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六界·昆仑
《六界通史》有载:
天启四万一千九百九十六年,妖王昊天、魔君岁寰暗地勾结,联兵百万之众,借甲子天门大开之际,向天族发难。魔族占忘川、跨幽冥,妖族踏人间、越九州,会师于人间弱水右岸,妄图倾覆天界,颠倒天地法理。
祸事起,上起天界屏障“昆仑虚”,下至幽冥界河“忘川”,战场延绵数千里。
四海九州,战火燎原。
生灵涂炭,天地混沌。
然,祸不单行。冥界急报:地府不安,凶灵异变;十殿七破,危在旦夕。
奉天启帝急诏,东海水君神尊汤潮,集结四海“沧氏”、地脉“太屋氏”、百川“泽氏”、宗门“华氏”及“风、雨、雷、电”八大上古神族于幽冥酆都城,结“灭灵大阵”,压制冥界三千万亡魂;九州大地皇者、大夏国主孟豫扬,受天赐“轩辕剑”,承洪荒之力,率人族斩妖伏魔,荡平弱水左岸十万妖魔援军。
此后,天族、神族、妖族、魔族、人族、幽冥“六界”众生皆被裹挟其中,历经百战,各方死难无数。
天启四万二千零三年,战至决胜。
天兵十万,妖魔百万,对阵于天河右岸。双方鏖战七七四十九日,血染天河,不灭不休。危难之际,天帝顿悟“无字天书”一卷,集神尊、冥王及三尊之力,结“无量法印”——诛昊天,降岁寰!
后四十载,妖、魔大势已去,六界虽战事不断,不过收拾旧山河尔。
天启四万二千零四十九年,天帝以“天道不彰,引苍生浩劫。”罪己。褪去九天玄袍,投身太虚……元神烬灭。太子御极继位,号天元。
周旋数载,天帝御极、冥王殊焱、神尊汤潮、妖族大长老须佴、魔后绮滟、大夏新君孟修齐,会盟于人间弱水河之上,签下止战之约——《六界无难书》。
此后,天地间再次恢复平静。
歌者云:“天启劫,六界殒百万众。天河星坠,曰:陨川;忘川水枯,曰:暗河;无妄海殇,曰:血海。”
——
三百年后,昆仑雪域甲子大雪中止的第一天。
本应大开山门,迎神族、地仙中的佼佼者登天阶、沐天镜、入天界的圣境昆仑虚,却毫无征兆的封了山。
这一年,普通又特殊。
在昆仑上下的缄默中,这一年没有一位修炼有成的神族、地仙得以飞升天界。
许多年后,昆仑弟子间仍有传言:那日,泽氏族长幺女——天英门玄阶弟子夜瑶,不幸葬身所饲灵兽之口。
仅此而已。
1.这家伙看起来很好吃!(上)
冀州·临仙镇
“奇怪,真的太奇怪了。‘诛昊天’,总共就这么三个字。那可是力压天界、神族各路战神的一代妖王!最后的大战中,魔君岁寰也不过是受重伤被封印,而他却被诛了?!‘诛’——灰飞烟灭欸!昊天堂堂妖王,灵力撼世,拥有不死之身,到底是如何被诛灭的呢?废话连篇的《六界通史》里竟然一个字都没提……”
昏黄的晃动的烛火前,罩着宽大的素白睡袍,长发披肩的少女满面愁容,蹙着眉头、托着脑袋冥思苦想。
“呼啦——”
一阵寒风略过,修长的暗影投在她的脸上。
手上砖头般厚重的书册猛然被抽走,影子的主人怒气冲冲地抖着书册大吼道:“又翻《六界通史》!它都快被你翻烂了!”
“它是被你抖烂的,咯吱——”少女没好气地嘟囔道。
“嘭——!”
书册被重重砸在案台上,灯台、茶盏、桌面,连着足下的地板,都跟着抖了三抖。
“雪离!雪离!叫我雪离!”
暗影的主人坐到少女对面,是个梳着双环女孩,看起来年纪更小一些,醒目十足的大眼睛里燃着满满的怒火。
“好好好,雪离……姑娘。”少女冲对面做了个鬼脸。
自从搬到临仙镇,咯吱忽然给自己起了一个凡人的姓名,还强迫她绝对不可以叫错!虽然没有证据,她也能断定必然和对面卤肉店的小六哥有关。
“夜瑶,打起精神来啊!”
雪离猛拍着桌子,神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比起妖王、魔君那些遥不可及的存在,还有几百年前老掉牙的故事,咱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三年之期将至,‘功德’还差一大截!万一将来熬不过去,被抓住了……天雷凿骨、真火焚身,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
夜瑶嘟囔了一句,偏过头说:“可是……如果找不到父母的亲生女儿,躲在人间虚度时光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这样天天翻书就能找他们的女儿了?”雪离一脸狐疑。
夜瑶把书册移到面前,全神贯注地抚着它,“当年,六界乱成了一锅粥。神族各家都应召去打仗,一打就是几十载。战事结束,自家神邸很多都被破坏了,族众也七零八落。他们应该是那时领错了孩子,带回了我,却把真正的夜瑶遗落在外。哪怕被捉住,我也想替他们找回孩子,回报他们数百年的养育之恩。”
“这……”
雪离气消了大半,无奈地叹了口气,“天下之大,你上哪去找她?”
“幽冥之地不可能,魔界更是遥远。所以,不是妖界,便是人间!”夜瑶笃定地说。
“我怕你还没找到,自己便漏了馅。”雪离焦虑地望向窗边。
时日将至,她的……
窗格中央悬着一个古朴的铜铃,慢悠悠随风摆动,无声无息。
“放心吧!就算灵力不够,无法压制‘异羽’,也不会马上快被发现的。你还记得九年前吗?那时我们刚入人界……”夜瑶压低了声音,指了指自己的后背,“那是它第二次露出来。我们虽然东躲西藏,还是安全度过了一个月。直到熬到时间,你从冥川老人那儿换到了灵力,便又把它给压制了回去。”
此事不提还好,回想起那提心吊胆、艰苦卓绝的一个月,雪离更觉得头疼。
她丧气地趴在桌上,“真惨!我们在这受苦,天地间竟无人知晓。这种飘零和孤独的感觉,不是我这个年纪的小灵兽应该承受的。”
夜瑶揪了揪她的环发,“怎么会没人知道呢。那天,发生的一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师尊知……”
户扇未闭,一阵凉风吹了进来。
烛火不安地晃了晃,两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今夜好冷,仿佛回到了昆仑雪域,回到那个大雪初歇的日子……
……
“呼——呼——”
风声不绝于耳,跪在覆雪的长阶下,夜瑶的心比风声还乱,双手比膝下的冰雪更凉。
“你走吧。不许回家,不许入天界。”一向和气的师尊,第一次绷着脸对她说话。
“我要去哪?”夜瑶带着哭腔,声音小只有自己能听清。
师尊伸出手,一束温暖的光笼罩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地偏头,瞥见肩后乖乖收起的翼角,雪白的覆羽陌生到让她阵阵恶寒。
在师尊灵力的压制下,翅膀越来越小了,最后消失不见,甚至仿佛从未有过。
“只要灵力足够,你便可以隐藏它。天地广阔,可以去的地方很多……记住,千万不要落入天族或者妖魔的手中。”师尊背过身去,瞬息消失于缭绕的雾气中。
夜瑶跪在原地,双腿发抖到站不起身。
纵使在昆仑虚学艺不过百余年,连进入玉虚阁阅卷的资格也没有,她还是从旁听师兄师姐们的切磋论道中学到不少,对此时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知道一二。
这是传说中的异化。
长到三百多岁,竟然突生“异羽”,这就意味着……自己开始“化妖”了。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恐惧。
从今往后,对父母、对泽氏、对神族来说,她就是个混入的异类;对凶残无道的魔族,渴望寿元、灵力的妖族来说,她这样无力自保的弱小个体,则是极其诱人的美味。
让她离开,已是师尊最大的慈悲。
可是,天地广阔,哪里才是她的归处?
2.这家伙看起来很好吃!(中)
回想起那年那天,雪离不禁瑟瑟发抖,只觉空气中似乎平添了一丝血腥味。
“你光想着找真的‘夜瑶’,就没想过找到自己的家人,跟他们一起生活,让他们帮助你、保护你?”揉着隐隐作痛的肩膀,她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你忘了我们是怎么逃出妖界的了?!”夜瑶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啧舌道:“如果我的亲人并非善类,连自己弱小的同族也要敲骨吸髓。找到他们以后,我又要如何面对他们?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定以为我死了。不找……也罢。”
“你也想太多了吧!”
她心中的顾虑,雪离显然并不认同,继而喋喋不休道:“当年用计捕杀我们的是只猫妖。在妖界,弱肉强食是自然之道,更何况猫儿本来就爱食禽鸟。而你的家人,应该都是吃素的呀!”
“傻憨!你看看我——”夜瑶拍了拍雪离的脑门,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吃什么素?晚饭刚啃了一只卤猪蹄!”
好久没被叫“傻憨”这个让她不大满意的爱称,雪离竟有些生不起气来。她轻轻拍开夜瑶的手,目空一切道:“那是因为你一直被当成神族后裔来养,养成了一些不好的饮食习惯。我觉得,既然回归本身,以后还是光吃谷子……更有益身心。”
“咯……雪离,你今天怎么了?哪不舒服吗?叫你‘傻憨’,竟然都不咬我!”夜瑶认真地看着她。
雪离叹了口气。
相伴三百年,哪怕一点小小的心事也还是瞒不过她的主人。
她放弃了挣扎,有些丧气地说:“是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舒服。其实也没什么,今天小六哥的娘亲……看着我,嘀咕了一句——三年了,这丫头怎么一点没长开?”
“啊——”夜瑶吸了口凉气。
在临仙镇住了三年,终于有人开口了。
凡人的生命何其短暂,根本不能和神魔妖灵同日而语。
区区三年,她们的外貌自然不会有任何变化。此事不说则已,一旦有人提起,过不了多久,小镇上的人都会开始怀疑……
虽然简单的变化就可以骗过凡人,但是每日维持过于消耗灵力,她们现在可没条件这样做。
小六娘无心一句,无异于知会她们——是时候要离开这里了。
在人间这些年,她们游走过许多地方,唯独这里住的最久,得到周围善良人类的照拂,甚至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
更何况,雪离早已对小六哥表现出了比卤肉更大的兴趣……
这回轮到夜瑶苦恼要如何岔开话题了。
不等她开口,雪离忽然没头没脑地问:“灵兽有可能修炼成人吗?”
还好她没问能不能继续留下来。
夜瑶如蒙大赦,赶忙说:“所以嘛,有空还是跟我一样,坐下来读读书。你才三百来岁,太早起了情思……不利修行。”
“如果变成人,我能像镇上的阿翁、阿婆们一样,在百年间老去吗?”雪离显然没听进去她的话。
夜瑶一愣,使劲摇了摇头,“六界之中,除了幽冥得以超然,天、神、人、妖、魔,五族众生各有定数。人族虽然力量微弱,生命也最短暂,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凭借肉体凡胎,人不但可修炼成仙,亦有可能化妖、入魔;其他各界生灵,消亡便是灰飞烟灭,最多留下遗体供后人哀思,而人族却会成为‘亡灵’,进入幽冥,通过审判,清算过生平罪孽,就有可能再次进入轮回。划重点——只有轮回,才能成人!你是灵兽,籍在神族,不可能进入轮回,自然不可能变成人。”
“够了,明白了!我永远做不了人!”
