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重归雪域(上)
“什么,你吃龙肝整整吃了三个月?!夜瑶——,你为什么不教他辟谷?”雪离夸张地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辟……辟谷?还有这种办法?!”
孟戌安反观夜瑶,脸上是一副泰山将崩的惊异表情。
夜瑶吸了口凉气,连忙摆手说:“既然有龙肝,别浪费嘛。而且我忙着修炼,哪有功夫教你道术?”
她悄悄瞪了眼雪离,又朝她眨眨眼。好不容易说服孟戌安以龙肝为食,一出来就被她给拆了台。
地下的深水蚀骨寒凉,即便有气泡隔开,那寒气也不是凡人能够承受的。龙肝元阳充足,若不是一直吃它,孟戌安的血肉之躯,在水中根本撑不过三个月。
防风陌凑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本金光闪闪的册子,颇为自得地说:“离开盛京之后,我将那本几乎烧光的‘山河卷’送回祖家,祖家又将它被妖魔损毁之事奏告天庭。一个月前,新的神册已经到手了!”
夜瑶接过册子,仔细翻看了几页,发现里面山脉、矿藏巨细无遗,地形、地势标注清晰,确认是从副本誊录来的。
“这么简单?没遇到什么麻烦吗?”她有些诧异。
“应该很麻烦吗?”防风陌愣了一下,思索着说:“焚毁的假册子刚送去没几天,便来了一纸文书,召我上天庭问询。当时我还挺紧张,怕说的不好,弄巧成拙。可是没过几天,忽然又说不用去了。然后,便发来了这本新神册。应该还算是顺利吧!”
他说得轻巧,夜瑶心里却直犯嘀咕。
昊天被诛之后,妖火三百多年未现世。忽然出现,天界不可能不怀疑。为什么没有派神官盘问防风陌?难道还有别的深意?!
……
忽然注意到只有他们二人在,夜瑶赶忙问:“我们失踪,没出什么麻烦吧?”
知道她问的是盛京中的事,雪离立即回道:“没事,没事!你们失踪的第二天,我们就找到了这里,之后也一直等在这儿。大长老细心,做了两个傀儡人,代替这位睿王殿下跟他的准王妃——你,大张旗鼓去了封地。柳长老一直在山中养伤,他和大长老此时大约闲逛去了。本来靳羽师兄和阿泽也在的,可是昆仑弟子外出考课的时限早就到了,不能再拖。三天前,他们两个先行离开了。”
说完,她从腰上解下“应声铃”,用力甩了几下。
既然夜瑶没事,也该给阿泽报个平安。
摇了半天,铃铛无声无息。
她将铃铛提到眼前,静置了片刻,铃铛忽然一动,发出“叮铃——叮铃——叮叮——铃铃——铃——”一阵绵长不绝的声响。
“阿泽他们尚在凡间。他说,刚从盛京接了敖沐浅,处理了一些善后事宜,正要返回昆仑虚。他还说,上次那把火好像惹了些麻烦,要去天界处理一下,让你留在家里等他。”雪离一边听,一边兴致不高地解释道。
听了她的通译,夜瑶这才知道“应声铃”还有这等用法。
雪离一直对这个小铃铛爱不释手,原来另一只一直在阿泽那里。神兽并不大容易信任旁人,她倒真的很看重他。
她看了眼孟戌安,“我们即刻回盛京吧。”
“回盛京干什么?这都在家门口了!”雪离眨着眼睛。
“家门口?”夜瑶一愣。
雪离指着四围道:“你仔细看看,这里是落望山呐!离家没多远了。”
夜瑶左右环顾,山峦地势的确有几分熟悉。仔细分辨,脚下竟然是浅莲峰,她们以前经常来这附近采药。
这时,一青一白两道光从天而降。
落于他们眼前,是须佴和柳七。
“哈哈哈——,夜瑶丫头,老夫就知道你能出来!”柳七捋着长须道。
托他们的福,这座山草木繁茂,珍奇药材无数,待在这调养了几个月,他终于恢复了人身。
“我们从冥界出来,一不小心误入陷阱。晚辈妖术不精,苦心钻研了这么多时日,才终于穿出来了!”
说着说着,夜瑶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大长老,您给的《随心经》可真是深奥!但是到了最后,竟然化繁为简,终卷的‘化形术’,简单的有点不像话。跟里面的其他妖术比起来,仿佛是闹着玩的……”
须佴不动声色地看了柳七一眼。
柳七赶忙道:“妖术就是这样,先难后易。为的是让后辈们体会到修炼的逍遥自在!”
夜瑶凌空取出书卷,奉到须佴面前,“这本书原物奉还。您也算晚辈半个师父,请受晚辈一拜!”
