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绝处逢生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剑门古蜀道上,蹄声和铃声混杂响起,一支汉族商队缓缓行进,中间夹杂了十几个异族人。
领头的汉族男子虎背熊腰,一脸络腮胡,手拿马鞭指着路边巨大的古柏道:“相传蜀汉大将张飞行军至此,因山路崎岖难以辨认,鸣令士卒于蜀道两侧种植柏树,这一条道就叫‘张飞道’,柏树叫做‘张飞柏’。如今道上绿荫森森,古柏参天,如一条绿色的翡翠长廊,行其道上,夏不知热,冬不晓寒。”
“这条古柏道就是‘翠云廊’吧?”阿奴问道,她转头对共乘一骑的哥哥阿错说,“听说唐朝的杨贵妃,喜欢吃荔枝,她的丈夫,就是皇帝,叫人从四川快马运荔枝进京,走的就是这条道,所以这条道又叫‘荔枝道’。”
阿错笑道:“荔枝很好吃,路很不好走……”他摇摇头,很是同情运荔枝的人。
络腮胡笑道:“阿奴真是外族人么?这蜀道的典故,我说个开头,你就能接尾。汉话越说越好啦,换身汉家姑娘的装束,别人可认不出来了。”
阿奴也笑:“马大叔真是马锅头么?说话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穿上长袍,剃掉胡子,就是秀才啦,别人可认不出。”
络腮胡哈哈大笑。他是这支商队的马锅头,叫马奎。马锅头就是马帮的头领的称呼。阿奴这句话是打趣他。
他回道:“阿奴这次说错了。这条‘张飞道’不叫翠云廊,荔枝道是另外一条,是从四川万源到汉中的。”
“啊,那是我记错啦。”阿奴漫应道。心想,‘翠云廊’这个名字好像是清代才有的吧。
马奎看着阿奴觉得奇怪,来中原的夷人很少对典故如此熟悉,据说她才学了四个月的汉话而已。在长安的时候,这帮夷人找上他,说要搭伙去四川成都,他走南闯北也有二十年了,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异族人,说话像鸟鸣,穿着像是摆夷,又有些不同。男子剃着寸长的短发,披着白色羊毛毡,穿着白色棉布对襟卦子,淡青色宽腿裤,五彩的编织宽腰带,腰间挎着长刀,有的还背着弩箭。惟一的一个小姑娘阿奴穿的衣服更怪,窄袖紧身湖蓝色短上衣,绣着几圈孔雀翎花纹的同色百褶裙,走动开来,才发现是裙裤,头顶发髻上只缠着一圈白色的珍珠,一条细细的银丝绕了好几圈缠在右手腕上,连绣花鞋都是一水的湖蓝色,远远看去像一只美丽的小蓝孔雀。这些人有老有少,五官都有点像,倒像是一家人,都是皮肤微黑,俊眼修眉,直鼻薄唇,个个好相貌,特别是阿奴和她的哥哥阿错,两兄妹笑起来像是云破日出,光华耀眼。
鸿胪寺给的通关文牒上写着吐蕃墨脱阿依族,十三人,从日期上看,他们进入中原四个月了,这次准备走蜀道至成都,再走茶马古道返乡。据说他们一进中原就被阿奴逼着学汉话,还专门请了个教汉话的先生,如今都能说上几句。说的最好的是阿奴,再去掉点口音,那就是标准的大汉官话,连成语都用的很顺溜,谁能相信她才学了四个月的汉话。
蜀道虽然艰难,沿途却风光无限,这次从长安走货,东西带的不多,交货时间很充裕,马奎也不急。马队缓缓而行,替阿奴他们讲解各处的风俗人情,顺便尝尝各地小吃,他第一次觉得这条走熟的老路也生动有趣起来。
在古柏道上走了两天,眼看到了‘拦马墙’。前面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的声音,大家神色一凝,都紧张起来。
马奎疑惑,这条古蜀道很安全,他还没有碰到过劫道的,怕是江湖恩怨?又或是官府办案?他想了想,还是叫了一个护卫上去看看。那人迅速回来了,说是五个蒙面大汉追杀一对妇孺。马奎犹豫了一下,想想是女人孩子,他一咬牙,挥手带上几个护卫。阿奴见到,转头对哥哥说了几句,几个阿依族人也跟了上去。
阿奴跟哥哥也远远的跟着。
到了一个山坡下,只见坡顶上一棵大树下一个青衣妇人挥着长剑和几个蒙面大汉斗在一处,那些大汉招招致命,她还要护着身后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已是吃力难支。那个小胖墩粗眉大眼,看着眼熟,阿奴目力极好,眯了眯眼,眼见马奎等人准备冲上去,怕他们来不及,忙说道:“阿哥,快射箭,那个男孩我认识。”
阿错忙用族语大呼:“射箭!救那个男孩子!”
前面几个跟上去的阿依族人拍拍马奎,示意他们蹲下,随后双腿分开,张弓搭箭,上面的几个大汉见下面来了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弩箭呼啸而来,支支命中,一个大汉左手臂中箭,一晃躲至那个妇人身后,被那妇人一剑砍下,劈中肩膀,倒在地上,一会就断气了。
马奎等人冲上去查看,眼见其中两个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都是一箭穿透心窝,还有一个射中胸口,倒下来时一头砸在路边石墩上,滚下石阶时晕了过去,一个射中腹部,靠在一块石墩上,见他们上来,兀自喝到:“不要多管闲事,梁王府拿人,谁敢干涉!”
阿奴也赶上来,笑道:“我们不管,等着你被这个阿姨一剑刺死好啦。”
马奎等人撕下那几个大汉的蒙面巾,在他们身上搜了搜,拿出一块腰牌,惊道:“还真是梁王府。”心里暗暗叫苦,眼下还出了人命,惹上皇家的人可怎办才好?
阿奴冷笑:“梁王世子在这里,他们敢弑主?”
那个小胖墩叫了起来:“他们不是王府的人。”
马奎一听,把心一横,心想不管怎样,事涉皇家,这次都要灭口。看向那个被射中腹部的大汉眼神就阴冷起来。
那人忙道:“世子爷几年没有回梁都了?不认识几个侍卫有什么奇怪的?实是奉梁王之命请世子爷回去。”他见风头不对,忙改了说法。
小胖墩说道:“刚刚你们不是要拿我的命回去交差?”
见那个汉子说话不清不实,阿奴不耐烦了,叫了一声“阿岩”,一个阿依族青年上来拿着一根香点燃了在他的面前一圈一圈的晃,阿奴忙叫人都退后,那个人的眼神慢慢迷离起来,阿奴问一句,他答一句,没两下底都抖搂出来了。
原来真是梁王和侧妃华氏交代要带世子刘仲回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阿奴看向刘仲,刘仲脸色发白,哭起来:“他们从父王的枕头底下拿出一个木偶小人,就硬说是母妃要对父王下咒,要害死父王,母妃被他们逼得自尽了,连母妃宫里的人都被杀的干净,他们还要杀我,要不是青姨,我早死了……”
那个青姨急急的奔向前面,道旁一个石墩的后面躺着一个年轻文士,一身的血,已是昏迷。
刘仲哭着对阿奴说:“那是我的先生,他快死啦,快救救他。”
阿奴斜睨着他。见他身上血迹斑斑,哼了一声,这厮沦落到这幅惨状居然还是颐指气使的德性。
阿错在身后问道:“你怎么认识这个胖子?”
阿奴回答:“在鸿胪寺啊,你们拿通关文牒去盖印的时候,这个死胖子跟一个很猥琐的瘦子说要收我做小妾,被我的红红吓跑啦。他们才几岁,毛还没有长齐,真不要脸。”红红是阿奴的宠物,一只红褐色的幼血蟒。
阿奴故意用汉语回答,阿错没有听懂小妾是什么东西,周围的几个马队护卫却边清理现场边耸着肩膀偷笑,个子还没有扁担高,就想娶妾。刘仲还在抽泣,却听得明白,急忙辩白:“我是救你啊,那是我太子堂兄,他说要你做侧妃,我要是不说我也看中你,你真会被他给弄回宫去。其实一开始也就是开开玩笑。”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阿奴的脸色稍霁,贵族子弟为了面子,有可能做出抢人的事情,毕竟自己在他们眼里只是蛮夷小部落。阿错这回明白了,不过抢亲对他们来说司空见惯,他也不以为忤,只是瞄了一眼刘仲的身材。阿奴笑着对哥哥说:“我跟他们说,只要亲一下我的红红,我就跟他们走。”阿错大笑。
刘仲很尴尬,那天阿奴的那条红蛇刚刚探出头来,大家吓得一哄而散,后来他再也没有看见阿奴。没想到这次却被阿奴救了。
马奎上前给那个先生看看,作为一个马锅头,看个一般的外伤还是在行。
阿奴问刘仲以后怎办?刘仲说:“本想回京城,一路被人追到这里,京城肯定去不了,已经到了这里,只有去汉嘉郡,找我九皇叔,他也是我外公沈浙的弟子。”
阿奴见他冷静的很快,脸上眼泪还没有干呢,不禁有点佩服,毕竟是皇室子弟,平常人家的孩子遇到这么大的事,只怕已经晕头转向了。
说话之间,马奎他们已经把那些侍卫一人补了一刀,统统灭了口,拖到后面的树林里挖个深坑,都埋了,周围的痕迹都消除掉,那个燃香的纳达岩把弩箭都拔出来,清理一下,回收了。
忙了好一阵,马奎出来见到刘仲,迟疑了一下,嘴才一动。刘仲忙忙的开口道:“阿奴跟我说了,是你救了我。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马奎脸一红。刘仲顿了一下,装作没有看见,对他行了个大礼,马奎吓了一跳,忙转开,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刘仲恳切说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是保得这条小命,他日……”他又顿了一下,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跟人道过一个‘谢’字,正斟酌要怎么说,期期艾艾了一会,阿奴听得好笑,往前一步,帮着说道:“他日马大叔有事找你帮忙,你不能推脱就是了,对吧?叫什么‘但有差遣,定不容辞’,我说的可对?”
后面这句话是对着马大叔说的。见两小孩说话老气横秋,偏偏不伦不类,刚刚精神紧绷的一群汉子都觉得好笑,气氛也轻松起来。刘仲应道:“对对,我一定竭尽所能。”
阿奴说:“你给个东西做标记吧,不然以后人家怎么找你?”现在阿奴说什么都是对的,刘仲马上在荷包里掏一掏,掏出一个平安符,递给马奎,说道:“出来的仓促,没有别的东西,这个先拿着……”
马奎一看是平安符,哪里肯要,刘仲怅然说道:“这个没什么的,没有皇家记号,本是我在京城庙里给母妃求的,母妃身子不好,不过她也用不着了。”
阿奴满脸黑线,他那个母妃不是死了么?死人的东西也不怕人家忌讳。
结果马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刘仲松了口气,去看他的先生。
因为官府非常重视这条蜀道,法令规定,破坏蜀道上一块石头的人,就要把手砍下来作为惩罚。而历代官员卸任时,必须清点古柏数量,移交下任官员,以确保古柏不受损毁。所以一块石头,一棵小柏树苗他们都不敢动。马队里没有多余的长竿,他们没法做担架,马奎只好自己抱着刘仲的先生一起骑马。
这边马队已经跟上来。那个青姨这才走过来一一见礼,忙不迭的道谢。阿奴先前以为她是个英姿飒爽的侠女,哪知却是个眉目温婉,言语轻柔,举止优雅的小妇人,要不是手上还拎着长剑,分明是个大家闺秀。大伙显然也出乎意料之外,一群马帮的汉子哪见过这样的女子,纷纷回礼,一时人人缩手缩脚,规矩了不少。
傍晚时分,已经到了七曲山。马队在一块空地上搭营,生火做饭。
阿奴前世是个草根,今生出生在蛮夷小部落,就差没有茹毛饮血。都没有跟所谓的真正贵族打过交道,眼前就有一个,还是个九代皇族。她很兴奋,抓着刘仲喋喋不休,从身上的服饰问到人家家里的厕所……16977.
第二节 落架凤凰
晚上,马奎抓着烟锅来找阿奴。
阿奴正晃着腿坐在山道边上的石墩上,跟阿错和纳达岩一起聊天。马奎想,这帮人明明领队的是纳达岩和阿错,实际上阿奴说什么那个阿岩就怎么做,更别说她的哥哥阿错,基本是妹子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没见过宠妹子宠成这样的。
这个阿依族真是奇怪,自己怎么没听过这个部族?只是白天纳达岩燃香诱供的手段让他觉得熟悉,似乎有谁说过这种事。
阿奴见他过来,笑眯眯的问:“大叔,不睡么?”
马奎心想,队里有个‘柿子’,哪里睡得下。他也坐下,回道:“心里有事,睡不着啊。”
“对啊,我们也是,想想那几个死人就埋在不远处,我怕的慌。”
马奎腹诽,白天杀人的时候,你眼也不眨一下,现在就怕啦?哄谁啊。
他斟酌了一下,问道:“那个梁王世子打算如何?”他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问刘仲。
阿奴愤愤不平地说:“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木偶人,梁王杀完老婆杀孩子,太过分了吧!粽子真可怜。”
马奎暗道,才几个时辰,就从一口一个死胖子变成了亲亲热热的粽子,毕竟还是孩子。想想阿奴是外族人,中原的事情肯定不了解。他吸了口烟,慢慢说道:“你们不知道,权贵之家为了争权夺利常常是你死我活,哪有半点亲情,”他摇头叹气,继续道:“十几年前,有件跟梁王有关的事传的路人皆知。梁王是当今皇上的嫡亲弟弟,听说太后宠爱幼子,怕死后幼子无人照应,就想让皇帝立梁王为太子,有一日皇帝酒醉,太后戏言立梁王为太子,皇帝答应了。酒醒后太后逼立下诏。当时的博士祭酒沈浙当即反对,说大汉皇位的承传,祖制已有明文规定,为子承父位,皇上那时已经有儿子。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不久沈先生就辞官回乡。后来,梁王前往封地,皇上下旨立沈先生的女儿为梁王正妃。沈先生是钱塘沈家的人,当朝大儒,声名卓著,后来到了他妻子的故乡闽侯开办了旗山书院,门下学生无数。”说起沈浙,马奎语气颇为敬重。
阿奴愕然,道:“这样?你们皇帝也太不是东西啦,明知道梁王恨死沈浙,沈浙对他忠心耿耿,还把人家女儿往火坑里推。”
“听说是梁王上书请求要娶的。沈家可是百年世家。”
“啊?”阿奴愣住了,“可是粽子说梁王对他们母子不好。”阿奴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梁王娶沈浙女儿只是向皇帝示好,表明自己没有觊觎皇位的心思,至于娶到后,怎么对待,那就不是那皇帝操心的事。可是,为什么十一年了都忍了,却在现在要把这个表忠心的贡品杀了?难道梁王想谋反被这个王妃发现了,她心里乱猜一把。
粽子说是梁王宠妃华氏生了个儿子,想立华氏为正妃,梁王才杀了他母亲。若只是这样,设个局把正妃废掉就是,没有必要得罪沈家,更没有必要连儿子都杀了,很可能是怕儿子泄露出去,所以才下狠手。看粽子的样子似乎不知道,他情绪很低落,自己套了一晚上的话,也没有漏出一点谋反的味道啊?不过皇家出身的孩子没那么简单,只怕知道了才装。
马奎却没有想到这个,虽然他读过一点书,作为一个大马帮的马锅头不仅要善筹划,懂经营,而且往往能讲多国多民族语言,上通官府,下联商贾,但是他毕竟还是常年跑江湖的,还是跑国际路线的,对皇家高层政治变动的敏感性不强。
阿奴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他。他惊讶地说道:“你怎么会想到谋反?不过听说梁王的封地离长安很近。”
“诸侯手上有兵马么?你们开国时不是有一个什么‘推恩令’,诸侯的势力都不如前朝了吧?”
“诸侯手上没有兵马,只有一些侍卫,多的也就百把人。推恩令是这样的,嫡子袭王位,庶子封侯,一个诸侯国就这样慢慢被瓜分掉了,大的也不过几个城池,小的才一个县城罢了,开国也一百余年,没有听说过诸侯造反。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怎么造反?”
“高层政变什么的没有么?”
“呃?”马奎没有听懂。
“就是宫廷政变,皇宫里头下毒啊,巫蛊啊什么的?”
“大汉开国一百余年,八个皇帝,有的短命的只做了几个月的皇帝,**下的龙椅还没有坐热。这里面有什么事我们老百姓也不知道。巫蛊倒是听说过。先皇有一个妃子在房子里埋了木偶人,上面有当今皇上还有太后的生辰八字。后来那个妃子被赐死了,还诛了九族。啊,她的儿子就是刘仲要找的封地在汉嘉郡的汉嘉郡王。”
阿奴想,两件相隔十几年的‘木偶门’还真像啊,梁王和太后真正是母子啊,连手法都一样,也不改进改进。粽子还敢去找他?
只是不知道梁王这次准备怎么样纂他亲哥哥的位子?问粽子去?算了,人家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阿奴百爪挠心。
马奎决定继续刚才的问题:“刘仲准备怎么走?”这才是他一晚上最关心的问题。既然梁王想宫廷政变,那就不会打战,自己这一趟走尼泊尔,走一个来回要一年多,整个马队的家人都在西南疆,上层政局动荡跟他们这个小小马帮没有关系。只有梁王世子这个烫手山芋,不管梁王反不反,救他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敬重沈浙是一回事,救了他的王子外孙是另外一回事,事关马队日后生计,他还是小心些,谁知道这些皇子皇孙实际上做了什么。他不想让刘仲跟他们一路走,所以尽管前面就是下寺镇,他还是选择在野外露营,明天天一亮,他就想让他们离开。
阿奴说:“那个青姨说,明天一早就走,就是那个先生想让你们送到成都,应该明天一早她会跟你说。”
马奎同意,只要那个胖‘粽子’不跟着,什么都好说。至于阿奴,一个外族人,肯伸手救人已经是仗义,他们马上就回乡,中原皇帝是谁做跟他们一点关系没有。
一时大家都沉默下来,只有马奎的烟锅一下一下的发出红亮亮的光。
刘仲和青姨是来找马奎。他们准备天亮就走,刘仲的先生叫沈嘉木,他们拜托马奎把人送到成都锦里一家叫云水间的锦缎店。
事情谈妥,他们才发现,阿奴他们开始围着篝火跳舞,已经转成了一个圈子,气氛越来越热烈。马队里的几个小伙子也开始加入,慢慢的人越来越多。马奎想难得有兴致,也不拘着他们,安排了守卫放哨。自己坐在一旁抽烟去了。
第二天早晨,刘仲被青姨叫醒。昨晚大伙跳舞喝酒狂欢,直到凌晨才东倒西歪的睡去。;刘仲虽然心情不好,也被他们的热烈感染,灌了几口酒。起来时头还有点疼。
林子里浓雾弥漫。到处湿漉漉的。
刘仲小心的跨过一个一个睡着的人们,找到了阿奴。
阿奴跳了一夜的舞,正裹着毯子,像八爪鱼一样趴在哥哥身上打着小呼噜。
刘仲蹲在他们面前,看着阿奴小小的脸,他想笑,她居然在打呼噜,这个奇怪的小姑娘跟他见过的女孩子都不一样。阿错睁开眼,看见是他,楞了一下。刘仲直接忽略阿错不友善的眼神,一把捏住阿奴的鼻子。
阿奴憋醒了,眼一睁开,一张胖脸大大的堵在眼前,阿奴翻个身,坐在他身上,狠狠掐着他胖胖的脖子,刘仲涨红了脸,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阿错在旁边得意的笑,他刚才醒了都不敢动,阿奴的起床气谁碰上睡倒霉。
“你干什么?”阿奴怒叫。
刘仲挣出来,边咳边说:“我要走啦,跟你告别,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算你有良心。”阿奴松手起身。
刘仲一骨碌爬起来,咳嗽了几声,说道:“阿奴,你的小蛇呢?”
“你不是怕吗?”
“那个可以借给我用用?”
“什么?红红?你做梦!”阿奴大怒。一脚踹过去。
刘仲肉厚,揉揉又凑上来。阿奴不耐烦,问道:“你要干什么?”
刘仲掏出一颗比龙眼还大的圆润珍珠,说:“我跟你换。这次我去找九皇叔,想带着你的红红,就是想,实在危急的时候,也许它能救我的命。”
“红红没有毒的,现在还小,也不会吃人,她以后也不会长太长。”
“啊?”刘仲意外,迟疑了一下:“不过,没毒也没关系……”
阿奴见他一脸忧伤,想想他才十岁,跟自己一样大呢,母亲死了,父亲要杀他,伯父祖母态度不明,要去见的那个叔叔更是跟自己祖母有杀母之仇,上次看见他还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现在已经开始当心自己的生死,心下一软,但是又舍不得红红,再说它难养的很,万一死了怎办,使出老招数刁难道:“你要是敢抱一下,亲一下红红,我就借给你。”
谁知刘仲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小蟒弄到手。他也狠,一咬牙,不顾身上冷汗直冒,哆嗦着真的伸手去抓笼子里的红红,抱在怀里,迅速亲了一下它的尾巴。然后倔强的抬眼看着阿奴。
阿奴呆住了,这下给不给?
她不情愿嘟着嘴,说道:“红红可值钱了,一颗珠子只够买它一块鳞片。”
刘仲见她口气松动,大喜,忙忙说道:“我要是能活着,就给你跟红红鳞片一样多的珍珠,每一颗都有这么大。”他指指那颗珍珠。
阿奴拎起小笼子,说:“你为什么不去随便买一条,蛇应该有的卖吧?”
刘仲说:“我不知道去哪买,你那条红红很少见,一拿出来,别人就怕了。”
阿奴摇摇头,真正是纨绔子弟,罢了,话已说出口,阿依族人从不反悔。如果红红真能救他,他能保住性命,将来也许用的着。
她将笼子递给刘仲,交代喂养的细节:“红红是血蟒,怕冷,温度稍低就要给它保暖,不然会冻死,喜欢潮湿,要定时用水喷一下,喂它小老鼠就可以,不要大的老鼠,十天左右一只,天冷它就冬眠,睡觉,不吃东西。还有,有空就要拿出来让它伸展一下身子。”
她叫起阿错,叫他给刘仲示范一下怎么喂,红红吃老鼠,老鼠她不敢碰,所以都是阿错喂。(实际这个宠物应该是阿错的)。
阿错拿出一个笼子,见阿奴将红红送给他讨厌的死胖子,他很不高兴,斜斜的看了刘仲一眼,他揭开上面盖着的黑布,里面小小的老鼠吓得四处乱串,刘仲觉得恶心,硬生生忍了下来。
阿错叫刘仲拎起一只小老鼠,扔进红红的笼子里。刘仲这次冷汗冒的更多了,心里突突乱跳。红红让他害怕,老鼠就是害怕加恶心。他犹豫了一下,见阿错冷笑的看着他,他再次咬紧牙关,手伸进去,胡乱抓起一只,扔进红红的笼子,红红一口就准确咬中老鼠的头,慢慢把它缠绕起来,一会儿老鼠就不动了,它慢慢的张大嘴,一点一点的吞起来。它吞了很久。
好容易,红红吃完了,日头已是老高。阿错把黑布盖上,递给刘仲,阿奴说:“它吃饱了,消化的时候最虚弱,不要乱动它。你万一有事,那就不要喂它,红红一般饿不死的。等你安全了再喂它。还有,万一你要逃命,一定记得带上它……”
阿奴舍不得,还想多说几句,马奎和青姨在旁边等急了。青姨名叫沈青娘,她向马奎买两匹马,马奎不敢把马帮的马给她,就向阿奴借了两匹。从早晨天不亮等到太阳高挂,饶是她好脾气,也不耐烦了,刘仲居然还要她拿着老鼠笼子,哪个女人不怕老鼠?她当场变脸上马,准备走人,阿奴笑得肚子疼,拿来原来挂笼子的架子,架在马背上绑好。给刘仲准备的是一匹小马,等刘仲上马做好,阿奴又开始心疼小马:“粽子,你还是减减肥,别把马压垮了。”
刘仲正在酝酿要说几句感谢的话,被她噎的一点情绪都没了,绷着脸拍马走了。16977.
