦,他父母的坟前都烧纸了吧?”父亲一一打听他所关心的事。

    “烧了,三座坟,我们一起把坟头的草都拔了,富顺哥磕了头,我站着作了揖。”淑芬也一一回答父亲所关心的问题。

    杨泽贵“哦”了一声,深沉地看着远方,哎,要是自己的腿没断多好呀,至少不会这么穷,刘家院子里的这几个孩子他也可以支助一些,至少不让他们流离失所吧!

    富顺在屋子里小心翼翼地把一沓纸币包好,除了四百元的整数,其余的几十块钱他打算全部给淑芬,虽然父亲不可能让淑芬再继续上学,但至少,她可以买到想要读的书,上学又能怎么样呢,呵呵,自己不是一天学都没上吗,不是照样会读书识字吗?他应该支持这个妹妹,就像妹妹支持他修路那样。

    富顺从屋里走出来,望着对面的猫儿山,他想,山的那一边的那一边的那一边是什么样子呢?一定不会都是山吧?淑芬说,地球是圆的,中国的版图像一只公鸡,天啊,我多想去外边的世界看一看!

第十九章 石坝子

    富顺去外边的世界看一看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因为他在这个并不温暖的木板床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是一个特别繁华的地方,不仅有在石桥都很难看到的汽车,还有六七层楼的高房子,梦里模模糊糊看到哥哥拉着富家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晃又不见了,他找呀找,看到他们上了一条大船,使劲地唤他们,两个亲人就跟没有听见一样。

    他惊醒过来点亮了煤油灯,把锁在小匣子里的钱拿出来数了数。他总觉得,一定是许愿的黄果树显灵了吧,在暗示着他去往一个比石桥还大的地方寻找哥哥他们吧?

    第二天一早,他把淑芬拉到茅草屋,“淑芬,你说成都一定很大吧?”

    “额……很大呀!”还没睡醒的淑芬好不容易在正月睡个懒觉,揉着惺忪的眼睛回答道。

    “多大?抵多少个石桥?那里有多高的楼?”富顺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学识渊博”的妹妹。

    淑芬“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几百个,石桥所有的大队加上岔河所有的大队拢共才有成都大!”淑芬其实也不知道有多大,估摸着回答,这么描述应该差不多吧,她觉得,“楼也很高,得有猫儿山和砚台山那么高吧!”

    “像成都这么大的地方中国多不多,除了北/京?”富顺今天对地理产生了特别浓厚的兴趣。

    淑芬有些不耐烦了,“多得很,哥,你到底要做啥子?上/海、广/州、天/津都大得很,比成都还大,还有报纸上说的深圳、珠海、厦门,都在开发!你等着……”淑芬干脆回到屋里找来了一本《中国地理》教材和七叔从城里带给他们的报纸,丢给这个“勤学好问”的哥哥。“真搞不懂,昨天还喜欢物理、几何,今天又捣鼓起了地理,哎,要是他去读书,应该是个书呆子!”淑芬自个儿嘀咕着走开了。

    富顺着了魔地翻阅着这些资料,被一张《中国地图》深深地吸引着,天啊,原来中国这么大,渺小的石桥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他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县城的名字,而妹妹说的天津、广州竟然离石桥这么遥远。这个聪明的小伙子,竟然用一把木尺和地图上的比例尺计算着县城和外界的距离,那是多么宽广的天地呀,他摩挲着这幅彩色的地图,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驰骋在辽阔的神州大地。

    可是哥哥会在哪一座城市呢?梦里的那个船又会在哪里呢?那一定不是石桥河和岔河里面的小船,因为他根本没有看到梦里的大船有人在划桨,那一定是有大河或者大海的地方。富顺又把妹妹的教材细细地看了一遍,中国有大河、大海的地方太多了,他该去哪儿呢?

    富顺怀揣着这个秘密的梦,谁也不敢讲,哪怕是他最喜欢的二妹,因为只有她知道他的小匣子里还有四百块钱。

    石桥的元宵没有特别的不同,随着正月十五的到来,大家点燃了鞭炮送走了灶神,也迎来了春忙。

    真正意义上的“包产到户”正式执行,富农和贫下中农的帽子全部摘掉,土地和山林一律重新按照人口分配,杨老四家的田地比之前少了一半,但仍然占据了村组最肥沃的几块,山林却多了一些。

    老巫师惊呼着“天都变了”,杨老四却意外地收到了乡政府迟到的“春节慰问品”,同时给他颁发了一个“光荣证”,还要办理什么残疾人证,这个瘸了十年腿的“老会计”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拿着沉甸甸的证书,抚摸着从膝盖锯断的右腿,长舒了一口气,一顶“激进冒险主义”的帽子他整整戴了十年啊!

    对于土地减少的事情,主要劳动力富顺本来应该非常兴奋,但他并不敢影响全家人的情绪,何况他心底的秘密越来越多,当前而今眼目下,他要做的,就是和老黄牛一起去重复去年的农活儿!

    淑芬依然是小辫子加花衣裳,哪怕是打个补丁都能自己缝出别致的茉莉花儿!老黄牛也因为这个小女主人受到了格外的优待,它几乎不会再被牵出去放养,她总是去挑最嫩的青草割给它。这头生产队集体的老黄牛呀,奄奄一息的时候卖给了杨老四,杨老四救了它一条命,它怎么能不卖命地补偿呢?

    富顺好几次想要把心底的另一些秘密告诉可爱的二妹,可是他害怕自己的计划失败——在那幅中国地图上,他用铅笔勾画着“逃离”石桥的路线,他甚至好几次对着老黄牛讲都又咽了下去,万一这个有灵性的家伙告诉别人了呢!

    辛苦了一天的富顺回到家,吃了两根红苕就回到屋子里去了。他悄悄地撕下那张并不大的中国地图,他再次琢磨了起来,不能在这个还有些冷季节走,要不没有地方过夜,像在烂泥沟那晚我可受不了,夏天了好办,不用带什么衣物,只是不晓得要出去多久才能找到大哥,这些钱如果不够用该怎么办呢?管他呢,先出去再说。

    富顺却又有些舍不得,淑芬越来越大了,她绝对是整个杨家湾甚至整个石桥最漂亮的女孩儿,估计好多人都想娶她呢?这妹子,又会对山歌,指不定哪家的小伙儿就和她唱对眼了呢?要不我带上她和我一起走吧,好几年前那么多城里人来我们乡下,现在该我们到城里去了,他们能学会我们的活儿,我们也能学会他们的活儿!何况城里人总不会都是读书人吧,他们也要做家具、修房子吧,说不定我带着淑芬去,我挣钱了还能供了她读书呢?

    “啪……”富顺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我还找不找我哥和富家了?”哎,淑芬的事儿先搁一下,找到大哥了再说。

    何况,淑芬怎么可能跟我去呢?

    富顺也感觉到了淑芬并不喜欢他,因为这个漂亮的妹妹每到逢集的时候都要去赶场,每次拿了报纸都是笑嘻嘻的。可是昨天赶场回来,闷闷不乐地一个人躲在屋里。富顺过去还地理书的时候,淑芬正在呜呜地哭,不知所措的富顺把书放在那儿就出来了,到今天淑芬都没有说话。

    富顺知道是为啥,那个戴眼镜的田老师,准备和另一个戴眼镜的小学老师结婚了,田老师都托人带话来,请杨会计去吃酒呢!

    “哎,算了,淑芬可能更喜欢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吧!”富顺看了看自己满脚的泥巴,跑去水缸边洗脚去了。

    石桥的初夏都特别的热。田里的水稻穗儿冒出一小截,身子都不敢露出身来;田坎的桑树在骄阳下耷拉着桑枝,桑叶卷成了香烟卷儿;青蛙一会儿跳到田坎上,一会儿又躲进稻田里,它们找不到一处凉快的地方。到了晚上,屋子里根本没法待,刚刚通电的石桥还没有人售卖电风扇。

    富顺一家人在阶檐下的石坝子里铺开几个大簸箕,十分奢侈地打开了柱子上的路灯,每个人拿着杨泽贵用竹子编的篾巴扇扇着风,也打着蚊子——夏天的蚊子不是一般的多。

    淑菲缠着姐姐数着天上的星星,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杨拝子扇着扇子,抽着叶子烟,想跟富顺说说话——

    “富顺,你现在大概认得好多字了?”