“嗯——”
须佴眉眼一抬,“什么叫半个师父?你若要拜师,就正儿八经的拜一拜我。”
骑虎难下,夜瑶三跪九叩道:“多谢您!要不是您的卷册,我们怕是要被困死在里面了。”
“妖术有意思吗?还想再学吗?”须佴一本正经地问。
夜瑶舔舔嘴唇,认真地点点头。
“可惜——”
须佴的声音拖得很长,嘴角上扬道:“可惜老夫已经把最精深的东西给你了。这本经书,老夫自己……甚至没有参悟透。师妹,我这还有一本《火云经》,你拿去继续学吧。”
须佴抬手,五指一旋,掌中出现一本赤红的卷册,随手递到夜瑶面前。
“师妹?!”
夜瑶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掏掏耳朵。
须佴却笑着说:“《随心经》《火云经》是王族不外传的秘术。老夫自己都不会,怎么能收你为徒呢?这几拜,就当老夫代先师收你为徒。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师妹了。”
夜瑶还未来得及反应,雪离一下子跳起来,“妖族大长老的师妹,辈分岂不是很高?!”
柳七捋着长须,“那是自然。大长老的师妹,各堂堂主都得尊称一声姑姑,各大长老也要以兄妹相称。”
既然是占便宜的事,那就不能犹豫。
夜瑶赶忙接过卷册,拱手道:“谢谢师兄!”
须佴点点头,也不多问她在地下的事,指着西南方向便说:“两个月前,天庭来了一批神官,在妖界徘徊了许久,磨磨蹭蹭不肯走,我得亲自回去打发他们。师妹,你和雪离丫头随我回妖界吧。”
雪离的眼珠一转,“好主意!妖自然该留在妖界。”
夜瑶却不假思索地摇头,“毕蒙他们的死,靳羽师兄难脱罪责。他贸然回去,必死无疑。我想了个办法,或许能帮他,还能找回初棠的尸骨。麻烦你们送睿王殿下回封地,我即刻出发去追他们,或许还能赶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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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重归雪域(中)
无因谷外,飞雪漫天。
雪花簌簌,拍打着来人玄色的长袍。
站在谷口,靳羽重新恢复了以往孤冷的样子。
他凌空一捉,手中多了一张通关符。
唯一一张符咒,仅供一次穿行。鉴于他在梦境中的作为,这此进去,怕是再也出不来了。
“你当真想好了?”一旁的阿泽问。
昆仑虚这位年轻的天阶弟子,他早有耳闻。据说是玉虚峰最被看好的弟子,天界各大仙阁、神府早在关注,都想将他纳入门下。
靳羽抬眼望向茫茫雪山,勾起嘴角冷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为此生挚爱复仇,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是可惜——”
他的目光转向敖沐浅。
没能杀了她,实在是太可惜了!
看到他眼中的杀气,敖沐浅吓得躲到阿泽背后,扬声道:“说好的,我不说出夜瑶还活着。初棠的事,我们也一笔勾销!”
靳羽忽觉憋闷,胸中一时气血翻腾。
血债哪是那么容易一笔勾销的?!
可是,夜瑶是只半妖,又能和他合力施放“琉璃净火”。大长老对她的态度,明里暗里似乎说明了些什么。她未死之事透露出去,可能会害死妖族无数生灵。他们都是初棠的族人,是她一直最惦念、最热爱的……
他咬咬牙,沉重地点下头。
此时,阿泽却有些犹豫。
妖火出现在盛京,这件事早已惊动天界。靳羽和夜瑶一起施放了妖火,如果他承认杀害神族弟子,事情很难止步于七十年前的血案和妖、魔二族的争斗,说不定还会牵扯出夜瑶。
她是半妖,六界必诛,一旦事发绝无活路。
“你走吧,永远不要再出现了。”
上前夺过靳羽手中的通关符,阿泽将他推向相反的方向。
“你什么意思?”
靳羽脸色大变,“让我做逃犯?!你可知道,这样会害死多少人?电族本已式微,我家一脉孤枝,根本扛不起这么大的罪。”
“如果考虑家族,你根本不该杀人放火。”阿泽按住他的肩膀。
靳羽一把推开他,“我说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的一切,我一人承担,绝不会连累任何人。尤其是夜瑶。”
“她不需要你来管!”
“不用我管,难道等你……将她舍弃?”
……
两人之间忽然剑拔弩张。
“只要你不再出现,沐浅会告诉天尊,你们全都死在降妖伏魔之时,你的家族……会安然无忧。”阿泽劝说道。
靳羽脸色阴沉,眉宇间的寒气更甚风雪。
“把罪责全部推给别人?天族、神族一个个道貌岸然,私下里只会做这种勾当!我走了,你指望谁去担责,妖族还是魔族?”他的拳头攥的铁紧。
阿泽的脸色也变了,“我想帮你,你却不识好歹。”
……
“嗡——”
靳羽的长剑飞鸣出鞘。
阿泽祭出长剑,映着雪光,杀气迫人。
“表哥——,怎么回事?!”敖沐浅大惊失色。
她已经想好了说辞,打算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靳羽,怎么表哥又不同意他一起入山了?靳羽也是死脑筋,表哥要放他一条生路,他不感恩戴德便罢,怎么还拔刀相向了呢?