第三节 端午龙舟
马奎这里磨磨蹭蹭,先给沈嘉木换了身马脚子的衣服(马脚子就是赶马人),头发重新梳一下.估摸着那两人去了老远,才吆喝着马队开始出发。太阳虽然升起,雾气消散,山道还是湿滑,马队走的很慢,中午才到下寺镇。给沈嘉木换了担架,马奎看他外伤倒是不重,就是失血过多。去药铺里抓了几副补血药,叫人煎了给他灌下去。
马队里多了个病人,大伙也没有心思游山玩水了,闷着头赶路。阿奴烦闷,马奎哄阿奴,马上就到端午节了,成都的端午节赛龙舟极是热闹好看,还有一种叫‘打字子’的习俗,端午那天,成都人去买李子,在城东南角城楼下,上下对掷,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很是有趣。他吹的天花乱坠,连阿错听了都心动。阿奴想,这不就是中国古代版的‘番茄大战’嘛。
终于在五月三日那天进了成都城。
阿奴他们直接住进了马奎推荐的‘隆兴’客栈,包了个院子。
马奎卸了货,别的事情都交给二锅头(马帮二把手),急急的带人抬沈嘉木去了锦里,他们找到那间叫‘云水间’的锦缎店,店里的掌柜显然已经得到消息,忙把人让了进来,安顿好沈嘉木,又吩咐伙计去请大夫,忙不迭的谢过马奎,送上一个很有分量的钱袋。马奎也不客气,接过钱袋,交代一下沈嘉木的伤情,就告辞了。
马奎受雇于大商号‘德恒’,他想想路上的事情,还是告诉老板李志芳比较好。
李志芳是个六十多岁一脸慈和的胖子,听了马奎的话,良久,才赞了马奎一声:“你做的很对。”
马奎听了,心里很是高兴,道:“没有给东家添麻烦就好。当时只有队里的几个护卫,都是信得过的,已经吩咐他们不准泄露半句。那些阿依族的人马上就回吐蕃,也不会说出去。而且他们也杀了人。”
李志芳点点头:“若是再看见那刘仲,能帮则帮。做的隐秘些,别让人看见。”
马奎睁大了眼睛。李志芳笑道:“须知万事留一线,富贵险中求。你不要管这个,下去吧。”
马奎要送一批蜀锦去尼泊尔,顺路还要在雅安捎带上一批茶砖。休整了两天,马帮扩充到一百多匹骡马,没来得及看赛龙舟,端午那天天没亮就出发了。
走前跟阿奴道了别,阿奴他们很喜欢这个豪爽仗义又很细心的大叔,约定到雅安会和,一起搭伴过邦达大草坝。
端午节这天,阿奴他们起个大早,在锦江边找了个好地方,准备看龙舟。此时天才朦朦亮,来看龙舟的人已经有不少,许多卖小吃的生意人早早就侯在那里了,生意很是红火。
早上起的早,没有吃早饭。此刻见到各种各样的小吃担子,大家都觉得肚子饿了,留了个人看位子,纷纷去买吃的。阿奴看那担担面香气扑鼻,馋虫大动,自己那碗吩咐不放花椒,老板只抓了几根蜀姜丝,点了一点茱萸榨的‘辣米油’,面端上来,入口咸香微辣,阿奴胃口大开。另外几个的碗里放了爆香的花椒,才吃得几口,额头已经见汗,他们直呼‘过瘾’。
等他们逛了一圈回来,太阳已经升的老高,江边人山人海,嘈杂一片。
远处龙船已经下水,花花绿绿的很是热闹好看。却等了许久没有动静,只看见龙舟上的人忙上忙下,旁边官府扎的看台上还没有人。阿奴无趣地打着哈欠,早上太早起床,她不知不觉靠着阿错睡着了。
忽然,一声号炮把阿奴吓醒,周围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助威声。江面上群舟竞发,锣鼓喧天,船头一人手持小旗,卖力的喊着号子,桡手们跟着齐声呐喊,奋力统一地划着桨,只看见一片白浪翻滚,,几十只龙头此起彼伏,朝着终点飞弛而来。须臾,一只红色龙船抢得标旗,两岸发出浪潮般的欢呼喝彩。又一声炮响,旁边彩船上抛下数十只鸭子于河中,桡手们纷纷下水争抢水中的鸭子,好似一大群泥鳅入水,江面上水花四溅,岸边观众欢笑不绝。
看台上几个官员乡绅交头接耳,兴味盎然。还有几个苗人和乌蛮人坐在后面……中间坐着两个穿着紫色袍服的年轻男子,正对着龙舟指指点点。
突然,阿奴看见一个胖墩墩的身影站在那两个紫衣男子后面,是刘仲。
他不是去找汉嘉王?紫色好像是诸侯王的服色。不知道这两个是什么王。据说大汉皇室子孙繁盛,王侯遍地。有个陈留王,子女一百多个,按照‘推恩令’,诸侯王的庶子可以分侯,陈留小国,分成几十分,不知道每个王子能不能分到一个村子。阿奴想起安徒生童话里的牧猪王子,嘿嘿偷笑。
大概在江边睡着时,被江风吹了头,中午一回客栈,阿奴就觉得头重脚轻,吐了一回,发起烧来。纳达岩给阿奴看了看,然后去药店买药。他汉语不甚流利,想自己拣药,药店的伙计不肯。他们无法,只好去请当地的郎中。说是伤风,开了两贴药煎服。
本想下午就动身前往雅安,如今只好等阿奴病好后再走。
到了傍晚,阿奴退了烧。她喉咙发痒,咳醒时,只看见纳达岩一个人在刻竹片。见她醒来,将竹片给她看:“这就是你说的感冒鬼,像不像?”
阿奴奇道:“你画感冒病毒做什么?”
“驱邪鬼。你上次不是说感冒鬼是这个样子?”纳达岩振振有词,“它们是什么颜色?”
“随便什么颜色都可以,你不是只有带朱砂?就用红色好了。”阿奴看着像海胆一样的感冒病毒,还颜色?晕。
“有几种?”
谁记得感冒病毒有几种,见这个驱鬼竹牌已经刻好了,天上的云朵神仙,中间的刺球感冒鬼,下面一串咒语,线条古拙,刻得很精美,想来他刻了一个下午,阿奴感动了一把,说道:“很多种,你画不完的,画一个代表一下就好了。
纳达岩同意,平常他也是这么干的。
刻完,上好色,还找来一个盆景(阿奴发现是摆在客栈院子里的),将竹片插好,再插上香,拿出牛角号,准备作法。阿奴连忙制止;“这不是在山里,会惊吓到别人的。”
纳达岩已经很习惯阿奴的指手画脚,只是皱着眉头:“这样驱鬼效果最好啊。”但是他还是换了一个小铃铛。阿奴动动嘴唇,还是不说了。
他居然还用泥巴捏了一个感冒鬼。不知他哪找的泥巴,不好成型,只好做了个扁的海星状的泥偶。纳达岩右手晃着铃铛,左手拿着一根青柏枝,点点净水,洒在泥巴捏的鬼身上,念念有词,然后将感冒鬼拿出门外,打碎。回头在竹牌前,将香点燃。
檀香安神,阿奴恍惚中又睡着了。
注解:
茱萸——辣椒明代才传入中国。明代以前,都是用蜀姜,花椒和茱萸做辛香料。
苗族银饰——本文架空,对应的宋代中晚期,那时苗族还没有使用大量银饰的习俗,装饰也很简陋。不过实在无法想像没有银饰的苗族,为了让苗族姑娘漂亮一点,就当历史提前发展好了。
宋代‘播州杨氏’——宋代,苗人有诚徽州杨氏统治今湘西南各州县,样州宋氏统治今贵阳邻近地区各县,播州杨氏统治今贵州遵义地区各县,溪州彭氏统治今湘西I}水、酉水、武水各县等。但处在今川、黔、滇三省边区的苗族,仍处在“乌蛮”(彝族,自称罗罗)奴隶主统治下,过着奴隶的生活。16977.
第四节 东躲西藏
半夜阿奴被饿醒了.哥哥和族人们还是没有回来。纳达岩就歪在她旁边睡着了。
阿错出去疯玩总算还惦记着妹子,中途买了几样吃的回来,见阿奴睡着又出去了。只是不是甜糕就是糖果。阿奴看了就没胃口。喝了口水,肚子更饿了。纳达岩见阿奴苦着脸,背着她去店里厅堂上看看。店铺已经打烊,不过还有个小二在看店。
店小二见他们想吃粥,就说:“店里已经歇了火,厨子也回家了。出门往左拐,大慈恩寺那里有夜市,今天端午,热闹非常,什么吃的都有,几个大钱就够了。”
阿奴听到有寺庙,皱皱眉头。纳达岩谢过小二,背起阿奴往夜市去了。
阿奴身上酸痛,喉咙发痒,懒洋洋的趴在纳达岩背上。
果然往左拐弯,就是夜市。喧闹之声扑面而来,店铺林立,绣旌招扬,灯火辉煌,行人如织,繁华程度丝毫不逊于长安夜市。
纳达岩找到一家粥摊,要一碗白粥,卖粥的是个头发发白的老大爷,见阿奴病歪歪的,给她上了一叠榨菜头,切得薄薄的白生生的榨菜片,吃着咸津津的,阿奴来了食欲。两人喝完白粥,肚子里暖呼呼的,阿奴的精神好了一点。
他们坐在粥摊上,看着夜市上人来人往。成都是茶马古道的起点,周围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夜市上各色人等都有,最多外国人是包着头的印度阿三,居然还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白种人。
这里的历史跟阿奴知道的不一样,唐朝之后是五代十国,之后就是这个大汉帝国,宋朝消失了。为了区别前面的几个汉朝,人们有时候称呼它‘新汉’。开国的皇帝刘起自称是西汉皇帝刘邦的后裔。他十分重视商业,在位四十年,努力疏通了西北,西南和海上丝绸之路,势力最远时西达里海,北至贝加尔湖,南至真腊,东至琉球。吐蕃,大理,大越(越南),真腊,高丽,西夏,于阗、龟兹、西州回鹖、黑汉国、花刺子模等皆为属国。只是没有几年,西域各国连年战火,大汉帝国逐渐失去对西域的控制,中亚和新疆荒漠地区的草原、绿洲被摧毁。西北丝绸之路日渐衰微。西南和海上的国际贸易反而更加繁荣,大汉帝国的注意力也放在了海上。据说每年出海的商船数以万计,随之而来是帝国海军的强盛,还有奢靡腐化的社会风气。长安上流社会的贵族攀比之风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年轻贵族群里风行吸食大麻,阿奴在街上见过一个贵族,脸涂白粉,穿着怪异,精神恍惚,类似后世的嬉皮士。他的随从看起来比他正常的多。问了路人才知道此人还是中书令之子,长安的四大贵公子之一。
阿奴也只了解到这么多,她更关心的是茶马古道。回到墨脱,就要办阿错的成年礼。也许是从阿奴画出这个世界的地图开始,也许是阿奴说的那些冒险故事,让他就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浓厚的兴趣。迈向广袤世界的第一步,阿错想从走马帮开始。
当年阿依族祖先们历经千难万险到达墨脱,被它天堂般美丽的吸引,在那里定居下来(阿奴常想,是不是拉家带口到达那里太困难了,以至于没有力气再出去)。那里山深林密,海拔落差极大,动植物多样,是气候学家,动植物学家的天堂。也是度假的好地方,她想,热带到寒带只要一天,当然要忽略无处不在的虫蚁,野兽,还有雪崩、骤雨,甚至频繁的地震。这不是她这个城市里长大的孩子的理想生活,尽管那只是她的一段记忆,
一段榨干了甜汁的干巴巴的残缺记忆。是否是前世今生,她找不到答案。她只是不想在深山里生活一辈子,虽然那里很美。
兄妹俩一拍即合,所以阿奴这次跟着阿错一起出山。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踏足文明社会,下一次也许要她的十五岁成年礼以后了。
阿奴正在胡思乱想,忽然钟声哄然大作,一声又一声,振人心魄。许是钟声太近,阿奴觉得两手发颤,心跳如鼓。见纳达岩一脸迷茫,阿奴爬上他的背,在他耳边大声说:“这只是报时罢了。旁边就是寺庙,想看看吗?”纳达岩背起阿奴,向大慈恩寺走去。
还没有到寺前,钟声嘎然而止。纳达岩停下来,茫然若失。阿奴趴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往前走,看看吧。”
纳达岩再走几步,一座灯火通明的喧闹庙宇显现出来,一股烟火气呛人鼻端。
阿奴觉得纳达岩身上放松下来,他说道:“汉人的寺院真奇怪,怎么像闹市?”
阿奴的心情忽然很好,笑道:“因为它在闹市啊,你冥想时看见的那个寺庙在草原啊。寺庙在哪里,就像哪里。”她不伦不类的打了个比喻:“汉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纳达岩大笑,阿奴也‘吃吃’地笑,将脸藏进他的衣服里,深深地嗅着他身上的檀香味,忽然泪流满面,纳达岩浑然不觉。
两人满街晃悠,也不买东西,看见有趣的,阿奴就拍拍他,他就凑上去。成都五月的夜市是扇市,满街摆的扇子,五月是‘恶月’,也有卖香药,纳达岩本想买点檀香,阿奴哼哼唧唧撒娇,嫌累不愿意拿,也就罢了。
前面涌来一股人群,阿奴一眼看见阿错。阿错的眼睛乌青了一大块,像‘家有贱狗’。阿奴吓了一跳,一问才知道,阿错对那个‘打字子’的习俗很感兴趣,兴冲冲的买了李子,赶到城东南角城楼下,楼上楼下挤成一团,大家正扔的不亦乐乎,只是他还没有站稳,就被角楼上扔下的李子打中眼眶,阿错愤怒了,居然被个姑娘给砸了(阿奴抚额,哥哥啊,这个游戏不就是砸人和挨砸么?),他将手里的李子奋力往楼上投,一投一个准,那个姑娘被砸的头上的银花冠都掉了,她也怒了,叫了手下的人来抓阿错,阿错一溜烟跑了。
阿奴细细盘问一下那个姑娘的装扮,是个苗族的姑娘,只怕是哪个土司家的。她很八卦地盘问那姑娘的长相,阿错想了半响,斩钉截铁道:“像块银锭,哪有你好看。”
阿奴黑线。
回到客栈,族人都回来了,各有斩获。见阿奴好了很多,商议好明天启程,各自去睡不提。
半夜里,阿奴越咳越厉害,想要喝水,一摸茶罐里的水冰凉。她晕乎乎的起身,去厅堂问值夜的小二是否有热水。小二哥从温着的茶调子上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才喝了两口,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胖墩墩的身影闪了进来,居然是刘仲。他不想忽然看见阿奴,也呆了一下。见他气喘吁吁,慌里慌张,阿奴心道不好。见小二欲张口要问,她扬手拿出一大锭银子:“不要多问,等会若有人问,就说什么也没有看见。”小二会意,接过银子。
阿奴牵起刘仲跑进自己院子里。叫醒纳达岩。纳达岩打着哈欠,掏出一堆竹牌,在院子里插成一圈,摆出一个寨子的模样,点上香,拿出铃鼓,嘴里念念有词,开始跳舞。刘仲见那些竹牌花花绿绿,上面的人物个个青面獠牙,张牙舞爪,下面还有些奇怪的符号,香烟缭绕中,铃声丁丁,幽暗的院子分外可怖。然而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已经让他不会再害怕这些,他想,人比鬼怪更可怕,只要能活下去,就是魔鬼他也愿意跟从。
院子奇怪的起了黑雾,他只能看见对面的阿奴,房子,栏杆,围墙还有纳达岩统统不见了,也许都沉浸在这阵怪雾里。
他抓紧阿奴的手,呼吸急促,整个人微微颤抖。
阿奴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他凝了凝神,也轻声回答:“我找九皇叔,蜀王邀请他来成都过端午节。我装成小厮去见他,不过后来被蜀王识破身份,只好逃了,蜀王跟梁王关系很好。只怕这次连累九皇叔。”
他声音暗哑,心中怀恨,不肯再叫梁王父王:“青姨跟我失散了,我逃去找先生,没想到云水间关门了,留了个伙计告诉我,要我到这里来找一个人。我不认识路,路上又有人暗暗盘查。绕了一晚上,才找到这里。”
“那个伙计告诉我,他告诉我,先生是今天上午接到一个消息,才关店走的。我的,我的……”他哽不成言,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杀了我外公,还有几个师叔,血洗了旗山书院。先生是我外公的第十一个弟子,也是沈家人。九师叔也被害了,他是青姨的丈夫,也是我姨夫。青姨还不知道!”他想说这些天的艰难惊险,想说他有多害怕,想说知道外公去世时的绝望,有很多话,却不知道要怎样开口。说了又能如何?他不知道要怎么办,疼爱他的亲人陆续惨死,他不知道下一刻是否还能活着,也不知道这个救了他两次的小姑娘还能够救他多久,他紧紧抓着阿奴的手,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阿奴被他拽的手疼,天啊,这可怜的孩子,他才十岁,那个天杀的父亲居然这样灭绝人性。
外面传来一阵喝骂声,有人冲进客栈里,小二没有声音,那些人开门阖户,骂骂咧咧搜了一圈,又传来一阵哀嚎,似乎有人被抢了财物,搜刮完了,他们扬长而去。几次经过院子,刘仲都可以听到自己的骨头相互撞击的‘嘎嘎‘响,但是他们都没有走进来,甚至没有人问一声,好像看不见这个院子。刘仲想,原来真有隐身法。
听得他们远走,许久,阿奴才长吁了一口气,雾气散开,纳达岩一脸虚脱的汗水。
天已经亮了,阿奴开门走出去,看见店小二正在收拾,他抬起头来,脸上一个乌青的掌印。见阿奴一脸惊愕,小二以为自己吓着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抱歉的偏开脸笑笑,轻声安慰道:“我习惯了,没事的。”顿了一下,他又愤愤地补了一句:“就是你不给银子,我也不会跟那帮畜生说的。”
阿奴想哭,这个社会远不如想象中美好。她讨来热好的茶油,给阿错和小二擦,说道:“下次再受伤,马上用热好的茶油擦一擦受伤的地方,效果会更好,不过破皮了就不能擦了。”
小二叫土生,是个苗人,来自川南,跟阿错一样的大,都是十五岁。他说昨晚那帮人是成都府的衙差。
阿奴心惊,上一次只是梁王府的侍卫,还蒙着脸,这次公然出动官府。诸侯王按律不得结交官员,这样看来是不是梁王已经得手?
她打听得那个刘仲要找的人叫沈谦,是这家店的账房。她让土生悄悄把人叫来。
沈谦是个精干的年轻人,面目普通,见到刘仲,看过他的图章,确认无误,看向阿奴,拱手谢道:“多谢小姑娘救了阿仲。在下沈三,现下沈家在四川的所有事情由在下处理。”
刘仲忙叫道:“你是三舅舅?”
沈谦摸摸他的头,又道:“六郎已经被抬出了城,现在很安全。十一娘(青姨)昨夜也出了城,她受了伤,不很严重。还有,京城已经戒严十天了,半点消息透不出来。”
他顿了一下,看着刘仲,眼里露出丝丝愤恨:“旗山书院……”
刘仲打断道:“我知道了,昨天那个伙计告诉了我。”
沈谦嘘口气,还是咬牙说道:“旗山书院里有二十名沈家弟子。”
“沈家在成都府的店铺准备全部撤回两浙。若真是变了天,境况最坏,沈家也还有海船。阿仲跟着六郎一起回浙江如何?”
刘仲不语。
沈谦继续说道:“消息来的太晚,还好五郎今年被放到燕州,京城里明面上没有沈家的人。”
“我一直没有见过你,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时候见面。”见刘仲一脸倔强,他叹口气:“你想做什么,都要有命才成。昨夜成都忽然加紧了盘查,街上都是探子,城门口检查的很严,一时不好出去。你再耐心等几天。就住在这里可行?”
阿奴忙说:“我们今天就出城的,要去雅安,跟马奎大叔的马帮会和,回吐蕃。”
沈谦踌躇一下:“阿仲还是住这里,你不要出去,我会把院子空出来,就叫土生来伺候。”
他又跟阿奴聊了一会,得知他们还要买一些布匹和茶叶,想了想,拿出一方寿山石印章,告诉阿奴这是他的私章,有事可以凭这个印章去找沈记的铺子,沈家会全力帮忙,沈家在四川还有一部分铺子是挂着福建林氏的旗号,店铺牌匾左角上都有一只小貔貅,他们也认这个印章。这样秘密的事也跟我说?阿奴疑惑。不过狡兔三窟,真聪明,阿奴拿起印章,见那印章洁白细腻,肌理里晕着点点红斑,像是朵朵红花,惊呼:“红花芙蓉石。”
沈谦极是意外,看向阿奴的眼神亲热不少。寿山石也就这些年才流行起来,精于此道的人不多,这方印章还是沈浙送与他的极品芙蓉石,而后他也爱上了搜罗寿山石。只是知己甚少,现在碰上一个识货的,居然是个漂亮的异族小姑娘。要不是情况不允许,他还真想坐下聊聊。
沈谦走后,阿错他们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城。刘仲念念不舍地拉着阿奴的手,最后狠狠心把手放开,说道:“走吧。”
阿奴没有说话,刘仲奇道:“怎么了?”
阿奴两手插腰,阴森森地问道:“红红呢?”
刘仲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他把红红落在九皇叔那里了。
阿奴伸手狠狠扭住了他手臂里面的软肉,肉厚还是有好处的,他心道,小丫头就是小丫头,瘦干干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阿奴叫土生找张卖身契,要死契,再拿印泥来。土生不识字,想了想,去找了沈谦。沈谦听说是阿奴要的,以为她要买奴仆,很爽快的一挥而就。
阿奴不认识繁体字,但是简体字总是脱胎于繁体字,她连蒙带猜,能看个大概。见是卖身契无误,抓起刘仲的大拇指按一下印泥,再在纸上狠狠的按下去,迅速吹了吹,折好收起。刘仲没有想到有人敢要他卖身,还没有明白过来,堂堂大汉梁王世子已经沦为仆役。
他还没有开口,手臂忽然剧痛,掳开袖子一看,刚才阿奴拧的地方已经肿得老高,一片青黑。
阿奴仰着头:“两天就好了,让你长长记性。”挥挥手,抬脚跟着哥哥族人们走了。
等人去了老远,刘仲才回过神来,手上一跳一跳的痛的他龇牙咧嘴。沈谦听说自己写的卖身契把堂外甥卖了,哭笑不得,还好阿奴不知道新汉卖身契要有人牙人作保,官府盖印才生效。他想给刘仲擦点药,刘仲不让。果然,痛两天就好了。
也不知道是郎中开的药还是纳达岩驱鬼起了作用,阿奴的喉咙好了很多。不过她还是去买了一罐川贝梨膏糖,林记的药铺,牌匾上一只蹲着的貔貅咧着大嘴看着她16977.