    富顺也跟着淑菲一起在数星星,眼睛都看花了。“认不全,看报纸都有好多不认得的字。”

    “二姐那里有一本字典,其实呀很简单,我们认字的时候是背千字文念三字经。这个字典呀,它有拼音,你会拼拼音就能念出字来,念了你就记到。拼音我也是后边学的,也不难。”杨泽贵期望他这个儿子能够多认识点字,毕竟他七叔还在县里当干部呢,万一有用得着的地方呢!

    “哦,我晓得,淑芬最近都教我了!”

    “淑芬,你的那些书哇都给富顺看看,还有你喊人从岔河买回来的书,爹没让你上学,有机会你还是要自学。”父亲打断了淑芬的故事,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富顺,我看你在看些什么物理呀几何呀,那些书都是些初中水平的,你看得懂吗?”父亲问富顺,也看了看淑芬。

    “哦,看得懂一些,有很多不懂呢!”富顺如实回答道。尽管不懂,但他庆幸能够拥有这些丰富的精神食粮!

    “不要看我,我偏科你晓得,文科还行,理科直接一窍不通!”淑芬也如实回答道父亲。

    杨泽贵是多么的欣慰呀,这些孩子都那么喜欢学习,如果不是这条残腿,孩子们一定会比他七叔还有出息。“还有,淑芬最近都拿回一些报纸,忙完了就看看吧!淑菲,去,拿一份来念给我听!”

    淑菲嘟着嘴拿报纸去了,“灯看都看不见,念错了可别怪我!”淑菲边走边嘟囔着。

    富顺这会儿没有心思听报纸,看着浩瀚的星空,想着牛郎织女的美丽故事,想着父亲和两个妈妈是不是也化成了天上的亮晶晶的一颗了呢?但愿是吧,就这样看着他们,无论走到哪儿,都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

    夏天这么快就来了——富顺有些惆怅地看着这几间低矮的屋子,还有对面猫儿山若隐若现的石板路。

第二十章 三岔河

    富顺的“秘密行动”计划得十分周密。

    他想着,再有几天,到杨家湾来就整整六年了,出门讲究“看日子”,淑芬娘六年前来接他的那天应该是个好日子,何况刚刚六年呢,六六大顺嘛!这也算是给他在杨家湾的几年生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至于什么时辰走他也有周密的计划,不能白天,白天容易被发现,刚来杨家湾的时候每跑一次就被揍一次,那滋味可不好受。深夜吧,趁他们都睡着了的时候。

    为了便于夜间行动,他还偷偷跑去在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个手电筒和一个大帆布斜跨书包。一双过年买的半胶鞋几乎都没有穿过,整齐地放在床底下。

    他的地图上有两条路线:一是水路,先到嘉陵江码头,沿着长江往东,到长江的入海口;二是旱路,到报纸上所说的那些东南沿海经济特区。

    从杨家湾的出发,要先到县城,否则根本没有车船往外地走。去县城不能走石桥,杨家人肯定来石桥找他,万一问到见过他的人了呢?从岔河走,岔河早上有一班车到县城——这是瘸子爹有时候聊起来的。往岔河就走小路,在谢家坝三岔河交汇的地方,沿着大河走,准能到了!

    至于路费,想必是够了吧,不够再说,好脚好手的饿不死人。运气好出去就能找到大哥,运气不好可能得好多年,甚至找不到——管他呢,不去找永远都找不到。

    日子愈来愈近了,富顺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他甚至有些退缩了。他的动摇主要是因为两件事,一个是瘸子老爹竟然准备给他找个木匠师父学手艺,据说还是他喜欢的烂泥沟的那个刘木匠;另一个是淑芬准备去林木乡的林场买果树回来搞种植,可是淑芬手头上根本没钱,好像瘸子爹也不怎么支持他。

    这个十分纠结又十分善良的孩子呀,竟然把三百块钱放在了抽屉里,留下一封字条,走了!

    盛夏的杨家湾到了半夜才有了一丝凉意,杨泽贵夫妇因为一天的劳累已经酣然入梦了。富顺隔着墙确定了淑芬姐妹也已经睡着了之后,摄手摄脚地打开了茅屋的柴扉。

    没有手表的富顺估摸着,这个时辰应该可以在天亮前赶到岔河吧,尽管他从没去过,但据说也不过十来公里路。

    被黑夜笼罩着的杨家湾在朦胧的月光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延绵的猫儿山,犹如匍匐前进的大猫在奔跑;巍峨的砚台山,好似泼墨的国画点缀着绿色的翡翠;两山之间的那颗明珠——石河堰里还有威龙在咆哮;对面的那条石板路,还有他挥洒的滴滴汗水;那轻快山歌儿,那熟悉的井水田,还有那卖力的老黄牛……

    别了,杨家湾!

    月亮洒下迷离的白光一会儿就被乌云遮挡,这湿滑的滴水岩可不好走,这时候背着山岩的那个矮房子里应该看不到他了吧,富顺打开了手电筒,脚步明显加快。

    不远处就是大姐淑芳的家了,这个十七岁的姐姐,已经怀上了谢家的孩子,但愿她能够幸福地度过一生吧!那个白墙青瓦的四合院里已经传出了公鸡的鸣叫。

    富顺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那该就是三岔河了吧!顺着石梯往下,几只渔船已经在劳作了,鸬鹚在船头扑腾着翅膀;码头的的一些渡船已经点亮了油灯,等待着需要渡河到对岸的过客;稀稀疏疏的影子都在走往一艘大一点的客船,他们是要到岔河赶集贩货的村民。

    “我不能坐船,万一碰到谢家坝的人呢?”富顺心里想着,“天已经快亮了,我得赶紧了,否则到县城的班车都赶不上了!”

    沿着河是一条宽阔的大路,这天气,清晨的河边才稍微让人凉爽,但走得飞快的富顺也已经汗流浃背。时不时已经有人牵着牛马从相反的方向走来,看着这个背着帆布包的小伙子匆匆地赶路。

    到岔河的时候已经天大亮了,富顺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在路边买了一个锅盔,问了坐车的位置,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岔河的车站。

    富顺看了看车站的钟表,七点半,售票员告诉他,班车八点出发,到县城大约十点。富顺把半胶鞋拿出来换掉脚上的草鞋——到城里去,这双破旧的草鞋像什么样子呢?

    “富顺……”一个熟悉的声音踹着粗气从身后传来,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草鞋扔掉。“富顺……你跑的太快了……你是要去哪里?”

    富顺惊恐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裤腿儿都湿了半截,头发散作一团,赤着脚,手里捏着一把草纸——这不是杨桂英吗?

    富顺把手里的车票连同草鞋一起胡乱塞进了包里。“那个,桂英姐……我……你……你要去哪里呀?”

    “我半夜起来拉屎,看到有人从你家出来,我还以为是个贼,我就跟来看,没想到是你!”胆大的桂英看着富顺一个劲儿地笑。“大半夜的,你干嘛不睡觉呢?我鞋都没穿,你一个劲地跑,累死我了!”

    富顺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吐连珠炮的女孩儿,“我去看我七叔……”

    “骗鬼呢你?!”桂英根本就不相信,“大半夜的你看啥子七叔,那是人家杨淑芬的七叔,又不是你七叔!”

    “我真的是去看七叔,”富顺看了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我给七叔送点东西去!”

    “送啥子嘛?”桂英说着就要来扯富顺的包。

    “没得啥子!”富顺有些不耐烦了,本来还有几分好感的桂英突然让他有些不耐烦,“车子要开了,我走了!”说着富顺就要往汽车上走。

    “那我也去!”没想到杨桂英跟着上了车,售票员看着这个乞丐一样的女子,一把拦住了。

    “买票没得?讨口子!”尖嘴猴腮的女售票员叫嚷着。“讨口子”是“叫花子”的川东北的方言。

    “你说哪个是讨口子?你个尖嘴巴婆娘。我和我弟去县里,我们七叔是县委书记!”杨桂英以前往里冲一边冲售票员大吼。

    “哈哈,县委书记,我还是县长呢!管你哪个先人舅子,买票!”“尖嘴巴”拉着桂英的胳膊,往车下边拽。

    没想到干惯农活儿的桂英一个用力,把“尖嘴巴”摔到了车下边儿。吓得富顺赶紧起身,拉住桂英,去把“尖嘴巴”扶起来。

    那女的哪儿能算了,根本就不起来,一个劲儿得吼:“县委书记的亲戚打人了,还有没有王法呀!”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手足无措的桂英看着这一幕吓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看着被那女的死死拽住富顺。

    “那个,大姐,对不起,我姐也不是故意的,你摔到哪里没得?”富顺也很无奈,示意桂英过来道歉。

    售票员根本不接受道歉,直到开车的司机过来,她哭嚷得就更大声了。

    “那个龟儿子跑到车站来闹事?”看样子司机是她男人,“报案没得!”

