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河畔“风水塔”(中)
“短的千年,长的……万载。可是——”
“可是瘟神都是如此。只要足够幸运,能从瘟虫顺利化妖,百余年内便能修炼成神。这也是‘天命’决定的。”夜瑶替她答道。
对瘟妖、瘟神的惊惧,是世人的偏见。既然让人轮回、新生是一种功德,那么送该死的让死去,同样如此。瘟神特别的优待,便是他们坚守责任、执行天命得到的赏赐。
人族一向无知,身为泽氏的仙子,夜瑶倒是看得很明白。荼荼忽闪着大眼睛,不知她为什么明知故问。
“据我所知,瘟神更迭频繁,三五百年便会轮新一遍。”
看着荼荼稚气的脸,夜瑶忽然想到初入昆仑虚时意气风发的自己。那个时候,她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刻苦,便能成为泽氏这一代第一位上神。
“的确如此。”荼荼回道。
她很清楚,夜瑶此话背后的意思——“五瘟使者”三五百年轮新一次,其实意味着,即便已经成为神族一员,瘟神实际的寿元也只有三五百年而已,甚至没有一般的妖类长命。
可是,一切成就皆有其代价。想要飞升天界,成为天族的一员,本身就需要冒险。有些事情,也值得去冒险!
“你以为自己会是特别的一个吗?”夜瑶问。
“我很勤奋,我一直在修炼,我从来没耽误过一次布瘟,我……我……”荼荼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她摇起了头。
“你很清楚,对于瘟神来说,越刻苦,陨灭的越快。”她叹息着说。
天生的神族,穿过天镜飞升成仙,需要经历三道天雷;妖类修炼成神族的,则要承受十三道;而瘟神,却足有二十六道!
神族飞升成仙时,陨灭的概率与他们经历天雷的数量有着直接相关。自设立“瘟仙”之位以来,没有一个瘟神能扛过二十六道天雷,皆一一应劫而去。其实,哪怕已经是上神的神族仙长,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可以在天镜中承受二十六道天雷。
“你怎么断定我一定不能飞升成仙?”荼荼有些不满地问。
夜瑶露出一丝苦笑,“不是断定你不能飞升成仙,而是我知道——天界不可以有‘瘟仙’!”
荼荼一惊,“你什么意思?!”
“如果‘瘟神’成了仙,便代表天族、乃至天帝认可了你们长久以来的“杀戮”。这是不可以的!人族虽然是血肉之躯,但他们真心信仰和供奉神,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天族和整个神族离不开的力量。‘瘟仙’之位可以存在,它可以激励一代又一代的瘟神履行自己的职责。但‘瘟仙’不可以真的存在,因为天族是‘仁慈’的、‘正义’的、‘善意’的……偌大的天界,容不下任何一个‘凶神’。”夜瑶有些不忍,却不得不说出真相。
“什么……什么意思!”荼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她的耳中嗡嗡作响,回荡着自己修炼成神,受封夏瘟使者时仙长们的话:天帝优待瘟神,只要死书上的功绩记满,就能接受天镜的考验。只要足够刻苦,足够兢兢业业,便可以飞升天界做“瘟仙”。
“这个世上,永远不会有瘟仙!”夜瑶一字一句地说。
“什么?!”
荼荼的头晕目眩,心底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
“不——,不!只要死书写满,我就可以接受上天的考验!‘瘟仙’之位空置……我准备了很久,很久,日夜修炼,不敢有一刻的倦怠!”她步步后退,袖中掉出一本薄薄的、破旧不堪的小册子,在晚风中哗啦啦作响。
夜瑶上前,捡起薄册。随手一翻,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天命”,每一条都用红色的墨线划去。
做了四十年夏瘟使者,大大小小的瘟疫布了几百场,她全都完成的很好,从未失过手。
唯一未划去的,是最后一页、最后一行,上面用密书写着:天元三百一十二年,七月二十,于大夏衮州、徐州、青州交界之地,布瘟一百八十七日,致死七千八百二十三人。
“原来完成了这一桩,你的‘功绩’就记满了。”夜瑶的脸色有些不好。
在昆仑虚百余年,她亲眼见过几个被单独带进山,送去天镜“历劫”的瘟神。即便不是甲子天门大开的时间,瘟神们的“飞升试炼”也从不延后,甚至还有天兵亲自护送。
仿佛,押去处刑一般……
“你觉得自己的道行比河伯差多少呢?”她问。
“河伯?”想起那条可怕的青纱和上下翻腾的河水,荼荼心有余悸,“那家伙很难缠,我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郁夷曾是亡灵,修炼了两千多年才成神,做河伯已经千余年了。泽氏几次推荐他飞升天界,都被他婉言谢绝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灵类修成的神,要想成为天族,必须经历十三道天雷,显然他并没有信心。你想必知道,瘟神要承受足足二十六道!”
夜瑶平复了心情,尽量平和地继续道:“历劫的时候,天雷劈的是根骨,唯有经历岁月磨练,一点一滴涓流一般的积累,方能够练就不坏之身。百余年,真的太不足了,无异于飞蛾扑火。”
“不!你瞎说!”
荼荼一把夺回死书,瞪着上面一行又一行的小字和自己亲手划去它们留下的鲜红的墨迹,全身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碧绿的眸中燃烧着两簇火焰,咬牙切齿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强大。”
夜瑶沉了口气,“你的灵力的确很充足,可是为什么连一个丢了剑身的剑灵都打不过?为什么对战河伯时完全被他压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因为你……完全没有根基!”
“你要试试吗?”荼荼红裙飞扬,青色的长发一根根竖起。
“你以为我害怕吗?”
夜瑶抬起,在她眼前画下一道符咒。
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啊——”荼荼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动弹。
晃了晃手腕上的莲珠,夜瑶没好气地说:“没有灵力,只能用符咒。如果摆脱压制,我保证自己比郁夷更凶!”
她夺回册子,扬在荼荼眼前,难掩激动地说:“这本书一满,你不想去天镜都不行,而且必死无疑。不久之后,又会有一个瘟妖修炼成神,接任你“夏瘟使者”的位置,继续下一次的飞蛾扑火。所幸,你还有机会!”
“可是……可是……”荼荼的脸色忽然惨白。
“怎么了?”夜瑶发觉了她的不妥。
“可是,我……我去找河伯理论之前,已经和秋瘟使者商议好,如果水患不起,就借他的禾鼠替我散瘟。”中了定身咒,周身无法动弹,荼荼又急又气,带着哭腔继续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七月二十日,就算河堤不塌,我不出现,他也会帮忙把瘟疫给散了。那些被冥王写下的姓名,‘天命’将死的凡人,一个都少不了!”
166.河畔“风水塔”(下)
“秋瘟?”“鼠疫!”“你真是——”夜瑶捂住胸口,也压不住气血翻腾。
真没想到,小丫头还有这招……
瘟神完成职责的执念真是可怕!
没有灵力加持的符咒,作用并不持久。荼荼挣了几下便脱开了,一下子瘫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上一任的春瘟使者、冬瘟使者,还有总管中瘟大人,他们接连记满功绩,一个个被天官接往昆仑……隆重的送别,漫长的等待,直到下一任神官被任命,才知道他们已经在飞升中殒身的消息。
身为斩断七情的地仙,对于仙长们的陨落,她并没有过多的悲切,只是暗暗觉得自己成为“瘟仙”的希望又大了几分。
可是,事实也许正如夜瑶所说,“瘟仙”之位根本就是一个诱饵,诱使一代又一代瘟神麻木地执行“天命”,然后借着“天地正义”将他们和其所积累下的“杀孽”一同清洗。
如此一来,天族几乎什么都没做,反而成了人世的拯救者!
“怎么办,我还不想死……”她颤抖着说。
长久的信念被击溃,笃信的一切在瞬间变得毫无意义。第一次,杀伐果断的夏瘟使者,第一次流下温热的眼泪。
幡然醒悟,她错的离谱!
瘟神的确得天独厚,每完成一笔“功绩”,灵力就会大涨。但她自身不够强大,纵然拥有庞大的灵力,也仿佛守着金山的乞丐,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将来一旦死在天镜中,灵力便会被收走,变为天界所有。
“天又黑了,这个灵域真压抑!”夜瑶用力吸了口气,微微的夜凉让她打了个激灵。
楚雅说洛栩姑姑如此设定,全然是为了住在这里的赫夷部族。可无论怎么想,她都不觉得黑夜这么长、白昼这么短,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瑶姐姐——”
荼荼忽然冲上来抱住她的腿,“你帮帮我!我不要死!我要苦练仙法,打好根基,撑过那二十六道天雷!”
“这……不可能!”
夜瑶皱起了眉头,注视着她道:“凡间有一个传说,鲤鱼只要一路逆流向上,经过大江大河、激流险滩,一直到达天河,跃过了龙门就会化身成龙。为此,无数鲤鱼前赴后继,丧命在万里远行中。”
荼荼不明所以,讷讷地回道:“的确有此一说。”
“那你相信吗?”夜瑶问。
“还是一只瘟虫时……我信。如今,自然是不信的。”荼荼的脸上挂着泪水。
“对呀!”夜瑶拍了拍她的脑袋,“不是所有设定了的就是合理的,不是所有存在的都应该被接受。明明一条鲤鱼永远不可能变成龙,却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世世代代都奔走在死路上。’瘟仙‘之位也一样,大罗金仙都未必能承受的二十六道天雷,你一个百余岁的瘟神,无论如何修炼,哪怕此时去东海渊底以天火淬骨,也不可能独自承受。”
圆月升起,荼荼只觉周身发寒。
“怎么办?!如果一直找不到渤海王,到七月二十还出不去这里,我的’死书‘就写满了!穿过天镜,飞升天界,既然一线生机都没有,出去了也是死路一条,那我宁愿永远留在这里!”
夜瑶抬头看了看天空,圆月已经残缺去了一线。昨日是七月初一,灵域里却是月圆之夜,看来灵域和外界的月相是颠倒的。
六界之中,水族对月相尤为关注,因为它关系到潮汐的涨退,与沧氏、泽氏各位神君的职责都有莫大的关系。
明菡浮光扇中这么大的灵域,世所罕见。高山流水,花草树木皆可幻化,唯独挂在天上的日月,不可能用仙法塑造。这里的日与月,应该是从外界投射进来的。之所以朔望颠倒,唯有压制凶煞、调和阴阳之论能解释了。
“灵域也不是久留之地。如果出现赫夷人所说的‘血灵’,这里所有生灵都会死于其手,灵域终将变成不毛之地。就算你是瘟神,一样摆脱不了灰飞烟灭的命运。楚雅一定向我们隐瞒了些什么……”
听她这么一说,荼荼彻底绝望,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道:“早知如此,还是妖的时候我就该懈怠些了,不去争什么神使的位子!总不会一百来岁就要死了!”
“等等——”
夜瑶眉睫一抬,忽然低下头,“或许……你想做回妖吗?”
“堕妖?!”荼荼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件事,她只在传说中听过。多是天生的神仙,过够了一尘不变、高高在上的日子,或是受不了天界、神族的规矩,自甘堕落之举。现实中,哪有好不容易修成的神仙,愿意变回妖的?!
“我会一种术法,能够将仙灵化作妖灵。速度非常之快,过程也不痛苦。在没有彻底转化之前,你甚至都感受不到。”夜瑶试探着问。
当下她能够想到的办法,也唯有“碧海潮生诀”了。根据她的经验,堕妖是一定能成的,但是以后还能否再修成仙,就无从得知了。
“你……你不会哄我吧?”荼荼不知该喜还是该惊。
“怎么,不敢了?”
夜瑶笑了笑,指着天空道:“人间还有个故事,有个姓叶的老头儿,非常喜欢龙,家中墙上绘的、梁柱上雕的,身上穿的、戴的,甚至出行的车马上,全都是龙的图案。有一天,一条龙经过他家,得知他如此想见真龙,便现身拜访一下,却把那叶公吓得魂飞魄散……”
“不!我敢!你教我!”荼荼一下子跳起来。
夜瑶有些诧异,没想到小瘟神这么果断。为了保命,断尾求生,她竟然愿意做回妖!
