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河畔风云起(下)
在比自己小了几轮的露华面前,南絮忽然谨慎起来,第一次见面她便知道,这个年轻绝色的仙子,绝非等闲之辈。
她陡然变化的神情,露华尽收眼底,却不以为意。“裳月夫人,我的确可以帮你。不过,这忙……也不是白帮的。”她依旧慢条斯理,神色淡然,看不出更深的心思。
果然是有条件的!
裳月打了个激灵,抬头瞥向南絮天妃。
“皇儿说,昆仑虚一案兹事体大,关系到六界安危,后妃不该插手。”南絮勉强挤出一丝笑。
面向流淌的天河水,露华淡然地说:“九殿下说的没错。刚太平了三百年,妖族忽然出了‘新妖王’,还在神族地界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各大神族子弟损失惨重,不啻经历了一场大战。天帝陛下正心烦呢,这个时候谁多嘴一句,说不准就会被跟妖族扯上关系。能避的,还是避一避的好。”
“娘娘!求您给臣妇指条明路!”
爱女心切,裳月一时忘记尊卑,激动地扯住她的裙边。
任她拉着着裙摆,露华继续道:“六公主不是妖,夫人可有十足的信心?”
“当然——,当然!”
裳月不住地点头,激动地说:“沐浅是我和水君的亲生女儿,是天生的神族!就算可能因为邪术入了偏门,也不会彻底变成妖,更不可能成了妖王!要么是一场误会,要么就是被奸人陷害!”
她的这番话,夫君早在天帝面前陈情过。可是为什么不见陛下有丝毫松动?难道正如夫君推测的那样,因为太过忌惮妖族,陛下打算宁错杀不放过!心底生出阵阵恶寒,她暗下决心,不管露华娘娘要的是什么?哪怕拼尽性命,自己也要捧到她面前来。
露华满意地点点头,“你有信心就好。我可以带你去面见陛下,向他进言,请求公审此案。”
“什么?!”
“公审?”
见南絮和裳月各一副吃惊的表情,她将手搭在自己平坦的腹上,“陛下压着此事,显然怀疑神族中有人与妖族相勾结,就等着谁先为西海二位小殿下出头呢。等来等去到现在也没有结果,越拖下去越没有好处……甚至危及九殿下和南絮姐姐的声誉。”
南絮一听,大惊失色。
露华说的一点儿也没错,西海算是自己母族的亲眷,昆仑虚遭难的时候,白川又恰好出现在那里。陛下一直搁置此事,一方面是在逼迫西海沧氏,另一方面也是在逼他们母子。他们若不施援手,就会失去西海的支持;若是贸然作为,一旦敖辰兄妹被定罪,自身也难逃干系。
可是,即便如此,露华为什么挺身而出?
她完全没理由引火烧身……
“怎敢让娘娘冒这样的险。”裳月低着头战战兢兢。
如果陛下同意公审,自然最好,在众目睽睽之下验明正身,让所有人心服口服,女儿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还有机会争夺西海水君之位。可是,天帝一直忌惮泽氏,如果请露华天妃代为陈情,一不小心弄巧成拙,说不准自家就会成为天帝向神族开刀的口子。
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露华勾起嘴角,淡淡一笑道:“姐姐和夫人请放心。我家只是泽氏一个小小分支。对泽氏和天吴神尊来说,并算不得什么。陛下最清楚这一点,才会对我宠爱有加。”
她目光一转,“我和九殿下早有约定——守望相助。这种麻烦的时候,我出手帮他解除困境。将来我和皇儿若遇危险,还要仰仗他这位兄长的庇佑。”
皇儿?!
南絮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腹中的孩子果然是皇子。昆仑天镜,可以照见过去未来。怀有身孕的天妃,都会被安排去天镜一游,有缘者便可以照见腹中胎儿。露华刚刚从昆仑回来,便有这样的举动,看来她真的怀了皇子。
思量之间,裳月瞄了她一眼。
得到一个异样的眼神,即刻心领神会。
“不知臣妇与我家水君,有什么能够回报娘娘的?”裳月小心翼翼地问。
若要“交易”,就得先问好“价钱”。水君膝下子女众多,未必肯像她一样,为了孩子付出一切。
“很简单——”
露华踱步到风口,长发随风而动,“本宫听闻西海之西,有一片蛮荒之地。天启之战后,一只魔族叛军逃到那里,落地生根,三百年来不断壮大,近年又多次偷袭西海水军、劫掠百姓,让西海各部族损失惨重。夫人可知此事?”
长风撩起她的裙裳,长帔飞扬,飘飘然遗世独立,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娘娘,臣妇愚拙,只知道夫君年年都会召集各个部族,领兵到西陲操练演习,似乎是为了威慑这支魔族叛军。不过,夫君平日里甚少提及,想来这些魔兵尚在控制之中。”
裳月一边回答,一边暗自掂量。
若说这支叛军是魔族埋在西海一根刺,倒不如说这根刺是西海自己主动留下来的。夫君说过,西海早有力量将其彻底剿灭,却迟迟没有动手。正是因为,有一支叛军在自己的地界上,便可以年年向天族请求援助,获得大量的钱粮和法器,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处。
她猜不到露华娘娘因何关注此事,西海西陲与西江中间隔着妖族的“掩月瀚海”,根本不可能威胁到她的母族。这么一小股叛军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西海水君向陛下奏报,说这支魔族叛军已经发展到不可控制,请求天兵支援剿灭即可。”露华说。
她又转向南絮天妃,“征伐异界,必须有天族挂帅。面对区区一支叛军,陛下不可能御驾亲征,他一定会让皇子领兵。如今还在天界的,除了九殿下,便只有二殿下。只要让二殿下人到西海,其他便是我的事情了……姐姐应该很清楚,此事于你于我的好处。如果西海水君舍不得蝇头小利,还请你去说服他。”
“你——”
南絮忽觉心惊肉跳。
露华要引二殿下墨焓去西海蛮荒之地,难道准备利用魔兵要他的命?只因为有了身孕,她便如此杀伐果断?到将来……还得了?!
看着眼前绝美的容颜,她不禁周身发冷。同样似是而非的血统,二皇子墨焓的母妃霖汐是雨族嫡女、雨师霖翳上神的亲妹妹,这么一重关系让他在皇子中根基最稳。若果能早早让他消失,对自己和皇儿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但她没有被蒙蔽双眼,眼下可以与露华联手对付霖汐母子,将来她们之间还有一场生死之争。
“可是让谁去,是陛下定下的。倘若他让白川领兵去西海,岂不弄巧成拙?”她犹豫着说。
“九殿下聪明过人,他自然会有办法的。”
露华转身离开,背对着她们留下一句,“如果达成一致,今夜我便可以带夫人去见陛下。有些事,利益之外的人来说,才最合适。”
……
望着远去的流云,南絮天妃心中百感交集。
这时,一个小仙娥腾云而来,“娘娘,九殿下回来了。”
151.众目睽睽下的死亡(上)
接连下了两天的暴雨,在喧闹的锣鼓声中说停就停,似乎专为这场盛大的婚礼添彩。
隔着波涛汹涌的黄河水,人头攒动的长堤两岸,虔诚的百姓一声声“河神保佑——”山呼不止。
人群之中,有两个人颇为扎眼。
一个老者牵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山羊,山羊背上斜坐着一个红裙的女子。
老者一头蓬乱的白发,两腮凹陷,乌黑的眼圈像是熬了好几宿,嘴唇乌紫、双手枯瘦,整个人仿佛是从坟墓里刨出来的一般。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羊背上明媚鲜艳的女子,即便以殷红的纱巾遮着半张脸,她曼妙妖娆的身姿、顾盼流连的目光、若隐若现的鼻尖唇角也足以让人神魂颠倒。
尤其她……竟然赤着足!
细白的肌肤、小巧玲珑的脚趾,更让人浮想联翩。
一阵阵嘈杂之后,妇人们纷纷揪走了自家汉子。一老一少的周围只剩下一些半大的孩子,其中尤其以年少的男孩居多。他们在一旁插科打诨、嬉嬉闹闹,不时瞥一眼老者和那只黑山羊,目光落到羊背的瞬间又迅速移开,只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有吸引到红裙“仙子”姐姐的目光。女孩子们则三三两两挨着,一边用余光瞄那名女子,一边轻声议论要施多厚的粉、用多重的朱砂,才能像她一样在阴暗的天气里亮的耀眼。
“这么白,紫茉莉果儿磨的粉一定用了不少。后山好像有几棵,一会儿我全摘回去。不行!还是现在就去,别让阿香、小菊抢了先!”
“她好像在看我……小壮胖成猪、阿丁瘦成竹竿、虎子矮成冬瓜,她一定在看我!阿爹说来年给我娶媳妇,如果新媳妇有这么好看就好了!”
“哼——,好看又怎么样?她老爹看起来挺穷的,说不准转身就给卖到大户人家做婢女了。每天洒扫、洗衣裳、做粗活,看她的手指还能不能这么细嫩!”
“这一老一小看着也不像一家人。漂亮女人一句话都不说,不是傻子就是哑巴!”
……
耳畔嗡嗡不止,全是凡人杂乱的心思。
殊焱不禁摇了摇头,收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观识之术”。
记忆之中,这是她第一次来人间。凡人真是奇怪,口不对心偏要生演下去。这些十三四岁、仅仅活了她弹指一挥间的少年男女,竟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的心思。
轻轻一抬手,一道无形的气障腾起,隔开他们和周遭的凡人,周围瞬间便清净下来。
“丙子,你怎么看?”她开口问道。
“恩主。”名唤丙子的冥川老人低下头,视线避开他敬畏的幽冥之主,“那傀儡新娘做的惟妙惟肖,手笔很不普通。费这么大工夫做个傀儡,沉入水中也不会有亡灵,哪有新妇侍奉河神呢?骗河伯是不可能了,只能骗一骗围观的百姓。”
地府六十个冥川老人之中,他最常往来人间办差,也最熟悉人间的事。此时,他颇有些费解,为什么区区凡间一个州府出现连日十余个亡灵未归位这样的小事,冥王殿下会纡尊降贵亲自前来查看?
“嗯——”
殊焱点点头,“是妖族的手法,非‘圣手’须佴不能。或许,他们就是为了骗住这些百姓。”
在她看来,百姓们心思杂乱,极易被蒙蔽、鼓动,他们信奉河神的痴狂,远比河神能带来实际的麻烦多的多。
收回目光,她若有所思地说:“‘小鸽子’和少年郎就在观礼台上。能从先天帝鸿华封印的禁地出来,还能驱使须佴那个老狐狸,小丫头绝非等闲之辈。奇怪的是,她今日看起来跟凡人没有两样。妖就是妖,没了妖灵也有妖气、妖骨,不可能隐藏的这么彻底。难道,在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上报天帝时,她留了一手,只说鬼差禀告看见了金翅的妖族,但自己没有亲眼看到。
鬼差人微言轻,当然用不着对所见之事负责。或许是看错了,或许认错了,拥有金翅的除了妖王,也可能是魔殿皇族——鹏鸟,或者是法力高强羽色趋近于金的凤凰族人。
总而言之,她动了恻隐之心,不想将“小鸽子”和少年郎赶尽杀绝。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一丝莫名的感觉,她觉得“小鸽子”有些似曾相识。
上次被他们逃走之后,她查阅过数十万年来的记录,历代冥王遗存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孩。看“小鸽子”的模样,最多不过三五百岁。三五百年前,天启之战或许正在进行,先代冥王应该尚未散灵。历代冥王散灵重生以后,一切的记忆都会消失,只能从卷宗中读取过往。
她的脑海中,关于父神,关于自己的责任,关于天地间的一切认知……全部都来自地府库存层层叠叠无数卷宗。
“小鸽子”曾经到过冥府吗?卷宗是死的,人是活的。她可能见过先冥王,那段记录却被抹去了。这种事未尝不会发生,身为幽冥之主,冥王也有自己的无奈。
还有那个少年郎,血肉之躯的凡人看过生死簿,为何到现在还没被阴气蚀骨而死?难道他服用了什么至刚至阳的仙丹?“小鸽子”的身份诡异莫测,又和妖族有着莫大的关系,想到办法为这个凡人续命也未可知。
一个凡人的生死,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眼下,这个凡人要从她手上截留过万条人命。任她再怎么静心修行,修身养性,戒急用忍,也是不能容忍的……每每想起父神的告诫,她都不由得心底发寒。
天命绝不可违!