第五节 围追堵截
阿奴他们出城很顺利,清一色的异族相貌让守门兵一挥而过。www.uu234.net阿奴注意到他们对小胖子特别留心,心想,粽子那吨位,一抓一个准,不知道装成胖妞能不能过关。
还真是装成胖妞。
两天后,成都录军参事陆炎的小妾要回浦江娘家,陆夫人来了兴致,带着女儿一起顺路去游玩,浩浩荡荡一队人马要出成都。城门口,陆家的老管家上前跟守门的兵丁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出城。过了端午,天气渐热,陆府家眷用的是凉轿,外罩一层薄纱。城门楼上的一个军官眼尖,看见一顶凉轿的薄纱里隐隐绰绰透出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忙喝止,非要上前撩起薄纱检查,老管家涨红了脸,虽然大汉的女子自由程度可比唐朝,但是一个小小守门官要看人家官员女眷也是极为失礼的事情,可视为侮辱,哪怕只是一个女童。几个家丁也围上来,大有群殴之势。
眼见得不妙,一个老门丁忙上前劝解。那名军官却不领情,恼道:“要是走了这个要紧的犯人,谁能担干系?一个小小从六品录军参事罢了,也敢阻扰川陕宣抚使的事。要不是看到那胖子,谁耐烦与他纠缠。”走上前就要去掀那薄纱。谁知里面陡然传出一阵震天的哭骂声:“你才是胖子,你全家都是胖子,呜……”声音尖利,分明是个女童。那军官唬了一跳,眼前一黑,一样东西正中他的脸,他急忙一抹,是一块奶糕,糊了他一脸。周围的人一阵哄笑,谁不知道成都府陆参事的小女儿是个小胖妞妞,平时最讨厌人家讲她胖。
刚才那个劝解的老门丁使个眼色,几个门丁会意,人往边一闪,陆家的轿子趁机出了城门。老管家殿后,立在那军官面前,冷哼道:“阁下报上名吧,荆州陆家随时候教。”那军官的脸色刷的白了,见他眼里有了惧意,老管家满意的哼哼,扬长而去。
几个门丁心里暗自痛快。格老子,这几天严查,这空降的龟儿子.方脑壳挡了他们多少发财的机会,让他们得罪了多少人。如今惹上荆州陆家,三国时陆逊的后人,现今大汉军界第一世家,也叫他吃些苦头才好。这龟儿子一直说上头要抓一个十岁胖男娃子,还说什么是要紧的犯人,一个才十岁的娃子能干啥坏事?指不定又是哪家瘟官要害人,也不怕生个娃子没有**。
那军官动了动嘴,恨恨骂道:“晦气。”
老门丁劝道:“你不要小看陆参事现在才从六品,人家是‘左降官’,又是荆州陆家的,随时会起复。就是转运使大人也对他另眼相看。你还是趁空上门去陪个礼,别真个把人得罪了。”
陆家的轿子出了成都,不紧不慢的走了半天,到了山道上无人处,刘仲钻出轿子,大透了一口气。刚才他装成陆家的丫鬟,趴在轿底陆家小女儿陆秀秀的裙子里。
小姑娘才六岁,梳着双鬟,白白胖胖,像个年画娃娃。见他爬出来,也跟着出来,笑嘻嘻道:“仲哥哥要谢谢我哦。”她得意地朝娘亲炫耀:“阿娘,我聪明吧。”
陆夫人刘娇艰难地从四人大轿里钻出来,她人很黄瘦,只有一个肚子大的像七八个月的孕妇。她是南阳王的女儿,新桐县主,刘仲要叫她九姑姑。
刘娇笑笑,夸奖女儿:“我家秀秀从来就聪明的紧。”
她摸摸刘仲的头,塞给他一个包袱:“九姑姑只能送你到这里,自己小心些,衣服给你,你这一路只能穿女装了。傻孩子,受点委屈有什么关系,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以后有的是关口要过。”她幽幽的叹息,“没想到这么快就物是人非,九姑姑身子不行了,只怕看不到阿仲长大。”长长的吁一口气,想起闺蜜好友,刘仲母亲沈纨死的凄惨,想起自己已是沉疴难返,她心酸难抑,哽咽起来,“一定要活着才行啊!”姑侄两人相对恸哭。秀秀不明所以,也跟着哭起来。陆炎的妾氏郑氏连忙上前劝解,一面说:“夫人吓着秀秀了。”一面好言好语哄着秀秀。刘娇慢慢收了声,帮着刘仲抹净眼泪,狠狠心说道:“走吧。”刘仲跪下给刘娇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头也不回向前走去。刘娇慢慢上轿,一行人往浦江去了。
来接刘仲的人就等在前面,他要去和青姨他们会合,在彭山江口镇顺岷江而下,由眉山往乐山,宜宾,转长江出川。
那个看守城门的军官叫许胜杰,是刚刚上任的剑南道宣抚使蔡晟带来的一个校尉,平日里蔡晟跟着作威作福惯了,这次吃了一个大瘪,有气没处发,在蔡晟面前添油加醋狠狠告了陆炎一状。蔡晟听着就觉得不对,陆炎的夫人,新桐县主听说病得快死了,居然还有力气游山玩水?他回味过来,狠狠地摔了徐胜杰一巴掌,骂道蠢货,当即叫人严把出川的各个路口,叫来心腹家将带人沿路追去。
人要倒霉,喝水也塞牙,刘仲的运气就霉到了家。
他们一行人磕磕绊绊到达彭山江口镇,却见镇子里气氛不对。
江口是世界上最早的茶叶市场,著名典故‘武阳买茶’就是在这里,也是岷江到成都的最后一站。平时镇上人群川流不息,码头上常常是几百艘货船开进开出,到得晚上,居民、商店以及数百条船点的油灯、行人照路用的纤藤火把,把镇子和江面装扮的非常壮观。
此时已近黄昏,江面上一片乌压压的船,却连一丝亮光也无。沈谦心中忐忑,使护卫老九往镇上打探,沈家对江口很熟悉,老九很快回来,苦着脸说道:“械斗,死了几个船夫,最后闹大发了,两帮人大打出手,用船锁住水道,进不去也出不来。彭山县令带着衙差在调解。听说从眉山调护航水军过来了。
沈谦一凝,这下就是贿赂彭山县令弄到了船,半路上碰上水军也很麻烦,带的人大半是旱鸭子,万一行踪泄露,水路就成了死路了。
他当即决定走陆路去眉山。还未到眉山,一个急脚递赶上来,交给沈谦一封信,说是川陕宣抚使蔡晟封锁了出川的道路,沈家的店铺全部被封。
沈谦叹气,看看蔡晟下令的时间,只怕眉山已经接到了命令。要是在江口码头坐上船,还能赶在蔡晟的封锁令到达之前出川,如今晚了。蔡晟封了只剩下空壳的沈家铺子,分明是公开警告各色人等,墙倒众人推,以前打下的关系网都不能再用了。梁王的动作越来越大,看来京城方面肯定有大变故,只是虎毒不食子,为什么他一定要致阿仲于死地?阿仲是个傻的,一问三不知。此时就是出了川,沿路只怕也是危险重重,老家也不知怎样了,如今只能希望老爷子做好了准备。信尾建议他们往西南去雅州(雅安),先避开风头再说。那里他很熟悉,山高林密,夷汉杂居,对官府的命令大多不以为然,夷人性情直爽讲义气,很容易躲藏,实在不行,往南可走大理,往西还可去吐蕃。
他们扮成茶叶贩子,分成两拨,改道往浦江而去。
刘仲坐在租来的鸡公车上,车夫们灵活的在田间低头穿梭。秧苗青青,熏风徐徐,夹杂着草汁香和花香,还有一股农家肥的味道,暖洋洋的太阳下,刘仲的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前面的三岔路口,歪着几个差役。往眉山,浦江方向的检查的仔细些,往成都的只是看看就过了。
沈谦他们过后,轮到了刘仲,对面一个差役看过来,叫道:“这有一个胖的!”
旁边的差役哄笑道:“是个女娃子嘛。”
“想赏钱想的眼睛花了。”
“今天你看了几个胖娃娃了?想要自己生一个嘛。”
那人下不了台,皱着三角眼看了一眼打着鼾的刘仲,挥手叫道:“刘老先。”
一个干瘪秀才走过来,三角眼拿起告示:“念念。”
刘老先摇头晃脑,抑扬顿挫,之乎者也地开始念,那人听了一会,道:“停停,就——就——那什么肥,什么意思?”
“肥白者——又胖有白也。”
三角眼又比着画像看刘仲。刘仲这一个多月遭逢大变,心力交瘁,一路上奔波劳累,风餐露宿,体形已经开始缩水,皮肤又黑又黄,胖还是胖,哪里还有半点白?穿着打着补丁的肥大旧衣裙,梳着双角的头发乱蓬蓬的,歪垂着头,微微打着鼾,俨然一个又土又傻的胖丫头。
三角眼瞪了一眼车夫,喝问:“去哪里?”
车夫恭谨回答:“去成都。”
许是觉得没有意思,又想要真是那个被通缉的孩子,哪里还会睡的这么熟。他挥手让他们过去了,连他们的关系都忘记了问。
前面的沈谦松了一口气。
走了一段路,他们慢慢的分成了两队,见前后没有人,一队迅速穿过田间改道拐向浦江,一队继续带着茶叶和车夫我那个成都去了。
还没有到浦江,前面探路的十七回来,带来了骡马和食物,他低声回道:“浦江出了大事,听说成都府的官差到了郑家,逼死了新桐县主。郑家人正闹着要他们偿命,县令带着差役都在那里,城门没有人看守。”
沈谦眉头一跳,说道:“你和老九留下打探,雅安林记茶铺找我。”他回头叫道:“上马,快速过浦江。”
回望被暮色遮盖的浦江城门,沈谦长吁一口气,心里五味杂陈。
晚上,路上起了大雾,只能看清一个马身,山路走不得,沈谦没奈何,只好冒着露水拐到碧云寺。碧云寺的方丈悟空塌鼻阔嘴,长的十分喜感,是个福建兴化人,两人从小认识,悟空曾在钱塘灵隐寺修行,后来到浦江,当上碧云寺方丈,虽说是‘大庙小和尚,小庙大方丈’,但是其中沈谦功不可没。见他到来,悟空喜的见牙不见眼,亲自迎出来,说道:“怎么赶夜路,可有急事?”又烦恼道:“起了雾,刚刚一只吐蕃马帮在外面空地上扎了营,吵吵闹闹。如今寺里有贵客,不耐嘈杂。几次叫他们收声,过一会又喧闹起来……”巴拉巴拉,长长一串抱怨。兴化人说官话带着一股奇特的味道,舌头似乎掳不直,说起官话来总带着‘嘶嘶’声,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很少跟人说话,偏又是个话嘮,平日里憋的狠了,所以见到沈谦总是说个没完没了。
沈谦微笑,他看见那支马帮,只怕有一两百只骡马,再加上人,吵闹难免。他揶揄道:“可见方丈心地慈悲,没有赶他们走,再晚一点,睡着了就安静了。”
悟空‘嘿嘿’赧然,又有些自得道:“你就笑话我吧。今晚也只能这样了,我佛慈悲,雾这么大,附近可没有大的空地可以容纳这么多人马。”
沈谦问道:“是哪位贵客在此?”
“是汉嘉郡王,带着十几从人,已经住了几日,今日还兴冲冲去长滩湖垂钓,说是野趣天然。”
“还有,跟着住进来十几个夷人,那装扮真怪,头发剃的只有半指长,倒像是囚犯,就差脸上刺字。”
沈谦看了一眼刘仲,见他一脸惊喜,忙瞪了他一眼,问道:“他们中间可有个小姑娘?”
“你怎么知道,有,几个小沙门叽叽咕咕地一直说那个小姑娘真真漂亮,什么眼睛乌溜溜的,还偷偷地去看,被悟净听到,罚了去扫那五谷轮回之所。我们以前……”悟空很起劲的八卦,顺便回忆童年。
沈谦肚里叹气,今晚只怕不能睡了,每次见悟空,连庙里的草多长了一根都要跟他说,那草的叶子还分长和圆。
刘仲惊喜交加,阿奴也在。他没有听懂‘汉嘉郡王’四个字,悟空话说的又急又快,只有沈谦完全听得明白。沈谦却不让他乱走,特特跟他说明:“那汉嘉郡王在此,他态度暧昧不明,本该早回封地,怎么还在这里逗留?等我探听清楚再说。”
悟空给他们安排好客房,拉着沈谦就走。
刘仲与沈嘉木一间房,沈嘉木原先失血过多,尚未好全就开始跋山涉水,虽然大都是护卫背着,有时还有车可坐,还是疲累地一沾枕就睡着了。沈青娘进来看看他,给刘仲掖了掖被角,吩咐他快睡,明天又要赶路。
注解:左降官——唐代大官犯了公罪,多半是贬到远方作州县以下的官,称为左降官。这种官只有官名,没有任职,名为员外,置同正员,其实只能领少数的生活费而已。但由于大赦频繁,每经一次大赦,即有“量移”的机会(从远处移回近处),而且在君主或执政大臣有变动的时候,也很容易再起掌权,如德宗时的杨炎,从左降的道州司马一跃起为宰相。而宰相一旦远贬为司马,或录事参军的,也不足为奇。在这种情况下,地方官对左降的朝官总是另眼看待,不敢以僚属相待。
武阳买茶——汉代,茶已经开始买卖,汉人王褒写的《僮约》中有两处提到茶,即“脍鱼炰鳖,烹茶尽具”和“武阳买茶,杨氏担荷”。“烹茶尽具”意为煎好茶并备好洁净的茶具,“武阳买茶”就是说要赶到邻县的武阳(今成都以南彭山县江口镇)去买回茶叶。
鸡公车——鸡公车是一种历史非常悠久的独轮车,据说在诸葛亮的时代就已经有了。鸡公车”因系独轮着地,所以无论平原山地,小道皆可畅行无阻,是一种胜过人力担挑和畜力驮载的既经济又实用的交通运输工具,是人类交通史上一项重要发明。16977.
第六节 月黑风高
刘仲草草眯了一会,想起阿奴,心痒难耐。见沈嘉木睡的沉沉的,顾不得全身酸痛,起身随便拢了一把头发,悄悄地出门。雾气弥漫,他转了几圈,衣服都有点湿了,也不知道阿奴住哪,回去又不甘心,踌躇中,见旁边小道上两个鼓鼓的身影走过。他跟过去,本想问路,却见两人猫着腰穿过一个篱笆,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刘仲好奇,缀在后头,想看个究竟。
他们绕到一所院子的后头,脱下斗篷,矮的那个踩在高个的肩上,从一个缺口爬进去,显然早踩好了点。翻身时,头抬起来,看见一个侧脸的轮廓,分明是阿奴,刘仲大喜。墙下那个显然是阿错,刘仲就站在他后面,雾气太大,两兄妹都没有发现,阿奴翻身下去时才看见阿错身后有人,吓得低叫了一声,手一滑就掉了下去。阿错心知有异,黑暗中身子一矮,顺着直觉往后脚一扫,把人摔在地上,他扑上去,骑在刘仲身上劈面狠狠的揍了几拳,刘仲莫名挨了几下,也火了,手推脚蹬拼命反抗。阿奴摔下墙,顾不得疼痛,从里面又爬上来,挂在墙上,墙上湿滑,她力气小,怎么也爬不上来,只从墙上花砖砌的窗缝里看见两个人影打成一团,急的没办法。里面的人听见动静,赶到后院,浓雾中看见黑乎乎的一个人影在墙上扑腾,想也没想,甩手就是一个铁蒺藜,阿奴尖叫一声,外面打架的两人吓得停下来,阿错退后助跑几步扑上墙,叫道:“阿奴玛。”
阿奴左臂被打中,痛的眼冒金星,右手卡在窗缝里,被吊在墙上,那人没有想到是个小姑娘,呆了一下,见有人上墙,扬手又是一个铁蒺藜,阿错听得风声,一歪身子,没有站稳,又摔下去,见哥哥摔下墙,阿奴惊怒交加,大叫一声:“里面的人滚出来,把我的红红还给我!”
院子的人都被惊醒了,个个披衣出来,院子一下子亮起来,灯火的热气让浓雾消散了一些。一个从人举着烛火照一照阿奴,显然认出了她,皱皱眉头,向里面禀报。一个鹰钩鼻越众而出,冷笑道:“怎么,不卖给你,就想偷?”
阿奴怒叫:“本来就是我的。”
阿错和刘仲重新爬上墙,伸手把阿奴拉上来,扯动了阿奴的伤,右手又被卡一时拉不出来,痛得她大叫,刘仲趴下去将阿奴的手腕一点一点挪出来,抬起头的时候,脸暴露在火光里,鹰钩鼻一脸惊喜,试探道:“刘仲?”
刘仲猝不及防,应了一声,抬眼见那鹰钩鼻,认出了他,梁王侍卫队长陈福光,他心里一片冰凉。
阿错已经爬下去,将阿奴抱下来,见刘仲趴在墙头不动,不耐烦的将他的脚一扯,刘仲摔在了地上,清醒过来,顾不得身上疼痛,急道:“快逃。”
陈福光带人追了出来,他们扛起阿奴撒腿就跑。身后铁蒺藜,飞镖,飞蝗石,袖箭,一溜的暗器招呼过来。
阿错眼见势头不对,偷个红红就要他们的命?他怒横一眼刘仲,都是他惹的事。来不及多想,他边解下腰间的牛角号,“呜呜”急促的吹起来,边闪进身后的一个大殿,他们将门迅速关上,插上门闩。随即传来门窗被暗器击中的’咚咚’声。
随后的事情颇为滑稽,寺院里的僧侣,阿依族人,沈家护卫纷纷赶出来,那个吐蕃马队也是用牛角号报警敌袭,节奏跟阿依族的差不多,号声一起,他们纷纷抄刀冲进了寺院,因为要安顿吐蕃人,寺院门还没有关。陈福光等人见僧侣们傻乎乎地出来倒是不怕;阿依族人恶狠狠操着长刀冲出来,也不见得打不过;一群汉族人手持兵器冒出来,他有点蒙,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再一大群气势汹汹的吐蕃人举着火把,挥着弯刀冲进来,他就傻眼了,眼见形势不妙,转身带人就往碧云寺后门跑,还好他住了几天,熟门熟路,给他逃了出去。
见他们跑得没影了,夜黑雾重,大家也不追,慢慢回来,搞清楚事情经过,各自回去不提。
纳达岩那天使了障眼法,大耗精力,这些天都在冥想打坐,听见号角声后动作就比别人慢了一点。等他赶到,已经清场了,只看见大殿的门窗被砍得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阿奴的左肩的伤不重,还好铁蒺藜没有淬毒,那人也只是警告。只是从墙上摔下来,肩膀着地,当时不觉得,现在整个右肩肿起来,虽没骨折,但是手已经抬不起来,再加上右手被卡,手腕上破了皮,青青紫紫肿了一圈。包扎上药时,痛的她一直抽泣,尽管纳达岩说已经给她做过怯痛的仪式。
阿错和刘仲被各自领回去教训。
自从那天刘仲跑掉,汉嘉王刘畅就被陈福兴带人看管在碧云寺,虽然不限制他小范围活动。现在牢头忽然跑了,乱成一团也没有人管他。他兴高采烈地把自己打包了送给刘仲,一副准备随他们亡命天涯的架势。
阿错被古戈大叔用刀鞘打了满头包,阿奴心疼的要命,只好大哭起来。古戈大叔连忙过来安慰她,阿错趁机溜了。他一路问,找到刘仲那里才找到刘畅,刘仲正跪在地上,沈谦激动得口沫横飞,刘畅正在看热闹。他冲进去一把拎住刘畅:“红红呢?”
他身材高大,刘畅被他拎得喘不上气,只好指指旁边,阿错看见红红的笼子,揭开黑布一看,红红正不安的蠕动。他抓起刘畅,狠狠的摔在刘仲身上,提起笼子就走。刚出门,气不过又回头,刘畅吓得一哆嗦。阿错指着他骂道:“坏人!”
又指着刘仲:“混蛋!”他只学会了这两句骂人的汉话,觉得汉话骂的很不顺,操起旁边的椅子,哄然砸在刘畅身边,椅子四分五裂,见刘畅一脸惊恐,懦夫,哼,他扬长而去。
刘仲恶狠狠的问刘畅:“你跟陈福光想干什么?”
没有人扶他,刘畅好不容易爬起来,听见刘仲质问,苦笑:“阿仲,我能干什么?”
刘仲不语,周围的沈家人冷冷的瞪着他。
刘畅摆摆手:“阿仲,你害苦九叔了。那天你一跑,蔡晟随后就来了,把我交给了陈福光,问你来找我干什么,我哪知道,咱们话还没有说上呢?他们不信,后来就把我押这里了。”他一脸苦哈哈,我就一囚犯呐。
沈谦冷笑:“钓鱼很开心啊,郡王爷。”
刘畅忙辩解:“天天躲在庙里,大家都闷的慌,以前也认识陈福光,好说歹说,最后我说判了死刑的犯人还有一碗断头饭呢,他也有点想出去走走,就出去玩了一圈。”
沈谦动容:“他们要杀你?”
“估计是吧,不然到这荒山野岭做什么?死了再给我捏个罪名就是了,那个老巫婆干这个最拿手,他的儿子也不赖。”刘畅苦笑,“十几年了,终究逃不过,还是陈福光出马,也太看得起我。问皇帝五哥怎样了,他们也不说。估计他们动手的时候,五哥也是凶多吉少。”
屋里一片沉默。半响,沈谦叹道:“他们是亲兄弟,太后也不管?”
“先斩后奏,那个老巫婆连个屁也不会放,这些年她搞了多少事?儿子?哼,只要她能高高的坐在那个位子上,祖宗都可以拿来卖,更何况一个老跟她拧着干的儿子。”刘畅满脸厌恶。
刘仲见他一直辱骂自己的祖母,不觉气闷,但那是积年怨恨,他也不是以前的梁王世子。他不想听这些,又想起红红,他问道:“你怎么惹上阿奴他们的?”
“冤枉,”刘畅叫起屈来,“他们路上看见你的红红,就上来索要,我说不是我的,他们又缠着要买,结果陈福光看上了那条蛇,就怎样都不肯给。纠缠了好几天,我想他们可能是你的朋友,还想让他们救我来着,可是怎么使眼色他们都没有看懂。”刘畅更是郁闷,他的眼睛都快抽筋了。
有一种人的痛觉神经非常敏感,阿奴就是。此时她半靠在枕头上,已经疼的发懵,她强忍着慢慢的数着羊,时间变得分外漫长。昏昏沉沉中周围人来来去去,一会一会就有人来摸摸她,她很烦躁,想骂人又张不开嘴,很用力的掀开眼皮,看见古戈大叔焦躁的站在她旁边,手里一个杯子,见她睁开眼,问道:“还是很痛?”
阿奴点点头。
古戈大叔边晃着杯子边说:“我去吐蕃商队那里道谢,那领队的是察雅的多吉,你卓玛婶婶的娘家表哥。”
阿奴想,我记得,是察雅拉格头人的大管家。
古戈大叔继续说:“他听说你痛得难受,求他的小主人给了我们一点止痛药,说是印度过来的,很珍贵,只给了指甲盖大那么一点。我泡给你喝。”
阿奴点点头。
古戈见药已化开,叫纳达岩小心的扶起阿奴,给她喂了下去,有股香甜的味道。过了一会,阿奴觉得头晕目眩,心‘突突’地跳的难受,挣扎问道:“是什么?”
古戈回答:“他们叫它阿扁,名字奇怪的很。”
阿奴慢慢的又靠回去,她觉得头疼,懵懂中忽然福至心灵,‘阿扁,阿扁’是鸦片!!!一阵恶心,翻身大吐起来。
折腾了一晚上,天亮时阿奴终于睡着了。
沈谦带着刘仲已经来道过谦,再三感谢他们数次援救之恩。只是阿奴受伤,正在榻上辗转呻吟,阿依族人没有给他好脸,他们也不以为忤,也给吐蕃人道了谢。
行踪已经暴露,他们要赶紧跑路了。天微微亮时,尽管浓雾弥漫沈谦还是命令上路。刘仲没有看见阿奴,不甘心地一步三回头。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不用扮女孩子了。
临走时,沈谦劝悟空和他们一道走,他担心这个童年好友会受连累。悟空很是为难,沈谦也无法勉强。
注解——察雅县位于西藏自治区东部、昌都地区中南部。察雅,藏语意为“岩窝”。清代史料中写作“乍丫”或“扎雅”,相传17世纪中叶,藏传佛教格鲁派高僧嘎曲·扎巴江措在克贡村附近山头的悬岩下修行,后人就把他修行的地方叫作“察雅”。唐时属吐蕃统治范围。唐末至宋朝又归“德巴”割据势力统辖。直接用‘察雅’做地名。有的古地名不经常用,很少人知道,本文就尽量使用现在的地名。
本文架空,吐蕃在本文中分散成数个小国,被诸多吐蕃部落割据。但是都对新汉称臣。16977.
