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绘图箱
富顺第一次这么仔细地审视自己的外貌——这主要源于肖寒对他的那一番夸赞。
或许肖寒用某个当红明星来形容他有些夸张了。但我们的男主人公此时举着一枚小镜子,镜子里那张确实帅气又近乎陌生的脸让他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过来。
因为离开工地已经有些时日,再加上公司营养的伙食,小伙子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曾经的黝黑被麦色取代,古铜色的脸上镶着轮廓分明的五官,眼睛里闪烁着智慧和坚毅的光芒,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
富顺脖子扭来扭去,看着镜子里有些偏大的耳朵,被自己逗得笑出声来——那一抹近乎完美的俊俏在小小的镜子里荡漾。
他放下镜子,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浅薄,甚至懊悔刚刚那一番“孤芳自赏”的行为。这一身皮囊,不过是爹娘赐给的外表,要骄傲也该为逝去的爹娘骄傲;而安身立命的真本事,才是好男儿应该追求的目标——这既是父亲、养父和大哥的教诲,更是这几年闯荡得出的结论。
回忆自己走过的路,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并且从未孤独过。
这个世上有很多好心人,他们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自己,在最寂寞的时候陪伴过自己,在学习的道路上为自己架桥铺路,让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近。如果问自己最想做的是很什么?他的第一个回答是:“做个好人!”诚然,这很难!
他很庆幸自己那个夜晚的出走,尽管那个叫“石桥”的地方还有很多值得眷恋的地方,但那里离梦想实在太远太远。
他曾经问湘瑜,你为什么从护理专业转到建校来学设计呢?湘瑜说,“做喜欢做的事情,人生才有意义”!是啊,当他打开一本书籍。或者绘完一副充满灵感的设计图,那种愉快的感觉,是没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或许这就是湘瑜讲的“意义”吧?
湘瑜——他不自觉的想到的这个人,让他本就起伏的内心更加汹涌,继而是锥刺般的疼痛。这个大大咧咧的“假小子”,内心却是极其细腻的,在她的“连环画里”,不仅有肉麻的情话,还有很多关于人生的道理。这些都让富顺受益匪浅,那些丢失的画儿。已经足以让他用尽一生来后悔了。
不过,“过去的伤痛,是我们未来的利器,它将和我们一起踏上征途,披荆斩棘!”这也是湘瑜说的,画面上那个骑着大马,拿着刺刀的“天才”形象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是啊,这句话,不就是他的利器吗?
除了湘瑜。淑芬一家也是他人生的导师。除了杨泽贵的不幸和自强,他也曾无数次去想象淑芬面临的困难,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姑娘,用巨大的勇气战胜了生活的恶魔。重新站上了砚台山的顶峰。她一定会幸福的,富顺几乎每天都在祈求上天眷顾这个命途多舛的妹妹从此一帆风顺。
想到这些,富顺的眼角不禁湿润了。他把镜子放进箱子的最深处,把绘图纸打开。在白色的日光灯下继续描绘自己的梦想……
又是新的一天,日出早已失去了春日的温柔,不到七点就冒出海面。笼罩着如火如荼的广厦。金融大厦项目施工已经接近尾声,工人们在做最后的战斗,楼层由三十层变成四十五层,“一百四十八米”刷新了这座城市的高度。下个月,华建三局第一装饰公司的工人们将会代替他们,给大厦穿上光鲜的外衣。
富顺和以往一样,在设计部里看着师父做图,偶尔也去某个项目工地转转。设计部最近没有过多的设计项目,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跟进项目。设计一组的几个同事干脆在设计室下起了围棋。
带着眼镜的李昆仑,在给肖寒和富顺讲述他曾经设计的项目。李昆仑前几年在日本学习,是名古屋大学的研究生,高级规划师。他就像再写一本回忆录,每到一处,总会发表一番遗憾的感慨。
“师父,你做的最牛的项目是什么?”肖寒问道。
“你问这个问题就不对,在建筑师的眼里,永远没有最牛。若果有,那都是在历史的滚滚尘埃里洗涤过的,留下来的屈指可数,埃菲尔铁塔、吴哥窟、帕特农神庙、泰姬陵……呵呵,或许没有人知道它们的设计师是谁!”李昆仑笑着说。
肖寒看着师父的啤酒瓶底,说:“嗯,师父,你一定可以设计出经得起历史风霜的作品!”
“千万别这么想!你们呀,总是好高骛远!在这样浮躁的时代,不可能诞生伟大的作品!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跟风,欧美、日本城市的复制品在不断诞生,我一直以为,高楼大厦不等于现代化!哎……”
“您真高明!”肖寒继续拍马屁。他知道李昆仑在华建三局的水平,绝对是第三代设计师里数一数二的高手。
富顺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还在小本子上记一下。
“小刘,你在记什么?”李昆仑指着富顺的本子问道。
“没什么,师父,高楼大厦不等于现代化,那什么才是现代化呢?”富顺问道。
李昆仑把两手交叉在胸前,说道:“符合实际的创新!你们知道日本的建筑为什么现在会领先世界吗?从十九世纪中叶开始,日本和我们一样,照抄照搬西方建筑思想。但半个世纪之后,他们开始思索。因为日本是个多地震的国家,从抗震的角度来思索他们的建筑才是出路,他们开始研究抗震建筑结构和材料,从五十年代起,就成为了世界现代建筑的主流。在这个基础上,他们开始探索后现代建筑风格,越来越多饱含文化情感、更具地域个性、体现多元化价值观的建筑屹立于世界之林,但实用和科技永远是他们建筑成功的基础。所以好的建筑既要符合地域实际、融合地域文化、体现美学价值,又要不断创新,用科技来支撑建筑!”
肖寒不耐烦地看看富顺的本子,又看看师父严肃的眼神。师父关于日本建筑的理论他听得太多了,如果让他一直讲下去。他能讲个三天三夜不合眼。
李昆仑站起来,从身后的柜子里抽了一本《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的书递给富顺,“这是开启后现代主义建筑的书籍,小刘,拿去看看,用未来的眼光看当下的建筑,你会有不一样的体会!看完了还给我!”
肖寒耸了耸肩,又瘪了瘪嘴。这本他去年就看过的书,对这个中专生来说,未免过于生涩了吧?反正自己并没得出师父所说的“不一样的体会”。
富顺如获珍宝地接过这本书。他知道,师父有很多书在国内是买不到的。“谢谢师父!”富顺鞠了个躬。
“小刘,马总上你上去一下他办公室!”陈波敲开设计部办公室的门,进来传话。
“先去吧!”师父应允之后,富顺跟着陈波上楼去了。走之前,他没忘记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图纸。
马总示意富顺坐下来,陈波带上门出去了。
“小刘,李昆仑这个人有点儿意思吧?”马总手上抬着一杯茶,笑着问道。
富顺只是点点头。他不明白领导的这个“有点意思”是什么意思!
马子昂继续说:“他呀。话不多,但是很有思想,他那一套,再过三十年都不过时!”这样的评价是极高的。尤其是对于马子昂这样自负的人来说。
富顺继续点头。“马总,这是您交给我的任务……”富顺拿起图纸,准备递给马子昂。
马子昂拿过图纸,一页一页地翻开。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时而还满意地点点头。办公室安静得只听见富顺紧张的心跳声,还有马总翻阅图纸的声音
十来分钟的寂静之后。马总放下图纸,问道:“小刘,你对这个项目的设计理念是什么?”
“马总,因为我只在您的资料上了解了这个项目,并没有去过现场,我的设计可能很不成熟……”富顺没有直接回答。
“年纪轻轻,啰里啰嗦,答非所问的!”马子昂的脸忽然沉了下来。
富顺的脸一下子红了,忐忑地回答道:“云下的梅!”
“云下的梅?”马子昂反问道。
“对,红色是电视塔的主色调。我不知道在施工技术上能不能实现,我可能想得有些天真!”
“云下的梅!云下的梅!”马子昂默念了两遍,然后又打开图纸,建筑通体采用钢架结构,他想象着蓝天下的红色,点缀在朵朵白云之间,唤醒了城市的记忆。“先放这里吧!多看看建筑材料的书籍,李昆仑一定告诉过你建筑‘实用性’的理论!”
“是,马总!”富顺站起来,背在后背的手微微颤抖。
马总也从从椅子上站起来,沉着的脸又舒展开来,“总体来说很不错的,好好跟着李昆仑学,这小子满肚子墨水,也是不可多得的建筑设计奇才!”
马子昂用了一个“也”字,在这个字之前,还有一个或者多个,至于究竟是他自己,还是眼前这个毛头小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嗯,师父确实有很大的学问,我每天学的东西特别多!”
“但他缺点也多,你得学会取舍!”马子昂笑了笑,“去吧,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富顺刚要转身,又被马子昂叫住:“等一下!”他从文件柜里拿出个精致的箱子,“这是我早年用的绘图工具,你拿去用吧,下次用这套工具绘图来我看看,哎,都一层灰了!”
富顺一听是马总亲自用过的工具,哪里敢接。“马总,您的心爱之物,我哪里承受得起……”
马子昂绕开办公桌,走到富顺跟前,把工具箱塞在他手上,说:“叫你拿着就拿着吧,快被淘汰了的工具,可能绘图笔都没什么用了,但圆规、t形尺这些可能还有些用处。多学学计算机,那玩意儿既准确又精致!”
富顺受宠若惊地接过小箱子,红红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除了手腕上的手表,这是他收到的又一份重要礼物。
“去吧!好好干!用你的智慧设计出更过的优秀作品来!”马子昂拍拍富顺的肩膀。
富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匆匆地出去了。他终于没有抑制住眼泪,内心深处的感动触碰到了一个男子汉最脆弱的灵魂。
刚一进设计部,富顺就被肖寒拉到了第二设计室里面去。“马总是不是叫你说培训的事情?”
“什么培训?”富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少给我装!反正我是要去培训的,这事儿已经内定了,你呢?马总咋说?”
“他真没说培训的事情!”富顺把提在手中的箱子放在绘图桌上。
“咦,这是啥宝贝?”肖寒拧开箱子,一套完整的绘图工具有序的摆放在箱子里,“这些老古董,我们大学的时候都不用了!马总给你的?”
富顺摇摇头,“在楼道里捡来的!”不知为什么,自从知道肖寒是肖副总的儿子之后,富顺不自觉地就会多个心眼儿。
“马总真没和你说培训的事?”
“真没有,什么培训嘛?”
“咱是好哥们儿我才和你讲!你可别告诉别人!”肖寒凑在富顺耳边继续说道,“华建总局在海西搞青年技术人才培训班,涉及建筑施工、建筑设计、工程管理、工程造价、建筑经济五个专业,每个班一百个人,简称‘5个100’。这可是个大好机会,来讲课的老师都是牛人。昨晚我爸给我看文件了,三局也就五十个名额,咱们分公司分到三个人……”
“这个马总真没和我说!我一个刚刚来的新人,肯定参加不了!恭喜你呀,寒哥!”富顺一边把工具箱盖好,一边说。
肖寒坐下来,接着说:“刘富顺,你小子是不是和马总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富顺也坐下来,疑惑地看着肖寒。
“他怎么过几天又叫你去他办公室?我看你比吴主任去的还勤!我还真好奇你们都聊些啥?”
“没啥呀!寒哥,你可别瞎猜,马总和我在江云的一个老师是老同学,他们通信的时候提到我而已,马总顺便问问……这算关系吗?”富顺是似而非地编了个慌,他并不知道这个慌意味着什么。
“哈,我就说有关系嘛!”肖寒好像得到了什么重大消息,“你的那个老师是不是很漂亮?”
富顺没明白肖寒的意思。要说郑老师漂亮他是一百个赞同,“不仅漂亮,还非常又气质、有涵养!”
肖寒没再接话,而是邪恶地笑着,看得富顺背脊骨都发凉……(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塔吊
湘瑜在杨家湾呆的时间并不久,但她和杨家两姐妹的相互影响却非常之深。
淑芬的坚强、乐观感染着她,对那片土地的坚守和倾心付出打动着她,她对淑芬的祝福发自内心,并且承诺在她和广文结婚的时候一定再来。漂亮的小淑菲也让她惊讶,包括富顺、广文在内,他们让自己明白,农村人不仅善良、淳朴,而且勤奋、聪慧,在很多不平等面前,他们付出了更多的心血去实现梦想。
而湘瑜的知性、成熟和一个城市女孩散发出的魅力,还有广博的知识、执着的追求,都让淑芬姐妹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们非常骄傲能有这样的朋友,期待着她能成为她们的嫂子。尤其是淑菲,简直处处以湘瑜姐姐为榜样,发誓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靠自己的本事将来到国外去留学。
回到海西,湘瑜又找回了昔日的自信。“文化中心事件”不过是她人生中一个小小的插曲,并且现在设计院已经妥善处理了此事,她甚至为那样一个伟大的作品而骄傲!
至于母亲,他有什么权利去责备一个给予了自己生命的女人呢?她本身就很可怜了,在举目无亲的海西,守着一处没有家的房子,不仅白天要匆匆地去上班,晚上还经常上夜班。想想自己回来这么长时间,别说好好和母亲吃顿饭,连看去看望一下母亲都很少。
一下火车,她就去了唐雯的住处。唐雯呆呆地在客厅看电视,面容比先前更加憔悴了。
“妈,”湘瑜含着眼泪,叫出了这个足以让人潸然泪下的称呼,“您吃过晚饭了吗?”
“湘湘,”唐雯激动地站起来,尽管女儿已经活脱脱一个大姑娘了。但在妈妈的眼里,她依旧是个孩子,“你原谅妈妈了吗?”
唐雯把伸出的手又缩回去,她害怕那一瞬间的触碰会比电击还痛。
湘瑜一把抓住了妈妈的手,然后扑向妈妈的怀里。此刻,她的确是个孩子,她曾无数次想象妈妈温暖的怀抱,无数次梦到妈妈温柔的大手。可现在,妈妈真的老了,那摩挲的大手上已将开始长茧子了。两鬓的青丝里已经镶嵌了点点白发。
唐雯的眼眶里含着泪,渗透到浅浅的鱼尾纹里。女儿的这个拥抱,一切尽在不言中。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她懊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尤其把马子昂的图纸给了设计院,她都不知道这段时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湘瑜稍稍离开妈妈的肩膀,用右手为她揩去眼角的泪。“妈,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嗯。湘湘,回来了就好,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妈妈拉着女儿坐下来,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她多么骄傲呀!从小到大。孩子就任性,因为工作的原因,她和湘瑜的爸爸都很少管她,后来到了海西。再去国外念书,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没有左右过。也左右不了孩子。
湘瑜真切地说:“妈,我以后就住这边,天天陪着你!”
“真的?”唐雯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此时的兴奋,之前任她怎么央求,湘瑜都不愿来,现在居然主动要过来和自己一起住,“那真是太好了,你看……”唐雯拉起女儿往卧室走。
湘瑜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简直就是她在江云的卧室的复制品。一样款式的小床,最喜欢的花被套,小时候的玩具、照片,连墙上贴着的明星海报都没变过……屋子干净得一尘不染,曾经穿过的衣服、鞋子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柜子里——尽管那已经明显不合身、不合脚了!
心中的酸楚再次涌上心头,湘瑜的眼泪在眶里打着转儿!“妈,这些年您辛苦了!”