否则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这一次,显然有人刻意引她到这里来。是谁?又有什么企图?她是冥王,凡间、幽冥尽在掌握之中,跟她玩花样,显然是嫌命长。
不用等太久,一炷香以后,一个凡人将当众死去。如果那个人敢来夺灵,在冥王眼前阻挠鬼差,她不介意让他“如愿以偿”。
她缓缓张开手,一张白笺悬在掌心上方。
“呼——”赤红的火苗窜起,瞬间点燃笺纸。
燃烧的纸片腾空而起,上面慢慢出现几行小字——“姓名:陆嘉汐;年庚:十七;死因:溺水;死地:济州府北郊青堤河段。”
152.众目睽睽下的死亡(中)
“瑶儿,尝尝这个冰镇莲子汤。去年冬天囤的深山泉水冰,扬州震泽运来的鲜莲子。这个时节,喝它最合宜,能补中强志,养神益脾。”
“唔……好!各大湖泽里就属震泽的莲子最鲜甜。”
“再来块绿豆糕。做它的绿豆是梁州产的,用晨露煮发、去壳再磨,细滑的跟米浆一样。馅料用的是玫瑰蜜饯,甜而不腻。”
“嗯嗯——,好吃。”
“来来来,再尝尝这个,卤蹄膀。特意从冀州请了师父来做的。”
面前硕大的海碗中摆着一个色泽油亮、香气诱人的大猪蹄子,还点缀了翠绿的香叶,夜瑶刚想要动手,忽然惊觉自己是来——送嫁的!
不远处的河岸边,放置着一顶四面敞开的红纱轿,一身嫣红嫁衣的“新娘”正面向大河端坐在轿子中央。周边人声鼎沸,锣鼓迟疾顿挫,身着五彩锦衣的大巫带着一群衣袍花俏、羽毛横七竖八插满身的巫师们跳着夸张的舞蹈。
一会儿,等那重重的祭祀流程结束。她要去为“新娘”系上璎珞鎏金腰带,孟戌安也要送上几斤重的金镶玉如意,然后就要将“新娘”请上松柏船送到河中央了。
骤然警醒,她用力踢了一脚身边的座椅,低声吼道:“孟戌安!你喂猪呢?!”
孟戌安不以为意,拿起自己的筷箸,利落地把香气缭绕的猪蹄拆解成几大块。
“吃吧。你看你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渤海王妃是只猴呢!”把海碗推到夜瑶手边,他又继续慢条斯理地喝起了茶。
夜瑶见过的猴类就只有毕蒙的小淘,忽然被说成像只猴,还不如被比作肥嘟嘟又慵懒可爱的猪。
虽然生着闷气,却不能亏待了自己。她愤怒地抓起筷箸,狠狠地夹了一块肥瘦相宜的肉塞进嘴里。
肥而不腻,嚼劲十足,卤味虽足却不掩肉质本身的香味。
“唔……真好吃!用的是正宗的冀州卤料,深山里的八角和小茴香。”这一刻,她已经忘记自己刚才在气什么了。
“你喜欢就好。”孟戌安满意地点点头,看她的眼神温和地快要溢出水来,“吃吧吃吧,虽然围观的百姓多,但在他们的心里,王妃早是个言而无信又善妒的人,无所谓再加上贪吃这么一条。物极必反,说不准因此觉得你只是没心没肺。”
“咳咳——”
夜瑶刚喝了口莲子汤,差点被呛到。
“怎么我就言而无信了?!明明都怪你!大长老做谁的傀儡人不是做,你非要改让嘉汐做郁夷的新娘。”实在气不打一处来,她转身认真理论道:“还有!善妒?!我用得着嫉妒一个凡人?用得着嫉妒她从小跟你在一起?用得着嫉妒贵妃和你哥哥都喜欢她?用得着嫉妒她喜欢你到不顾礼仪?用得着……我嫉妒……我……”
“别介意——”
孟戌安笑眯眯地看着她,腾出手来拍拍她的后背,“在衮州百姓的眼中,本王是个任性妄为、徭役无度、不理他们死活的坏家伙。跟王妃你——正好相配。”
他这么一说,夜瑶不好再继续抱怨。
努力理解了几天,她还是不能理解!
孟戌安明明为了百姓考虑,才会征发徭役让周围州郡全力加固河堤。而在百姓们口中,他却成了好大喜功、挥霍无度,触怒神明的暴虐王爷。扛着被地仙、幽冥报复的危险,做如此利国利民的事情,还要被最终受益的人们咒骂,到底值不值呢?
看着她凝重的表情,孟戌安却笑了。“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别想太多。”
“凡人,境界很高嘛!”夜瑶由衷称赞道。
世间有道理的话很多,听了、记下、做到,有的凡人可以,有的神仙却不行。
孟戌安摆摆手,“不不不,正因为是个凡人,一生几十载匆匆即逝,不消百年便会被人彻底遗忘。做凡人,才不用想太多。”
“孟戌安——”
夜瑶忽然偏过头,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现在不会了。千年、万年,都会有我记得你。记得你是个多么勇敢的凡人!”
……
众目睽睽之下,暴虐的渤海王和他善妒的王妃,腻歪的让人受不了。
须佴一身礼服,笔挺地站在轿旁,远远看了眼小师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爱上凡人,是六界女子能做的蠢得不能再蠢的事情了。”
前日,傀儡塑的好好的,陆家小姐忽然拿出一兜明晃晃的金锭子,让他把傀儡做成夜瑶的模样,用它换下真的夜瑶送作新娘出嫁。
凡人,何其歹毒!
这样的女人,不送她去地府,难道留着给新姑爷宜家宜室吗?
“嘭——”
一道焰火冲上天,乍如惊雷,洒下一片绯红的碎屑仿佛花雨一般。
祭祀结束了。
须佴走到轿边,长袖一扬,掌心金粉散开的瞬间使了个障眼法,将傀儡“陆嘉汐”和袖中藏着的陆小姐掉了个个。
短短时日,天庭派往妖界的神官已经换了一批,阶品越来越高,过问的事情越来越细致,大有把妖族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夜瑶势必还要留在凡间一阵子,她的身上承载着妖族几百年来的期望,绝不能让任何危险潜伏在她的身边。
“新娘子,请下轿!”他扬声道。
此时此刻,嫣红的盖头下,陆嘉汐正惊恐地瞪大着双眼,被一股强加的力量控制着站起来,搭上傀儡匠人粗糙的手,跟着他来到河边。
无论如何用力,她也无法将头抬起来。视线的尽头是郁郁葱葱的松柏枝和荡漾着的泛黄的河水。
这个坏家伙,买卖不成仁义在,竟然要让她去送死!
叮叮铛铛细碎的声音传来,一双精美的绣鞋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接着,夜瑶的声音响起,“这个腰带……好精致啊!”
“等到大婚之时,我从盛京给你定做一个更精致的!现在,赶紧,立刻马上,给她系上!这个破如意……我快要搬不动了……”孟戌安刻意压低的声音也在一旁。
王爷……救我……
是我……嘉汐啊……
陆嘉汐努力想要喊,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眼睛酸涩得紧,泪水却落不下来。
该死的匠人使了什么邪术?让她叫天不应叫地无门!
153.众目睽睽下的死亡(下)
一人侧身挤进气障,伸出修长的手在殊焱身侧晃了晃。
“这位姑……”
“唰——”
雪亮的短刀瞬间出鞘,搭在来人的脖子上。
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人竟然如此灵活,清澜大为吃惊,屏着呼吸客气地说:“二位仙友,我只想打听个事儿。”
殊焱偏头看了一眼,竟是个俊朗的后生。此人既然能穿透仙障,至少也是个神族。看他如此年轻,即便是个好事的家伙,却也不足为患。
“小仙官要打听什么?”她慢条斯理地问,并示意丙子撤去兵刃。
明明是个年轻女子,口气却跟自己几万岁的老祖母一般。清澜不禁失笑,耸耸肩膀道:“我方才还在云端,远远便看见大叔和小仙娥在这看热闹。今日大河两岸聚了这么多人,敲敲打打闹哄哄的,到底是谁家在办婚事?”
“嗯?”殊焱微微蹙眉。
在幽冥人人都叫她恩主,千千万万年都听腻了。忽然被年轻的小仙称作“小仙娥”,一时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恼。
“是此地的河神——河伯娶新,新娘是渤海王府的人。”丙子回道。
“渤海……王妃?!”清澜大惊失色。
看来郁夷已经出手了。夜瑶这个傻丫头,为了袒护心上人,也不掂量一下轻重,虽然同是泽氏水族,毕竟不是血脉至亲,山长水远的,郁夷就算杀了她,也可以推卸的干干净净。
“要命!她疯了吗?!”他气得直跺脚。
妹妹现在身如凡人,死了就是死了,还不如寻常凡人,她一死就连魂魄都没有!
“什么?新娘是渤海王妃?!”
丙子仿佛听到什么大消息,“巫师们说,新娘是凡间长亭侯的长女。她是渤海王妃吗?凡间真是礼坏乐崩,堂堂王爷为了与地仙苟且,竟然献上自己的妻子,又与别的女子卿卿我我!”
“长亭侯……长女?咳——咳咳——”清澜平白呛了口风。
自家小丫头何时这么出色了?连不省油的灯都能料理了?可是……这么把人家“嫁了”,又似乎有点不大好……
“小仙官认识看台上的女孩?”殊焱开口问。
人命本是幽冥的事情,妖族跑来掺一脚,现在还来了一个神经兮兮的神族……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随着她目光所向,清澜遥遥望见,大河对岸明黄的华帐中,两个吉服重饰的贵人正在你侬我侬。
夜瑶,原来她在那儿。
她喜欢的凡人,样子看起来也不错。
他稍稍放心,一摆手道:“不认识。”
“撒谎——”
殊焱厉声大喝,指尖弹出一簇赤红的火苗,直冲他的面门而去。
“哎——别动手啊!”
清澜迅速闪开,火苗从他的眼前一划而过。
什么鬼火?
这么灼人!
不好!火焰穿过气障,竟丝毫没有减弱,直接飞向他身后几个欢声笑语中的凡人少女。
“风凌——水利——”
他长袖一扬,单手结印。一道水汽萦袖而出,像水浪一般将火焰卷住。
“滋——滋滋——”
他惊呆了,这是什么火?仙灵气泽竟不能将它熄灭。
若是电火,最高境界不过如此!这女子如此年轻,不可能达到这样的修为!难道她用的是三昧真火,或者更高的……
清澜集中精神,继续向水汽中注入灵力。较了半天的劲,也仅能将火团捕捉在仙障内,却始终无法压制住它。
周围水汽萦绕,殊焱目光一凝,“‘霜月之光’、‘兑泽之力’,你是泽氏的人?”
“对对对,河伯娶亲嘛,都是同族,我来喝喜酒的!”清澜继续加重灵力的注入。
殊焱皱着眉,“瞎说!你若事先知道又何必来跟我们打听?”
“是我轻浮!为了跟姑娘搭话,故作不知!”清澜反应很快。
“我再问你一次,认识那个女孩吗?她叫什么名字?”殊焱继续问他。冷艳的神情,仿佛只要他说一个“不”字,便要将周围的凡人烧死。
眼前一老一少,二人仙气充盈,却孤冷、压抑,虽然能够判断是仙道中人,却看不出他们的来路。
清澜一咬牙,扬声回道:“她是我妹妹——小瑶!”泱泱泽氏神族,在六界中就没怕过谁。
“妹妹……”
殊焱打量他一番,摇着头说:“容貌是有几分像,但她是个妖,妖灵强大而诡异。她不可能是你的妹妹,泽氏也不当给自己惹这样的麻烦。”
话虽如此,小仙官倒不像完全说谎,“小鸽子”会神族的法术,如果她和泽氏有更深的瓜葛,倒是十分合理。
她打了个响指,火团一收,瞬间消失不见。
“你认识她?”