    两个孩子一听要报案,立马慌了神。富顺赶紧到男人面前,点头哈腰地说:“大哥,搞错了,莫得人闹事,是我们不小心把大姐拌滚了,都是我们不对!”

    男人根本没看富顺一眼,指着倒地上的女人,又冲上了车的人大喊:“今天车不开了,你们都下来,我婆娘遭人打了!”

    富顺也急得掉下了眼泪,这个杨桂英真是个丧门星。“大哥,要不得,要不得,我们的错我们认了,大姐应该没得摔到哪里,你看这样子要不要得,我们赔钱!”

    女人突然停止了哭嚷,捞起裤腿让男人看她的瘀伤——一块儿都快痊愈了的伤疤。“赔好多钱?”

    富顺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递给了司机。“我只有这么多钱了!”要知道从岔河到县城的车费才一块八呀!

    男人接过钱来,“少了,再拿十块!”老奸巨猾的司机早就看到这孩子兜里还有钱。

    无奈的富顺又掏出了十块。司机和售票员这才罢休。“上车了,上车了!”下车的乘客又被吆喝了上去,像是一群任人放养的牛羊。

    富顺咬牙切齿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桂英——这个女人,害得他都被撵下了车,满载的司机开着汽车已经呼啸而去了,留下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和两个流着泪的孩子!

    淑芬和和爸爸妈妈也在流着泪。因为半天不见富顺起床的杨泽贵,推开门看见了富顺留在桌子上的满是错别字的字条——

    爹、娘,淑芬:

    我走了,我也不晓得我要去哪里。我想我哥了,我正月做了一个梦,我哥和弟弟在一个大城市等我。谢谢你们这么多年养育了我,我也把你们当成我的亲人,我也愿意给你们当儿子和当哥哥。只是我想去找一下他们,找得到最好,找不到我也死心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还会回来的,你们还是我的亲人,你们老了我也会养你们。我出去可能要好多年,我也会挣好多钱回来给你们花。你们千万不要来找我,你们找不到我的。

    我丢了300块钱在抽屉里,二妹要去买树苗苗就去买嘛,我相信你的眼光。等我安顿好了我会给你们写信。

    刘富顺

    1982年7月20日

第二十一章 鹞儿坎

    杨泽贵拿着三百块钱,气得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说,哪来的这么多钱?”

    “爹,都怪我。”淑芬把富顺家卖房子事儿哭着讲了出来,“我早告诉你们就好了,我还以为他是要留着钱给他哥。”

    杨泽贵把拐杖用力地在地上蹬了几下,泥巴地戳出几个深深的小洞。“应该走得不远,淑芬,你去把他给我找回来!”

    刚刚喂完猪食的淑芬娘听见很少生气的杨拝子在发火,晓得是儿子跑了,一下子昏死了过去。淑芬姐妹赶紧把母亲扶到木板床上,淑菲让妹妹去倒来一杯糖开水,又安排她去把大姐和姐夫叫到家里来。

    杨泽贵反复地看了字条,“这个龟儿子,老子就晓得他要跑,早晓得……”杨拝子欲说还休。

    灌了糖开水的淑芬娘渐渐回过神来。“他爹,你说……你说娃儿会到哪里去嘛?我们也没虐待他嘛,我都喊你好多时候莫打他……”女人的确是舍不得这个儿子,富顺真算是非常懂事能干了。

    “你莫讲话,好好休息一下。大热天的,跑得到哪去?一下国强来了再说,要不到两天自己就回来了。”

    “是啊,大热天的,晌午活路都不得出去做,晓得这么大太阳,我的顺娃儿在哪里哦,不要热坏了哦?”

    这边还乱着一团,那边杨桂英的独眼龙老娘和大哥正在满村子的唤人。“杨老四,我家死女子是不是又死到你家来了?”拄着一根桑树棍子的桂英娘找到了这个领居家。

    “桂英姐没在这里。”淑芬出门赶紧答道。这老太婆,可不好招惹,全村骂街绝对数她第一。

    国强搀扶着五个月身孕的淑芳匆匆地赶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淑菲紧随其后。“爹,顺娃子跑刮了?”鲁莽的国强直奔主题。

    “嗯,留了个条子,你们分头去找下,淑芬去石桥,国强你去烂泥沟打听一下。”

    正打算离开的桂英娘一听富顺和桂英一起不见了,那还了得。坐在屋外的田坎上就骂开了。“杨泽贵家养了个不孝的儿子哦,不晓得哪里捡来的个野娃儿啰,把我家桂英都拐起跑了!”

    拝子一听火不打一处来,“滚回去闹,自家的娃儿自家看,少在别人门前闹。”

    桂英大哥听到娘在胡闹,赶紧过来搀了回去。听听这个糊涂的娘说的是些什么话,一个女孩子,还没结论是不是和人一起不见的,就算真是,让村里面听见,脸都会丢尽。

    不过,这杨桂英确实挺丢脸的,不但丢了脸,还让富顺丢了钱,乱了计划。

    富顺垂头丧气地坐在车站的阶梯上,蓬头垢面的桂英抹干了泪儿凑了过了。“对不起,富顺,我真不是故意的。”

    富顺根本就不想搭理她,起了身往车站外边走。恰好岔河今天逢集,街上赶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富顺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走,反正不能往回走,这个时候,杨家湾他是绝对不能再回去的。

    富顺走一步,杨桂英就跟一步。

    “你到底要做啥子?”约莫过了十多分钟,他已经从岔河街的这头走到了那头,看着这个个子比他还高的跟屁虫实在是不耐烦了。

    “不做啥子。我就要跟到你,我还你钱!”杨桂英理了理头发,疲惫的脸庞留着汗迹和泪迹。

    “还钱?我不要你还钱,你离我远点。”烈日下,这个干瘦的小伙子握着拳头挥舞着,脸上的青筋暴起。

    没想到刚刚停止了抽泣的桂英姐哇地大哭了起来,一屁股坐在了滚烫的石板街上。小姑娘的哭声又吸引来了一帮看客。可能因为石板太烫,没一会儿她又站了起来,还双脚不停地上蹦下跳——可能光脚丫子更受不这滚烫的石板了吧!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刚刚那几句大声的呵斥他们肯定也听到了,总不能一个男子汉去欺负一个大姑娘吧?富顺无奈地走过去把她拉到了一边儿的屋檐底下。

    “你到底要做啥子?”富顺重复着刚刚的问题,这一次语气要缓和得多——他是真想知道这个姐姐想要做什么。

    桂英的哭声戛然而止。“嘿嘿,富顺,我晓得你不是去找你七叔,你去哪里带起我嘛,我再也不像今早上那么乱来了!”高个子桂英机灵着呢,石桥早上也有到县里的班车,罗乡长打个招呼,开车的司机屁颠屁颠儿地就给带的东西送到县里七叔哪里去了。

    “我就是去送东西。东西重要的很,我要自己送。”富顺狡辩着。

    “那你不在石桥坐车,大半夜的跑岔河来?”桂英不依不饶。

    “没得钱,节约车费,不是大热天我还走路去,不要你管。”富顺也随机应变。

    “那我陪你去,走路去,反正你也没得钱了!”看来这孩子真是粘上了。

    富顺恨不得一头扎进岔河里,这死女子,怎么就一根筋。“你快回去了,桂英姐,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富顺只好央求着。

    桂英根本就没搭理富顺。旁边的粮店里正好出来一辆运粮的大货车,桂英冲过去就给拦下了。富顺还以为她要去寻死,半天没回过神。

    桂英和开车的师傅嘀咕了一会儿,过来牵着富顺的就往大车的货车厢里爬。满车厢都是麻袋装的粮食,桂英捡了个麻袋就坐了下来。“你到底要做啥子?”富顺已经是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没想到桂英根本没答话,冲着驾驶舱的师傅大喊:“好了,叔叔,走吧!”货车缓缓地开动了。

    还没坐稳的富顺一个踉跄扑到了桂英的怀里。桂英红着脸推开了富顺。“富顺……我……我去县里噻,我挣了钱还你。”

    富顺慌慌张张地坐正了身子,没想到走动的车子还是让他东倒西歪。“你到底和司机师傅说了啥子哟?”