第七节 囊中羞涩
沈谦临走时,担心陈福光很快卷土重来,劝告阿依族人赶紧上路。古戈大叔也不愿在这里惹上汉人官府,决定跟多吉的商队一起走。以往每年族里出来采买都是古戈带队,今年带了这三个祖宗出来,在中原逛了半年,到处惹得鸡飞狗跳,古戈觉得自己所有的耐性都被磨光了。
他们一路平安到了雅州(雅安),跟着吐蕃商队一起住进了察雅拉格家开的‘白玛’锅庄。
阿奴已经能够用手吃饭,照样赖着要纳达岩喂,纳达岩早已被她奴役习惯,阿依族人习以为常。
可是有人看不惯,多吉的小主人,他小妹妹的儿子,拉格家的小少爷香堆云丹。特别当自己的舅舅,大管家多吉对着阿奴一口一个“小拉则”(仙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遗弃了。
香堆云丹是个骨瘦如柴的苍白少年,今年十六岁。据说他从小身患怪病,身上常常莫名其妙的疼痛,发作时歇斯底里。他看过最好的藏医,母亲拜过每一座庙里的菩萨,父亲甚至把他送去若仁寺当学僧,都治不好他的怪病,舅舅到处收罗的镇痛药物慢慢的都没有了效果,最后从印度来的一个商人给拉格带来了鸦片,才能让他在发作时安静下来。这次来中原求大汉皇帝的御医,也没能找出病因。阿奴想,他未必会被这个怪病折磨死,但是肯定会死在鸦片上。
两个孩子互相看不顺眼。云丹讨厌阿奴的原因很简单,以前只有一个病人,大家都顺着他,看他的眼色,现在多出了一个,他觉得大家对阿奴比对他好很多(没有人会喜欢坏脾气的孩子),最最在意的舅舅对着他愁眉苦脸,对着阿奴笑得脸上开出了格桑花。
阿奴讨厌云丹一开始是因为鸦片,她对鸦片深恶痛绝,后来是因为他的挑衅和恶毒。在云丹因为侍女朱姆不经意对着阿奴笑了一下,就给了朱姆一鞭子后,‘丑人多作怪’,阿奴用刚学来一句藏语轻轻的在云丹耳边说,气的云丹砸碎了所有的镜子。
“阿奴玛!”纳达岩站在门外,一脸铁青,他一直警告阿奴不准惹云丹生气,云丹气极会发病。
见他长眼微眯,唇角紧抿,阿奴知道他很生气,因为巫师的修行,纳达岩很少情绪外露。阿奴不敢说话,乖乖的跟着他下楼,他们要去找马奎大叔。
楼上传来一阵嚎叫,还有朱姆急叫声:“小主子,小主子。”几个侍女冲进去,里面一片混乱。两个白教的喇嘛站在楼上,阴沉沉的看着阿奴。阿奴心里的那点子愧疚,见到这两个喇嘛就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仰起头,也恶狠狠的看着他们。
纳达岩叹口气,拦住疾奔过来的多吉:“我们要走了。”
多吉一愣,抱歉地苦笑起来。这些天两个孩子一对上,多数以云丹挑衅起头,发病告终,在他面前阿奴很少露出对云丹的敌意,他一直以为只是云丹脾气太大,没有发现每次云丹发病都是他不在的时候。
他知道纳达岩发了话,就不会收回,也不敢挽留,对着古戈说了几句抱歉话。阿依族人就搬出了白玛锅庄,直接去德恒商号找马奎。
马奎已经走了两天,因为多停一天就多一天嚼用,马帮等了三天,实在不能拖了,临走时托掌柜把预付的钱退给阿奴,阿奴很抱歉。他们最后在德恒的客栈住下来。
在雅安,他们要买些茶叶和布匹,带到芒康脱手可以赚一点,自己再留一些。这些东西都控制在雅安的茶马司手里,要用马匹来换。他们没有马,历年来都是从山里背一些名贵草药出来跟藏人换成马匹,再去换茶叶,布匹和盐,盐在芒康,来时已经买好存在相熟的商号里。这次他们先换成把草药换成钱,带阿奴和阿错去中原游历。现在手上没有马,还要先去买马,阿奴还有一个新的计划——购买奴隶。
她才知道新汉律法废除人口买卖,改奴隶制为雇佣制,不过私下贵族间奴隶买卖却依然存在。不说北方边境常年战争,西南边境白蛮,乌蛮,苗人部落之间因为民族积怨,近年来局部战争频繁,掳劫的人口除了交换战俘,剩下的沦为奴隶,多了就拿来买卖,奴隶买卖已经公开化,奴隶贩子猖獗一时,已经不满足于战俘,开始公然抢劫人口。
中原新汉朝除了在西南设立羁縻州制约蕃部之外,还实施“以夷治夷”,选用夷人或者是当地世家担任土司,对夷人地区实行管辖,对夷政策也颇为宽容,指导思想主要是以恩信施治,不尚征讨。曾有叙州(宜宾)招讨使方旭因为蛮族降了复判,杀了蛮族首领,朝廷责怪他不遵守治夷方针,反而把他降职。所以对于这种小规模的战争,西南的汉人军政官员往往置之不理,由土司调节,上书朝廷时称之为‘械斗’,若是事态扩大,再出动府军镇压。这种心态导致西南土司势力做大,渐渐有尾大不掉之势。奴隶贩子后面往往就是各地的土司。
阿奴上次经过康定,就被人当街掳走,阿依族人追到城外,双方对峙许久,直到纳达岩使了幻术,才把阿奴救下。可见奴隶贩子的横行无忌。
阿奴想,左右无事,不如去逛逛。上次被当街劫走后,她再不敢一个人上街,阿错他们跟着古戈去买卖事物,只剩下纳达岩。
两人在街上乱逛一起。雅州(雅安)是茶马重镇,大汉的24个茶马司之一就在这里,‘蜀中推富饶者,必首推雅’,雅州已成为蜀地的‘富州’。城内长长地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的幽幽发光,街道两旁是木结构的青瓦房和吊脚楼,有的楼层层出挑,看起来高大宏伟,精致的木雕石刻更增富庶繁华。茶肆,酒肆,赌坊,质库(当铺),勾栏瓦舍,各家商号鳞次栉比。成都的蜀锦,邛崃的布匹竹杖,西南的药材山货,精致的藏刀,窜成串的玛瑙,晶莹的珍珠,各种货物琳琅满目。西南属国,各地土司,头人前往纳贡的使者,操着各种语言的商队,马帮,络绎不绝,人马相挤于道。店铺旌旗林立,迎风招展,下面人头攒动,喧闹不堪。
刚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阿奴兴趣缺缺的跳过一堆马粪,拐进一家头面店(首饰店),别的头面店大都是卖些珊瑚,蜜蜡,玛瑙,琥珀,之类,金银制品风格粗放朴拙,首饰的个儿比较大,这家的东西倒是很精致不同。
这是镂空的金花?这么小,用来做什么的?阿奴对首饰不在行,前世今生都没有见过几样,之前在中原走了四个多月,大都在赶路,根本没有进过珠宝店,不过哪个姑娘不喜欢珠宝首饰?
这是簪子?上面的金叶子打的极薄,一层一层的攒成一朵金花,拿在手上,花瓣轻轻颤动,娇美华贵。
这也是金簪?上面重重叠叠的打成三座楼阁的样式,每个只有拇指大小,重檐斗拱,围栏门窗,纤毫毕现,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石榴?白玉花瓣包裹着娇艳欲滴的红珊瑚,下面缀着几串长长的金花流苏。红珊瑚在阿妈那里见过,只是颜色没有这么好看。
这是螺钿,这个她见过,贝壳磨成的薄薄的花瓣,泛着柔和的五彩光,中间嵌着一颗珍珠做花芯。想起珍珠,刘仲给的那颗珍珠可真大,这里还没有看到比它更大的,可惜这次马价大涨,预留的钱不够,给古戈大叔拿去换马了。
一旁的伙计早像雷达一样把两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两人有些相像,男的身材高大,剑眉朗目,微笑时皎如清风,通身只有一副金耳环,虽然粗大,但是样式老旧,颜色发暗;小姑娘皓齿星眸,头上只有一根莲花木钗,不知道是什么木头,乌沉沉的。两人一身旧布衣,看着风尘仆仆。但是伙计知道,在这条茶马道上最不能做的就是以衣取人。
他见阿奴拿着那枚螺钿做的梅花钗看个不停,刚想上前介绍,却见纳达岩上前一步,取下一边的金耳环拿给阿奴:“很喜欢?这个应该够买一个吧?”
阿奴吓了一跳,忙说道:“我就看看。”她放下钗子,拽下他的头,把耳环给他戴上,“我还小呢,戴了也没有阿青(男孩子)喜欢我。”
纳达岩见她开玩笑,心里叹气,他已经三十岁,从未下过山,平日里都是族人供奉,向来不操心钱财,只知道山外是以物易物。这次游历,见阿奴陆续卖光了她的首饰,头上戴的只是自己在她五岁时削给她的乌木簪子,他才知道金银的重要。族里虽穷,姑娘再小也有一两件金银首饰,阿奴现在一件也无,他心中酸涩,执意想给阿奴买一件。
两人说的族语,伙计听不懂,见两人推柜,知道是没有钱的主,想想走到另一边柜上,挑起一支钗子,拿给阿奴看,说道:“这叫做闹鹅,今年供给宫里的样式,用上好的宫娟做的仿真花。本是姑娘们节庆的时候戴着上街的。高家土司的夫人端午的时候订了十几只给家里的小姐们,我们多进了几支。这支只卖400个钱。”
阿奴见是一枝鹅黄色娟茶花,上面附着一只同色的蝴蝶,也就指甲盖大小,翅膀轻轻颤动,活灵活现。精巧可爱。知道伙计看见自己没钱,好心给自己台阶下,400个钱也不贵,只是住客栈一晚的费用。不过这种绢花给那种莲步轻移的闺秀戴差不多,明天她就要翻山越岭,哪有办法戴这种一碰就坏的东西。
阿奴对着那伙计一笑,耀花了他的眼,说道:“这个不适合我,谢谢啦。”
转身欲走,后面被人撞了一下,一个声音说:“跟了一路啦,还不进去?”
她转身一看,刘仲刚刚站稳,涨红了脸,后面刘畅笑眯眯的对伙计说:“柱子,还不把东西拿给阿奴姑娘挑。阿奴,上次多谢你们救了我,你就挑一些喜欢的首饰当做我的谢礼可好?”一副慷慨模样。
阿奴眉头一挑,笑起来:“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麻烦你介绍一下吧。”
阿奴毫不客气,刘畅倒是一愣,不过夷人大都性情坦直,他的封地就在雅安,见得多了,也不以为忤。
他拿起刚刚阿奴看过的金花:“这是花钿,”他一一介绍过去:“这是金花华胜,花瓣是工匠一张张锤鍱而成,比纸片还薄。这个楼阁做的是金步摇,也是鎚鍱,就是把平面图案‘打‘成很有浮雕效果的立体图案,再辅以“镂花”就是’錾刻‘,极费功夫。这个是红珊瑚石榴镀金步摇,这个是螺钿磨成的梅花钗,上面的珍珠是合浦珠,这个是和田玉梳……”他滔滔不绝,想起阿奴看的都是金饰,也专门在金饰的柜上流连。
长长的一串说完,他喘口大气,得意地看向阿奴。
阿奴笑得眉眼弯弯:“你的店?”
“诶,是。”
“你的命值多少钱?”
“啊?那个没法算。”
“没有这个店值钱吧?”阿奴谆谆善诱。
“谁说的,我堂堂一郡王爷,这个店还比不上我一个指头……”
“这样,你的命值多少钱,你就给我多少好了。”阿奴笑意盈盈。
刘畅犯难,给少了不是说自己不值钱,给多?要给多少才能体现自己值钱……
“就这个店好了。”
刘畅黑线,这不是明抢吗?
“不给吗?”阿奴掏出一把匕首,似笑非笑比划一下,露出一颗小尖牙:“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我不要你的身,就给一根指头好了,哪根呢?快点,我们还有事呢?”
刘畅冷汗直冒,这就一女土匪,阿仲不是说阿奴侠肝义胆,几次救他于水火,也没听说要什么,怎么到他这,变成要手指了?上次看见阿奴,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啊?
他哪知道,上次阿奴看见他时,他还是一个仆从如云的王爷,后面跟着的侍卫,功夫都不弱,只好使水墨功夫,要不是实在赶时间,还不敢偷红红。这次他就一个光棍,刘仲??想他也不敢挡她的事,她正缺钱呢,敢挡她好事,回头把他卖给奴隶贩子。
那柱子见事情不对,慢慢地往后蹭,纳达岩的长刀横在他的面前。
刘畅扯过刘仲:“我要不是为了你……”
刘仲往后一挣,说道:“我那颗珍珠给了阿奴。”
“那颗南海进贡的珍珠?”那可是宫里最大的一颗。
刘仲点头,没说那只是红红的租借费。
刘畅眼珠直打转,刘仲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说:“你不知道她怎么救我的吧?阿奴杀人都不眨眼的,旁边那个是个巫师,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做法,追我的人都没看见了。还有,还有,我欠了她很多钱,没法子,被逼着签了卖身契。”言下之意,我人都是她的了,这话说得真真假假,虽然三舅说那个卖身契无效,这个他不打算告诉刘畅。
刘畅倒吸一口凉气,总算知道阿奴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罢了,总不能学阿仲卖身吧。他进入柜台,拿出一个盒子,里面一块硕大的蓝宝石,恋恋不舍地说道:“这是波斯来的,本想拿到长安做成项链。”
阿奴也不客气,拿在手里看了看,微笑道:“这样吧,这店还是留给你吧。”
刘畅默,本来就是我的。
“我只要一点,太多我也拿不走。”
你只想拿走一根手指。
阿奴指指柜子上堆着的金砖,转头对柱子说:“这些金砖是足金的?”
“九成八。”柱子应得老实。
阿奴拿起金砖,底下有凿印,从左到右横向直排“宋铺”两字;左侧下方凿有“茶马司(押)”戳记,中央凿印“九分四厘”、右侧凿有“程成”字样;背面上方斜立倒排“令狐武验”四字,下方倒立直排“烧验讫”三字。既有官府押印,肯定是足金无疑。
柱子想说这本是放在柜台上显摆的,没有这些金条,那些蛮夷会认为店里不够财大气粗。见刘畅不说话,想想面前这个也是个蛮子,他不敢吱声了。
柜子里面有一块绸缎,阿奴展开一看,够大,铺开,往上面码金砖,拿了一半,数数一共二十根,说道:“行了,两不相欠。”
纳达岩打好包裹,往肩上一扔,两人扬长而去。临出门前,阿奴塞给刘仲一根金砖权充友情表演小费。
阿奴走后,沈谦和沈青娘从旁边转出来,身后跟着几个沈家护卫,刘畅店铺的护卫被他们看管在一边。
刘畅气结。沈青娘笑道:“郡王爷,得罪了。我可不敢拦,阿奴救了我和六郎两条命呢。可怜我们现在背井离乡,一贫如洗,总不能学阿仲卖身吧。只好借花献佛了。”
当他不知道,雅安那排得上号的林记商号就是他们的,一贫如洗,骗谁呢?刘畅心里愤愤。旁边柱子凑过来:“爷,那个金砖只有四根是真的,万一发现了……这个。”
刘畅额头见汗,那个小女蛮子只怕真会再找上门。
青娘一笑:“阿仲,跟阿奴说一声,晚上我们请他们吃饭,在闽都酒肆。”16977.
第八节 变生肘腋
阿奴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太久。收藏*顶点~小说~网
“茶马司关闭了。”古戈大叔正坐着发愁。
“人市呢?”
“全是老弱病残。”阿错闷闷的回答,一上午什么事也没有办成。
刘仲气喘吁吁的跑进来:“阿奴,你们走的真快。”他停下来喘气,“青姨说请你们吃晚饭,在闽都酒肆。还有啊,”他又喘了几口气,“那个金砖只有四根真的。”
“呃?”这个消息比茶马司关闭更让阿奴震惊,她打开包袱一看,真的只有四根有凿印,指甲一划一道划痕,是真足金。别的分量颜色是一样,就是光溜溜的,一个印记也没有。
气的她咬牙笑起来:“算了,不是还有蓝宝石嘛,不会也是假的?”
“那倒没有听说,应该是真的。”
阿奴想真真是不能太贪心。那些金首饰阿奴一眼就看出不是镀金就是成色不足,金子很软,要打成那种精雕细琢的样子只有掺银铜,打功再好对她来说没有用,足金才好使。她看中那堆金砖,把刘畅忽悠晕了也是为了最后要拿金砖,想不到人家是用假金来装门面,指不定那无赖王爷背后怎么笑她。见到刘仲又想起这对叔侄上次那让她受了那么大罪,心里更是恨恨。
刘仲见她咬牙切齿,心里忐忑,往后一退,转身想跑,被阿奴揪住衣服:“别走,有事问你。粽子,茶马司关闭了,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刘仲脸色大变,问,“真关了!?。”
阿奴点点头。刘仲拍开阿奴的手,冲出门去。
看样子有大事发生,阿奴连忙找来掌柜,德恒的掌柜是个中年人,留着山羊胡子,习惯的捻一捻须:“已经着人打探,还没有消息。听说上次关闭茶马司是三十五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为什么关闭茶马司?”
“上次是德明皇帝殡天,就是现在皇上的爷爷。不止关闭了茶马司,边境也封锁了半年。”
“这次?”阿奴想问是不是你们皇帝也死了,想想这么问很不礼貌,又咽回去。
掌柜摇头不知,一脸郁卒。
阿奴想还不如去林记铺子问问沈谦,真要封锁半年就麻烦了。
她和阿错一路问过去。店铺还开着,行人少了很多,很难想象就在刚才这里还是人山人海。
路口两帮人马对峙着,挡住了去路。
两人从人缝里钻了过去,对面打头的是一个罗罗姑娘,身材高挑,手持长鞭,黑头帕,彩虹裙,鲜丽的像初开的花。是熟人,阿奴清脆地叫了一声:“索玛姐姐。”
索玛是乌蛮卢鹿部落毕摩(巫师兼酋长)沮区则额的大女儿。上次阿奴和阿错路过凉山时,不小心冲撞了雷蛮巫师为雷蛮首领祈命的祭祀,差点被雷蛮杀了,刚好索玛在那里做客,说情救下他们。
索玛见是阿奴,惊喜的笑起来:“阿奴玛,你也在这里?”
阿奴很开心:“索玛姐姐也跟着马帮来的?”
“不是。”索玛俏脸飞红,“我明天要嫁人了。”
阿奴的嘴张成O型:“你明天要嫁人,现在在大街上跟人开打?”她回头看看,却见哥哥阿错跟一个苗族姑娘在拉拉扯扯,阿奴再次张大了嘴,她觉得下巴要掉了。
阿错走上前来,跟索玛打招呼,问道:“索玛姐姐,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索玛皱眉:“那个苗女说是播州杨家的,吵闹好几天了,说她的弟弟被我们掳走了,今天还打伤了我的一个‘甲西’(奴隶),我们是送嫁的,又不是强盗,我问过了,没有这个人。”她语气森然,“哼,我的人也是随便打的?”
阿错脸色郑重:“阿蕾说他的弟弟端午节的时候在成都失踪,有人看见被乌蛮人带走,她一路追下来,只看见你们这一队。”
“乌蛮乌蛮,我们不叫乌蛮,他们嘴里的乌蛮部落数的过来的就有五十支,我们这支叫‘卢鹿。”
索玛的汉话说的极好,对乌蛮这个蔑称很是不满。
阿错告诉那个叫阿蕾的苗女,他们真是找错了人。阿蕾张皇失措,眼泪汪汪,像带了露水的山茶花,楚楚可怜。索玛也消了气,收起鞭子:“看在阿奴和阿错的份上,念你丢了弟弟,我也不计较了。”她转而问阿奴:“明天来喝喜酒吗?”
“我只怕今天就要走了。”阿奴的眼睛一直盯着阿蕾看。
索玛一笑,带着从人走了。
阿错正在安慰阿蕾:“你还不如回头再去找找,哭也没有用。”
阿蕾一听放声大哭:“路被封了,不让走了。”
阿奴疑惑,阿哥什么时候情窦初开了?甜言蜜语不会说半句,硬邦邦的,怎么哄女孩子。
阿蕾哭了半响,阿奴不耐烦了,有时间赶紧去想办法才是正经,哭顶什么用。
她叫道:“阿哥,我先走了。”
阿错想,不能放阿奴一个人,不然下次哭着找妹子就是他了,连忙抱歉地对阿蕾的侍女说道:“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你们还是赶紧想别的办法吧。”转身追上阿奴走了。
阿蕾两眼红肿怒瞪着阿错的背影,旁边的侍女小声嘀咕:“阿错少爷怎么这般不知好歹。”阿蕾气得跺脚走人。
他们终于找到沈谦住的地方。在一个小巷里,门很小,里面别有洞天,一派江南庭院的幽雅。阿奴想,真懂得享受,逃难还住这么高级的地方。
沈谦几个人正脸色凝重的坐在堂上。报消息的人直到中午才找到他,他还没有刘仲知道的早。
沈谦只觉得全身发冷,最坏的情况终于出现了。难怪陈福光一直没有动静。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整齐急促的脚步声,大约有几十人,由远而近,在他们门口停住,随后一阵兵器碰撞的声音。他们大惊,站起来。不一会儿,大门哄然洞开,靴声‘桀桀’,一个身穿银色甲胄的人转出照壁。
沈谦两眼发黑,差点站不住,那人幽幽开口:“沈三,那么害怕做什么?”
刘仲叫起来:“九叔,你想吓死我们?”他松了口气,两股战战,已是一身冷汗。
沈谦勉强笑道:“郡王爷这幅打扮要做什么?”
“借钱。”刘畅很直接。阿奴呛到了自己的口水。
刘畅男生女相,一双桃花眼,往日里一副惫懒的公子哥模样。如今忽然甲胄加身,杀气腾腾,像换了个人。
沈谦定下心来,你有要求就不可怕了:“要多少?”
“林家商号。”
‘啪’的一声轻响,沈谦把手里的杯子捏破了。
“郡王爷要造反?”
“是‘清君侧’!为五哥报仇!”刘畅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一脸肃杀。
刘仲哭起来:“皇伯父真的,真的……”他说不下去。
刘畅喝道:“是个男人就不许哭。”冷声承认,“是,皇上殡天了。
刘仲放声痛哭,他一直想只要见到皇伯父,母妃和外公就可以平反,就算被亲生父亲派人追杀,他也没有放弃希望。他一直生活在京城里,一年才见一次父母,相比父亲,皇伯父更亲近的多。皇伯父对他很好,刘仲一直把他当成父亲来看,如今再也见不着了。他哭着问道:“太子哥哥呢?”
“废为庶人。皇五子登基,梁王摄政。”
刘仲惊得目瞪口呆。那皇五子才一岁,母亲是贵妃华氏,是华太后的侄女和梁王侧妃华氏的姐姐,真真好算计。母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才被害死的。
他抹干眼泪“皇伯父怎么去的?”
“说是暴亡。”
刘仲吸吸鼻子:“伯父身体很好的。”他已经镇定下来。
沈谦指出:“你没有兵马。”
“乌蛮七部愿意一起起兵。”
“开门揖盗,饮鸩止渴。”
“只要打出勤王旗号,我就可以募兵。我明天成亲,娶乌蛮卢鹿部落沮区则额的女儿为正妃。”
“国殇。”
“消息还没有公开,我是从宫内得来的消息。刘鹏他们肯定要全盘接手,万无一失了才会公开五哥殡天的消息。本来只是娶妾,现在需要乌蛮的助力,改为娶正妃。”
阿奴觉得今天她的下巴一定保不住,还是托着安全,消息一个比一个雷人。
“府军怎办?”
“雅州经略使是我的人。”
沈谦沉吟半响,“沈家在钱塘有四百余口,不敢附逆。”况且刘畅所谓‘勤王’,实际就是造反,万一失败,后果不是他能承担的起的。
“怎见得我起兵就是逆贼,那刘鹏窃国就是正道?老师倒是一辈子讲礼义廉耻,最后却被女婿杀害。”刘畅咄咄逼人。
沈谦想你是早有预谋,跟刘鹏贼子一个德行。刚才一时口误,后悔不跌,现在人在屋檐下,还得把头低,放低姿态道:“林记商号你全部接收,我的人解散。还请你替老师考虑,留沈家一条生路,他们在钱塘,你鞭长莫及,梁王狠毒……”
“你想怎样?”刘畅想,你现在担心只怕来不及了,刘鹏大概已经对沈家开刀。
沈谦想回乡是不可能了,梁王的杀手已经在路上;往南,那里已经是刘畅的势力范围,将来只怕洗不掉追随反贼的名声;只有往西去吐蕃了。老爷子那边还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家里怎样了,计较一番,他说道:“我们去吐蕃。阿仲,你呢?”
刘仲为难,跟着九叔可能可以报仇,却要引狼入室;不跟着九叔,心有不甘……良久,没有说话。
刘畅说道:“你把他带走吧。”
刘仲惊讶。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沈谦,给五哥那一脉留条根苗吧。”刘畅挥挥手,有点伤感。沈谦却被这句话里隐隐透出的杀机逼出一身冷汗。刘畅继续说道:“当年母妃被诬陷赐死,那老巫婆还想斩草除根,是五哥拉着我到父皇面前说稚子何辜。”刘畅眼泛泪光,“我最后才留下一条命,这些年,老巫婆频频下手,都是五哥替我挡着。那个老虔婆以为把我封到这种蛮夷瘴疠之地,肯定生不如死,谁想靠着茶马互市,我做起生意,转眼家财万贯,本想做个富家翁了此残生。哪知道,那对母子畜生不如,至亲骨肉也要加害,”他语气悲愤,渐渐激昂,“想我太祖当年开国何等英武。如今长安的那些贵族整日尸位素餐,醉生梦死,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大汉朝如今也要切一切这些腐肉,驱一驱这些蛀虫,扫一扫这些陈年积垢……”
许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过心里话,刘畅滔滔不绝,慷慨激昂中,见众人眼神涣散,只有阿奴托着腮,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他窒了窒,怎么也没法提气把话说完,有些恼羞成怒,指着阿奴说:“你怎么在这里?”
阿奴楞了楞:“不是请我吃饭么?”
刘畅问:“你听到了什么?”
阿奴想想,怯生生地说:“有人想做刀子,想做扫把,想做耳挖子。”
后面有人‘扑哧’一笑,却是沈嘉木,他是刘畅师弟,刘畅也没有了脾气,扫兴道:“稚子,焚琴煮鹤。”
沈嘉木打圆场:“正是呢。七师兄虚怀若谷,跟个孩子置什么气?”