……
一支队伍从长坡下来,零星举着几个火把,嘈杂的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夜瑶一眼望尽,孟戌安果然不在里面。
“女主人——”夏禹快步跑过来。
楚雅跟在他身后,脸色十分难看。“你们怎么来这了?”她的口气中带着几分责问,目光在不经意间落在不远外的夕泽河上。
月光下,宛若缎带的夕泽河,水波粼粼,静谧深沉。
夜瑶心里一个咯噔——原来是那条河!
167.灭世之火(上)
“这座塔好像很特别。一直找不到我的朋友,便过来看看,没想到天黑得这么快。”
说着,夜瑶朝夏禹使了个眼色,“荼荼受伤了。”
话音未落,只听“诶呦——”一声。
荼荼捂着脚踝蹲了下去,接着絮絮叨叨念道:“这塔这么高,却没有门也没有窗,光秃秃的。我看着挺好玩,想爬上去瞧瞧。哪知道青砖这么滑!诶呦——,好疼啊!不只是脚疼,脖子也疼,后背也疼,全身都疼!”
“怎么这么不小心!”
夏禹匆匆查看了一下,立刻面色凝重地说:“好像伤了筋骨!”
“族长,你们忙去吧!我带她去找点草药,治治伤。”夜瑶“无奈”地望向楚雅。
楚雅打量着荼荼,小姑娘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样子,怪可怜的。她虽然头发、眼睛古怪了些,身上却并没有恶鬼的煞气,应该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风弩,带他们去巫医那里。其他人,跟往常一样,分成八路,到桃林边际巡夜。”她利落地安排道。
“族长,你几日没有休息了,今夜就不要去了!”人群中却走出一个穿着宽袍的老者,从众人恭敬的态度中可以看出,他在部族中很有威望。
“是啊,族长!你休息吧!”
“你有伤在身,不要熬坏了身子!”
……
其他人纷纷附和。
楚雅心头一紧,细细数来,她的确有七八日没合眼了。可是此刻,却没有一丝困意,身上也不觉得乏力。
“好,达普叔叔。今夜正北方这一路就由你带领。”不想被大家发现自己的不妥,她没有拒绝族人的好意。“风弩你归队吧,我带他们去巫医那里。”
……
本想找个借口留下,不想却被族长亲自“押去”看病。不甘心地离开河畔,夜瑶与楚雅并肩走在前头,夏禹则背着荼荼紧随其后。
月光照着一间间房舍,投下的暗影掩住了狭窄的小道。城中道路很平整,既没有坑洼,也没有台阶,高低起伏都是平缓的过渡,甚至地砖间的缝隙都很小,仿佛是专门为走夜路而修建的。
或许为了节省油脂,他们才不点灯的吧。黑夜这么长,寻常只能借着月光生活,等到新月的时候,连月光都没了,还要应对桃林外的恶鬼。真是苦了他们了!只要有办法,一定要将他们送回家乡。
夜瑶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
“我们寻常不点灯,就算巡夜的队伍也很少打火把。”楚雅忽然说。
夜瑶吓了一跳,她该不会能读心吧?!
楚雅忽然驻足,月光下的侧颜坚毅又哀伤,“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夜瑶看了一眼夏禹和荼荼,两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楚雅。
“族长请说。”她连忙回道。
眼中流光一闪,楚雅露出感激地笑容,“我族圣书记载:当年大战之中,‘凶物’被仙使带入城,立刻就有一些伤病之人受到了影响。他们……发了疯,毫无意识的四处奔跑,见到活人就扑上去撕咬。短短几天,就死了几十人。可是,仙使并不理会这些,他把东西安置了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巫师跟踪他到城外,听到他交代山神迁走附近的神兽,因为不日将降天雷把我部、离巺城连同‘凶物’一起毁灭。”
受到煞气的影响,凡人的确可能异变,但没想到会变成毫无意识的怪物。
“既然如此,你们又是怎么维持到今天的呢?”夜瑶问。
城中虽然人口不多,但一切看起来紧紧有条,并没有楚雅所说那样大的影响。
“那位巫师,幸运地请来了神女。神女法力高强,用一个阵法压制了‘凶物’。”楚雅答道。
姑姑压制了“凶物”?夜瑶不以为然。
所谓“凶物”,十有八九就是“望天犼”的遗骸,上天入地哪有什么阵法能将压制得住它,也只有仙长云集、灵气充盈的昆仑虚才能够平衡其煞气。即便如此,还要时时小心它的爆发。
虽然修行千年,姑姑亦不能压制它。
“可惜,神女的法阵有个破口,对‘凶物’的压制并不是严密。一直以来,不断有微弱的煞气泄露出来。”楚雅十分惋惜地说。
“破口?”夜瑶被她说糊涂了。
哪有法阵有破口的?除非是……法器!
封魂印!
她差点惊呼出声。
余光瞥见夏禹也一脸激动,眼中放着光。他也这么觉得!她要找的封魂印,很有可能就是姑姑用来压制望天犼遗骸的东西!
“还有,桃林外恶鬼甚多,并不是暗夜太长造成的。相反,正因为有这样长的夜,我们才能安然的活到现在。”楚雅的语气很认真,仿佛在说一件关乎性命的大事。
“此话怎讲?明明恶灵在夜里来袭,你们要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在外头巡夜。”夜瑶一头雾水。
“因为,灵体……一直在不断强化。”
“强化?!”夜瑶大惊,指着地下问:“因为那件‘凶物’?”
楚雅点点头又摇头,“不止,还有光。”
“众所周知,恶灵畏惧光芒。此地的恶灵,有‘凶物’泄漏出的煞气滋养,进化的速度非常之快。寻常见到的光越多,抵抗光的能力就越强。短短几百年内,他们就从虚无缥缈的亡灵,修炼成了怨灵,进而成为能够伤人的凶灵,近来……甚至出现了一些不怎么畏光的。如同圣书上记载的,神女叮嘱大家千万小心的怪物——血灵。”
原来是这样!光能够加速恶灵的进化,极短的白昼、漫长的黑夜、甚少出现的火光,就是为了麻痹它们,减缓它们对外界的适应,减缓它们的进化。
“昨日你没说,现在为什么愿意告诉我?”夜瑶问。
“我……我们……”
楚雅欲言又止,看得出来十分纠结。
“你受伤了?被……血灵所伤?”夜瑶沉重地问。
楚雅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夜瑶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血灵看起来和凡人一般无二,通常会隐藏在凡世。只要不碰到鲜血,他们便能适当控制自己的欲望,因此难被发现。《六界通史》上对他们的记载非常之少,我记得上面有一句:凡人被血灵咬伤,数日内化为同类,从此肉体不死、灵魂不灭,嗜血嗜杀,不可逆转。如果你真的是被血灵所伤,那么‘离巽城’就离覆灭不远了。”
说话间,夏禹已经放下荼荼,两人一左一右挡在小道的两端。
楚雅低下头,深吸了口气,“其实,神女离开前,留给我们一个办法,能够解除当下的危机。但这个办法只能用一次,不到山穷水尽的最后关头,绝不能够启用!”
168.灭世之火(下)
竟然还有必杀一招,夜瑶不禁暗暗叹服。
姑姑不愧曾是昆仑虚最优秀的弟子之一,道德天尊座下爱徒。她能把夕泽河连同整座“离巽城”搬进灵域,调整了白昼和黑夜的时间,还对最坏的情况做了如此准备,不仅胆子够大、心思缜密,而且对凡人的照顾十分周全!
按了按腿上的伤,没有感到一丝疼痛。楚雅攥紧双手,咬咬牙说道:“这是只有历代族长才知道的秘密。”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夜瑶留了个心。
“因为……”
楚雅沉默了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对上她的双眼,“因为部族中出了叛徒。我被咬伤的那天晚上,分明清晰地感受到被人在身后推了一把。不知那个人是想要我一个人的命,还是整个部族的命。现在,我……谁都信不过。”
身为部族的首领,她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感到羞愧,眼中闪动着一丝泪光。
三百年来,部族中出现过几次反叛。一小部分人认为,桃林外的恶灵是他们曾经的亲人、挚友,与其这样痛苦的挨着、抵抗着,不如走出去变成它们的同类。身为族长,肩负着族众的生死存亡,她的先辈们自然倾力镇压。自她继任族长以来,族内一直安稳,以至于几乎遗忘那些往事,疏忽了对族众信念的掌控。
现在,到底多少人生了反叛之心?这些人有什么打算?她根本无法猜测和估量。
数百年传承的“秘密”,可以拯救大家,也足以毁了一切!没有十足的把握和信任,她不能安排任何人去办那件事。事到如今,部族生死存亡之际,她竟只能求请几个外人帮忙。
焦虑、伤感、忧愁、懊恼……所有的情绪交织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无形的重担压在她身上。明明花一样的年纪,最应该无忧无虑的时光,她却顾着上千人的祸福安危,每一天都在生死之间徘徊。
“唉——”
一声长叹,一切无奈尽在不言中。
看着她无助却要强撑的样子,夜瑶有些动容,柔声道:“如果伤你的当真是血灵,那我们也算祸福与共了。族长,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妨说来听听。如果能做到的,我们一定义不容辞。”
“这……”
楚雅眉睫一动,警惕地四下打望。
“百步之内,再没旁人了。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布一道瘟障,触之即死。”荼荼在一旁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账’?什么‘死’!”楚雅诧异地望向她。
“咳咳咳——”
夜瑶尴尬地咳了两声,连忙解释道:“这个小妹妹,耳朵很灵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她说周围没有旁人,便一定没有旁人。”
楚雅认真地点头,目光瞟向西南方,一字一句道:“那座塔,其实……并不是塔。”
“不是塔?!”
围着她的三个人,同时发出惊呼。
“其实,它是一盏灯……神女留给我们的灯。”见三人一脸茫然,楚雅继续解释道:“那座塔是一座灯塔,里面藏着威力强大的‘神火’火种,能够焚尽世间万物,包括桃林外的万千恶灵!三百多年前,神女封印‘凶物’的时候,火种也一起沉寂了。要想再度唤起它,需要将神女留给我们的一滴眼泪放到灯芯上。”
“灯……灯灯芯!”夜瑶的舌头差点打结。
她望向荼荼,对方瞪得眼珠子几乎掉下来。
那个结绳,原来是——一条灯芯!
完了,完了!小瘟神竟然把人家的圣物——救命的灯芯给拔了!
“族长,你们……见过灯芯吗?”夜瑶心虚地问。同时,将双手负到身后,把袖中的结绳往里推了推。要是楚雅知道灯芯在她手上,怕是会当场翻脸。
“没有——”
楚雅摇摇头,“莫说灯芯了。就连神女的眼泪,我们也都没见过。”
“啊,那就好……”夜瑶拍拍胸口。
“你说什么?”楚雅问。
夜瑶赶忙改口道:“我说,那……可如何是好。”
她一边暗暗冲荼荼摆手,一边对楚雅说:“你想用‘神火’烧掉所有的恶灵?”
“嗯!”
楚雅果决地点头,“半个月后,就是十五新月之日。那一天,夜空至暗,所有的恶灵都会出来游走。我打算设一个血祭坛,以生人的血引诱他们聚集到桃林的边缘,然后用‘神火’把他们全部烧掉。”
听完她的计划,夜瑶足足愣了半天。
“会不会弄巧成拙?”她不禁发问。
桃林是“离巽城”对抗恶灵的屏障,如果所谓“神火”无法烧死灵体,却让桃林付之一炬,那么大家的死期就会被大大的提前。
楚雅沉默片刻,默默地卷起自己的裤腿。
她的大腿上,裹着厚厚一层白纱,透出黑红的血迹。一圈圈解开纱布,清冷的月光下,白皙的腿上,拳头大的血窟窿狰狞可怖。
“你们看……”她伸手戳了戳伤处,露出一丝惨笑。
黑血流下,浓稠的诡异。
分明不是活人鲜血该有的样子!
“啊——”夜瑶一声惊呼。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血灵和它们造成的伤口,楚雅的伤却跟书上描述的一般无二——污血渗漏,久不愈合。后半句:日渐麻木,化为血灵。
灵域中真的有“血灵”!