“这娃娃,有啥子苦的?快休息一下,看你拿着这大包小包的,出去一趟也够辛苦的。妈去买菜,去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唐雯把湘瑜放在客厅的行李拿到卧室。
湘瑜幸福地点点头,然后扑向了软绵绵的小床……
一个小时前,湘瑜在火车站仿佛看到了云梅。在相隔不到十米的站台,两个人目光相接,随即又都把头扭向一边,一辆轰鸣的火车呼啸而过,她们谁也没有相互道别,一个从远方回来,一个即将踏上去远方的征程。
云梅坐着南下的火车,火车票的目的地是广厦。车厢里人并不多,很多座位都空着。
凑巧的是,坐在她对面的是,居然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夏峰,学音乐的大男孩儿,窗外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那张俊俏的脸。
云梅知道,夏峰一直暗恋她——对音乐学院的院花有好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
此时的夏峰,羞涩地低着头,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自己的心上人——在她美丽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忧伤。塞在耳朵里的耳机,飘扬出当下流行音乐的动感。
云梅摘下耳机,冲夏峰笑了笑。作为一个高情商的班花,她率先打破了尴尬。“夏峰,这么巧?回家吗?”
夏峰一直保持他阳光的微笑,非常客气地点点头。“是啊,真巧,马云梅,你去哪里呢?”
“广厦!来,嗑瓜子!”云梅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儿瓜子,递给夏峰。
夏峰随便捡了两颗。“谢谢!你去广厦做什么呢?”
“我爸爸在那边,去探亲!你家是广厦什么地方的?”
“我是前几年才和家人迁到广厦的,我老家不在那里。我爸妈调到那边工作就跟着去了!现在住在百花区,你呢?”
“哦,真的很巧,我爸爸现在也在百花区。广厦很漂亮,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就是听说夏天很热!”
“不是听说,是真的非常热!听说以前还是渔村的时候,不仅热,还有很多蚊子,那蚊子张开翅膀,比蜻蜓都大!”
“哪有那么大的蚊子?你见过?”云梅瞪着大眼睛。完全不相信夏峰说的。
“见过,不过是博物馆的标本。这是你第一回去广厦吧?”
“不是,第二回了,去年寒假的时候去过,冬天很舒服,气候和海西春天差不过,百花绽放,把城市装扮得和花园一样!”
“哈,去年的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呢?我都没机会尽一尽地主之谊!”
“呵呵,没关系的。你看,这不是机会多了吗?这个暑假将近两个月呢,你当几次地主都行!”马云梅笑起来,就像窗外荷塘里盛开的芙蓉。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十多个小时竟然不知不觉过去了。
到了广厦已经是晚上十点,马子昂带着司机等在出站口。云梅一出站就看见了爸爸。朝这边挥了挥手。
“我爸爸来接我了!”她对夏峰说,“一起吧,正好顺路!”
“不了,我拦辆计程车就回去了。你去吧!”夏峰把云梅的背包递给她,做了一个再见的动作。
“爸爸,王叔叔,”云梅礼貌地打招呼。“火车晚点了一会儿,等久了吧?”她热情地拥抱了马子昂,把海西一切的不愉快都抛到了脑后。
“男朋友?”马子昂指着不远处的夏峰,笑着问道。
“不是啦。同学,夹在广厦,一路作伴过来!”云梅回过头。不远处的夏峰还没拦到车。
王师傅把车开过来,下车给马总和云梅打开车门。“马总,直接回家吗?”王师傅回过头,询问马总。
“带上那个小伙子!”马子昂指了指前面的夏峰,“梅梅,我们先送他吧?”
“开过去我问问他,他也在百花区,应该顺路的!”云梅说。
王师傅一脚油,车子稳稳地停在夏峰跟前。云梅摇下车窗,“夏峰,走吧,正好顺路,这个点儿不好拦车!”
夏峰不好推迟,提着行李上了车。不多久,夏峰到了目的地,还热情地邀请云梅父子到家里去坐坐。
“不了,下回吧!”马子昂看看云梅,然后回答道。
等送完夏峰,王师傅有才载着父女俩回了公司的宿舍。宿舍就在分公司的行政大楼后边。
因为宿舍太热,富顺最近每晚都在设计部的办公室里看看书,直到工地差不多散工了,他才蹬着自行车回去。今晚也不例外。
富顺一下楼,就碰到马总的车,以以往不同,汽车居然一下子停在了他跟前。以往这个时候遇到,汽车总是疾驰而过,和那几次一样,马总的旁边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
富顺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假装没有看到。他可不想去窥探领导的私生活。
“顺子!”车上跳下一个人来,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富顺回过头,才发现那个女孩儿是马云梅。“云梅?你怎么来了?”
“我刚刚到,看着像你!我早就听说你来公司上班了,哈哈,恭喜!我先回家洗个澡,明天再找你玩儿!拜拜!”云梅说完就上车了。汽车驶入了楼后的家属院。
富顺蹬着自行车,疾驰在宽阔的马路上,迎面吹来的风突然比以往凉爽了许多,轻轻地拂在脸上,就像情人温暖的手……
电子大厦的工地灯火通明,工人们在做最后的准备,明天上午九点,公司和市里领导将来参加封顶仪式。雄伟的建筑屹立在马路一侧,与当空皓月浑然一体,毋需质疑,这是广厦的新地标!
富顺推着自行车走进工地。“谁?大晚上跑来工地干什么?”“铁拐李”提着蓄电瓶,大灯射在富顺脸上,“顺子?你咋个来了?”
“你们怎么还不下班?”富顺问。
“早着呢,怕是要干个通宵哦……”“铁拐李”一脸不悦地答道,话音未落,大厦西侧传来“嘭”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动高层滚落。
随即,上百个工人涌向那边,人潮的喧哗让整个工地躁动起来。“不好了,出人命了……”不只是谁喊出了这一句,刚刚的躁动被新涌入的人群覆盖,随即翻腾出一股铺天盖地的热浪。
“铁拐李”手中的电瓶滑落,拉着富顺就往人群里走。“莫不是……”他和富顺的脑子同时眩晕,被那黑压压的人群逼得透不过气来。
“有几个人在上头?”富顺指着高楼问。今天只有少数的几个还在高层施工,大多数都在打扫卫生和布置明天大会的现场。刚刚还转动的巨大塔吊居然停在了半空,像一把冰冷无情的戬,刺破了长空!
“老朱在上头,但愿不是他……一定不是他!”铁拐李疯狂地往人群里钻,富顺也用尽全力地扒开两侧的人。
“不会是朱大哥,不会是……让一让……”富顺看不清眼前的路,尽管高处的几个射灯正照耀着这上百个煞白的面孔。
“请大家不要惊慌,赶紧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不要传谣,公司会妥善地处理后事!”为明天领导讲话准备的大喇叭里传出了胖胡经理的声音。
“后事”两个字让那一刹那的寂静死灰复燃。
“朱建国摔死了!”从人群的中央,终于还是传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铁拐李”一下子瘫坐在了几个人中间,他几乎趴着往那边靠近。“不可能,不可能!”
富顺扶起李大哥,眼里的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请大家让一让,我们是朱建国的老乡,请大家让一让……”
富顺祈求着,人们终于让开一条道来。不远处,血肉模糊的朱大哥倒在血泊里,一旁的“王癫子”似乎真的疯了,死死的缠着两个安全员不放——两个人正准备用张篾席掩盖老朱的尸体!
“顺子,老李,快,快把朱大哥背到医院去,快!”看到富顺他们过来,老王拼命地呐喊着。
“我们已经通知医院了,很快就会过来,公司会妥善处理的……”现场的一位负责人向老王解释,但根本无济于事。老李跛着腿,过去跟老王一起,和工地的几个头头扭打成一团。
“还不快去干活!你们的工资不想要了吗?”胡经理在人群外亮出了他的大嗓门,正式工人们很快散了去,临时工们摇摇头,打着寒战离开了血腥的现场。
富顺蹲在朱大哥的尸体旁,面目全非的朱大哥还没闭上眼睛。他用手试探了一下,确实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富顺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冲到正朝这边走来的胡经理跟前,猛地一拳把胡明全打倒在地上。胡经理身后的两个人很快拉住他。
“我造你仙人板板!你他娘的天天吼安全,这就是你的安全?”富顺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关于安全责任的横幅骂道。
“小刘,你先别激动……我会负全部责任!”胡经理跪在地上。他早已被气势汹汹的富顺吓得半死。
“李大哥,王大哥,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动朱大哥,听到没有?”富顺朝两位大哥吩咐完,又冲胡经理吼道:“胡明全,你要是敢动朱建国一下,你试试……”
富顺把拉他的两个人甩到一边,只给工地留下了一个背影……(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殡仪馆
富顺疯狂地蹬着自行车,在最近的派出所报了警,然后乘坐警车把警察带到了工地上。
在事故现场,“铁拐李”手里握着一把铁锹,“王癫子”手里攥着一块儿砖头,誓死守护着他们最亲爱的大哥。
一旁的急救车车灯有气无力地旋转着,三个“白大褂”试图靠近死者,被两个怒气冲冲的“守卫者”挡在了五米开外。老王和老李像两只饿虎,一副“谁敢靠近就要撕裂谁”的气势。
因为急救车和警车的鸣叫,刚刚散去的人们又重新聚拢。那“乌拉乌拉”的呼号,似乎在奏响一曲荡气回肠的哀乐。渐渐聚拢的人们,大多是同病相怜的临时工,他们就像参加一场葬礼,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难以言说的哀愁。
那高耸入云的电子大厦呀,就像一座还没有镌刻上名字的墓碑!
富顺领着两个民警赶到朱大哥的尸体前,老李和老王这才放松警惕,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模糊的血肉上偶尔停着一只苍蝇,“铁拐李”挥舞着铁锹,赶走那些可恶的脏东西。
胡经理拉着医生,警惕着走到死者跟前。“医生,您看看……”
医生戴上手套和口罩,蹲下检查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这就是常说的粉身碎骨,包括头颅在内,没有一处骨头完好……”
警察简单的拍照之后,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一块儿白布代替了两个工作人员手中的篾席。在和医生交流之后,警察问道:“谁是这里负责人?”
胡明全战战兢兢地走到前面,双手哆嗦着从裤兜里往外掏烟。这个带领上百号工人的项目经理,此时面目煞白。尽管他也算是饱经风霜的建筑人,在三线时期跟着父母在大山里修路架桥,见证过摔断胳膊腿的事故,但作为第一责任人。出现死亡还是第一次。何况,明天是这座新地标的封顶大典,现在一切都砸了!
之前在海西也出现过工人坠亡事件,当时还没实行项目管理。经调查追究,主要责任在施工队长和安全队长,两个人沆瀣一气,使用的安全设备全部不达标,公司赔了钱不说,两个主要责任人还被判了刑。想到这些,胡明全打了一个寒颤。
他还没想好怎么向公司交代——现在公司的领导已经在赶往这边了。
“警察同志。我一定配合你们调查!我们的安全经理也在这里……”胡明全把安全经理拉到旁边,在掩饰自己紧张的同时,也把直接责任推给了安全经理。
安全经理带着安全帽,看样子刚从施工高层电梯下来,他身后还站着几个惊魂未定的高层作业人员。“胡经理,我刚刚上去检查了,朱建国是作业失误,未按规定系好安全绳,你看……”安全经理拉着警察来到朱建国身边。掀开刚刚搭上的白布,拿出一根沾满血迹的安全绳,“他的绳子扣根本就没有扣在钢架上!”
一个警察在一旁做着笔录,另一个查验了一下安全绳。然后点点头。“一切结果以安监局给出的为准!尸体可以送到殡仪馆去了!气温太高,一晚上就会发臭,家属来了吗?”
“他是外地人,暂时还没通知家属!”胡经理答道。
“你们要做好安抚工作。人先送到殡仪馆吧!我们还会做进一步调查的,现场的人先全部疏散了,不要酿成群体事故……”
“好!谢谢警察同志……”
“对了。”正准备走,领头的一个警察抬起头往了一眼大厦,“经理,明天的封顶大典……”作为辖区派出所,对于明天如此重大的活动,当然早就接到了维稳通知。
“我们已经向领导汇报了,他们正在来的路上……”胡明全话音未落,一辆越野车、两辆小汽车驶入了工地的临时停车场。
马子昂走在前头,公司的其他领导也都跟在后头。因为一起安全事故惊动整个党委班子的,胡明全可能还是第一个。
“马书记,黄总,肖总……”胡经理一一打招呼。另一边,工人们已经被疏散。
“人怎么样了?”满身酒气的黄总经理着急地问道。
胡经理用手帕揩了揩自己的满头大汗,回答道:“医院已经来过了,确定是当场死亡,我已经派人去医院拿死亡证明书了,现在正准备送殡仪馆!”
“是谁通知的警察?”肖副总看到几个警察还在那边,有些生气地问道。
胡经理看看一脸凝重的马子昂,怯生生地说道:“死者的一个老乡……”
马子昂停下来吩咐道:“老肖,你赶紧到项目部去给市公安局的龙局长打个电话,说一下情况,我后边会去给他解释……”
肖副总一走,黄总也快步走到几个警察跟前,和其中一个领头的耳语了几句,刚刚还呼啸着警报的警车关掉警灯,驶出了工地。
富顺站在朱大哥尸体前。殡仪馆对他来说本就是陌生的名字,死亡对他来说也曾很遥远。工人们都是勇敢的战士,在触摸蓝天的地方,从来没有表现出过畏惧。
朱大哥的一切都还那么熟悉。动听的家乡歌,押韵的顺口溜,笑起来的抬头纹,扎手的胡茬子,早上都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这会儿竟然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并且,从头到脚,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四十五层的高度,它在标榜一座城市的同时,也葬送了一个生命。
或许安全经理说的没错,朱大哥是因为自身的疏忽酿成了大祸。富顺之前和他是同一个工种,在安全意识上,老朱确实还不够强,别说安全绳,就是安全帽他有时候都懒得戴,就因为这个,他被通报批评了好多次。每次他都是笑笑,说他命大着呢?“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
可现在,连三更天都没到呀!
富顺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他没有阻拦李大哥和王大哥。他们还在和工作人员对峙——让他们去吧,尽管这种阻止可能是徒劳,这大热的天气,或许那个叫“殡仪馆”的地方,能让朱大哥好好的睡一觉!他们都是最好的战友,几个的流浪汉聚在一起,因为同样口音,捆绑着从天涯到海角。他们就像一群不知归途的大雁,现在,领头雁坠落。慌乱的雁群更找不到前行的路了。
富顺转过身,试图躲避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马子昂出现在了他朦胧的泪眼里,电子大厦的设计者、华建三局广厦分公司的党委书记正在欣赏他的得意之作。
富顺挪动他麻木的双腿,走到马子昂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刘,你怎么在这里?”马子昂惊讶地看着沮丧富顺。
富顺指着那边的白布,说:“我最亲的大哥走了,我来送送他!”
马子昂蹙着眉问道:“大哥?你说死者是你大哥?”
“不是,他是刘工的老乡。他们一起从海西过来的……”胡经理在一旁解释。
马子昂伸出手,拍了拍富顺的肩膀,说道:“哦!讲义气!小刘,闹得也差不多了。在工地上出个事情很正常,等到安检和公安部门调查清楚了,我们会妥善处理的!你快叫那几个老乡也回去休息了,你那个死了的老乡。我们要送到殡仪馆!”
不知为什么,富顺这个时候竟然对马子昂脸上流出的神情,还有他说出的语言无比反感。一个生命的逝去。他居然可以如此冷漠,作为工程的总指挥,看不出对职工丝毫的关怀,反而觉得我们是在“闹”。
“那要怎么妥善处理呢?”富顺抬起头,看着镇定自若的马书记。
马子昂邹了一下眉头,他可能没想到这个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小设计师,居然会这么冷冰冰地抛出一个问题。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简明扼要地回答了富顺的问题:“该坐牢坐牢,该赔钱赔钱!”