顺势纳回水汽,清澜深深喘了口气。
转头望向河对岸,夜瑶正在帮新娘系腰带,笨手笨脚的样子,是她一点儿没错。
“何止认识,还交过手。”殊焱说。
望向抱着沉重的如意,被送上松柏船的新娘,她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
“天命”就是这般,永不爽约。哪怕过程周折,总有人在不经意间推动它的实现。
少年郎知道三千人将死又如何?在“六界”千丝万缕的羁绊下,他不可能完成堤坝加固,更不可能阻止沧州上三郡毁于一旦。
*******
“终于结束了。”
望着浩浩荡荡翻腾着的河水,摇摇晃晃远去的小船,夜瑶松了口气。
等小船沉下去,婚仪就真的完成了,百姓便会安心地回到沿河的工事去,亲手拯救他们自己和亲人。
头上的礼冠太重了,脖子有些酸,她果然是羸弱的凡人,欲哭无泪。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后脑,然后打着转轻轻替她揉着脖子。
“再撑一会儿,我们……”
孟戌安的话还没说完,两人耳边“嗡——”响起一阵蜂鸣。
“阴阳伞!”夜瑶的指尖微微颤动。
乌黑的伞柄从袖中滑出,落在她的手中,瞬间化出一把偌大的黑伞。
阴阳伞不经召唤便化出,可见半柱香内,周围有人将死。她警惕地四下扫视,这里这么多人,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怎么可能知道何人将死?
“让一让,让一让!”
侍卫带着景蓝姑姑,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到她的身边。
“王爷、王妃,别苑的二姑娘不见了!”她一脸焦急。
“什么时候的事?”夜瑶一把抓住她。
景蓝凑到她耳边,“昨夜去塑像,一直没回来。找了一天了……”
“塑像未回……”夜瑶一惊,转向侧边立着的须佴,“师兄,二姑娘人呢?”
遥望向已经不见船踪的大河,须佴满不在乎地说:“大好的日子,自然嫁人去了。”
“什么?!”
夜瑶惊诧不已,又瞬间明白,方才被他们亲手送上松柏船的就是真的陆嘉汐。
他们亲手送了一个凡人去死……
无暇质问大长老为何这么做,她拔下碍事金簪,扯掉沉甸甸的华冠,纵身跃进湍急的河水中。
“夜瑶——”
孟戌安想要追上去,却被须佴拦住,“丢那个女人下去,师妹少不得跟我闹。你要是掉下去淹死,老夫可就真没法给她交代了。”
154.一场群架(上)
甩脱厚重的礼服,夜瑶潜入水下,飞速向河中央游去。接触到河水,她比在岸上还要灵活,贴身的绸裙广袖如翼、长摆似尾,在湍急的水流中犹如一条飞鱼。
大河中央,深不见底,水流却没河面那么急,也没有那般浑浊,依稀能看见水中的枯树枝、水草和大大小小的游鱼。
她不断下潜,游了许久,终于望见前方几团偌大的黑影,看轮廓大约是散架了的松柏船。陆嘉汐身上金饰重达数十斤,大长老或许还对她施了法,她沉的一定更深,位置还在更前面。
粗略的估算了一下方位,夜瑶合拢双臂,在身前分开水流,灵活地摆动双腿,直直地向正前方俯冲下去。
就在那里!
火红的嫁衣,浮荡在水中,犹如一朵绽放的牡丹。
陆小姐——
她喊了一声。
“咕噜——咕噜——”声音被水流吞没,被冰凉的掺着泥沙的河水灌了满嘴。
呸——,该死!又忘记自己灵力全无,在水下根本没办法传出声音。
那团火红就在不远处,她一个翻身扎下去,向缓缓下坠的“牡丹花”游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抓住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阻止了“花朵”的下坠,上面繁复、扎手的花纹,正是那个璎珞鎏金腰带。
陆嘉汐!
是她没错!
显然经过一番挣扎,她的发髻已经散了,长发犹如水草一般,随着水流左摇右晃。
夜瑶摆动着双腿,想要带她浮上去。情急之下,一把薅住她的长发,将她扯到自己面前。
一张苍白的脸,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口鼻间没有一星半点的气泡逸出……
夜瑶心一沉,伸手探了探,对方已经没有了心跳。
陆嘉汐死了……
她不禁懊恼,是自己太疏忽了,忘记“天命”牵扯六界,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推动它实现的齿轮!大长老是妖族的主事者,在天启之战中杀死无数天兵天将,依然荣耀加身,为天、神二族忌惮的人,而非街坊邻居家的大叔!
面对凡人的死亡,她无暇过多伤感,四下张望,找到不远处一团“茫然无措”的绿光。
那是陆嘉汐的亡灵!
在鬼差来带走它之前,它会一直在自己尸身的附近徘徊。等到尸身沉到水底,到达河神的地盘,鬼差不会涉足的地方,她将成为河伯的“新娘”。
夜瑶游到近处,取出伞柄,指尖一动,黑色的伞面推开水流,打开的瞬间,将微弱的绿光收入其中。
就此事来说,陆嘉汐是个无辜的凡人。即便没能救下她的性命,也不能让她的亡灵留在水底,变成河伯永远的奴仆。
时间不多了……
拖着陆嘉汐的尸身,她转身刚要向上游,一条青色的长纱忽然从水底腾出,紧紧地卷住她的脚踝。
糟糕,河伯来了!
郁夷——
夜瑶想要喊话,却又吞了一口河水。
放弃陆嘉汐的尸身,她奋力挣扎了几下,却难以摆脱长纱的束缚。
“哦?!渤海王还真大方,本君只要娶一位新娘,他竟然把王妃、爱妾都送来了。”郁夷阴气森森的声音随着水波传来。
他游到夜瑶附近,饶有兴趣地绕着她游了几圈,阴阳怪气地说:“一千年了,愚蠢的凡人终于摸对了本君的喜好,送了一位穿对礼服的新娘。”
夜瑶这才发现,身为“新郎官”的他,穿的竟是一身白色的丧服。
与七哥的常随红鳞一样,郁夷勉强算是泽氏一员。他本来只是个凡人,溺水而亡后,机缘巧合得到一件灵物,靠着灵物的庇佑,没有进入六道轮回,破天荒以亡灵飘渺之身,修炼飞升成为神族。因在华氏中隶属水族,几千年前他还在扶桑宫修炼过,能成为大河水神——“河伯”,还是叔父笠泽水君保荐的。
原本她是不怕的,在水里她就没怕过谁!
而且七哥说过,这个郁夷,受过自家恩惠。到了不得已之时,挟恩求报也是可以的。
可是万万没想到!
这种情境下,她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更别说跟对方套近乎、讲交情了。
郁夷游到她侧身,眼神忽然变得古怪。
“怎么还没死?”他嘀咕道。
又转身看了眼陆嘉汐的尸身,“这个死了的,亡灵哪去了?”
*******
她是谁?自称和夜瑶交过手,态度又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是仇家?惹下法力如此高强的仇家,妹妹也算是给自己长脸了。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清澜问。
“大胆狂妄之徒,竟然敢问恩主的名讳。活腻了吗?!”面无表情的冥川老人忽然喝道。
还真是嚣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清澜憋了口气,“那敢问大叔怎么称呼?”
冥川老人头一昂,一脸倨傲地说:“老夫的名字也不是区区小辈配知道的。”
“丙子。”殊焱唤了他一声。
冥川老人立刻垂首噤声。
“我叫十九娘。”她望着远方,有心无意地说说。
“十九娘……”清澜低声念道。
随着她的目光,望向辽阔的水面,松柏船正随着水流向河中央飘去。
连日暴雨,河水涨了不少。如果不加固河堤,持续下去必成大灾……
松柏船本就是为沉没而扎,还没漂到河中央,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分五裂。新娘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便随着松柏枝干一起沉入水中。
“啧啧——,真是残忍……”清澜唏嘘着。余光所见,周围凡人忽然异动,一个个神情怪异、动作夸张,纷纷指着河面手舞足蹈。
发生了什么?!
清澜大惊,冲出仙障,便听到周围人声鼎沸。
“怎么了?”他抓住一个少年便问。
“渤海王妃跳进水里了!”那个少年半惊异半兴奋地喊道。
清澜推开他,向水边跑去。
奔跑中,他身子渐隐,足下轻点,腾云而上,想要过去看个仔细。
水面上白浪骤起,河水仿佛刀劈一般分开,左右旋转,形成一道巨大的漩涡。
漩涡来越大,将河面可见的一切,都给卷了下去,包括几艘小渡船和停靠着的大船。
“河神发怒了——”
“河神恕罪!”
……
周围的凡人纷纷跪下,呼天抢地拜个不停。
155.一场群架(中)
水底暗潮翻涌,水面巨浪滔天,百年一遇洪水泛滥也不过如此。
汲水浑天术!
没人能比夜瑶更熟悉它了。
此术源自泽氏第一个师从天尊的河神——汾水水君天心上神。因为法术致阴致寒,数十万年来,仅在女君中代代相传。当年,父母为了让她传承此术,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在家族修炼有成的姑姑、姑奶奶中找了个遍,最后请来了不苟言笑的滇南水君——素琴姑姑。
素琴姑姑做事一板一眼,一个动作、一句口诀都要练得板板正正。跟随她修习法术,夜瑶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只可惜,到最后也没能有什么大成,倒成了父亲对她失望的一大理由。
万万没想到,这个郁夷竟然也会,而且使得如此浑然天成……真是,羡煞旁人!
夜瑶瞪大了眼睛,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动作。
原来如此,从第三式开始,素琴姑姑便错了,每一个转接的动作都不到位,手势变换也漏了多处。难怪没见她全套演练过,原来她自己都不会!不过,这也怪不得她。泽氏的女子本来就少,又因为习惯早嫁,能被培养为女君的就更少了。到了姑姑们那一代,几大家族加在一起,总共不到十位女水君,根本没条件传承好这门生僻的法术。
滇南泽水域不大,鲜少有旱涝,周围地仙洞府云集,更没有妖魔作祟,素琴姑姑主事一方,根本用不上“汲水浑天术”这样的必杀之术。父母千里迢迢请她回来,即便不擅长此术,她大约也不敢推脱。
……
郁夷的法术当真了得,即便自己没有失去灵力,全力以赴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夜瑶心里感叹归感叹,却并不希望他在打斗中占上风。
此时此刻,与他缠斗在水中的并非别人,而是执着的夏瘟神使——荼荼。
“让开,她是我的!”荼荼的头发和她身上的衣裳一样火红。
此刻,她出离的愤怒。同样遇到了大麻烦,自己急得团团转,处在“症结”关键的河伯,却忙着娶新妇,娶得还是自己看准的“筹码”。
“区区小瘟神,就凭你,也敢劫本君的新娘?”郁夷周身盘旋着银色的水柱。
“哼!”荼荼冷笑一声,“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妄想娶她做新娘?没发现吗?松柏船沉下来,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她却一直呼吸自如,当真只是凡人吗?就算她是个凡人,你身为大河水神,又岂能草菅人命?”
“不不不——,能做千年逍遥自在的河神,本君可比谁都讲规矩。杀死新娘的不是本君,而是那些残害同类的凡人。上界即便要算账,也是找他们清算。天生能与神明沟通的‘大巫’,并非天授‘神职’,而是生而被诅咒的人。”郁夷阴阳怪气地说。
他转向夜瑶,甩出一道水柱将她笼住。
“上一次见撑这么久的姑娘还是七百年前。那个采珠的小娘子,其人和珍珠一样美,和珍珠一样温柔沉静。可惜啊,亡灵终究会散,不能永远陪在本君身边。”
“呸!”荼荼啐了一口,“草菅人命还自诩风流!你真不要脸!”
“死丫头,没礼貌!”
郁夷双手托起,变换法印控制着水流。无数道细小的水柱,犹如飞箭,从四面八方向荼荼袭去。
*******
汲水浑天术!
望着水下的搅动,清澜大惊失色。
夜瑶的法力恢复了吗?她一定遇到大麻烦了,竟然被迫使出了杀招!