    “没啥子,我就说我们姐弟两个从县里下来的,钱花光了没得钱坐车。反正又不是个个都是今天车站那两口子的人!”桂英咬了咬牙,“真不要脸!”

    “车子去县里。你到了就去找你七叔,我去找事情做,都说城里好挣钱。我去给人当下人当丫鬟,挣了钱就还你!”桂英低着头接着说。

    车子沿着曲折的省道奔驰着,卷起的尘土连同尾气一起飘进车厢,烈日焦灼着塑料顶棚,富顺浑身是汗。“桂英姐,你不回家了吗?”

    “不回了,我回去不遭打死才怪。”桂英说的是真的,那个瞎子娘不但骂人有一套,打自家孩子也是下狠手。“只是不晓得城里的事情我做得了不。”

    “有啥子做不了的,那几年他们来我们农村,他们挣得了我们的工分,我们也就挣得了他们的钱。”

    “那你呢?回来不?”桂英看着这个小伙子——穿着短衫和蓝布裤子,还蹬着一双半胶鞋。“你穿着半胶鞋不热呀?”

    富顺也觉得热,看着这个女娃娃都没穿鞋,顾不了什么形象了,干脆也脱了,不过那脚丫子味儿,估计前边驾驶舱的师傅都受不了,回过头大喊着:“前头是鹞儿坎了哈,山坡坡上好几个个大弯弯哈,鹞子都飞不过的山梁梁,你两个拉倒把手哦!”

    “我……”富顺真想把他出去找大哥的事情说出来,一个急转弯差点把他甩出去,眼疾手快的桂英一把拉住了他。

    惊魂未定的富顺想了想,“我去了就回来。你真不回去了?”

    “你回去我就回去。不过我真不想回去了,说不定我在城里还能过上好日子呢,县城不行我再去省城。”桂英可能真的向往城里的那种日子吧,毕竟农村的苦她受够了!

    “城里也没啥好的,”富顺有他自己的看法,“要不这些知识分子还来接受我们的教育?”

    “富顺,要不你也不回去了呗,你这么能干,去城里肯定能好过了。”桂英看了看富顺捏在手里的帆布包,一把就夺了过来,“这里头是啥呢——这是个啥子纸纸?还带个木块块?”

    富顺又被急转弯甩到了一边儿,这桂英两只脚蹬着麻袋,背死死地靠着车沿儿,倒是坐得稳当,还拿出了富顺包里的全部家当。“哈哈哈,还有一双烂草鞋!”

    “你给我放好!”富顺赶紧过来夺过他的宝贝地图和木尺,“你吃多了是不是?”

    “我早饭都没吃,吃啥子多了?刘富顺,你说,你是不是要逃跑?”桂英认为她用了一个极为恰当的词——逃跑。

    其实桂英更期望富顺逃跑,最好能带上她。

    “不想和你说话!”富顺又生气了。这回他也找到了这坐车的秘诀,蹬着麻袋离桂英远一点。

    “富顺,你打算怎么走?我和你一起,真的,我不捣乱,只要你带我走,我都听你的!”桂英笑嘻嘻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弟弟。

    “听我的你就回家!”

    “回家就回家,回去就告诉我四叔,说你跑了,我都看到你地图了,我晓得你要去哪里!”桂英胡乱猜了一通,那张纸纸也许真是地图呢!

    富顺看着鹞儿坎光秃秃的山壁和侧面的万丈深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手紧紧地抓着车沿,汽车在狭窄的道路上不断地急转弯,这条路,好惊险……

第二十二章 招待所

    临近傍晚,国强和淑芬前后脚赶了回来,看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没找着。

    “问没问街上有人看到没得?”杨泽贵问淑芬。

    “问了,没得人看到。我问了好多人,早班车送人的也说没看到!”淑芬答到。

    谢国强赶紧汇报:“爹,富顺没回去,我去刘家大院子问了,都没看到!”

    “哎,”杨泽贵失望极了,“走他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别个家带回来的娃儿要跑,带不家!”他懊恼的不是失去了这个儿子,而是担心万一有个闪失,该怎么给地下的艳红两口子、还有那个跑路的知青交代,“真他娘一个德行!”想起知青,杨泽贵怒骂了一句。

    “我写封信。国强,你再跑一趟街上,交给罗乡长,请他托人明天带给你七叔!”说完,拿起纸笔写起了书信。

    淑芬娘一听人没找到,哭的呼天抢地,难道她就真没有养儿子的命吗?

    一旁的淑芳着急的给国强使眼色,国强赶紧道:“娘,我就是你半个儿。莫担心,以后家里活路我来干!”

    “啥子半个儿,就是一个儿!”淑芳赶紧补充道。

    国强应和着淑芳,接过岳父递过的书信,往猫儿山方向跑去。

    拐过三十六道弯的鹞儿坎,离县城也不远了,曲折的山路开始趋于平缓,颠簸得近乎呕吐的富顺牢牢地抓着车沿,脸色苍白地看着满脸自得的桂英:“桂英姐,这车在哪里停?”

    “去县城的粮站,我和师傅说好了,他从县委门口过,在那儿把我们撂下!”

    富顺突然紧张起来了,要真在县城碰到七叔怎么办?那我的计划就彻底泡汤了!自己不是有过带淑芬出去的想法吗?这桂英姐和我出去也有个照应,这女子古灵精怪的,何况她还不用我挣钱供她上学呢!

    “桂英姐,要不我们也去粮站下吧?”富顺怯怯的问。

    “为啥子?你不找你七叔了吗?”桂英冷笑一下,就知道这小子不是去找七叔,“等下到了再说,哪里方便哪里下!”

    “那个,姐,你真看到我地图了?”

    “看到了!你也觉得我们杨家湾不好吧?说哈,到底打算去哪儿?”桂英没想到那还真是地图,赶紧凑近了,把刚刚抢去的几本书塞他包里。

    富顺干脆把正月做的那个梦,连同自己的计划一股脑儿的告诉了桂英,“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哦!”

    听得一头雾水的桂英直点头,“我都和你走了还保啥密?”

    “你真和我走?桂英姐,我兜里就几十块钱,怕是路费都不够了!”富顺打量着桂英。

    桂英也打量着自己,对自己今早的行为懊悔莫及,还有自己说跑就跑,啥也没带不说,就这乞丐模样,怎么出远门?”富顺,对不起,到了县城再说吧!”

    眼看着房子越来越密集,楼房特来越高,穿梭的汽车也越来越多——这应该就是县城了吧——

    这座县城并不大,坐落在半山腰,很多房屋都是依山而建,比汽车更多的是人力黄包车。道路两旁是参天的香樟树、高高耸立的电线杆,电杆上装着还没亮起来的路灯和不发声的大喇叭。临街的铺子分门别类,裁缝铺、修理铺、包子铺、水果铺……不过,街道上的人并不多,几个穿着汗衫的男人靠在黄包车上,和几个擦皮鞋的老头议论着刚刚过去的几个女人……

    桂英兴奋地拉着富顺,一惊一乍地问这问那。其实富顺也不懂,他数着从身后掠过的高楼,一层、两层……最高的有六层呢!钢筋混泥结构的外墙还涂着不同的颜色,每个窗户都装着铁栅栏,阳台上都还养着仙人掌和月季花呢!

    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探着头冲后边喊道:“下车了,你两个!”

    “叔叔,我们也去粮站!”桂英大声地回应着。

    司机摇摇头,继续往前开,大约过了五分钟,货车停在了粮站门口。富顺和桂英下来千恩万谢、鞠躬作揖。

    火红的太阳终于从西山回家了,但这晒了一天的水泥地板跟铁板烧没什么两样。富顺赶紧穿上半胶鞋,把烂草鞋丢给了桂英。

    “县城好大哦,怕有十个石桥那么大哦!”桂英穿上草鞋,这草鞋也明显的大了!

    抬头是一家凉粉店。饿了一天的桂英肚子咕嘟咕嘟的响,眼馋地看着咽了一肚子口水——她可不敢去问富顺要钱吃东西——这小子只顾往前走,也没见饿!