“请你们……帮我拿回神女的眼泪!在新月之夜,将围城的恶灵一举消灭。然后带我的族人离开这里,去过新的、没有恐惧的生活。”楚雅忽然半跪下去。
她的伤口,黑血淋漓,一滴滴落在石板上。
“别别别——”
夜瑶赶忙上前扶她,一脸无奈地说:“你说的‘眼泪’放在哪?我们都是普通人,你自己若是拿不到,我们或许也不行的。”
楚雅用力地避开,以恳求的眼神看着她。
“夕泽河底。”她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河底?!”这回轮到夏禹大惊失色。
他可不想再进水里去了!
听到“夕泽”,夜瑶心头一凉。
原来河底藏着赫夷部的秘密,难怪楚雅那么紧张。原本打算找机会下水去找孟戌安,这么看来,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楚雅根本没有那样的猜测。
“本来,先辈们以为神女很快会归来,便将‘眼泪’供奉在神殿中。可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依然不见她的踪影。一甲子之后,灵域中出现了怨灵,起初它们只是四处游荡,只有身体虚弱的人能够看到,对大家的影响并不大。再后来,许多怨灵化为凶灵,开始侵扰赫夷族众。先辈们终于明白,神女留下的每一句话,都有其深意。为了保住我族的命脉,他们开始按照‘圣书’记载,大肆种植桃树,并派了水性最好的勇士,将‘眼泪’藏到了夕泽河冰封的河底,防止它被有反叛之心的人毁坏。”楚雅幽幽地说。
“冰封的河底?”夜瑶皱起眉头。
夕泽河是弱水的源头,来自昆仑雪山融化的冰水。虽然河水冰寒刺骨,但若说水底有冰,却又有些牵强。
看出她的怀疑,楚雅连忙说:“我说的真的!原本,先辈族长将‘眼泪’收入宝匣,打算沉入水底存放。可是,送宝匣下水的勇士回来却说,发现河底覆着一层冰,还有一个不小的冰窟。为了安全起见,他把宝匣安置在冰窖中。”
“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可是,夕泽河水域不小,从里面找一个宝匣,岂不如同大海捞针。”夜瑶用力将她扶起。
“圣书上有记载,冰窖就在午夜塔尖暗影指向的位置。”楚雅急着说。
“对了!”
她紧握着夜瑶的手,“虽然‘离巽城’看起来安静,百姓甚少出现在街上,房舍也多半是空的。但是,数百年来对抗恶灵,我们的警觉超出你们的想象。每个街巷都有明兵暗哨,莫说一个人了,就是一只苍蝇进了城,也会立刻被发觉。你们的朋友,如果确定城域内,却又没有被我部族人发现……很可能就在河中!至于他的生死,我无法判断。毕竟常人在水里这么久,一定早就没命了。”
“你说真的?!”夜瑶回攥住她的手。
“嗯——”
见她似乎要被自己说动,楚雅赶忙继续道:“如果你们中有水性不错的,请替我取回那滴眼泪。作为报酬,我会将几百年来,赫夷部积累的财富全部给你们。”
“不——,我们不需要钱财。”夜瑶赶忙摆手。
楚雅却说:“不要觉得我们困在灵域里很可怜。我们这座山内有一座金矿。这些年,族众一直在开采金石,准备为神女铸造一座赤金的神殿。只要能出去,除了安顿族众所需,其他的都归你们。”
“嘘——”
荼荼神色骤变,急匆匆地说:“有人靠近了,就在百步之外!”
……
不一会儿,坡下走来一个老者,正是方才领着队伍离开的风达普。
一见到他们,他立刻快步追上。
“族长,原来你们还在这里。走到半道上,大叔还是放心不下你。那天受的伤,可痊愈了?大叔陪你一起去巫医那里看看!”
*******
月光照着长河,漆黑的水面泛着波光。
伸手一探,河水冰凉刺骨。
夜瑶抬起手,指着掌心对夏禹说:“我和荼荼下水去拿东西,你留在岸上警戒。有什么不妥,立刻传讯给我。”
“是,女主人!”
站在几步之外,再不敢往前的夏禹连忙点头,很感谢她在荼荼面前保全了自己的颜面。
“扑通——”跳入水中,荼荼一个鲤鱼打挺,扬起大片的水花。
“瑶姐姐,快点!河水真凉,真舒服!”她一边划着水,一边催促道。
“来了——”
夜瑶应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夏禹,“你小心点,若遇危险,以保全自身为上。”
在她眼中,小剑灵和小瘟神一样,都是小孩子,需要被照顾。
“哗啦——”
她滑入水中,冰凉的水波拂过脸庞,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女主人!等等!”夏禹忽然跑到水边。
“怎么了?”夜瑶立刻游回去。
“这个——”
夏禹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给你!”
“嗯?”夜瑶有些诧异。
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么着急?
她伸出湿漉漉的手,一个亮晶晶的碎片被放在她的掌心。
“这是,上上上上一任主人留给我的,是能够让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护身符!送给你了——,你……也小心一点!”夏禹涨红了脸,憋着一口气说道。
“小剑灵——”
夜瑶笑了笑,湿透的发丝贴在脸上,“谢谢你!”
169.极寒之冰(上)
要不是双脚踏实地站在水底坚硬的冰层上,夜瑶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一条四季流淌的大河,河槽能冻成这样——除了河床,两侧槽壁也都覆盖着厚厚的冰层!
“嚯——,什么鬼地方!”
荼荼夸张地吐着气泡。
借着避水珠给予的气灵,夜瑶回道:“河中应该是有极寒之物。”
“极寒之物!”荼荼两眼放光。
她的“阴风寒煞”第一次在凡人身上碰钉子,只能怪自己修为不够精进。如果能得到“玄霜秋露”那样厉害的寒毒,她就不相信还能被渤海王轻易化解。
“别想了。能够将河底冻成这样的神物,不是你所能炼化的。”夜瑶给她泼了盆凉水。
夕泽河底很深,曲槽两边很陡,纵然月光皎洁,也已经照不进一丝亮光。
夜瑶打了个响指,给岸上的夏禹报个平安,同时念了一道“凝光诀”,在面前结出一缕暖白的柔光。
周围冰层的折射下,柔和的光芒异常明亮,照亮了周围大片的地方。荼荼很快找到从河面垂下的红绳,底部坠着的大石块稳稳地躺在河床的冰面上。这是她在岸上放下来的“标记”,对应的正是赫夷部圣书上所说存放“神女之泪”冰窖的方位。
“是不是标错了?”
她左右仔细看了半天,整个槽面都覆盖着尺余厚的冰壁,冰下是黑黝黝的土层与石砾,平滑的连处缺口都没有,哪里有什么冰窖?!
“应该不会……”
夜瑶凝视着冰壁,自言自语道:“赫夷‘圣书’上的记载,毕竟已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虽不至于沧海桑田,但水底的情况也是不断变化的,日月的位置也可能有变化,入口或许被泥沙封住了,或许……”
她伸出双臂,张开手掌,感受着周围缓缓的水流,感受着冰雪的气息,感受着生灵的呼吸……感受着水底的一切。
“在这!”
她忽然游向一边,光芒也跟着向前。
“入口被冰封住了!”
悬在冰壁前,她的掌心贴上寒冰,柔光瞬间撞进了冰层。
那团光芒继续向前,一尺、两尺……不仅没有消失,反而照进一片晶莹透亮。冰壁上,仿佛点了一盏灯,照亮了一条冰封的通道!
“哇——,你怎么知道在这?!”荼荼惊呼道。
同样一团漆黑,凭借并不准确的“标记”,法力全无的她是怎么找到被冰封的洞口的?
“这里是寒气的来源。”夜瑶简单回了一句。
指尖在冰上划了一道符文,她低头默念法咒,“迨冰未泮,破——”
光芒一闪而过,“咔擦——咔擦——”冰层微微裂开几道细纹。
不行!河底的寒冰并非普通冰块,毫无灵力加持的符咒并不能使它破碎。
只能……硬碰硬了!
“小瘟神。”
她让开到一边,指着光亮的冰层说:“这个,就辛苦你了!”
……
一缕阳光照下,目之所见,清澈的水中浮游着许多微小的生灵。
夜瑶伸出手,看着指尖涓流划过,不由感叹道:“造化神奇,这些小东西的生命真是坚韧。在如此寒冷的水底,依然生息繁衍,延绵不绝。浮游尚且如此,小小瘟虫,一心向道,更是弥足珍贵。心性坚定,足以撼动一切。堕妖,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姐姐!如果有空,帮帮手好吗?!”身后传来荼荼生无可恋地呼喊。
夜瑶一回头,立刻被“火花四溅”刺得眯起眼睛。
“迨冰未泮,破——”
“迨冰未泮——,破!”
……
“迨……迨冰……未泮……,破……”
一道又一道麻木地结着“破冰咒”,荼荼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碧绿的眼珠冒着荧荧的光。
好硬的冰!
比石头还硬!
已经四五个时辰,她跟着那团光芒,一鼓作气挖出一条半丈长的冰道。可是前面似乎没有尽头一般,还是一片晶莹的光亮和厚厚的冰层。
“不会……不会里面全是冰吧!”她绝望地喊道。
夜瑶游进冰道,拍了拍她的肩膀,“应该不会。楚雅给我看了‘圣书’,当年赫夷部的勇士在水中待了数日,才安放好宝匣回到岸上。除非他是条鱼,否则所谓冰窖一定是中空的,里面有一定的空间和空气。加油挖,说不定就快了!”
“哐——”
她的话音未落,“破冰咒”便砸了个空,一阵更加冰冷的水流从凿穿的冰层中冲了出来。
这回是有洞了,可是跟预估的似乎有点不一样!荼荼一把抓住冰窟地边沿,才勉强稳住身子。
她回头看了夜瑶一眼,“好像挖到地底的汊河了!”
“进去——”
夜瑶猛推了她一把。
“别呀,暗河里说不定有妖兽!我们……”
荼荼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向上浮的光芒吸引住。
“啊——,在上面!”
她用力蹬着水,双臂猛划,疾速上浮,“哗啦——”一声冲出水面。
光芒快人一步,已经出水,悬在她的头顶上。这片水域似乎很大,光芒之外一片漆黑。
赫夷部的勇士没有说谎,河底真的有一个冰窖。连接外面的,正是这个寒水池。当年,这里与外面连接的河道还未冰封,所以他才能进来安放宝匣。
“哗——”夜瑶也浮出水面。
观察过周围,她一抬手,光芒向上,很快触到了洞顶。冰封的穹顶上,缀满了闪亮的冰凌。
“那边。”她指向一个方向,“寒气的来源。”
光芒总在前方,照见更大的范围,终于眼前出现一个冰岸。
……
“这里好大!”
一身滴滴答答,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上岸,荼荼甩了甩湿发。彻骨的寒凉,即便她是神体,也要用灵力抵御。
回头看了眼夜瑶,她也上了岸,正驱使着光亮,一点一点打量这里的方域。水珠自行汇聚,从她身上迅速滑下,长发衣衫干爽的仿佛从没下过水。
“果然是天生水族……”
荼荼嘀咕了一声,反身去拧自己湿透的衣裳。
转了半圈,那团光忽然顿住,并迅速下落。
光芒之下,岸边不远立着一个冰柱。
冰柱一左一右,靠着两个“冰人”……
“孟戌安!”
夜瑶大喊一声,向其中一人扑了过去。
170.极寒之冰(中)
用法术凿开冰柱,果如赫夷部“圣书”记载,里面安放着一个漆黑的牛皮匣子。
匣子暴露出来,一阵寒气立刻溢出。
“找到了!”荼荼呵了口气,看着它在眼前结成了冰花。
原来“神女”之泪就是夜瑶所说寒气的来源,竟是如此极寒之物,难怪冰窖通往外面的水道会被彻底冻住。如果炼化了它来辅助修炼,瘟虫存活的能力一定更强,以后就不仅仅得在夏季散瘟了。
匣子上落了一把闪亮的银锁,几百年了,依然是崭新的样子。她随便使了一个解印术,“咔哒——”一声,锁头便落了下来。
“凡人的东西,就是坏的干脆。”荼荼得意洋洋。伸手轻轻一触搭扣,“滋——”一声,寒气瞬间刺入她的骨髓。
“啊——”
她赶紧抽回手,用力一阵猛搓,又连呵了几口热气,手指才没被冻住。
果然,夜瑶说的没错,这不是她能炼化得到的神物!