“您能不能去看看他?”富顺近乎哀求地指着朱大哥的尸体。
“兄弟……”助理陈波拉了拉富顺,又向他使了个眼色。
富顺假装没有看见,继续哀求:“马总,他也是咱们公司的一个职工,不管是他自己的过错,还是项目安全的失误,他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朱大哥常说,能成为华建三局的工人,是他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事!马总,您来都来了,您去看看他好吗?就一眼!”
马子昂闭着眼睛,右手托住下巴。肖副总匆匆地跑过来汇报打电话的情况,“马书记,龙局长那边已经说好了,这边的封顶仪式明天继续,暂时还没有报社和电视台介入这个事情……”
马子昂睁开眼睛点点头,又看看富顺,吩咐肖副总:“老肖,你代表公司去看看死者,然后我们到项目部开个会……”
马子昂说完转身就走。富顺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失望地望着那个冷漠的背影。
“走吧!”肖副总极不情愿地领命,然后没好气地让富顺带路。
富顺走在前面,冷笑了一声,他是多么悲恸啊!在死亡面前,他们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而在农村,这个时候一定是“死者为大”!
天空中的那轮明月被乌云遮去,星星也躲在了云层后头。闷热的城市里突然起了大风,马路上的尘土被刮向半空,在路灯的照耀下张牙舞爪。
朱大哥被抬上一辆面包车,即将送到一个叫做“殡仪馆”的地方。富顺等人被拒绝在了车门外,他唯一苦苦哀求的是,一定要让朱大哥回家!他也不知道,朱大哥现在是离家远了,还是离家近了?
三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工人们开着水管把那摊血渍冲洗干净。闪电划破了夜空,随即是轰隆隆的雷声……不知这电闪雷鸣是在为朱大哥送行,还是在为明天的庆典奏乐?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工人们撑着雨伞、穿上雨衣,继续忙碌着。三桩木头终于被大雨浇醒,互相搀扶着回到宿舍。
朱建国,男,嘉南地区嘉苍县五龙乡人,生于一九四九年十月。这是他们找到的朱大哥身份证上显示的信息……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的封顶庆典如期举行。临时工们被关在宿舍楼里,那些热闹与他们无关。
富顺也把自己关在宿舍,他没有去上班!直到不远处工地上的礼炮鸣响,他才站起来,朝着那个方向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铁拐李”和“王癫子”也学着富顺,向朱大哥做最后的告别。
其他四个人,脸上也都死灰般的冷峻。或许他们来的时间还短,还不能明白那种生死兄弟的交情;但他们也期望,能有这样几个生死兄弟。
“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朱大哥火化了?”王大哥打破了沉寂。
“铁拐李”坐在床沿,摇摇头说:“在没得到家属的许可前,他们不会的!”
“家属?朱大哥这么多年没回去过了,平时也没见他写信,他有家属吗?”富顺问。
“我之前听他说起过,他娶过一个婆娘,死了!也没留下后人,就是不晓得他爹娘还在不?”李大哥说。
“一定在的……朱大哥的钱一分都舍不得花,全部都寄回老家的,对了,这里头还有他的汇款底单!”富顺从朱大哥柜子里翻出很多汇款单来。
两个小时的庆典结束了,工地不远处的宿舍门被打开,临时工们涌向工地,去做最后的道别……
一连几天,富顺都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马云梅来找他,他也只是委婉地推迟。
根据肖寒带来的消息,安监局的报告是电子大厦施工项目符合安全法规相关要求,公安部门的调查结果是朱建国施工操作失误,未按规定使用安全设备造成意外身亡。但分公司也存在安全监管不力的纰漏,公司内部已经对当事人进行处理,当时的安全员被开除,胡明全给予行政记过一次。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准备赔偿死者家属三万元人民币。
在联系家属方面,传回的电报说死者无妻子、子女,家中仅有一个年近八十的老父亲。村里考虑到老人情绪,暂未将这个消息告知家属,要求赔偿并建议公司将死者骨灰送回原籍。
富顺得知这些消息,不顾陈波的阻拦,急匆匆地敲开马总办公室的门……(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骨灰盒(一)
“马总,对不起,冒昧来打扰您,我想……请一段时间假!”富顺鼓起勇气,站到马子昂的办公桌前说道。
“请假?找人事部门!”马子昂把手中的照片放进抽屉,对这个“冒失鬼”有点不满。他没什么事的时候很少到办公室,富顺等了三天才遇到一回。
富顺先是一怔,然后说道:“我想求您个事,朱建国的尸体能不能不火化?”
“什么尸体?”马子昂顿了顿,从桌子上拿起一份电报,“哦,我晓得了,小刘,你也别他意气用事!火不火化又不是我们说了算,这不是人家家属的请求吗?”
“那是村里的请求,他家属根本就不晓得这个事。马总,我求求您,我想护送朱大哥回家……”
“胡说八道!”马子昂把电报往桌子上一扔,“大热天的,你不火化还整个冰棺放起来吗?我们已经为此支付了很多费用了!再说,今天上午已经火化了,丧葬费用和赔偿金,律师会按规定办理的!”
“不可能,电报上午才到……”
“这电报属于公司机密,你怎么晓得?小刘,快去上班,这个事情我们会处理的,骨灰盒我们会请相关部门送回他老家,你就别管了!还有,如果你是因为你这个老乡请假,我会和人事部门讲不批准的.”
“马总……”
“你不用再讲了……还有,以后我没有叫你,你不能随便来我办公室!”马子昂讲完,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富顺悻悻地出了门。可能自己确实太过冲动了,马子昂每天日理万机,可能自己说的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甚至后悔自己的行为,如果刚刚通过设计部和人事部门请假。可能就批准了!
他之所以去求马总,不光光是为了请假。他想把朱建国的尸体完整地运回嘉苍去,这不仅仅是落叶归根,更重要的是在他们老家农村,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火葬,让全尸入土为安,视为对亡魂的最大尊重。
他想求马总能够额外批准,让公司派车并且配备冰箱,把朱大哥送回老家。这大热天的,如果没有冰箱或者冰棺。尸体很快就会腐烂。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冷静下来想想,确实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在马总冷冰冰的态度面前,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奢侈。你一个普通的临时工,因为自己无视安全规定,摔死在工地上,公司能够拿出钱来赔偿和安葬,已经仁至义尽了。
而自己,不过是因为幸运刚刚转入公司的新人,在领导面前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确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虽然他已经写信给大哥富强,让他打听朱大哥家的详细情况,但信才刚刚寄出两天。就算已经详知朱大哥身份证上的家庭地址,也总不能自己扛着朱大哥回去吧?几千公里路不说。车船交通工具,哪个会让你上去?难倒自己拉着板车,一路走回去——就算回去了,朱大哥也只剩一堆白骨了!
想到一堆白骨。又想到本就全身骨折的朱大哥,富顺再次悲从中来。或许,化成一堆灰。放置到一个匣子里,才是让他尽快回家的最好方法。
他不清楚马总嘴里的“相关部门”是指哪个部门,但他觉得,送朱大哥回家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对,送朱大哥回家!
他在外漂泊的时间太久了,可能他太想家了!
打定主意,富顺又找到师父。他打断正在绘图的李昆仑,“师父,我想请十天假!”
“十天?我这里只能批准你半天,部门主任可以批准你两天,两天以上找人事部门,五天以上要报分管领导。早就叫你看公司规定,你没看吗?”
“我知道,我写了请假条,请您签了字我找吴主任去!”
李组长拿起富顺的请假条,上面工整地写着:
人力资源部:
因需送好友朱建国骨灰回家,特请假10天,望请批准……
李昆仑二话没说,把那张纸条撕了个粉碎。“你什么狗屁理由!”
富顺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假条被撕毁,心里想着:“你不批准就算了,干嘛给撕了呀!”不过他嘴里还是说:“师父,我真的必须送朱大哥回家!”
“送骨灰?那是你的事情吗?你一不是家属,二不是公安部门,你凭什么送骨灰?”
“我是好友呀!”
“那你有家属的委托书吗?”
“没有,好像村里根本就没敢告诉他爹,听说都八十多岁了!怕老人家受不了刺激!”
“我看你是被刺激坏了吧!民政和公安部门会处理的,你就别参和了……”
“我不是参和,师父,朱大哥和您一样,也是我师父。他离开家将近十年了,现在出了这个事,无儿无女的。他待我像自家兄弟一样,我从来没有好好感谢过他,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回家……”富顺终于抑制不住眼泪。
李昆仑站起来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然后走到富顺跟前,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公司有规定,再说,就算你请到假了,你想过没有,第一,你拿着骨灰盒,谁能让你上了车?第二,到时候你送他到家了,面对人家族人的询问,你怎么解释?第三,单位的人会觉得你想从赔偿金中牟利,包括他们老家的人也会这么想,面对误会你怎么办?”
第一个问题就难住了富顺,除了公司组织到广厦,他从来没有单独坐过火车,长途汽车他更是一无所知。至于二三个问题,他倒觉得只要内心坦荡,根本不是问题。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师父。
“你干脆这样,重新写个请假条,我记得你一直没办理身份证,单位很多手续你都办不了,你就请假回老家办身份证。我去帮你签字,来回十天应该差不多,谁顺便给你把买票和住店需要的介绍信开好。至于领骨灰,我给你想办法,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拿的骨灰……”
富顺激动地看着师父,刚刚收回的眼泪再次涌上来……他早就这个表面冷冰冰的李昆仑,一定有一颗热心肠!
“还有,”李昆仑继续说,“不能坐火车,火车过不了安检,坐汽车!先到江云,再转车到嘉南……明白了没有?”没想到李昆仑这么快就把他的路线都规划好了。
师父递过一张信签纸。
“我知道了,师父,谢谢您!”富顺抹了一把泪,接过信签纸,掏出钢笔,趴在桌子上重新写假条……(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骨灰盒(二)
富顺一下班就回到宿舍。
“王癫子”和“铁拐李”垂丧着头,坐在床沿喝闷酒。其他人正在收拾行李,看样子是要搬去下一个工地。
他并没打算把请假送骨灰的事情告诉两位大哥,并且,他们还不知道朱大哥老家那边已经传来了电报。他们和自己不一样,工地上从来没有假期,旷工超过二十四小时就会被开除。
“顺子,来喝酒!”老李倒了一杯白酒递给富顺。
没有任何下酒菜,并且是高度的老白干儿,大热天的,越喝越烦躁。
尽管他不想喝酒,但依旧接了过来。富顺抿了一口,心里火辣辣的疼。不多久,一瓶酒已经去了大半,两个平时酒量并不太好的大哥,却一点醉意都没有。
“人这一辈子,说没就没了。朱大哥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钱全部寄了回去,到现在,连个收尸的人都没得!”老李抹着泪,把手搭在富顺肩膀上。
王癫子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摔,怒吼道:“呸!谁说没有?老子想好了,明天就去火葬场,买一台冰棺,板车我都钉好了,我给老朱拖回去!”
富顺抬起头,看看两位大哥,说:“王大哥、李大哥,朱大哥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你们也别操心了,他们村里人来领骨灰……”
“骨灰?他们把老朱烧了?我造他仙人板板!”老王猛地站起来,准备冲出去,被富顺和老李给拉住了。
毕竟“铁拐李”见多识广,对“火化”这件事也不是太反感。“老王,我昨天就和你说过,不管是工地也好,交通事故也好,咱们外地人。死在城里头,只要有死亡证明,家属同意,就得火化!”
富顺让“王癫子”坐下来,顺着李大哥的话继续说:“是啊,王大哥,我开始也和你想的差不多!可你想想,没了的人,放进土里,到头来还不也是一把灰。或许朱大哥早点化成灰,还能早点到了极乐世界!”
老王倒了半杯酒,继续怒骂:“妈拉个巴子!这城里有个逑的住法,死了还要受这份罪!老子在家种地,自己都能给自己刨个坑……”
“哎!”老李叹了一口气,“现在不正好,活路没了,我两个早点去买火车票,把老朱送回家。你回老家种地去,我倒桥脚找活路……”老李红着眼睛,拿起瓶子就往嘴里灌酒。
富顺夺下酒瓶,问道:“什么工作没了?不是到工业园区的项目去吗?”
“老子们遭开除了!”两位大哥异口同声地答道。其他几个老乡纷纷表示同情。其中一个还丢了三根香烟过来。
开除——这两个字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惊雷!早已在外流浪的农村人,居无定所地南征北战,到头来不仅没有得到城里的寸土,连一份糊口的工作都没有了!
“他们凭什么开除你们?”富顺气的嗖地站起来。“又是胡明全干的是不是?这个混蛋……”
“顺子,你别再意气用事了,老王和老李被开除。就是因为你那晚打了胡经理的缘故。”其中一个老乡说道。
老李瞪了一眼那个老乡,“乱说,不管顺子的事。理由就是我们聚众闹事……”
“不行,这个事情一定要给个说法,我明天去找公司……李大哥,你不是和胡经理挺熟的吗?”富顺坐下来,通红的脸上鼓着两个大腮帮子。
“那就是个白眼狼!咱不伺候了!顺子,你也别去找公司,现在社会好了,也饿不死人!哎!”老李叹了一口气,看着老王,“你还好,在村里还有几亩地,老子家也没有,地也没有,真他娘的……”
“对,饿不死人!咱哪儿也不去!我在哪儿你们就在哪儿,我干爹——就是上回来找我那个——在江云专门给这边的工厂、工地招工,我写封信,让他给我们找活路!”富顺抑制住气愤,他想,一定不能再意气用事。
“真的?”老王和老李脸上的悲伤终于少了一点点,“可是……”
“这宿舍明天也不能住了,装饰公司的工人要来,咱们明早就得搬!”刚刚发烟的那个老乡不时插话。
“搬就搬!正好我在公司分到两间房子,明天就搬到那边去住!”富顺底气十足地答道。
“这不好吧?我们不想连累你!”老王今天不贪酒,把剩下的小半瓶分给了其他人。
“王大哥,别想那么多,先找地方住下,大不了我们再去蹲桥脚,”富顺一边说一边找到纸笔,“我先给我干爹写信。”
“那老朱的事……”
富顺放下笔,想了想,说:“朱大哥的事你们也别操心了,他们村里派人来领骨灰……”
“真烧了?”老李将信将疑地问道。
富顺点点头,其实他也没把握。因为今天上午惹马子昂生气了,请假条上写的又是回家办事,总不能再去求他或者求师父让自己去看着朱大哥的尸体火化吧?再说,他也不敢去看,那个残忍的过程他想着都打了个寒颤。“李大哥,你说……火葬场烧那么多人,会不会把骨灰搞错!”
“这个倒是不会,”老李肯定地回答,“我在安徽的时候,认识一个火葬场的,他们也还是尊重死人的,一个个推进炉子里,化成灰出来就装好!”
老王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咱能不能去看老朱最后一眼,送送他……”
“铁拐李”说:“家属都不让进,别说我们……”
“顺子,你看看现在几点?”老王突然问。
富顺抬起手腕,“快十点了!”
只见他从床底下拿出一捆值钱和一把香烛来,“老朱今天头七,咱去给他烧个纸……”
“去哪里烧?”富顺问。
“就去他摔下来那里!”
“走!”富顺把纸笔收起来,在桌子上捡了一盒儿火柴就走。其他几个老乡也跟在后头……
第二天天还没亮,富顺就领着两位大哥把行头搬到了他的住处,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下子竟然有了活力。刚刚安排好,富顺就上班去了,顺路把信投进了邮筒。
刚到公司,马子昂就差人把富顺叫到他办公室。富顺忐忑不安地推开门,头也不敢抬,生怕马总戳穿他请假的谎言。并且,这个时候叫他来,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听说你还是请假了?”马子昂沉着脸问他。
富顺把头缩进脖子里,点头的幅度他自己都感觉不到,等待接下来的狂风暴雨——他甚至做好了被开除的打算——看来真的要去蹲桥脚了!