沈谦插进来:“说正事。今晚我们就走,只怕边境已经关闭,还请郡王爷派人送我们出境。阿奴,你们也一起走吧。”
刘畅腹诽,还不是怕跟我扯上关系,只是要的已经到手,他也乐得慷慨,一口答应。沈谦拿出印信,与刘畅交接具体事宜。
阿奴阿错回去通知族人。
临走时,阿奴问刘畅,可否去看看索玛。刘畅诧异两人竟认识,想想纳达岩是巫师,则额是毕摩(巫师),也就释然,以为阿奴也是乌蛮的一个部落,满口答应。
出门时,阿错咋舌:“这个人灵魂被换掉了?”阿依族的传说里,有个人就是被换掉了灵魂,性情大变。
阿奴摇头:“他只是一直在唱戏。”
阿错想起长安的瓦肆里,伶人红红白白的脸,打了个寒噤。
索玛住在刘畅的别院里,阿奴去时,索玛的父亲,毕摩沮区则额正在给女儿做‘驱邪’仪式。
他正将一个草人插在地上开始念经诵读咒语。
仪式不能打扰,阿奴和纳达岩只好等在门外,阿奴想则额是来送嫁还是来签造反合同的?
过了一会,则额拿着一个缠满红蓝线的草人送出来,不久,远处传来一阵炮仗声。
仪式完成,阿奴可以进去找索玛了。
满眼喜庆,索玛正在跟姐妹们一起谈笑。
阿奴见索玛一脸羞涩和喜悦,心里忧虑:“索玛姐姐,你真心愿意嫁给刘畅?”
索玛很诧异阿奴对刘畅直呼其名,很干脆地回答道:“是,我的汉话就是他教的。”
想了想,脸上羞得通红,低声说道:“我成年礼后就一直等他来娶我。”
即使他原来只想娶你做妾,现在你也不过是他和你父亲兄弟交换利益的信物。你那么讨厌‘乌蛮’两字,他却一口一个‘乌蛮’,没有半点敬重。阿奴见眼前的女子幸福的笑容,怎么也说不出口,半响,艰难道:“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知道”索玛一脸坚决,“他现在能和阿爸一条心,我也很高兴。”
原来你都知道,只是哪天两人翻脸,你要你的丈夫还是父亲?要是他们失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罢了,那是你的选择,事已至此,无法更改。
阿奴抬起头:“索玛姐姐,我马上就走了。日后山高水长,只怕几年也见不着面。你救过我和阿哥,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如果有事,你知道怎么找我。”
索玛很喜欢阿奴,见她这么说,心里伤感,摸摸阿奴的头:“阿姐也有一句话告诉你,阿奴玛,你回去后还是不要出山的好。”
阿奴眼珠转转,那怎么行?
见她不搭理,索玛叹气,这傻孩子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么?不知将来会惹得多少好儿男来争抢,自己的阿弟已经惦记上她了。
纳达岩正与则额谈话,两人上次结成了忘年交。只见纳达岩一直摇头,告别时,则额一脸失望。回去的时候,纳达岩说,老调重弹,则额一直以为他们也是乌蛮的一支小部落,还想把二女儿嫁给他。这次还想为他的小儿子俄里向阿奴提亲。
阿奴眉毛都竖起来,纳达岩好笑,揉揉她的额头:“我怎会答应。”
直到出城的时候,阿奴还在生闷气。
刘畅一路送到城外,刘仲眼泪汪汪。
看刘畅踌躇满志的样子,阿奴悄悄鄙夷了一下。她拿出那颗蓝宝石,递给刘畅,刘畅挑眉。
阿奴撅着嘴:“现在扯平了,阿依族人从不欠人。”
刘畅拿过蓝宝石笑道:“我记得还有四根金条。”
他满意的听到阿奴的牙齿‘咯’的轻响了一声。
听说这厮今天吃了五家大户,赚得盆满钵满,还这么小气,哼,上次就想拿镀金的首饰打发她。阿奴眼珠子转转:“我以为你比我们要值钱。”
刘畅哈哈大笑,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刘畅控制了茶马司,他们重新又买到了茶叶。他带着兵马半强迫地花钱买下了所有可以用的马匹,同时给商队们征集来了大量的背夫,他们要将茶叶背到打箭炉,到那里再去买骡马。阿奴想这厮根本就是处心积虑,阴险至极,这一切早就安排好了,他只要早点在打箭炉收购马匹,到时转卖给商队,在这里买马花的钱可以几倍的赚回来,既不得罪商队,又可以得到马匹。早些时候马价大涨只怕就是他搞的鬼。
这些人心里九窍十八弯,想从他们手里讨碗饭吃真是困难,阿奴想着这几个月中原之行,微叹一声。
由于担心边境关闭,所有的商队都急着离开。月光下,长长的队伍像归家的蚂蚁一样延伸,一眼望不到边。
今晚倒是好天气,阿奴嘀咕,路上要想法子脱离沈谦他们才行。16977.
第九节 古道柔肠
黄泥堡是茶马古道翻越大相岭去吐蕃的‘总路口’,也是往西昌,大理必经之地,素有‘小成都’之称。www.uu234.net典型的川西山地建筑,一条窄小的满是蹄印的青石板路,两边木屋林立。地方虽小,却是商贾云集,很是热闹。
他们要在这里休整一晚。商队太多,客栈都挤满了,沈谦只弄到两个大间。一间给阿依族人,一间给自己人,五个背夫睡大通铺。刘畅派来一个叫令狐文的小校带着十个军士住进了兵站。
阿奴看见沈嘉木又在给刘仲授课。沈嘉木虽然是世家弟子,倒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书生。听说他在旗山书院读书时,都是半工半读,谓之‘实践’。对于这次远走他乡,别人看做是逃难,独他兴致勃勃,教训刘仲‘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顾身体虚弱,重新开始授课,刘仲叫苦不迭。
只听见他说:“此处应该就是‘孝子回车,忠臣诧驶’这个典故发生的地方,”他转头看见阿奴,忙招手唤阿奴进来,“你也听听吧。”
阿奴恭敬地对他行了个礼,跟刘仲坐在一起。
沈嘉木很高兴。昨天他发现阿奴居然在用‘俗体字’(简体字)写日记,惊诧赞叹了一番。想她一个异族小女孩,还努力自学汉文(完全是他自个想像),再看看刘仲,越发觉得朽木不可雕。他感激阿奴救命之恩,见她心慕汉学,有心教导,又恐言语艰涩,阿奴听不懂,特地将内容讲的浅显直白。
只是他的这番苦心明显付之东流。两个小的早就神飞物外。
阿奴前几次见沈嘉木,他都在昏迷中,将养了这些日子,气色好了很多。沈嘉木一袭青衫,倒是面目俊秀,人品儒雅。比那沈谦有男色,阿奴心里暗忖,阿吉拉就喜欢这样的,寨子需不需要一个汉文先生呢?阿依族有自己的文字……
刘仲见阿奴低着头,手指一指在桌上画圈,后来食指一顿,像是计议停当的样子,正想问,旁边帘子里传来沈青娘的哭声。因为有一个女眷,在屋角用布帘隔出一间给沈青娘。刚才他们看见沈谦进去了,不知道说了什么。
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是沈谦:“十一娘,三哥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形势复杂,怕你忍不住……家里也不知道怎样了,梁王看样子已经得势……”
“三哥,是谁干的?”沈青娘哑着声音问。
“不知道。是住在山下的弟子第二天早上发现的,血从大门里淌出来,妹夫就躺在大门口,当胸一刀,估计是去开门时候被害的。”阿奴恍悟,难怪沈青娘没有戴孝,原来她还不知道丈夫被害。
“义父呢?”沈青娘声音发颤。
“二叔在自己的卧房里,别的几个先生也是,弟子们大都在宿舍,一共三十五人。大概杀手们动作很快,他们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
沈谦顿了顿:“二叔被刑求过,卧房被翻的乱七八糟。”沈青娘大哭。沈谦停了一会:“那个第一个看见的弟子已经吓成了傻子。里面还有二十名沈家子弟,没有一个活口。”他叹口气:“老爷子说不能肯定是梁王干的。”
“除了他还有谁,他都要杀阿仲了,不是皇上也被……”沈青娘愤怒。
刘仲微微颤抖。阿奴微悯,要重新听一遍亲人被害的情景真是一种折磨,刘仲比第一次看见憔悴了许多,眼窝发青,显然这些天都没有睡好过。
沈谦又说:“刘畅的话不能全信,在雅州我像个聋子,什么消息也没有接到,老九一直没有回音,只怕就是刘畅搞的鬼。你别忘了,他和陈福光在一起过,那陈福光曾是长信宫侍卫长,手段毒辣,真要问什么,刘畅怎能完好的站在我们面前。我的身份很少人知道,那时是不放心,临时起意要送你们去江口,后来才转道碧云寺。陈福光一逃,他就找我们,攀谈时的口气显然认定我是主事,又做出一副刚刚认识我的模样。这次勤王,他部署分明,有条不紊,分明早有谋算。此人心深似海,沈家不可与之为伍。我们只有西行,脱离他的势力范围,到打箭炉再打探消息,想法子转道回中原。”
他轻声道:“六郎书生意气,有事我只有找你商量,二叔曾对弟子们说过‘为人处世可学十一娘’,书院里事务繁杂,二叔和齐衡他们能用心治学,都靠你在后面打理,可见你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后面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沈嘉木听见兄长当着这么多人说自己无用,脸涨的通红,只是他家规矩,兄长说话,做弟弟的只有遵从的份。他不敢反驳,一肚子气没地方发,只有抓起戒尺往桌上狠狠的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巨响吓得正在专心听八卦的一干人等都弹起来。阿奴见自己和刘仲还有四个沈家护卫都站得笔直,暗自好笑‘这沈嘉木颇有以前班主任的风采。’
沈谦听见响动,探出头来。沈嘉木更窘迫,罚刘仲抄《论语》十遍,甩手走了。
刘仲嘟囔:“那天明明什么都丢了,怎么戒尺还带着?就会欺负我。这么晚了,哪有力气抄书。”
饶是沈谦心中焦虑,听了刘仲这话也不觉莞尔:“戒尺是六郎刚刚买的。字不用写了,我跟他说。”
沈谦是老大,一句话说的刘仲如释重负,他伸了个懒腰:“阿奴,那大相岭很难爬么?”这些天走的路已堪比剑阁,还有更难的?
“对你来说很难。”阿奴瞄一眼刘仲的胖腿。
“我有减肥,你看,”刘仲不服气的把手臂伸过来。阿奴趁机作势拧了一把,刘仲‘嗷嗷’假装痛的大叫。
阿奴说道:“那大相岭,飞越岭重峦叠嶂,高耸入云,山岭陡峭,鸟道羊肠,盛夏山顶犹有积雪。听老背夫说‘草鞋坪上常死人,九折坂上风如刀’。草鞋坪是大相岭茶马道的最高点,”见大家听得入神,阿奴继续道:“站在草鞋坪上,荥经方向云雾缭绕,细雨蒙蒙,汉源方向明朗干燥,泾渭分明。背夫到了这里,草鞋湿透,都要换过草鞋……”
沈嘉木回转,刚好听见阿奴在说:“大渡河汹涌澎湃,岸边悬崖峭壁……‘大渡桥横铁索寒’,那泸定桥由几根粗大的铁链凌空架设,上面只铺了薄木板……”不由驻足。这座桥他知道,汉蕃沿大渡河为界,开国太祖下令疏通西南茶马道时,吐蕃各部上表要求修建的。
沈青娘也收了眼泪,专心听讲。沈谦微笑,这两孩子倒是善解人意。
第二天,沈青娘出现时面目浮肿,两眼通红,显然哭了一晚上,但还是镇定自若,阿奴不禁有些佩服。
时近六月,这里却凉似深秋。阿依族人披上了绚丽的围毯,沈谦他们也穿上了夹衣。一行三十三人加上五个背夫,跟在一支吐蕃大商队后面出发了。
好容易爬过小关山,到达小关铺腰站,这里地势平缓,有一条小街,旁边有几家幺店子。大相岭茶马道设有几个腰站,专供行人歇息饮食,平日里还备有骡马和杠夫背夫。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兵丁杵在那里。
见路边的几个店里有人闪头闪脑,阿奴觉得不对,转头见沈家几个护卫神情紧绷,手按刀柄。心里后悔:显然是有埋伏,都怪自己一时心软,不好意思开口先走,倒把族人绕进去。那些人来的真快。
阿奴跟上沈谦唤了一声:“大叔。”
沈谦抖了一下,显然被这声‘大叔’雷到。
阿奴不觉,低声道:“大叔,这里动手我们没有优势,紧紧跟上那支吐蕃大商队。”
沈谦大喜。
果然,一直到过了大关山,都没有人出现。
阿奴松了口气。
古戈前去跟那支吐蕃商队领头人交涉,看看能不能跟着他们到芒康。一直到走到金鸭滩前,准备宿营,古戈才回来。
古戈跟阿奴说:“答应了。这支商队是噶玛丹萨寺的。领头的叫向巴,是个喇嘛。”
原来是个喇嘛马帮。一旁的刘仲好奇:“喇嘛也有马帮吗?”
阿奴撇嘴道:“吐蕃人里最早喝茶的就是喇嘛,他们很需要茶叶的。”
此时阴云密布,浓雾四合,寒气逼人。众人纷纷扎起帐篷,燃起篝火。
古戈带着阿奴阿错和沈谦他们前去拜见向巴。他深知阿奴讨厌喇嘛,但是小丫头惯会做门面功夫,等会儿最有礼节的也是她。古戈倒是担心刘仲,絮絮叨叨的将礼节和禁忌讲了两遍。
向巴是个满脸皱纹的喇嘛,看不出年纪。
阿奴等人双手合十,低头尊称道:“古修拉(寺院修行僧)。”
向巴一脸平和。一口地道的大汉官话:“相逢即是有缘。”伸手请他们喝茶。
沈谦喝了一口愣住了,居然是北苑茶(乌龙茶),他还以为会是酥油茶。因为吃惊,古戈讲的礼节他都给忘了。
向巴微笑:“怕你们喝不惯酥油茶。”
他转向阿奴诚恳的说:“我替洛桑向你们道歉。”
阿奴惊得跳起来:“你是洛桑的师傅。”
向巴很惭愧:“你们救了他,他却恩将仇报,还好没有出大事。铁棒喇嘛对他执行了处罚,他被打了三百鞭,服苦役五年。”
阿奴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丹派说那个叫阿奴的小姑娘,微笑的时候,像是黑暗里迎来的第一束阳光让人温暖,皱眉的时候,像是被乌云遮住的太阳一样让人忧伤。”
阿奴脸红的像火烧。真正是因为发型装束才认出他们的吧。她结结巴巴的问道:“洛桑没有事了吧?”
“真是好孩子,不用替他担心,他活下来了。”向巴意外,又夸奖了阿奴一句。
阿奴更窘迫,那个洛桑死了才好,我干嘛关心他,只是没话找话而已。上次他们路过邦达草坝子,顺手救了出来历练时,不慎掉入泥潭的白教学僧洛桑和丹派。途中遇见土匪,纳达岩使了幻术退匪,被洛桑看见,洛桑起了敌意,视他们为邪教,跟丹派吵了起来,两人最后一起离开。后来在打箭炉,阿奴被掳走,就是洛桑在后面捣鬼。阿奴本不喜欢喇嘛,那次被掳走,抓着她的那个贼人把她全身摸了个遍,阿奴惊恐万分,回来后吐了几天,洗脱一层皮,至此她对喇嘛更是深恶痛绝,恨不得把洛桑剥皮抽骨。
向巴话头转向别处,慢慢的绕到纳达岩身上,阿奴浑身寒毛倒竖。
古戈也很不愉快,这个向巴要做什么?阿依族人七情上脸,不善作伪,所以只要话题一涉及纳达岩,就是一阵沉默,阿奴不开心,也不愿意打圆场。向巴察觉,微微一笑开始谈起天气。
外面开始下起细雨,古戈趁机告辞。向巴手一挥,一个喇嘛拿来一个盘子,上面装着一些珠宝首饰。他说道:“这里一些是丹派的酬谢,一些是我替洛桑给你们的赔罪。”
阿奴很垂涎,可是不能接。她微微沉吟,说道:“我们救他们是顺手,不过是在外行走的人做了该做的事。这些东西太贵重,我们不敢收。倒是有一件事想求古修拉帮忙。”
向巴有些诧异,丹派说阿奴看见银子的时候,两眼熠熠发光,像小狗看见肉骨头般垂涎三尺,没想到她居然忍住不要这些珠宝。倒真是个不错的孩子。想起丹派说起阿奴的时候,满眼的温柔,他心里柔软:“说吧,孩子,只要我可以做到。”
阿奴走出向巴的帐篷,外面还在安置,人马喧腾。吐蕃人的马帮是马帮里最好的,喇嘛的马帮是吐蕃马帮里最好的。一路上她还奇怪为什么这个马帮保留了这么多膘肥体壮的好马,原来是活佛的马帮。这是个庞大的商队,不止有马,还有牦牛。刘仲第一次看见牦牛,好奇地看个不停。
纳达岩正在整理帐篷,阿奴看着他认真的忙活,不觉痴了。纳达岩见阿奴瞅着自己发呆,摸了摸她的手,一手冰凉,忙把阿奴拽进怀里,用毯子包住,喂她喝了点热水。阿奴看着这个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男人,心中忐忑:“阿岩,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你从会说话起就逼我发过誓了,阿奴玛。”
“那再说一遍。”
纳达岩无奈,每隔几天,阿奴就会逼他重说一遍。一个‘喀木’(巫师)是不会轻许诺言,只要许了诺言,就会誓死做到。她为什么从不相信。
只是他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个从小带大的小姑娘,年少时他也会不耐烦,有一次他发了脾气,摔门进山狩猎,心里却忐忑不安,赶回来时发现阿奴割了手腕,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惊恐欲绝,那是族里最重的惩罚,血流干后灵魂湮灭,无法转世。那以后,他再不敢,也不愿违逆阿奴。阿奴是自己第一次亲手接生的婴儿。七个月早产儿,生下来时连耳朵都没有,比小猫大不了多少,奇怪的是不像别的小婴儿皱巴巴的,也不哭,眼睛还没有张开,翘着小嘴,一根小手指就勾着自己不放,美蒂(阿奴母亲)以为阿奴使她失去了生育能力而厌恶她,连奶也不喂,他不忍心拿开那勾着自己的小手指,抱着阿奴走遍了四个寨子,找人喂奶,可是大家畏惧美蒂,她是月神祭司,只有古戈的妻子拉妲愿意喂阿奴,她刚刚生了阿吉拉,后来他找来羊奶,阿奴才能吃饱。直到大长老出关,替阿奴卜了一卦,认为美蒂不能生育不是阿奴的错,她的待遇才好起来。美蒂后来又怀孕了,想把阿奴接回去,阿奴紧抓自己怎么也不肯走,她已经五岁了,才刚刚学会说话,当晚就逼着自己发誓永远不能离开她,并且把将香花放在自己门口的姑娘都吓跑了。
他心里叹气,脸上可没敢露出来,亲亲阿奴,说道: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无论未来是好的还是坏的,是艰难的还是安乐的,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
你去哪里,我就到哪里,你停留我就停留,
你在哪里死去,我也将在那里一起燃烧。”
他扫了一眼窃笑的族人,因为下面的内容让他很尴尬,这部分是阿奴被那些追求他的姑娘弄烦了,加上去的誓言。
他看着阿奴微翘的嘴唇,像新鲜花瓣一般柔润,心里一热:“我永远是你的,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手,我的嘴唇,……(以下省略N句)我的一切,包括灵魂都属于你。”
阿奴很满意,搂着他的脖子往他耳朵里吹气,吃吃的笑:“记住了,都是我的,要是背叛我,我把你的灵魂捏碎。”一句情话说得杀机横生,旁边的青年德钦翻个白眼。阿奴才十岁,可怜的阿岩还要等五年,三十岁了可能还是老处男。阿奴醋劲极大,连只母猫都不准靠近阿岩,说不定他们家连蚊子都是公的。还好阿岩被阿奴拴住,不然寨子里一半的男人讨不到老婆。自己老婆银子以前就想去爬阿岩的窗户,被阿奴打出来,自己才能捡了现成,银子原来可是寨子里除了美蒂以外最漂亮的姑娘。
纳达岩微笑着把阿奴抱好,他的阿奴是个善良的好姑娘,虽然对着自己的时候有些乖张,可是只是要自己发誓,却没有加入半点报应,银子要德钦发的誓那才叫毒,只要他看别的女人一眼,就瞎眼断腿。(作者云:各花入各眼,王八看绿豆,没法子的事。阿依族男人向来畏妻如虎。)
注解:
1.背夫,背子,拐子窝,幺店子,茶店子:川藏道崎岖难行。沿途重山峻岭,风霜雨雪,悬崖急流,食宿艰难。由雅安(雅州)至康定(打箭炉)运输茶叶,少部分靠骡马驮运,大部分靠人力搬运,称为“背子,背二哥”。行程按轻重而定,轻者日行40里,重者日行20~30里。背夫背运茶包,每包17斤重,一般背9包。还要自带干粮和食盐,其负载量,可想而知。有强壮者,背300斤!还有最小的“背童”年仅10岁,可背30多斤两条茶;“背妇”们则背10多条。途中暂息,背子不卸肩,用丁字形杵拐支撑背子歇气。杵头为铁制,每杵必放在硬石块上,天长日久,石上留下窝痕,至今犹清晰可见,称为‘拐子窝’……”
‘背子’是最苦最险的谋生方式。这样的苦力活儿,要有人组织,有人担保,防止背夫们中途撂包子。背夫们一般是农闲时间,八个一群或十个一伙。一块圆形的篾条挂在胸前,用来刮汗。随身自备玉米面、馍馍和一小袋盐。另外,女背子的茶包上还要挂上几匹笋壳,以便歇下背子,站着小便时作‘水槽’之用。有的女背子还要把吃奶的孩子挂在胸前。”
‘幺店子’又叫‘背子店,茶店子’,是给背夫们歇息的,脚店是给马帮歇息的。
2.泸定桥:公元1705年,清代康熙44年时修建。这里提前了。原来的茶马道是过了飞越岭——华林坪——沈村——过大渡河——德威--摩岗岭--磨西--雅加埂——木雅草原(今塔公草原);本文中飞越岭——化林坪——龙八步——沈村——冷碛——泸定——冷竹关——瓦斯沟——康定。两条路都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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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混沌难开
沈谦他们的三个小帐篷孤零零地扎在吐蕃人营地的外面。wWw.暗夜里,雨丝如飞絮在飘,中间帐篷里的油灯终于熄灭。
远处的吐蕃岗哨像个石像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良久,更远处的腰站里模糊的冒出几条人影,猫着腰潜行到帐篷附近,在湿漉漉的草丛里趴了下来,再无动静。又过了许久,草地上迅速地冒出十几条人影,悄无声息的包围了沈谦的帐篷,刀光闪闪,只听得‘唰唰’几声,帐篷被割开一个一个的口子,转眼成了个空荡荡的笼子,里面什么也没有。那些人大惊,忙往后退,哪里来得及,后面已经黑乎乎的立了一圈的人,手上的弯刀散发着寒光,是吐蕃人。
领头的偷袭者恼道:“不是说只有那个小胖子一伙吗?”
底下的人哪敢吱声,明明看见人都进了帐篷,周围空无一人。
见对方人多势众,领头人咬咬牙,放下了手中的刀,随后‘叮叮当当’,身后的刀剑扔了一地。吐蕃人上前将他们捆绑起来,一个吐蕃人非常气愤,,当时他埋伏一个坑里,身上披了厚厚的草,不知道哪个没有眼色的混蛋踩了他的脑袋一脚,加上淋了半夜的雨,怒气勃发,每个俘虏都被他揍了一顿。然后才交给沈谦审问。
纳达岩一身冒着寒气躺回阿奴身边,阿奴蠕动了几下,紧紧地抱住他:“累不累?”
“没事,不过几个纸偶,不费什么气力。睡吧。”黑暗里纳达岩的眸子闪亮。
早晨,雨停了,阿奴晕乎乎的走出帐篷,发现那些俘虏被绳子串成了一串,中间赧然是沈谦他们雇的一个背夫。刘仲兴致勃勃跟她说:“那个是奸细。他们跟了一路,有的装成背夫,十七早发现他们了,他们背的是空茶包。难怪他们走路比别人轻松。”
“你们能干啊,还要我们做什么?”阿奴的话酸地倒牙。
“嘿嘿。”刘仲干笑,凑过来:“最重要的是你们,要不是那几个假人,他们怎会上当。”
“那个,嘿嘿,那个……”刘仲欲言又止。
“哪个?”阿奴抽出一张纸,拿到刘仲面前扬了扬,“欺负我不懂汉律,嗯?现在手印,中间人齐全,还是你亲舅舅把你卖了。你想要,可以,叫你亲亲三舅舅来换。”
刘仲挠头,三舅不是说只要哄哄阿奴,那张纸就可以拿回来。可是阿奴是那么好哄的?
昨天阿奴说可以帮他们清除后患,条件是把两个舅舅借他们当五年先生。三舅舅把自己换成了他,雇佣变成了奴隶。现在他想明白了,合着三舅是把他和六舅舅卖了。
阿奴还不情愿:“粽子穿衣费布,吃米费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没眼色。把他弄回去装大爷么?”