一个天族、一个神族,一个实打实的天阶上仙、一个灵力高深莫测。他们动起手来,直能叫天地变色。
身在圣山脚下,大家都有一份默契。
剑气一青一白,席卷着飞落的雪花,形成一道雪幕,把两人围在了中间,隔绝了灵力和仙泽的外泄。
刀光剑影,难舍难分之际,一红一白两道光影从天而降,霎时卷起千堆白雪。
浮白散去,竟是夜瑶、雪离二人。
望见战局,雪离叉着腰,急喘了几口气,“别——,别打了!怎么还打起来了?”
敖沐浅看到她们,不禁往后退了退,“你……你们怎么来了?你们疯了吗?竟然敢来这里?!”
一只借用神族身份的妖,一只犯了死罪的灵兽。她们靠近圣山,都是一种罪过!
“沐浅,我有些事想问你。”夜瑶慢慢走向她。
敖沐浅警惕地看着她,虽然夜瑶还是那副熟悉的模样,但是看她的眼神明显有了不同。
“你要问什么?”
说话的同时,她祭出了沧浪绫。
虽然灵力被封印,但至少能向山中的尊长们发出信号。她默默念起法咒,打算将绫缎化作冲天的长练。
“别搞这些小动作——”
夜瑶指尖一拈,沧浪绫像被夺了魂一般,自己缠绕着打了个死结。
敖沐浅大惊失色。听闻她失踪了数月,怎么法术精深了这么多?!她竟然能直接控制沧浪绫……对自己来说,完全是被压制的。
夜瑶凝神望着她,慢条斯理地说:“我一直不懂你为何要陷害初棠,思前想后终于找到一个解释。初棠死之前,九门进行了第一次初试。那一次,她排在榜首,你是榜眼,我排在第三。玄阶升地阶的通考,仅取榜首、榜眼二人。那一次,你我之间差距极小。你感受到了威胁,觉得自己升入地阶并不妥当。恰好发现初棠身上残存妖灵,于是利用我,借题发挥,诱使毕蒙和雷霆昇杀害了她。”
“你……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不过心存正义,一心想着斩妖除魔、守护圣山圣境罢了。用错了办法,几十年来……一直在悔过了。”敖沐浅不住地往后退。
雪地里方向难辨,她发现自己根本无路可去。那边表哥和靳羽还在雪幕中,或许根本未察觉到夜瑶她们来了。
她步步后退,夜瑶步步上前。
“沐浅,你真的悔过了吗?”
眼中含着一丝泪光,清澈的犹如玉泉的水,夜瑶一字一句道:“十二年前,思过崖上的事,也是你们精心策划的吧?!因为就在那之前不久,三清天尊发布了新令——按照天帝陛下要求各大神族提升灵兽战力的旨意,为了促进弟子们所豢灵兽的仙力和实战中的配合,昆仑虚玄阶升地阶的通考由弟子单独受考改为携灵兽出战,而且是九门弟子一同受考,前十八名可入玉虚峰,成为地阶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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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重归雪域(下)
按照昆仑虚的规矩,九门弟子皆豢有灵兽。但是来自八大神族的弟子们,各自灵兽的战力却有天壤之别。
所谓“战力”,是灵兽在对战中能够发挥的绝对实力,与他们自身仙力和跟主人的配合有关。仙力靠的是根骨、修为,配合则要默契和苦练,都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按照旧制,玄阶升地阶的通考,所有弟子一一应试,由天族五位神官评分,最后得出在门中的排名。九门之中,不管人最少的天英门,还是人最多的天辅门,榜首、榜眼的归属,大家早心里有数,每个人能不能进入地阶,几乎早已成为定局。
新令的颁布,无异于将定局重新洗牌。
当时,九门中最有名的两只灵兽,便是毕蒙的小淘和夜瑶的咯吱。他们一个是雷族的镇山神兽,自身修为极高,傲视其他所有弟子所豢灵兽;另一个是泽氏幻雪兽,不仅根基牢固,而且自小与主人一起修炼,哪怕许多不需要灵兽修习的课业,夜瑶也总带着她一起,她们之间的配合是所有弟子中最好的。
中期大考,夜瑶本就是榜首。对于她来说,新令只是锦上添花。但对毕蒙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带上族中精心挑选的小淘应考,他几乎拿到了一张稳妥的通行符。
新令一出,大家一度以为是雷族为了未来族长升入地阶筹谋而来的。直到上师们拿出天帝政令,大家的议论才逐渐平息。
当年,毕蒙因此兴奋了好一阵子。