    富顺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地方,到处都是差不多的马路,差不多的建筑。他干脆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看那个跟屁虫来了没有——竟然根本就没在身后。

    富顺有些着急了,赶紧回去找人。没想到在刚刚经过的十字路口,这小叫花子真的当起了“讨口子”——披头散发的杨桂英穿着烂草鞋,灰色的破短衫打了好几个补丁,那条麻布裤子裤脚边都磨破了,兜着双手,嘴里念念有词,站在路边向着出来乘凉的城里人乞讨。这城里人真是慈悲之心大发,竟然有人施舍。

    富顺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杨桂英真是不嫌丢人,瞎子娘解放前就是个乞丐,这都新中国了,她还来当乞丐。眼看着天都快黑了,愤怒的富顺正要离开,桂英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

    “富顺,富顺等我,”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富顺跟前,从烂裤包里掏出一大把零钱和钢镚,“你看,他们给了我好多钱。”

    “你丢不丢人,你还说听我的,你听我的去当讨口子?”

    “我没当讨口子,我看着凉粉店流口水,过路的人就给我两分钱,我边走他们就边给,后来我发现你都不见了,就干脆站在这个路口等你了。”看样子不但富顺误会了她,连路人也误会了她——可是她这样子,怎么能不像个乞丐呢?

    “你数数,城里真好,站路边就有钱!”桂英还在沾沾自喜,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子糟糕得不得了。

    富顺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就在这里当讨口子吧,我去吃饭了!”富顺朝着路边的抄手店走去。他一走,桂英就跟着。

    富顺一看价目表,好家伙,一碗抄手居然要二毛五分钱,这在杨家湾也才一毛八呀——不过谁叫这是县城呢,先来两碗——他都饿了,别说早餐都还没吃的杨桂英了。

    两个孩子找个角落坐下来,抄手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了。桂英怎么都没有数清到底讨了多少钱,干脆全部塞到富顺包里边。“富顺,今晚还走吗?天都要黑了!”

    “一下找到车站再说,有车就走。”富顺迫不及待,“快吃!”

    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找到了城东的长途汽车站,不过不凑巧——车站已经关门了!

    沮丧的富顺看着满脸疲惫的桂英,这俩孩子,都奔波一天了,哪儿还有力气折腾。车站对面是“站前招待所”,桂英眼巴巴地看着富顺,“要不歇一夜吧,明天一大早就有车了?”桂英商量着。

    “也只能这样了,就在这站前歇一夜吧?”富顺已经沮丧到了极点。

    “站前?”不识几个字的淑芬看着富顺,“你包里的钱怎么办?”

    “我说的是站前招待所!”快被气死了的富顺跑到车站门口,问清了看门的大爷明天最早的发车时间和目的地,才晓得县城发往最远的汽车是嘉陵江边的江云市,时间是凌晨五点。

    桂英低着头继续当跟屁虫。富顺到招待所要了个房间,又花了两块钱。招待所的阿姨盘问了半天,男女不是夫妻不能住在一个房间。“我们是姐弟,实在没得钱了,通融一下噻,大姐!”桂英的话让阿姨将信将疑地把房间的钥匙给了他们。

    桂英和富顺进了一间有些陈旧的房间:一张单人床上铺着竹席,整齐地叠着薄毯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把风扇——简陋的房间对两个孩子来说简直已经是无比惊奇了——比起他们的土墙屋子,单是这刷白的墙壁和那扇可以推开的玻璃窗户,就是土墙屋无法比拟的了,更别说这只有谢国强那样的匠人家今年才添置得起的风扇了!

    富顺赶紧扭开风扇,这源源不断的凉风吹一晚上也值这两块钱了——富顺在姐夫家玩儿过这高档玩意儿!

    “刚才阿姨说角角上有厕所,厕所旁边可以洗澡,你去洗个澡,把我的衣服穿起,明天不要邋里邋遢的了,今天把你当讨口子,明天人家还把你当贼娃子呢!”富顺扔过一套从家里带来的干净衣服。

    桂英开开心心地去了,这个让他满心欢喜的小男人呀,既聪明沉稳,又温暖贴心,在杨家湾如果非得找个男人嫁的话,最中意的人选就是富顺了——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呀,还那么懵懂,到底知不知道我这么深深地喜欢着他呢?

    富顺躺在凉席上,看着洗完澡回来的桂英:没想到他的衣服桂英穿着正合身,衬衣宽松的扣子下是隐隐约约的凸点,十五岁的姑娘脱落出妩媚的模样,曼妙有致的身形散发着芳香的气息,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在灯光下别有一番韵味,刚刚洗过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在她身后,高鼻梁下的小嘴巴微微上翘,浓眉下的大眼睛看着富顺——“你看啥子哟?富顺,那里面还有香皂呢,你闻!”

    富顺听到桂英的话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起了身子,抓起毛巾就跑,“我洗澡去了!”

    富顺钻进了这层楼仅有的一个洗澡间,紧紧地关上门,打开蓬头,任凭这凉水冲刷,这个十四岁的小伙子呀,被刚才的那一幕深深地吸引着,桂英应该也是在这儿洗澡吧,这是她刚刚用过的香皂?富顺用它涂抹着身体的每一处肌肤,懵懂的孩子的身体正在迸发莫名的力量……

第二十三章 窄巷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富顺花了二十一块钱买了两张到江云市的票。一夜的纠结,最终他还是决定带上桂英一起走。可能没有天涯海角的浪漫,也没有浪迹天涯的豪情,他们不过是流浪途中的伴侣,迷失方向的搭档罢了。

    其实,真正逃跑的不是富顺,而是桂英。对富顺来说,这一去,不过是为了找到一个真正的家;对桂英来说,这一去,是为了逃离那个真正的家。

    富顺忐忑地坐在汽车上,清晨的那一缕阳光并没有变得温柔,反而变本加厉地炙烤在他稚嫩的脸上,让他根本睁不开眼。富顺摊开那张小小的地图,汽车正沿着铅笔勾勒的路线一路向东。

    他再次回望贫瘠的山梁上这座孤独的县城,随着汽车的驶离逐渐的变得遥远、变得渺小,直至消失不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这座县城会因为他而搬迁!

    七叔杨泽进拿到石桥带来的书信的时候,富顺已经远离县城上百公里了。他赶紧托人四处打听,粮站的运粮司机在粮食局局长的引领下主动到了县委交代情况——这小小的县城打听消息并不难——何况是县长的女婿呢?

    司机有些恐慌,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杨泽进也有些恐慌,不过是打听个小娃娃的情况,这么兴师动众的。赶紧起身给局长和司机倒水,问清了情况之后,放下手头上工作到了一趟长途汽车站——不过他有些失望,忙忙碌碌的汽车站并没有人会注意这两个孩子的去向。

    他赶紧摇了个电话到石桥乡。

    消息从石桥乡传到杨家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杨泽贵其实已经料到结果了,不过好歹知道孩子没什么事儿,只是乞求着上天能够保佑孩子一生平安,也乞求着孩子能够在有生之年碰到他的亲生父亲吧,更奢求着孩子有一天还能回来看看他们!

    同样是当妈的,淑芬娘怄得一病不起。桂英娘却是抬着蔑笼水壶,跑到杨老四家门口骂到大半夜,消了气儿也就回家跟没事儿人一样了。

    汽车到达江云的时候也已经晚上了。如果说老家的那座小县城让人惊奇,同样是山城的这座城市就已经让他们震撼了!延绵的山势和依山而建的高楼相得益彰、错落有致,灿若星河的万家灯火和霓虹灯与江面的倒影交相辉映,起伏的汽车和轮船鸣笛声、喇叭声、市民的欢歌声演奏出动人的乐章,立交桥、跨江大桥犹如彩带连接着山与山、城与城。

    这是那个梦吗?刚刚下车的富顺,仰着头看着那些比梦中还高的大厦,还有刚刚经过大桥上的时候看到的轮船,难道这就是我那个梦中的城市?

    富顺如痴如醉地看着这一切,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哥哥和富家一定在里面吧?我终于离你们近了!他眼里含着泪水,脚步不听使唤地向响着船号的方向移动……

    桂英也被这偌大的城市深深地吸引着,也迷茫着。“富顺,你要去哪里?做啥子还哭起来了?”

    富顺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桂英。“哦,没得啥子,桂英姐,我想去那边看看。”富顺指着码头的方向。

    “富顺,先吃点东西吧……”桂英指着街边一家麻花店,“我们还是早上吃了个锅盔。”

    富顺也饿了,买了麻花蹲在路边吃了起来。

    “你两个要去那点儿嘛?要不要人带路哟?”一个拿着竹棒的男人凑了过来。吓得富顺和桂英赶紧站了起来,桂英紧紧地拉着富顺的手——她以为这人拿着大竹棍是要打他们。

    “你做啥子?”尽管口音有些不同,但也还能听明白。富顺赶紧问道。

    “老乡嗦?不做啥子,就是问哈儿你们要不要帮忙噻?”男人一听口音有些熟悉,“热心”地问道。

    “哦,我们想去……”富顺正要说话,被桂英堵了回去——

    “我们就是本地人,想去街上转哈儿!”