雪离揪着自己的环发,趴在桌前一脸生无可恋。
夜瑶揉了揉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赶紧抛却杂念,好好修炼。灵兽自带仙骨,可比妖类、人类飞升容易的多。为了隐藏‘异羽’,不论我多勤奋修炼,灵力也是入不敷出的。从小到大要成为上神的梦想,就只能寄托在你身上了。”
雪离一听,猛翻白眼,“你的梦想可真庸俗!天界多无聊,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三五十条天规来约束。真搞不懂人类为何要修仙?做妖魔也能长生,好歹还自由自在。”
有感而发,她呼啦一下站起来,大声吼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换一种活法?!不如彻底做妖吧!去弱肉强食,去收小弟,去拉帮结派,就像昊……昊天一样!做两只轰轰烈烈的妖怪!”
雪离说的慷慨激昂,夜瑶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呸呸呸!你是只灵兽,不用修行也有万载寿元。我一只无法修炼的小妖,顶多活个千余年。等我死了,你就自由了……到那时,回昆仑虚修炼,回云梦泽逍遥,还是跨界继承妖王的遗志,通通都随你!”
“怎么可……”
雪离忽然顿住,肩头微微一耸,到嘴边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仿佛释然,她摆摆手,“行啦!大好春夜,应当把酒赏月,迎风拈花……胡思乱想这些做什么。”
看她恢复了日常的样子,夜瑶终于松了口气。
书上说,灵兽三四百岁是成长的关键期,一不留神就容易起情思、生叛逆。身为主人务必好生疏导,否则就会耽误修行的大好时光,将来必难有所成就。
夜瑶还来不及窃喜一次灵兽行差踏错的危机得以化解,雪离那边已经再度打起了精神,猛地拍着桌子吼道:“但是,事有轻重缓急。最后三个月,咱们必须攒够功德,换到足够的灵力,把那对可怕的翅膀严严实实、妥妥当当的藏起来!”
来不及担心桌子能否承受灵兽之怒的蹂躏,夜瑶被她一把㩝到面前。
“明天起——打起精神!方圆百里,凶灵、妖魔……宁错杀,不放过!”雪离森森的白牙咬得格格作响。
“不合适吧……人家也不容易。没有违反《六界无难书》契定的生灵,我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夺去他们的性命。假如,我是说假如哈……由着‘异羽’生出来,或者……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学会飞呢?”夜瑶心虚地讪笑着。
“你是不是傻?!”
雪离一脸看白痴的神情,“飞到天上就安全了吗?只会更危险!你怕天族、神族百万双眼睛,看不见挥着翅膀的傻妖兽呢?!”
“兽?”
夜瑶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你说谁是兽呢?怕不是忘了——自己为啥叫傻憨了!强调一下,我这种半道长出‘异羽’的,还没有确切的定论要被归为妖兽……再说了,就算是,也是只妖禽。”
雪离翻了个白眼,舔了舔嘴唇说:“好嘛,我是兽,你是禽……刚好拿你当宵夜。”
夜瑶哈哈笑了,“别逗了,如果你真能下口吃了我,当年就不会跟我离开昆仑虚。或许早已跟着新主人修成正果了。”
“正果?哈哈哈……”雪离笑弯了腰,“你才别逗了!我辈生灵,终生只随一主。主人是神族,我便是神兽;主人飞升,我便是天兽;主人若是堕魔,我便是魔兽……”
听她絮絮叨叨,夜瑶乐不可支,托着下巴眨眼道:“主人若是化妖呢?”
雪离不假思索道:“那我便是妖兽。”
说出口,才发现入了圈套。
掰扯了半天,妖兽还真是自己。
“行吧,趁我还是神兽,先把源头吃掉!”她嘴一咧,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
夜瑶暗咳两声,摆手道:“你别再这样啦!六界谣传多了,我也莫名觉得被你吃掉不无可能。”
雪离撇了撇嘴,“好歹我也是血统纯正的灵兽。虽然跟了你以后命途多舛,但是飞禽走兽这么粗糙的肉质,我可不爱吃……还不如吃草!”
“不爱吃……那你还天天买卤肉?!”夜瑶眉梢斜挑。
雪离脸颊一红,“那也要看是谁做的。”
……
失算了,话题又绕回来了。
夜瑶心头一梗,忽然觉得呼吸不畅,端坐起来准备再好好说道说道。
“我说——”
她刚起了范儿,话还没说出后。
“嘭——”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几乎同时,整座木楼猛烈地颤动起来。
3.这家伙看起来很好吃!(下)
一瞬间,两双眼睛同时投向窗扇。
不出所料,晃动中的铜铃猛然一滞,紧接着便如注入了生命一般,叮叮当当狂响起来。
“有妖魅!”
雪离慌张地喊了一声,声音里更多的却是兴奋。
相较于她的兴奋,夜瑶却要冷静的多。
“乾坤铃”对妖魔气息反应灵敏,今日响的这般厉害,外面的动静又闹的这样大,来者显然灵力不弱。
《六界无难书》契定:魔族不得出魔界;妖类不得近人居;亡灵不得扰生者。
有违此约者,便会受到“六界净者”海捕,最终被交到冥府视其罪责处置。
她和雪离虽然是伪装的“凡人”,但这里毕竟是人类聚集的小镇,这个院落也的确是正儿八经人族居所。这种情况下,不论对方是什么来路,都完全可以动手了。
唯一的前提是——得打得过!
夜瑶努力定下神,右手结印于额前,左手拢起略过眉梢,指尖轻轻一旋,似一朵凤仙花凌空绽放。
顷刻间,修长的手指间发出雾濛濛的光华,周身的水汽迅速聚集,凭空凝结出一颗皎白的明珠。
夜瑶口中念念有词,右手在面前快速画出一道符咒。
符咒既成,金光一闪便四散无踪。
与此同时,在摇曳不止的火光映射下,明珠开始发出忽明忽暗赤红的光芒。
离开昆仑虚十二载,她们依靠捉妖捕灵来积攒“功德”,打过照面的凶灵、妖魅并不在少数,“汲水珠”却是第一次发出这种颜色的光。
来者难道是……
“魔气?是魔族中人!”
夜瑶目光一紧,紧张地望向雪离。
这些年,害人的妖魅、凶灵她们抓了不少,魔类倒真是第一次遇上。
虽然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为何六界的止战协约中要那般严苛的限制魔族活动。可是,一旦现身便可抓捕的条款在前,普通道行的魔类绝不敢轻易离开魔界寻死。
因此,人族净者行当里有个说法——遇妖可降,逢魔者死!
思及此,夜瑶失声喊道:“雪离,别出去!你我之力,可能降不住他。”
警告发出,却还是慢了半拍。
灵兽生性好斗,愈险愈勇!
刹那间,雪离已经冲出了房门。
她灵活的身影如同一阵暗风,打着旋儿朝着响动传来的后院翻越过去,只留下一道虚晃的残影。
夜瑶急得直跺脚,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完全无法估量出手的成本。
若对方真是魔类,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必然有所图。
整个临仙镇可能都要遭殃!
左邻右舍,姑婶叔伯……
大家需要她们的保护!
忽然间,一腔热血沸腾,血液里野性的本能叫嚣起来: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如跟雪离一样,气势上凶一点!打输了至少也能守住尊严!
打定主意,夜瑶旋即收起汲水珠,反手祭出一把闪着银光的长剑。双脚点地腾空,飞身追了出去。
……
面目全非的后院,瓦砾、碎石、尘土、残叶遍地,一片狼藉之外,还弥漫着异样的焦糊气味。
与雪离前后脚落在院中,夜瑶艰难地找了块平整的地方站定。
放眼望去,不禁气血翻涌。
若非身处凡世,她简直以为自己到了月宫!
精心打理的院子中央,被外物生生砸出两个半人深的大坑;葡萄架子倾倒在地,刚抽绿的藤叶和断裂的竹架上附满泥土;石砌的井台缺失了大半,泡着未洗的一大盆衣裳连着木盆一起没了踪影。
最可怕的是,她和雪离精心呵护的两洼草药地也成了一片焦土,正丝丝缕缕冒着让人绝望的黑烟。
这似有若无的焦香,莫不是“血玉兰”焙熟了?!
“我的九心旱莲……玄参藤……碧焰花……”
心疼完全压倒了慌张和恐惧,夜瑶提着剑在土堆里左右扒拉,疯狂地翻找起最珍贵的几盆草株。
“坑里有活物!”雪离指着左侧坑底喊道。
夜瑶定神一看,发现两个覆着泥土的坑底似乎都藏着些什么。一边黑乎乎一团,另一边则露出半片雪青的衣角。
“竟然有两个……家伙。天上掉下来的吗?”
她以剑探着,慢慢靠近左侧。
说话间,坑底的土层动了动。
“咳……咳咳……”
土堆里抖出一个“人”形。
“客人什么来路?”夜瑶一边问,一边警惕地退回半步。
那“人”抬起头,灰头土脸依稀能看出是个年轻男子。
他的脸很脏,眼睛却很亮,用力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便眼珠一翻、身子一歪,化形成一只乌漆墨黑的鸟儿。
此时,铃声戛然而止。
它显然受了重伤,灵力尽散现出了真身。
近在咫尺,夜瑶并未探查到一丝魔气。
她松了口气,扬手轻轻一抛,长剑脱手消失在空中。
坑底的鸟儿艰难地站起来,扑腾着翅膀开始往坑外爬,却歪歪斜斜不住的摔倒。
“雪离,看好那边!”
说着,夜瑶轻盈地跳进坑中。
她小心地捧起鸟儿,随手掂了掂还挺沉。
“好像是只……猫头鹰。只是个小妖物呀!难道是我近来灵力损耗过度,连汲水珠也驾驭不了了?”
拂去鸟儿身上的泥土,她忍不住直摇头,“好土鳖的棕黑色,好杂乱的羽毛,好不协调的大脑袋……真难看!幸亏我的真身不是猫头鹰。”
她转身去看雪离,却见她立在右侧坑边,直着眼睛望着足下发呆。
“那只死了吗?”夜瑶问。
静默片刻,雪离没有回答。
发觉不妥,夜瑶三两下跃到她身边。
“怎么了?”夜瑶问。
“这家伙看起来好像很好吃!”雪离慢慢偏过脸。
看清楚她的神态,夜瑶吓了一跳。
堂堂神族泽氏的灵兽,哪怕当年东躲西藏、食不果腹,雪离也没用这样失态过!
此时,她正兴奋地舔着嘴唇,眼神中还带着几分迷离。疯狂……迷乱……像足了当年在昆仑虚一反常态,几乎咬断咯吱前肢的狌兽发狂时的样子。
“你想吃它?!”
夜瑶跳出几步远,迅速把鸟儿藏到身后。
“不是早说好了,咱们不抓羽禽类的妖嘛!大战之后,禽类妖精越来越稀少。这么多年……这只,还是咱们第一次看到。”
“我说了,不爱吃飞禽走兽。”雪离眯着眼睛,指了指另一侧坑底说:“我说的是——这货!这货!这个……凡人!”
“凡人?!”
夜瑶再次祭出“汲水珠”,除了折射出一缕柔和的月光,它再无任何表现。
另一侧坑底,不知死活的,的确是个凡人。
一个小妖,一个凡人,为什么会一起坠落到自家院子里呢?
……
“啊——,难以抵抗的诱人味道!”一声赞叹打断了夜瑶的思绪。
她猛然回过神,只见雪离专注地低着头,不住地搓着双手,两眼直放光,贪婪地嗅着周遭的气息。
“这个更不行了!”
夜瑶立刻跳起来,死命拉住她,“这是凡人——凡人啊!管你是神兽、妖兽还是魔兽,青天白日,吃凡人……可是违约中的违约!到时候上天入地,六界净者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咱们捉了送到冥界换灵力的!”
这个威胁显然有些用处,雪离回了回神,吞着口水说:“可是,他的气息……实在太诱人了!!而且现在……是晚上。”
夜瑶欲哭无泪,“不行!什么时候都不能吃人!”