刘仲以前在皇宫大内,皇帝太后宠爱,众星捧月般人人奉承,个个小心,从来只听见好话,只有沈嘉木天天泼他冷水。他虽然不知天高地厚,还有一丝清明,那是他至亲的舅舅,只有为自己好的。饶是心里明白,十句内也只听得一两句。此番遭逢大变,还有青姨舅舅们死命相护,又怜他年幼失母,父子成仇,从锦绣堆掉进了荆棘窝,重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只有阿奴嘴毒,往往把他贬低到泥里,还要踩上一踩。
他不服气,想为自己辩驳,却发现无从说起,真真是阿奴说的废物。
沈谦见他张口结舌,垂头丧气,心中暗乐。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阿仲顽劣不堪,不思上进,一脑子榆木疙瘩,六郎教导他五年,每每灰心丧气。看来只有阿奴能对付他。此次中原必将大乱,阿仲身份尴尬,若是卷进去,对抗自己的父亲,将来朝堂不好立足,单是言官的口水都能淹死他。不如暂寄在阿奴处,等一切平定下来,再来赎他就是。
况且阿仲身上也不知道有什么秘密,让那梁王不顾父子之情,连番狠下杀手不算,还向江湖发出追杀令。昨日那十几个杀手不过是附近的七星台的土匪,被赏金引诱而来。过了大相岭就出了他们的地盘,所以才急着下手。据说赏金异常丰厚,沿路魑魅魍魉蠢蠢欲动。那个土匪头子还是摆平了附近七个匪窝,才获得这次机会。他说前面有一股二郎山的土匪,具体在哪里就不知道了。阿仲体型醒眼,自己带着他很是被动。阿奴的部族虽说偏远,又不富裕,但是看这十三个阿依族人相貌堂堂,谈吐不凡,都不是那种顽愚无知之人,六郎再跟着教导,这样不会偏差到哪里去。让阿仲吃吃苦也是好的,阿奴嘴硬心软,自己再多许些财物,想来不会饿着阿仲。
沈谦和阿奴两只大小狐狸互相算计一番,都以为自己很划算。只是沈谦要是知道阿奴把他们弄进寨子要干什么,只怕带着弟弟和外甥早跑没影了。
一整天刘仲跟在阿奴后面,做小伏低。阿奴烦透,简直就当他是路中间立着的大石头疙瘩,恨不得一脚踢开。
下了一夜的雨,一路上飞瀑流泉,成片白色的高山杜鹃含着雨珠,婆娑起舞。石板路上一串串深深的拐子窝和蹄印里积满了水,衣衫褴褛的背夫们背着两三百斤的茶重茶包,走一段就要歇一会,拐杖**拐子窝里,溅出一串水花。翻过草鞋坪时,浓浓地云雾就在身边,只看得见脚下碧草青青,阿奴说的什么雪山白头,云盘足下都没有看见,刘仲很遗憾。上面设有一个收费的碉堡,领队的缴过费用,背夫们买过草鞋换上。下山时,劲风迎面扑来,漫天云雾转眼就消失在身后。
下山的路九折二十四弯,陡峭曲折,他们第一队下山,前面没有小心翼翼的马帮,也没有几步一停的背夫挡着,一群人呼啸而下,眨眼到了王建城,刘仲被颠顿的腮帮子发酸。这里最早汉武帝时设置堡垒,经唐朝韦皋,李德裕,五代王建逐代扩建,形成了小镇,居民只有百把人,常驻军队也有百来号人。
他们将土匪交给驻军。驻军的最高长官是个姓古的川西校尉,平白无故得了这项剿匪的功劳,喜得咧着大板牙合不拢嘴,又听说土匪头子还知道另外几窝土匪的窝藏点,愿意戴罪立功,更是欣喜若狂,对着沈谦一口一个“沈三爷”叫的亲热。
他还跟二郎山的土匪打过交道,见沈谦询问,当下竹筒倒豆子般把知道的都说了。只是他最近没有接到二郎山那边有什么异动的消息。
他们当天跟着向巴的马帮宿在宜东镇,沈谦拎着一袋银子,持着那位古校尉的信函,带着令狐文找到当地的驻军。
第二天,一支二十人的军队跟在沈谦他们后面出了宜东镇,沿流沙河进入‘峡口一线天’,水道清浅狭窄,仅仅没过鹅卵石,头顶怪石嶙峋,只露出一线天空。大家正淌水过河,忽然,头顶一阵呼哨,悠远绵长,俄顷,声音渐渐远去。前头打探的军士回报,一支二十人左右的土匪消失在前面的树林里,往梨园方向去了。
领头的军士笑道:“沈三爷,没事了,过了这里,前面就是三确城,昨晚就跟里面的刘巡检通过气了。他跟古校尉是同乡,答应送你们过飞越岭。”
果然,三确城外一队军士等在那里,领头的是个黑脸膛短小精干的汉子。刘巡检跟沈谦打过招呼后,也不多言,当下就在前头带路。
飞越岭上山的道路用乱石筑成,很不好走。‘望山跑死马’,远远可以望见那飞越岭垭口,就是走不到。这里海拔有2800米,刘仲汗流浃背,有点喘不上气,手上用来擦汗的棉麻布已经可以拧出水来。阿奴越过他时朝他做了个鬼脸,他一笑泄了气,再也走不动,猫着腰靠在路边的石块上。
一个一个的背夫从他身边越过。其中有一个男童,瘦小的身子上背着高出一个头的茶包,拄着拐子,一步一挪,茶包的暗影里,可以看见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寒风猎猎,满是补丁的破单衣在他身上晃动。他见过这个背童,跟他一样,只有十岁。
他想起背夫们住的‘幺店子’。说是店,也就是个破草寮,勉强遮风挡雨。还没有靠近,一股浓浓的臭味就随风飘过来,不时可以听见背夫们互相用烧红的拐子铁头和盐巴疗伤时发出痛苦哀嚎。他们只吃一点糠团,却要背着两三百斤沉重的货物,每天要走二,三十里路,不论风霜雨雪,炎夏寒冬,还是悬崖峭壁,雪山湍河,一步一步挣扎向前,陪着他们的只有拐子随着脚步的‘咔嗒’作响。没有到休息地点,不能卸下茶包,只能用拐子拄着石窝,靠着岩石,几步一歇。他们衣衫褴褛,脸色发青,两眼茫然,形体消瘦如行尸走肉一般。在日复一日异常单调艰辛的行程中消磨光了所有的情感,一张张脸比骡子和马匹更加沉默愁苦,像是一群异类。他们繁荣了这条茶马道,却悲惨地生活在最底层。一路上大关小站,甚至地头蛇,都要上前交点过路费。还有土匪,虽然只劫货,不杀人,但是对以这些以茶包谋生的背夫来说不啻于致命一击。
他问沈嘉木,为什么人与人会不一样?
沈嘉木目光怜悯:“痴儿,天之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不明白。
每天看着这些人从身边经过,他心中酸胀欲裂。朝廷里日日歌功颂德,说是太平盛世,仓廪充实、衣丰食足,户不拾遗。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阿奴敲敲他的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何不食肉糜?就是说你这种呆子。简单的说,就是你们这些达官贵人剥削了他们的劳动果实,敲骨吸髓,导致他们生活困苦。”阿奴那点子墨水哪里能够讲得明白。
他更不懂。那句‘剥削’让他难堪,他愤然道:“我又没有收他过路费。”
阿奴愕然而笑:“是极。圆明园也不是你烧的。”
刘仲疑惑,虽然以前跟着太子哥哥横行皇宫大内,也就欺负欺负小姑娘,把人弄哭什么的(一个十岁,太子十二岁,想干什么也有心无力不是)。杀人放火还真没有干过。听阿奴说还是皇家园林,他怎么没有听说过。呐呐半响:“也许是太子哥哥干的。”
阿奴笑得打跌。
沈谦才发现宝贝书呆弟弟教出了一个傻子徒弟。问沈嘉木教了刘仲什么,沈嘉木得意洋洋:“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将来承爵,他又不用参加科考,四书五经略通就好。”
沈谦疑惑:“这样也没错啊?”
想想刘仲问的话,说道:“阿仲,我大汉朝的赋税制度如何?”
刘仲想想:“皇伯父去年因山东大旱免了那一地的税收。太子哥哥说今年要省着点。我的生日他只给了一只蝈蝈。”
沈谦汗:“我朝如何征税?”
这倒没有想过,刘仲挠头吭哧:“那是户部的事。”
沈谦气地倒仰,怒指沈嘉木:“你说。”
沈嘉木皱眉:“三哥,铜臭之事不必问我。”
沈谦觉得不对:“在书院的时候,你半工半读……”
“啊,那是书院的水田,先生说过‘后稷亦知稼穑也’。”
沈谦两眼发黑,终于明白二叔给的那句‘颇知稼穑之艰’的考评是怎来的。二叔给这个呆子琴棋书画评为一等,诗词歌赋为二等,他自视甚高又不愿意参加科考,就因为那句‘颇知稼穑之艰’的考评,他将六郎荐给二堂姐梁王妃沈纨。不想误了阿仲。
此后一路上先生变成了沈谦,沈嘉木打回原形,又成了学生,连戒尺也被没收。刘仲大乐。
没一会儿他就乐不出来。沈谦有才,口齿便给,却没有当先生的天分,上起课来干巴如嚼蜡,催眠一般。山路难行,沈谦本想雇个滑竿,背夫什么的,刘仲看见阿奴似笑非笑,犟脾气上来,坚决不肯,沈谦也就罢了,只好给自己,青娘和沈嘉木雇了滑竿。滑竿难行之处,沈嘉木身体虚弱,走不了几步,还可以骑在背夫肩上,青娘和自己只好步行。跋涉辛苦,刘仲哪里还有体力听课,没有讲的两句,他已经双眼迷离,尚未合上眼皮,戒尺就打下来,比沈嘉木讲课时更为难熬。
沈嘉木更觉郁闷,职务被掳夺,还要他每天听大汉税吏如何收税,各个市舶司如何运作,商家如何利用律法避开高税……沈家是商户出身,高买低卖这些他都明白,只是书呆气十足,想做王羲之第二,对这些向来兴趣缺缺。他每日坐滑竿,乘背夫,到此时想学阿仲装睡都不能,他每日还有笔记要写,趁这会儿在脑海里构思。
沈谦见一个昏昏欲睡,一个神游物外,只有阿奴阿错两兄妹两眼亮晶晶崇拜的看着他。
慢慢的,讲课对象变成了阿奴阿错,从这两好学生这里他找到自信。有些自得之余,发现自己本末倒置,真正要学习的那个早已鼾声如雷。
这样,白天赶路,晚上上课,没几日,沈谦已经是心力交瘁,嘴上燎起一个大泡。阿奴看在这几天的功课受益匪浅的份上,很贴心的给他泡了一杯野菊花茶。他喝了两口,颇感欣慰,转头看见阿仲跟那些匹夫一样在大口灌茶,哪有半点诸侯世子的风度。他心里发堵,宫里头那些人精怎么教出这么个憨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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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各奔东西
接下来的路好走些。Www.路宽了不少,宽处四匹马可以并排走,窄的地方也可以过两匹马;人烟开始稠密起来,每隔五到十五里设有驿站,大的驿站还有茶肆,马店和幺店子。逢山有路,遇水有桥,有的路段用乱石铺就,有的是平整的青石板,还有用红色花岗岩铺成的,衬着青山碧水,别有一番韵味。
过飞越岭下到化林坪,那里有驻军五百余人。那刘巡检说这里已属于泸定县地界,他们只能送到这里,遂告辞而去。
他们跟着向巴的马帮继续向前。一路上,护卫不时报告前面有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不过都慑于庞大的吐蕃马帮,不敢上前。
老家现在如何?家人是否安全?中原局势如何?刘畅是否举事?……自从沈谦到了雅州,一切音信断绝,他日夜忧心,恨不能插翅飞回钱塘。跟着马帮虽然安全,但是马帮行程非常缓慢,一天不过二三十里。他觉得不能再拖了,跟沈青娘商量,他想带着三个护卫先到打箭炉,由那里打探消息再想法子去松州,沿岷江而下;或者绕道昌都远走青海玉树。
青娘近来思虑过重,越发沉默,消瘦的厉害。她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仇的事可以缓一缓,义父只剩下阿仲一条血脉,无论如何得先保住了。她知道阿仲现在只有跟着吐蕃马帮是安全的,一口答应留下,跟着阿仲去阿奴的部落。至于沈嘉木,两人不约而同的都把他的想法忽略,沈谦更没有半点把弟弟卖掉做苦力的愧疚。
他找到阿奴,许了许多财物,阿奴不为所动。最后沈谦想起阿错的愿望,应诺来年来接刘仲他们的时候,把阿错也带走,他们沈家虽然没有马帮,但是跟川西一带的马帮关系很好,可以推荐阿错进入马帮学习。阿奴挑挑眉头,仍然不回答。沈谦又加上一条,沈家的大船常走海外,最远的地方可达慢八撒(今肯尼亚蒙巴萨),那里的人皮肤是黑色的,他可以让阿错上船学习,待遇与沈家上船的子弟相同。见阿奴意动,但是仍不松口。他又加一句,不会因为阿错是异族就区别对待。加上最后一句是因为他想起前两天,阿奴看见沈嘉木的笔记里把她称为‘小番女’,她大发脾气,硬拗到他改写成阿依族小美女才罢休。沈嘉木虽然有些狷介,不通世务,但是生性旷达,加上大汉积极与外国异族通商,长安城,江浙一带遍地是胡人夷人,倒没有什么歧视的意思。只是自古以来中华自持上国,对异族称呼就是如此。见阿奴生怒,才觉得‘番’字确有歧视之意,颇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改了称呼。沈谦翻了翻笔记前面,居然将阿依族称为吐蕃西南‘野番’,难怪阿奴生气。
阿奴闻言,笑得像朵花,马上拿出纸张,示意沈谦写成契约。
沈谦几乎吐血。这场谈判是他自从接手沈家暗部以来输最惨的,赔上弟妹和外甥,四个护卫不说,还要黄金足金一千五百两,白银五千两;当年产的松江三梭布三千匹,其中青色一千匹,白色一千匹,黑色一千匹。除财货外,还要包办阿错的前程。在这一年里,沈家七人必须干活,阿奴的理由‘寨子里没有白吃饭的’,沈谦腹诽‘那几千两金银是干什么的’,不过他没敢说出口,相处这些日子,阿奴死要钱的性子他很清楚。
契约规定:沈嘉木要教会阿依族人学习汉文,要达到至少二十人可以用汉文写一篇契约,并且能够流利的说汉话,少一人学会就扣银100两。四个护卫教拳脚功夫,其中十二要教两个族人学会连珠箭,教不会扣银五百两。十七,十九出身技子门温家,至少要在阿依族收徒四人,两男两女,若是藏拙扣银五百两。另外一个老七,安静木讷,所长技艺还没有被刘仲出卖,阿奴问他擅长什么,他不明所以,老老实实的说单刀和绳镖,没有门派。阿奴大喜,要沈谦写上老七为寨子里的刀术教练,还要教会阿奴阿错绳镖,教不会扣银五百两。青娘见阿奴问的认真,插了一句‘我会袖箭’,于是青娘的工作就是教女红和厨艺,教族里女子袖箭,倒不用扣银子了。沈谦讽刺‘贪多嚼不烂’,阿奴回应‘寨子里有的是人’。不明所以的两人在沈谦同情的目光中被决定了未来一年的忙碌生活。虽然阿奴没有狮子大开口,要的不是很多,但是完全一边倒,无法讨价还价的局面让商人沈谦无比郁卒,特别是阿奴全面利用沈家人,还用契约言明,条款仔细的让他暗地咬牙。最后一条让他舒服了些,阿奴保证刘仲的学业不会被耽误,她笑得露出两颗小尖牙‘我会很严格的监督他。文有沈先生,武有十二哥哥他们,你就放心。’也只能放心了。
他要离开,现在首要的是瞒过令狐文。令狐文是个沉默寡言,不推不动的年轻人,一路上沉默的像个影子。刘畅叫他送沈谦刘仲出境,就只是出境,人身安全什么的与他无关。沈谦最初曾想求助于他,他的拒绝让沈谦意外。此后沈谦认为此人此行说白了就是监视。
到了沈村,汉蕃在这一带以大渡河为界。旧的茶马道是从沈村乘船渡大渡河走海螺沟到木雅草原,现在大都走泸定桥,过冷竹关——大岗--头道水--柳杨--打箭炉。
闭关的通告两天前已经出来了,但是吐蕃人可以出境。沈谦带着令狐文找到沈村的关尉,说要从这里渡河绕道木雅草原去打箭炉。令狐文也不多言,直接拿出雅州经略使的手令,命关尉在通关文碟上盖章。
沈谦和一行七人当着令狐文的面渡过了大渡河,蒙在鼓里的刘仲还对着阿奴念念不舍的洒了几滴眼泪。第二天,确定令狐文已经离开,阿奴放了朵烟花,他们又绕回来。
重新在关尉那里又盖了入境的戳。那关尉目瞪口呆,所幸令狐文不曾多言,他想想是上官亲书要求关照,也不敢多问,加上沈谦又塞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他很爽快的盖了章,还手书一封给了泸定的关尉,特地说明沈谦是雅州经略使安同的人。
沈谦带着三个护卫跟刘仲他们分了手,雇了几匹骡马,脚不点地的匆忙走了。
吐蕃人和古戈要在沈村补充一点给养,耽搁了一天。阿奴拉着阿错和纳达岩上街溜达,刘仲欲跟,阿奴说:“你现在是熊猫,重点保护对象,怎能随便外出,想害我赔钱么?”郁闷的刘仲想挠墙。阿奴最近一直说刘仲是熊猫,刘仲没有听说过,阿奴描述一番,才知道是貘。宫里就养了几只,也没怎么觉得珍贵,看上去又憨又呆。旁边的扛夫插口说那是食铁兽,大相岭就有。阿奴骇的直笑。
三人直奔香料店。过了大相岭,一路上阿奴看见路边漫山遍野的灌木开着小黄花,一问才知道那是花椒,背夫说,这里清溪的‘正点椒子’非常好,皇帝也吃,个头大,红通通,麻的够味。说完咽了一口口水,还说到了秋天,满山满坡都是红点点非常好看。
阿错也垂涎三尺,好容易不赶路,赶紧上街去寻。他们以前买花椒都在昌都,阿错总觉得那个味道不如在中原吃的,他没想过烹饪水平的问题,认为是没有买到够味的花椒。他们生活的河谷很潮湿,花椒可除湿,所以跟茶盐一样是必需品,但是花椒怕涝,那里没法生长。阿奴虽然很讨厌花椒的麻味,每隔一段时间纳达岩还是会逼她吃一点。
阿依族人食谱简单粗糙,纳达岩的厨艺很糟糕,阿奴一直吃不惯。这次到中原不过半年,因为熟悉的食物让阿奴有了胃口,虽然赶路辛苦,她还是长高了不少。
阿奴看见店里有黑胡椒,问一问价格,比长安便宜,欣喜之余,忙买了一小瓷瓶。他们不会做菜,沈青娘会。听刘仲说沈青娘厨艺不错。
阿错见一向吝啬的妹妹花了那么大一锭银子才买到这么小的一个瓷瓶,站在那里左看右看眉开眼笑,好奇地抢过瓶子嗅了嗅,马上大大的打了个喷嚏,差点把瓶子甩了。阿奴唬了一跳,冲上去抢回来,盖紧,用布包扎好,塞进花椒堆里。一想不对,那瓶子上都是阿错的鼻涕,又解开擦干净,换了块布包好。等做完这些,一想又不对,谁知道这个混蛋有没有把鼻涕打进瓶子,恼的满街追着阿错打,纳达岩也不拦,笑眯眯的看着。
等他们回来,已经过了大半天。刘仲的脖子都伸长了,见阿奴笑嘻嘻的进来,装过身不理她。阿奴提了提手里的豌豆凉粉:“这里的小吃哦,味道不错,要不要?”
刘仲有点饿了,一把抢过,别着头,稀里呼噜的吃完,味道不错。不过他还是拗着头,小爷很生气,哼。
阿奴推推他::“别跟个扭扭捏捏的小娘子似的。我跟你说,你会不会画画?”
刘仲不屑:“当然会,学了五年了。”
“那会画地图吗?”
“嗯?画地图干什么?”
“傻子,你们有精确的西南地图吗?”
“好像有。皇伯父的御书房墙上挂着一副,圈了几个圈,有地名,山名,每个圈一个族群,如黎州十二蛮,渝州七姓蛮什么的。”想起阿奴讨厌那些‘蛮’啊‘番’的。他偷眼看了一下阿奴。
阿奴有些失望,没有注意此人语句中含有不敬的词:“有立体的图吗?”
“什么立体?”
“就是一眼看过去就能看明白的,不是那种只有专业人士才能看懂的地图。”
“你是说画山水吧?”
“对啊,不过尺寸比例要注意。缩小的山水,茶马路可以画上去吧?”
“可以,你要用来做什么?”
“笨,很有用。你走过这一趟,以后不走会不会忘记?画下来就不会忘记了。一个从来没有走过的人拿着你的图按图索骥就可以了。一眼就明白哪里有高山,河流,桥梁,雪山。”阿奴努力游说。
刘仲脸有些发白,结结巴巴的说:“这些是机密——要是图流落到居心叵测的人——,”
他又瞟一眼阿奴,“那大汉就麻烦了。”毕竟他是皇室子弟,有些事不用想就能明白。
“啊?”阿奴一下泄了气,还想把图复制了卖钱的。
“不过,”见阿奴一脸失望,刘仲有些不忍心,他倒是相信阿奴说这个没什么坏心眼,再想想也不是不能画,“要不,我画吐蕃?”他商量似的说。
阿奴又鼓起劲来:“这也不错。说好了,画两份,一分给我阿哥。”刘仲也听说过阿错的志向,反正不是自己的国家,他一口答应。
阿奴是个急性子。搬来笔墨纸砚,逼着刘仲先试试。
刘仲愁眉苦脸,刚刚还被重执戒尺的沈嘉木抓去上课来着。
真要下笔的时候,他才发现不行,他以前学的是写意,这个适合他散漫的性子,沈嘉木也不逼他学工笔。没听说地图是用写意手法画的。他抓着笔,半天落不下去。阿奴等急了,问明白,怒道:“你马上学。”拧着他的耳朵去找沈嘉木。
沈嘉木幸灾乐祸,讽刺了好一会,不外乎是当初我怎样怎样费尽心思教你,你怎样怎样相反设法躲懒,现在没有面子了吧?发现学习的好处了吧?发泄了一通被兄长抛弃兼出卖的恶气。在刘仲快要暴走之前打住,慢条斯理的给他上起课来。
刘仲觉得自己每天过的水深火热,背夫们是**受罪,他是精神和**双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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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烽烟四起
当初从雅州出来的混合大队,像一条长蛇在崇山峻岭中迤逦而行,尾端才刚刚过了清溪,头部大约就是向巴他们的马帮,在泸定混合了翻越二郎山从岩州过来的大队背夫,
熙熙攘攘的挤在泸定这个小城里等着出关,后面的马帮还源源不断的赶上来。
从二郎山下来的背夫们等了两天,一面羡慕早一天赶过桥的同行和准备过桥的吐蕃人,一面心焦的等候开关的命令。背上的茶包是一家老小的吃饭钱,实在耽搁不得。
刚刚到达泸定桥的向巴见人越来越多,生怕有变,不敢多做停留,在关尉那里验过茶引,交完关税,连忙指挥自己的马帮过河,阿奴他们跟在最后。
桥东这里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一个巡检带着百来名军士正在维持秩序,河边风大,他却紧张的满脸是汗。
阿奴捏着鼻子跟着阿错费力的挤过骚动不安的人群,准备过桥。
后面忽然爆发出一阵吵嚷,原来向巴的马帮骡马还在,别的马帮的马被刘畅收购走,货物都由川西的背夫们背着,背夫们是汉人。泸定桥的关尉根据闭关告示,宣布汉人不得出境,这样大家都不干了。
吵闹声越来越大,最后混成一片,各种语言都有,其中还可以分辨出川西背夫们的痛骂声。
阿奴腹诽:“这个关尉脑子被驴踢了。”见人越聚越多,她有些害怕,忙催促族人们快点过河。
忽然,纷乱中有人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像被掐住脖子一样,陡然鸦雀无声。桥边‘哗’的退出一个大圈,中间地上躺着个吐蕃人,胸口插了把匕首,正在挣扎。
阿奴身边的古戈惊叫:“多吉啦!是多吉啦!”扒开人群,冲上前抱起多吉,“你怎样?怎么会这样,阿岩,阿岩……”他高声大叫。纳达岩也赶了过去。
人群里又扑出一个吐蕃少年:“舅舅!舅舅!”是云丹。
阿奴被阿错拽住,这里的气氛诡异得让他寒毛倒竖,他示意族人,慢慢往古戈方向挪去,手悄悄的按在刀柄上。
安静的人群里忽然爆发一阵喊声:“汉兵杀人啦,汉兵杀人啦……”
人群像炸了锅的开水,乱作一团,大家开始一窝蜂地往桥上挤。巡检挥舞着手里的刀,声嘶力竭,已经没有人听他的。
几个吐蕃武士奋力挤进圈子里,一位独眼的奴隶,背起昏过去的云丹,示意大家跟着。古戈抱起多吉,阿依族人护着他们,往泸定桥方向挤去。
吐蕃人搞不清状况,纷纷拔出弯刀,守桥的军士也持刀相向。剑拔弩张之际,不知是谁最先动的手,漫天飞扬的血花让所有的人亢奋,吐蕃人怒吼着,挥舞着雪亮的弯刀,齐心合力,很快的砍杀出一条血路,往桥西退去。
“吐蕃人反啦,吐蕃人反啦……”桥边惊恐万状的汉军也开始反击。混乱中,人们互相踩踏,惨叫四起。
一个背夫被挤到一边,摔在地上,他挣扎爬起,茶包已经被踩烂。他叫李全,是背行的大背师。他抓着拐杖,环顾四周,见同伴们死的死,伤的伤,茶包被毁坏的差不多,眼看这次不能交差了,家里老母妻儿犹在等这一次的背茶钱过活。反身见一个背夫被汉军砍出来,踉跄几步,倒下不动了,满是血的脸歪向他。他惨叫一声扑上去,那是他的弟弟,一摸鼻息,已经没气了。他仰天哀嚎,将弟弟藏在桥碑的后面,回身怒吼道:“活不成啦!大家拼命啊!”拿起拐杖扑向汉军。随后有人跟着吼道:“反正活不成了,大家拼命啊!”已经被挤的两眼发红的背夫纷纷响应,扔下茶包,抡起拐杖就打,也分不清对方是谁。刚才还拥挤不堪的桥东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等到泸定驻军闻讯赶来,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守桥的两百名汉军全部被杀,地上到处残缺不全的尸体,一滩一滩的血洼正缓慢的扩散,汉军,吐蕃人,背夫们的尸体相互交错,还看见几个吐蕃女子。
吐蕃人已经退到桥西吐蕃境内。泸定游击将军司马德,看着两岸的狼烟直冲云霄,长叹一声,下令烧桥。
泸定桥上的木板已经被泼了菜油,一旁的士兵拿着火把凑上去,顷刻,浓烟滚滚。对岸的吐蕃人鼓噪起来。
此时,远远的一匹马沿着河岸跑过来,马上的人一身麻衣,头缠白布,司马德的心‘突突突’地狂跳。尽管早就从川陕宣抚使蔡晟和汉嘉郡王的异动中嗅到某种结果,真正那一天到来,他还是感到了一丝绝望,安定了一百八十年,动乱又将开始,泸定是刘畅的后院,他该何去何从?