几家欢喜几家愁,八大神族的各路主枝,一些重视灵兽驯养的大家族,子弟们的优势骤然凸显出来。敖沐浅、陆箕和雷霆昇这些课业优秀的佼佼者则不然,他们一向只在乎自身修炼,对豢养的灵兽训练不足。新令一出,他们可以说阵脚大乱,甚至有掉到十八名开外的危险。
地阶弟子,千里挑一,一席之位实在太诱人,甚至让人为了此般名利害人。
夜瑶不想如此揣测人心,但将思过崖上发生的一切仔细回忆起来,她发现了很多问题。
大半夜,九门门禁早已关闭,小淘和咯吱是怎么跑出去的?小淘死了,咯吱则完全不记得……
他们两个出去打架,敖沐浅和陆箕是怎么知道的?甚至分头找来她和毕蒙,又把师尊请来“拉架”。
如果不是师尊及时赶到,小淘一定会杀了咯吱。他或许会被处死,或许会被遣返雷族。她和毕蒙失去了自己的灵兽,距离通考短短几十年,想要再训练一只与自己配合,几乎是不可能的。十八个地阶弟子的席位,原本稳操胜券的她和毕蒙便会被排除在外。
还好师尊赶来了,咯吱保住了一条命,可小淘却死了。虽然雷族能给毕蒙找来更有灵根的神兽,但一切的战术、术法都要重新演练,百年的默契也很难迅速形成。十几年后的通考,他几乎全无机会。
所有的一切,最大的得利者,便是在十八位前后徘徊的几个人,其中包括敖沐浅、陆箕,甚至雷霆昇。
……
“夜瑶,你别血口喷人!”敖沐浅咬牙切齿。
夜瑶笑了笑,“是不是血口喷人,到了天尊面前,自有分晓。”
“你要进山?你疯了——,你假冒神籍,混入昆仑山百余年,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你要拿命来害我吗?!”敖沐浅足下不稳,强撑着气势对她吼道。
夜瑶对上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初棠死了,作为朋友,我什么都没能为她做。如今,至少要保住她所爱之人。只要我舍得一身,揭露你残害同门之事,死不足惜的人一定不是我。”
“别忘了,你是半妖,泽氏送你入昆仑虚,与你同罪。”敖沐浅指着她,指尖不住地颤抖。
夜瑶冷笑一声,反身指向她道:“你也别忘了,天吴水君如今是统领八大神族的神尊。天启大战之后,他们不小心领错了孩子,何罪之有?是我自己妄图修仙,隐瞒了妖族的身份,说破了便说破了,自己担着便是!”
“你想怎么样?!”敖沐浅脸色煞白。
“你……自尽吧……”
夜瑶指尖一弹,沧浪绫飘然落下,挂在敖沐浅的脖子上。
“你——”
敖沐浅望向雪幕,里头光芒四射,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她忽然跪下,扑到夜瑶脚边。
“夜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像你那么幸运,是泽氏养大的孩子,早早定下了云梦泽水君之位;更不像毕蒙,是一族嫡传独子,雨师之位早有长辈们帮忙筹谋。沧氏虽然是神族中的高门望族,但是西海水君仅有一位,而我上头还有三位兄长和两个姐姐……我必须升入地阶!可是,我的灵兽独角马,空有一副好看的空架子,根本不擅作战,父母也不会兴师动众给我换来小淘那么厉害的灵兽。当年,我们绝对无心害死小淘或是咯吱……只是希望让他们受点伤,让大家有个公平比试的机会。”
她低诉着,一时声泪俱下。
“只想让我们受伤?你怕是提前了十几年吧?!”雪离化出兽形,一下子扑倒她,尖牙利爪寒意森森,“你不仅恶毒,还满口谎言!自尽便宜你了,让我慢慢咬死你。”
“啊——,夜瑶,救命!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我告诉你初棠在哪!”敖沐浅挣扎着、惊叫着。
“啊呜——”
雪离一声嚎叫,张开血盆大口。
“啊——”
敖沐浅叫得撕心裂肺,几乎魂飞魄散。
片刻之后,想象中的血肉横飞并未出现。雪离嫌弃地丢开她,身子一旋恢复了人形。
“别杀我,什么都愿意做!”敖沐浅全身颤抖着。
“是你说的,可要讲信用。”
夜瑶蹲到她身边,附耳低声几句。
敖沐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轰隆——”一声,雪幕四分五裂,阿泽和靳羽各自落在一方。
“极致的电火术果然了得!”
“你也不差,剑气如虹,很难想象不久前受过那么重的伤。”
……
“表哥——”
敖沐浅飞奔到阿泽身边,眼泪婆娑。
望见她身后的夜瑶,阿泽有些惊慌,“你怎么跑来这里?!”