“瑶姐姐——”
她挪到夜瑶的身边,用低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河伯死了,心口一击毙命。东西找到了,我们……”
夜瑶的样子很可怕,让她有些不敢打扰。
渤海王虽然没有外伤,却被冻成了个“冰坨子”。夜瑶抱着他坐在水岸边,已经几个时辰了……再这么下去,她倒是没啥事,自己却快要被冻僵了。
“渤海王他,已经……”
“不——,他没死!”
夜瑶猛地偏过头,“火,我需要火帮他驱散寒气!”
孟戌安吃了神龙炽焰的肝,周身游走着元阳之力。虽然血肉之躯被冻住了,心脉却没有彻底消失。这里实在太冷了,捂了几个时辰,也没能捂化他僵硬的身体。她需要一团火,一团足够炽烈的火!
荼荼面露难色,“我试过了!这里太冷了,根本点不着火。”
“寻常的火不行。”
夜瑶眼中的寒光,让她心头一惊。
“我再试试!”她又念起了法咒。
瘟神的心火,阴寒无比,说不准在这种环境下侥幸能够点燃。
“火烈具阜,燃!”
指尖生出一缕赤红的火苗,“噗嗤——”一声,还没燃起便瞬间熄灭。
“对不起,我尽力了。”荼荼捂着吃痛的胸口道。
“谢谢——”
夜瑶沉了口气,低头看了眼孟戌安。
他的眉头覆着冰霜,表情很平和,没有一丝恐惧。一只手展开,掌心是“水光雷”释放后残留的六芒星痕;另一只手攥得很紧,露出半截“阴阳伞”漆黑的伞柄。
身为凡人,他真是厉害,竟然把河伯给杀了!这样的战绩,足够吹上一辈子了!
如果他能活着出去的话……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带他上岸吧!到了外面,冰自然会融化。”荼荼低声建议道。
她在心里发誓,带大家进入灵域的渤海王死了,她的绝望一点不比夜瑶小。之所以还能如此平静,全因为自己是个六根清净的神族。
凡人死去,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是世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了。夜瑶却偏偏抱着死去的人不肯撒手。天生的神族又怎样?心性竟然如此脆弱!
“不——,不行!”
夜瑶用力摇头,“我再说一次,他还没死!只是瞬间被急冻了,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浸入寒水,再带到岸上去。心脉一散,就会真的死掉!”
“好好好,他没死,我们来想办法。”荼荼哄着道。
困在灵域里已经够麻烦了,如果法器的主人死去,原主人的亲戚再发疯的话……她难道要和一把破剑相依为命?!
“我需要一团极致的火!”
夜瑶的目光落在栓着红绳,一路被拖过来的黑匣子上。
她放开依然僵硬的孟戌安,从袖中掏出那截一头焦黑的五彩结绳,出神的看了一会,果断地走向寒气森森的匣子。
“哎——,小心!”
荼荼话音未落,她已经打开了匣盖。
寒流涓涓,四溢而出。
雾气横生,瞬间散作飞霜。
夜瑶伸手探了探,从匣中拿出一个透亮的瓶子。
“嚯!水族——真冷血——”荼荼打了个冷颤。
透过剔透的瓶身,可见一滴幽蓝的液体悬在瓶中。晃了晃,液体纹丝未动,依然悬在瓶子的正中央。
对着光芒,夜瑶看了又看。
“它不是眼泪,倒像是……血。”她低声道。
“血?!”
荼荼搓搓手,“谁的血?这么冷!”
夜瑶望向她,“你刚才不是说了。水族、冷血……”
“我……我开玩笑的。别闹了!你到底想怎样?”荼荼无奈地说。
哪怕夜瑶回答她,要把这滴“眼泪”亦或是“血”倒掉,她也无所谓。左右是出不去了,赫夷部的人早死晚死,都是一死,找不找得到神女之泪,能不能放出“神火”又有什么所谓。
等等……神火?!
夜瑶一手结绳,一手瓶子,一脸决绝的神色好像有点不对。她该不会想在这里放火吧?!
“不——”
她没能喊出声,夜瑶已经打开瓶盖,利落地将瓶中液体滴上结绳焦黑的一端。
“滋滋——”
仿佛在烧红的热锅上浇了一瓢水。
转眼之间,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便从夜瑶手中溢开。“呼——”一声,封闭的空间忽然起了一阵风,缠绕在她的周围。
“咳咳咳——”
呛了一口水汽,荼荼不住地咳嗽。
转眼间,一缕幽蓝的火焰从结绳中窜出。它左摇右晃,仿佛有生命一般,探查着周围的环境。
水汽随着风不断汇聚,小小的火焰越烧越旺,渐渐化为淡紫。“凝光诀”结出的光芒被火光盖住,整个冰窟都跃动着妖异的紫光。
荼荼惊呆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火,炽烈、压迫,肃杀、冷冽,仿佛能够毁灭一切。
这火,不寻常!
“瑶姐姐,你会控火吗?”她急着问。
她几乎断定,问了也是白问。水族中人,哪有会控火的?!
夜瑶没有回答,手握着结绳,一步步走到孟戌安身边。她盘坐下来,让火焰靠近他,不偏不倚保持在心口一尺之外。
火焰越来越大,已经完全包裹了结绳。火舌忽然向下,试探着,似乎想要蔓延下来。
它是活的!
难怪要修一座那样高的塔!
“瑶姐姐,快点把火丢掉!”荼荼急着喊道。
171.极寒之冰(下)
夜瑶看了一眼孟戌安,自他心口向周围微微浸湿,冰冻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转暖。
“离我远点!”她对试图帮忙的荼荼吼道。
话音未落,紫色的火焰已经从捏着结绳的指尖淌下,像一道轻纱一般裹住了她的左手。出于水族的本能,火焰的形态带给她的恐惧远大于灼热的痛。
“啊——”
荼荼没出息地惊呼出声。
她一番搜肠刮肚,牟足了全身的灵力,不顾夜瑶的喝止,一下子扑到她面前,用自己粗浅的御火术试着将火焰往上引。可是那团诡异的紫火却丝毫不受影响,火舌四下,舔着夜瑶腕上的珠串,试图突破它的阻拦继续向下。
“这是什么火?怎么才能扑灭?!”她急着问。
“‘琉璃净火’,谁都扑不灭。”夜瑶额上渗出细汗,脸上的神色十分痛苦。
虽然已经玩过两次火,但是两次控火的人都是靳羽师兄,她只是用妖灵辅助他炼化电火,并不曾使用什么法术。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
她丝毫没说谎,当年天启帝都灭不了的妖火,任小瘟神拼尽修为,也是无能为力的。
不能被扑灭的火,唯有将其驯服!
《火云经》、“电火术”……,都是怎么控制的来着?书到用时方恨少!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了。
“琉……琉璃净火……”荼荼夸张地张大嘴巴,“妖王的火?!”
难怪楚雅敢夸口,“神火”重燃可以焚烧万物。原来这团沉睡的火焰,竟是比寻常神火还要可怕的妖火!
“完了完了!妖王都死了几百年了,世间怎么还有妖火?!”她像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荼荼,你……过来!”夜瑶忽然焦急地唤了一声。
“嗯?!”荼荼猛然停下。
“他心脉的冰已经溶解,应该很快可以气血通畅。你过来扶住他,不要移动位置。我……”
夜瑶低下头,右手撑在冰面上,“我快要撑不住了……”
幸亏有阿泽这个手串,木莲子消解了妖火部分威力,否则她早就被火焰给吞没了。沉睡了几百年,这个小火苗现在唯一的欲望就是——熊熊燃烧!
临风小筑……天英离火阵……
灯塔……琉璃净火……
这团妖火是从哪来的?
她能和靳羽师兄联手炼成妖火,其他灵力足够强大又能御火的妖族,或许也可能炼成此术。残留在灯芯中的妖火,时隔三百年,依然如此强大,它主人的法力一定远在她和靳羽之上。
姑姑的帮手到底是谁?
难道……是只妖?甚至是……妖王!
自她懂事以来,甚少听到姑姑的旧事。亲戚们闲谈时,若是不小心提及,也会立刻岔开话题。当年,姑姑与父亲闹翻,难道跟妖王昊天有关?所谓神族的耻辱,难道因为姑姑曾与妖族为伍?
“咔擦——”
一颗漆黑的木莲子,被烧出了几道白色的裂纹。
这可是五茎莲花的莲子!致空致净,化有形为无形,化无形为虚空,即便三昧真火也能消解的神物!此时此刻,竟然被妖火烧裂了!
夜瑶心中一阵绞痛。
如此天物,竟然被火烧坏了,自己就是卖了云梦水府,也不够赔阿泽的。
荼荼扶着孟戌安,越来越吃力。
一口寒气从他口鼻中呼出,她惊喜地喊道:“活了,活了,他没死!”一偏头,却见夜瑶腕上的黑珠子已经碎了大半,火舌正奋力地攻击着仅剩的几颗。
“瑶姐姐,赶紧想办法啊!”她一边将仙灵注入孟戌安身上,帮助他恢复血脉运行,一边继续用御火术吸引妖火。
那火仿佛知道她的意图,“呼——”回身一跃向她扑去。若不是夜瑶后退的及时,差点触到她的手。
“不要靠近我。”夜瑶退到水边。
手中握着的是妖火,“电火术”自然是没用的。她凝聚起心神,拼命回忆着《火云经》中的“控火诀”,虽然只是基础的法术,但它好歹是妖族的控火术。
左右一死,死马当活马医吧!
“日生阳,阳生火。万物生,复往极。烈烈如阳,形神俱灭——收!”她双手艰难地结印,想要控制住妖火。
火焰忽然一滞,分出一股窜到她眼前,凝成一朵阿芙蓉花的形态。
摇曳的紫焰,如同一个漩涡,瞬间抽走了她全部的精神。
……
猛然睁开眼,夜瑶一阵心慌。
周围浮云缥缈,穹顶星辰缭乱,她坐在一朵紫色的莲花中央,不知何所往。
“荼荼——”
心声响在耳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元神出窍了。
一团火,竟然有这样的能力,竟然有这样的意识……实在太强大了!
“你是什么人?谁传你的妖术?”
随着莲瓣一张一合,一个冷峻的声音从穹顶传下来。
想来火焰中有它主人留下的灵识,那岂不是……妖王?!
夜瑶匆忙拜下,“晚辈夜瑶。是……是妖族大长老的师妹。”既然面对着妖火的主人,搬出大长老来总是安全的。
“大长老?你是须佴的师妹?本王可不记得收过你这么个弟子。”那个声音冰冷的吓人。
这口气……果然是妖王!
“您是大长老的师父?!”
夜瑶一下子站起来,“师父!我是须佴师兄替您收的徒弟。”关键时候,既然能套近乎,那就不要放过一丝机会。
“你是青鸾还是火凤?”那个声音问道。
青鸾、火凤是凤凰一族中的两个分支,他为什么这么问?难道大长老替他收的徒弟只能是凤凰一族?
“我是……我是一只……鸽子。”夜瑶的声音越来越小。
“鸽子?!”
长久的沉默。
夜瑶自觉颜面有些挂不住,“师父,我虽然只是只鸽子,但是灵力还算强大。《随心经》三十七道术法都修通了。还有《火云经》,虽然没试过真正的控火,但是那么基础的法术,也是很有信心掌握的……”
她难得自夸,全然为了给自己打气。
“你修通了《随心经》?!”那个声音有些诧异。
“当然!最后一招‘化形术’,用得尤其麻利!”夜瑶不无得意地说。
172.授尔心火(上)
那个声音回道:“小丫头,休要信口雌黄。《随心经》总共只有三十六道术法。‘化形术’何其简单,连初生的小妖都会,怎么可能被写入王族秘术之中?”
“啊——”夜瑶怔住了。
难怪修炼“化形术”时,总觉得它和经书中其他术法不在一个层级上……原来它是后加上的!大长老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处心积虑将妖王的秘术传给她一个外人?!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信誓旦旦,说自己是本王的弟子吗?小丫头,你该不会连本王的身份都不知道,就想蒙混过关吧?”那个声音咄咄逼人。
“妖王大……大人!大长老给我的经书,确实如此。晚辈的辈分很浅,能得到他的指点已是十分幸运了,又怎么敢怀疑经书的真伪。”夜瑶分外老实地答道。
一簇火苗、一缕灵识已经这般强大,她很确定,它属于曾经扰乱六界的妖王昊天无疑!莲珠手串显然挡不住太久,自己的小命就捏在人家手里,所幸卖乖服软她倒是信手拈来。
“哈哈哈,你倒是知道进退。本王问你,今夕何夕?”那个声音懒洋洋地问。
“天启战后……三百多年。”夜瑶小心地回答道。
妖王的灵识虽然被封印,但它被解封的那一刻,应该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真身陨灭了吧?