那麻衣人走到近前,看到满地血水,尸积成山,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见司马德走到面前,方咽了一口口水,结结巴巴的说:“报——丧,嗯——丧报,皇——皇上薨——了。”
新汉启正元年,安平帝刘枢暴薨。皇五子刘琅即位,改元启正。立梁王刘鹏为摄政王,祖母太后华氏为太皇太后,生母贵妃华氏为太后。废原太子刘珉为庶人。
汉嘉郡王刘畅率乌蛮九部发檄文声讨刘鹏与华氏家族,起兵勤王。檄文称“妖后华沩,性非和顺,地实寒微。狐媚工谗,捍妒成性,残害后宫……弑夫杀子,无端废储,幽闭皇孙……梁王刘鹏,豺狼成性,残害忠良,杀妻灭子,弑君鸩师……此母子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檄文一出,直指两代皇帝死于华氏之手,天下大哗。刘畅不日攻下成都,诱杀川陕宣抚使蔡晟。
南阳王,淮南王,荆州郡王,潭州郡王等诸王,洞庭湖水军指挥使江城,鄱阳湖水军指挥使陆星汉,两浙路总督陆星海,福广路总督陈子佳同时响应。一时江南半壁硝烟滚滚。
因国丧期间关闭茶马司,吐蕃各部反。察雅,昌都,左贡西南各部落,陈兵大渡河畔,数次强行渡河而不能,迫使泸定游击将军司马德火烧泸定桥;甘南,青海吐蕃各部落出青海玉树,进犯熙河(今甘肃临洮,茶马司所在地)一带。
西夏王李仁孝命元帅赫连瓒陈兵边界,要求重开茶马。
同时,川西泸定县背夫哗变。因幼弟混乱中死于官兵之手,碉门人李全带领背夫杀害泸定官兵两百余人,岩州官兵一百余人,转而越二郎山,退守碉门。适逢汉嘉郡王募兵,率部投奔刘畅。
同年五月,彭州茶贩王驹因在江口争水道,械斗伤人,遭通缉,遂带百人攻下彭山,眉州,青城,扩充至三千余人。后受汉嘉郡王招安。
同年七月,和州士兵张畄因粮饷克扣,率军哗变,杀和州经略使卜霁,攻占楚,真,扬诸州,扩充至一万三千人。
同年九月,金州人邵海反。
同年十月,柳州人柴亮反。
同年十月,青州人武贤达反。
同年十二月,滑州,澶州单平,谢留儿反。
新汉大地上烽烟四起
这一切阿奴他们都不知道。
跟着吐蕃人,他们侥幸地挤过了险些倾覆的泸定桥,同时还有一群碉门的背夫。
东岸的惨叫声,怒吼声不时传来,隔着河可以看见人一个一个的倒下。西岸的人们死里逃生,惊魂未定,面面相觑。
多吉伤重,只对着古戈说了几句话,就不动了。
不久东岸大队人马赶到,随后泸定桥上烈火熊熊。吐蕃人怒不可遏,守卫快马四出报信。
多吉的马帮只剩下一半的人,见多吉去世,察雅武士举着弯刀怒吼,发誓报仇。
古戈将多吉放平,看到昏迷不醒的云丹。转头请求向巴,他要将云丹带走。
向巴皱着眉头。
古戈看一眼屋外,压低声音道:“下手的是云丹侍女,只怕已经死在对岸。多吉说剩下的大都是拉格头人大夫人的手下。”
向巴额上青筋直跳。云丹曾去噶玛丹萨寺求医,故而两人认识。他是拉格头人小夫人的儿子,曾是仁达寺学僧,因为病痛难医,不得不还俗。那大夫人的儿子扎西据说是养子。
此事涉及吐蕃部落头人家族内斗,他一时不好回话。
古戈见他不答,有些着急,又说;“随着马帮的有两位古修拉,如今只有一位次仁多吉。”
向巴倒吸一口凉气,当下应允帮古戈拖住剩下的察雅人,同时派人往噶玛丹萨寺送信。16977.
第十三节 危崖惊魂
察雅人实行天葬或者火葬,由喇嘛占卜决定。收藏*顶点~小说~网因为此时是夏天,根据察雅农村习惯,农作物旺盛之际,不允许出葬,认为此时出葬礼会触犯神灵,降下冰雹、霜等来惩罚人们,因此,夏天一般不进行任何形式的火葬或别的葬礼。夏天人死后,先请喇嘛,给死者举行“普哇”仪式,将尸体作防腐处理以坑葬,或装箱保存。火葬要待秋收结束后,选定良辰吉日,把干缩的尸体抬到喇嘛选定的地点,架柴焚尸,然后把骨灰合泥做成“擦擦”(即用模子印造的小泥塔)放入高山洞**,或专门放“擦擦”的土房中。如果是天葬就送入天葬台。
向巴是个喇嘛,他占卜的结果是火葬。他以做“普哇”为由,将察雅武士们指挥的团团转。古戈与德钦趁隙带着云丹偷偷先走了,同行的还有云丹的独眼‘朗生’(家生奴隶),两位多吉的心腹武士。约好和阿奴在打箭炉回合
隔了半天,阿奴特地在众人面前辞行。向巴在做仪式,不能打扰,不过该看到的人都看到了。带着向巴送的五匹马,他们上路了。刘仲等人一步三回头,身后的祖国已经是硝烟弥漫,不知何日才能重回故乡。
向巴是个喇嘛,他以做“普哇”为由,将察雅武士们指挥的团团转。古戈与德钦趁隙带着云丹偷偷先走了,同行的还有云丹的独眼‘朗生’(家生奴隶),两位多吉的心腹武士。约好和阿奴在打箭炉回合
隔了半天,阿奴特地在众人面前辞行。向巴在做仪式,不能打扰,不过该看到的人都看到了。带着向巴送的五匹马,他们上路了。刘仲等人一步三回头,黯然神伤,身后的祖国已经是硝烟弥漫,不知何日才能重回故乡。
路上不敢耽搁,阿奴他们日夜不停的赶路。
过了烹坝,快到冷竹关时,那群一起逃出生天的背夫跟上来。
阿奴一队虽走在前面,但是这里的路是在坚硬的岩石上凿出来的,远远看去不过是缠绕在峡谷上的一条细线,下面是汹涌暴躁的大渡河,隆隆水声震耳欲聋,比之剑阁更让人心惊。刘仲几人战战兢兢,行进缓慢。
不过小半天功夫,熟门熟路的背夫们已经插进阿奴的队伍中,他们紧紧跟随,饿了不过边走边啃几口糠团,累了就拄着拐子,靠着岩壁喘几口气。背夫们有四五十人,瞥见其中有几人步履轻便,阿奴毛骨悚然。
只是已经到了大岗山,这里原本没有路,后来用木头和石块在悬崖上架起的栈道,又窄又险,宽处不及三尺,一只跳蚤也能把人踹下去,一失足便是踪影全无。阿奴见哥哥等人也是一脸阴沉,知道情况凶险,心里发凉,她又一次深深后悔招惹了刘仲这么个祸害。财货动人心,此话真真不假,以后这个毛病得改了,如果这次能逃出生天的话。
路如此骇目惊心,即使走熟的背夫们也是步履维艰,双方一时相安无事。
天阴沉欲雨,风呼啦作响,阿奴心中忐忑。忽然,一声惊叫,身后传来‘稀里哗啦’石块掉落的声音,阿奴浑身发麻,战战兢兢抓住石壁上突出的石块,转身一看,目瞪口呆。
刘仲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弓着腰趴着,一手拉住栈道上的木条,一只手伸入悬崖下面,一只脚卡在木条之间的石缝里,木条已经开始松动,千钧一发之际,阿奴甩出一根银线爪钩,缠住刘仲的另外一只没有着落的脚,将另一头快速的绕在自己脚下的木条上,那银线正是阿奴带在手上的银线镯子。刘仲身后的一个背夫迅速扔下茶包,趴下,一手抓住栈道上的突出的石块,一手抓住了刘仲的那支拉住木条的手。在阿奴前面的阿错同时卸下行李,贴着阿奴交错而过,试了试附近的岩石,还是在栈道上扣住一块石块,慢慢收紧银线,拉住了刘仲那支被银线缠住的脚,与那背夫同时发力,拉了几次拉不起,阿奴趴下抠住石块,往栈道外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原来刘仲手上还拉着一个,那人吊在半空中晃荡,背上的茶包倾斜着,是个背夫。
只见那背夫艰难的将一只手从茶包的背侉里脱出来,然后用力的向上伸,呼呼的风刮得他摇摇晃晃,用力了几次终于抓住了刘仲的手腕,原来被刘仲拽住的那只手想脱出来,不料刘仲抓的很紧,他试了几次,终于力竭,艰难的仰起头来,阿奴目力极好,可以看见他满脸绝望,还是个孩子。阿奴大声对着刘仲喊道:“放——手!放——手!”
风把她的话音吹的破碎,阿奴喊了几次,嗓子都哑了,刘仲终于听懂,他摇摇头,原来他看不见。
那个背童似乎也明白了,后来抓着刘仲的那只手开始用力,连续握紧放松了几次,刘仲忽然福至心灵,张开了手掌,那个背童往下坠了一下,茶包掉下万丈深渊,连声响也没听见。
少了大几十斤的茶包,刘仲实际上大半个身子还在栈道上,背童瘦的皮包骨,阿错和那个背夫大喝一声,用力将刘仲往后拉,那个背童慢慢的一点一点的露出头,露出半个肩膀,他很灵活,空出一只手摸索,抠住石缝,,一用力,整个人已经上来半个,再一使力,脚搭上来,再翻个身,就躺倒在栈道上大口喘气。刘仲已经呼哧呼哧的半靠在岩壁上,脸色灰青。四个人歇了好一会,方疲惫地爬起,继续前行。
所幸马由别的阿依族人牵着走在最前头,没有受到惊吓。
此时下起雨来,一行人最后是趴着慢慢的走。
等到了黄草坪的时候,已经像是一群落汤鸡。背夫们的茶包吸了雨水,越发沉重,他们走的更慢了。阿奴心道可惜,雨天里,大家都走不快。
雨越来越大,最后在背夫们在一个幺店子里歇下来。阿依族人和沈家护卫开始在雨地里搭帐篷。
那名救人的背夫跑过来,请刘仲和阿错去他们住的幺店子。沈青娘迟疑了一下,刘仲却答应了,阿奴见了,皱皱眉头,心想探探对方的用意也好,她牵着纳达岩,一起跟着去了。
刘仲还是第一次亲身走进幺店子。就是个破烂的草寮,四周用篾席包着一半,上面空着,雨斜着可以飘进来,地上的稻草肮脏潮湿,屋里暗暗地坐着满地的人,一股子怪味,闻之欲呕。脚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他低头一看,黑色的小点已经星星点点的爬上了他的鞋,他吓得跳起来。见他惊骇欲绝,阿奴奇道:“你没有见过臭虫么?”
周围的背夫们‘嘿嘿’地怪笑起来。
刘仲很不自在,他的全身湿透,头皮发麻,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那名背夫用川西话骂了几句,背夫们安静下来。一名背童走出来,正是刘仲救过的那个,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他的脸,**的上身都是擦伤的血痕,他端端正正的跪好,给刘仲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又给阿错磕了三个响头。两人被吓了一跳,忙转开。
那名年长背夫用带着口音的官话说道:“这是谢过两位救命之恩。狗娃子是我亲戚,若不是这位小哥不顾性命拖住他,他早没命了,尸骨都找不着。”他也跪下对着两人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很难堪地说:“两位如此仗义,我们也不能做那种没良心的事。只是那五个人,咱们实在得罪不起。”原来他们被五个二郎山的土匪胁迫,想在半道上截住阿奴一行人,杀了刘仲,说是有人悬赏一万两黄金买刘仲的人头。成功之后,大家分钱。
汉蕃眼看开战,他们这些靠着背茶生活的背夫没有了收入,怕只有做土匪一条路可走。听见有钱可赚,纷纷动了心。只是见到刘仲虽然身形高胖,但是满脸稚气,分明是个孩子,他们又犹豫起来。总算这些人尚有一丝天良未泯,对着个孩童怎么也起不了杀心,所以一直拖着。直到刘仲救了那个狗娃子。
阿奴急问:“人呢?”
那背夫嗫嚅:“他们已经走了,我们父母妻儿都在碉门,那些土匪很知道我们的底细。所以不敢得罪他。”
阿奴忙冲出草寮,烟雨茫茫,哪里还有人影。
她转回来,恨声道:“你不会是等他们走远了,才说的吧?”
那位背夫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低着头不敢啃声。
狗娃子忽然用川西话开口:“他们前面有人接应。”
阿奴念了两遍,方明白他的意思:“你知道他们的情况?”
狗娃子显然听得来官话,点点头。
阿奴转向那名年长背夫:“你说。要是不尽不实,我们遭难之日,你们统统肠穿肚烂,死无全尸,下到十八层地狱。”阿奴怒极。
背夫们不安起来,‘嗡嗡嗡’地声音不绝于耳。他们素来迷信,这些恶话让他们很不安。
阿奴冷笑一声:“那些土匪没有告诉你,我们是什么人?”
那背夫摇头,心道虽没有见过你们的装束,但分明就是群蛮子。
阿奴从袖口里拿出红红,红红很不高兴,过了雅安,气温降下来,它开始冬眠,平常都睡在阿奴的背篓里,包的暖和舒服。今天阿奴为了壮胆,把它弄出来,用火烤醒了,虽然阿奴的袖子里满温暖的,它还是很恼怒,抬着头,信子‘哧溜溜’吐着。背夫们恐惧的骚动起来。
那背夫忽然想起去年在打箭炉,听说有群土匪抢了一个蛮子女娃娃,结果被那女娃子的族人追上来,土匪人多,本以为万无一失,不料忽然眼前大雾迷茫,人人晕头转向,最后清醒时发现他们居然站在大风湾的‘白骨塔’里,那原来是路上累死饿死冷死的背夫们被弃尸的地方,白骨成山。头领‘三只眼’吓得屁滚尿流,好容易爬出来,一点人数,只剩下十人,别的人连尸体也没找着。那个女娃子就听说带着一条罕见的红蛇。
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听过有红色的蛇,那眼前这个一身狼狈,长的象朵花的女娃子就是那个巫女了。
他腿一软,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恐惧地说不出话来。
阿奴指着刘仲,又加了一句:“你们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也敢来杀他,不怕有命来没有命回去?”阿奴环顾一周,继续危言耸听:“一万两金子?真好笑,那土匪凭什么给你,事成之日就是你们没命的时候!”
一个老人站起来:“是咯,那‘歪脖子’名声坏的很,那会给你讲什么信用?早跟你们说过这种缺德事情做不得撒。”
众背夫纷纷附和。
那名背夫很羞愧,显然他就是打头跟随土匪‘歪脖子’的人。
阿奴不理他,转身叫沈家的十二过来问话。他是个机灵的大眼睛矮个子,会讲川西话。刘仲忙不迭的跑出草寮。阿奴叫住他:“你就这样跑进帐篷?不怕青姨洗脱你两层皮?”
一路上只有两个女子,阿奴常常跟着沈青娘,有脚店时往往两人一起睡。沈青娘很喜欢阿奴,阿奴也觉得沈青娘让人钦佩。这些日子两人感情急速升温。
刘仲闻言,一脸为难:“那要怎么办?没有地方洗。”
阿奴想想,从店家那里要来两桶水,一桶放在前面,叫刘仲等几个男的在外面先洗洗换了衣衫再进去。一桶放到帐篷后面,她叫来沈青娘。雨小了一些,她们迅速的换好干的衣服,跑进帐篷里,脏的衣服就扔进桶里泡,臭虫,跳蚤怕水。自从沈谦走后,这些日子都没有洗澡,身上泛着酸臭,还好大家都一样,也闻不出来。女子出行的不便阿奴已经习惯,沈青娘觉得受不了,一路上对于个人卫生问题更是呶呶不休地挑剔。
换了身衣服,气味好闻了些,沈青娘长舒一口气。刘仲等人已经在帐篷里躺着了,沈嘉木坚持自己走完大岗山,此时已经躺倒说不出话来。
十二这时问完话准备进来,众人大叫“洗完再进来。”十二一脸囧然。他们常常在外出任务,不要说什么臭虫跳蚤,就是蚂蟥也挨过。队里多了个十一姑娘,每天宿客栈的时候,都会被逼着去洗澡换衣服,没法洗的时候,她就会喋喋不休。谁能想到平日里那么豪爽不拘的一个人,对于洗澡的问题会斤斤计较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女人真是麻烦,不管是小姐还是侠女。
等十二洗完进来,大伙儿已经啃完干粮在等着他。
十二说那群土匪经常流窜在二郎山和打箭炉之间,做的是贩卖人口的勾当,有时也打劫背夫,小商队什么的……这只土匪有三四十几人,有汉人也有吐蕃人,还有乌蛮人。
里面也有碉门人,他们都认识,就是那个‘歪脖子’,头领不知道是谁。这次‘歪脖子’带着十几个人过泸定桥来哨探,为的就是那江湖传说的一万两黄金,不想碰上哗变,只有五个人侥幸逃脱,怕回去不好交差,就想提前将刘仲杀了,所以才联系上那个背夫,许诺分金子。
阿奴冷笑,什么怕不好交差,分明是想独吞。她看向刘仲,这厮身上到底有什么,让他的父亲下手如此狠毒,一万两黄金的人头价都叫出来了,虽然事后不认账的可能性很大。刘仲在沈谦的契约上才值五百两黄金,差太多了吧,阿奴开始算亏了多少金子,故态复萌。
她勾起哥哥的耳朵,叽叽咕咕交代了一番,阿错怪笑两声,拖起刘仲就往他们自己的帐篷走去。刘仲只喊了一声:“你要干什么?”就被两个阿依族人抬进去。
随后只听见阿依族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沈青娘和十二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阿错回来,手上提着一堆东西,笑道:“身上光光的,什么记号也没有,**上有一颗黑痣。”沈青娘满脸通红,一看他拿给阿奴那些东西,是刘仲身上的物件,什么荷包,香囊,金锁,项链,发簪,腰带,还有鞋子。
阿奴嗤笑:“一个男人,身上这么多叮叮当当的?”
阿错摸摸鼻子,谁身上没有饰物。
阿奴很仔细的检查了一番,什么也没有,荷包里有个小红锦袋,是个平安符,里面有张朱砂画的符纸;香囊里只有一块香料,味道很冲,有股子腥味,不知道是什么;腰带里,阿奴一点一点捻过去,没有;发簪,是根兽头羊脂白玉簪,通体透白,没有机关什么的;鞋子阿奴嫌臭,扔给十二,十二仔细检查了一下鞋子,忽然想起来:“这鞋子是三爷买给世子爷的。”
“那原来那双呢?”
“破了,扔了吧?”十二有些不确定。
沈青娘**一句:“扔了。”
阿奴泄气,拿起金锁敲了敲,虽是空心的,却是整块铸的,没看见缝,她拿出刀子,准备撬开看看,刘仲裹着阿依族的毯子冲进来:“那是我从小不离身的东西。”
阿奴挑眉;:“你母妃给的?”
刘仲点头,阿奴又敲了敲,没听见里面有什么,恋恋不舍的将金锁还给刘仲。刘仲松了口气,以阿奴拜金的程度,他还真怕阿奴不还他,或者用牙齿咬咬什么的。
沈青娘好笑地说:“三哥检查过了一遍。”
阿奴更是郁闷,沈谦做事精细,他没有找到,自己也很难再发现什么了。
想起刚才说起那万两赏金的时候,刘仲一脸漠然,阿奴指指草寮子,问道:“他们说赏金的时候,你都不怕吗?”
刘仲一副慷慨状:“少了点。”
沈青娘两眼一红,低头不语。
他们跟着背夫们继续上路,背夫们都知道了阿依族人的身份,看着他们的眼神敬畏交加。那狗娃子没有了茶包和拐子,从那名年长背夫那里拿来三个个茶包,帮他背着。他一路上紧紧跟着刘仲,也不说话。阿奴见他没有恶意,也不管他。
此后一路大都是上坡,很是吃力。路旁伴随着他们的已经是折多河,翻滚的白浪急促的向下狂奔。路变成了一根细带子,还是很狭窄,但是比大岗山宽很多,路边的小店一半建在山腰上,另外一半悬空在翻滚的河面上,下面斜斜的木桩撑着。
到了打箭炉,背夫们自去锅庄交付茶叶。阿奴他们径直去了上一次来过的,卓玛婶婶的‘白玛’锅庄,那也是拉格头人的产业。古戈一行人早到了。
16977.