“沐浅让我们来的。她想了个好主意,可以为自己赎罪。”夜瑶浅笑着回道。
“什么?”阿泽疑惑地看着敖沐浅。
敖沐浅咬咬牙,“我……我觉得,靳羽师兄不当死。不……不如你们几位幻化成死去的同窗,跟我们一起进入昆仑虚。待上几日,你们再挨个失踪。九门上师处理这类事情颇有心得,只要人是在昆仑虚内不见的,自有他们向各大神族交代。至于初棠的尸骨,我就……就抛在悬圃峰‘千尺涧’下。仔细找,应……应该能找到。”
阿泽眉头一蹙,“这……”
办法虽然冒险,却不失周全。但怎么可能是沐浅的主意,必然是夜瑶要她这么做的。
这只“小鸽子”,当真不怕死。
93.九门上师(一)
魔花“幻容”,可易人模样一日一夜。除九重天上神龙一族外,六界众生莫能分辨。梦境中使用过之后,泫光所赠幻容花还剩下十八朵。
时值正午,一一拍碎花朵,阿泽、夜瑶、雪离分别幻化成雷霆昇、毕蒙和陆箕的模样。他们每人分别拿了五朵干花,并约定进山以后,雷打不动每日午时在玉珠峰下相见,同时续接下一次的变幻。
三日之后,大家再一个一个“失踪”,去往悬圃峰下的“千尺涧”寻找初棠的尸骨。找到以后,再寻机会离开昆仑虚。
所幸,九门弟子一直各自修炼,到了这个阶段,需要一同修习的课业已经很少。只要大家足够小心,仅在山中逗留数日,应该不成问题。
……
靳羽驱动通关符,化作金光撑开结界。
大家依次穿过,流光划过每个人身上,没有一丝阻滞。“幻容花”还真是厉害,连三清天尊设下的结界都能骗过。
敖沐浅身上的仙灵恢复,仙泽也逸动开来。
阿泽望向夜瑶,“把内丹取回吧。”
样貌可以造假,仙灵气泽却不能。方才他便发现,汲水珠并不在她身上。被困神山下数月,她和孟戌安究竟遇到了什么?为什么汲水珠不见了?她该不会把自己的法器也送人了吧?!
夜瑶笑了笑,并未多作解释,只是说:“内丹你继续用,我自有办法。”
说完,她凝神结印。
“呼——”
长发忽然扬起,周身溢出磅礴的仙泽。
哪来的仙泽,明明内丹和汲水珠都没了!
阿泽有些诧异,忽然发现对这仙泽有一丝熟悉。
敖沐浅更是瞪大了眼睛,“怎么会……你的仙灵,怎么比妖灵还要强大?!不可能的,根本没有修炼的捷径。你不可能短短十几年,不……短短三个月,达到这样的程度。”
夜瑶扬起唇角,走到她面前说:“沐浅,如果你安分一些,这几日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待我离开之时,便会把‘捷径’告诉你。保你能够取得通选的前十八位,称心如意当上昆仑地阶,甚至天阶的弟子。”
“你……不可食言!”
敖沐浅又惊又喜,又有几分疑虑地点着头。
“信任是相互的,你不食言,我也不会。”夜瑶回道。
她暗暗吐纳,尽量收敛起龙珠散逸的仙灵。以毕蒙的程度,这个样子也还是有点过分。
……
穿过狭长的无因谷,抵达玉珠峰下,天时已经不早。
前来接引他们的是天冲门的廉厝上师,也就是雷霆昇的师父。
廉厝不动如山,望着他们由远及近。
阿泽面上带着笑,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夜瑶、敖沐浅赶忙上前,一左一右扯着他弯下腰,齐声高喊道:“廉厝上师好!”
天冲门最讲规矩礼数,尤其本门弟子见到师父,不论何种场合都要规规矩矩地行弟子礼。
“怎么归来的这么晚?”廉厝面有愠色。
靳羽快步上前,拱手作礼,认真向他解释道:“上师,我们在蜀中除妖,毕蒙师弟受了一点小伤,耽搁了一阵子。”
想起自己已是“毕蒙”,夜瑶赶忙咳了两声,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
“蜀中?毕蒙……”
廉厝眯着眼睛,精明的目光扫过她,“人间繁花美景,我看你们是流连忘返了!”
夜瑶暗暗打了个手势,大家赶忙行礼,齐声道:“弟子不敢——”
雪离阵阵腹诽,九门上师中也就廉厝最喜欢搞排场,让弟子们随时都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霆昇,‘北斗紫气’练得如何?”廉厝忽然沉着嗓音问。
听了他的问话,夜瑶立刻捏了一把汗。
“北斗紫气”是廉厝上师的独门绝学,极其深奥难懂,她当年得了榜首,曾到天冲门随他修习过一阵子。看来廉厝上师临行前教过雷霆昇,一见面便问他有没有刻苦修习。
这种独门绝学,阿泽修为再高,不会便是不会,生编可是编不出来的。
若是其他上师便罢了,廉厝上师可不允许自己的弟子这般不上心!
阿泽正欲否认告饶,夜瑶一下子凑上前,拱手道:“上师!弟子可以证明,他有勤奋练习。数月来,每日‘天罡北斗,物换星移;紫气东来,万象归凝。’絮絮叨叨念个不停。听得我们耳朵都起茧子了!”