“唉——”
那个声音一声长叹,“天启老匹夫,运气还真是不错。”
夜瑶暗自叹服,不愧为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妖王。灵识发觉自己的真身没了,竟然还能如此淡定。
“这里是扇中灵域。小丫头,你既然见过须佴?难道是从外头进来的?”灵识的声音有些诧异。
“嗯。”夜瑶直点头。
“扇子的主人怎么样?她……还好吗?”灵识问。
它当然不是问孟戌安,难道是问洛栩姑姑……夜瑶有些犯嘀咕,分不清前缘曲直,不敢轻易开口。
“云梦君,她还好吗?”灵识又问。
果然!他在问姑姑!
触到了最好奇的秘密,听到自己一阵砰砰的心跳,夜瑶重重吸了口气,“您殒身时,先云梦君也……应劫了。”
良久,沉默。
“带我离开这里。”灵识淡淡地说。
“离开……?”夜瑶的声音有点儿发抖。
七哥给孟戌安的“水光雷”已经用掉了,能不能再打开灵域都还是另说。这团火竟然要求自己带它出去?纯正的琉璃净火,蕴含着妖王的灵识,她就算有九条命,也不敢把它带出去啊!
似乎感知到她心底的犹豫,灵识再次传音道:“离巽城中的‘临风小筑’,本王要去那里。”
“临风小筑?”“好好好——,这就出去!”夜瑶恍然大悟,忙不迭地答应。
“可是,师父您能不能……收一收。我从朋友那借的宝物,将来要还他的。一会儿功夫,快要被火烧没了。”她欲哭无泪。
灵识笑道:“宝物……这串木莲子?你咒法用的挺娴熟,却没有一丝灵力,是被木莲子压制了吧?本王替你毁了它。拿出真实的实力,让本王瞧瞧须佴那小子凭什么收你入门下!”
“别!千万别!”
夜瑶告饶道:“这珠子不是我的。若是全毁了,真不知道如何跟它的主人交待。您有什么要求,只管说。能办到的,弟……晚辈一定全力以赴!”
“好——,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能一笔不错地画出‘千焱灭世阵’,就给你留下最后一颗小莲子。”灵识慢悠悠地传音来。
夜瑶大惊失色。
已经只剩最后一颗了?!
“什么?千什么……灭什么?”她一边掏着耳朵一边冥思苦想。
天地良心,她可真没撒谎。
但是这个什么鬼名字的阵法,她也当真闻所未闻!
********
“渤海王,醒醒,醒醒!”
荼荼一边晃着孟戌安,一边不住地向夜瑶的方向张望。身为夏瘟使者,她一向只管杀人,从来就没有遇到这种需要两头兼顾,人人都得救的尴尬局面。
夜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盯着掌心的火苗发呆,她难道不觉得痛吗?为什么神色这么平常?!
呼出裹着心脉的寒气之后,孟戌安的气息渐渐均匀,但却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
这两个人,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
“啊——”
一声惊呼,夜瑶猛然惊醒。
许是盯着火苗太久,她的眼前一阵花。
“荼荼!”她喊了一声。
“我在。”一个小小的、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右手。
“我之前的提议,你决定了吗?”她问。
荼荼知道,她说的是修炼禁术,将仙灵化作妖灵,堕妖保命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危险的关头,夜瑶再次问她,但必然与摆脱眼前的困境有关。
“我决定了。我要!”她坚定地说。
夜瑶偏向她的位置,“好,我现在就传你‘碧海潮生诀’。我有办法将这火收起,但是需要一点妖灵的支持。”
“好!”荼荼眼前一亮。
夜瑶闭上双眼,一字一句道:“江潮生,碧波平。月有界,光无垠。鸿雁长飞云光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抚平心意,荼荼赶忙盘坐下来,跟着她念起心法。
……
右手结印,夜瑶念道:“日生阳,阳生火。万物生,复往极。烈烈如阳,形神俱灭。”
“收!”剑诀一扬。“呼——”一声,火苗如同乖巧的小兽,立刻从她左手撤去,瞬间回到灯芯上,妥妥当当待着正中央,慢慢收至无形。
“你收服了它!”荼荼一脸惊喜。
没想到自己转化的那么一丁点儿妖灵,竟然起到了这么大的作用,她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不——,是它把我收服了。”夜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荼荼哪管得了许多,指着躺在一旁的孟戌安道:“渤海王一直没醒,该不会……”
说出这么“悲悯”的话,她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明明该以杀人为己任,这会儿偏偏担心起凡人的性命安危。
夜瑶俯身仔细查看,“许是使用水光雷,元神受到了反噬,应该不碍事。我的手受伤了,辛苦你背他出去。”
“好——”
荼荼二话不说,把孟戌安架起来。
眼见夜瑶淌入水中,她在后面喊道:“瑶姐姐——,河伯隶属泽氏水族,不替他收殓一下吗?”
夜瑶没有回头,淡淡地说:“神族死去,定然灰飞烟灭。他之所以遗骸尚存,或许是拜此地极寒所赐。一旦带出去,就会彻底消失。罢了,就将他留在这里吧。”
“可是……”
荼荼有一丝犹豫,“你连看都没看过他一眼,又怎么确定他真的死了呢?”
“你说他死了,他便死了。我信你,你也要相信我。”夜瑶回了一句,便翻身潜入水中。
此时此刻,两人都很清楚,凡人使出的水光雷,哪能轻易取走河神的性命。只不过,一个想要杀他,一个不想救罢了。
173.授尔心火(下)
天已破晓,河岸空荡荡的,唯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长堤上。
“小破剑!”
荼荼把孟戌安丢给夜瑶,欢喜地冲上去。
夏禹从恍神中惊醒,赶忙起身去迎。
“主人——”
“小破剑!”
……
夏禹拼命向水边张望,荼荼却死抓住他不放。
“后面……那是我主人吗?他怎么样?”
“没事,死不了!”
“什么意思?就是不好了!”
“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
再三确认过夜瑶扶着的是孟戌安,夏禹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近千年了,他第一次跟到这么弱的主人。动辄命在旦夕的日子,实在是不好混。不过这样也好,他总不会像之前几个那样,一个个身兼家国大任,要去面对不该凡人承受的使命。
“他没事。”
听到夜瑶肯定的答案,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水光雷’已经被他用在河伯身上了。没有了仙灵,暂时还无法打开灵域出去。”夜瑶紧蹙着眉头,将手伸到他的面前,展开来露出碎片,“夏禹,谢谢你,这个真的很有用!何其幸运,隔着三百多年的时光,我竟得到一位长辈的帮助,这才捡回他一条命。护身符还给你,也谢谢你的旧主。”
夏禹挠挠头,傻笑着说:“我一个剑灵,要护身符何用。说送你,就送你了。女主人——,我要谢你才是。如果这任主人再死去,我又不知道要沉睡到何时。”
他说的十分恳切,夜瑶也不好再推辞,从一旁的荼荼身上抽了根红绳,将那块并不规则的随便系了个结实,利索地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挤出一丝笑来对他说:“你和荼荼带他去巫医那里。我去办件事,稍后去医寮与你们汇合。”
说完,将散乱的长发挽成一束,理了理乱糟糟的裙边,头也不回地往河堤上走去。
荼荼还想跟上,却被夏禹一把拉住。
他知道,女主人显然有重要的事,并不希望他们跟随。
“你留下帮我吧!主人他……太重了。”他一边架起孟戌安的胳膊,一边火急火燎地说。
荼荼想要拒绝,一时却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剑灵的身量跟她差不多,灵力被压制了,一个人扶着比他们高出半截的孟戌安确实有点难。
“好吧——,把他救醒要紧。”她无奈架起了孟戌安的另一只胳膊。
*******
连问了几个夜巡归来的赫夷族人,夜瑶终于来到白石城外围一栋颇为突兀的木楼前。
这里离夕泽河并不远,而且地势很高,抬眼是一栋色调古朴的楼台,回头便能望见晨光熹微之下如织锦般的河水。
晨风习习,落木阵阵。立于门下,她仔细一看,本该挂着匾额的地方却是空荡荡的。
难道它也是从外头搬进来的?
甚至是从……昆仑虚?
姑姑的胆子有这么大?!
……
虽然从没有见过洛栩姑姑,也不知道她的样貌和脾气、秉性,夜瑶却对她的过往充满了兴趣,更对她与妖王曾经的交集分外好奇。
虽然知道楼中没人,她还是轻轻叩了几下门。稍等片刻,才推门进去。
一进门,便是前厅。稍稍一瞥,看清其中的陈设,她立刻确定——这里就是天英门的“临风小筑”。
“不是说毁于大火吗?难道……”
不对,不对!怎么想也说不通!洛栩姑姑是天芮门太白上师的弟子,就她舍不得旧居,要偷也该偷天芮门的房舍,干嘛跑到别的门中行窃?
“唉——,庸人自扰,说的就是我。”她拍了拍吃痛的额头,径直走了进去。
元神直面妖王的灵识,她与那个六界至今仍不敢随意提及姓名的强者达成了协议。作为让她收起妖火的条件,她要把灯芯连同火种一起送到这里来。
不知道灵识为什么要来这里,她可不敢多问。藏在结绳中的妖火随时能要她的命……所幸,被一代妖王胁迫,传出去也不算丢人。
穿过正堂,走到玄关处。
虽然隔着一道屏风,她仍一眼望见后院熊熊燃烧的火池。火光耀白,热浪灼人,应该是“南冥离火”。它与“三昧真火”比肩,是神族、天族尊长修炼丹术、阵法时常会用到的一种神火。
这里为什么有一个离火池?照楚雅的说法和荼荼的描述,火池周围还设有“天英离火阵。”
“临风小筑”以前难道是天英门的炼丹房?!
阳光穿透漏窗,投在她的脚边,才这么一会……竟然快到正午了。无暇多做观望,她赶紧转身登上侧边的木梯。
这里跟灵识所说的一丝不差,仿佛他在这里住过似的……
姑姑的帮手,难道就是他?
“不可能——”夜瑶摆摆手,想要挥散徘徊在脑海中的念头。
妖王昊天一心覆灭神龙一族,不计代价,杀戮无数;姑姑是云梦水君,一心拯救苍生。完全相悖的立场,怎么可能是他帮忙救下的赫夷百姓。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房中一尘不染,似乎经常有人打扫。临窗的书案上,摆着一盏昆仑九门制式的纱灯。灯罩绢面泛黄,看起来历经岁月,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轻手轻脚地取下灯罩,灯台上空空如也。她掏出袖中的灯芯,在上面随意一比划,竟然一丝无差。
难道一直是放在这里的?
迅速将灯芯与灯台合上,放回纱罩,她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一……二……三……”
……
“七……八……九。”
一口气跑到坡下,夜瑶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忍不住回头去看。
“呼——”一声,耀眼的火影爬上窗扇。
顷刻间,绚丽的紫火从窗口、门廊……所有的口径冲了出来,一下子包裹住整栋木楼。
她彻底愣住了,“临风小筑”——这个莫名其妙早早觉得有缘的地方,今日只进了一次,待了须臾片刻,便眼看着它被火吞没。同样是第一次,遇到了大火,她竟没有一丝试图去救的想法。
琉璃净火何其强大,更何况它是由妖王的灵识控制。没有一丝烟尘,连杂乱的噼啪声都鲜少几下,它就这样静静地、默默地,迅速地燃烧掉了整座楼台。
烈日当空,狂风四起,将粹白的灰烬扬上天空,再和着枯叶飘落,初秋的晴空仿佛下起了一场大雪。
目不转睛看着一切,夜瑶只觉浑身发烫、热血沸腾,她不知道灵识为什么要烧掉这里,但是血液中一股炽烈的力量仿佛被这场大火唤醒。
……
楼台燃烬,大火熄灭,空荡荡,白茫茫,她怅然若失。
一团小小的、柔柔的,精纯的紫色火焰从灰烬中升起,浮荡在半空中,打着转“滚”到她面前。仿佛初生的幼兽,“伸头缩脑”试探着、打量着她。
她忽然无惧无畏,张开手伸到它的面前。
火焰盈盈跃起,凝成一个小小的“桃子”。在她的指尖左滑右转,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血脉中一阵灼热,又很快消退。
夜瑶的手有些发抖——突如其来,她好像拥有了一缕火。小小的火苗是……妖王的遗赠!