“我要吃嘛!就想吃嘛!”
为了吃人这么荒唐的事,早不粘人的雪离竟然对她撒起了娇。
夜瑶阵阵头疼,但也还是有办法拿捏的。
“乖啦,乖啦!”
她伸出手,摸了摸雪离的头顶,又顺势挠了挠她的下巴。
小时候,咯吱要她带着出去玩,而她想要安静看会儿书时,就是这么哄它的。
此招一出,吃食无望。
雪离委屈地撅起嘴,可怜兮兮地说:“真的好想吃吖!”
“口腹之欲,要克制!”
夜瑶拍着她的后脑勺,若有所思地望向坑底。
“沙……沙……”
几许尘土滑下,下面的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4.药馆的新伙计(上)
一见坑底的人有了动静,夜瑶怀里的鸟儿激烈地扑腾了几下,并发出几声嘶哑的低鸣。
“小东西,你在害怕吗?”
“他是人族的净者吗?”
“你犯了什么错,会被他追捕,还慌不择路逃到人类聚居的地方来?”
……
一边安抚着鸟儿,夜瑶一边仔细检查过它的羽翼和爪喙。
除了尾羽边沿焦了些许,它似乎没受什么严重的外伤。之所以灵力尽散现了真身,可能是受某种符咒的压制所致。
拉过显然还未死心的雪离,迅速将鸟儿塞到她的手上。夜瑶嘱咐道:“弄点水给它喝,然后找个舒服的地方让它休息。明日一早,咱们得把它送到镇子外面去。”
“嗯?哦……”
雪离目光游离,显然对坑底的人恋恋不舍。
夜瑶咳了两声,“克制,克制!”
目送着一步三回头的雪离抱着鸟儿进了后厨,她才跳到另一边坑中去查看那个人族同行。
“六界净者”是大战后产生的新行当,“天、神、人、妖、魔、冥”六界中,不论族类、资历、修为高低皆可为之。
起因是《六界无难书》契定的事项庞杂,尤其包含许多对凡、冥二界的保护和对妖、魔两族的约束。大战中元气大伤的天族虽为六方主导,却无法投入太多力量在维护约定和执行惩处上头,又不便把此事交给八大神族中的某一家,于是提出把追捕、审判和处置“违约者”的权限通通交给冥界。
守护契约,意味着可以直接插手各界事务。
如此大权,是提升族类地位的捷径,各大神族无不翘首以盼。但对掌管轮回、事务繁多的冥界来说,执行这些职权却是极大的负担。
冥王急召十殿商议,希望找到简洁的处理办法或是推拒的理由。
此间,卞城王献策:可在忘川河畔设一座神舍,名曰:功德驿。驿站由冥川老人值守,悬赏缉拿“违约者”。凡捉来犯徒者,不问来路、身份,均可以积累下“功德”为名,得到灵力作为奖赏。所收犯徒和普通亡灵一道,经过十殿阎王的审判,最终定罪处罚。
冥王及其他九殿阎王以为大好,并报九霄云殿磋商,最终商定按此执行。“功德驿”由冥界执掌,所付灵力以甲子为期从天界法禄司结算。
天地告示一出,天、神二界之外,无数求仙问道、追求灵力之士纷纷加入,慢慢形成了“净者”这个数目不定,没有固定地域,更没有任何一个统领的游散群体。
净者们遍布各界,一个个熟知《六界无难书》的条条款款,在捉拿违约者的同时,还会收集齐全其罪证。既不耗费天族、神族一兵一卒,亦不耗费幽冥阎王们的精力。
天族满意,冥界省事,其他各界也乐得以这种形式共管共治,总比谁家独大只手遮天的强。
……
从土堆里扒出同行,夜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人类净者,也太年轻了——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麻利地搭上他的脉搏,夜瑶很快蹙起了眉头。
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灵力,他却砸出了比妖物更大的深坑。
同样没有皮肉伤,他的经脉却乱的离奇。
寸寸断,分分离。
经脉逆行,血气灌顶。
难道是……受了雷击?
他和鸟妖缠斗时,受到了天雷的攻击?!
夜瑶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的脸,惊叹着自言自语道:“此人是要……得道成仙了?这么年轻的人类,算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人了吧!”
人类寿命短暂,沉迷于求仙问道者无数。但是凡人修仙之路道阻且长,凭血肉之躯能有所悟者,通常要耗费大半生心力。
这些年来,她所见过的人类净者,无一例外全是白发苍苍的得道术士。
“可惜啊,可惜!什么时候飞升不好,偏偏在捉妖的关键时刻……这下遭了,一身修为尽散,奇经八脉尽断,就算能保住小命,将来大概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夜瑶的神情有些复杂,惋惜中带着几分犹豫。
其实,比起那只同族的鸟儿,她并不太在乎这个人的生死。但是,人类净者通常拉帮结派,相互之间联系紧密,此人很可能是有同伴的。他若是死在自家院子里,万一被地界上哪个游手好闲的神族探查到,或是有他的同伴追查来,免不了要纠缠一番。
虽然清者自清,自己没有伤他分毫。但是万一身份泄露,必是万劫不复的结果。
此人经脉尽断,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治,只要……
思量间,面前的少年忽然挪动了一下。
“道友,你怎么样?”夜瑶低头凑到他面前。
少年猛然睁开眼,反手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到身侧,“妖魔呢?!”
“道……道友,这里是我家,没……没有什么妖魔。”虽然知道他无力再去抓鸟儿,夜瑶心底还是有些慌。
少年没回答,手却忽然松开了。
以为他又晕了过去,夜瑶忙回身去查看,却见他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目光锐利仿佛能剥皮刮骨。
这目光,真的是个凡人吗?
他既然能够飞升,从前的修为必定不浅。难道是看出了自己的真身?
如此,便不能让他活着与同伴会合……
此人这般虚弱,随便一掌应该就能解决问题。
然后运到山中,悄悄埋了……神不知鬼不觉。
不行……不行……怎么能杀人呢?
就算能逃脱罪责,也下不去这个手。
心中思绪万千,夜瑶脱口而出道:“道友怎么称呼?”
少年微微皱眉,张开干裂的嘴唇,“泽……”
话还未说完,却两眼一黑,全身脱力,再次陷入了昏厥。
经脉尽断,他能撑这么一会儿实属不易。
所幸,他没发现什么端倪,此时也没能力危及自己和雪离。夜瑶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额间满是汗水。
一阵风吹过,携来邻家几片早樱花瓣。
婆娑飘落,美不胜收。
反观自家——断壁残垣,损失惨重。
她深深叹了口气,久久没再续上下一口。
后厨有一只已跟普通猫头鹰没什么区别的小妖和一只莫名其妙馋翻了天的灵兽,眼前还有一个半死不活救也不是杀也不是的人类。
今夜,注定无眠。
她真希望,晕过去的是自己。
5.药馆的新伙计(中)
卧房的榻上,躺着那个面无血色的少年。
夜瑶坐在床榻边,精细地研着从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几株奇珍异草。
“发疯了吗?就因为他叫泽?!”
隔着三重结界,雪离一边埋怨着,一边布下一层又一层的结界。
汲水珠里蕴藏了浑厚的灵力,是夜瑶日夜辛苦修炼所得,以及二人勤奋捉妖捕灵从冥界换来的“赏金”。
相较于普通的修行者,夜瑶可以算得上是“日进斗金”的主儿了。但是身负“异羽”的她,不得已在消耗时“挥金如土”。
“异羽”仿佛一个无底洞,源源不断的从她身上攫取灵力,无休无止。
看看积蓄,她灵力低下如乞丐;瞅瞅流水,却是个实打实的大财主。
用凡人的话说便是“命里无财,寸金难留”。
……
“功德驿”初设时,冥界对其辖理并不上心。于是,忘川界外便出现了一些以财物交换犯徒的黑市交易。
最早时,一些凡间的巨富、豪强为了寻求长生,重金大肆购买犯徒,再拿到冥界去领赏,以此方式不当积累灵力;没多久,魔族、妖族纷纷效仿,不仅特定以违约的神族、人族为目标,更明目张胆的层层供奉,短时间内为王族积攒了大量灵力;最后,事情愈演愈烈,甚至有几家神族的旁系分支,为了让自家子弟早日飞升,私自拿出大批本应封存、销毁的陈旧法器进行交易,流向不明。
很快,问题便来了。
数年内,接二连三有神族、凡人在飞升的天雷劫中殒命,显然是灵力与修为并不匹配的结果。
历劫失败的比例陡然升高,终于引起了天族的重视。
文昌帝君受命调查此事,很快洋洋洒洒一道上书,字字玑珠,鞭辟入里,指出了冥界对“功德驿”管辖漏洞的诸多要害,并提出“限时限流,单入单出”的整饬办法。
于是,在天界的持续关注,神界、人族的强烈抗议下,冥界不得已开始对净者进行登记,一一发给身份牌,并要求每个净者及其团队,三年内仅能凭唯一的灵珠或内丹定时在驿站兑换一次赏金,提前不理、过期不候。所兑灵力,仅供自身使用,不得再次流转。
……
托了新规矩的福,她们也得三年才能换一次“赏金”。若是时间未到,哪怕“异羽”破出也无计可施;若是时间到了,就算预算给未来三年的消耗没有攒够,也不能耽误一时半刻。
三个月后,仲夏望日,就是她们要到冥界兑换灵力的日子。
九年前吃过一次大亏,这些年来她们一直精打细算。所积攒下的灵力,勉勉强强能填补亏空,撑到再次前去兑换的时候。
今夜,夜瑶执意要救这个人类,实在是自找麻烦。
半个时辰前,她们还在担忧“功德”不足,下一个三年要如何渡过。这才一会儿功夫,就变成眼下三个月都难以熬过了!
九道结界布下,雪离的脸色愈发难看。
“再考虑下吧!会要命的!”她双手未停,继续施加着灵力,加固着一层层结界。
夜瑶回头冲她笑了笑,“他是个凡人,血肉之躯罢了。用灵力帮他修复经脉,并不会消耗太多。就算我灵力不济致使‘异羽’破出,也是一两个月以后要考虑的事情。可若是不救他,今夜就得看着他死!你说的,事有轻重缓急。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
“蠢货!”
雪离嘴一撅,猛然背过身去。
眼泪夺目而出,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你还有秘密?”夜瑶微微惊诧,手中药杵骤停。
欲言又止,雪离用力抿住嘴唇。
她慢慢转回身,指着榻上的人说:“如果救不活,他就是我的早膳!”
夜瑶噗嗤笑了,摆手道:“‘吃人’的事,就别想了!天亮进山,我给你抓几只野味解解馋。”
“不要。我早晚会吃了他!”
雪离白了她一眼,转身盘坐下去。
夜瑶欣慰一笑,雪离话说的狠,此时却双肩紧绷、两耳尖立,正打起十二分精神为她护法呢。
她的汲水珠并非一般法器,而是前代云梦君的遗物,属于泽氏水君所有的灵珠。
作为泽氏后裔、云梦泽既定的新水君,离家去昆仑虚求学的那一天,父亲便将此物交给了她。
为了安抚雪离,她把话说的很满,其实心底远没有面上看起来的轻松。
身为神族至宝、仙灵之物,汲水珠一旦被激发,仙泽磅礴不免外泄,极易引来周遭生灵的关注。
哪怕有九层结界,也并非十足的保险。
……
沉了一口气,夜瑶轻轻扬袖。
一缕劲风掠过,桌上的灯台“噗——”一声,骤然熄灭。
双手结印于胸前,祭出汲水珠,她往后退了几步,轻声念起了法咒。
幽蓝的光芒从指尖注入灵珠,瞬息打开封存的灵力。
黑暗中,那团皎白的光芒轻轻跃动,磅礴的灵力延绵而出,慢慢灌入少年的神庭。
夜瑶驱动着灵力,游走于他周身经脉,一点点冲开阻塞,一段段再续连接,一丝丝温养修复。
灵力游走他的全身,最后从足下涌泉溢出,致使室内仙泽大盛。
从榻上到地板,从桌面到柜台,很快便被笼罩进温润、清爽的灵力之中。
一时间,室内流光浮动,仿佛雾气笼罩的湖面上,静谧无声的荡漾着幽蓝的水波。
……
鸡鸣日升,湛露消散。
夜瑶疲惫地站起身,操控着汲水珠收回笼罩在床榻间的灵力。
榻上的少年恢复了血色,正气息均匀的酣睡着。
仙泽消散,守在结界外的雪离松了口气。
她快步冲到夜瑶身边,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气急败坏的责备道:“叫你逞能!救个凡人,花了一整夜!我看剩下这点儿灵力,再撑一个月都困难!”