“是啊,是啊——”雪离连忙应声。
廉厝上师神色稍缓,点头道:“好。这才是我门下弟子该有的样子。霆昇,一路奔波辛苦了。今日暂且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到功房来演练一遍。”
还要演练?!夜瑶倒吸了一口凉气,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廉厝看了她一眼,眉头微蹙,没好气地说:“毕蒙,男孩子之间,还是不要太亲近的好!”转而对敖沐浅和颜悦色道:“上年几门课业你都是最优,有时间就该和霆昇这样的优秀弟子多切磋。不要像某些弟子一样……不学无术,还总想着带坏别人。”
“好,好的!”敖沐浅心虚地陪着笑脸。
忽然被说成某些弟子,夜瑶欲哭无泪,拱手道:“弟子也一定好好修习,不让上师失望。”
“好好修习?我看你一直是在休息还差不多!离山前考课的‘御物术’,蓝风上仙特意选了御水,没想到你堂堂雨师之子,竟然连个像样的水柱都凝不出来!”廉厝痛心疾首道。
夜瑶暗自叹息,不禁同情起毕蒙。身为雨族少主,雨师霖翳上神的独子,昆仑虚天任门蓝风上师的亲侄儿,他动不动便会被提起出身,一身压力甚重。也亏得他心境通达,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崩溃了。
见她似有“悔恨”之意,廉厝终于放过了她,继而转向雪离。
“陆箕。”
“弟子在!”雪离猛然打起精神。
“你……”廉厝扬着眉、负着手。
“我?”雪离硬着头皮看着他。
从前她便最怕廉厝上师,他实在太严格了,还总是嫌她没规矩。
廉厝继续道:“‘御物术’考的不错。不要骄傲自满,以后要更加努力,知道吗?”
“知道!”雪离清脆地答道。
原来做优秀弟子是这种感觉,幸好她选了幻化成陆箕,要是毕蒙……后面的几天怕是会很难过。
94.九门上师(二)
从廉厝上师那里得知,他们已是最后归来的一组。因为他们迟迟未归,课业评判已经延后多日了。
做为玄阶最后一门重要课业,“符咒”考课的成绩关系到是否有资格参加通考,对弟子们来说颇为重要。
明日一早,就会由九门上师共同主持,对百余组玄阶弟子一一评分,划分这门课业的等次。
因此,靳羽并未急着回玉虚峰,而是随大家一起回去玉珠峰,等待参加明日的考课。
他在黄阶升玄阶时,曾遭九门上师激烈争夺,最后被为人最蛮横、法力最高强、治学最严谨的天辅门雷兆上师收入门下,算起来还是毕蒙的嫡门师兄。
玉珠峰由半山腰往上,天蓬门、天英门、天任门、天柱门、天心门、天禽门、天辅门、天冲门、天芮门,九门殿室依次高低错落的分布着。
御风而行,廉厝上师一言不发,全速向上。
最先抵达的是天英门。
远远望见殿门外,几位同门已经候在那里。敖沐浅赶忙拱手道:“上师,弟子到了。多谢您!”
“嗯——”廉厝上师的声音穿风而来。
敖沐浅跃下云端,轻巧地落在殿门外。
夜瑶、雪离对望一眼,心中感慨万千。足下红墙金顶的殿室,似有若无朗朗的夜读声,她们都无比熟悉,却没办法跟敖沐浅一起走进去。
……
“陆箕,到了——”
廉厝的声音传来,同时放缓了御风的速度。
“多谢上师!”
雪离一边行礼,一边冲夜瑶吐了吐舌头。
多亏自己现在是优秀弟子,不然廉厝上师哪有这般“关怀”。
她从云端跃下,落在天心门的殿室前。
雪松掩映中,一湾温泉绕着重重叠叠冰雕的亭台、楼阁,又是一番新气象。这座特别的殿室一如天心门的温溪上师一般,精致又灵动。
温溪上仙是她最喜欢的一位上师,因为她也出自泽氏神族,虽然血脉远了些,但论辈分算是夜瑶的姑姑;而且在上师中,她为人最谦和,对待弟子最柔善,对待灵兽们也爱心十足。
……
再往上,便是天辅门。
廉厝上师骤然停下,回身道:“靳羽、毕蒙,回去给雷兆带句话,让他别再挣扎了,乖乖把三千年的桃花酿捧过来。”
夜瑶不明所以,靳羽已经拱手作礼,“一定带到。不过,家师一定也对您的玄露竹叶青志在必得。”
“哈哈——,那也得他有这个本事!”廉厝豪气地大笑。
靳羽拱拱手,“做徒儿的自然相信师父。”
说完,扯着夜瑶纵身跃下。
……
云端只剩阿泽和廉厝上师,一个沉默不言,一个惴惴不安。
阿泽沉了口气,开始回忆夜瑶画给他的地形图。跟其他殿室相比,天冲门简直是座迷宫,五行八卦排布的练功房,二十八星宿列位的寝室,高高低低,杂乱又有序,有的深入地底,有的以仙力托在半空。雷霆昇作为门中三甲弟子,很“幸运”地住在最中间的一间。
刚才,夜瑶离开之前,在他手上写了“三”、“竹”二字,显然要他三更时分去天冲门和天辅门之间的“无妄竹林”,要教他“北斗紫气”,以应对廉厝上师要求的演练。
他忽觉有些头疼,越是默默无闻的“绝学”,一般越无用又晦涩难懂。
思量间,清云落地,瞬间散作白雾。
殿室正门外一片空旷,周围雪松上不存积雪,一道道长阶也干净的有些不像话。
廉厝抖开袍袖,规行矩步走向宽敞的殿门。
阿泽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事情办得怎样?”廉厝忽然回身问他。
阿泽心中一惊,他可不知道廉厝给自己弟子安排过什么事,更不可能知道雷霆昇办的怎么样!情况不妙,难道这么快就露馅了?!