174.一片冰心(上)
孟戌安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坦途,足下仿佛浅水又似宽广的镜面,印着低压的、灰蓝的天空,天际一线可望而不可及。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明暗变化昭示的时间,可以说是空无一物。他不知走了多久,不知所向何方,更不知该不该继续走下去?
他已经死了吗?
幽冥之府不该是这样的……
“夜瑶——”他大喊一声。
余音消失,连一丝回音也没有。
就在方才?不,似乎是很久之前?他和河伯落在一个冰洞里,河伯愤怒着要杀他,却被他用了夜瑶哥哥给的符咒击中。明明……明明河伯倒下,自己未伤分毫,只是太累,靠在冰柱上睡了一会儿,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
“凡人,你认识夜瑶?”一个温柔的女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孟戌安四面去寻,却没找到任何东西。“我认识!不,不止认识……她是我的王妃!她在哪?”他高声喊道。
“王妃?”那个声音满是困惑,“你是天族的孩子?为什么会有凡人的血气?”
天族?!夜谣所说,主宰天地的神龙一族?
孟戌安摇头道:“不——,我的确只是凡人。生于大夏皇族,封地衮州,夜瑶是我的王妃。”
片刻沉静,一声轻轻地叹息,“天下之大,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孩子,今夕何夕?”她又问。
“大夏开明三十四年。”孟戌安回道。
“大夏,开明?”静了片刻,那个声音忽然问:“离丰泰八年,过去多少年了?”
她说——丰泰八年。孟戌安大惊,那可是国史记载,高祖孟豫扬在位的最后一年。
“距离高祖陛下驾崩,已经快三百年了。”他回道。
“孟豫扬死了?真可惜,他可是人族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杰。”
孟戌安吸了口凉气,方才还在想为何走了许久,他竟丝毫不觉得累……这个地方果然古怪,遇到的这个声音也很古怪。难道就是夜瑶所说——法器中的灵域?
“前辈您是神明的灵识吗?”他主动问道。
夜瑶跟他说过,天族、神族应劫之后,就会灰飞烟灭,因此有些尚有憾事在心中的神仙,会分出一缕灵识来,用法器、符咒、阵法一类的东西存放着,等待遗憾弥补的一天。
“不,我只是一个梦境。三百多年前,被主人留在这里。在这里,等一个人。”那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回答道。
又是梦境!孟戌安相当诧异,是体质的原因吗?他这么容易进入别人的梦境。可是,这里和父皇纷繁复杂的梦完全不同,除了不知来源的声音以外,可以说什么也没有。
什么人的梦境,会这样空无一物?!
或许正因为简单,这个声音好像很愿意回答他的问题,并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遮掩。
“这里是扇子里的灵域吗?”他又问。
“是的,主人的法器叫作:‘明菡浮光扇’。这个灵域比‘太极图’中的还大,仅次于女娲娘娘的‘江山社稷图’。”柔和的声音向他介绍得明明白白。
孟戌安松了口气,至少他进了夜瑶想来的地方。
印!她要找的冥王的法器,叫……什么印来着?
“敢问冥王的法器在哪里?”他有些心虚地问。
静,极静。
怦怦怦——,是他的心跳。
他一阵心慌,该不会是问了不该问的,连这唯一的声音也走了吧。
梦境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被留在这里时,冥王的法器——‘封魂印’,被妖王昊天带走了。”
“不在灵域里吗?”孟戌安赶忙追问。
“在,或者不在。”梦境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啊?这算什么答案!”孟戌安难掩激动。
温和的声音平静地说:“我只是个梦境,记录了自己被抽离时,主人所知道的一切。三百年了,维持我存在的灵力几乎殆尽。我即将破碎,连同她所有的记忆……孩子,你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你该离开了。”
“等等!我还想问,你在等谁?”
等了三百年,梦境即将消失,却没等到要等的人,孟戌安不禁替它感到可惜。
“夜瑶——我一直在等她。但她并非凡人,现在已有三百多岁。很可惜,只是恰好重名,并不是你的王妃,否则倒可以托你传个口信。”梦境很快回答。
“不是凡人?那她有没有可能是妖呢?”孟戌安问。
长久的安静,梦境并无回应,仿佛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他继续说道:“我的王妃,她是妖。如果可能是你要等的人,如果我能活着见到她,有什么需要对她说的话,一定替你转告。”
“妖?!”“不——,不可以!不可以!”“人妖结合,必遭天谴!你们不能在一起!”梦境终于流露出寻常的情绪。
“天谴?”
孟戌安摇了摇头,“我不怕死。几经生死,我已经下定决心——生生世世,都要和她在一起。”
“不,你还太年轻。有些痛苦,比死还要可怕。”梦境幽幽地说:“骨肉反目,众叛亲离,族类仇杀……恶果循环,往复不休。”
……
“隆隆——”
“隆!”
……
从天际传来阵阵异响。
“孩子,我这里快要崩塌了。如果见到天启四万一千九百六十六年出生的夜瑶,请一定替我转告她:母亲不是故意丢下她的!让她永远爱惜自己,不要为了别人委屈自己,不要受伤……不要哭。”
“好!”孟戌安应道。
天际那条线,已经消失不见,隆隆的响声越来越大。梦境正从四面八方向中心迅速坍塌过来。
“还有一件事,关乎六界安危。你万不能告诉她以外的人!”梦境的声音越来越弱。
孟戌安抬起手,“我发誓,如果王妃不是你所说的夜瑶。我在这里听到的一切,就会全部烂在肚子里。”
“好,孩子,我相信你。有一样东西,是主人留给夜瑶的,须以她的血才能开启。当时情况危急……就放在天界的……天……”梦境最后的声音完全被崩裂之声盖住。
“天什么?”孟戌安急着问。
……
梦境再无回音。
眼前一黑,他失足坠入“深渊”。
175.一片冰心(中)
睁开双眼,弄清处境,孟戌安立刻发自本能地扑腾起来。
“也不过堂审一下,就这么直接下油锅了吗?”他半倮着上身,被安放在一口大缸里,浸着浓稠的、滚烫的黑水。
“啊!你醒了!太好了——”
一个小男孩扒在缸外,忽闪着一双透亮大眼睛,全神贯注盯着他。
孟戌安迅速打量过四周,昏暗的殿室、低压的顶梁、香臭难辨的混杂气味……这才有点幽冥的样子。可是,哪来的小孩儿?是被关在同一层炼狱的小鬼吗?
“哇,他醒了!巫术这么厉害的吗?!”
不知从哪又冒出个小姑娘,一边搅和着黑水,一边神色古怪地研究着他。
“哎——”
孟戌安一惊,迅速退到一边,“小鬼们,这里是哪一层?”
“小鬼?主人,是我——剑灵!”夏禹露出纯澈的眼神,可爱无邪。
荼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瘟神。”
“剑灵?鼎中那把剑的剑灵?”
孟戌安有些难以相信,眼前这么一个小不点儿,就是父皇梦中那把剑、幽冥中的金光、夜瑶所说一直守护着他的剑灵?好像不大靠得住的样子。
“正是我,主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夏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
被他这么一震,孟戌安心头一紧,忽觉此刻或许才是真正的梦境。
“女主人,主人醒了!他还记得我——”夏禹兴高采烈地回过头,高喊了一声。
荼荼跟着扬声道:“没疯、没傻,还挺精神!”
趁两人回头的功夫,孟戌安立刻从缸中爬出,扯过搭在一旁的衣衫,往身上一披便想要溜走。既然还在梦境中,他就必须去找那个声音,因为应承了的口信……根本就没听清。
“孟戌安!”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夜瑶站在不远处的天井下,身上罩着一层暖黄的暮光,看他的眼神戚戚怨怨,不似寻常的平静。
“孟戌安,你要去哪?!”她怀抱着一个笸箩,横七竖八盛满了草药,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声音也有些沙哑。
“瑶儿——”
孟戌安愣住了。顾不得一旁两个“小鬼”,未思索是梦境还是现实,径直飞奔过去,与她相拥在最后一线暮色中。
须臾片刻,夕阳落下,光芒渐退。
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夜瑶在他的肩头用力锤了一把。
“瑶儿,见到你太好了!”孟戌安紧紧搂着她,“我是不是还在梦境中?”
“你进入什么梦境里了?”夜瑶拉过的他手,搭上手腕,认真把着脉。
脉搏稳健有力,还有一丝涌动的灵力。太奇怪了,这股灵力似乎是仙灵,而且非常熟悉,与她曾经拥有的一般无二。
“水光雷”发出之后,他身上竟残留下仙灵——这简直是个奇迹!那缕灵力虽然很微弱,却足以再次打开灵域!
“你身上……”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立刻收声。转身一看,是巫医领着楚雅进了药殿。
“他就是带你们进来的朋友?怎么样了?看起来……正常的有些不正常了。”楚雅一边走近,一边细细打量着孟戌安。
这个很好看的中原男人,长着一张没受过欺负的脸,看人的眼神礼貌而疏远,与夜瑶身边一个少年老成、一个青发碧眼两个半大孩子相比,仿佛天造地设应该同来同往的一对。
“他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只可惜,洞庭君所赠‘水光雷’已经使用,暂时无法再打开灵域。我们只能另想办法。”夜瑶刻意隐瞒了残存灵力的事。
感知到主人身上的仙灵,夏禹很谨慎地没有多话。女主人不管怎么说,自然有她的用意。无论她想怎样,都是为了自家主人好。一家人,一条心,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
“天快黑了,我得带族人们去巡夜。月相越缺,徘徊在桃林外的恶灵便越多。往后一直到十五,只会越来越忙。”楚雅叹息着,又看了孟戌安一眼,“巫医今夜随我一道出城,这里就腾给你们休息了。这位公子,好生休养,万勿勉强。”
……
豆大的灯火下,四人围坐在一起。
“击倒河伯的那束强光,反推回自身时,我恍惚间进入了一个梦境。梦中除了天地之外,什么都没有……也不是,还有一个声音!她托付了我几件事情。说到很重要的部分时,梦境便坍塌了。”孟戌安一边回忆一边说。
“能剥离出梦境的仙长,至少是上仙的修为。”
“可不是!梦境三百多年才坍塌,它的主人怕是已经接近上神的修为了。”
夏禹和荼荼一左一右夹着他。
“《附梦录》上说,梦境至净,可能有消念之物。如果是雪离那般的灵兽,梦境的主人还能留下梦境,那她的执念得何其之深啊!”夜瑶唏嘘着,递给他一盏热茶。
孟戌安喝了口茶,努力和缓着精神。
放下茶盏,他郑重地问:“瑶儿可是天启四万一千九百六十六年出生的?如今已经超过三百岁了?”
“什么?”
夜瑶呼吸一滞,“我……咳咳……此三百非彼三百。不能这么笼统地说!”
她完全不记得何时透露过自己的真实年纪,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好死不死,荼荼在一旁夸张地说:“瑶姐姐你竟然这么老了!”
“看不出来,完全看不出来——”夏禹又添了一把柴。
“真的是吗?”孟戌安莫名地激动,“你已经三百多岁了?”
“是……又怎么了?我族寿元少说千年,比之凡人也不过双十而已。”夜瑶嘴硬道。
“没什么。忽然累了,想要睡觉。”孟戌安若有所思地说。
夜瑶如蒙大赦,赶忙说:“医寮有很多厢房。小巫医们整理了几间,让夏禹送你过去休息。”
夏禹立刻起立,“主人,我给你选了一间最宽敞、最干净的。”一脸得意洋洋,仿佛等着被称赞。
“王妃,你不陪我去睡吗?”孟戌安平静地问。
“我——陪你睡?!”夜瑶差点惊掉下巴。
反观夏禹和荼荼,俩人各自装傻,一会儿看左一会儿看右,倒是难得很整齐。
……
领着孟戌安进了厢房,不争气地抖着手,颤巍巍关上门,夜瑶有些不敢看卧榻的方位。
“瑶儿!”孟戌安忽然回身,一下子抵到她面前,“你曾被自己的母亲遗弃过吗?”