夜瑶挤出一丝苦笑,“我……有点困了。”
“赶紧去睡吧,鸟的事交给我了。”雪离半扶半提着她便往外走。
夜瑶一抬眼,啧舌道:“你该不会想趁我睡着吃了他吧?费了不少力气,当早膳……可惜了。”
雪离翻了个白眼,猛捶了一把胸口,没好气地回道:“放心!他身上已经有了你的气息。我没胃口了!”
6.药馆的新伙计(下)
“夜瑶——夜瑶!”
在雪离激烈的呼唤中醒来,夜瑶眯着双眼含含糊糊地问:“怎么了?还是没忍住……把人给吃了?”
“猫头鹰……猫头鹰它不见了!”雪离窜到榻上,用力晃着她的肩膀。
“那个人呢?”
“还睡着呢!”
“那就没事,它休息好了自己走了呗。”夜瑶摆摆手,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嘟囔道:“都是同族,理应守望相助,难不成你还想跟它收诊金?”
“不是!你看这个——”
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被塞到夜瑶手中,吓得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啊——老鼠——救命啊!”撕心裂肺的吼声震耳欲聋。
“看清楚!这是九香莲!是魔果!它是只——魔——魔啊!”雪离激动地大吼大叫。
“什么?!魔——”
夜瑶一手捂住雪离的嘴巴,一手拈着那毛茸茸一团东西仔细端详起来。
半掌大一块球茎,表面密布着嫣红的根须,似有若无的散发着一股香臭难辨的腐败气息,确实是最常见的一种魔果——九香莲。
“魔……魔……”
她轻咬着嘴唇,冥思苦想着说:“怎么可能?它难道是只……窃脂?”
妖出凡尘,飞禽走兽、花石草木、器物用具……精怪而成妖;恶念生魔,凶邪异兽、仙凡冥灵、着相痴狂……欲堕则入魔。
妖、魔二界,根本种族不通!
猫头鹰只会是妖,而绝不可能成魔。与其相似的异兽,最有可能的便是“窃脂”了!
“窃……脂……”雪离猛地张大嘴巴,一巴掌重重拍在夜瑶肩上,“一定是啦!你也太大意了,还说是什么猫头鹰!这下好了,放走了到手的‘大功德’!”
“什么?这就想撇干净了吗?昨夜,你不也在场吗?可没听你说一句啊!”夜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饭可以一起吃,锅却只能有一个人背。
雪离一个打滚,猛地把夜瑶扑倒在被窝里,忿忿不平道:“我那是被美食迷了心神,一时疏忽。枉你对《六界通史》《神妖魔兽谱》《天罡符法录》倒背如流,结果连窃脂和猫头鹰都分不清楚!”
“怎么可能分得清?!”夜瑶一个鲤鱼打挺,反身把被褥还给了她。“书上记载,猫头鹰和窃脂本来外形就差不多,唯独窃脂是红羽白首。昨夜那只黑乎乎一团,谁能认出它是魔类!”
“要不要去把它抓回来?应该还没跑远。”雪离的眼珠滴溜乱转,还在找机会反扑。
夜瑶猛然伸出手,上下咯吱起她来。
雪离一下子泄了气,蜷在床角咯咯地笑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地告着饶。
之所以叫“咯吱”,就因为她怕被咯吱。
夜瑶笑了笑,把九香莲丢在枕边,一边穿衣一边说:“那只鸟也算讲究,吃了咱们的草药,还知道回馈一二。不过它是不是误会了,咱们又不是魔类,要这魔果有什么用?”
“傻子,魔果可以到魔界换东西呀……”雪离在一旁挤眉弄眼的疯狂暗示。
夜瑶眉梢一挑,“你是说……‘功德’?”
雪离用力的点头,“这东西拿到黑市上,换个值十年灵力的‘功德’应该不成问题。”
“那可是明令禁止的,抓住了会从重处罚。”夜瑶压低了声音,“万一被发现身份……可就直接玩完,关到地老天荒都出不来。”
主人平日里挺机灵,就是胆小怕事守规矩。
雪离撇着嘴,一脸嫌弃地说:“常言道: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吃得苦中苦方……”
“行了行了,我会考虑的。”夜瑶捂着头,琢磨着要不要下个禁言咒。
“等等——”
脑中灵光一闪,她一下抵到雪离面前,有些激动地说:“昨夜为泽疗伤,我并未探到他的内丹。能凭一己之力与魔类缠斗,他必然修为不错。既是得道之人,怎么会没有内丹呢?除非是在历劫时被天雷给震碎了。”
“那又怎样?他的根基已断,从此再不能修炼了呗。”雪离不明所以。
夜瑶若有所思,摸着下巴道:“这样的话,我的内丹倒是可以渡给他。”
此话一出,雪离差点瞪掉眼珠子。
“你疯了?!救他已经赔本了,你连内丹都要送他!难不成……看上他了!”
脑中已经幻想出主人爱上凡人,为爱痴狂,酿成苦果的一百种结果,她忙不迭的拉起架势,准备苦口婆心一番。
不等她说话,夜瑶已经抢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
“你好好听我说!昨夜疗伤耗费不少,我的灵力……至多只够撑一个月了。三年之期未到,但是就在这个月内,必须用‘功德’换取灵力到‘汲水珠’或是我的内丹中。所以,如果将我的内丹渡给他,再由他拿‘功德’去兑换……”
不等她说完计划,雪离一下子挣脱开,捧起她的脸来,欢快地左右蹭个不停。
“啊——,你这个小机灵鬼!是我小瞧你了!这真是个无与伦比的好主意!‘汲水珠’和你的内丹相通,让一个凡人净者拿你的内丹去收灵力,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只怕他已经在冥界登记在册了。”夜瑶忧心忡忡道。
“有了!魔界有种‘幻容花’,可以易人模样一日一夜。除了九重天上的神龙一族,六界众生莫能分辨。到魔族地界,用‘九香莲’换上一朵,应该不在话下。到时候,让他伪装成新人,可不想怎么换就怎么换!”
一个月内先去换一次,接下来的两个月努力抓“功德”,夜瑶自己还能再换一次,如此……灵力青黄不接的危机就解除了!
这个想法犹如天降甘霖,让雪离阵阵心潮澎湃,差点掬了一把清泪。
“啊——”
她猛地一拍脑袋,迅速跳下床榻,拔腿就往外跑。
夜瑶一愣,“干什么去?”
“做早膳,伺候好那根天降的救命稻草!”说着,雪离连蹦带跳消失在门外。
夜瑶打了个哈欠,抱膝蜷坐起来。
“泽……阿泽……,百草堂的新伙计。费了我那么多灵力,用了我那么多奇珍异草……这救命之恩,该让你打多久的工来还呢?”
……
隔着两间房,坐在床沿的少年愣着神。
降魔不成,失手被擒了?
拼命回忆着昨夜种种,他的脑中有些混乱。只记得那沁人心脾的气息,时而浩瀚澎湃时而静谧悠长,虽不留一丝痕迹,却真真切切存在过。
7.客从何处来?(上)
百草堂来了个新伙计。
短短几日,临仙镇人人都在谈论着这个消息。
作为镇上唯一的汤药馆,“百草堂”主要经营着治疗日常杂病的汤药和四时养生、进补的药膳汤,是每个人每年少不得要去几次的地方。
新来的伙计叫阿泽,不仅人长得白净好看,说话也斯文有礼,比总是轻纱拂面、惜字如金的老板和脾气火爆、态度恶劣的小丫头好相与得多。尤其是,他还有个画画的小手艺。每熬一道汤药,便顺手用木炭在药方上画上病人的模样,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哄得大丫头小媳妇们一个个心神荡漾,有事没事就来瞅瞅看看,寻个机会听小伙计说一句——“客官,需要什么?”
一时间,镇上头疼脑热、风寒发烧的病人就涨了数倍。
每日来排队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各式药膳汤也一开锅就能卖的干干净净。
——
“这位客官,今日看诊已经结束了,药膳汤也都卖完了。您请回吧!需要的话,明日赶早。”阿泽立在门前,郑重地谢绝一位华服公子进门。
公子显然有些吃惊,“这才晌午,生意就不做了?”
阿泽拱拱手,客气地说:“客官请见谅。草木有灵,荣枯有时,取之当有度。用之无道,不外竭泽而渔,而明年无鱼。”
公子讶异半晌,终于挤出来几个字——“能说句人话吗?”
阿泽淡然笑着,摆手道:“草药用光了,老板打算午后去采药。本店要关门收档了,客官请回吧!”
他身姿笔挺,挡在门前不动如山。
一身小厮的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住傲人的气势和骨子里透出的坦荡。
被人拒绝,公子并不气馁。
他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截淡黄色的块茎,在手里掂着道:“巧了不是,我自己带了药。麻烦给炮制成方便服用的汤药,今日不成就先放着,我改日再来取。”
阿泽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回绝,后堂的扇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阿泽——,让你关个门,怎么关了这么半天?!”
人未到而吼声先到,新伙计的“优秀”表现,显然并没有让他的前辈——刚从伙计升任二掌柜的雪离姑娘满意。
她快步走出扇门,望见阿泽正站在门前与人交谈。
“你还在这闲聊——”
说话间,一股不加掩饰的仙泽气息扑面而来,让她骤然警惕起来。
神族?!
光天化日,大摇大摆上门的神族。
身份暴露,麻烦找上门来了?!
雪离快步闪到门前,一把将阿泽提回堂内,挡在前面连珠炮似的问道:“客官怎么称呼?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公子和善地笑着,上下审视着她,“风陌,落望山来,想见见你家主人。”
此人住在落望山?
若他与镇上随意一个人说,别人一定当他是疯了,要不就是什么精怪妖物。
“落望”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山地,属于庐黟一脉的分支,山势陡峭、寸步难行,密林丛生、遮天蔽日,常有凶兽出没,四周荒无人烟。
“我家……主人?”
雪离微微后退,藏在背后的双手慢慢露出尖锐的甲尖。
公子似乎并未察觉,上前一步道:“虽然辩不出姑娘的身份,但显然不是这里当家的。要不然……”
“不然什么?”雪离强撑起气势。
公子笑了笑,“不然为什么看都不看一眼我手中的玉佛陀呢?”
“玉佛陀?什么东西……”雪离撇撇嘴,摆手道:“好东西本姑娘见多了,瞧不上!这位客官,趁我还好声好气地说话,赶紧走吧。”说着,抄起门板就要封门。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公子没了脾气,嬉皮笑脸道:“小神来自太屋氏,刚被派到此地掌管地脉,特来拜会泠汐河神。”
“太屋氏?河神?”
雪离眼珠一转,终于闹明白了。
这家伙是神族太屋氏派来的新山神,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那日大约是探到了夜瑶外泄的仙泽,错把她当成因为河水干涸被调去别处的泠汐河神了。
泠汐河神可是夜瑶祖母级别的老神仙了,四海九州的地仙里也找不出几个比她资格老的,来拜会她的大约不会是来找茬的。
不对!