“弟子……弟子……”
他绞尽脑汁,不知如何应答。
“就知道你做不了——”廉厝长袖一拂,脸上浮起愠色。
“弟子无能,让师父失望了。”阿泽躬身道。
管他呢,赶紧认错就对了!
廉厝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生了一副钢筋铁骨,却这般善良宽仁。当年斩杀蛇妖,多好的机会,却被毕蒙抢了头功!知道吗?九门上师已经商议通过了,准备奏请天尊让他直升地阶。”
蛇妖?毕蒙……升地阶……
阿泽隐约了解他的意思,赶忙道:“弟子一定刻苦,凭真才实学升入地阶。”
廉厝脸色稍缓,双手负到身后,“你上次说的事,为师派人查过了。泽氏和妖族之间并无过密来往,更不可能掩护一只妖混入昆仑虚。每年夜瑶的忌日,天吴神尊和涂山夫人都会进山祭奠。那般骨肉亲情,不可能是假的。近来,你多去与天心门的陆箕走动,温溪上师那边……”
说了一半,他的话戛然而止,流露出一副你该都懂了的神情。
阿泽思绪大乱。
怎么忽然提起泽氏?雷霆昇到底跟廉厝又说过什么?天心门的温溪上师又怎么了?!
完全……一丁点都不懂。他却不得不做出,弟子懂了的神情,和廉厝上师在门前“眉来眼去”。
*******
毕蒙的房间不仅宽敞,而且很干净。轻柔的纱帐、精致的绣花枕头、丝绒的衾被……完全看不出是个男神仙的房间。
夜瑶稍微喘了口气,便从袖中翻出一堆东西,一一摆在柔软的床榻上。
幸好留了一张完整的狼妖皮毛。五个人,捉了一只狼妖,虽然算不得优秀,明日的考课总算也能敷衍过去。这张皮子保存的很不错,本来想给雪离做个背心的,先救急在着用吧。
“咚咚——咚——”
忽然传来敲门声,她还未反应,门已经被推开了。
青色的长衫,发冠上带着玉簪……
雷兆上师?!
“师尊!”夜瑶小跑出去行礼。
雷兆眉头一皱,“回来了。”
夜瑶赶忙说:“弟子刚回门中。看着时辰不早,不敢打扰师父休息,想等明日一早再去您房中请安。”
这会儿,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
雷兆上师修为之高,脾气之暴躁,倘若发现她是假冒的毕蒙,一定立刻让她灰飞烟灭。
95.九门上师(三)
眼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雷兆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你这孩子,寻常冒冒失失的,怎么才到人间去了三个月,就学起凡人谨言慎行来了?神族、昆仑虚这些年教你的,还不如出去走走看看学得快吗?”
夜瑶从没见过雷兆上师这般和蔼可亲。他今晚的心情一定相当不错!
“师尊,弟子尊敬您,才会这般恭谨。”她学着毕蒙的口气说。
雷兆一听,笑意更甚,点着她的额头道:“为师这么晚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嗯?”夜瑶忙叠手肃立。
“上个月,九门上师议定,打算推举你直入玉虚峰。”雷兆得意洋洋地说。
每一百六十载,玉珠峰仅有十八人可以升入玉虚峰,其中能升入天阶的则更稀少。若能培养出一名天阶弟子,各位上师不仅面上有光,对本门壮大也是颇有好处。天辅门之所以能收徒过百,皆因数十万年来培养出的天阶弟子最多。
“为什么?!”夜瑶惊诧不已。
若是毕蒙,这会儿应该坐下来大哭了吧?
他被家族寄以厚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直升地阶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可惜,他听不到了……
“因为……”
雷兆欲言又止,话锋一转道:“刚才在忙什么呢?”