“嗯?”夜瑶一愣。
什么?!单独跟她在一起,竟然为了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没……没有,那应该不算是吧。”她结结巴巴地回道。
天启大战中,神、妖、魔甚至人族的地界都打过仗。混战之中,很多孩子被遗失,她也是其中之一。当年,家人丢了她,或许很难过,或许也寻找过。如果说这是遗弃,是不是太言重了?
176.一片冰心(下)
孟戌安一愣。
“嗯?这样啊——”
夜瑶的回答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那算了,直接第二件事吧。”他急着说道。生怕自己努力记住的嘱托,会像寻常梦中发生的事情一样,忽然间便被彻底遗忘。
“第二?什么跟什么呀?”夜瑶一头雾水。
她对上孟戌安的眼睛,仔细研究起来,生怕他因为受了内伤而神志错乱。
“瑶儿——”
孟戌安握住她的手,“你既然不觉得自己被遗弃过,那些嘱咐便用不上了。今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让你孤单,不会让你受委屈、受伤,更不会让你哭!”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些话,夜瑶还是用力地点头,“嗯,好!”
依靠在他胸前,听到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她倍感安心。颠沛流离数年,“陪伴”比所谓“庇护”,更是她所渴望和需要的。
没想到她这么“乖顺”,孟戌安差点真的忘记第二件事。忽然回过神,他赶忙说:“梦境中的人……不不不!是梦境本身……好像也不对!应该说梦境的主人——给你留了一样东西,还说只能给你一个人!”
此事还真的挺难描述,“梦境”虽然来自它的主人,储存了主人的记忆,但它似乎是独立的,有着自己的意识。
“什么东西?在哪里?”
“……”
“嗯?”
“嗯……,那个,要不,你猜猜……”
“孟戌安!哪有人这样传话的?!”
夜瑶有点搓火,忽然切入甜言蜜语和让她猜来猜去,这些也是大长老教的吗?
“哎——,不许着急。之前,耽误了一点时间。后来,她刚一开始说,梦境就坍塌了。我只听到说东西在天界的天什么什么地方,需要你的血才能开启,就从那里掉出来了。”孟戌安又心虚又委屈。
“血封?难道是什么阵法、法器……”
夜瑶很无语,天界那么大,只单单听到两个字,永远不可能找到。孟戌安所说的,反倒另一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说梦境彻底坍塌之后,你才离开的?”她问。
孟戌安茫然地点头,“是的。”
夜瑶忽然踮起脚尖,凑到他的眼前,认真地注视着他。
“嗯?”
孟戌安莫名地紧张。
她想干什么?该不会……
他本能地闭上双眼。
……
好像,有点不对。
是不是反了?
……
“你……”
他刚要开口说话,夜瑶忽然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拉下去。
“嘘——”
她轻轻一声。
“瑶儿——”
孟戌安呼吸一滞。
“让我……”夜瑶冰凉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
“让我……再看一看你身上的仙灵。”
……
“这水泽……不是我的……”夜瑶喃喃自语。
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润的气息,有些像清晨露水的味道。跟她贴在一起,孟戌安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好像有些发烫。
他微微有些发晕,心想:莫不是被冻成了风寒?刚才的小丫头,自称是瘟神,自己该不会染上瘟疫了吧?!
“你身上的仙灵,不是七哥给的。虽然很像,但并不是。但是,气息却来自汲水珠无疑。啊——,是我姑姑,洛栩上仙,汲水珠的上一位主人!”夜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什么意思?”皱着眉头,他努力回忆。
“我可没见过你姑姑。”
“梦境……那个梦境是我姑姑留下的!所以,她才会托你带话给我!”夜瑶激动不已,用力晃着他的肩膀,“可以再度开启灵域的仙灵,就是她给你的!她相信你,甚至把最后一丝力量交给了你!”
“扇子原是你姑姑的,冰洞里的梦境也是她的。”孟戌安恍然大悟。
太巧了,竟然遇上亲戚了!唯一不解的是,夜瑶自称是妖,为何她的亲戚们却是一群神仙?
“现在怎么办?打开灵域,悄悄离开这里?”他略显不安地问。
夜瑶既然向赫夷部的族长隐瞒,似乎并不想带这里的人一起离开,甚至不打算带那个瘟神出去。虽然顾惜人命,但如果她坚持如此,他并不会反对。
出乎他的意料,夜瑶不假思索地摇头,“要走我们也得带这里的百姓一起走。他们的祖辈曾是大夏子民,高祖陛下抛弃过他们,你不能再重蹈覆辙。还有那个小瘟神,为了助我一臂之力,她自断了仙路……虽然前路难测,我们也不能违背道义抛下她。”
“……”
夜瑶偏过头,“怎么了?不对吗?”
“不!你说的很对!”孟戌安笑了笑,“只是有些没想到。之前你支持我违逆天命,似乎只是为了支持我。如今……心中却装着家国黎民,很像书上说的——母仪天下的心胸。”
“呸呸呸!”
夜瑶一听,直翻白眼,“你想死吗?!太子心胸狭隘,要是听到这些话,一定把你千刀万剐。凡人本来就短命,可别自己去作死。我不想那么快就做寡妇!”
“寡妇?”孟戌安一愣,没想到她还琢磨过这方面的事。
身为一个凡人,生老病死,来的太匆匆,所谓相守一生,对夜瑶来说,或许仅仅她漫长人生中的一小段。
难怪无数凡人,甚至人间的帝王,会不急代价求仙问道。无论如何超然之人,人生中总有某些瞬间,会希望自己的生命,和自己所珍视的东西是永恒的……
“之所以不告诉他们你现在就能打开灵域,是因为在带他们离开之前,我想要做两件难事。若想成事,必须有置之死地的勇气和赫夷部族人的团结一心。”夜瑶并没有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
“一是消灭可能已经成形的血灵。”
她摊开手掌,掌心微微泛紫。又从怀中掏出“阴阳伞”柄,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道:“二是把这里的恶灵全数缉拿,一并交还给冥王。”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里面还没应声,夏禹便推门冲了进去,气喘吁吁地说:“楚族长身边那个……叫风弩的亲信来报。说他们族中……出事了,有族众哗变,绑了族长,说要烧死她……就在广场那边!”
“不好——”
夜瑶大惊失色,扯上孟戌安便往外跑。
177.千焱灭世阵(上)
挂在天边的月亮,表面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毛乎乎得,看得人心里发慌。
偌大的广场从内到外,乌泱泱围满了人,千余名赫夷族众几乎全都到齐了。
广场中央的八面石壁前,各点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耀眼的火光穿过层叠的人影,一直透到人群的最外围。
穿过人群间的缝隙,依稀可见广场正中竖着一个高耸的十字木桩,他们的族长——楚雅,被束住手脚硬生生绑在上面。她的脚下堆着高高的木柴,上面浇透了火油,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举着火把站在一旁,身穿紫色长袍的老者不时抬头望天。只需等待明月升到正当空,他便可以执行火刑,烧死将要变作异类的族长。
楚雅慢慢睁开眼睛,以求助的眼神看着曾经慈爱的叔叔、赫夷部的大巫师——风达普。
“不要点这么多火,恶灵会进化的!”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闭嘴!恶灵——”
风达普退后一步,黑褐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三百多年了,你的祖辈把我们带到这里。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在黑暗匍匐着、瑟缩着,还不如荒原上的野兽……这样的生活我们已经过够了!所谓的规则,不过是楚氏为了控制大家而制定的。时至今日,血灵已经现世,我们命在旦夕,再没什么好畏惧的了!”
楚雅拼命摇着头,“不——,不是的!楚氏绝对没有这样险恶的用心。三百多年前,大家的祖先躲到这里来,才保住了性命,才会有今天的我们。只要我们还活着,总有一天……一定能离开这里,重新沐浴在高原的阳光下。相信我——这一天已经不远了!我永远……和大家站在一起!”
她的一番慷慨激昂,许多族人为之动容。人群中不时传来窃窃私语,大家纷纷议论着是不是错怪了族长?
“大家不要相信她!”
风达普长袖一挥,指着远方咬牙切齿道:“那几个外来的人,行迹可疑。你不把他们抓起来,逼问出路,却纵容他们冒犯圣河。还说自己可信,说自己和大家站在一起,真是可笑!”
“达普叔叔,你……听我说,我还有时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楚雅恳求道。
虽然她每一天都在一点点变化,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只要再给她一点点时间,只要夜瑶能够找到神女的眼泪,她就能为族人再做最后一搏!
“恶灵,不要再蛊惑大家!”
风达普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拔出闪亮的刀刃,毫不犹豫地扎在她的小腿上。
“啊——”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然而,楚雅并没有像大家预料的那样惨叫出声。哪怕腿上鲜血淋漓,她也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事实如此,她并没有感到任何痛楚,甚至很清楚的知道,只要自己今夜不死,伤口将在天亮之前愈合。这个时候,她并不想再掩饰,不想欺骗自己的族人,哪怕他们已经在心底认定自己就是个骗子。
“她异化了——”
“血灵!她是血灵!”
“烧死她!”
……
赫夷族众群情激愤,一时间,呼喊声、谴责声像海浪一般此起彼伏。
送夜瑶四人来广场,风弩立刻混进人群中。
四人悄悄走到外围,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中,唯一熟悉的巫医正站在不远处,不住地向内张望。
他知道族长的秘密,这个时候,既想出去阻止巫师,又担心自己被划为“血灵”的同党。一会儿往里看,一会儿往后瞧,非常纠结痛苦。
荼荼轻手轻脚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将他拖到一旁的灌木丛边。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叛乱者会有这么多人支持?”夜瑶低声问。
巫医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地说:“那是赫夷部八个分支之一,慕风氏的家主,也是整个部族的巫师。巫师他并非叛乱,而是通过族长遗留的血迹,发现了她的秘密。他与其他六位门主联合,在夜巡途中发难,绑了族长来此受刑。楚氏的人都被控制了,没有人敢出来为她说话。”
“受刑?什么刑?”孟戌安问。
巫医指了指顶上,“待明月升到正当空,巫师会执行火刑,在族长变成血灵之前,将她烧成灰烬。”
“那岂不是活活烧死。”
“族长她……并不太会有痛感……”
夜瑶蹙起眉头,“别人不知,你应该是清楚的。咬她的恶灵尚未真正化为血灵,她也没那么快会变成对方的同类。楚雅还是个凡人,还是你们的族长!”
“我……我……”巫医瑟缩着不敢说话。
“火烧自己人!好狠——”荼荼撇撇嘴,戳了戳一旁的夏禹,“你发什么呆?”
夏禹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大喜欢火。”
“如果楚雅族长死了,赫夷部的人会听我们的吗?”他看了一眼夜瑶,紧张的眼神暗示着她——如果想顺利带这里的人出去,离不开一个肯信任他们的族长。
“醒醒吧!”荼荼用力推了他一把,“自己都救不了了,还想着救别人。小破剑,你的主人如果不能在这里立地成神,咱们将来都得被血灵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荼荼——”
夜瑶注视着她,“我们必须救她。麻烦你用灵力送我进去。”
“你疯啦——,人家说要抓我们,你却要自投罗网?!修炼了你教的术法,我现在灵力大乱,一个人打这么多,万一不小心弄死个把,你可别叽叽歪歪……”荼荼不满地喋喋不休。
夜瑶将她拉到身边,凑到她耳边又说了几句。
“你确定?!”荼荼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确定不……不再考虑考虑一下吗?”
……
明月当空,火光映目。
白茫茫的月光下,一切都如同覆着清霜。
风达普举着火把走到楚雅面前,“让烈火洗清你的罪孽吧,孩子!”接着低下头,将要引燃柴堆。
“呼——”
一阵狂风不知从何而来。
火焰猛然晃动,竟然“滋——”一声熄灭了。
风中,一个白衣仙子从天而降。
她挽着单髻,衣袂飘飘,仙气缭绕,左手持一把长剑,右手持一柄团扇,轻巧地落在雕着神女法相的石壁前。
178.千焱灭世阵(中)
“是神女!”
“神女回来了!”