雪离打了个激灵,一口气松了一半,又立马提了起来。
山神手中有辖地的“山河卷”,没理由不知道境内各路地仙的变迁。
虽说太屋氏是狐族,大多不勤于修炼、案牍之事,总不至于连本书卷都不看……
不排除这个风陌面善心眼儿多,被那夜阿泽与窃脂大战惊动,又探到了泽氏的仙泽气息,特意来试探他们。
得赶紧打发了他,免得路出马脚来!
思量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内堂由远而近。
雪离一回头,正和夜瑶大眼对上了小眼。
欲言又止,有口难言,唯有挤眉弄眼。
“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
夜瑶面上系着白巾,长发以红绦结成一束,背着硕大的药篓,精神抖擞地走了出来。
“这位客官有些眼生。”她仔细打量着风陌。
不等雪离和阿泽开口,风陌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拜见尊长之礼。
此举把夜瑶吓了一跳,终于发现雪离的挤眉弄眼和阿泽面有难色的原由。
“哪路朋友,行这样大的礼?”她一边试探着问,一边瞄向雪离。
雪离捂脸的动作告诉她,这样反应——完全错了。
风陌行过礼,叠着手恭敬地站着,仿佛要聆听圣训一般。
“姨奶奶和想象中有些不大一样。小神风陌,是新任的落望山神。”
“姨奶奶?”夜瑶一头雾水,又向阿泽瞄去。
阿泽昂首挺胸,一派气定神闲。
这是……要她坦然接受?!
夜瑶暗咳了一声,挺起胸膛,负起手道:“神君好,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
风陌抽出一方手帕,似乎颇受压力地擦了擦汗,“初来此地,特来跟您老人家问安。在此还要恭贺泽氏一族,族长天吴神君就任神尊,统领八大神族。如今,小神与姨奶奶共同值守此地,将来还需多仰仗您的照拂!”
夜瑶这才听明白,对方把她当成了已经干涸的泠汐河的河神奶奶了。
让她颇为震惊的是,父亲竟然继任了神尊之位。
大战后,神尊东海水君汤潮便应了劫。之后,神族多次集会,意欲推选出新的神尊,每一次都在父亲的百般推拒和其他各族的争执不休中不了了之。
三百多年了,那个她看不清、走不近、触不及的父亲,终于还是接受了统领神族的使命。
8.客从何处来?(下)
“临仙镇土地来报,前几日镇上有些异动。不知姨奶奶可有察觉?”
一番寒暄客道之后,风陌终于切入正题。
夜瑶收敛笑意,清了清嗓子道:“临仙镇地方偏僻、民风质朴,一直邪祟不生、太平安稳。神君所谓‘异动’指的是什么?”
风陌赶忙回道:“譬如……是否有妖魔、邪魅出没?或者其他族类的净者。”
临仙镇的土地还真是敏锐,片刻的魔气都被他察觉到了。
夜瑶细眉一挑,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道:“老身老眼昏花、神智昏聩,并未察觉到妖魔气息。神君若有所指,还望不吝赐教。”
“姨奶奶莫怪!小神守土有责,循例多嘴几句罢了。”风陌连忙躬身赔起小心,又说:“泽氏是上古龙族,与沧氏,甚至天族同源。我太屋氏是九尾狐族,论修为……小神怎敢在您面前造次。”
他言辞谦卑,仔细琢磨起来却并不算过谦。
八大神族之中,沧氏、泽氏是九重天上的神龙遗脉,一守东南西北“四海”,一辖江河湖泽“百川”;太屋氏是九尾狐族,支系繁茂,遍布九州,管辖着山峦峰岭各条“地脉”;华氏则有些特殊,并非某个特定的家族,但凡妖族、人族修炼得道成为地仙,便积聚于门下继续修炼,因此成了天下道法宗门,负责通联各界;风、雨、雷、电四族,各习其术,骁勇善战,掌管着天时轮转、四季变换。
九重天下,黄泉之上,皆有神明守护。
八大神族在历代神尊的统领下,共同维持着天地间的法则秩序。
说起来各司其职,其实各族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
沧氏、泽氏血脉天成,在神族中有地位超然,底蕴深厚非其他各族可比;风、雨、雷、电四族,术法殊异,却都精于修炼,族中飞升者无数,是天兵天将的主要来源,也是神族的中坚力量;华氏更不用说,以血肉之躯修炼得道者,术法精深玄妙,许多天生的神族也难以望其项背。
与其他七族相比,太屋氏子弟在术法上最为普通。
九州大地广袤无垠,所需山神何其之多,太屋氏拥有的神君之位比它代代的子孙还要多的多。
所以,与沧氏、泽氏及风雨雷电四族将适龄子弟送入昆仑虚求道不同,他们通常在家随父母长辈修炼,待成年后便直接被封为神君,前往属地管辖一方地脉。
深山老林表面上阴森可怖,九州百郡看起来纷繁复杂,但有天条及六界契约在上,地界上的人归人君管,地界上的生灵、器物得道、化妖之后,则归天界或是妖界管,所以他们日常只需要和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打打交道,基本用不到什么术法。
修炼之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久而久之,太屋族中愈发少有仙法高超的子弟,就连寿元也成了神族中最短的,而且有越来越短的趋势。
……
眼见风陌神色发蔫,夜瑶忽而有些于心不忍。
“神君姓涂山还是防风?”
她岔开话题,试图缓和下气氛。
九尾狐族支系庞大,其中大姓九家,小姓家族数不胜数。风陌既然直呼她姨奶奶,想必家族与泽氏之间有些渊源。而近万年来,与泽氏联过姻的,唯有涂山和防风两姓。
这话不说不要紧,一瞬间便让风陌再次抖擞起了精神。
他夸张地竖起拇指,“姨奶奶记性可真好!还以为您不记得了呢!我是防风家的,排行第十七。姑母西陵上仙,是笠泽水君夫人。”
“防风陌?!”
夜瑶有些惊讶,落望这么偏僻的地界,太屋氏竟然派来了大族防风家的嫡系子弟。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防风陌认真地解释道:“此次与以往不同,新任山神的属地是抽签决定的。”
即便是抽签,防风氏也不至于把嫡子送到这个地方来。
其中,必然有其他的隐情。
不知其底细,不明其来意……但他绝非看起来这般简单。跑来说些有的没的,说不准怀着什么不纯的心思。
夜瑶再不愿与他多言语,暗暗向雪离使了个眼色。
雪离心领神会,上前插话道:“神君,我家主人还要出门采药。您先请回吧,这块玉……玉什么的我收下了,制好了汤药会送到您府上。”
“采药?!”
防风陌仿佛听了什么笑话,拍着胸脯道:“姨奶奶何须如此辛劳?您需要什么药材,小神立马让木灵们采了送过来。”
夜瑶摆摆手,笑着说:“老身年纪大了,需要的是多走动。什么事情都用灵力、仙法解决多没意思,况且多走几步路,多趟几条河……凡事多费些功夫,仿佛日子都被拉长了。你一个年轻人,自然不懂,时光对一个老人家来说,是何其珍贵。”
祖母应劫前,常念叨这些话。
她信手拈来几句,便说得防风陌一愣一愣的,真有种在聆听圣训的错觉。
“姨奶奶准备去哪儿采药?近来小神案上事务不多,愿侍候左右,尽尽孝心。”他一脸虔诚道。
雪离终于忍不下去了,隔开他吼道:“这位神君,你要不要搬过来一起住呀?!晚上还能凑一桌马吊!”
“真的吗?!甚好,甚好!山中洞府实在太荒凉了,还是人间集镇舒坦。还有这么多亲眷在此!实在是太好了!”
防风陌点头如捣蒜,生怕慢了一点儿叫她反悔了去。
雪离张大嘴巴,猛吸了一口气。
世上竟有这么难缠、这么厚颜、这么无赖的山神!
“诶!”她大吼一声。
不等后续的谩骂声出来,一直站在一旁的阿泽忽然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巴,顺势猛地一用力,呼啦一下把她丢到夜瑶身边。
“神君愿意来同住,我家主人不胜欢迎!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北面的石壁岭采药。您回去收拾收拾起居用品,今夜就住进来吧。”
说着,他转向夜瑶,示意的点了下头。
“你——”
雪离一下子扑到他的面前,还没说出威胁的话,又被夜瑶自身后捂住了嘴巴。
“没错!神君能来陪老身打马吊,简直太好了!我这小厮和丫头,笨的紧!街坊四邻都不愿意来凑数的!”夜瑶一边着按着激烈挣扎的雪离,一边气定神闲地说道。
9.请君莫问(上)
目送着防风陌的背影消失在小巷转角,匆匆回房收拾好重要物件,再将一把铜锁落在汤药馆大门上,夜瑶带着雪离、阿泽穿过热闹的南街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临仙镇。
大路转小路,小路转山林,越走路越窄,越走地方越偏。
夜瑶背着大药篓,手里捏着一段晶莹剔透的迷糓树枝,走在最前面领路。每到一处岔道口便以树枝向各个方向试探,方向错误杆内便泛出微微红光,方向正确则泛绿光,即使在白天也清晰可辨。
多亏当年在妖界换了此物,才能在参天的密林中维持着正确的方向。
雪离抱着双臂走在中间,一路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曾试想过许多次,离开此地当是何等愁绪满怀。今日,被忽然出现的防风陌打乱阵脚,迫不得已立即离开小镇,她却连一丁点儿的不舍都酝酿不出来。
虽说立刻离开一点没错,但是身后的阿泽似乎……
她冷不丁驻足转身,扬声高呼道:“不对啊——”
此举来的突然,把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一直专心赶路的阿泽吓了一跳,险些直直地撞上了她。
“二掌柜,您小心些啊。”
阿泽提了提包袱,准备绕过她继续前行。
雪离伸手一拦,审视着他的目光满是怀疑。
阿泽笑了笑,“怎么了,工头?”
雪离头一仰,对着前方说道:“夜瑶,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似乎比我们更着急躲开落望山神?”
夜瑶匆匆回身,望着大眼瞪小眼的两人,显然一头雾水。
不等她回答,阿泽忽然叹了口气,“我一个打长工还债的,自然要想老板之所想,急老板之所急。那位山神是神君,老板跟你都是妖族,万一被他识破了身份,岂不是很麻烦。”
“麻烦?!”
雪离眉头一皱,偏着头问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很麻烦?”
她这么一问,夜瑶也生出一丝疑惑。
身为一个净者,不论出身于哪一界哪一族,通晓《六界无难书》是入行根本中的根本。
当年的契定是“妖族不可近人居”,并非妖族不可入人世。
对阿泽来说,她和雪离只是隐藏身份住在镇上的妖类。事实是,在她们暴露妖族身份时,地仙的确可以进行劝离,但绝对不是什么大麻烦,甚至她们执意不搬,只要不违法地约,对方也无计可施。
今日防风陌找上门来,她和雪离选择马上离开,一是怕暴露“异羽”的存在,二是怕被神族的人发现自己是“死去多年”的泽氏幺女。
至于阿泽,一开始便阻拦防风陌进门,后来又主动支开他带她们离开,又到底是在怕什么呢?
夜瑶望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道:“你说自己是人族的净者,与‘窃脂’斗法失手才坠入我们家,但你却似乎并不熟悉《六界无难书》。或者,你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还是有要避开防风陌的苦衷?”
“我不熟悉《六界无难书》?!要我倒着背给你们听吗?”阿泽翻了个白眼,愤愤地说道。
雪离嘴一撇,“你倒是背啊!”
“……”
“好!”