第十四节 有缘千里
打箭炉原名‘打折多’,兴起有一百多年,与新汉太祖架设泸定桥的时间相同.原本是个荒凉的小村庄,随着茶马互市的交易量越来越大,慢慢成了吐蕃内部互市区域,汉蕃货物的中转站,汉蕃商人云集打箭炉,锅庄业也应运而生了。多数吐蕃部落在这里都设有‘锅庄’。
锅庄是汉语,吐蕃语称‘阿佳卡巴、谷昌、谷章和果撒’。阿佳卡巴:来自拉萨方言,本是对锅庄主人的能力的佳誉的表述,后逐渐转移为对锅庄这个特殊机构的称呼,意指“住着精明能干,能说会道的人的地方”。谷昌:“代表”、“使者”之意,指锅庄为各家吐蕃酋长的代表居住的地方。谷章:“贵族”、“贵人”之意,锅庄主大都是部落里身份仅次于酋长的臣子。
锅庄是汉蕃贸易的中介机构,吐蕃部落和汉族商人交易都要通过锅庄。各个吐蕃部落从自己的领地驮运土特产来打箭炉,寄住在自己或者相熟的锅庄,其货物甚至驮运货物的牛马都寄存在锅庄里。再由锅庄介绍雇主,买进货物也由锅庄负责代办。从锅庄经营的业务性质来看:安排食宿,近似旅馆;堆存货物,近似仓库;代客买卖,近似捐客。很多锅庄自己也贩运土产,对外批售货物,这又类同运输商和批发商。要是双方商人的货款一时不能付清,锅庄主人就为双方担保,延期交付。这时它又成了信用保证人。
锅庄经营业务的性质虽很复杂,但它主要的业务是代自己的吐蕃部落买卖货物,锅庄主们都是富的流油。
奇怪的是,锅庄里主持事物的大都是精明能干,年轻貌美的女子,人们称呼她们为‘阿加‘或者‘沙鸨’。
沈家众人刚刚进入白玛锅庄,迎面走来一个高挑的吐蕃盛装丽人,赭面泥唇丹凤眼,额前佩着一块镶着红珊瑚的银‘梅朵’,满头发辫,辫梢上缀满珊瑚,绿松石,琥珀,猫眼之类的珠宝,隐纹对鸟花卉纹锦藏青色长袍,雕花银泡腰带上琳琳琅琅挂着小吊刀,腰盒,针线盒,银链子,浑身珠光宝气。沈青娘眯了眯眼,那隐纹锦正是今年长安城贵妇群中最流行。
那妇人看见阿奴,惊喜交加,冲上来抱起阿奴,狠狠亲了几口,嚷道:“我的格桑梅朵(阿奴的吐蕃名),我的格桑梅朵,你终于来了。”
二楼长廊上,云丹哼了一声,卓玛姨妈这两天张嘴闭口就是阿奴,他看了看自己辫梢的红色‘英雄穗’,满心恼怒,那个口蜜腹剑的死丫头说他是‘吐蕃病夫’。
阿错弯腰行了个见面礼,唤道:“卓玛婶婶。”
阿奴被她浑身浓郁的香气熏的有些发晕,搂着卓玛的脖子,提醒道:“卓玛婶婶,注意仪态。客人来了。”
卓玛把阿奴放下,阿错连忙介绍刘仲等人。卓玛对着刘仲深深的鞠躬,这是大礼,她用不很标准的汉话说道:“古戈都说了,既然是尊贵的客人,达赤,”她转头叫来一个伙计:“把人送到古戈啦的院子。”她又转回头:“客人们远道而来,请先梳洗一下吧。”
虽然以前刘仲很习惯别人对他行礼,不过那毕竟是从前了,这一路上没人对他行礼,连沈家护卫也只是暗地里称呼他‘世子爷’而已,更别说吐蕃人不知他身份。忽然一位吐蕃长辈(他对照阿奴)对自己大礼参拜,他诚惶诚恐,忙跟着阿错微微弯腰,双手合十,也对着卓玛行礼。
卓玛很高兴。吐蕃人一向讲究血统,对血统尊贵者敬重有加。卓玛知道刘仲的王子身份,所以很恭敬,对沈嘉木等人的礼节就简单的多。见刘仲对自己行晚辈礼,卓玛觉得很有面子。
听说吐蕃人主持锅庄的都是貌美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沈嘉木很好奇,沈青娘见他对着卓玛看的目不转睛,忙低声提醒:“六郎。”
沈嘉木脸一红,卓玛眸光闪闪,微微一笑而过,显然司空见惯,不以为忤。
沈青娘见阿奴等人也都不在意,想来汉蕃风俗不同,也不再担心沈嘉木失礼。
那云丹家的独眼奴隶站在楼下,对着阿奴笑眯眯。阿奴早顺着他的眼神瞥见楼上的云丹一脸阴沉,朝云丹做了个鬼脸,云丹气得满脸通红,摔门而去。
卓玛嗔怪地打了阿奴一下,她显然听古戈说过两人不和。
那奴隶叫索朗旺堆,很奇怪的一个人。他看样子是云丹的贴身跟班,阿奴作弄云丹的时候,他都知道,也从不向多吉告状,有时候还会帮一把手,两人合作愉快。阿奴以为他也憎恶云丹,毕竟奴隶讨厌奴隶主是很正常的事情,特别是一个凶残的奴隶主。没想到泸定桥边最早出来救云丹的也是他。听说那天动手的是朱姆,本想杀云丹的,多吉发现,扑上去替宝贝外甥挡了刀子,后来哗变,云丹的那几个侍女大概都死了,包括朱姆。以前去雅州同路的时候,听几个侍女暗地里嘀咕,朱姆的妹妹侍候云丹时,不慎打翻了鸦片,被鞭子活活抽死了,因为她的命不如鸦片值钱。奴隶对于云丹来说不过是两只脚的牛马。他那样的人,迟早还会被人杀了。阿奴有些伤心的想,多吉大叔多好的人。
等大家梳洗完,围坐在一起喝酥油茶的时候,古戈赶回来了,带着二十名奴隶,十男十女,大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个个衣衫褴褛,只有脸洗干净了,看装束有苗人,汉人,还有一名吐蕃人。阿奴看见那吐蕃女孩子大约七八岁,又瘦又小,脸瘦的只剩下一双大眼。看了古戈一眼,古戈把头转向卓玛,装作没有看见。阿奴叹口气,大叔滥好心又发作,这样的孩子怎么爬得过雪山,只有留给卓玛婶婶,钱很有限,还要买很多必需的东西,不是这么浪费的。
忽然,那群奴隶里冲出一个女孩子,扑到阿错脚边大哭。阿错看见妹妹和古戈大叔眼神角力,生恐战火烧到自己身上,正专心低头喝茶,被吓得呛咳连连,眼泪汪汪,半天没看清是谁。
阿奴吃惊的扳过那女孩子的脸,抓来阿错的衣襟把眼泪鼻涕擦干净,虽然憔悴了很多,阿奴还是一眼认出,这不就是那个趾高气扬,动不动就哭的苗人姑娘?
她终于想起来,那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雷人,她倒把这个小插曲给忘记了,哥哥什么时候跟一个苗人姑娘搭上线了?
小插曲姑娘叫什么来着?她笑眯眯地看着阿错。
等阿错缓过气来,发现众人以一种很暧昧的眼神看着他,他眨眨眼,奇道:“阿蕾?”他指着阿蕾,吃惊地话都说不全:“你不是——唉——你的——不对,你……”
阿奴替他说:“你的随从呢?你怎么会到这里?被人贩子抓的?”
那阿蕾哭着说:“被抓的,他们骗我——阿弟——呜……”她的汉话很别扭,阿错阿奴还是听明白了,想来是这位小姐找弟弟心切,被人骗卖了。
“你的侍女呢?”阿错记得她的侍女不少。
“阿宝路上就被卖了,呜……”她抱着阿错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来只带着一个侍女出门,不卖你卖谁啊,阿奴摇头。
阿错被她哭得手忙脚乱,抬眼又看见大家眼里星光闪烁,一脸八卦,更感觉狼狈。
古戈最高兴,这下阿奴不会骂他了,这个阿蕾是最贵的,比那九个都贵。她年轻漂亮身体好,看着好生养的体型,只有她很符合阿奴的要求,他才咬咬牙买下的。
奴隶们都被带下去清洗换衣服吃饭,阿蕾也被沈青娘带着去了。沈青娘温雅可亲,那阿蕾很快平静下来。她与沈青娘一般高矮,沈青娘就拿了自己的衣服给她穿,还很抱歉的说因为赶路,买的都是粗布衣衫。阿蕾感激的眼泪汪汪。
好一会,阿蕾才打扮好出来,大家眼睛一亮。沈青娘给她梳了个双挂髻,两边梳成发环垂在耳后,各插一朵金花,杏脸桃腮,娇憨可爱,青色汉家长裙短襦,如青莲亭亭玉立。她犹豫了一下,坐在阿错身边,阿错的脸腾地红了,众人会心而笑。
阿奴刚盘问完阿错,那个阿蕾就是在成都端午节上,把阿错打成熊猫的那块‘银锭’。两人孽缘不浅,千山万水都能遇上。她问阿错是让卓玛婶婶派人把阿蕾送回播州(贵阳)杨家,赚点辛苦费;还是带回寨子里?阿错嘿嘿一笑,不说话。阿奴笑得促狭:“哥哥不要?那就送回播州咯?”
阿错一怔,随后大方的变相承认:“带回寨子。”
阿奴扁扁嘴,不好玩:“那你自己跟她说,不送她回家了,要带她回寨子生娃娃。”
刘仲等人骇笑,阿奴也太口无遮拦。
阿错气得手伸手作势要掐阿奴,阿奴哈哈一笑,躲回纳达岩怀里,继续道:“待会她要是选回家的话,看你怎么办?”
阿错眼珠转转,警告妹妹:“不许多说话。”
见色忘妹,阿奴不满,开始打击:“你穷的叮当响的,人家阿爸跟那个乌蛮的额则一样,有钱有势,姑娘家有钱又漂亮,为什么要跟你。”再说了,阿依族风俗跟外面的世界不同,阿蕾能不能接受还是个问题。就算人家姑娘原来喜欢哥哥,落到人贩子手里的恐怖滋味,阿奴很清楚,现在只怕阿蕾的想法有变呢。
阿错有些傻眼,阿依族没有门第观念,但是他在中原转了半年,也知道外面风俗与族中差异很多。第一次遇见阿蕾,她满身银光,刁蛮骄横,没看清是什么样;第二次遇见,是在去雅州的路上,他没有认出阿蕾,阿蕾认出了他,一身素净,倒不像第一次那样盛气凌人,两人相谈甚欢;第三次遇见,就是阿蕾跟索玛起冲突的时候,哭得梨花带雨,形象反差太大,他很不适应;这次遇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想想阿蕾一定受了很多苦,他觉得心酸。总之,不想了,还是把人弄回去放在身边再说,办法还得阿奴想,她对付外面那些人的弯弯肠子很有一套。
见妹妹长眼微眯,嘴唇微翘,小鼻孔朝天,一副有事赶紧求我的德行。阿错哪会不明白妹子的小心眼,只好把头凑过去,低声说:“条件随你开。”一副随你蹂躏的任命样。
阿奴大乐,揉揉哥哥的短毛,哥哥真上道。阿错没法,像只乖乖的大狗一样任妹子揉搓,郁闷了一把。
这样,等问到阿蕾的去向的时候,阿蕾想了想:“我很想阿爸阿妈。”
阿奴想:“嗯,孝顺姑娘,不是那种见了男人忘了爹娘的。”毕竟自己哥哥的男色十足,转而一想又唾弃阿错,连个姑娘都迷惑不了,真没用。
阿错为难道:“我们要赶回家,时间很紧,我们那的雪山每年只有两个月可以走,错过了就走不了。”
阿蕾满脸失望,直直看着阿错,红肿的双目又盈满泪水.
阿奴想:“懂得泪水攻势,小嫂子有心眼啊。不错。”
阿错咬咬牙:“不怕你笑我,我……我……”他环顾一周,见众人目光灼灼,等着看自己笑话,不由深深的后悔起来,刚才怎么就忘了躲到没人的地方再说,又见阿蕾紧紧盯着自己,心一横:“我没钱。”
众人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吭哧吭哧的憋笑成一团。
阿蕾没注意,急急地说道:“能不能借一点,回家后,我会十倍还你,不!百倍!”
阿错往下编:“我有很重要的事,不能不回家。”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他继续厚着脸皮,很情圣的加了一句:“把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阿蕾脸红到脖子。
阿错挠挠头,为什么要让别人看自己笑话,牵起阿蕾躲到房里去了。
阿奴滚到纳达岩怀里,笑得眼泪都出来,等她爬出来,纳达岩的衣服上湿了一块。
等两人出来,阿蕾羞答答的样子看得众人又乐。
两人说好了,阿蕾先跟着阿错回乡,等阿错成年礼后,明年就送阿蕾去播州杨家提亲。这就是阿奴出的馊主意,生米煮成熟饭,再有孩子最好,那个便宜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不认也得认。
那十九名奴隶,阿奴把那个叫央金的吐蕃小女孩留给了卓玛。
卓玛说:“也好,这么瘦小,先放我这里养一年,明年再带走吧。”
阿奴看看剩下的十八名,还好,相貌大都端正,虽然面有菜色,但还是身体还不错。吃了饱饭,穿上新衣,看起来精神了一点。
卓玛还帮忙采买了要用的东西,阿奴很累了,也不看,跟着沈青娘和阿蕾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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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火烧锅庄
半夜里,阿奴起来解手。收藏*顶点~小说~网I。cOM
打箭炉三面皆山,一到夜里狂风怒号。四处黑沉沉地,不见一丝星光,怒风穿街过巷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尖啸。阿奴胆小,醒了后被风声吵得心慌。见另外两个睡的很沉,披衣起身去找隔壁的纳达岩和阿错。
她在二楼,长廊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她越发害怕,敲敲门,听见里面有响动,刚松口气。蓦地,有亮光在门前一闪而过,阿奴打了个激灵,往后一看,底下已经是火光大作,她吓得用阿依语尖叫:“着火啦,着火啦……”
风很大,吹的火苗呼啦啦地往上窜,火光里,依稀有个身影举着火把呆呆地站在那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阿奴使劲眨眨眼,真真是在那,放完火也不跑?好像是今天买的男奴隶中的一个,不是有人看着吗?怎么跑出来放火。阿奴倒吸一口凉气,要真是他,身上所有的钱不够赔的。
惊醒的人们冲出来,阿奴还被阿错撞倒在地上,没有人去在意这些,火越来越大,房屋是木石结构,被烧的在风里劈啪作响,人们徒劳无功的救火,拼命抢救财物。天亮的时候,火熄了,房子被烧成了一个黑乎乎的空壳,像个骷髅咧着嘴狞笑。还好阿奴发现的早,众人协力抢救出一些值钱的东西,不过家具什么的大件东西都烧毁了。
阿奴他们托刘仲的福,住的是贵宾院子,两层的小楼,里面的家具都是从汉地订做的,满是彩绘,镶嵌着珠宝,还有用兽皮装饰的,非常名贵。阿奴心里瓦凉瓦凉的,身上值钱的只有那颗刘仲的珍珠了,上次没有用出去,不知道够不够赔。想起刘仲,她环顾一圈,没看见那个胖胖的身影,她暗叫不好。
沈青娘最早发现刘仲不见的,他与沈嘉木一起住,沈嘉木睡的沉,是十七冲进去把他背出来的,正被烟火呛得一直咳嗽,十七说,那时就没有看见刘仲。沈青娘两眼一黑,扶住阿蕾,此地已经是高原,她情急之下,有些喘不上气。
阿奴忙忙的找卓玛,卓玛正在审那个叫阿西的放火奴隶,他是个吐蕃人,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脸恍惚,嘴里喃喃的念叨。是个疯子?阿奴苦笑,自己第一次蓄奴就碰上个疯子?
卓玛听说刘仲不见,大惊失色,连忙转头找云丹,也不见了,有人来报云丹的独眼奴隶索朗旺堆被人打晕扔在后院的角落里,刚才人来人往,没人去注意脚下。饶是卓玛一向精干,此时也是双腿发软,连声叫人快去找。
吐蕃人习俗,人死之后,家人不能念叨,否则会令死者不得安宁,心有牵挂,不能往生极乐。卓玛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个,双手合十,念叨着策代(死者代称),如果你到了极乐世界,求佛祖保佑云丹。
阿奴见卓玛走了,想想用吐蕃语问阿西:“你为什么要放火?”
见他不答,阿奴也不指望,还是又问了一句:“我没有虐待你,给你饭吃,给你衣穿,你为什么要害我?”
阿西忽然抬起头来,厉声尖叫:“黑魔鬼!你是黑魔鬼!你买我们,不过为了要我们的血去祭祀你的主子。”
“放屁!”阿奴身后传来一声愤怒的反驳,索朗旺堆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捂着头走过来。阿奴奇怪,他为什么这么气愤?
索朗旺堆冲着阿西骂道:“狼吃了羊,栽赃在狐狸身上。毒蛇口里吐莲花,你就要小心。哪个黑心肝的告诉你阿奴小姐是魔鬼,他才是黑魔鬼派来害我们家少主子的。”
阿西的脸唰的白了。
“蠢货,我认识阿奴小姐的族人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见他们害过人。阿奴小姐要带你去的地方叫“白隅吉莫郡”(藏语,隐藏的乐园),那里地如莲花,他们就住在莲花中间,”索朗旺堆剩下的那只眼里满是向往:“那里没有头人,差巴,堆穷,娃子和朗生(奴隶主,穷人,奴隶),人人都一样,终日唱歌跳舞,快乐如佛国,我想去都去不了,你有那个福缘,却信任挂着羊毛的狼说的话。”
阿西跪下大哭:“是守卫,昨天夜里跟我们说的,说只要放火烧了你们,就是一件大功德。”索朗旺堆连忙去找卓玛。
阿奴的脸白的像纸:“你为了你的功德,要害死十几个无辜的人?你的佛祖是这样教你的?”
阿西吓得不敢哭,跪在地上簌簌发抖。
阿奴叹口气,叫来古戈,指指阿西:“昨天是谁做的中间人?把人退回去吧。”
阿西惊恐万状,磕的满头是血。
阿奴不看他:“你不是想做功德,很快就会如愿以偿。”
还没去找,那中间人和奴隶贩子一起来了,诚惶诚恐。打箭炉很小,一点点事情,风一吹,就传的街头巷尾都知道了。他们卖的奴隶发疯放火烧了主人的房子,事情传出去,人人知道他们卖疯子,这条道上就不用混了,就连他们后面的主子也不会放过他。
阿西已经晕过去,回去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很明白。阿奴不想去同情他。出山这半年,她手上的血已经不少了。她现在很知道,对头狼行善,狼有尖牙;对只羊行善,羊有犄角。在这个世界,还是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安全些。
刘仲和云丹还是没找着,阿奴奇怪,这两个宝贝怎么会一起失踪?都被抓了?
忽然,大门口一阵喧哗,一个胖大的红衣喇嘛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大声的嚷嚷:“阿奴玛,阿奴玛,我的格桑梅朵,你没有事吧?”
阿奴嘴角抽搐。
那个喇嘛准备冲过来,阿奴操起旁边的棍子(刚才卓玛准备行刑用的),抵住那喇嘛的大肚子,恼道:“不准抱我,离我十步远,你的嗓门那么大,我听得见。”
喇嘛不敢反驳,乖乖站在原地不动:“阿奴乖宝宝,让阿爸抱抱,你没事吧?”
“不准!”阿奴嫌恶道:“你身上臭死了。”
喇嘛嗅嗅自己的袖子,为自己辩解:“不会,阿爸今天很香,这些天是沐浴节,阿爸天天洗澡来着。”
索朗旺堆这时候跑出来,很恭敬的跪在地上给喇嘛磕头:“罗桑老爷”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勾搭上了?阿奴眉心乱跳,难怪刚才索朗旺堆说什么‘乐园’‘莲花圣地’,原来早被这个**洗脑过了。
两人刚才用阿依语说话,没人听得懂。见阿奴操起棍棒指着一个红衣番僧,十九连忙操刀赶过来,他本来要出去找刘仲。
那喇嘛身后的随从闪出来,用吐蕃语教训十九:“不得对主子无礼。”
阿奴拉拉十九的衣角,小声道:“没事,那是我父亲。”
十九和后来赶来的沈青娘当场被雷的外焦里嫩。
阿奴觉得很丢脸,随后赶来的纳达岩拍拍她,对着罗桑大眼瞪小眼。
阿依族跟外界没什么联系,她对于和尚喇嘛的认知程度并不高,大多来自于前世的零星印象,以为修行者都是清心寡欲。三岁时忽然发现一个喇嘛站在自己的小屋前喊自己‘阿奴宝宝’,当然,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胖,长相还过得去。她以为碰上色狼,吓得把门窗关得紧紧的,站在屋子里直发抖,直到纳达岩赶来,才知道自己跟阿错的父亲不是同一个,居然是这个叫罗桑嘉措的吐蕃喇嘛,小心脏惊吓过度差点罢工,死活不肯认他。后来,五岁时,他又来一次,八岁时再来一次,一共只见过三次,一次比一次胖,显然喇嘛这个行当很养人。对于自己的父亲是个风流的肥胖**这件事,阿奴至今不能缓过气来。
出山后,阿奴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宁玛派在家修行的喇嘛,称为‘格聂’,可以结婚,才稍稍释然。问他为什么翻山越岭跑到阿依族来,罗桑色迷迷(阿奴的看法)地说:“我一眼看见美蒂,空中有个声音告诉我,她就是我的的空行母。”空行母是什么东西,阿奴不知道,据纳达岩解释那是只有高僧才能看见的,看罗桑的德性也不像是有大修行的高僧,只能解释成此人根本就是个六根不净,到处招摇撞骗的**。
阿奴很烦,挥挥手赶苍蝇似的:“我没事,你走吧,不是过那个什么节么?多洗洗。你一年也就洗这么一次。”
罗桑的胖脸很受伤,阿奴别过脸不看他,
阿奴看见沈青娘等人都操着兵器,楞了一下,苦笑道:“你们不要出去了,卓玛婶婶找不到人,你们出去也白搭。”
沈青娘怔住,满脸无措。罗桑见到一个秀美的汉族少妇满脸愁容,心里痒痒,刚动一下,阿奴的棍子横过来。阿奴见他两眼盯着沈青娘,哪会不明白他转什么心思,听说罗桑跟着有些喇嘛搞什么双修,上次来就看见他跟一个贵妇人勾勾搭搭,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只有美蒂那个光着脸蛋不长脑子的女人才会看上他。
罗桑被棍子打了一下,看见女儿偏着头很鄙夷地看着他,才想起女儿在这里,还是收敛些,美人反正到处都是,忙一脸谄笑看着阿奴。
阿奴想想说道:“你大概也听说了,这里被抓走两个人,你能不能帮忙,具体问卓玛。”
罗桑说:“路上就听说了,我已经叫人去找了。”
阿奴对沈青娘说:“青姨,您再等等吧,他,”阿奴指指罗桑:“在这里很有办法。你要是出去,我保证不了你的安全。这里很乱,是拳头说话的地方。”
又对罗桑说:“房子是我买的奴隶烧的,我没钱了,你付给卓玛婶婶吧。”冤大头的钱,给他找女人,不如自己花了。
罗桑一一应下,还是不走。阿奴挑眉:“上次听卓玛婶婶说,你又找到空行母了?”
罗桑老脸一红,这种事被女儿说出来,还是蛮尴尬。
阿奴庆幸说道:“也好,叫她给你再生孩子就是了,我对你的产业不感兴趣。”
罗桑不吱声,两人一时无话可说。
罗桑看看自己唯一的小女儿,又高兴又心酸。中原走一趟,阿奴又高了些,越大越漂亮了,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格桑花。自己才见过她三次。十几年前,自己还很年轻英俊,热血沸腾,为了寻找那传说中的莲花圣地,带着十几个人,在吐蕃东南部里找了一年,一路上苦不堪言,看不见边的草地泥潭,数不清的雪山冰川,杀不完的毒蛇猛兽,走不出的原始密林,随从都死光了,他也差点死在贡嘎龙雪山下,刚好被路过的古戈救了,带回了阿依族,遇见了美蒂,美蒂那时已经有丈夫,她是月神祭司,根据他们的族规,可以有很多男人。美蒂美得像仙女,热情奔放,跟她在一起,罗桑觉得像到了天堂一样。后来自己忍不住思乡的情绪,偷偷跟着古戈溜回了家,再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年多,古戈说美蒂给她生了个女儿,很漂亮,多的话他就不肯说了。吐蕃人很重视孩子,第一个孩子是女儿被认为是福气,他也不例外,兴冲冲的赶回去。哪知道阿奴根本没有跟美蒂一起生活在河谷的寨子里,而是跟着纳达岩两个人离群索居,住在山腰的小屋里,他去看她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又瘦又小,还没有到他腿弯高的孩子吃力的抱着一罐子水,慢慢的走到小木屋里,他忍不住叫了阿奴一声,把她吓坏了,那以后他都小心翼翼,不敢对着阿奴大声说话,实际上是不知道怎么说,由于第一印象,阿奴在他心里,一直好像吹口气就会飞走。他跟美蒂吵了一架,被美蒂赶出阿依族,那里往来不易,只能隔几年偷偷去看女儿一眼,阿奴始终不肯正眼看他。
他这些年女人不少,都没生下一儿半女,只有阿奴一根独苗。他是洛隆宗头人齐美央宗的儿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三,最小一个。土地是大哥的,二哥给卓玛家入赘(吐蕃习俗与汉地不同,赘婿在女家与其妻获全部财产的继承权,在家庭或社会上都受到尊重),他是幼子,钱财分的多些。底下的管家能干,在昌都经商赚的盆满钵满,很有钱。他一心修行,指望阿奴继承家业,招个女婿入赘,阿奴不肯。眼看一年年地大了,宝贝女儿心里只有那个跟他一样老的男人。他瞪着已经越长越小的眼睛,很不满地看着纳达岩。
两人根本不搭理他,纳达岩牵着阿奴吃早饭去。罗桑硬着头皮跟上去。16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