……
人群很快失控,外围的人纷纷往石壁方向涌去,试图看清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在膜拜的唯一的神。
站在最前排身体强健的勇士们,手臂挽着手臂组成人墙,竭尽全力才勉强将他们挡在外面。
神女与石壁上雕刻的一模一样,周身发着光。似有若无的风仿佛屏障一般,将她和这个世界隔开。
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这就是凡人与神之间的距离。
楚雅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祖祖辈辈等待了三百多年……她继任族长以后,日夜祈祷,请求归来拯救赫夷部的神女,就这样出现了!
望见“人墙”中的风弩,她忽然明白过来——“神女”是他请来的救兵,是夜瑶假扮的!
她如此贸然的出现,很容易引火烧身。当了数年部族族长,危难关头站出来保护自己的,竟然是一个外人……一个外人,不顾一切帮助自己,自己更没有理由放弃了!
楚雅仰起头,声嘶力竭地喊道:“神女没有放弃我们,她来接我们了!”
“神女!”
“神女——”
“回家——”
“回家!”
……
人群一片连着一片,纷纷拜下,如暗夜海滩上的潮水一般,起起伏伏久久不息。
“咳咳咳——”
风达普丢下熄灭的火把,捶着胸口道:“这……你明明是那个外人!”
在场的赫夷族人当中,见过夜瑶的只有寥寥数人,而且都是在暗夜中,并没有楚雅看的那般分明。
“神女”本就是中原人的长相,外来了一个中原女子,有几分相似也不奇怪。最重要的是,那个女子是个普通女孩,绝不是眼前仙气飘飘的神女。
……
“诶呦,我快不行了——”
荼荼一边运力御风,一边用凝光诀将光聚在夜瑶身上。
仙灵不济,她早已力竭。
“小神君再加把劲,咱们几个可全靠你了!能者多劳,无怨无悔!”夏禹在一旁替她揉肩捶背,忙得不亦乐乎。
“你说的对!”
荼荼稍稍喘了口气,再度牟起劲来。
这些个神仙、凡人、剑灵,一个个都这么不中用,关键时候还得靠她!
……
周身的风力忽然加大,八个火盆上的烈焰摇摆不停,夜瑶也被吹得睁不开眼。
小瘟神这是怎么了?
方才不是说仙灵不足吗?怎么忽然开始发大招了?
“呼——呼——”
风声呼啸,飞沙走石。
“神女!”
“神女——”
族众的呼声越来越大,响彻整个广场,震动了整个离巽城。
“咳咳咳——咳咳——咳——”
尴尬的巫师不停地咳嗽,上气不接道:“楚雅异化了,大家有目共睹。她已经成为会危害苍生的血灵,如果你是真正的神女,决不能纵容包庇她。”
夜瑶笑了笑,拈指一晃。
定风符微光一闪,终于让她在大风中站稳了脚跟。
“我是夕泽河神,将要兑现当年的诺言——带你们回家!”
一言既出,人潮涌动。
“回家——”
“回家!”
……
兴奋的赫夷族人,吼声震天。
“但是——,在离开之前,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完成。”夜瑶继续道。
广场上,很快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神女的指示,静得几乎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夜瑶举起长剑,指着当空的月亮道:“因为‘凶物’的影响,赫夷部死去族人们的亡灵化成了恶灵。我知道,你们无法舍下他们……我们要带他们一起离开!让他们进入轮回,拥有来生!”
周围鸦雀无声,很多人开始默默的流泪。
每一个漫漫长夜,每次巡夜的人传回杀死闯入林中的恶灵的消息。庆幸之余,总有许多人痛彻心扉。那些已经没有了意识的灵体,都是他们曾经最亲近、最挚爱的人。神女说要带他们一起离开,实在让大家喜出望外。
神明就是神明,拯救生者,也为亡者救赎。
“刷——刷——”
剑光闪过,快得无影。
楚雅从木架上坠下,被挤上前的风弩稳当地接住。
“你们的族长,非常尽责。心里也很干净,即便自己受要这样严重的伤,却还在想着保护大家。”夜瑶偏过头,目光一点点从人群中移过,审视的眼神让很多人羞愧的捂住了眼睛,开始低声地啜泣。
“月相已缺,恶灵闯入的机会越来越大。有值守任务在身的,按照分组跟着统领去巡夜!轮替明日巡夜的,现在都回去休息!有劳作要做的,也都各自去忙吧!”
“是!”
“是!”
“是!”
……
很快,广场上的人走了九成,只剩下部族各个分支的家主和他们的亲信。
风弩架着楚雅,稳稳地站在一旁,巫医赶紧上前,替她包扎起伤口。包的虽然仔细,但他心里清楚,族长真正的伤,已经深入血液、骨髓和每一条经脉……
“这……”他的目光瞟向夜瑶。
夜瑶垂下目光,不忘维持神女的气度。
“无须担心,我自有办法。”
她转向站在对面的几个家主,“我知道,你们的心都是好的,出此下策也是为了族人们的性命。我向你们保证——楚雅不会变成血灵!只要赫夷族众齐心协力,你们和被困在这里的亡灵,都能获得新生!”
“这……”
“……”
家主们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投巫师。
低头想了半天,额上蹭蹭地冒汗,风达普终于下定决心,扑腾一下跪在夜瑶面前。
“神女,您的子民一定团结一心,全力以赴。我们该做什么?请您指示!”
站在暗处的孟戌安、夏禹和荼荼,一个个松了口气。
如果他们继续执拗下去,还真不好收场!夜瑶这个“梯子”递的好,算是替楚雅原谅了他们的“不忠”,暂时缓和了几大分支之间的矛盾。
“神女——”
推开风弩的搀扶,楚雅也跪了下去,与自己的族人们一起。
她抬头望着夜瑶,目光中有一丝闪亮。
“我们该怎么办?”她恳切地问。
夕泽河底一行,夜瑶没能带回神女之泪,面对即将来临的毁灭,她已经无计可施。
“楚雅——”
夜瑶声音加重,一字一句道:“血灵要杀,恶灵要救。时间不多了、我需要你们通力合作,一起布一个大阵。”
179.千焱灭世阵(下)
“嗖——”
飞泻而下的朱砂符纸,呼得四散开来,飞向一群东奔西突的怨灵。
“呲——”
“呲呲——”
……
一团团浓重的黑影,化作缕缕灰黑的烟气,迅速消散在枝叶颓零的桃林间。
天已破晓,漫漫长夜终于结束。
一身黑袍站在阵法中央的夏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学现用的人间符咒和阵法,对付灵体还真是好用,不论凶灵、怨灵,不肖一丁点灵力加持,统统被他亲手化为灰烬。
“哇——喔——”
欢呼声中,穿着黑衣的勇士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为首的风弩扯下厚厚的面巾,激动地喊道:“太棒了!小仙童的法术真是厉害!”
夏禹扯着嘴角,无奈地笑了笑。被唤作小仙童还真是出乎意料,或许等他活得再久一点,能攒下更多奇怪的称呼。
“今夜进入林中的恶灵好像特别多。”他一边解下沾染祟尘的袍子,一边自言自语道。
风弩的面色忽然凝重,“今日不过十二……再过几日,到月半那夜,我们要面对的恶灵,会是今日的十倍百倍。”
夏禹抖了抖袍子,感慨道:“你们真的很不容易。”
如果他是赫夷族人,应该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只要有一线机会,拼了命也要出去。难怪他们中有半数人,都自愿跟随夜瑶去修大阵,没日没夜、轮番上阵,听不到一声喊累喊苦的。
黎明到来之前,天地至暗。
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此时此刻,已可见一线曙光。
*******
烈日当空,没有一丝风息。
离巽城北面城门外到桃林的边际,数百名赫夷族众一个个挥汗如雨,正紧张而有序地以人力、畜力拖运着一车又一车的土石、枕木。白昼太短,要将这么多的物料从四面八方运到城北,时间都得靠抢。
坐在青草坡上,看着众人忙碌的场景和远处拿着图纸与几位门主交代细节的孟戌安,夜瑶微笑着枕着自己的手臂躺了下去。
与其他人不同,越靠近七月十五,她的心里反而越渐安定,因为“千焱灭世阵”模糊的轮廓,已经在大家的协力之下越来越清晰了。
“千焱灭世阵”——《火云经》中无名阵法的正名。妖王昊天所说不依靠任何灵力,仅以一缕小火苗,便能烧掉世间万物的阵法。当下尤其合用的是,待妖火将入阵之物烧尽,便会回归本形,不会继续蔓延开。
整个阵法就像一个火炉,不论添入炉中的是什么,把它烧成灰烬以后,炉火便会恢复如常,不会烧到炉外去。
若是以前,这个“火炉”完全可以用灵力铸成。可是眼下,幸存的一颗木莲子,持续压制着她的妖灵。荼荼又正是化妖的关键时候,绝不可擅动灵力。因此,整个阵法的基础,全都要靠人力来修筑。尤其要困住“血灵”那般强大的对手,非得建造成眼下的规模不可!
这本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看过她画的草图,听了她所描述的雏形,孟戌安却点头说可以。
他虽然是个凡人,完全不会道术,但在建造工事方面,竟然是一等一的好手。带领几百名赫夷族人迅速动工,几日下来,庞大的“阵基”竟然已经成形。
眼前一片通红,是撒在脸上的阳光。
“神女大人——”
一个声音远远的传来。
这恭敬的态度,一听就是卡氏的门主卡姆曷。
“什么事?”夜瑶眯起眼睛,懒洋洋地问。
卡姆曷走近了些,“禀告神女,后天整个工事便可以竣工。请问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夜瑶抬眼一看,远远的,孟戌安与其他门主还在忙碌。
这个卡姆曷还真是积极……
“有件事,可以交给你去办。”
“您请吩咐。”
“为了吸引血灵进入大阵,需要在阵中摆上一盆血——未婚少女的鲜血。不可掺进一丝杂质。”
“啊——”
卡姆曷发出轻微地惊呼。
“很困难吗?”夜瑶偏过头,“中原道术都是以血为引的。赫夷部那么多少女,一盆血应该不……”
不等她说完,平复下吃惊的卡姆曷拱手果断地说:“小人会办妥的!”
“好——你去办吧。”
夜瑶摆摆手,翻身又闭上了眼睛。
三日后,一场生死恶战在等着她,这会儿能眯一会儿就眯一会儿吧。
好困,做个凡人……真是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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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压抑的医寮内,烟气缭绕、药味错杂。楚雅平躺在矮榻上,阖着双眼,面无血色、神情平静,身上盖着一张宽大的白色兽皮毡毯,上面以朱砂画满了龙飞凤舞的符咒。
半沉在地面之下的大药鼎,周围是七层的台阶。火光印在石阶上,跳跃、晃动着,犹如此时房中所有人杂乱的心神。
台阶最上一层,赫夷部的巫医邑舍卢、巫师风达普,还有头发蓬乱的荼荼,分散盘坐在三个方位,对着面前的大鼎发呆。
“不行,还是不行!”巫医将誊抄的小册子翻得哗哗响。
瞄了一眼看似平静的楚雅和兽皮上触目惊心的符咒,风达普拍着自己的大腿嚷道:“还是把她烧了吧!她快要异化了……就算符咒能够压制一时,也绝对撑不到十五。那丫……楚雅族长,会成为部族的祸害!老族长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因为他女儿一人,牺牲掉整个赫夷部!”
“不,不行——”
荼荼摆着一只手,另一只手烦躁地挠着头。
“夜……哎!神女说了,不能杀人!只要炼出丹药,你们的族长就会没事。没有解决办法,是神女无能;有丹方却炼不出药来,是我们三个无能!既是我们无能,又怎么能用别人的性命来填补?不如一起自裁好了——”
无暇为自己的神仙逻辑沾沾自喜,她不禁腹诽起夜瑶来——说要去修什么要紧的大阵,胡乱用符咒压制着楚雅,丢下一道似是而非的丹方,让自己和两个老头儿一起炼丹,就再也不管这个事了。结果一天天的,只见渤海王在忙活,她总是在一旁偷懒。
折腾这么多事儿,难道是怕风老头惹麻烦,故意找理由把他拖在这里?!
可是,照她这几天的观察,风老头好像也没什么野心,不过是在这个鬼地方呆久了,熬成了一只快要发疯的惊弓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