“难厄无再,平太界六……者生扰得不灵亡;居人近得不类妖;界魔出得不族魔……梏封君魔,诛伏王妖,年一十元天”
契定全文近千言,阿泽背诵起来一气呵成,而且当真是倒着背出来的。
雪离掰着十个指头,颠过来倒过去琢磨着自己熟悉的契定。
半晌,她终于承认阿泽背的分毫不差。
“你的确很熟悉卷中契定。那么,告诉我……为什么要极力避开防风陌?”夜瑶慢慢走近阿泽,目光里带着几分威胁。
阿泽一动未动,直直地看着她未被白纱覆盖的双眼和前额。
良久,他喉头一动道:“苦衷……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夜瑶释然地笑了笑。
这世间谁没有苦衷呢?即使自己需要阿泽的帮助,也并没有告诉他全部的实情。
“你毫无灵力,当时并未用任何法器,又是怎么辨出他身份的呢?”她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阿泽目光一闪,“我……”
“别说你没认出来。你对镇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很客气,唯独他上门以后,全然只顾赶人,一句闲话都不愿多说。”夜瑶步步紧逼。
雪离冷眼站在一旁,不时四下观察环境,心里对如何出击做了无数种设想,每一种攻击的方式都能保证他无路可逃。
“我没有办法说。”
阿泽慢慢冷下脸,“芸芸众生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们最明白,有些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与魔类斗法的事情,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否则……祸及亲人。”
“亲人?”夜瑶皱起了眉头。
“什么时候降魔也有罪了?还祸及亲人?!难道你也是个魔类?!”
说话间,雪离已经向他扑了上去。
一道寒烟闪过,她露出一对白森森的獠牙,白嫩的双手也瞬间化为尖锐的利爪。
咫尺之间,对方蓄力进攻,阿泽自然无力反抗,只能岿然不动地望着她。
“不要——”
就在雪离的利爪即将触到阿泽,可预想下一刻便会血肉模糊之间,夜瑶忽然闪到阿泽面前,出手拦下她致命的攻击。
“你疯了!这个时候还用灵力!”雪离气得直跳脚。
夜瑶扶着她的肩膀,用力推着她一旋。
烟幕缭绕而过,利爪、尖牙瞬间消失,雪离又恢复了可爱的小丫头模样。
夜瑶转过身,看着阿泽道:“你走吧。我们信不过你。原先的约定作废,你的债务……都免了。”
“我若执意留下还债呢?”阿泽说。
夜瑶一蹙眉,“那我便杀了你。”
阿泽显然并不畏惧,淡然道:“杀了我很容易,可是妖类公然杀凡人,不等我的血流干,四面八方的生灵都会被惊动。莫说山中的土地了,就连灌木丛里的木精也能向各路净者报告你们的行踪。六界海捕……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
夜瑶全身一颤,痛苦地蹲了下来。
雪离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扶她,“主人,怎么了?!”
“我……快撑不住了……”
夜瑶双手交叠抱着肩头,神色十分痛苦。
雪离有些慌了神,赶忙扶她坐定,指尖抵住她的天灵,准备为她灌入灵力。正要凝神催动内丹,却忽然被阿泽推开了胳膊。
“去下结界!”他大声吼一声。
雪离惊呆了,却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吩咐,绕着夜瑶和他布起结界来。
10.请君莫问(下)
“怎么办?!怎么办——”
雪离眼底通红,双手不停地结着“般岚印”,催发着自身灵力,布下一层又一层的结界。
光圈由内向外,从微微冰蓝到白芒耀眼,一层比一层更具力量。
危急关头,她拼了命逼自己做到极致。
但她心里很清楚,凭自己这点道行,即便布下百重结界,也无法彻底隐藏“异羽”可怕的力量。
满腹懊恼与不甘,让她有些恨自己。平日里修炼不勤,临到绝境便无计可施,竟在这儿按一个凡人的指示做着徒劳无功的事情。
这三年,她们攒下了不少“功德”,但是却远水解不了近渴,都怪自己没拦住夜瑶耗费灵力去救阿泽!
“异羽”一旦现世,天地生灵都会有所感应。
仙、人、妖、魔都会群起而来,不惜一切代价抓捕夜瑶。就连自己、阿泽,整个泽氏神族,甚至当年放走夜瑶的师尊都会受到牵连。
后果……不堪设想!
心怦怦乱跳,唯有不停地消耗自己,雪离才能不去胡思乱想。
阿泽未喊停,她便一直继续,仿佛有不竭的力量,其实不过是骨子里无限的恐惧。
……
结界内,阿泽蹲在夜瑶身边,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最后伸手抚在她的额头上。
片刻之后,他轻轻吐出几个字——“你是半妖。”
“半妖……”
一边瑟缩着,夜瑶一边慢慢抬起头,已是面如死灰。
没错,一直长到三百岁,她才生出妖类的羽翼,唯一的原因便是——她是个“半妖”。
“半妖”——六界都容不下的异类。
异羽……异羽……
殊异之羽!
代表的便是她不为天地所容的身份……
天地初开,一切皆为混沌。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生灵分为“仙、人、妖、魔”四道。后来,天族脱离神族,飞升九重天,成为天地的主宰;幽冥远离凡尘,沉入黄泉下,成为亡灵轮回之所,超脱世外的第六界。
六界成形之后,天族、神族仍为“仙道”,与人、妖、魔三族,依旧以“四道”划分阵营,各自在属地立下法统规矩。
千万年来,“四道”互通有无、合纵连横,有过兵戎相见,也能相安无事,却唯独不可以通婚!
这不仅仅是六界默认的规矩,更是天条、地法中明令的条款。
异道通婚,必无后嗣。
然而,天条、地法虽然管的宽,但凡事皆有例外。
“妖”——便是这个例外!
妖类生于凡尘,飞禽走兽、花石草木、器物用具……集纳灵气、邪气,皆可修炼成精怪。天生便与仙、人、魔道关系紧密,或血脉相通,或意念相通,于是成了唯一与异道通婚也可能有后嗣的族类。
然而,六界法统,至高无上,自然容不下这个例外的存在。
于是,妖类与异道他族的后嗣,便被称为“半妖”。
天条地法,无不明令——半妖必诛!
各界都对“半妖”赶尽杀绝,就连妖族自身也不例外。
岁月如梭,沧海桑田。
在各界间森严的壁垒,各族严酷的打压之下,偶然幸运降世的一两只“半妖”,通常也活不到成年。因为,在他们成年之前,属于妖类的特征便会显露,一条尾巴,一对翅膀,尖尖的耳朵……伴随它们出现的,还有强大的妖灵。
夜瑶能够活到今日,已算是十分幸运了。
……
“阿泽——,我知道你深藏不露。如果有办法,求你救救我!我不能被捉到,否则我的父母、家族,师尊……还有雪离……都会陷入危险。”
眼泪迷糊了夜瑶的双眼,她努力撑起身子,用力抓住阿泽的衣襟。
肩胛是钻心的疼,一股磅礴的力量正撕咬着她的皮肉,疯狂地向外挣脱,并迅速消耗着她即将殆尽的灵力。
扶她的手微微一滞,阿泽沉默了片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夜瑶的意识逐渐模糊,她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哪一刻会被真正的耗尽。
……
阿泽猛地抬头,扬声问道:“几层了?”
“十七层。”雪离的声音传入,带着一丝虚弱却异常坚定。
“再结三层,然后布一道‘隐灵阵’!”阿泽命令道。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结界外,静默片刻,而后传来一声“好——”
雪离被激起了精神,立刻加快了施法的速度,片刻间又加上了三层结界。最后一层,带着微微血色,被夕阳穿透晕出一抹金色的光芒。
透过结界,望见阿泽已扶夜瑶坐定。
她立刻逆光盘坐,双手结“流光印”,以念力催动内丹气源。
片刻,一道银色星芒出现在结界的穹顶之上,并慢慢穿透层层的结界,像一朵云絮般飘然落在夜瑶和阿泽的身上。
“隐灵阵”是一种极其普通和基础的术法,在她还是只小幼兽时,便看夜瑶试练过许多次。
当年,六界还未彻底安稳,天族、神族的孩子常被要求练习此术,准备在关键时刻用来隐匿自身气息,以防在遇到妖魔时遭遇不测。
夜瑶的“异羽”仅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师尊施法压制,另一次她们东躲西藏,避开重重追捕,熬到兑换“功德”的时间。
她们从未想过,也未试过,这个供孩童玩耍的咒术,能否隐藏“异羽”显现时散发的冲天妖力?
做了这些以后,雪离又有些后悔。
就算阿泽少年得道,如今也已灵力尽失,连个普通野兽都能撕碎了他,自己又怎么能把夜瑶的安危系在他的身上。
“噼——啪——”
一阵清脆的碎裂声,打断了雪离的思绪。
“异羽”破出了!
她第一反应便是跳起来,准备化出真身原形。
她要带夜瑶立刻离开这里,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就像上一次那样!
“噼噼——啪啪——”
结界碎尽,白芒溅落,落地则消失无踪。
雪离瞪大了眼睛,不仅没看到可怕的“异羽”,夜瑶竟然已毫无异样!
“雪离——”
她虚弱的声音,切切实实在唤自己。只是脸色苍白,额上多了一颗细小的“朱砂痣”。
“夜瑶!你没事!”雪离差点哭出来。
忽然,她打了个激灵,血脉中一股原始的力量忽然横冲直撞起来。
又是那个气息!
该死的,诱人的气味!
那一夜,差点让她疯狂到吃了阿泽的气息!
为什么?!
为什么会想吃他?!
……
“怎么了?”
夜瑶的声音将她从疯狂的一线拉回,雪离喘着粗气,一下子扑到她怀里,脑袋用力的在她的衣襟前揉来揉去。
夜瑶拍了拍她的头,自己则偏头看着阿泽。
良久,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血脉之力。”
阿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重复道:“我没有办法说。”
“夜瑶!你没事了!阿泽——,真有你的!”
雪离缓过来不少,激动地跳起来。
阿泽并无一丝喜色,冷着脸回道:“我只是暂时帮她压制了妖性。三日之内,我们要按原计划从幽冥换回灵力。然后,我就会离开。你们要继续努力攒‘功德’,好好……保全自己,别再随便发善心救人了。”
11.主宰者的决定(上)
“书上说,天河、弱水、忘川其实是同一条河。只是,它们的流向不同,又存在于天、地、冥三个不同的层面,才让大家忽视了这一点,甚至拿它们作为划分六界地域的界河。是不是很有意思?分来分去,结果大家都在同一个流域里。”
衔着一根狗尾巴草,夜瑶一边前行,一边回头跟雪离聊天。
“噢,是吧。”
雪离显然并无兴趣,一颗心还悬在那随时可能爆发的“异羽”上。
此时,许久没出声的阿泽,却忽然开了口,“天河星陨、弱水下行、忘川截流,这三条河最终相遇在一个点上,一同汇入太虚。虽然,它们的归宿相同,但各自流经的地域,两岸的风景,承载和涵养过的一切全都不同。用来划分六界,并没有什么问题。更何况,这是约定——开天辟地者定下的法则。”
“哦?你好像对天地法则很有自己的见解呀?!”夜瑶两眼直放光。
阿泽耸耸肩,“谈不上见解,只是读书时偶尔思索一下罢了。”
习惯于雪离的漫不经心,难得抓到一个能探讨一二的书友,夜瑶赶忙继续道:“对于‘天启之战’,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通。”
“妖王是怎么伏诛的?”阿泽问。
“嗯,那的确是个问题。”夜瑶思索着说:“但是另一个问题让我更加困惑。那便是,冥界除了亡灵之外,到底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天族在‘天启之战’中冒着覆亡的风险,把八大神族全部派去压制幽冥异变,仅以十万天兵对抗百万妖魔联军,险些落败,陷入万劫不复。”
阿泽一怔,瞬间脸色大变。
“你知道?!”夜瑶露出喜色。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阿泽眉头一皱,沉闷地说:“幽冥关押着三千万亡灵。它们一旦逃出冥界,便会化成凶灵,给人间带去一场浩劫。”
凡人死去,亡灵涉过忘川,便会被剥去灵识,然后通过审判清算功过。善行足以抵消罪孽者,即刻可以轮回转世;不足以赎清的,则会被关押在幽冥受刑,直到罪孽全部偿清为止。
若非经过轮回离开冥界的亡灵,便会化为凶灵。
凶灵毫无灵识,嗜血嗜杀不受控制。
三千万凶灵,的确足以毁灭人族!