    “哦,去哪点儿转嘛?”

    “多管闲事!”桂英拉着富顺走开了。

    富顺有些生气,他正愁这到处都是十字路口还有上坡下坎的弯弯路,不晓得怎么去码头呢,好不容易来了个热心人,问问路还被桂英拉走了。

    “富顺,那个人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手里还拿着棍子,另外找个人问。”

    两个人东拐西窜,还没找到人问路,刚才那个男人已经把他们拦在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子里面。“你两个龟儿,还跟老子耍花样儿,把身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歹徒拿着大竹棍拦住了唯一的出路。

    巷子里另一头被堵得死死的,微弱的路灯下两个孩子脸上苍白,浑身打着哆嗦,富顺打量着这个男人,且不说那粗壮的手臂,光是个头就高出他一个头,何况他手里还握着“武器”。

    “你……你……你要……做啥子?”没想到先鼓起勇气的是桂英。

    “你个女娃子,还问老子要做啥子,要钱!懂不起哇?”歹徒恶狠狠地逼近。

    富顺哆嗦着把包塞给桂英。桂英有些失望地把包抱在怀里——没想到这个男人竟是这样的懦弱!可是自己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样呢?

    没想到富顺一鼓作气冲上去抱住歹徒腰部。“快跑,往码头跑!”这才回过神的桂英赶紧起身从歹徒侧面往外跑,没想到歹徒一棍子抽在了小姑娘的后背。

    歹徒挥起右胳膊肘使劲地砸富顺的肩膀,被甩脱的富顺躺在地上,又死死地抱住歹徒双腿,这个干农活的小伙子还是有些力气——歹徒根本不能移动一步。

    “快跑,桂英……”富顺使出最后的力气大吼!嘴角已经有了血迹,桂英艰难地爬起来,抓着包往巷子外边跑去。

    歹徒的左脚已经挣脱,一脚踢向富顺头部,看到有人往巷子里走来,落荒而逃。

    桂英忍着后背的疼痛,在大街上呼喊着救命,带着人赶过来的时候富顺已经昏迷过去。这个可怜的孩子,汗水杂着血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桂英疯了一样地哭喊着富顺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央求着路人行行好,救救她这个可怜的弟弟。

    人群中又出来几个拿着竹棍的人,吓得桂英着急地大吼大叫,在得知他们是这城里善良的“棒棒”之后,在路人的目击下,才和他们一起把富顺送到了最近的铁路医院。

    这个穿着男人衣服的大姑娘啊,真的就像男子汉一样爱护着弟弟,她忘却了自己的疼痛,苦苦央求着医生救救这个奄奄一息的富顺。医生告诉她,肩胛骨骨折加脑震荡,倒是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住院治疗。

    在炎热的山城,医院的走廊里没有一丝凉风。满身汗臭的桂英在床前守着这个并不懦弱的弟弟,他甚至用生命来保护她。抚摸着这熟悉的、轮廓分明的脸庞,宁愿昏死过去的是自己,让他去找到他至爱的亲人。她从包里拿出之前没有吃完的麻花,含着泪往肚里咽——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的食物,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来照顾她亲爱的富顺呀!

    桂英从护士站那里讨来了一块儿毛巾,不停地擦拭着富顺的满头大汗,这个执着的孩子,一定是在梦里寻找着他的亲人吧?看着他局促的眉头,桂英知道,那两个熟悉的影子又消失在了人群中了!

    他多么期望富顺的梦是真的,就在这里找到他要找的人;又多么期望那是假的呀——这样,她就可以陪着富顺一起长大,成为他的妻子,在城里找一处定所,再陪着他慢慢老去!

    “桂英姐……”桂英怎么也没想到富顺会在昏迷中还喊着他的名字,而不是他的大哥,“桂英姐……快跑……”

    富顺睁开眼睛,看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和手上的输液管,还有慌慌张张拿着毛巾跑过来的桂英——以及被桂英斜挎着的帆布包,试图起身坐起。他才发现自己头昏昏沉沉,疼痛的手臂根本撑不起身子,一下子又倒了下去。

    “桂英姐,这是哪里?”富顺吃力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别说话!富顺,医生说让你别说话!”桂英低着头给富顺擦汗,“这是医院,你没得事,过几天就好了!”

    富顺摸了摸右肩,发现打上了夹板,那种疼痛让他简直以为右手已经不见了呢!

    满身伤痛的富顺看着这个无微不至的姐姐,“桂英姐,你的背上没事儿吧?”

    “没得事,我娘打我都比那重,你别说话了,睡觉!”疼的快直不起身子的桂英命令着他。

    这个倔强的孩子突然变得温顺,听从了桂英姐的安排,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桂英枕着手臂昏昏入睡,期待着富顺能快点儿好起来——毕竟富顺带出来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在遥远的杨家湾,淑芬拿着富顺留下来的三百块钱,慌乱地找出那本《中国地理》,才发现里面的“中国地图”被撕了去。她伤感地在日记本上写着今天的日记——富顺哥,去吧,不仅找到你的亲人,还希望你能实现你更多的梦想!

第二十四章 竹棒棒

    富顺站在码头。

    波澜壮阔的江面被来来往往的轮船打破了平静,翻滚的浪花咆哮着,时而奔流而来,时而呼啸而去。“呜……”一艘艘客轮响起了深沉的马达,螺旋桨泛起了层层白浪,在朝晖的映照下与油污一起激荡起一条条绚丽的彩虹。抛锚的轮船整齐地停在江面,就如一排排矗立的楼房,高耸的桅杆直入云端。

    清晨的江风卷着浪花轻抚着两张疲倦的脸,鲜红的太阳染红了天边的云霞,染红了辽阔的江面,也染红了富顺的眼睛。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每天早上他都在桂英的搀扶下去凝望这些即将出发的船只,只有在无比失望之后,孩子才会发觉右手的剧烈疼痛。那些提着行李匆匆忙忙的游客呀,为什么就没有我最亲爱的人呢?

    “富顺,走吧,”桂英的心情随着富顺波动,“也许……有可能……其实……你的梦就是假的!”桂英说出了她心里最想说的话。

    “假的?”富顺红着眼睛看着桂英姐,“这就是我梦里的那个地方,他们上船了,已经走了!”富顺指着江面,像江水一样疯狂滴咆哮着。

    桂英的眼泪也不住地流,她不能理解富顺的悲苦,在她看来,何处不是家,有一口饭吃,有一处住所,只不过现在加上一条“有个人爱着”罢了!富顺何尝不是这样想呀,他也希望有人爱着,只不过他的爱只是一份简单不过的亲情。这份亲情——血浓于水!

    “桂英姐,我要赶紧出院,坐船去另一个地方,”富顺擦干眼泪,再次回望那些即将出发的轮船,蹒跚着离开,“也没钱再住院了!”

    桂英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个弟弟,她捏了捏兜里的零钱,并没有搭话——其实早就没有钱了。

    “桂英姐,我可以出院了吧?”富顺见她没有回答,继续问。

    “回去请医生看了再说!”桂英严厉地呵斥。

    医生的结论当然是不能出院——右肩还没完全愈合。桂英盘算着,其实住院比住招待所划算,不但床位费很低,并且楼道里的电风扇可以免费使用。还有白天有护士看着富顺,她可以放心地出去“挣钱”。

    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还是个受伤的胳膊。医生说富顺要补充营养,桂英就去饭店买做好的鱼,富顺心疼买这些太花钱,桂英就说在江边捡来的,拿去人加工一下很便宜的;医生说富顺需要康复锻炼和呼吸新鲜空气,桂英就每天早晚陪着他到码头。

    日子一晃就半个月了。

    富顺总是在数着日子,也数着包里日益减少的票子。他总在奇怪城里的医院看病为什么这么便宜,直到有一天他踱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

    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那身破旧的衣服,在街头向着过往的人群乞讨,过往的人们偶尔施舍点零钞,有些恶心的男人还伸出肮脏的爪子去触碰她,而她总是厌恶地扭头就走。

    富顺就这么一直地看着这个“讨口子”,直到两眼迷离,直到泣不成声,直到她消失在了视线……

    而桂英,换了一身衣服,把那一分一分凑起来的医药费,羞涩地交到医院。再到医院的食堂买了鲫鱼汤,回到了富顺的身边。

    富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院——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连那双破草鞋都被桂英带出去了。

    “桂英姐……”富顺含着泪微笑着,“医生说我已经好了,能出院了!”