反观岸上,围观的百姓正被官兵疏散。重兵把守的祭台附近,“妹夫”正和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拉拉扯扯,像是一个要“跳河”、一个拼命“阻拦”的样子,周围官兵、仆役跃跃欲试,却没一个真的敢上前分开他们的。
他纵身一跃,从云端落到水面,正要入水,却被一道火红的剑影拦下。
“站住!”殊焱追了上来。
“十九娘……”
清澜一愣,口不择言道:“你跟过来做什么?看热闹,站远些,莫要被伤到了。”
这话纯属没话找话,对方法力在他之上,自然不需要他来担心。
这时,不远处忽然水花四溅。
“哗啦——哗啦——”
一黑一白两名鬼差从水中浮出,恭恭敬敬地上前向殊焱作礼,“恩主,客官已死。小的无能,未能带回亡灵。”
“知道了,退下吧。”殊焱一摆手,黑白二差即刻消失。
她看了眼足下的涌动的河水,神色有些诧异,“引我来的,竟然是她……”差点死在自己手上,没想到小鸽子还敢引她上门。
清澜微微发怔,“你是……”
虽然十九娘面孔极生,黑白二使却无人不识,能够驱使他们的……唯有一人。
“冥王——殊焱!”洪亮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陌生的中年人何时近的身?
清澜不禁冒冷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夜瑶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惹了这么多不好惹的人物。
殊焱偏过头,上下一番打量,来人她自然不识,但能一眼看穿自己,又有如此强大妖灵散逸的,非妖族大长老须佴不能。
原来他一直在少年郎和小鸽子身边,掺和凡人与幽冥的事情,目的恐怕不简单……
“你是妖族大长老——‘须佴’?”她蹙起眉头。
“好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与第十八代冥王。那个时候,冥王法相威严,英姿伟岸,为世间豪杰,没想到这一世成了风姿绰约的美娇娘,真叫我等凡俗之辈叹服。”须佴似笑非笑道。
虽然嘴上说着玩笑话,他却迅速聚集起灵力,已然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
清澜脸色骤然发青,若非妹妹还在这里,他真想逃回洞庭湖去。
无双绝色……无双绝色……
夜瑶的话浮荡在他耳边。
要命!还真是那么回事,羊背上一脸纯真的女子,第一眼见之,便为之心神动摇。否则这里那么多人,他何必跟看起来最危险的两位套近乎。
罪过罪过!
第十九代冥王,几十万年的岁月……
她可是见识过沧海桑田的尊长,自己方才不经意的心思,完全是一种亵渎!
“不打扰二位叙旧,晚辈告退。”他匆匆丢下一句话,反身便要投入水中。
“不许走——”
殊焱眼疾手快,指尖一动,悬在一旁的长剑顿时化作一道飞绫,将他缠了个结实。
156.一场群架(下)
“无冤无仇的,你绑我做什么?”清澜挣扎了几下,红绫却愈加收紧。
何止无冤无仇,眼前这位甚至还和他有着婚约,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天启战后,东海水君、神尊汤潮应劫而去,冥王殊焱散灵闭关,神族、幽冥两边力量最为薄弱之时,天帝软硬兼施,意图从他们手中拿走“无字天书”。无奈之下,两界誓盟,继续延续婚约,背后自然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洞庭君想插手河伯的事?”殊焱问。
清澜一惊,她竟然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难不成她为了毁约,想在这里杀人灭口?!最毒妇人心!六界女子,果然人越美的越毒辣!
“这里是凡间,‘河伯’与‘夏瘟使者’是应地、应时的地仙,他们处理自己的事务,旁人不可以插手。”殊焱淡淡地说。
须佴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六界无难书》虽然允许妖族在人间行走,但是人间事情却万万不能插手,尤其涉及凡人生死的事情。殊焱是一界主宰,有责任维护六界的契定,若说她多管闲事,还当真不是。
“冥王担心写上生死簿的凡人死不了,会反噬自身?”须佴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
殊焱嘴角一抽,神色微变。
须佴果然不简单。真相,被他一言道破。幽冥的秘密,竟然已被妖族得知。
冥王并非主宰生死之神,并不能决定凡人的生死。她只是按照“幽冥死书”所示,编写《生死簿》,接纳凡世的亡灵,给予它们惩处或是轮回的机会。
六界自行运转,幽冥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棘轮。
根据幽冥的记载,先代冥王散灵时,三万年的寿元尚未过半。时间之所以提前,皆因天启之战前死书曾经中断过几十年。那几十年里,幽冥停止接收亡灵,致使亡灵滞留凡间,其中不少在各种欲念的侵蚀之下成为凶灵。大战前夕,死书又于一夕间忽然恢复,上头的数字已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了。当时,地府三千鬼差、六十鬼仆、守城的牛头马面,就连十殿阎王都出动了,夜以继日在凡间抓捕灵体,到大战之年、幽冥百年盘点之期,依然差了八千余数。
再后来,记载里便多了一条:百年内,写上死书上的凡人之灵若不入幽冥,冥王的寿元便会被反噬。
今年,又是一个百年之期,当下的数目不容有差。
“你想怎样?”殊焱直截了当地问。
须佴笑了笑,“夜瑶是我代师父收下的弟子。若问我想怎样,得看看小师妹怎么说。”
“前世何等伟岸,我已完全不记得。今生偏偏气量小,受不得半点威胁。”殊焱摊开手,露出一片小小的羽毛,一字一句道:“如果天帝见到它,听一听它的来历,一定愿意降天雷决堤,帮我把区区小数给填平了。”
“这是……凤凰金羽,妖王的翎羽!”纵然没亲眼见过,清澜也在书中看过无数次对它的描述。
这是一片雏鸟新羽,妖族果然出了新妖王!
妖族大长老说夜瑶是他的徒弟,他和冥王之间的谈话,虽然没有完全摊开,却可以听得出与妹妹相关。难道白川殿下的猜测没错。妹妹真的和妖族有很深的瓜葛,甚至可能是下一代的妖王!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夜瑶是泽氏的女儿,是自己的亲妹妹。母亲生她时难产,甚至找来数位天宫的医仙。他来之不易的小妹妹,怎么可能是个妖?而且真身还是只凤凰!
“剑灵!”他冲岸边大吼一声。
赤红的光剑应声而动,刹那间便出现在他身边。见他被绫缎束缚的紧,立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刷刷舞动几下,便瞄着边儿向红绫割去。
冥王的剑当然不是吃素的,立刻分出一道缎尾,化成剑身与它打了起来。
铿铿锵锵,火花四射。
须佴看准时机,祭出佩剑向殊焱袭去。在她闪避之际,忽然扑身夺走那片金色的羽毛。时机尚未成熟,不能让这件事通达到御极那里,哪怕今日在这里杀了冥王,他也在所不惜!
“卑鄙——”殊焱银牙紧咬。
长袖一挥,她招回自己的佩剑。
“哗——”
红绫消失,清澜手脚一松,终于摆脱了束缚。
虽然并不认识妖族大长老,心底也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该与妖族为伍。却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或许只有须佴能救妹妹,真心要救妹妹。
“淞凌——”
他手臂一挥,凌空捉出一把冰剑。
“去把夜瑶带上来!”他冲剑灵喊道。
这一回,剑灵却有些犹豫,左一摇右一晃,并没有按照他的指令去做。
这里情况复杂,它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主人!
……
孟戌安站在岸上,望着波涛汹涌的河面和天空翻腾的阴云,已是心急如焚。
须佴大叔消失前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能动,只能在岸上等。夜瑶迟迟没有上岸,水下的动静愈发骇人,百姓都疏散了,他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王爷——”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他一把抓住雪离,“你去哪了?夜瑶跳进水里了,快去带她上来!”
“我……我不会水啊!”雪离哭丧着脸说。
孟戌安急了,华冠一脱,外袍一解便要往水里跳。
“王爷,随我来!”雪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腾云而起,带他冲上云霄。
云端之上,四人打的难解难分。
殊焱、须佴一来一往,虚实交加,可以看得出须佴并未全力以赴,似乎只想拖延时间。清澜和冥川老人打得激烈,两人招招到位,都想尽快制服对方。
看清楚战局,雪离将孟戌安一丢,飞身到清澜身边,举剑接下冥川老人挥来的一棍。
清澜稍微喘了口气,跃到孟戌安身边,一把扯住他的手,在他掌心飞快地画下一道符咒。“见到河伯,用‘水光雷’打他的眼睛!”又把一颗小小的珠子塞进他嘴里,“避水珠,吃了它游得比鱼还快。赶紧去把夜瑶带回来,她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
一气呵成,接着一把将他从云端推了下去。
“啊——”
……
坠落之地,正是大河中央。
“扑——”
水花四溅,他很快沉入水中。
剑灵一怔,赶紧追随主人而去。
入水以后,本能地扑腾了两下,孟戌安发现自己竟可以随意呼吸,睁开眼睛也没有一滴水溢进去。
他立刻张开双臂,奋力向河底游去。水流似乎有了生命一般,在他周围推动着他快速下潜。
“瑶儿!”他一边游一边喊。
避水珠的灵力与水波融合,带着他的声音向下传去。
……
“瑶儿——瑶儿——”
呼声传来,夜瑶打了个激灵。
“还有人来送死?”
郁夷手中长纱一扬,将晕厥的荼荼捆了个结实。
157.遗落之境(上)
剑灵入水之后,光芒渐弱,光域也越变越小。当它到追上孟戌安的时候,已经绵软的如同一条丝带,随着水流贴上他的后背,终于消失不见。
握着清澜给的“水光雷”,孟戌安忽然发现,听起来是挺厉害的东西,他却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像扔石头一样直接扔出去?
一道符咒,根本没有重量,怎么扔?能扔得准吗?!
在水中,还要丢河伯的眼睛,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高?夜瑶的哥哥,大约是更厉害的妖,他是不是对水流、对人的力量有什么误解?
越往水底去,周围越暗。
浮动的水藻和杂乱的枯树枝越来越多,被避水珠加在他身上气灵推开。
推开遮挡,依稀可见不远的前方,一左一右悬浮着一红一白两道人影,犹如两朵绽放的山茶花。一条银色的水柱饶动在她们之间,正是河面上巨大漩涡的来源。
“瑶儿,嘉汐——”
她们怎么了,仿佛被什么力量禁锢在原地。
握着“水光雷”的手不禁攥紧,孟戌安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已经适应避水珠,放松了身体,任由它操纵着水流,带自己去往想去的地方。
被水流推到一侧,“瑶儿——”他一把抓住夜瑶的肩膀。
这熟悉的气灵……是“避水珠”!
七哥来了!他遇到什么麻烦了?竟然让孟戌安一个人来河底!
夜瑶瞪大了双眼,口中“咕噜——咕噜——”吐着气泡,冲他拼命地摇头,从背后扭过被捆着的双手,急切地指着自己的脚下。
孟戌安低头一看,只见她的双脚被一条青色的纱带捆住,纱带的另一端一直延伸到暗黑的河底。
他一把揽住夜瑶,凑上前渡给她一口气。
得到避水珠的气灵,夜瑶奋力推开他,终于说出了一句话,“陆小姐死了!你快点走!”
“我要带你一起走。”
孟戌安从腰间拔出短刀,游到她的身后,去割捆着她手腕的纱带。
纱带不知是什么材质,看起来几乎朽烂,利刃反复割了几下,竟然没有一丝损坏。
“快走——,死在这里,会变成河伯的奴仆,永远入不了轮回!”夜瑶扭回胳膊,冲他急切地吼道。
……
“你们谁都走不了——”
银光散开,鬼气森森的郁夷悬在近处。手指随意一动,“呼——”一道水墙,拍开孟戌安,挡在他和夜瑶之间。
“渤海王……”
他的声音冰冷又阴郁,“了不起!本君不去找你的晦气,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说着,扯了扯手中的长纱,黑暗的河底很快浮出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姑娘,随着水流慢慢漂到他们之间。
见到荼荼,夜瑶又是一阵激烈的挣扎。
没想到郁夷这样厉害,“汲水浑天术”最后一式还未使出,便把小瘟神给制服了。小瘟神也是太执拗,连无形的剑灵都打不过,偏要跟千年的河神斗法。
四下张望,她心急如焚。
孟戌安在这儿,剑灵去哪了?!
它到底怎么回事,虽然是灵体,法力却不弱,怎么总在需要的时候不见踪影呢?