“宁愿自己覆亡,也要保护人族?天族这般高尚吗?”夜瑶追问道。
阿泽摇摇头,看着她说:“并非高尚,而是主宰者的责任。人类膜拜神、供奉神,神便不能在最紧要的关头抛弃他们。这是道义,也是……契定。”
“这话可不能说服我!”
夜瑶眉稍一挑,笑着说道:“当年,若是八大神族及时上九重天支援,大战便不可能拖那么久,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生灵战死。怎么算,对天族来说,当时的做法都很不划算。”
“那你是怎么想的?”阿泽反问道。
“我猜……”夜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天族也许并非六界的主宰。放弃天界,先保幽冥,是真正的主宰者做出的决定。”
此话一出,就连雪离也停下脚步,一脸惊异地望着她。
“什……什么……”阿泽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话!
什么诡异的猜测?
她是不是疯了?!
……
“哈哈哈哈——”
夜瑶和雪离忽然扭作一团,发出阵阵狂笑。
“阿……阿泽,哈哈……”
夜瑶笑弯了腰,拍着他的肩膀说:“很好笑吧!读书时,我的第一想法,竟然是这样的!”
“哈哈哈——”
雪离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得意洋洋道:“这是她说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一本正经时,忽然戳中你的笑点。我从小到大就指着这个笑话活的!”
阿泽:“……”
*******
凡人死去,便会有鬼差引路遁入幽冥。
生者要去冥界,路可就远了。
他们身处凡间,便先要涉入弱水到达妖界,然后穿过半个妖界,到达它与魔界的壁障“曲沼”,穿过沼中的“云洞”到达魔界,再跃过半个魔界,到达其尽头的万丈魔渊,最后通过栈桥到达渊底,再沿着连接的浮桥跨过忘川,才能到达对岸的功德驿。
说起来甚远,这条路夜瑶和雪离也走过不少几次。
所幸,临仙镇地处冀州,与弱水所在的雍州相邻。三人彻夜赶路,终于在第三天到达弱水河畔。又都水性绝佳,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入弱水河底,顺着河底漩涡来到妖界入口——沙海中唯一的绿洲。
纵深涉过弱水,便是妖界的地盘了。
再不用担心惊扰人族,雪离立刻化出真神——一只足有丈八高,通体雪白,碧眼紫瞳,獠牙森森的灵兽。载着二人以风驰电掣之速,穿过千里沙海。
抵达“曲沼”时,不过正午。
“曲沼”由妖族管辖,是通往魔界的要道。只要付出做够的通关费,甚至可以有单人一个“云洞”,并安排妖婢全程服侍的至尊服务。
妖魔二界一衣带水,关系一直融洽,两族子民互通有无、来往频繁。出来“云洞”不远,便可见大大小小的魔市。
市集上聚集了各路商贩,不问来者的身份,只要有价值货物都能在这换成自己想要的东西。
虽然阿泽并未在冥川老人那儿挂过号,也根本用不上“幻容花”,但嫌“九香莲”气味过重的雪离,还是拿它在一处小市集上跟一个妖族大娘换了一对小巧可爱薰紫色的“应声铃”。
铃内养了一对妖蛊,只要两只铃铛处在同一界内,摇动其中一只时,另一只便能跟着发出同样的铃声。
时间紧迫,不容他们闲逛。
依依不舍离开市集,雪离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路赶到魔渊之时,天色已近傍晚,昏黄的金乌几乎要贴到忘川的水面上。
魔渊上一片平坦,边沿挂着一道绳索,顺着它往下拉看,尽头是一个木制平台,再往下便是栈桥,曲曲折折沿崖壁而建,另一端消失在渊下的浓雾里。
望着看起来腐朽不堪,似乎拉一下就会断掉的绳索,阿泽转身道:“你们等在这儿,我自己下去。”
“那怎么行——”
“那怎么行!”
夜瑶和雪离异口同声喊道。
12.主宰者的决定(中)
“冥川老人会考证功德。三年,一百二十三只妖灵,一百二十三份卷宗,每一份都有可能被抽中询问。没有我们在一旁,万一出了岔子,你会被立刻丢进幽冥的!”夜瑶一脸紧张。
雪离也急了,扯着他说:“夜瑶的内丹和攒了三年的功德都在你身上。万一你换了灵力以后跑了,我们可怎么办?!”
阿泽本想宽慰夜瑶几句,在听了雪离的疑虑之后,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一百二十三只妖灵,一百二十三份卷宗,这几日我已经翻来覆去背了好几遍了。你们若不放心,可以随便抽问。只是……时间来不及了!天一黑,功德驿一收档,可就得等明日了。这里虽然是魔界和幽冥的边境,生灵稀少,但是‘异羽’展露时的异动,难免不惊动两界的守兵,也是不小的麻烦。”
“可是你灵力全无……”夜瑶仍在犹豫。
“我是主宰者。”阿泽道。
夜瑶一愣,“什么?”
阿泽笑着说:“这件事,我才是主宰者,一切有我来决定。要么大家一起留在这儿等死,要么你们安心看看长河日落,我去下面走一趟,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雪离心里蹭蹭蹿火,龇着牙道:“阿泽,你想打架吗?今天,姑奶奶吃了你!”
“请便——”
阿泽摊开双臂,指了指天边轮廓不清的一团昏黄。
雪离犹豫了,望向夜瑶。
夜瑶一动不动,宛如雕刻,唯崖上的微风吹动着她的鬓边和裙边。
她抬起双手,在胸前结出“莲花印”,一小团青色的氤氲之气迅速旋转其间。
“浩浩江河,其水扬扬;
脉脉湖泽,其波渳渳。
涓涓溪泉,其音淙淙
……
百川归海,万法归宗。”
随着低吟的《汲水谣》,气息慢慢凝结成一颗通透的青色明珠,稳稳地悬在夜瑶和阿泽之间。
阿泽看着她,慢慢张开双臂。
内丹绕着他转了一圈,便如同活物一般,找准了他的丹田气海,一个俯冲迅速没入其中。
“唔——”
阿泽猛然蹲下,神色有些痛苦。
夜瑶陡然紧张起来,就算自己灵力几近竭尽,就算阿泽曾是得道之人,要想接纳她的内丹,起初相互排斥的灼心之痛,也是常人难以承受的。
“是我考虑不周,我马上替你取出来!”她上前扶住阿泽,出手便要将内丹引出。
阿泽一抓住她的手臂,“别动!”
斗大的汗珠从他的前额不住地往外冒,他咬着牙,攥着手,全身轻微的颤抖,余光却在看落日的方向。
片刻之后,他忽然松开了手,一句“可以了——”,气息仍是十分杂乱。
稍息片刻,他站起身,一步步向崖边走去。
夜瑶想去拦他,却被雪离一把抓住。
她一回头,便望见雪离恳求的眼神。
生死一线,一切全都寄托在阿泽身上。这个时候,除了信任他,别无他选。信任他会回来,信任他能安全的回来!
……
转眼间,阿泽已经单手握住绳索,没有丝毫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夜瑶想扑过去看看情况,却被雪离一把抓住。
“主人,别看,别听,别想。天黑了如果他还未回来,我们就立刻离开这儿!”
她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竖直了耳朵,努力听着崖下的动静。
起初还有“蹬——蹬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最后被峡谷中呼呼的风声盖过,再也听不到了。
*******
“日落黄昏,逢魔之时。我们走兽类,最讨厌这个时辰了!真不开心!”
“那是人间的说法。这里是魔界,从早到晚都能逢着魔类,那你岂不是从早到晚都不开心?”
夜瑶和雪离依偎着坐在崖边,双腿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面朝着忘川脉脉无尽的流向和难辨形态的夕阳,百无聊赖地“欣赏”着异域的风光。
每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竟从未好好看过这里。
魔族的地方荒芜、苍凉,却有最原始的凄美。
悬崖峭壁、长河、晚风、落日,干涸开裂的土地,偶尔一株纤弱的杂草……
仿佛,一声声叹息。
……
“夜瑶——”
雪离难得温声细语地唤她。
“怎么了?忽然这么客气,难道是觉得我活不过今夜了?”夜瑶笑着问。
雪离懒得理她并不好笑的玩笑,郑重地说道:“其实,我是相信阿泽的。他的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坦荡。但是,他不是什么小道士吧?我们的猜测,他却全盘接受,又不是坦荡者所为。”
沉默片刻,夜瑶伸手摸了摸额上的“朱砂痣”。
“他……应该是神族。在毫无灵力的情况下,仅凭血脉之力,就替我压制了‘异羽’。这样的天赋异禀,唯沧、泽两族有可能出现。他不是泽氏的人,那么……沧氏四海九姓,不知道是属于哪一家?”
雪离直点头,“有道理。他的水性,与你我无差,必然是水族出身。可是,既然是沧氏水族,又为何要回避太屋氏的防风陌呢?”
“更奇怪的是,他既是沧氏的神君,又怎么会被一只小窃脂伤成那样?”夜瑶咬着嘴唇道。
“诶呦——”
雪离用力捶了捶胸口,“还真是怄心!他连你是半妖的事情都知道了,我们却还在猜他的身份。这要怎么做朋友,怎么一起愉快的玩耍?!”
“雪离——”
夜瑶偏过头,淡然道:“他不是我们的朋友。有血脉之力的人,此生注定不凡。以前,他法力全无,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施以援手便是结缘。今日,他还清了债,我们便两清了,缘分也会终了。将来,再相见……怕是……”
……
“怕是吃不饱吧!就这两只细胳膊细腿的小丫头!”
一个粗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接着,一个尖锐的声音应道:“蚊子再小也是肉!这两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一看就美味可口!”
“烤一烤,撒上一层酥香粉,再抹上魔蜂蜜露……”
“蠢货!清蒸才能保证原汁原味!”
“……”
夜瑶和雪离一齐回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两只身形怪异的“大家伙”。
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都穿着破烂溜丢的黑袍,犄角冲天,各持着一把乌黑的大铁叉,在地上划来划去,似乎在争执着她们两只猎物,该怎么烹饪最美味。
13.主宰者的决定(下)
一见有生人靠近,而且还是两只魔类,雪离反身跃起,凌空一翻化出庞大的真身。
“呜——呜——”
她低吼着,以利爪扒着地面,摆出了迎战的姿态。
魔族被限制离开魔界,出界者必然心存不良,生活在魔界里的生灵却未必都是恶类。
夜瑶相信这个说法,但也觉得必须排除在你十步之内,正兴高采烈讨论怎么吃你的主儿。
“嚯!还以为是人族的‘净者’,担心你们有同伴在附近,搁远处打望了半天呢,原来是两只落单的小妖兽啊!当年你们妖族不地道,害胖爷丢了一只眼,今日就收你们两只小家伙当利息了!”
矮胖子一只眼睛上绑着一条脏兮兮的布带,另一只则滴溜溜地乱转,不住地吸溜着嘴角快要落下的口水。
瘦高个狞笑着,啧舌道:“这只吊睛白虎还挺威风!上次见到你的族类,还是天河大战的时候。可惜啊!气势有余、实力不足。哎呦呦,这皮毛倒是溜光水滑,剥了献于魔后必有重赏!那个小丫头,你又是什么精怪?怎么不显露真身?”