    桂英兴奋地把鱼汤放到床上。“真的?手杆好完了乜?”

    “差不多了吧!”富顺咽了一下梗塞的喉咙,“都好了,你看,”富顺挥了挥手右手,“我们走吧!”

    “太好了,富顺,今天捡到一条大鱼,来,喝了汤我们走!”

    “恩,我喝一半,你喝一半!”富顺转过身去,假装整理他的帆布包,抹了抹眼泪。

    “好,”桂英端起鱼汤尝了一口,还热着呢,“给,我喝了!”

    富顺看着刚刚偷偷洗过脸、换过衣服的桂英,这个高挑的姐姐呀,多么无私和善良,多么聪慧和美丽呀!

    富顺接过碗来,喝了一小半,“桂英姐,你快喝了,我……我看你喝了就全好了!”富顺本来想说“我腻了”,但他害怕伤害到桂英姐。

    桂英瞪着大眼睛,“真的?”拿过来咕嘟咕嘟全喝了,真香啊!

    两个孩子拿着个包,笑着出了医院的大门。过来输液的护士叫了几声床号和病号的名字,看着空荡荡的病床摇了摇头,走开了。

    天气一如既往的热,过往的人们都往树荫底下走,几个卖西瓜和冰棍的小推车生意特别的好。右臂还没痊愈的富顺因为被人碰了一下,疼得咬牙切齿。桂英低着头,生怕路人认出这个曾经施舍过的“讨口子”。

    “富顺,我看你每天都在看书,都是些啥子书呢?”桂英提了提还有些重量的帆布包。

    “哦,淑芬的书,没得事随便看哈儿!”富顺可不想给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桂英解释谁是阿基米德。

    桂英一听淑芬的名字,醋意大起:“你说,是不是想你妹娃子了?是不是还想和人家结婚?人家书都不读了就是回来和你结婚的吧?你为啥子还跑了呢?”

    富顺后悔说到了淑芬,可能阿基米德的名字还没有淑芬的名字带出的问题多吧!

    可是富顺真的有些想淑芬了,这个可爱的妹妹,是否看到了那封信?他走了有没有去找他?杨老四会不会克扣了自己给淑芬的钱呢?淑芬的树苗有没有买回来呀——看来淑芬带出来的问题的确很多。

    “你倒是说句话噻?”桂英有些生气了!

    “哦,没得,没想……”

    “没想?啥子没想?你还在想淑芬是不是?”桂英差点儿就掉眼泪了,把包跨在肩上生气地往前走!

    富顺赶紧跟上——可得小心点儿了,这么多人往这阴凉的地方挤,再撞到手臂可受不了。

    富顺撵上桂英的时候,已经到码头了。桂英气急败坏地站在一堆撕得乱七八糟的书纸上跺脚。富顺无奈地看着她,这个倔脾气大姐,他根本就招架不住。

    “记到,刘富顺,你是和我睡过一个床铺的人,以后我才是你婆娘!”桂英大吼着,行人被这小姑娘莫名其妙的话逗乐了。

    富顺万万没想到桂英会这么直白。他想象过对一个喜欢的女孩儿表白,更喜欢山歌里的那种爱的传递,温柔而婉转,尽管有直白的问答,那也是爱的调侃。可是这个杨桂英,这是哪门子表白?

    桂英红着脸,汗水从额头流到了脖子;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后悔着自己的莽撞;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惊愕的富顺——

    富顺耸了耸右肩,还是疼的厉害。他也不晓得怎么去回应桂英的话,对于爱,他的确还是朦胧而不知所措的!

    “说起耍的……富顺,过来嘛,到码头了!”桂英一边把撕碎的书纸捡起来塞进包里,一边给自己打圆场。

    富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书让这个“婆娘”给撕了,冲上去又从包里把她胡乱塞进去的纸全部拿出来,还好不是撕成碎片。他按照页码,一页一页地整理好,再放进包里。

    “桂英姐,以后冒火不许撕书,听到没得?”

    “哦!”桂英也觉得有些过分,就算是杨淑芬的书,刘富顺不是在自己身边吗?这是置的什么气呢?

    两个人走到码头的售票厅,富顺想要知道这里的船都会开往什么地方?桂英背着包走在后边,又成了温顺的跟屁虫。

    富顺并没有被太多的目的地吸引,倒是被惊人的票价吓了一跳——到往离江云市最远的海西市,两个人大约要七十钱。

    当富顺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桂英的时候,桂英并不是很惊讶,要是她继续“讨口”,一个月之后应该可以出发了!可是这一天学没上的“小穷酸”,竟然对乞丐反感。何况,这个乞讨的事儿可不能让他知道。

    他又蹙着眉头站到江边,那豪华的轮船呀,到底有没有哥哥在上边呢?

    “让一下……让一下……”一个光着膀子的小伙子挑着一担子货物往台阶上走,他们才发现,并不是每个拿竹棍的都是坏人,那根粗短的竹棍是这城里的扁担。

    富顺灵机一动,跟着这个挑夫一直走。直到他把货物放在了码头往上大约一百个阶梯的街边。“大哥,你这样子挑有钱没得呢?

    “废话,没得钱你干呀?”挑夫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打量着这个黝黑的小子。

    “好多钱一挑,你挑上来?”

    “看老板儿心情,多的时候一角,少的时候七分!”挑夫笑了笑,“做啥子嘛?未必你还挑得起乜?”几个刚刚挑上东西来的同行一起笑了起来。

    桂英拉了拉富顺,她晓得这还带着伤的家伙要干啥。富顺并没有理会他,脑子里算着账,“挑得起,我比你们少收一分。”

    “少收一分?抢我们生意嗦?”

    “不是,大哥,你们带我一起挑,那一分给你们。”富顺已经看出来了,这卸货的都是团体作业,有个头儿帮着和老板结账。

    “那要得,走嘛,下去挑!”交易很快达成,带头的一个大个子扔过来一根竹棒棒。

    当富顺把一担一百多斤的东西挑在肩上的时候,才发现肩膀的疼痛已经钻心——这要在平时,杨家湾的一担水稻也不过这点在重量。桂英在旁边流着泪给富顺擦汗,有时候帮着用力。她知道,什么样的劝导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盛夏的杨家湾多雷雨。农民们既盼望一场大雨给猫儿山降降温,又担心洪涝的来临让作物受灾——

    然而,他们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轰隆隆的雷声终于打破了沉寂的夜,淑菲吓得紧紧地抱住二姐。阴森的狂风“呜呜”作响,刮断了房前屋后的竹子,“啪啪”地四处乱倒。哗啦啦的暴雨深夜造访,石河堰的水从堰坎漫出,千军万马般向井水田的方向飞奔……

第二十五章 泥石流

    淑芬摸黑去开灯。因为她已经明显感觉到狂风和倒下来的竹子掀起了瓦片,暴雨没有遮挡的倾盆而下,轰隆隆的雷声伴随着闪电照耀着这摇摇欲坠的屋子。

    然而,开关反反复复拉了好多次灯都没有亮——一定是停电了——这肆虐的狂风早已挂断了电杆和电线。狂风并没有因为暴雨而停歇,“啪啪”的竹子和树木折断声连同“呜呜”的疾风声,响彻了整个杨家湾。

    淑芬娘打着手电筒,过来叫醒两个孩子。淑菲紧紧地抱住二姐,蜷缩在床边;淑芬站在床边借着闪电,仰着头看了看屋顶的窟窿,又看了看漏进来的雨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脚踝,她正苦恼的寻找出路。

    “娘……”淑菲“哇”地大哭了起来,踩着地面的泥水冲过来紧紧抱住母亲,“哪门办?哪门办?”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的淑菲哭嚷着。

    “不怕。淑芬,你也过来,到堂屋里来!”母亲伸手拉过了淑芬——其实淑芬娘也没见过这阵势。

    杨泽贵已经在地基比斜房屋稍高的堂屋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火苗被从墙缝钻进来的风吹向一个方向,差一点点就熄灭了。杨泽贵赶紧用一只手遮住风,一只手吃力地拄着拐杖。他看着神龛上列祖列宗的名字,还有旁边供奉的土地神灵——那一面土墙已经被浸湿,渗进来的水沿着墙面不住地往里流——他摇了摇头——这是天要灭杨家湾呀!