马子昂并没有劈头盖脸地骂来,而是继续不愠不火地说:“明天你起身去海西,总局有个培训班,我给你留了个名额!”
“培训班?”富顺轻声地自问自答,“就是肖寒说的‘5个100’!”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呀!那将是一次系统的学习,许多名师甚至世界级的教授汇集在那里,那是华建三局精英的摇篮。
可是,他要送朱大哥回家!学习的机会有很多,即便是再没有机会了,那也不能耽误送朱大哥回家——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个灵魂回家的路!
“马总,我还是想请假!我已经把把请假条递交了!非常谢谢您的关心,我就不去参加学习了……”
“你在做一道选择题!小刘,你还是要送你的老乡回去是不是?”
富顺点点头,他没有勇气去欺骗……(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骨灰盒(三)
马子昂自己也搞不懂,怎么就对这个小伙子偏爱有加?或许是他的才华,或许是他的善良,再或者,是因为他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
看着富顺坚定的眼神,马子昂深沉的脸舒展开来。“给你十三天时间,公司派辆车,你代表公司把死者骨灰送到目的地,同时要把赔偿金和丧葬费送到家属手里,顺便去把你的身份证办了!十三天之后,你直接到海西报到,参加‘5个100’的学习,你要珍惜这半年的学习机会,给我学出个名堂来!”
富顺刚刚耷拉的眼皮渐渐地上扬,马子昂说完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鼓的溜圆。
“马总,我……”他确实难以置信,那夜冷冰冰的大领导突然会这么温和,不仅没有再责怪自己的冒失和谎言,反而无微不至地关怀自己。
“小刘,一定要一直保持这份善良的心,同时也不要辜负了你设计的天赋,我希望你能一直在华建三局,为城市建设作出更多的优秀作品!”马子昂递给富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这是我年轻的时候写的,可能很多人觉得已经过时了,你看看,如果真的过时了,就扔了;如果还有一点点用,你就当在路上打发时间!咱们在海西见!去吧!”
富顺第二次收到马总的“大礼”,比上次的绘图箱更加激动,这几天浮躁的内心和悲伤地情绪一下子好了许多。“马总,谢谢您的大恩大德,这辈子都不会辜负您的栽培,不会辜负华建三局,我一定……”
“好了,去吧!找财务把赔偿费手续办了,你回去安排一下,晚上就出发!过去叫陈波过来一下!”马子昂打断富顺的话。摆摆手让他出去。
富顺心头的一块儿石头落了地,所有的负担都卸下了!
回到设计室,李昆仑诡异地笑着问道:“啥时候走?”
“晚上!谢谢您,师父!”富顺知道,一定是师父帮了他大忙。他虽然在公司连个中层干部都算不上,可他和马子昂的私人关系确是人尽皆知,可能都是设计高手,大有惺惺相惜之感吧?要不是马子昂强烈挽留,这个高傲的设计师早就离开华建三局了!
李昆仑倒没有在意富顺脸上的感激之情,而是盯着他手上那个红壳笔记本。“这个老马。我要了好几次的本子都不给,嘿,居然给你这毛头小子了!”
富顺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把已经很平整的封面有理了理。师父的话让他更加觉得这个本子的珍贵,那一定是凝聚了马总大量的心血!“师父,你知道这个本本?”
“那是咱们马书记的宝典,里面还有几位世界级大师对他的耳提面命,这个红本本,老马是既不外借。也不出版。你呀,捡着大便宜了!”
富顺张着嘴,轻轻地翻开第一页,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还没看到一行。李昆仑就给他合上了。“回去慢慢看吧,这是‘秘籍’,需要修炼,办公室不合适!”
富顺笑着点点头。找来一张报纸,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小刘,下午你和人事部去火葬场。把朱建国的骨灰领了,公司的柳师傅和鲁师傅和你去,领了就直接出发,我算了一下,大概三天能到,你按你的想法去做吧!好人总会有好报!小鬼,很不错的!咱们有缘再见!”李昆仑说完,拍拍富顺的肩膀出去了。
富顺本想和马总和师父说说王大哥和李大哥被开除的事情,央求公司能网开一面,让他们继续干活。可又觉得自己提这么多要求实在不合适。
但自己马上要走,回去之后又要直接去海西。富顺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干爹身上。
中午回去,两位大哥已经置办了厨房用具,还买回了蜂窝煤和面条。王大哥还从哪儿找来些木板,发挥他木匠的技能,钉了一个简单的餐桌。俨然一个家的样子。
“回来了,快吃面!”王大哥招呼富顺坐下来。
富顺把拿回来的笔记本放进樟木箱子底下——那是他从海西带过来的行李箱。
“李大哥、王大哥,公司派我去出差,你俩就现在这儿住着,委屈你们一下……”
“铁拐李”凑到富顺跟前,问道:“出差?公司没有为难你吧?顺子,你可得说实话!”
“没有!公司现在对我很好,我要出一趟长差,你们就在这里住着,我马上再给我干爹写一封挂号信,到时候他把信直接寄给你们……”
“王癫子”端给富顺一碗面条,用手揩揩汗,“顺子,公司对你这么好,你再去说说,让咱俩……”老王话没说完,就被老李拉住了。“你去吧,顺子,好好干,我们等你消息,下午我们也去街上转转,先找个手边活路做着!”
“嗯!”富顺几口就咽下一碗面,然后收拾行李去了……
……
富顺捧着沉甸甸的盒子,亲爱的朱大哥的灵魂静静地躺在里面。现在,我们一起回家!
从广厦到嘉苍将一千六百公里左右,两个老师傅昼夜不休轮换着开——可能他们也是第一次摊上这丧差事,巴不得赶紧把那小匣子送出去,别惹来一身哀气!
富顺一路上捧着骨灰盒,生怕一个急刹或者转弯惊醒了大哥。即便是眯着眼睛,他也不会松开一点点。
“小伙子,这盒子里装的,是你什么人?”正在开车的柳师傅问。两位师傅长期在工地跑车,对公司的人并不熟,何况是富顺这样的“愣头青”。
“我大哥!两位师傅,这两天辛苦你们了,山高路远的……”富顺坐在后排,十分尊敬地说道。
打着盹儿的鲁师父被吵醒了,转过头看看富顺说:“我们倒是没啥,长途跑习惯了!甩惯了大车盘子,这小面包还真不好开……”
“应该不远了吧?”富顺问。
“不远了,前头就是江云!咱去吃完肥肠粉,接着赶路……”
江云城已经渐渐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和几年前相比。这里新建了很多高楼和路桥,连穿梭在江上的轮船,也增多了不少!这个熟悉的地方,富顺还能数得出在此有过多少汗水和眼泪。
他没想到回嘉南会经过江云。此刻,他也并不想在此停留,他只想赶紧把朱大哥安葬,回来的时候如果还有时间,再去找干爹说说两位大哥找工作的事情。“咱就不进城了吧,柳师傅?”
“不进了,路边随便吃点。前头开快点,应该能在天黑前到这个地址……”鲁师父挥了挥写着地址的小纸条。
富顺吃饭的时候也捧着骨灰盒,盒子外头有一层黑布罩着,自然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肥肠粉对曾经的富顺来说是多么奢侈呀!它现在就这样热腾腾地摆在面前,离家近了,家乡的味道也进了!
“朱大哥,咱回家了!你闻闻,好香的肥肠粉哟!”富顺每到吃饭的时间,都会对着盒子说类似这样的“悄悄话”。“朱大哥一定听得到!”富顺心里这样想。
吃过午饭,三人继续赶路。两个师傅对路很熟,柳师傅说,他们三线建设时期在大巴山里呆了五年多。江云到北方的铁路他们都参与过修建,嘉南有个著名的轮胎厂,生产的轮胎比国外的还好!这一点富顺都不知道。
从江云往西,山兀地高了起来。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渐渐远去的虎龙山。如火的江云城再次与他擦肩而过。
随着山越来越高,天气越来越凉爽,大巴山也越来越近了!
富顺的眼睛红润了。此刻的他似乎融入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随着两旁的路标闪现,一个叫“家”的地方就在咫尺!
从嘉南开始,富顺和两个师傅边走边问,终于到达了五龙。
经过了大巴山里的九曲十八弯,大江终于再次出现,大山被甩在了身后,一个偌大的滩涂出现在了眼前——那就是五龙镇!
五龙乡,刚刚更名为五龙镇。该镇离嘉苍县城四十余公里,位于嘉苍最北端,距地区行署所在地五十来公里,地处嘉陵江上游最宽广处,水陆交通方便,与三县交界。此地历史上生产井盐,自南朝以来,五龙先后多次成为郡、县、道之首府。
优越的地理环境和历史政治优势,让这里一度成为富庶之地,即便是当下,工农业经济也算是全县的龙头。航运和新兴的加工厂相互支撑,农民生活水平已经极大提高。
滔滔的嘉陵江水自西向东,宽广的江面和江上的轮船仿佛再次把人带到了江云市。五龙场镇临江而建,从江岸开始,木楼瓦房与青砖楼房层层跌进,一直延续到了南面的小山之下。
一轮红日在江面留下今天的最后一个影子,消失在了地平线。两位师父找地方停好车,在路边找了一家招待所休息去了——他们已经连轴转了三十多个小时了!
“小伙子,咱就送到这里了!我们住一夜明天就走,我们也算安全送达,完成任务了!”两位师傅和富顺道别之后,把他沉重的樟木箱和富顺留在了桥头。
“嬢嬢,请问哈儿,朱家沟往哪边儿走?”富顺在路边礼貌地询问一个妇女,说起了久违的家乡话。
“朱家沟?还远哦,顺着这条小路从哪个垭口翻过去,有一条公路通往山里去,顺着走到看到堰坎了就到了。起码要走两个钟头!”
不管几个钟头,今晚必须赶到。他要把朱大哥的骨灰放进朱家的堂屋,给他上三柱香,磕一个头。但这又不能让朱大哥的老父亲知道这里头装的什么——他不会知道的,这样的骨灰盒子,农村根本就没见过。然后再找个阴阳先生,找一处好地,让朱大哥永远安息!至于赔偿金,见到他家人再说!
五龙,富顺还有两个至亲的人在这里呢!哥哥富强和弟弟富家,就在孙家沟村,并且大哥在镇上开了个木工厂,弟弟也在镇里的中学读书!
但提着一个亡灵,大哥又是做生意的人,登门总归是不好的。
当他提了提沉重的行李箱,才发现自己不得不找个地方先寄存下行李。那就先找到富家!
富顺很快找到了镇初中。学校还在上晚自习,富顺拖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到了初一年级三班的门口。“老师,我找一下刘富家!”
富家很快出来了,个头已经蹿高了一大截,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敞着的衬衣露出一件蓝色背心,掉裆的喇叭裤边像扫帚一样拖在地上,留长的头发一直遮过了眼睛,嘴巴里不知嚼着什么东西。他早就听大哥在信里说弟弟成绩不好,没想到会是这副二流子模样!
“富家,你怎么穿成这样?”富顺有些不高兴,他有些自责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当哥哥的责任。
富家歪着脑袋看着这个有些眼熟的人,问道:“你哪个哦?跑这里来教训我!”
富顺把樟木箱放在地上,理了理富家的衣领,“我是你二哥,不是来教训你,你看你……富家,学生就要有个学生样子!”
富家一把甩开二哥的手,说:“刘富顺?不是说你跑大城市当工人去了吗?咋个又回来了?人家不要你了?”富家没好气地问了四个问题。
“先不和你说,你把我箱子放大哥那里,我明后天来取!我有别的事情要去忙!”
“你咋自己不放去?他就在那边!”富顺指了指不远的地方。
“一下说不清楚,”富顺打开箱子取了个手电筒,把箱子提给富家,“一定要拿回去保管好!”富顺说完就走。
翻过南山的垭口,夜幕渐渐降临,顺着妇人称之为“公路”的泥巴大路,他大步流星。在空无一人的山野,每走几步,就会出现一座座低矮的坟墓,江风从垭口灌来,吹着山里的树飒飒作响……一个人走夜路,竟然徒增了几分恐惧。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身后传来了“突突”的摩托车声。“富顺!”车停了,是大哥熟悉的声音,“富家这娃娃,话又不讲清楚,我还不相信是你。还好昨天收到了你的信,我估计你是到孙家沟……”
“大哥!”富顺把手电筒照在大哥脸上,随即移开,即便还没来得及看清,但那种亲切感已经涌上心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骨灰盒(四)
孙富强是五龙的名人,不仅在镇上有了自己的家具厂,而且开了一个很大的五金铺。逢集赶场的人没几个不认识他的,这个外乡入赘来的女婿,不仅上过报纸,现在还是孙家沟村的村长呢!
借助微弱的手电筒光,富强看着二弟——兄弟三年不见,若不是年初的时候见过照片,他还真认不出富顺来了!说是兄弟,两个人并没有相似的地方,大哥比二弟还要矮一截。
他盯着富顺手上的黑袋子,伸手去帮他拧,却被富顺拦住了。“大哥,你别碰这个……”
“你这娃娃,你一个人拧怪累的,我帮你耗(方言,‘拴’的意思)车后头!”
“我拿着就行了,不要紧的……”
“算了,你这倔脾气,犟得很!你晓得我地址的,咋个坐都不来坐一下就往这山沟沟里跑呢?是不是看不起大哥……”
“大哥,你晓得我不是的!哎,既然你来了,我也不瞒你了。”富顺指了指黑袋子,“这是朱大哥的骨灰,我觉得你是做生意的人,怕给你惹晦气,就打算先处理好了这事才来找你!”
“啥?骨灰?”富强被吓了一大跳,往后躲了躲,“你……你怎么拿回来的?”
“公司派车送来的……大哥,你要是害怕,就先回去,我处理好了再来找你!”
“怕……倒是没啥好怕的,你一个人带这么远都不怕,我有啥好怕的,只是怎么就给人烧了呢?”富强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
“哎,一言难尽,城里和我们农村不同,再说这大热天的。也只有这样了!大哥,给你添麻烦了!”
“两弟兄莫说那些!”富强为了壮胆,把摩托车所有的灯都打开,“你的信我前天就收到了,今天还给你写了回信,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你喊我打听的这个朱建国,是朱家沟三组的人,婆娘死了十多年了,也没有生一男半女,就一个老爹还在。据说他寄回的钱都是给村支书,再转给他爹,对了,这个村支书是他远房的一个堂弟!”
“你认识不?”
“村支书我认得,那个老头儿我认不到!你咋一个人就来了,这种事情你一个人说得清楚呀?”
“来了三个人的,两个师傅开车,他们明天还要赶回去。公安和火葬场都开了证明,没啥说不清楚的!”
“你呀。这么大了还是一根筋!算了,都到这一步了,出了啥事还有我在!你咋个打算的?”
“我想先把骨灰盒送到他老家堂屋里,这就算是入了祖祠了。连夜再找个阴阳先生看块地方,简单磊个坟,再把公司的赔偿金给老爷子……”
“要不得!我两个生人,肯定不能直接去他家里头。别把老头吓死!先要找到村支书……”
“那这个……”富顺把提了提手中的骨灰盒,“总不能提到人家村支书家里吧?”
“先锁车上!”