“放开这孩子!”孟戌安激动地喊道。
大河水神河伯,年年都要百姓供奉新娘,可知其凶残冷漠,却没想到他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哈哈哈——”
郁夷扯着青色的长纱,看着系在一端的荼荼,“小瘟神,你看看,上门找人家的晦气,人家却以良善回报。是不是无地自容?凡人就是这样,自己最可怜,却偏要怜悯万物。明明是被主宰的生命,却觉得自己在主宰万物。无知无畏,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呸——”
荼荼怒视着他,“河伯,你不也曾经是个凡人。不!你比凡人还不如,只是一个魂无所栖的灵魅!让你这种怪物修成神,可见上苍无眼!”
“牙尖嘴利,该打!”
郁夷一甩青纱,长纱随波一摆,荼荼立刻在水中打了几十转,搅得河水又是一阵翻腾。
孟戌安有些诧异,原来这个小姑娘就是夜瑶说的瘟神,她要在大灾之后散布瘟疫,再带走衮州七千余条人命。时至今日,他才知道所见非所见,越是看起来羸弱、渺小的,越有可能带来灾难。
波涛缓和,荼荼再度被拉到他的面前。
“咳咳——”她的口中溢出暗红的血。
郁夷冷笑一声,“你我本该通力合作的!奈何你太无能,那日掀翻巡船,明明有机会杀他,却不肯承担那么一点点小罪责。非要逼本君大费周章,平添这么多麻烦。”
“你……卑鄙。”
荼荼瞪了他一眼,目光转向孟戌安,“本神不死,便要做‘瘟仙’。滥杀凡人的事,你自己做去!”
“哈哈哈——”
郁夷大笑着转向孟戌安,“渤海王爷,听明白了?本君本不打算杀你的,只要你肯停止固堤。那些百姓天命该死,对你富贵荣华的一生毫无影响。但没想到,你竟然宁可奉上身边的女人,也要搞政绩、笼络民心。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比你那‘冤死鬼’七叔可强多了。”
“逆贼孟义昀?”孟戌安不解。
早被褫夺封号的七皇叔孟义昀,是昌平叛乱的罪魁祸首,关于他的一切早被尘封。河伯忽然提起他,委实有些奇怪。
“也难怪,苏小姐人间绝色……”郁夷陷入回忆,露出惋惜的神色。
他顿了顿,看了眼陆嘉汐的尸身,“这个新娘,根本没有亡灵,很可能落水前就死了!你无信在先,就别怪本君不义。”他指向夜瑶,“本君改主意了——新娘留下,你回去,停止一切修堤的工事。否则,本君会让你知道,民怨也可以逼死一个上位者。”
“你休想!”孟戌安回道。
郁夷失笑,周身灵力涌动,“与你说这么多废话,不过看在长年累月牺牲供奉的份上,想给人族一个面子。今日,就算本君杀了你,最多费点口舌而已。”
……
夜瑶知道,郁夷不是在开玩笑。
孟戌安不肯妥协,他很可能杀人灭口,再把罪责推给小瘟神。
她望向荼荼,对方半睁着眼睛,一副有心无力的样子。她悄然转过身,双手缓缓变换了几个法印。《溯渊经》万能解印术,希望荼荼能够看得懂。哪怕发挥到三成,摆脱河伯的束缚也足够了。
“气凝玄冥,一念冲关——”
她念出法咒的时候,荼荼一丝不差得重复了她的手势。
瘟神的灵力,迅疾重准,解印术发挥了至少八成,对第一次用的人来说,简直是个奇迹。
“嘣——嘣——”青纱崩断,四分五裂。
被捆着的荼荼,立刻摆脱了束缚。“卑鄙小人!”她招来长剑,向郁夷袭去。
专注于和孟戌安谈判,郁夷一时不备,险些被她刺中。立刻收卷起残破的法器,再次应对上这个难缠的对手。
趁乱,孟戌安游到夜瑶身边,“瑶儿,你哥哥给的东西怎么用?”
看了眼他摊开的手掌,“水光雷!”夜瑶欲哭无泪。
七哥疯了吗?!给点什么不好?偏给这种偏门的东西!孟戌安只会几样基础的仙术,身上一丝灵力都没有,怎么用得了这么高阶的符咒!
就是她自己……
难不成七哥觉得自己法力恢复了?
该死!汲水浑天术!
虽然是女君的法术,但世间也不是只有她一人会啊!七哥到底遇到什么了,心思乱的没法正常思考了吗?!
……
无暇继续腹诽哥哥,夜瑶搜肠刮肚,想找个能让孟戌安使出水光雷的符咒。对于没有灵力的凡人,也只有这一种办法了。
“你看准我的手势,一点都不能错!”夜瑶凑到孟戌安眼前。
“好——”孟戌安呼吸加重。
夜瑶转过身去,被捆着的双手,结出一个莲花印。
“浩浩江河,其水扬扬;
脉脉湖泽,其波渳渳。
涓涓溪泉,其音淙淙
……
百川归海,万法归宗。”
她一字一句念着《汲水谣》。就算没有法力的凡人,借着这道法咒,应该也能凝聚出一丝元气。
念得这么慢,孟戌安应该不会错吧?
“浩浩江河,其水扬扬;
脉脉湖泽,其波渳渳。
涓涓溪泉,其音淙淙
……
百川归海,万法归宗。”
孟戌安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能把不知为何物的口诀一字不差地念出来。
要不是在水里,他此时一定大汗淋漓。
“好——,丢吧!”夜瑶激动地说。
一字不差,太难得了!
一转身,却见孟戌安背在身后的手,发出刺眼的白光。
眼前一黑,她差点厥过去。
忘记说了,莲花印要结在胸前,才能汇聚起元气。
结在背后,那是……
“不对,那个是召唤术!”她绝望地喊道。
158.遗落之境(下)
可是,为时已晚。
本想抛出“水光雷”的孟戌安,被避水珠的气灵拖着,“一往无前”地冲向郁夷;对方早有察觉,已经凝聚起仙灵,反身以青纱卷起万千水箭向他和夜瑶袭去;而就在郁夷的身后,荼荼长剑在手,萦身赤红的仙灵犹如一团火焰笼罩着全身,青发碧眼也被怒火“烧”成赤红,可惜……就手中锋芒刺向郁夷之时,却被他顺利地躲过,且反手一掌,以激荡的水流裹挟住她的身子,将她随着齐发的水箭一起甩了出去。
与此同时,召唤术既成,“莲花印”闪现在孟戌安额前。藏于他怀中的“明菡浮光扇”一跃而出,扇面瞬间化作屏风大小,不偏不倚地挡在他面前。
算是歪打正着吗?没能使出“水光雷”,倒是召唤出了法器,却不知浮光扇能否挡住河伯倾力一击?
巨大的水流冲击下,孟戌安的掌心耀出刺眼的六芒星印;荼荼娇小的身子和她手中的剑融为一体……
一正一反、一白一红两道光,都向延展开的扇面冲去!
凌波尘起,风烟动;
红颜灼灼,耀九州。
明菡浮光扇化作屏障,终于得以看清所绘天镜莲池的盛景。“涤心池”内波光粼粼,满池莲花随波摇曳,一朵挨一朵的“紫焰芙蕖”之间仙气缭绕。半透明的丝罗扇面,看起来十分脆弱,仿佛要下一刻便会被撕裂,但它却生生地阻挡着两侧的光芒。
大河之水,一半白,一半红,诡秘正如这场半生半死的婚仪。
……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顷刻,山呼海啸,急雨倾盆。
空中惊雷四起,闪电划破长空,一道接一道落在河面上,将天与地连接起来。大地震荡,河水翻腾,一道道漩涡从河床卷腾而上,搅动着河水,仿佛要把水中的一切都给搅碎。
此时此刻,夜瑶所能做的,唯有飞扑上去,紧紧抓住孟戌安的脚踝,随他一起撞向巨大的扇面。
*******
“孟戌安!”
忍着周身酸痛,夜瑶艰难地坐起身。
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在她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冰凉……
触感尽失,难道已经死了?
不对!就算死了,她也不会有灵,怎么会有此时此刻、所思所感?!
“怎么回事?”
拈起“雪花”,指尖轻轻一搓,柔柔的、软软的,竟是一片芦花。
扑棱着站起身来,她终于清醒了几分。
这里是……一片芦苇荡。
仰头是晴空万里,四面眺望看不到边界。
盛夏将至,雨季已经来了,这样的晴空、这样的芦荡,她已不可能身在大夏朝衮州。
“打起精神来啊!”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上一刻,明明还在河伯的水府外。当时,孟戌安误打误撞召唤出了浮光扇,手中的“水光雷”在发光……上面有七哥的仙灵,难道扇中的灵域被打开了?
“浮光扇的灵域竟然这么大?!”她直啧舌。
难怪身为天尊手作的法器,“明菡浮光扇”只在泽氏兵器谱中有名,并不广为六界所知。原来里头装着这么大一片灵域!这……这何止能收纳物品,用来安家都绰绰有余了!
……
“孟戌安哪去了?!”
夜瑶扬手对着日光,腕间珠串内浮光暗涌。
身上的灵力依然被压制着。她既然能进来,孟戌安一定也进来了。可能是被水波冲散,落在了别的地方。
各家灵域各有规律,可能机关重重,也可能阵法密布,得尽快找到他才是!
“小仙子,等等我!”
哗啦啦一阵草叶响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从芦苇丛中爬了出来。
“你是谁?!”夜瑶吓了一跳。
她见过孟戌安小时候,也不是这个模样啊!
小男孩站直身子,拱手行礼道:“小仙夏禹,是只剑灵。多次得见仙子,一直没能打声招呼。”
“是你!”夜瑶凑到他跟前。
“你这个没义气的小家伙!刚才我们差点死了,你都不出一下手!”她迅速出手,揪起他的小耳朵。
在外面,剑灵是虚像,灵力又高,她当然没法揍他。但这里是灵域,六界之外的地方,剑灵既然露出了原相,就没有还手之力。
“哎呦——,哎呦!小仙子手下留情!”夏禹连连告饶。
“上回在地府也是,要不是孟戌安命大,当时就被冻死在寒水里了。他把你从帝王鼎中带出来,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夜瑶数落道。
“因为……我怕水嘛!你试过被人烧得火红滚烫,再被丢到寒水中淬炼的滋味吗?!反复三万九千次……现在,一到水里我就浑身发颤!”夏禹龇牙咧嘴地喊道。
就算真身是冰冷的器物,剑灵也总有他不能克服的恐惧。
夜瑶释然,松开手问:“你的主人呢?”
“小仙不知,进入灵域时跟主人分开了。”夏禹一五一十答道。
论年岁,他比夜瑶长许多,但在仙家法器中却是顶年轻的一代。
夜瑶有些失望,无法估量这里方域多大,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孟戌安……
见她一脸担心,夏禹赶忙说:“小仙子莫要忧心!我与主人之间有感应,他现在应该在灵域中央,离这里并不太远。”
夜瑶一听,大喜过望,“这样呀,那赶紧去找他吧!对了,莫要叫我小仙子,我叫……”
“是的,女主人。”夏禹回道。
……
走出芦苇荡,眼前豁然开朗。
目之所见,悠悠一道黑水绕着一座白石城。城池虽然不大,地势却很高,若隐若现于层云之间。
“这是……离巺城!三百年前,我亲眼见到它被烧成了废墟!”夏禹惊呼道。
“离巺城?!”夜瑶倒抽了一口气。
传说中仙凡交界第一城!
《六界通史》最后一章记载:出昆仑虚,向西三百里,乃入凡尘。有城曰“离巺”,白石垒之,绕城之水“夕泽”,为“弱水”之源。斯城,毁于天启终役。
这条河就是连接天地、仙凡的夕泽!
前往昆仑虚拜师学艺时,父亲曾经带她经过这里,只望见断壁残垣。她还曾感叹,此地背靠巍巍大山,面朝开阔高原,又有雪山融水左右环绕,若能常住该有多好。
原来……原来它曾经这样美!
可是为什么?姑姑要在灵域中复制一座人间的城池?
……
继续向前,遇见一片桃林。
桃叶偏黄,已失葱茏。
“咦——”
夏禹从夜瑶身后窜出来,“三百年前,离巺城还在的时候,附近可没有什么桃林。”
“嗯?”夜瑶立刻驻足,“高原之上,怎么会有桃林?”
在凡间,桃木辟邪,桃林驱鬼,凡人常在村郭周围种上桃树,阻断凶灵、邪祟的侵袭。
浮光扇的灵域内,为何多出一片桃林?