    他们根本不敢打开门,更没想过要怎么逃出去——淑芬尝试了一下,打开门似乎就会被这呼啸的猛兽卷走。闪电下,石坝子往外不到十米的竹林全部刮断,倒向了山崖。

    “淑芬,你把妹妹拉紧,站到这里不要乱动!”杨泽贵下达命令。不敢开门也得开,尽管屋顶已经一片狼藉,但大股的水流还是顺着屋檐流到了房前屋后。必须去把周围屋檐下的沟挖宽理顺,让水流往低处,否则雨水漫过地堑石,淹过了土墙,整个屋子都得坍塌。

    “她娘,走,给我打电筒!”杨拝子并没有从堂屋的正门出去,绕过斜房屋和灶屋,从后门出去了。淑芬看到爹一走,赶紧用两只手去护着火苗——那个简陋得没有灯罩的煤油灯,不过是一个墨水瓶倒上煤油,插上一颗搓成卷的草纸灯芯罢了!

    淑芬娘打着手电筒紧跟着,刚刚打开的柴门被风“哐”的一下就关上了。拝子从阶檐取了蓑衣斗篷,提了锄头,杵着拐杖就往屋后走。杨家洼歇山顶的屋子,后檐一般比前檐长,而且低。

    大雨已经快漫过地堑石,原来狭窄的滴水沟根本满足不了这么大水流量。淑芬娘刚刚戴上的草帽一下子被刮翻到水沟里,就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杨泽贵把斗篷递给淑芬娘——这风雨,根本就没法戴——他挥舞着锄头,努力地把挖起来的土甩到脚底下来,然后淑芬娘迅速地踩紧,否则又会被冲走。他扔掉木拐,借助着锄头做拐杖,挖一点就往前移动一点,水沟越来越宽,暴雨却也在变本加厉地加剧!

    淑菲紧紧地抓着淑芬的衣角,这突变的鬼天气让两个孩子打着寒颤,淑芬赶紧腾出一只手来搂着妹妹。

    “轰……”一阵天崩地裂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杨家湾连同那“哗啦啦”的水流在猫儿山和砚台山之间回荡。

    “糟了……她娘……石河堰垮了……山脚下的那些家背着山不一定听得到声音……”杨老四马上做出了准确的判断。那个巨大的水库,一旦垮塌,住在猫儿山脚下的村民如不撤离,一定会被掩埋!他扔下锄头,一只腿跳跃着过去拾起了木拐。“你接到挖,我要去喊人……”自家山腰上的几间破屋子最多垮塌,那些溪边的人家如果被泥石流掩埋,必死无疑!

    拝子摸着黑,想要先去把离他家最近的邻居——桂英娘一家叫醒——谁家的房子又会像他家一样“屋漏偏逢连夜雨”呢?

    淑菲被这响彻云霄的声音吓得又大哭了起来。父亲要去喊人的决定从屋后传了进来。“不要哭了!妹,你去给娘打电筒,不要跑,雨小多了。我和爹去!”淑芬的决定让妹妹有些不可思议,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煤油灯被风吹灭了,二姐已经找来了一个灯光微弱的手电筒,拉着妹妹往屋后走。

    淑芬和娘互换了一个亮一点的手电筒,冒着雨撵上了爹。瘦小的淑菲差点被着肆无忌惮的暴雨打倒,但她依然坚强地握着手电筒,紧紧地盯着挥着锄头的娘。

    猫儿山顶上也陆陆续续有人亮起了手电,柱状的灯光和藤状的闪电交错,如注的大雨像魔鬼在舞动。人们的呐喊声湮没在这雨声、雷声、风声之中,山顶的人舞动着灯光,告诉山下的人危险即将来临,山下的手电筒也在回应着。

    “爹,小心……”横七竖八的树枝和竹子挡住了本该熟悉不过的路,这个穷湾湾呀,因为山势不得不分散地住着,虽说是邻居,可距离也不近呀!

    “你别去了,我去,爹!”大雨早就把人淋成了落汤鸡,被雨泡松了的地砍不断滑坡。那个在她家门前骂街的桂英娘,眼瞎耳聋,孤身一人,他儿子杨桂勇去林木乡买猪种,好像白天都没回来——可恶的赌棍!父亲的善良淑芬知道,何况在这大是大非面前何必去计较那些呢?

    山洪的声音越来越近,杨拝子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他的拐棍陷进了泥巴里,根本就拉不出来,几乎跟着泥流滚爬着往下滑。他突然抓住一棵小树,改变了主意——他在这儿打着电筒,让淑芬下去叫醒那个瞎子再背上来——那个老太太一定还没有醒来,要不然这么近了已经能听到她标志性的嚎啕了!

    浑身湿透的淑芬借着灯光和闪电,推门进了桂英家——这个老太婆啊,大意得晚上门都没有闩,“桂勇哥……”淑芬大声地叫了几声,进了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可怕的声音却越来越近。

    淑芬大约知道老太太在西屋,摸索着钻了进去摇醒了还在熟睡的桂英娘——这屋子也和她家差不了多少,已经到处都是水了。

    “做啥子……贼娃子还偷到我这个瞎老婆婆家了吗?”老太太迷迷糊糊地大嚷起来。

    淑芬顾不上听她那么多,拉起她来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就走。“王嬢孃,水库垮了,快跑!”

    这老太太一听水库垮了,顺手就操起了柜子上的一个手电筒,从淑芬的肩膀上挣脱。“勇儿呢……”她往东屋里跑,瞪大了剩下的一只眼睛,看着儿子不在才反应过来这小子白天根本没回来!

    恐怖的轰隆声越来越近,淑芬抓住桂英娘就跑,没想到瞎子一下子滑到在地上。淑芬回过头,背起就走。也不晓得这干瘦的老太太吃了啥,竟然这么重,淑芬被压得寸步难行。

    对面其他几家溪边的人家已经陆陆续续的转移。杨泽贵急得单腿站立起来,抓住那颗歪脖子树,终于看到淑芬出来了,赶紧用电筒照着路。淑芬艰难地往上爬,老太太坚决要求自己下来走,淑芬根本没理她。

    雨渐渐地小了,雷鸣闪电也疲惫地躲了起来。山洪杂着泥石和树枝,翻滚着向山下涌动,山上的光柱挥舞得愈来愈快。所有人都已经感觉到这猛虎般的山洪已经把沿途的农田、房屋吞噬。

    淑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父亲所在的小土坡,把桂英娘放倒在泥泞中。老婆婆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只眼看着那刚刚翻修过的四间瓦房被泥流掩埋,发疯般向那边扑去!

    这三个人根本没注意这土坡的边沿已经松动,老婆婆一脚没踩稳滑了下去。眼疾手快的杨泽贵扔了手电筒,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扭住小树不放。躺倒在地的淑芬魂都被吓掉,也顺手拧住一棵树脖子,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地去帮助父亲。

    手电筒顺着小坡掉进了泥石流,那瞬间的翻滚并没有因为灯光的消失而停止,反而更加汹涌。无助的淑芬知道,除非父亲松开手,否则……

    老婆婆不断地挣扎着,试图将另一只手伸给淑芬,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胡乱抓了一通也就停止了挣扎,她也在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

    江云的这个夜晚依然热得让人发毛,富顺和桂英在其他“棒棒”的帮助下找了一处住所——不过是和其他人一起蜷缩在江边的桥洞。桥洞进行了“合理”的划分——一大半是“男区”,一小半是“女区”。这桥洞的管理人是刀疤刘,头上一个大刀疤,恶狠狠的样子——他的地盘要“阔绰”得多,一个人占据了桥头的一孔小洞,还有一张像样的凉席。

    桂英也在刀疤刘的安排下找到了工作——给了她一个大背篼从码头往街上背肥料。她是百般的不愿意,因为这并不比“讨口”光彩许多,何况还劳累的要死!

    富顺揉了揉右肩,仿佛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般。但他盘算着今天一个下午的收入——两块九毛二,这还是带着伤呢,等到伤口好了一定比这可观得多,也就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江面突然变得浑浊,水位还上涨了很多,另一个棒棒说:“怕是上游昨夜下暴雨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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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村穷娃对梦想的执着追求,一个天才设计师对城市的另类诠释;一个肢体残疾老汉对农村的默默坚守;一个大面积烧伤女孩对农业的倾心付出……两段看似不可能却又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两对经历坎坷却不知何去何从的苦命鸳鸯……究竟家中谁寄锦书来?等你来揭晓! 家中谁寄锦书来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家中谁寄锦书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家中谁寄锦书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