“可是这荒郊野岭的……”
“没得事,你给他作个揖。用不了多久就来取!走,先上车,别一哈儿朱书记都睡着了……”
在大哥的帮助下,一切要顺利得多。
富顺坐在摩托车上,紧紧地靠着大哥的后背。那宽阔的脊梁,依旧是一道可以遮风挡雨的屏障。尽管泥巴路上有很多坑坑洼洼的地方,但富强技术娴熟,总是能顺利地绕过那些地方,摩托车平稳地到达了路的尽头!
“车开不进去了!先停这里,我们走路进山!”富强把摩托车停好。
富顺按照大哥先前说的,从黑袋子的侧面取出三炷香来,问大哥要了打火机点上,又给朱大哥作了三个揖,这才把他锁在大哥平时拖东西专门安装的摩托车篮筐里,打着手电筒往沿小路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朱家沟确实在沟里,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田里的水稻已经低垂着脑袋,田边的木瓜树上结满了大个儿的木瓜,木瓜树下大片大片的桑叶上,被偶尔的一条野蚕吃得全是缺口!
富强收木头的时候来过这沟里,所以对路还是比较熟。他们很快找到了村支书——要没有富强,这个一脸恶相的朱书记肯定把富顺当骗子!
“朱书记,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跑来吵你!”富强一边递烟一边说。
“孙老板,你说这些见外了噻!又在弯弯里收木料?早点说,我喊我婆娘把饭给你整起噻!”支书接过烟来,吩咐在看电视的女人,“去熬两碗醪糟鸡蛋来!”
看来这种客套和有意思的称呼不仅在城市,农村也一样!
“不用了,不用了,说点事情就走!书记,也不是来收木料,是为我昨天在街上找你吹的那个事情!”富强给支书点上烟,“这个是我兄弟,亲兄弟,在广厦的大公司!”
“广厦?哦,是为了朱建国的事情吧?哎,我不都和你说了,镇政府的意见是咱不管,让出事的单位把人送回来,负责我二伯的养老!我这个大堂哥,把我给害够了,一溜烟跑了……这下子倒是安逸,两腿一蹬啥子都不管逑了!”年龄不大的支书噼噼啪啪说了一通,“孙老板,你咋个来趟这趟浑水?”
富顺坐在一旁,几次欲言又止,尽管他已经感觉到这个支书并非善良之辈,但他相信大哥能够处理好这件事。
富强笑了笑,“朱书记,我两个也算是信得过的兄弟,这事我就是和你说!我这二弟在广厦这个华建三局的分公司而也算个小头头,公司考虑到他和朱建国是老乡,请他把朱建国的骨灰送回来……”
“啥子?骨灰?你两个带起骨灰来的?在哪里?”支书被“骨灰”这两个晦气的字急得跳了起来,又扯开富顺的斜挎包来看。
“书记,不要慌嘛,这点规矩我还不懂?骨灰没带你家来,还在河沟沟里头……”国强说。
富顺的斜挎包被扯开,里头厚厚的几摞钱暴露在了灯光下!富顺注意到支书发光的眼睛,赶紧一把捂住,又从侧面拿出几份文件来。他把最后一份放进包里,其他几页纸递给支书。
支书坐下来,一份一份地翻阅。第一份是公司开的介绍信,第二份是广厦华建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第三份是火葬场盖章的火化证明,第四份是公安局和民政局盖章的骨灰认领证明……看完之后,支书又前前后后找了一通,最后回到第一份,“刘老板呀?!真是年轻有为,孙老板教育有方呀。这是你老家石桥的兄弟吧?”支书笑着和富顺握手。
富顺勉强笑了笑,“书记,别听我哥的,我不是啥子头头,因为我和朱大哥是莫逆之交,公司领导信任,允许我送朱大哥回家……”
“你和我堂哥是兄弟,那就是我兄弟!”支书的流露出的喜悦让人生厌,“春梅。醪糟煮好没得?再整两个菜,我和两位老板喝一杯儿!”
“不了,不了!”富顺赶紧站起身来,“我们主要是为朱大哥的事情。书记,死者为大,能不能先让他进了老房子?”
富强也站起来,“朱书记。我兄弟说的在理,他想把你堂哥先安进老屋的堂屋里,上几柱香。也算入了祖祠了!最好不要惊动你二伯。入了祖祠,晚上再连夜连晚把他埋了!”
“这个……也不慌这一下!孙老板,你也是村干部,晓得这个事情没得那么撇托(方言,‘容易’的意思),起码要请民政所那几爷子来一趟嘛!”支书说完,醪糟鸡蛋已经端上桌来。
富顺满脸的不悦,从支书手里把那几份文件拿过来,拉着大哥准备往外走,被大哥止住了。富强把富顺拉到一边,悄声道:“你莫慌,这个事情非得经过村里,得罪了他还不好办事。估计你也没吃晚饭,先搞点东西吃,慢慢商量!”
富顺只好忍气吞声地坐到桌边,尽管已经很饿了,但他一点胃口也没有——朱大哥一个人还在河沟里呢!
“支书,找民政就找民政,所长正好在我那里订了套家具,我明天就开摩托把他带过来。今晚的事情呢?”富强吃了一口鸡蛋,笑着说。
书记从柜子里取来一瓶酒,一边倒酒一边说:“今晚的事?喝酒就是今晚的事!二兄弟走了这么远的路,解解乏!”
“我不会喝酒,”富顺并没有动筷子,“朱书记,我大哥说的今晚的事情,是能不能让朱大哥先进了屋……”
富强端起酒杯敬支书,“书记,你是个明事理的干部,也不想你堂哥在河里过一夜,你带个路,我们把你堂哥骨灰盒摆进堂屋里,明天一大早我就带李所长来,这事情也不宜张扬……”
“对对对,”富顺补充道,“朱书记在给我们公司回电报的时候都说了,不能刺激老伯!”
“这个我晓得,只是我二伯就这一个娃娃,怎么在工地上说没就没了呢?这往后的日子,也没个经济来源!”支书黯然伤神地喝了一杯酒,“不晓得公司的赔偿咋个说,刚刚的文件里头我也没看到……”
富顺就知道这家伙肚子里念的那本经!朱大哥每个月的钱全部往家里寄,收件人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以前不知道,这两年每年不低于一千五,在农村的花销怎么也不可能全用了?当然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一切等见了朱大哥父亲再说。
富顺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支书,您觉得赔偿多少合适呢?”
“嗨,这咋个说得清楚?死亡证明说的是摔死,公安局结论是朱建国自己的过失,我可不好说呢!”支书看了看富强,“我这堂哥,和你本事差不多呢,也是个木匠,如果在老家,孙老板,你一年少说三四千纯收入吧?”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富顺按耐住心中的怒火,他懊悔自己刚刚那个愚蠢的问题,一个人的生命,怎么能有金钱来衡量呢?他不想再扯这个问题,这个时候,自己更该站在公司的立场!
“书记,对不起,是我太浅薄了,朱大哥的命是无价的,所少钱也换不来!我和你一样,开始也怀疑朱大哥的死因,甚至因为这个,朱大哥的两个好兄弟还被工地给开除了!但这是这公安机关的调查结果,作为朱大哥的兄弟,我没得啥子意见,如果你觉得有问题,可以对他们提起诉讼!”
“我没得怀疑的意思,再说,我们和单位打官司,那不是自讨苦吃?我就是问一下,工地最后赔了我堂哥好多钱,看够不够丧葬费,还有……我二伯养老……”支书说完,又和国强喝了一个。
桌子上又加了两个菜!
国强放下酒杯,对支书说:“书记,咱喝得也差不多了,你放心我兄弟的人品,假若公司拿五千来赔,他绝对不会只拿出来四千!咱先去把正事办了,让那位死了的兄弟进下屋,哎,无儿无女的,也造孽,本打算今晚偷葬的,你非得喊民政来……”
偷葬,是嘉南地区的一种丧葬形式。不看时辰、不请亲朋、不动响器,一般是晚上下葬。
“五千?”支书根本就没听国强的“假如”,更没听后面的话,“五千少了点吧?”
富顺越听越上火,“嗖”地站起来,又被大哥拉坐下来。他刘富顺受的罪不少,可要说窝囊气,还真没怎么受过!“真替农村人抹黑!”富顺嘀咕着,他突然觉得先前“没有人性”的马子昂是那么的高大!
可现在一切都得听哥哥的,要不然朱大哥还真可能进不了屋,甚至还会惊动朱老伯,到时候两条命,真担不起这责任!
“书记,是这样,和我兄弟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同事,在镇上的招待所住着。我兄弟重感情,非得让你堂哥先进了屋,我就先带他过来了,赔偿金的事情,明天再扯……”富强脑子好用,不断地打圆场。
支书盯着富顺的挎包,将信将疑地和国强碰杯。
“顺儿,把包给我吧!今天在李家梁收点欠账,嘿嘿!”国强把富顺的包挎在身上,说完就起了身。
“哈哈,孙老板真是发了大财!死者为大,走嘛!”支书放下碗筷,笑呵呵地跟着走……(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骨灰盒(五)
有了支书的帮助,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在皎洁的月光下,朱大哥的家显出轮廓来——那是三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土墙房子,侧房的一间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垮塌,黄泥巴上已经长出一堆野草。低矮的屋檐下,堆积着杂乱的麦秆和油菜秆,电筒光照过的地方,看不到一点家的模样,那发黑腐朽的柱头上,已经长满了木耳和不知名的蘑菇。
堂屋的大门上还有不知哪一年贴上去的门神,岁月让彩色画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两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期盼着主人归来。
不知是朱老伯有所预感,还是他总会这样健忘,堂屋的大门竟然没有闩。支书轻轻推开门,又轻脚轻手地去把里屋的房门关上,朝富顺兄弟俩招招手,富顺这才端上骨灰盒,跨过高高的木门槛,将朱大哥安放在祖宗的灵前。
既怕惊醒梦人,又怕惊醒灵魂,在朱家列祖列宗的神龛前,富顺先替朱大哥给先祖们磕了三个头,所有的敬畏之词皆在心中默念。完毕,他又点了三柱清香,焚了一叠纸钱,再次磕头行礼……
“朱大哥,你终于回家了!愿你在天之灵安息!下辈子,你还是我的好大哥!”富顺行礼结束,从堂屋退出来,他抹了抹眼泪,“命苦的朱大哥,请原谅小弟的无能,在这漆黑的夜里,连一盏长眠灯都不敢点燃!”
支书和富强早就退出了堂屋,这个远房的堂弟,似乎这一切并和他无关。
富强轻声问支书:“朱书记,朱老伯一般什么时候起来,那骨灰盒会不会引起他注意?”
支书答道:“他眼神不好,应该看不到神龛上头的东西。但也保不齐,他有时候会在神龛前头烧纸……”
富强见富顺出来,拉着他问:“那盒子也不小。万一引起老伯注意怎么办?”
“我也是担心呢,能不能上先给他埋了?这进了一趟家,也算了告慰先祖了!”富顺看了一眼屋里,对大哥和书记说。
“这可不行,两位老板,非得等民政来!干脆这样,明天天不亮,我就来接二伯到我家去吃早饭,让我爹陪他吹一上午牛,咱早上把这事办了!”支书总算是出了个还算有用的主意。
“再好不过了!”富强感激地说。“书记,那就麻烦你了,老伯家的山林田地在哪些地方,趁着这月光好,我去看块儿阴地……”
“哦,在那山后头,”支书指了指屋后的小山,“我带你们去吧?孙老板,你还会这一手?”
“咱们手艺人。多少要学点这些……”
富顺赶紧去轻轻拉上大门,打开电筒给支书照路。
富强很快找好了一处地方。虽然夜色朦胧,月光也不能让人看到更远的地方,但富强坚信自己看到的这块儿阴宅是极好的。并且“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析得头头是道。
富顺相信大哥!连支书也饶有兴趣地来了句:“我想新修一座房子,孙老板有时间也帮我看看方位?”
富强道:“没得问题,一定帮朱书记看个家宅平安、官运亨通、财源滚滚的好宅第!”
忙完这些,公鸡已经报晓!支书挽留兄弟两个在家歇息。富强笑着说:“不了。麻烦你这么久!你快回家歇到,还要请你明天早点接朱老伯出门,我明天天亮就带李所长一起来!对。还有广厦来的两个兄弟,明天得把赔偿金带来……”
朱书记“哈哈”笑了两声,三人就此告别。富顺兄弟两人赶回五龙天已经蒙蒙亮了,二人在家具厂房里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准备去镇政府找李所长了。
“顺儿,这赔偿金确实不少,可千万不能落到朱大成手里……”
“是呢,我看那个村支书不是啥子好人,我晚上看朱大哥垮里稀带的老房子,朱大哥之前寄回的钱都是请他转给朱老伯,我估计那个支书从中觅了不少!”
“一会儿这样,把钱交给民政,由他们来开支,民政的李所长我认得,是个好人,最好能请他们把那老头儿弄到敬老院里头……”
“要不得,哥,‘五保户’才住敬老院,可不能让朱老伯晓得自己孤家寡人一个了!”
“哎,也是!你一会儿和民政把手续理清楚,到了孙家湾,就说你同事把赔偿金给镇政府,先走了!李所长和我关系还可以,这事儿应该不难办!”
“嗯,哥,还是你脑子好使!”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到了镇政府。镇上的干部就住在院子里,尽管离上班时间还早,富强还是敲开了民政所李所长家的门。
“孙老板?这么早哇?我才刚起来耶!”李所长手上握着牙刷开了门。
“不好意思,李所长,这么早打扰你,是有个急事要麻烦你呢!”
“我两个还客气啥子,说,啥子事,一定办!”
“就是我昨天和你闲吹的那个事,孙家沟的朱建国,骨灰送回来了……”富强把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又让富顺把带回来的文件给李所长看看。
“好,我一下去给书记和镇长汇报下,上午就跟你去……辛苦你家二兄弟了!”李所长看完文件,收起来放好。
富顺赶紧站起身,说道:“不辛苦!不辛苦!李所长,公司对朱大哥的死也很惋惜,三局的领导还去现场看望了他……”
“哎,这个朱建国,所有人都以为他早死了,你们突然发来这一封电报,我们才晓得,这人还活着!这回,他家老爹真成了五保户了……”李所长说完,叹了一口气。
“不应该呀,他不是每年都往家里寄钱吗?”富顺从包里拿出汇款单和几封信来,“咋个会以为他早死了呢?还有身份证,你看……”
所长接过东西,又看看身份证,“这身份证不是在我们这里派出所办的,可能是个假证件!这个朱建国。从八一年走了就再没回来过!村里都报他失踪了的……看来这个朱大成,干了件丧尽天良的事情!”
果然不出富顺所料,朱大成甚至更过分!也就是说,朱老伯一直以为他儿子死了!现在……总不能让朱建国再死一次吧?
“****的朱大成,黑了良心!”富强气愤地说,“李所长,我去找派出所报案!”
“先别着急,我这边先跟镇领导汇报,肯定会严肃处理,赔偿金和骨灰这些我们先代收。并且合理安排使用。有没有遗嘱?”李所长问富顺。
“没有,你看死亡证明,摔下来就没气了……”
“嗯……你们先坐着,我去找领导汇报,一会儿我就和你去,他朱大成跑不脱!”李所长说完,靸着拖鞋就出去了。
富顺心里百般滋味,朱大哥已经不可能知道他信任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了!现在,只有让这个坏人绳之以法。才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不多久,李所长回来了。“书记和镇长同意我们先把朱建国埋了,也不能耽误兄弟的工作!这边派出所很快就会立案,汇款单就是证据。光是他朱大成谎报人口这一条,也可以把他拷了!”
富强点点头,“李所长,走。我们先去吃早餐!”