难道也是为了阻挡什么?
159.乌有之城(上)
“女主人,你看!”夏禹指向西面的天空。
夜瑶一抬头,难掩讶异之色。
剑灵所指,火红的晚霞已经铺满了天边。
方才日头还在东边,这才多大一会儿,太阳竟然已经西垂了。看来灵域中的“一日”,比外界的时间要短许多,粗略估算,大约两个时辰便是一个白昼。
“主人就在城中。”夏禹又说。
夜瑶深吸一口气,“走吧——”
不管桃林作何用途,不管城中有什么,她都要尽快找到孟戌安。
……
林中桃树每一株都有海碗般粗,树冠平铺如华盖,树枝低压盘曲,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树。奇怪的是,树木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有的树株完好,有的枝丫断裂……很多粗壮的树木歪七扭八倒在地上,断口错裂,像被什么野兽撞断了似的。
周围一片寂静,既没有夜鸟,也没有走兽,只听见丝履踏在枯叶上的沙沙声。
在林中才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圆月已经挂到了天边。
“夏禹,你的剑身呢?”夜瑶边走边问。
剑灵会寄生在明帝梦境中的鼎内,剑身多半早已经毁了。她很清楚这一点,这会儿却没话找话,只为掩盖心底那么一丝恐惧。
“唉——”夏禹长叹了口气。
沉默片刻,他终于开口道:“明帝和太子多次尝试把我从鼎中拔出来。可是,天命不归他们,我就是想要屈从,也不成啊!最后,你也知道的那天,明帝终于恼羞成怒,命御造坊的工匠将鼎连着我的剑身,一起投进了熔炉。我们虽然是仙物,但在凡间时日已久,被浊气长久侵蚀,坚韧大不如从前……七七四十九日的烈火摧残,终于被炼作一团无形之物。后来,工匠拿我们铸了一口大棺材……”
“大棺材?!”夜瑶猛地回过头,“用来埋谁了?”
“不知道……”夏禹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剑身被铸成别物的瞬间,我就‘出窍’了。在宫里游荡了许久,赶上了个机会,才进入明帝的梦中,找到‘剑身’住了进去。”
“啊!可惜啊,可惜!”夜瑶唏嘘不已,“名震六界的‘轩辕剑’,竟然就这么没了!”
“你……你知道我是……”夏禹的舌头差点打结。
夜瑶拍拍他的头,“你当我傻呀!既然《六界通史》上没说‘轩辕剑’最后何所归,顺理成章一定被传给后世了呀!‘帝王鼎’是仙物,凡间帝王可以通过它上达天听、下通幽冥,能够刺穿它的,当然只有仙剑。属于孟氏皇族的仙剑,还能有别的吗?”
“可你为什么从未与主人提过?”夏禹不解地问。
夜瑶身形一滞,摇头道:“我不希望他做‘大地皇者’。”
她顿了顿,继续道:“《遗踪录》上说,九州大地,逢乱世,而出皇者。自天地初开,至大夏国主孟豫扬,已有七名。凡人以血肉之躯承受天命,斩妖除魔……最后,却没有一个可以善终的。”
夏禹沉默了,七位“大地皇者”,都曾经是他的主人。
凡人,就是这般坚韧又脆弱,敢以血肉之躯对抗妖魔,但哪怕沾染上异类之血,便会损伤五脏六腑。
夜瑶说的没错,他的历任主人之中,没有一个活到寿终正寝的。
良久,他说:“天命所归,皇者难辞。”
夜瑶终于不再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再次抬头望天,月亮却似乎仅移动了些许。
这也很正常,灵域中的一切,全凭创造者一念之间。或许创造这里时,天尊觉得此地应当用来休息,故把白昼设定的很短,却把黑夜设定的很长。
可是,这片桃林可真大啊!看山跑死马,白日里一眼望见的白石城,竟然离他们这么远!而且,这片灵域也太大了!或许,除了仙卷“江山社稷图”之外,就属它了!
夜瑶的脚有些发酸,步伐逐渐慢下来。
“女主人,累的话,我可以背你。”夏禹在一旁说。
他是灵体,自然不会有凡人的疲劳。即便如此,夜瑶还是十分动容。
“夏禹,我答应你。出去以后,一定想办法给你重塑剑身。”她慷慨激昂地说。
夏禹足下一顿,猛然僵住了。
以为他要千恩万谢,夜瑶刚想要从容推辞一下,却被他一把推到一旁。
“嗖——”
一支飞箭擦身而过,直中她方才身后的桃树。
夜瑶爬起身来时,乌压压一群人,已经把他们围了个密不透风。
“邪祟,退散!”一个孩子喊道。
他的握着一张大弓,背了一个比自己身量还长的箭筒,里面齐刷刷装满长箭。
月光下,箭头闪着森森的寒光。
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竟然全副武装,看来这些人并非善类。
他们是人吗?
灵域之中怎么会有人?!
夜瑶和夏禹各自后退,后背撞到一起,终于退无可退,对方围着他们的圈子也越缩越小。
“你能化成剑气飞出去吗?”夜瑶低声问。
知道她的意思,夏禹摇了摇头,“天生属性,唯有主人可以驾驭。”
“铸剑之人还真小气!”夜瑶翻了个白眼,“这下完了,如果以凡人之身被杀了,你我就连一缕灵都没有了。”
“只是女主人你没有了。我本就是灵,哪怕不幸散了……三五百年后又能重新凝聚起来。”夏禹不紧不慢地说。
夜瑶胸中气血翻涌,这小家伙真没义气!如果自己还有将来,非得给他做一个丑到家的剑身!
“他们……有影子,好像也是人。”
“对——,他们有影子!”
“别被骗了,这里怎么会有外人!”
“这个姑娘,看起来很眼熟。”
“嗯,是很眼熟……”
……
众人窃窃私语中,忽然分出了一条道来。
一名劲装女子快步上前,借着月光左右打量了夜瑶一阵,眼中闪动起异样的光芒。
她忽然双膝跪下,双手交错抱在胸前,“神女!三百年了,您终于来接我们了!”
“神女?接……接你们?”
夜瑶有些无措,赶忙说:“我不是什么神女,只是误闯进来的路人。”
“路人?”女子露出困惑的神情。
这个地方,与世隔绝了三百多年,还是第一次出现……“路人”。
160.乌有之城(下)
“血灵,他们一定是血灵!”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沙哑着嗓子喊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惊骇之色。
夜瑶大惊失色,赶忙摆手。
人死而出“亡灵”;“亡灵”因执念化为“怨灵”;“怨灵”遇煞气而成“凶灵”;“凶灵”吸天地灵气,生骨血、化人形,成为“血灵”。
血灵貌似常人,但以凡人的鲜血为食,被他们吸干血液的凡人,则会变成其同类。这一点有些像魔族的“魃”类,但与他们不同的是,血灵拥有五感,更加接近于凡人,同时拥有凡人不具备的力量和速度,又有些像妖族。总之,是灵非灵,类魔非魔,似妖非妖……数万年鲜有一闻。
被这些人认作“血灵”,仔细品起来似乎还是给面子了。
“凶灵修成了血灵,灭顶之灾,灭顶之灾……”
“神女何时归来?我们还能熬多久?!”
“天要亡我赫夷!”
“近来桃林外异动频繁,他们一定还对‘圣物’贼心不死。烧死他们,一定要烧死他们!”
……
嘈杂的呼喊声中,劲装的女子抬手一扬,所有人即刻噤声。
她好像是这些人的首领。
“那个……”
夜瑶上前几步,想要跟她解释,面前这些人却纷纷后退。
寻常凡人甚少了解亡灵、怨灵,这里的人却似乎对凶灵、血灵也十分清楚。他们身上没有人族以外的气息,应该是最普通的凡人。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住在灵域中?方才有个老人提到“赫夷”,难道他们是……三百年前随离巺城一起毁灭的“赫夷部”?!
“你们别害怕,我们不是什么血灵。就是……最普通的人。”夜瑶说着说着竟有些心虚。
她和夏禹,没一个是真正的凡人。
这些人的表情很显然,并不相信。
“退后,备火。”
女首领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刻后退了十来步,包围圈一下子扩大了一倍。
不多会儿,一个又一个火把接连点亮,被传递着均匀分布开来。
女首领走到夜瑶面前,利落地解开自己的袖带,露出结实的小臂,“嗖——”一声拔出腰间短刀,果断地给自己的开了一道大口子。
瞬间,刀口鲜血四溅。
夜瑶一身白裙,不免被喷了个鲜血淋漓。
“你……”
虽说当了几年草药郎中,凡人跌打损伤也见的多了,但自己把自己弄伤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一刀下手也太狠了,就算顺利愈合,也势必会留下一道伤疤。
凡人只有一副血肉之躯,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女首领还真是个异类。她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夜瑶只在两种人身上见过——一种是亡命之徒,另一种是得了不治之症的人。
“他们不嗜血,并不是‘血灵’!”女首领放下刀冷冷地说。
“割手指不就行了。”夜瑶用手肘推了推夏禹。
“好狠——”他低声回道。
滴滴答答,血还在流,女首领却重新系上袖带,并没有要包扎一下的意思。
“你等一下!”
夜瑶蹲到一棵桃树前,埋头找了一会儿,举着几片草叶走到她面前,“姑娘,这是小蓟草,草叶汁能够止血。你的伤口需要包扎,否则很容易失血晕厥。”
“谢谢——”
女首领注视着她,“我叫楚雅,是赫夷部的首领。”
真的是赫夷部!
夜瑶的心怦怦直跳,急着问:“你们的先辈是怎么进来的?这里还有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么紧张?”
听这些人只言片语中的意思,他们的先辈来这里已经三百年了,一直在等待“神女”来带他们离开。本来,扇中灵域也算得上世外桃源、方外之地,足够他们生息繁衍,或许若干代以后他们会忘记自己的来处。但是这里似乎并不太平,甚至有出现“血灵”的可能。
凡人在灵域中死去,亡灵自然无法去幽冥,但是顶多三年五载便会消散。寻常来说是不可能异化的,除非这里有极其凶煞的东西!
楚雅并没有回答她,审视着她的目光中满是疑虑。
“是这样的,我的朋友打开了这里,我们跟着一起进来的。我现在很着急,着急找到他!如果能找到他,或许能再次打开出口,带你们一起离开!”夜瑶小心地说。
“你的朋友?青发碧眼,一身火红?”楚雅问。
她说的……似乎有点像荼荼。
小瘟神也进来了?
该不会河伯也在这吧!
夜瑶还未开口,便被夏禹抢白道:“她在哪?!”
楚雅眉头紧蹙,“她不是……‘人’,闯入临风小筑,被‘天英离火阵’给困住了。”
“临风小筑?天英离火阵?!”夜瑶心里又是一惊。
这里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先是高原上种着大片的桃林,再是白石城中竟然有昆仑虚的楼台和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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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央的广场上,立着八面石壁。
“我们赫夷人土生土长,在昆仑脚下生息繁衍了千百年。建造了这座石头城,最繁盛的时候,有近万人生活在这里。”
石壁上刻着白石城,刻着夕泽河,刻着遥远的昆仑仙山,刻着万丈光芒倾泻而下。
指尖抚摸着石刻,遥望黑暗的远方,楚雅的眼中闪动着泪光。
她继续向前,停在第二面石壁前,“三百多年前,妖魔作乱,我们赫夷部归附大夏朝,奉大地皇者之命誓死守城。”
第二面石壁上,依然刻着被夕泽环绕着的石头城,天空中却是密集的闪电,云层中若隐若现严阵以待的天兵,高原下则是奔袭而来的妖魔大军。
“天启终役。”夜瑶沉重地说。
“是的,神女说过,那将是最后一战。对神仙妖魔来说,它是一个终止,但对我的部族来说,却是一切的开始。”说完,楚雅走到第三面石壁前,指着上面的图案道:“就在我族忙着抵抗妖魔的时候,天帝的使者忽然到来。他告诉我的先祖,天帝陛下要征用我们的白石城,来镇压一件凶物。”
“凶物……是什么?”夜瑶问。
她实在好奇,殊死大战中,天帝为什么派使者前来?又是什么东西,需要用凡人的城池来镇压?