第一次被认作妖兽,而且还被认成了一只虎精,雪离一腔怒气汹涌澎湃。
“唔——嗥——唔嗥——”
她口中喷出丝丝白气,利爪踏地向前步步逼近。
“雪离——”
夜瑶不安地唤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妄动。
听这两只魔类的意思,他们应该是驻守此地的魔兵。
能够驻守边境,又是参加过天启之战的老兵,他们显然灵力不弱。
雪离是神族灵兽,修为的精进离不开主人仙泽、灵力的滋养。这些年,她陪自己在妖界、人间徘徊,为了压制“异羽”,一直拼命节省灵力,功法不进反退。
自己此时灵力耗尽,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真的跟对方打起来,雪离以一敌二,未必有胜算。
更何况,这几日她又布结界、又布阵法,还带他们一路奔波,灵力损耗不小。面对两个经验丰富的魔兵,怕是要吃了亏去。
……
夜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观察着敌人。
在昆仑虚时,她和雪离之间形成了一个默契,就是打群架时先合力攻击对方人马中最强的那一个,而且要倾尽全力彻底将其击溃。
因为,在通常情况下,身边的强者被击溃,便是对较弱者最大的威慑,他们就不敢再随意出手。
对面两个魔兵,显然瘦高个的战力更高,雪离准备攻击的目标也正是他。
万不得已时,她会催动汲水珠,与雪离配合先将他击倒。
这样做了,不知会不会打破阿泽的禁制?
边境重地,魔兵和对面幽冥守军的数目都不小。若是“异羽”在这儿迸发,恐怕会引来两边的注意,那就别想再离开了!
思量间,魔兵已经先一步出手了。
将手中铁叉一丢,瘦高个和矮胖子一左一右打了三五个精斗,各落在一块大石上。
而后,他们双手举过犄角,摇头晃脑地念起听不懂的咒语。
雪离和夜瑶死死盯着瘦高个,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寻机发出致命一击。
“飒——”
一道暗金的渔网从天而降。
夜瑶后退几步,几乎触到崖边。
雪离身形庞大,躲闪不及,被盖了个严实。
失算了!对方早已在此地布下魔阵,蓄意猎杀他族净者!
渔网下,雪离奋力挣扎,可是越挣扎渔网便收的越尽。
“呜——”
她发出痛苦的吼声,在一缕烟气中化成了人形。
“夜瑶,快跑!”她边挣扎边吼道。
“网上有毒!快调息运气,别让毒气侵入!”
说完,夜瑶翻手祭出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虹光。
剑花一甩,直指两个步步逼近的魔类。
“我是什么小妖精,这就让你们看一看!”
她闭上双眼,心念一动,汲水珠瞬间凝结。从掌心到剑身,从剑刃流畅地划过,给它镀上了一层霜华般的银芒。
……
夜瑶灵力枯竭,强行一战只会玉石俱焚。
“不要——”
雪离一分神,聚起的灵力瞬间消散,伺机而动的黑气正中她的胸口。
吐出一口暗红的鲜血,她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裂开了。
“别动!”
见雪离中了毒,夜瑶心急如焚,立刻飞身靠近想要先救她出来。
扬剑划去的同时,对方已一左一右攻到近身。
不得已,她凌空调转剑刃,向较近的矮胖子劈了过去。
虽然战力在他之上,双拳却终难敌四手。
剑刃砍上矮胖子肩头的瞬间,瘦高个的铁叉已经直直地向她心口刺来。
“哗——”
矮胖子的黑袍划破,黑血喷薄而出。
夜瑶闭上眼睛,等待着冲自己而来的致命一击。
一道白光闪过,“轰——”一声,足下土地也颤了几颤。
被铁叉击中,竟然既不痛,也不痒……
夜瑶睁开眼,只见脚边暗黑的血流了一地。
再定神一看,瘦高个已经断成了两半,死在了血泊中;矮胖子则抱着血流淙淙的肩膀,痛苦地哀嚎着。
她猛然抬头,不禁露出喜色,“阿泽——”
阿泽手中持长剑,站在崖边。
衣袂飘飘,长发随风,宛若救世的天神!
他快步走近,手腕轻旋之间,剑影一闪而过,渔网碎成四块的同时,矮胖子也被割断了脖子。
“违背契定,死有余辜。”
目光冷漠地扫过两具尸身,他蹲在夜瑶面前,伸手抚上她的额头。
磅礴的灵力从他的掌心灌入夜瑶的天灵,汲水珠仿佛将死的鱼儿落入水塘,欢快地跃动起来。
稍稍恢复灵力,夜瑶赶忙坐起身来,驱动汲水珠为雪离祛毒疗伤。
阿泽扬起空着的手,隔空随意一划,一道闪着银芒的结界即刻布下,将他们护了个严实。
“还挺厉害!”雪离不禁咋舌,又有些酸溜溜地说:“下这么高阶的结界,不知要费多少灵力。”
在她眼里,阿泽瞬间成了败家子,没有灵力偏偏特别会耗费灵力。
阿泽好脾气地回道:“没办法。杀了魔兵,必须隔绝血气。而且……这内丹似乎是仙家所用,泄露了仙泽也会很麻烦。”
“算啦算啦!不过,你还真没让我失望!果然按时回来了!”脸上的黑气渐淡,雪离又恢复了寻常的欢腾。
阿泽没有言语,只是偏头望向夜瑶。
夜瑶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安全回来。”
阿泽笑了笑,“幸不辱使命。”接着催动内丹,想将它渡回夜瑶体内。
“不要——”
夜瑶望着他的双眼,郑重地说:“这颗内丹……你留下吧。”
14.最勤奋的“净者”!(上)
“什么?!”
雪离一下子蹦了起来,扯着夜瑶的胳膊嚷道:“六界众生,关系相处融洽的,顶多请客吃饭、互赠礼品。神仙妖魔哪有把自己内丹送出去的?!”
她朝阿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拒绝。
出乎意料,阿泽这才回过神来。
他正要开口,却被夜瑶抢先道:“你内丹碎了、灵力全无,回家要如何交代?又怎么瞒得住与窃脂斗法的事情?”
“我……”阿泽欲言又止。
夜瑶继续道:“我的灵力可以分你一半。虽然不算深厚,最起码能帮你在危难关头自保。”
“自己都朝不保夕了,还分灵力给别人!夜瑶,你是圣母吗?!”雪离恨铁不成钢地跺着脚。
夜瑶咳了两声,讪讪地说:“雪离乖!以后,我会勤加修炼,卖力捉妖捕灵,再不会弄得像近来这般慌乱,也不会再连累你受苦了。”
雪离撇撇嘴,“我可没说怕吃苦……”
……
阿泽一伸手,将夜瑶扯到面前。
“你的内丹……实在太珍贵,我不能据为己有!”
接着他提掌运气,便要将内丹渡还给她。
“等等!”夜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谁说要送给你了?是借!借给你的!将来你不需要了,再还给我!”
说完,她仿佛想起什么,赶忙补充道:“放心吧!这颗内丹是我幼时,在养父母的辅助下凝成的,适合神族,更适合水族。而且,我从前都在仙山修炼,没有让它沾染上半分妖气。到人间以后,甚至没使用过它,更没有染上凡尘的……”
“夜瑶——”
阿泽打断她的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接受她的好意,恐怕跟嫌弃她没什么两意。
他点点头,重重地说了声,“谢了!”
接着,从脖间取下一个墨色的绳链吊坠,不由分说地挂到夜瑶的脖子上,“这个给你,当作是……借内丹的抵押。”
夜瑶顺势低下头,只见花纹奇异的绳链下坠着一颗浑圆的珠子。珠光熠熠,在昏暗中流淌着水纹般的光晕。
这是一颗鲛珠!
再抬头,阿泽却已经走远。
夜幕下,只可见一道依稀的黑影。
他走的并非来时的路,应是有别的重要事情需要办。
“你是不是沧氏南海的人鱼族?”夜瑶扬声问。
阿泽身形一滞,似乎听到她的声音,却没有听清内容。只是稍稍停了停,便又继续往前行。
“果真是沧氏的……”
雪离眼光一闪,对着他的背影吼道:“阿泽神君——,苟富贵,勿相忘!若是将来你发达了,可要好好照顾我们这些患难与共过的穷朋友!”
阿泽仍然没回头,举起一只手在随意挥了挥,便算作是告别了。
“诶呦,这个没良心的家伙!”雪离跺着脚道。
她实在是心疼!
只有她才知道,修成那颗内丹有多不易。
当年,她们还在彭泽时,夜瑶便跟随她母亲修炼。
她天资聪颖、勤奋好学,道藏经书过目不忘,符咒法术演练分毫不差,可却怎么都凝不出内丹来。因此,三天两头便会被水君唤去问课业,次次都免不得讨一顿打。
但她却从未气馁过,只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勤奋,因此便比旁人再多十倍百倍的勤奋。虽然上头有七位兄长,但每一天她都是最后一个熄灯,第二天却第一个晨起用功的孩子。
就这样,折腾到百余岁,族中比她小的弟弟妹妹都自己凝出了内丹,她的丹田气海却还是空空如也。
眼看着夜瑶离家学艺的年岁将至,水君才迫不得已亲自出手,与夫人涂山氏合力,借霜月之光和兑泽之力,帮女儿凝成了那颗内丹。
此后多年,水君一直引以为耻,千叮万嘱家人不得将此事传出去,对夜瑶也愈加冷漠苛责。
……
“哎——,你不是说,今日他还了债,咱们的缘分就尽了吗?为什么要借给他内丹?这样子拖拖欠欠,岂不是牵扯不清?!”雪离走在夜瑶身后,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夜瑶沉了口气,“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看他杀魔兵的干脆,布结界的随意……失去灵力前,法力一定十分高超。沧氏与其他神族不同,算来算去就只有四海水君是正统的神位,历代水君之位竞争激烈。他既有血脉之力,又曾灵力高超,虽然属于附属支系的人鱼族,也必是强有力的竞争者。贸然到人间降魔,多半是为了立功。若是让族人知道,他失败了,而且……”
“夜瑶!你是不是傻?!”
雪离的牙咬得咯咯响,“自身难保,你还想帮他争水君之位?!”
“不是——,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夜瑶急着摇头,脱口而出道:“内丹是给他保命用的!”
“保什么命?”雪离不解。
夜瑶的脸色有些凝重,压低了声音回道:“你不知道沧氏的内斗有多严重。听说,历代竞争水君之位的失败者都会被打断手脚,丢到海中的荒礁上,受曝晒而死……”
“啊——”
雪离倒吸了一口凉气,唏嘘道:“难怪沧氏日渐衰落,原来代代的精英都被自己人给杀了。可是,如此有违天道的事情,难道天族不知道吗?天帝陛下不管吗?!”
夜瑶叹了口气,“恐怕喜闻乐见呢。”
“为什么?”雪离瞪大了眼睛。
夜瑶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做君王的,都不希望臣族过于强大。沧氏这般消耗自身,或许也是一种求存之道。”
“那咱家呢?泽氏枝繁叶茂,水君又做了神尊,岂不是会叫……”雪离指了指头顶,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会叫他不高兴。”
“是啊……”
夜瑶慢慢望向天边,“父亲说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家族盛极必损。所以,他不肯接受神尊之位。如今,却不知为何,他还是妥协了。”
……
“呼——”
一阵凉风吹来,夜瑶和雪离都打起了哆嗦。
“这是怎么回事?白天热的很,晚上又这么凉,不会还要结霜吧?”雪离抱怨不矣。
夜瑶看了看天色,无奈道:“今夜是赶不到最近的集市了,去前面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吧。”
雪离本不喜欢夜里赶路,一听要休息立刻欢喜不已。
她眨着眼睛四下瞭望一番,便指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道:“那边有个山谷,咱们去那睡一夜吧!”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拖着夜瑶狂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