“就在楼下食堂吃包子,我请你们!这会儿辛苦你们两个了!孙老板,你这兄弟。不仅一表人才,年轻有为,而且和你一样是个热心肠!小刘,你可不晓得你这个哥,在咱们五龙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李所长一边下楼,一边和富顺聊起他大哥的“光荣事迹”。
吃过早餐,镇委书记找到李所长,让他开着镇里的车去朱家沟,镇里还派去了其他几个同志……
朱大成也没睡着觉,一大早就去把朱老伯接到他爹那里去了。然后到村口等待着“赔偿金”的到来!
很快,他的希望出现了!镇里的小车上走下来五六个人。朱大成迎上去和李所长几人握了手,把富顺拉在一旁,问赔偿金的事情。
富强在一旁说:“我兄弟同事他们的小车坏在泥巴路上了,慢点到!”
这个贪心的家伙,还想着先拿到赔偿金再让这行人去朱老汉家里去骨灰!可毕竟镇上来了这么多人,其中一个还是派出所的,朱大成也不敢造次……
朱大哥终于入土为安了!
那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坟头,甚至连墓碑也没有一块儿!富顺两兄弟、村干部和镇里的四个同志一起就地取材,很快就完成了这个连花圈和挽联都没有的仪式。
朱大成“伤心欲绝”地在坟前磕头。富顺蹲在地上烧纸,恨不得把这个伪君子塞进土里,让他给朱大哥陪葬!
村里其他人也跑来看热闹,很多人还以为是村支书的爹死了!
纸烧完了,朱大成也哭够了!他这才爬起来悄悄问富顺:“你的两个同事呢?赔偿金我先代我二伯签收了吧……”
富顺紧紧地攥着拳头,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赔偿金给镇里了!”
“这……不是该家属签收吗?”他拉着富顺,真恨不得把那土里的死人扒出来要挟善良的富顺!
李所长在不远处看着,大声地说道:“老朱,今天的晌午饭咋个安排?”
朱大成转过去笑笑,“就在我家嘛,都整好了,走,李所!”
富强收起坟地里的锄头、铁铲等工具,和几个干部吆喝着往山下走。“还别说,干了一上午活,真饿了!”
朱大成还想问赔偿金的事情,被李所长的一根烟打断了,“老朱,抽烟!你们可得给我作证呀,我来朱家沟连颗烟都没捞着哦!哈哈……”
“抽我的,李所!”朱大成这才从兜里掏出一包“红梅烟”来,给每个领导发了一根……
富顺终于见到了朱大哥的父亲。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满脸都是皱纹和老年斑,身体佝偻,双手颤抖,即便是坐在那里,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目光呆滞地看着这几个陌生人……富顺突然有些责备朱大哥!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不该留下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在这山村里!
“老伯!”富顺蹲下去,准备和朱老伯聊聊天,“你身体还硬朗哇?”
老伯似乎并没有听清,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
朱大成从屋里抬出一盆水来,招呼大家去洗手。“刘老板,快去洗手,我二伯耳朵不好……”他把富顺拉起来,搀扶着朱老伯进屋了。
富顺望着那可怜的背影,双眼模糊了!
“顺儿,”大哥叫了他一声,“可能他真的听不见,你也别太难过,刚刚李所说,他们过几天就把老伯接到镇养老院去,这个地方……哎!”看到朱大成出来,他摇摇头,停止了说话。
养老院,或许这是老人家最好的选择了!
吃了饭,李所长执意留下了二十块钱生活费,一行人回镇里去了!路上他们遇到了派出所的几个同事,他们已经确定了朱大成在邮政签收朱建国寄来汇款的事,准备将这个恶人拘捕!
富顺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一点……
回到镇上,富顺第一次到了大哥的家。那是一栋三层小楼,在场镇的当头,一楼是五金门市部,二楼摆放着准备售卖的精致家具,三楼才是他们的卧室。这样一栋私人修建的体面的小楼,在整个镇上都算是首屈一指了!
富顺为大哥的这份家业而自豪!他靠自己的智慧和勤劳,在异乡创出了一番天地,即便是爹娘,也会为这个大儿子而骄傲!至于改姓,富顺早就不把这当成一种屈辱了!
刚刚进到门市部,从货柜里面钻出个大胖小子。大哥一把抱起儿子,“明明,快叫二叔!”
富顺这才想起,他都有个两岁大的小侄子了。这么老远回来,竟然一样礼物都没带,富顺也像个孩子似的,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然后到门口买了一串糖麻圆,递给“小机灵”。
明明似乎并不认生,结果麻圆儿说了声:“谢谢二叔!”然后去妈妈那边炫耀去了。
嫂子一看就是个能干的女人,在货柜里面忙着卖东西。门市部的生意很好,进进出出的顾客络绎不绝。
“回来了?那就是二叔吧?快去楼上坐着!”嫂子一边给人称铁钉一边和富顺打招呼……(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窗户边
大哥现在的一切成就都令他自豪!若是一辈子窝在烂泥沟,现在肯定还是背着工具箱四处套活路做的小木匠。哎,人啊,终归是要往远处看、往高处走的,否则,和那烂泥沟里的狗粪有什么区别呢?他倒是没有嫌弃烂泥沟的意思,那是他心中永远的家!他相信,如果爹娘知道三兄弟现在过得都很好,尤其是大哥还这么有出息,他们一定也非常欣慰!嗯,这些也托爹娘在天之灵保佑!富顺一个人在大哥家的客厅坐着。因为家具厂的事情很多,大哥和嫂子吃过饭就先忙去了!而小侄子明明,晚上都是跟着爷爷奶奶(实际上是外公外婆)回乡下去住去了。他把大哥之前打开的电视关了,满脑子都是富家吊儿郎当的样子。这个马上满十七岁的弟弟,因为中间耽误了几年学业,现在才刚刚上初中三年级,本身就比同年级的孩子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成天在学校调皮捣蛋。看看人家淑菲,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跳级,现在才十四岁,都在全县最好的高中上高一了!这娃娃,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想大哥和自己十七岁的时候,那正是吃苦头的年纪呢!现在大哥这么好的条件,自己经济上能给他些支持,只要他能考,送到哪儿那也是能送得起的!“等他下自习回来,要跟他好好谈谈!”富顺心里想着,“毕竟大哥每天忙着生意,可能也很少和他交流,现在富家也长大了,他一定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看看表,现在是八点半,离富家下自习还有半个小时。富顺在客厅的角落里找到自己的樟木箱,从箱底下找到马子昂的那本“宝典”。津津有味地品读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饱尝一顿精神食粮了!他越读越有滋味,觉得里面的理论不仅没有过失,而且正是建筑设计的精髓所在……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富顺如痴如醉,直到大哥和大嫂进门的声音才让他回过神来。“顺儿,没睡?富家还没回来吗?”大哥一进门便问。富顺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还没有呢,你不是说他九点就下自习了吗?去哪里了哦?”大嫂打了个招呼,就去房间睡了。富强一身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我真是管不了他了!只要我赶货,他就回的晚,我真想两斧子给他砸去!”富顺看着心力交瘁的大哥,心里有些难过。毕竟这么大一个家都要他一双手来支撑,尽管人家称他“老板”。实际上家具厂的木工活儿大多还是他一个人在做。“大哥,你也别气,注意身体,本来昨晚就没睡觉,先去睡嘛,我等他回来和他摆下(方言,‘谈一谈’的意思)!”富强上下眼皮打着架,嘴里却说:“等他回来。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又过了半个钟头。富家的脚步声才在楼梯响起。富强起身关了灯,坐在沙发上打盹儿,富顺也没有说什么,坐在原地等待着弟弟进来。富家用钥匙打开三楼的门锁,轻轻地把门推开,并没有伸手去开灯。而是用微弱的手电筒光照着路,半弓着腰准备潜进自己的房间。一个不经意,电筒光照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脸上,富家吓得一声尖叫,把手电筒丢在了地上。富强站起来把灯打开。冲到富家跟前,狠狠地给了他两脚。富家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哥,我错了,我是送一个同学去医院,哥,别打我……”富顺站起来拉住大哥,又把富家扶起来。“富家,快起来好好说!”富强气急败坏地坐到沙发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茶几,然后指着富家的鼻子吼道:“你不晓得你二哥回来了?啊?晚上喊你回来吃饭你说你要在学校吃食堂,下了自习喊你早点回来你送同学!那么多人不送就要你送?成天就晓得扯把子(方言,‘撒谎’的意思)我看真是没人教育得了你了……”富家站在一旁,不停地掉眼泪,浑身颤抖着。看样子平时挨的打也不少,这种身体的畏惧并没有浇灭他那颗叛逆的心!富顺站起来,准备把富家拉到身边坐下来。“哪个喊你坐的?顺儿,你不要拉他!一天到晚的,书不好好读,和个二流子有啥子区别?你看你穿的这身狗皮,还有这几根毛!”富强又从沙发上站来气,咆哮着扯富家的头发。富顺被大哥的这种过激行为吓了一跳!尽管大哥“痛其不争”的心理可以理解,但毕竟是自家兄弟,何况富家也算是个“大人”了,一味的暴力只会适得其反!他赶紧把富家拉到屋里去,让大哥先回去休息。富强继续骂骂咧咧了好半天,才回到屋里去……富家倒在床上,尽管听不到一点哭声,可眼泪却不停划过脸颊。富顺赶紧把屋里的电风扇打开,又去拧了一块儿湿毛巾递给弟弟。“拿开,少在这里好心好意!”富家把毛巾扔到地上,转过身子扑在床上哭。富顺把毛巾捡起来,坐在床沿看着弟弟。小腿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不知是大哥平时踢的,还是他在学校和人打架受的伤?“疼吗?”富顺轻轻地按了一下富家的小腿。“疼不疼管你屁事!”富家突然坐了起来,“你别假心假意的了,你不是在外头过好日子吗?跑这里来装啥子假慈悲?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呀?”说完他把头埋在支起的膝盖上继续哭。“你小点声,一会儿大哥又听见了……”“听见了又咋个嘛?你让他再来打我呀,有本事就把我打死……”“死?”富顺站起来,一改刚刚的温和,大声咆哮起来,似乎故意要让大哥听到,“要死还不简单?这是三楼,你打开窗子,跳下去就能摔死!”富顺说完,走到窗子边上把窗户打开。富家先是一怔,随即真的扑向了窗户……(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念书
卧室的门被推开,富强一下冲到窗户边,搂住富家。“你真不要命了?刘富家,你真当命是你自己的?”
富顺一把把富强的手拉开,愤怒地吼道:“让他跳,他不是要去死吗?死还不简单吗?像朱大哥一样,摔下去七窍流血、粉身碎骨!”
富家从大哥手上挣脱,爬到窗户上。小镇上没有路灯,深夜的街上黑漆漆一片,偶尔一声狗吠打破了夜的宁静。他突然惧怕了,那可怕的夜似乎要把人吞噬。
越是漆黑就越深不可测!富家一下子瘫倒在窗户底下,靠着墙根抽泣。
满头大汗的富强也瘫坐在了地上,看着脸色煞白的富家,又看看镇定自若的富顺。
“富家,你堂堂男子汉,站起和二哥差不多高了,像个女人一样寻死觅活的!你自己想想你说的话,即便是大哥有时候动手,他能真的把你打死吗?”富顺蹲下来开导富家。
富家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
富顺转过来对大哥说:“大哥动手确实是他的不对,这个我当着面也得说,大哥你也别不高兴,富家也是大人了,他也有自己的尊严,你看他腿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我看着都心疼!”
富强闭着眼睛摇摇头,“我也不想动手,可你看看他那副德行,哪点像个学生样子嘛?”
“兄弟间的,有话都好好说,要富家也还手了,和街上那些打架斗殴有啥子区别?别让人看笑话!”富顺站起来,好声好气地对大哥说。
富强勉强笑笑,“我也只是偶尔,他要是听话,哪个会动手?就算动手,那也是在家里……”
“在家里?你好意思?在门市部当着那么多赶场的人你打我。在学校你当着同学和老师的面你打我,连大嫂有时候都看不过去了……”在学校蹲地上的富家见二哥在为他撑腰,猛地抬起头,带着哭音说道。
“富家你少说两句!不管怎么说,大哥也是为你好!你要是好好读书,不在学校惹是生非,大哥至于生气吗?今晚的事情我就看着呢,你扪心自问,你真去送同学了?”富顺走过去把富家拉起来坐在床上。
“我……”富家还想狡辩。
“其实犯错不要紧,一个大男人。别说最起码的诚实,你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二哥真看不起你!”富顺搬了个凳子坐在大哥和三弟对面,“富家,二哥真担心你刚刚跳下去,大哥比我还担心!其实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害怕活着呢?堂堂七尺男儿,活就要活出个样子来,你不说在学校是个子最高的。但年龄一定是同学里面最大的了吧?总不能除了年纪争了个第一,成绩、品行啥子就去挣倒数第一嘛?”
富家垂丧着头,他害怕看到二哥那温和却又尖锐的眼神!“二哥,我真的不想念书了……”
“不想念书了你想做什么呢?你想想。你现在能做什么?”富顺问他。
富家把头埋得更低了,但在二哥面前,他又鼓起了勇气,“你和大哥不是也没念书吗?大哥现在不照样当老板。你不是也在外头当工人?”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和大哥都念了书,那我们是不是会比现在做的更好?也许大哥就不是在这里当老板了。外头那些总经理、董事长,那才是真正的大老板,人家可都是念书的!”
“可是我念不进去!”富家抬起头,却闭上了眼睛。泪水再次泛滥,嘴角也跟着抽搐。
那种内心的苦闷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在我们的身边,抑或就是我们自己,在苦苦挣扎也学不进去一点知识的时候,在糟糕的学习成绩面前,也会面临同样的困境。可往往越是苦闷,就越厌学,周而复始,恶性循环,最终成了名副其实的“学渣”。
我们没有必要过多地谴责“学渣”,其实他们最初的愿望也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不过太多的外部因素,包括家长和同学甚至老师的攀比眼光改变了他们的“主观愿望”,很多人渐渐中断了学业,或者无缘步入大学的殿堂,在那个年代,这些人成了“大多数”。
这些“大多数”,尽管没有成为学习上的精英,却依旧是这个社会的主要贡献者,在社会大学的熔炉里,有的人成了“班长”,有的人成了“学习委员”……
但刘富强和刘富顺不会这么觉得,他们的“学渣”弟弟不应该就此沉沦,在经济条件富裕的情况下,富顺想的是弟弟能够“精神富裕”,富强想的是弟弟能够“也有出息”。归根结底,是希望他能轻松地“自食其力”。
“你真的不再念书了吗?”富顺再次问弟弟这个问题,态度极其认真。
富顺双手抱着头,“真的不想念了!我每天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就像孙猴子被念紧箍咒一样,看书和天书差不多!”
“我最后问你一次,的确是不想念了吗?”
“真不想念了,二哥!大哥,我求你了,别押着我去学校了,我只会浪费你的钱!”
“好!”“不行!”二哥和大哥同时站起来,说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顺儿,他不读书啥也做不了,我是托了好多关系才让他上了初中,现在都初三了,怎么都要把初中文凭混到吧?”富强着急地拉了拉富顺。
富顺没理会大哥,继续对富家说:“那你想做啥子?不读书可以,肯定不能在家吃现成的!”
“我跟你出去!”富家站起来,抹了抹眼泪,不假思索地对二哥说。
“可以!跟我出去就是在工地上搬砖,一天干十多个小时,太阳再大也不准歇,吃大锅饭,三顿啃馒头!但前三个月和你在学校一样,也要参加培训,你还得把工地上上万字的规定背下来,受得了这个苦不?”
富家迟疑了一下,没有底气地回答:“受得了……吧?”