楚雅摇摇头,“不知道,祖辈口口相传,只有‘凶物’二字而已。”
“后来呢?”夜瑶又问。
“后来我们的城,从昆仑山麓消失了。”楚雅指向第四面石壁,上面刻着一条盘旋天际的龙,其下是坦荡的高原。
“神龙降下天雷,摧毁了城池,把白石城烧成了废墟。”担心她难过,夜瑶小声地说。
“你以为足下这座城是假的?”
楚雅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瞪大双眼,“不!这里是真的,真正的‘离巺城’!”
161.真正的背弃者(上)
夜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被楚雅的眼神吓住了,又被肩膀上留下的血手印惊着,不由暗生感慨,自己才当了几天的凡人,心境真的越来越虚了,竟然被一个眼神和一点血给唬得心惊肉跳。
或许,让她发寒的不是楚雅,而是足下这片神秘的土地。
“什……什么意思?”她不争气的有些磕巴。
楚雅没有回答,而是引着她继续向前。
第五面石壁与第一面所刻的几乎无差,唯一不同的是空中不再有若隐若现的昆仑仙山和神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满月和光芒万丈的烈阳。
“日月同辉!”
“嗯。这里的天象很特别,白昼很短,暗夜很长,每年中还会有一日,日与月同时高悬在空中。初来时,我的先辈们很不适应。后来,他们发现,神女更改日夜的长短,是为了保护我们。”
说话间,楚雅已经走到第六面石壁前。
夜瑶快步跟上,只看了一眼,便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这面石壁上,刻着俯瞰的离巺城,高低错落的石头房子、从中心散射开的主道、一圈又一圈层层展开的辅道,构成一面八卦的形状。城外绕着宽阔的护城河——夕泽,再向外去,散布四周不计其数的凡人正在栽植树木,热火朝天的场面刻画得栩栩如生。
“桃林绕城而植,延绵百里,宽十里,先辈们种了整整七十年。”楚雅一字一句道。
“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桃树?”夜瑶不解地问。
“答案都在这里。”楚雅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指向下一面石壁。
夜瑶上前去看,石壁上雕刻的图案,让她以为自己再次到了幽冥。
八卦城、夕泽、桃林,在这幅石刻上只占据了中心一小片位置。更为广阔的地方,满是黑压压的鬼影,铺天盖地包裹而来,似乎要吞噬这座城池。城中的百姓,一个个背负着弓箭,警戒在桃林的边沿,将偶尔几只扑进林中的恶鬼射杀。
一目了然,夜瑶终于明白了。
“在这里死去的人,亡灵化成了怨灵,甚至凶灵,反过来袭击城中的生人。桃林是你们的先辈所植,用来阻挡恶鬼的。先人智慧之高,眼光之远,让人佩服!”她感慨不已。
楚雅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七十年,若非七十年夜以继日,大肆种植这种大家从未见过的树木,倾尽全族心血养出这片桃林,赫夷部或许根本撑不到今日。可是即便熬到今日,她也无法完成对父亲的承诺,带领族人继续坚守此地,等待神女的归来。
“现在情况如何?”夜瑶问。
昨夜从桃林外来,她和夏禹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楚雅睁开眼睛,难掩满目忧愁,“满月时尚好,每逢新月,犹如身处阿鼻地狱。三百年来,随着一代又一代族人的死亡,桃林外的怨灵、凶灵越来越多。这些年来,它们愈渐强大,时常突破桃林,潜入城中袭击我们。我部从曾经的万人,到现在已不足千人。”
“恶鬼害怕日光,或许因为这里白昼短暂,他们才会滋生的这么厉害。”夜瑶嘀咕道。
“不是这样的!”
楚雅目光回转,投向方才经过的第三面石壁。
夜瑶随之望去。
那面石壁上,刻着天帝仙使驾临的景象。仙气缭绕的使者站在云端,双手捧着一个紫金钵,它不是天族的法器,更不属于神族,如果里面盛着所谓“凶物”,又会是什么呢?
“天族使者在白石城下埋了一样东西。”
楚雅的目光渐渐阴沉,咬牙切齿道:“天帝陛下背弃了我们!那件上古遗留下来的凶物,并非打算长久镇压在城下……区区一座白石城也没有那样的能力。他真正的计划是——降天火、天雷毁灭整座城池,用赫夷部上万族人的鲜血洗净凶煞,与那凶物同归于尽。幸运的是,仙使与此地山神交代此事时,被我族的巫师听到了。他在夕泽河边祈祷,并跳入河水中,想要生祭河神来向她求助。最后,河神救下了他,还因怜悯我族,答应了他的请求。”
她转向夜瑶,“第四面石壁上的龙,便是夕泽河的河神。是她将整座城池带到这里,帮助我族逃离了被毁灭的厄运。天火、天雷毁灭的……不过是一道虚像。”
原来盘旋空中的并非神龙,而是夕泽河中的河神。所谓夕泽河神,自然是洛栩姑姑!
夜瑶有些失神。夕泽河源于神域,并没有画在九州河图中,所以泽氏从没派遣过河神。姑姑不见的几百年里,想必就隐居在这里。天启之战时,她把“离巺城”收入灵域,保护了赫夷族近万凡人的性命,自身却卷入了大战。最终,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大义。
走到最后一面石壁前,比之其他地方,这周围可谓热闹非常。
石壁两侧的石耳上,新的旧的层层叠加,系满了五彩的锦带,下方堆放着各类瓜果,几乎没有落足之地,左右高低错落的木架呈扇面铺开,上面摆满了长明灯。
“这位就是神女。”
楚雅将双臂交叠在胸前,满怀敬意地介绍道。
壁刻上,一个挽着单髻的仙子立在中央,衣袂飘飘,仙气缭绕,左手持一把长剑,右手持一柄团扇,眉峰高挑,眸含星光,一副嫉恶如仇、荡平邪恶的模样。在她身边,趴坐着一只幻雪神兽,跟雪离真身一般无差,应该就是常出现在太白上师口中的“青藤”。
站在壁刻前,夜瑶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跪下,两行热泪同时滚落下来。
白川所说,姑姑是家族的耻辱,是父母羞于提起的人。她怎么可能丝毫不知!
亲眷们的只言片语间,一切似乎与姑姑的婚事和她与家族的决裂有关。可是,姑姑虽然离开了家人,离开了泽氏,但她并没有背弃神族,没有背离自己的使命,危难关头她还在保护凡人,她还在做一个神女应该做的事。
从前,她会替姑姑觉得委屈,不平。此时忽而释然,姑姑殒身三百余年,已然被神族遗忘,而在这个遗落的灵域中,却还有一群凡人惦念着她,感激着她。
162.真正的背弃者(中)
“族长,他们来了。”
一个健壮的青年沿着长阶上来,身后跟着一脸老成的夏禹,再后面则是灰头土脸的荼荼,一边走还一边捋着自己烧焦的发缕,看起来似乎火气很大。
“真的能出去吗?”楚雅怀疑地望向他们。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两个半大的孩子,他们到底怎么来的?该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其实,她没有选择……
半个月前的新月之夜,她带着一支夜巡的队伍在桃林中与一只闯入的“恶灵”遭遇,为了将其引入包围之中,她不惜以自身为诱饵,却在乱中不慎被对方咬了一口。
最终,“恶灵”被他们以桃木锥刺中心口,然后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可是近日来,她的身体愈渐奇怪。对一切的感知都在减弱,尤其是疼痛、冷热之类的触感,方才触摸石壁也仿佛隔着一层什么。
巫医说,那只“恶灵”或许快要修成传说中的“血灵”了,被它噬咬伤口迟迟未能愈合,她或许会像圣书上说的那样,变成一只嗜血的怪物!
如果今日没有外人闯入,在确定下一任族长人选之后,她就会去临风小筑,跳进“离火池”中,把自己烧个干干净净,绝不给信任她的族人们留下一丝危险。
她当然不想死,那只古怪的“恶灵”也是她放不下的隐忧。如果有一只“凶灵”修成了“血灵”,接着便会有第二只、第三只,“恶灵”修炼的速度比预想的更快……赫夷部区区千人,又能抵抗到什么时候?再找不到出路,早晚大家都得死!
……
“孟戌安呢?!”
望见夏禹和荼荼后面再无别人,夜瑶急着跑过去。
再次见到渤海王妃,荼荼不免有些心虚,为了完成自己的功绩,她曾出手想要杀死渤海王,却在河伯凌虐下认清了一切。
凡人的善意,太“可怕”……
这情,她不承也得承!
“不知道。随你们一起被吸入这里,我掉进了一个古怪的庭院。被困在院中的阵法里,直到这把破剑找过来……根本没见过渤海王。”她一五一十答道。
被称作“破剑”,夏禹并不气恼,对于一只无家可归的剑灵来说,这样的称呼已经是很照顾了。
“夏禹!”
夜瑶猛地转向他,“他在哪?你不是说有感应的吗?为什么没把他一起带回来?!”
暗夜已经持续了八九个时辰,桃林外不知有多少怨灵、凶灵,孟戌安只身一人,就算没被生吞活剥,那迫人的阴寒之气也足以让他折寿。
而他,并没有多少阳寿可以拿来浪费!
“我……”
夏禹面露忧色,眼神却很笃定。
他攥紧了双手道:“白石城中或许设有强大的法阵。进来之后,我对主人的感应便受到了干扰,再也辨不清他的方位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此时就在城中,尚且安全。”
“你确定?他在城中?!”夜瑶皱着眉头问。
这座城池并不大,据楚雅所说,除去在外巡夜的八支人马之外,男女老少都在城中。不可能光天化日,从天而降一个人,却无一人察觉到。
楚雅目光一紧,“别担心,天一亮我立刻派人去找!”
她与夜瑶想到了一处,小丫头刚掉进院子,立刻便有人来报。如果还有一个人凭空出现在城内,而没有惊动任何人,那他很可能进了……
“我让人带你们去休息。城内……还算安全,你的朋友不会有事的。”她继续道。
忽然亲切的态度,跟夜瑶有着与壁刻上神女酷似的样貌,以及她对神女恭敬的态度有关。
族中圣书记载,神女曾经说过:将部族暂时安置在这里是权宜之计,只要外界的危机解除,她就回来接大家出去。这个地方很安全,只有她本人可以开启。进来的“外人”,或许与神女有莫大的关系。
“多谢族长!我们就在这等你的消息。”
夜瑶点头道谢,目光一闪,忽然问:“临风小筑是你们来这里以后修建的吗?”
“临风小筑?!”
楚雅露出诧异的神色,“你怎么知道它原本不属于白石城?”
“果然不是。”夜瑶低下头。
临风小筑——她依然记得这四个字,甚至能够回忆起匾额上的细灰和它冰凉的触感。
许多年之前,师尊罚她和敖沐浅去打扫库房,在杂物的最下面,压着一块宽大的凡木。“临风小筑”,那块木头上就刻着这四个字。
多么风雅的名字,昆仑虚却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地方。挨不住她们反复追问,师尊也只含糊地说了句,那是千年前天英门崖边的一个院子,毁于一场弟子飞升历劫的天火。
“那座院子,原本就在灵域中。圣书上说,三百年多年前,神女将族众带到这里时,它就已经存在了。”楚雅解释道。
说话间,天边泛起白光。
长夜漫漫,一旦破晓,白昼就会迅速流逝。
这里的人真不容易,在暗夜中惴惴不安,却偏偏暗夜如此之长。
“时间不多,我这就派人去找那个人!”楚雅几乎跳起来。
……
目送她远去,夜瑶猛然回身。
“夏禹,这里和当年有什么不同吗?”
夏禹一愣,举目四望,指着西南方向道:“那里,多了一座塔。”
顺着他所指方向,夜瑶望见超出周围石屋,比四面塔楼还要高的一座青灰色的砖塔。
塔尖下塑了宝葫芦,是中州的样式。这里的人如果都是土生土长的离巺城人,又怎么会建这样一座砖塔?还有,姑姑殒身之前也不过是上仙,应该没有办法制造那般庞大的虚像,瞒骗过那么多天族、神族的眼睛。据她所知,泽氏那一代尽数向天族奉上龙珠,姑姑的不可能保留下来,因而并不能化出真身。她一定还有帮手,她的帮手又是谁呢?
楚雅关于赫夷族史的介绍,有许多矛盾的地方。或许她无心欺瞒,只是对凡人来说漫长的三百年间,赫夷部的传说遗失了重要的部分。
163.真正的背弃者(下)
“关于‘凶物’,没人比你更了解了吧?”夜瑶望向荼荼。
散瘟的职责所系,瘟神在修炼的过程中,经常会借助一些凶煞之物。他们对于凶物的研究,远甚于其他各路神仙。而眼前这位,正是瘟神中最勤奋的一位。
荼荼眨眨眼,“最凶不过‘望天犼’吧!”
不管是史料记载,还是前辈们口口相传,望天犼都是不折不扣,六界中曾经存在过的最凶煞的“凶物”了!
“望天犼……”夜瑶陷入沉思。
不久之前她还和白川、靳羽讨论过它,这个上古凶邪的遗骨被封印在昆仑地脉之下,很可能是造成昆仑虚灵兽异变的源头。
三百年与世隔绝,还能让灵域中这么多亡灵发生异变的,同样绝非简单的“凶物”。天帝派人送来离巺城的东西,会跟传说中的望天犼有关吗?
“这件事情……我知道一些。”夏禹吞吞吐吐地说。
三百多年前的旧事,他的上一位主人一直耿耿于怀。
近身的搏斗中,先主孟豫扬沾染妖兽之血,致使五脏六腑俱损,死在天启终役之后不久。直到他咽气的前一刻,却还在自责自己舍弃赫夷部的决定。
机缘之下,进入这片灵域,见到赫夷部的遗民。他隐约觉得,先主希望自己能够替他揭开当年的秘密。
虽然只剩下一缕灵,轩辕剑却是天启之战的“亲历者”,夜瑶和荼荼左右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沉睡了数千年,我是被响彻荒原的金戈铁马之声唤醒的……”夏禹托腮盘坐在长阶上,出神地回忆起了往事。
三百年多前,妖王昊天和魔君岁寰暗中达成协议,起兵攻打天族。人族九州作为妖魔进入神域的必经之地,燃起了第一把战火。
就在那时,大夏国主孟豫扬得到了天赐的轩辕剑,并通过帝王鼎与天启帝达成了联盟。按照天帝的要求,他征召各方术士,训练人族的义军,英勇无畏地反击妖魔,并在昆仑山脉至弱水拉开一条战线,阻挡了妖魔联军对天河前线的增援。
七年后,天兵十万,妖魔百万,对阵在天河右岸。双方陷入鏖战,并都将重兵压在这一役中。
就在“终役”将至的时候,帝王鼎忽然传来一个消息:天族打算将妖魔二族之主引到昆仑虚,启动护山大阵——天官地仙、各方诸神共同加持的“十方天地诛魔阵”,将他们消灭在那里。为了保障大阵的启动,要将一件封印在昆仑地脉下的凶邪之物,先行处理妥当。首先要选个妥当的地方,将其暂时镇压,然后用天雷将其彻底毁灭。此物作恶数万年,残害了生灵无数,若想彻底毁灭,非生灵鲜血洗礼而不能。经过紧急商议,天族最终选择了离巺城,因为它离昆仑墟最近,可以保证及时的转移,又有足够多的生人,可供消解“凶物”的凶煞之气。
这个消息并非是与人族商议,只是告诉孟豫扬:大夏最西的赫夷部被天帝抛弃了。
孟豫扬想过要阻止此议,想过把赫夷族人迁出,也想过跟天帝商量其他的办法。可是,六界大战打了七八年,将士们死伤无数,妖魔祸乱九州,致使各地灾荒不断,再继续下去……国之将亡。危难关头,若是因为自己的犹豫,天族输了,六界为妖魔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沉默了。
默许了……
“可是,所有‘天启之战’的传说故事里,并没有昆仑虚启动‘十方天地诛魔阵’这一回呀!若非先天帝悟出无字天书,那一战,或许就是天族的‘终了’了!”
荼荼夸张的神情,反衬出夜瑶的冷静。
如果准备启用护山大阵,将凶物转移,倒也合情合理。
抛弃一万条凡人的性命,天族一向够狠!
可是既然牺牲如此之巨,为什么最后并未启动大阵?
“果然是‘望天犼’。”
想到足下踩着的“凶物”,她的心里有些发毛,同时也犯起了嘀咕。
如果“望天犼”的遗骸早被转移到这里,那之前昆仑虚的灵兽异变又是怎么回事?
……
“你跟雕像上的仙子,看起来很像!”徘徊在石壁前,荼荼大咧咧地说。
夜瑶回过神,“赫夷部所说,将石头城搬到这里的‘神女’是我姑姑——先云梦君‘洛栩上仙’。”
“难怪这么像!”荼荼拍拍手,“上仙真了不起,一己之力,救了这么多人!”
夜瑶回道:“当年姑姑并非孤身奋战,她一定还有帮手。他们一起救了赫夷部的百姓。”
“是什么人?”荼荼问。
夜瑶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是昆仑弟子。‘天英离火阵’并非天英门的看家阵法,而是一千八百年前,由当时的天英门上师攸海上仙所创,只传给了他的几名入室弟子。那个人曾经来过这里,他可能是姑姑同辈中的天英门弟子。”
“昆仑弟子,果然大义!”荼荼一脸向往,拍了拍还没从旧主含恨而终的痛苦中缓过来的夏禹,“诶,破剑,别难过了!你家旧主没有害死这些人。他若有轮回,一定一生平顺,大富大贵!”
“别提了——”
夏禹长叹了口气,“功德无量,同时也杀戮无数。区区三百来年,他的轮回应该还没开始吧。”
曾陪道友们过堂受审,目睹过阎王审案的过程,夜瑶对他的判断深以为然。
她顺手拍了拍夏禹,宽慰道:“我准备跟冥王谈笔买卖。如果谈的顺利,可以顺便向她提你旧主之事。亡灵到了地府,便被一视同仁,纵然他曾是大地皇者,受刑的日子也不比别人好受。早日进入轮回,便是拯救苍生最大的福报了。”
若非提到冥王,她差点忘了,自己是来找“封魂印”的了!
封魂印……封魂印!
这么大一片灵域,它到底在哪呢?
“我们现在做什么?在这干等着吗?”荼荼指着当空的烈日道。
时间过得真快,白昼已经过去了一半。
城内不时有阵阵人马奔走,楚雅那边却一直没传来消息。
“我要进塔去看看。”夜瑶指向那座砖塔。
164.河畔“风水塔”(上)
“你们在这里等消息。”
“是,女主人。”
夜瑶拉过夏禹的手,在他的掌心画了一道符咒。“如果楚雅的人找到他,你就打个响指给我传信。”说着,指尖一旋,捏作兰花的形态。
“嗯?!”
夏禹低头一看,自己竟然不自觉摆了同样的手势。
“没有灵力,你怎么控制我的?”他紧张地问。
自梦境中第一次见,他便知道夜瑶是妖。这次再见,她不知被什么封印了法力,跟凡人一般无二。刚才她在自己掌心画的符咒,自然没有灌入灵力。
在这里,被灵域压制回了原相,他使不出任何法力,但依然是个灵体,非仙非神、非妖非魔,没有施加妖灵的符咒,怎么能控制得了他?!
“这是茅山道术,曾经一位人族道友教给我的。”夜瑶回道。
“人族的符咒!”夏禹愕然。
真没想到,一个妖竟然会“无用的”人族法术。
人族里还真有那么一群人,专门和散布人间的灵类打交道。他们研究出的符咒、术法很局限,也只能对的灵类起作。他虽然是一只剑灵,本质上也是灵体,倒跟亡灵十分接近。
“你们小心点。”
夜瑶过转身,快步走向西南方向的石阶。
砖塔在离巺城的外围,这里的道路七拐八绕并不近。而且,白昼实在过的太快,她这样走过去,或许又要到天黑了。
做凡人啊,光走路,都要烦死了!
“我跟你一起去!”荼荼连忙追上去。
莫名其妙被卷进这个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唯一可以确的是:这里是先云梦君法器中的灵域!夜瑶是洞庭君的妹妹,先云梦君是她亲姑姑,这件事绝对跟她、跟泽氏脱不了关系。不管是不是个圈套,都不能让她一个人行动。
七月二十,在那之前她必须离开这,回去完成天命的功绩!
“好啊!小瘟神,你能……带我飞过去吗?”有人能御风代步,夜瑶求之不得。
……
砖塔修建在高地的边沿,离巺城白石砌成的城墙外、绕城而过的护城河“夕泽”内。
这座塔看起来有些年月了,砖石有些斑驳。塔高七层,形态与中州腹地常见的风水塔有些相似。
风水塔,通常用来汇聚灵气,但这一座相当古怪。首先,它坐落在城池的西南方,西南为“坤”,是离巺城的死门,如果想要保一方平安,应该建在东北方的生门位置。更古怪的是,这座看似寻常的青砖塔,走到近处一看,并没有任何入口——既无门,也无窗!
“有办法进去吗?”夜瑶问。
“你等等——”
荼荼退到空地上,摇身化作一团绯红的瘟气,透过青砖间的缝隙钻进了塔中。
……
“该不会是实心的吧。”望着西斜的日头,夜瑶不禁忧心。
又过了许久,夕阳几乎要消失在地平线上,那团瘟气才返回她身边。
刚一落地,荼荼立刻扯住她,喋喋不休道:“我钻进去,从上到下看了个遍。这座塔,完全是实心的!内里填满了青砖。修这么大一座塔,一定费了不少功夫,毫无实际用途也真是奇怪。我曾经在荆湘一带散瘟,那里有很多跟这个相似的塔,或能镇压妖魔,或能汇聚灵气,至少也都能供人游览。对岸夕泽河的风景这么好,既然修了座塔,却不让人登高远眺。赫夷部的人还真是奇怪……”
说着说着,她忽然噤声,因为夜瑶正用古怪的神情注视着她。
“实心的,便是实心的。你为什么说这么多?小瘟神,你似乎不是个多话的人。忽然东拉西扯,难道是想要掩饰什么吗?”夜瑶眼色一沉,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没错,我是很担心孟戌安的安全,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想找一找。但同样更重要的是,对你来说也一样——带大家进来的是他,如果找不到他,所有人便要永远被困在这里!”
“我——”
荼荼吞了吞口水,心中咚咚直打鼓。
虽然夜瑶并不能把自己怎样,但她认真说话的样子,好吓人!
“我……我还没说完!虽然塔是实心的,但塔顶的宝葫芦是镂空的,我在里发现一样东西!”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截结绳,一端已经烧焦,另一端隐约可见五色交错的线绳。
“这是什么?”
夜瑶拈起结绳,迎着最后一线夕阳,仔细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荼荼脚尖搓着地,讪讪地说:“其实嘛,我也不是有心藏着它。这个结绳上头,有不小的‘杀气’。如果拿回去修炼,我的法力一定能精进不小。”
“煞气?来源于地下?!”夜瑶不解。
“不不不——”荼荼直摆手,比了个手刀左挥又劈,“不是地下‘凶物’传出来的‘煞气’,是‘杀气’,六界中难寻的杀戮之气!你不是凶神,又没灵力,感受不到它,一点儿都不奇怪。”
“这个发现……还行。辛苦了,东西充公!”夜瑶将结绳收进袖中。
天又要黑了……
方才,提到城中还有孟戌安的时候,楚雅不自觉地望了一眼西南方向。原以为他可能会在塔中,却没想到这个地方根本不能藏人。
荼荼显然有些不舍,目光在她身上直打转,“那东西如果用不上,出去以后能给我吗?”
“出去以后,你若是散不成瘟疫,一定跟我你死我活;如果你散成了,我便要跟你不死不休。你觉得,我会把这个东西给你吗?”夜瑶露出浅浅的笑意。
荼荼一愣,忽然有些局促。
她的天生的天命就是散布瘟疫,完成死书上的每一笔功绩。瘟神们世代相传,只要整本死书被写满,就能结束无形的“杀戮”,飞升天界成为“瘟仙”了。
“你多大了,做瘟神多久了?”夜瑶问。
不知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荼荼边想边回答道:“一百三十岁整。从瘟虫化为妖用了二十年,从妖修炼成神用了七十年,做瘟神……四十年来。”
“那你知道,寻常的物类修炼成神,需要经过多少岁月吗?”夜瑶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