“不行!”大哥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从小到大,别说搬砖,连一桶水都没让他提过,富家,你听大哥的话,去学校念书!”
富家看着大哥,摇了摇头,又看着二哥。
富顺摇摇头,“我不相信你受得了,我可不像大哥,有那么多钱来养一个闲人!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这回富强和富家异口同声地问。
“在工地上,也要有基础的木工活!你先到大哥的家具厂锻炼半年……”富顺看看富家说道。
“可是……”富家的脸色再次暗淡了。
“我晓得你顾虑啥子!大哥现在就是你老板。但是孙老板,”富顺转过去看着大哥,“刘富家现在就是你的学徒和员工,工资你照开,但是这不比封建社会,可不兴动不动就打人的……”
“这……”富强看富顺认真的样子,更加糊涂了。
富顺没有理会大哥,继续对富家说:“如果你这半年木工学的差不多了,你也还愿意去外边,那我回来接你!要不要得?”
“那你让大哥保证不打我!”富家很快答应了二哥。
“那你也要保证服从家具厂的管理!”富顺说。
富家点点头。看样子,只要不让他念书,怎么都行!
“好,就这么定了,口说无凭,去拿来纸笔,写成白纸黑字,违反的可是要吃官司的!现在亲兄弟上法庭的多得很!”富顺吓唬两个读书不多的兄弟。
等到各自写完“保证书”,富顺才拉着大哥在客厅悄悄说:“量他也吃不了那个苦,你明天先去学校给他办个休学手续,你管的严厉一点,我断定,用不了三个月,他自然会想去念书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井水田(二)
农历七月二十七,白露。“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
即便清晨草叶上已经有了露珠,但天气丝毫没有转凉。和以往一样,杨家湾在翻腾的热浪里迎来了秋收。和热浪一起翻腾的是梯田里的谷浪,杂交水稻品种一年比一年改良,稻穗儿脑袋一年比一年沉得地,简直比得上往几年的高粱了!
一般来说,在水稻成熟前一个月左右,田里的水都会被放干,一方面是方便收割,另一方面是为栽种小麦做准备。只有极少数与要在来年提前育种水稻的田,才会蓄满水,称之为“冬水田”。
在冬水田里收割水稻是个技术活,不仅在田里移步困难,而且稻谷的重量也是干田的两倍,割水稻、扳稻谷都需要花大力气。
淑芬家的井水田正是一个“冬水田”,养分充足的水稻似乎舍不得轻易老去,等到其他稻田的“同伴”都被消灭干净了,它才懒洋洋地黄了个穗尖儿。
它们的“假装不成熟”并不影响被收割。谢国强夫妇、王广文、淑芬等人挥舞着镰刀,很快就将它们扫荡干净,接下来,谷子与稻草将就地“骨肉分离”,谷靶子被国强和广文高高地扬起,在拌桶里脱离出饱满的谷粒。然后被装进箩筐里,挑到杨家贵家的地坝里,摊开之后不到两天,就会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变得和其他谷子一样黄灿灿。
富顺翻过猫儿山的垭口,老远就看到了井水田里忙碌的景象。
层层叠叠的梯田里,稻草垛堆成了小山,有些收割得早一点的田里,谷桩上又冒出了绿芽儿,蚂蚱们再次欢喜起来。享受着这最后的美味,全然不知道秋天已经到来。
抬起头,对面的砚台山,依旧郁郁葱葱、绵延数里,那一片浓郁的绿色,仿佛砚台里泄出的墨汁。在白云下泼出一副醉人的水墨画。山梁上那棵笔直的古松,仿佛立在砚台边上的一支毛笔。在苍松的深处,他仿佛看到了山顶那片欣欣向荣的橘园。
富顺突然好想喊一嗓子,像小时候家人呼唤他一样。他把双手放在嘴边,用尽全力里喊出:“淑芬——”
淑芬抬起头,看到猫儿山腰上两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那个亲切的声音由远而近,再由近及远,山间里回荡着自己的名字。因为青山而清脆,因为峡谷而悠远。
所有人和她一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着猫儿山腰那个发声体。“富顺?!”所有人都说出了这个熟悉的名字。因为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他要回来的书信,他们简直难以置信!
“天才!”广文率先大声回应地富顺。
富顺不顾身后的大哥,丢下斜挎包朝山下跑去。石板路上飞起一阵尘土,在路上横行的蚂蚁吓得赶紧钻进了巢穴,跑过的风惊散了路旁的蒲公英,一朵朵白色“小降落伞”飘落到了远处。
“富顺哥。你咋个回来了呢?”淑芬刚刚从水田里上来,站在田坎上望着富顺嘿嘿笑。
其他人也高兴地上了岸。脚踝上、脚背上,全是稀泥巴。
富顺看着淑芬,她的状态和外貌都比自己想象的好得多。那朵曾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呀,竟然被一场大火摧残,脸上、手上、腿上,无数处伤疤刻下了她的勇敢和无私。但是。她没有枯萎,反而在爱情的滋润下下重生了。那些伤疤就如绽开的花朵,把淑芬妹妹装点得格外美丽。
大姐淑芳喜悦的脸上渐渐多了些担忧,“富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是在外头当工人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没有!”富顺比他们还高兴。看到水田就更兴奋了,脱掉球鞋和袜子就往田里挑,伸手下去,竟然抓起一条泥鳅来。“哈哈,我老远就看到你了!”富顺还像个孩子,灿烂的脸上散发着稚气。
话没说完,泥鳅“唰”地钻出了他的手心,迅速转进了浑浊的稀泥里。刚刚还上扬的嘴角瘪了下来,一副无比委屈的样子。逗得田坎上的其他人哈哈大笑。
淑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富顺是个孩子!
淑芳问:“富顺,大姐问你话你都没答呢!别去瞎抓,想吃鱼一会儿你姐夫回去捞去!”
“没有,我请假回来办身份证!”富顺躬身下去,用浑水洗了一下手,拾起一串串遗落的谷穗儿丢在箩筐里。
哈,读者朋友们,还记得我们最初认识的那个小男主人公吗?他牵着老黄牛在井水田里春耕,水面几乎都能没过他的屁股,现在的他,在水田里如履平地,水面还不到他的膝盖呢!
“身份证?”淑芬听到这三个字突然紧张起来,因为富顺的户口根本不在杨家湾了,这一点他还不知道。但她依旧故作镇定地下了田,继续跳进了水田里劳作——那水面的谷桩上,还堆着大把大把的谷靶子等待着他们。
富顺抢先跑到拌桶前,挥起一把稻谷开始了劳动。和他并排的是广文,笑呵呵地看着富顺。姐夫被顶岗,只好挑着箩筐往家里送水稻——他得赶紧回去把富顺回来的好消息告诉爹娘。
淑芳和淑芬姐妹继续给主要劳动力递谷靶子。
“天才,现在在那边怎么样?你小子,越混越好了,我听说都转正式工人了?”广文一边从淑芬手里接过谷靶子,一边问富顺。
富顺和广文一左一右,有节奏地把谷子从稻草上打落。“运气好而已,你要是不回来,混的更好!”
“算了,我不是那块料,还是这农活干起安逸!听说华建三局在广厦的建设总指挥是马子昂教授?”
“是呢,他是三局的总工程师!”
“这人可厉害了呀!设计界的精英!哎,不过理我太遥远了!说起设计,你给我们寄来的设计图我收到了,谢谢哈!”
“我两兄弟说那些,你喜欢就好!你小子,我之前还误会你了,呵呵,看到你和淑芬好,我真是太高兴了!”
“说我呢,‘鱼香肉丝’为了你都瘦了一圈了……”
“你见过她?”
“嗯,才没多久她还来过杨家湾的呀!”
富顺刚刚举起的谷靶子突然掉落在拌桶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老鹰茶
广文不经意透露的这个秘密引起富顺的万般思绪。也就是说,至少湘瑜已经是两次到杨家湾了,他明白,她是为了他!
淑芬看着木在那里的富顺,知道已经隐瞒不住。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因为她答应过湘瑜姐才会一直不告诉富顺哥的。“哥,真不是故意瞒你,湘瑜姐她不让我告诉你,我想,她也有她的道理……”
“哦!”富顺轻轻应了一声,拾起谷靶子继续挥舞。他突然觉得,脚下的泥巴就像无底深渊,让他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而手上的稻谷,也似有千斤重,每举起一下都非常吃力。
大哥慢慢走下山来,看到动作迟缓的富顺,以为他很久不干农活,已经忘了那一招一式。“顺儿,你瞅你,别耽误人家做事……”
富顺回过神来,看着大哥手上的挎包,心里不免有些歉意,毕竟自己也算是杨家湾的主人,总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冷落一旁吧?“大哥,你等下,我起点谷子带起走,到家里去坐!”
富顺说完,找来簸箕和扫帚,把拌桶里的谷子盛到田坎上的箩筐里,然后找来一根扁担,挑在肩上引着大哥往家里走去。
广文在水田里竖起大拇指。尽管富顺去城里呆了几年,并且现在是华建三局的设计师了,还能这样吃苦耐劳,也真算是了不得了!
路还是那样狭窄,田坎上不时有养父特别的脚印——那些深浅不一的小窝,布满了杨家湾的每一寸土地。而那一层层脚印的下边,一定还覆盖着自己的足迹,对,还有老黄牛的蹄印!
肩膀上渗了水的谷子超过了百斤。尽管他走了这么远的路,依旧没有觉得他很沉重,昂着头走在梯田间,那些充满立体感的曲线,让他忘记了肩上的重量!
他不再是往日那个羞涩的小男孩,不时会遇到一两个熟人。他总是大方地和他打招呼。这个时候,对方才反应过来,“哟,那不是杨泽贵家那个有出息的富娃子吗?”
途中遇到国强,姐夫硬抢着要把富顺肩上的担子扛过来。“你这在城里吃供应的,哪里吃得了这个苦?我来我来!”
富顺执拗不过,这个昔日的打石匠,现在也是“富甲一方”的小老板,但力气还是那么大。上百斤的担子在他肩上,和没有任何负担一样。
“姐夫,你每天上来帮忙,鱼塘咋办呢?”
“也不是每天,现在主要是广文帮着。鱼塘不用怎么管,吃了午饭回去看一趟就成!一会儿我回去捞点团鱼来吃,今年新养的……”国强的脸上洋溢着自豪。
淑芬娘听到国强说富顺回来了,连谷子也顾不上摊开。扔掉手中的樘筢就跑,站在屋后往井水田方向张望。眼里充盈着激动的泪水;杨泽贵刚刚坐下裹了一袋旱烟,也被这个消息惊得裹反了方向,烟叶散落一地。
孩子的身影近了。他长大了、长高了,也长标致了!不再是那一身补丁的烂秋衣,不再是那双露着脚趾的半脚鞋,连走路的姿势。也像电视里那些体面的城里人——他现在可是了不起的工人了呢!
“娘!”富顺颤抖的声音里称呼着这个朴实无华的女人。这一声呼唤,让他自己也动情了。“娘”,这个最朴实而又最沉重的名字,会让多少人潸然泪下啊!
“富娃儿,富娃儿……”娘激动地迎了上去。那真的是她的富娃儿,尽管那一声娘亲有些让她羞愧,这些年来,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但这声呼唤,证明那依旧是她的儿子,是她日思夜想、引以为傲的儿子!
“娘……”富顺看着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白发已经爬上了头顶,但精神却比上一次回来好得多,“我爹呢?”
“在家呢!富娃儿,国强说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都成大人了……”淑芬娘抬起头看到跟在后边的富强,“他大哥,快到屋里坐!”
她转过身,用围裙角擦了擦眼睛,蹒跚着在前面带路。“他爹,真是富娃儿回来了,快点儿熬点老鹰茶……”
杨泽贵拿起他的新木拐——这是广文手工为他做的——到灶屋里熬开水去了。
国强倒下谷子,又往井水田去了。淑芬娘在后面喊:“喊他们不要打(谷子)了,回来吃饭,来了客人了,淑芳快点回来炒菜哟!”
“要得——”国强一溜烟就不见了。
杨泽贵从厨房出来,手里提着那个富顺小时候就见过的篾笼暖瓶。富顺叫道:“爹!”
“回来了?富强也来了?”杨泽贵把暖瓶放在桌子上,和以前一样轻描淡写地问候着。
“嗯,请假回来的,最近身体还好吗?”富顺一边问候,一边接过娘拿出来的茶碗,给大哥倒了一碗茶水。
“挺好的。”杨泽贵坐下来,把木拐靠在大桌边上,从衬衣兜里拿出一包纸烟来,取出两根递给富强和富顺。
“我还没给你散呢,叔叔!”富强接过烟来,十分客气地说道。
富顺摆摆手,连说不会。杨泽贵把剩下的一根塞进烟盒里,自己又摆弄起刚刚散落的那一袋儿旱烟卷儿,笑起来对富顺说:“不抽烟也好,呵呵!回来呆几天呀?”
“可能明后天就得走,没请太长时间假……”
“为啥子这么着急?多住几天!”坐下的淑芬娘又站起来,刚刚的兴奋不见了,剩下满脸的惋惜。
“那怎么行?”杨泽贵严肃地说道,“工作为主,单位有单位的规定,可不比你打谷子,今天没打完明天又去,不能耽误了工作!”
“是,是……”淑芬娘嘟囔着嘴,“你们摆龙门阵,我去摘点菜做饭!”
“爹,你抽的烟还是自己种的吗?”富顺站起来,拿过养父的烟袋,帮他裹起来。
“广文种的,屋团转的烟地种了梨树了!今年他们在林场种了点!我看你信上说,在华建三局当啥子设计师了?”
“嗯,爹,跟着师父学艺呢,专门请了假,回来办身份证……”富顺站起来,把裹好的烟卷儿递给养父。
“身份证?”杨泽贵知道这个新玩意儿,前几年要求村民们在村委会登记,由派出所统一组织办理,据说现在出远门还必须带着这小卡片,这比以前大队的介绍信还管用。
可是富顺的户口已经迁到江云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八章 竹林里
杨泽贵想了好久,才慢慢说道:“富顺,富强,那年刘永翰过来,准备给富顺在城里安排个工作,就先把富顺的户口迁走了……”
“迁走了?江云?”富顺有些惊讶,自己的户口被迁走了,居然一点也不知情,并且这么多年了,家人和干爹都没有说起过这件事,要不是需要办理身份证,还会被一直蒙在鼓里呢!
“嗯,我找你二伯办的……”杨泽贵有些愧疚自己的行为,毕竟娃娃这么大了,那么大的事情不仅没和他商量,而且还一直没告诉他,“当时怕你多想,也没和你商量,我还以为刘永翰已经告诉你了!”
“哦!”富顺应了一声,并没有责备任何人,毕竟养父母和干爹的初衷都是好的。他也仿佛记得在江云的时候干爹和他说起过迁户口的事情,因为干爹有高中文凭,又上过大学,家人的冤屈被平反之后,当地政府能够给他安置个工作,他当时笑着说,上岗两年就退休,让富顺顶岗!没想到刘永翰的这句玩笑话后来当了真,还把他的户口都迁到了自己名下。
“没得事,我明天去江云找我干爹就行了,没想到我早就不是农业户口了,嘿嘿!”富顺笑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他的心里还是掠过了一丝酸楚,毕竟作为个体的人,他没有被尊重。在刘永翰的户口本上,与户主的关系一定写着“父子”,这也是让他极不情愿的。
三个男人聊了一会儿天,劳动者们冒着烈日回家了,淑芬姐妹洗了一下手,就去灶房帮忙。国强倒下一担谷子,回家捞鱼去了。
广文自己在桌子上倒了一碗茶,端了一条凳子坐在富顺身边。“天才,你硬是越长越帅了。还是城里生活好,又黑又瘦的那个刘富顺不见了,现在是个又白又结实的英俊小子了!”
“别洗刷我了,这个是我大哥刘富强。哥,这是我在江云的同学,王广文,岔河人,现在是淑芬的未婚夫!”富顺作了介绍。
富强站起来握了手,掏出一包“红塔山”香烟来,给杨泽贵和广文各一支。广文把香烟别在耳朵上,“谢谢大哥,我之前听天才说起过您,现在一定是大老板了吧?”
国强哈哈笑了两声,“啥子大老板哦,做点小生意,在六龙开了个家具厂,有时间去六龙耍……”
四个人一直聊着。国强很快从滴水岩爬了上来,手里提着一只大团鱼。乐呵呵地送进了灶房。
屋外的太阳已经到了垂直照射地面的时候,那片绿莹莹的竹林拥簇成一团,成了天然的遮阳伞,让瓦屋里像装了空调一样凉爽。
吃过午饭。淑芬娘安排富强在富顺之前的房间休息——蚕架旁的一张床刚刚被打理干净,铺着崭新的篾席。国强在堂屋里打开电视看连续剧。
淑芬和广文带着富顺在加工房里转了转,然后去了门前的竹林。
“恭喜你们两个呀!”富顺由衷地祝福道,“结婚的时间定了么?”
“还没有呢。忙完秋收,我们准备订婚!”广文看着淑芬,脸上洋溢着幸福。“你呢,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呀,硬骨头!”淑芬坐在软绵绵的竹叶上,瘪了瘪嘴,“天才的智商,弱智的情商!”
广文和富顺也跟着坐下来,习习的凉风吹来,隐隐中带着点秋意。
“我就知道你俩又要数落我,淑芬,湘瑜来这里几回了?”
“两回!一回是从国外回来,以为你还在这儿;上个月还来了一回,因为他被单位处分了,心情不好!你要是早回来一个月就好了!”淑芬答道。
“处分了?为什么?”富顺的脸上有些焦急。
“因为你设计的那个什么梯田曲线呀!”广文随手摘了一根小竹条,轻轻敲打了一下富顺,“天才,你想过没有,假如你和湘瑜一起搞设计,是不是会诞生很多伟大的作品?”
富顺想起“文化中心”的规划方案,看来真不像马子昂说的那么简单的“合作”,要不然湘瑜怎么可能受处分?
“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富顺轻描淡写了一句,接着问淑芬:“她受什么处分了?她是怎么得到我们设计方案的?”
“我不懂,反正不影响工作吧?她也没细说,要不你自己问她吧,正好昨天收到她一封信,我回去拿……”淑芬起身准备回屋。
富顺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但他并没有阻止淑芬,看着她有些蹒跚的背影,更增了一层伤感。他问广文:“淑芬的腿……”
“那年大火烧伤了,现在都好多了……”
“你……”富顺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担心什么!我和你不一样——这是湘瑜对淑芬说的!我认定了淑芬,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她!她一定在信里告诉你了我们的决定,我搬来这边生活……”
“那你爹娘答应吗?”
“起初不答应,慢慢也就接受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哈哈,何况我现在和你一样,也端国家饭碗,在光荣的人民教师呢!”广文看着富顺的白球鞋,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塑料凉鞋,不禁笑了起来。
“那就好,真替你们高兴!晚上和你喝两杯……”
“啥子时候学会喝酒了?为情所困,每天借酒浇愁?”
“没有,我替你们高兴嘛!湘瑜她……瘦了吗?”
“反正比你瘦,人家那叫身材好!我就搞不懂,那么好一姑娘,你每天东想西想的不知道为啥子?淑芬不在这儿,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我也说不清楚,广文,或许我真的情商很低吧?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你真有另外喜欢的姑娘了?”广文暴跳起来,“你咋个能这样呢?你喜欢了一个‘鱼香肉丝’那么多年,因为一个误会就不要人家了?”
“你坐下来听我说!”富顺把站起来的广文拉坐下,“你要替我保密,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她是马子昂的女儿,叫马云梅……”
“啥?刘富顺,你动动脑子,你和那个姓马的,才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竹林里(二)
淑芬从家里抱来厚厚的一摞书信,全是湘瑜写来的。那些矛盾的文字,一方面把对富顺的思念和爱恋倾诉给淑芬听,另一方面又再三强调淑芬别把她俩通信的事情告诉淑芬。
“广文,你去休息一下,三点钟我们去井水田扫尾!”淑芬支开广文,把“绝密书信”递给了富顺。
富顺颤抖地接过那些沉重的书信,隽秀的字迹、凄美的语句映入了眼帘……
“……我可以忍受他的胡思乱想,忍受他的冷漠无情,甚至忍受他对我的误解,我只求可以每天看到他,我真的不想再离他太远了,我害怕杳无音讯……他躲着我,不再和我说话,但我会因为听到‘金融大厦’工地的上班铃而舒展眉头,会因为打开办公室窗户就能看到对面的那个影子而敞开心扉。他还在,离我并不遥远……”
“……他终于还是离开我了,去往另一个海边,我成了另一个‘富顺’,会把想说的话装进瓶子,扔进大海,期望他能在广厦的海边拾到它。我也会走到静海湾,去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来自南方的漂流瓶……可这一切都是徒劳。淑芬妹妹,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谢谢你的开导,我想看到他,可我现在又害怕看到他。他的眼神深处可能已经没有了爱意,只有可怕的冷峻。我怕广厦的阳光,我怕刺眼的紫金花,我更怕他忘记了我们曾经的坚守……或许你说的对,我的心还没长大,如果我心里住着他,我怕我,一辈子也长不大……”
“淑芬妹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仿佛看到了烈日下他坚实的手臂。高空中那个英俊的富顺……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和他在一起,我会因为知道他的一点消息而兴奋,我会因为他过的很好而欣慰,他很好,我就很好……”
“淑芬妹妹,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广厦了。我不是去找他,是公司安排出差,我甚至害怕和他偶遇。我宁愿让他就这样通过你的信里。住进我的心里,我或许会快乐一点……我诅咒他一辈子单身,那样,我才会一辈子快乐地单身……”
“淑芬妹妹,我已经平安地到达海西了!在杨家湾的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天,我闻到了善良和淳朴的气息,尝到了勤劳和智慧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我又一次沿着天才的脚印,在梯田间写下了那么多爱的诗句……那一片层层依偎的稻田啊,我好想就那样静静地靠在它的怀里,拾起他曾经洒下的汗滴……他不是广文。我也不可能成为你,祝你们幸福!我可能已经没有说出爱的勇气,我却有一生等待的毅力,祝我也幸福吧……”
……
富顺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信纸。微风吹过竹林飒飒作响,细长的黄竹叶飘落下来,似乎在嘲笑这个无情懦弱的男子。
“哥。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这些。其实我每次在信里也隐隐约约提到,每次你都假装没看见……”淑芬把富顺丢在一旁的书信一张张装进信封里。
富顺擦干眼角的泪,“淑芬,你看,湘瑜都不让你告诉我……你说,我是不是根本就配不上她?”
淑芬有些生气地说道:“是!你要是一直这个样子,你确实配不上她!你总是躲着她,从她从国外回来,你就根本没有去真正了解过她,你因为一个误会就抛弃她……我都不晓得你咋个想的!”
富顺摇摇头,“我啥也没想,就觉得配不上她……”
“哥,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门当户对,也没有那么多郎才女貌,喜欢的、合适的、在一起觉得快乐的,那才是最重要的!你觉得我现在配得上广文吗?仅从外貌上来说,我只会让他蒙羞!有的人对你好是因为你的长相,有的人对你好是因为你的钱财,只有那些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愿意守在你身边的人,才是真正爱你的人……”
“广文很好,我相信他会对你好……”
“我也相信,我更相信你心里还是喜欢湘瑜姐!”
“我没有……”
“哥,你从小就不会撒谎,你的眼泪更不会撒谎!我只见你流过两次泪,一次是在你爹娘坟前,还有就是刚刚这一次……”
“可是……”
“问问你的内心,再看看现在的你,你完全配得上湘瑜姐!去找她吧,或者努力让她回到你身边,哥,你不能一错再错了!”
“我真的错了吗?淑芬,她还会原谅我吗?”
“在我眼里你错了,在湘瑜姐眼里,你永远没错。她本来就没责怪过你……要不你现在就给她写一封信?她一定会高兴坏的!”
“我……还是不用了吧,我过几天就去海西了!”
“真的?你想通了?去找她吗?”
“不是,公司派我去参加学习,我……”
“要不要我写信告诉她?”
“还是不了……”
“我懂了,”淑芬狡黠地笑了笑,“你要给她个惊喜!真是太好了!”
“我还没想好,淑芬,这些信……”
“送给你收藏了……哥,下午你睡一觉,我和广文还有大姐他们去把井水田的谷子收完,晚点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林场,还有山上准备修房子的那块地……”
“我和你们去打谷子!”
“算了,你陪陪你大哥,他好不容易来一趟!对了,迁户口的事情爹刚刚和我说了,对不起呀,一直没敢告诉你!”
“这事儿我还真得说你,爹不说你也不说,你们都悄悄把我逐出家门了……”
“说啥子呢?还不是为你好,绕一圈你比当初设想的还要好,在更大的城市当工人,非农业户口是早晚的事!嘿嘿!”淑芬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哥,啥子时候走呢?”
“明天上午吧!去烂泥沟给爹娘上个坟就走了……”
“这么着急……哎,你们吃供应的,纪律约束太多!还是我们自由,哈哈……”乐观的淑芬再次笑起来,阳光从竹荫里穿透,斑斓地点缀在她脸上,依旧那么美……(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家具厂
富顺瞥了一眼巍巍的猫儿山和砚台山,挥一挥衣袖,在打米机的轰隆声里、在养母的凄凄泪眼里、在淑芬的敦敦劝慰里,带着湘瑜的信,带着姐夫委托还给刘永翰的三千块钱,离开了那片可爱的土地!
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都那么亲切!砚台山的那片橘园、人命湾的那个水库、杨家湾的那些梯田,蚕架上的茧、屋顶上的瓦、圈里的黄牛……所有的景象灌入他的脑海,大脑就像胶片,把这些场景铭记、定格,然后去往更远的地方。等到苦了、累了,再拿出来回放,那将是一部多么精彩的影片啊……
在烂泥沟上了坟,再辗转五龙,到大哥家歇息一夜,明天富顺就要离开了。
收拾行装的时候,贤惠的大嫂准备了很多小吃——南瓜子、小酱瓜、牛肉干、腌萝卜……大哥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往箱子里塞。箱子里那个红壳儿的老笔记本引起了他的注意。
“顺儿,这本子哪里来的?”富强拿过来翻阅了一下,都是些看不懂的线条、公式和密密麻麻的字迹。但是作为木匠,他很快认出了那些线条架构的是设计图。
“一个领导给的,都没时间看完。好多人把它当宝贝呢,我是运气好,马总把它送给我了……”富顺从大哥手里拿过本子,放在箱底。
大哥再次把它拿出来。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本子,翻开扉页,上面写着“马子昂,1974年6月于江云”。富强摇摇头,想必是自己记错了,他既没听过这个马子昂,也没去过江云——像这个绘着兰草的红皮笔记本在那个年代多了去了!
富顺收好东西,大哥又带着他步行去了一趟家具厂——富家已经在那里呆了两天了!调皮的明明牵着二叔的手。缠着让他买冰棍。
家具厂在场镇的另一头,穿过六龙古街就到了。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古色古香的青石板、木瓦房,家家屋檐下都挂着鸟笼子,偶尔一户门前还有石缸和石磨。在巷子的深处,时不时传来一声“磨剪刀呢戗菜刀!”的吆喝;推着板车卖针线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木瓦房的二楼打开一扇窗,几个俏皮的姑娘冲着货郎嘿嘿笑……
“这条街在唐朝就建起来了,你看那个石碑,宋朝刻的!前面还有明代的府衙呢……”富强凭借他对五龙些微的了解。当起了导游。
“其实这个地方真的好,哥,虽然我不懂风水,但这里依山傍水的,交通又方便。比县城现在那个山梁梁好多了,将来要是城市发展,人口多了,那个山梁上肯定满足不了饮水的,要我说。还不如把县城搬到这里来呢,离地区也近,平坦开阔的这片滩涂,规划成一个五十万人居住的城市都没问题……”
“嗨。那是大官们操心的事情,我们可管不着……”富强笑笑,把儿子抱起来,“顺儿。你一个人在外头,可要小心了,哎。大哥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
“别这么说,哥,现在不是挺好的吗?等你有时间,也带着他们到大城市来看看……”
说话间,家具厂房已经到了,油漆味和各种木材的味道混在一起,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明明从爸爸手里挣脱,去厂房门口去逗大狼狗去了!
做好的家具摆在了厂房外头的院子里,一个戴着口罩漆工正在用砂纸把它们的表面打磨平整;厂房里头的工人们摆弄着墨斗、木锯、手刨、木钻等原始的工具,屋里浮着一层看得见的粉尘。看到老板过来,工人们都干得更加卖力了!
富家靠在木墩上,有气无力地推着刨子,硬生生把一块儿木方刨成了没用的薄木条。
“你到底……”富强看到富家懒洋洋的样子就来气,刚想发火就被富顺拦住了。
“富家,感觉咋个样?”富顺走过去,看着那块儿被废掉的木材,又好气又好笑。
“二哥,这么快就回来了……”富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着二哥嬉皮笑脸。
富顺从木墩上取下木条,说:“再不回来,你能把这块儿木方推成牙签!”
富家挥舞着刨子,给二哥描绘这项工作的难度:“这个本来就不好推,我越想把他刨平,他就越不平,结果就成这样喽……”
“你呀,还没学爬就想学飞!你歪歪斜斜靠在这里,脚都不稳,那你用力就不均匀,眼睛也不能垂直瞄过去……”富顺耐心地对弟弟讲起了理论。
富家瘪了瘪嘴,“光说不练假把式!二哥,说得你好像会刨一样!”
富家话没落音,富顺就在木墩前扎起了马步,顺手抽了一块儿木方,一前一后推着刨子,像个老木工一样把木方的四面都推的平平整整。富顺找来一个直角尺,往木方上一靠,不偏不倚,标准得不能再标准!
别说富家,就连富强也看得目瞪口呆。“你在哪儿学的?”富家竖着大拇指问二哥。
“我都和你说了,工地上也分很多工种,他们的基本功就是农村的泥瓦匠、打石匠、木匠等等,你不学好了,在工地上把这么好一块儿木材废了,不仅领不到一分钱工资,还要赔钱!”富顺说完,把刨子递给富家,“我看这里这么多老师傅,大哥每天不一定有时间来教你,你自己拜个师父,跟着好好学半年,半年能出师了,我带你去大城市!”
富家看着大哥失望而愤怒的眼神,又看看那边几个熟练的工人,点了点头。
富强说:“你二哥马上要走了,来接你回去吃饭……”
“咋个刚回来就又要走了呢?二哥,我还想拜你为师呢!”这家伙活儿不好好干,俏皮话都是一大堆。
“只请了这几天假,还要去江云办点事情!富家,你要记住,读书或者学艺,都是你自己选择的,现在你还小,还有机会走回头路!我和大哥希望你成才,只要你做得对,我们都会支持你!”富顺拉起富家往外走。
富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路往回走,富顺又给大哥讲起了机械化加工的理论,他让大哥去外面考察一下,在机械工具上多投资,这样可以省出很多人力来,不仅成本大大降低,产品的精准水平也会大大提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