夜瑶一愣,指着卧榻上的狼皮道:“整理这次凡间‘符咒’降妖的成果——一张狼妖的皮毛。今夜还要写一份降妖卷宗,准备明日接受评判。”
言下之意,师尊快走吧,弟子还有事要忙。
“你做这些?!”
雷兆眼珠一瞪,古怪的眼神扫过卧榻,落在“毕蒙”脸上。
自己这个徒弟,虽然尚算好学,但是极爱干净,怎么会把污秽的狼妖皮放到卧榻上?不仅如此,他的资质是一同下山的弟子中最差的,写降妖卷宗的活儿怎么会落到他身上了?
看到“师尊”怀疑的眼神,夜瑶心里一个咯噔。
遭了!旁人看不出来,雷兆上师可是毕蒙的授业恩师。朝夕相处了近百年,最了解他的性情、脾气,自己但凡流露出一丝不像,立刻就会被他发觉。
这可怎么办?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难道要师徒二人促膝长谈?
谈不了几句,可就要露馅了!
仿佛百爪挠心,夜瑶呼吸渐急,雷兆打量她的眼神却越来越犀利。
就在这时,门边响起一阵轻微的敲击。
“请进!”夜瑶如蒙大赦。
这个时候,不管谁过来打个岔,她都求之不得!
抬眼望过去,只见门边靠着换了一身月白睡袍,抱着棋盘的靳羽师兄。
“师兄,请进——”夜瑶赶忙上前引他进来。
刚一背过身,她立刻挤眉弄眼,向他暗示自己快要露馅了。
靳羽快步走进内室,向雷兆躬身行礼,“师尊,弟子回来了。”
一见是他,雷兆的嘴角难以抑制的上扬。
“靳羽,你怎么回门中来了?!”
他此时激动地神色,更是夜瑶前所未见的。
她连忙退到一边,尽量不要引回上师刚被吸引走的注意。
靳羽爽朗地笑道:“明日‘符咒’考课,弟子是毕蒙这组的一员,自然要留下参加评判。”
“你啊——”
雷兆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太严苛!已经是天阶弟子了,还回来参加‘符咒’考课。带师弟、师妹们下山,帮玉珠峰的仙使减轻负担不止,还要参加如此低阶课业的评判。你这个小师弟,也跟你一样,死脑筋,已经拿到玉虚峰的通行符,还一心惦记着课业。”
面对两个爱徒,他不算苍老的脸上,笑出了许多褶子。
夜瑶看了靳羽一眼,暗暗摇了下头。
毕蒙学业普通,没理由直升地阶,除非他……立有大功。
大功?
难道是……
她忽然有些难过,所谓通行符难道是用初棠的性命换来的?
“师弟拿到了通行符?!”靳羽脸色一滞,瞬间又笑了起来,“恭喜——恭喜——”
看着他的笑容,夜瑶更加难过了。即便他知道面对的是自己,心中依然如刀搅一般的痛吧。
因为她……正是如此。
“上一次有弟子直升玉虚峰,还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不知师弟如何得此殊荣?”靳羽似是不经意地问。
雷兆眉头微蹙,思量着回答道:“七十多年前,他诛杀了一只混入圣山的妖孽。当时受了重伤,失去了那段记忆。各位上师论起功德,一致认为他有资格被推举直升地阶。”
他含糊其辞,夜瑶和靳羽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师尊,弟子何德何能。何况自己也不记得了。这种机会,还是留给别人吧。”夜瑶吞吞吐吐地说。
“你这小子——”
雷兆顺手给了她一个爆栗,“你不要,有的是人争!直升天阶,多大的殊荣……就连看起来与世无争的温溪,都以她徒弟处置过妖孽尸首为由,抢着要跟你比照着请功呢!”
“陆箕?”
“陆箕——”
夜瑶和靳羽同时瞪大了眼睛。
“她怎么处理的?!”夜瑶惊声问。
忽然回忆起徒弟当年失魂落魄、一心求死的样子,雷兆上师立刻警醒。
他手一摊说:“当年你伤得很重,为师忙着照顾你,也不清楚处置的细节。”便不再多言了。
夜瑶心头一紧,瞬间从指尖凉到脑门。
“师尊……”
她还想再问,却被靳羽横身挡住。
“遇到这样的大喜事,师弟怕是一时不敢相信。乍惊乍喜的,让他自己缓一缓吧。”
雷兆认可地点点头,瞥见榻上的狼皮,又蹙起了眉头。
“毕蒙,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降妖时受伤了吗?!让为师给你看看。”
说着,便伸手来探夜瑶的天灵。
夜瑶打了一个激灵,毕蒙脑中有“御灵针”,被他探到不在了,立刻就穿帮了。
她一下子跳开,急着摆手道:“没——没事——”
“你怎么了?忽然这般扭捏?”雷兆狐疑地看着她。
夜瑶吞了吞口水,刚要开口。
靳羽却抢着说:“师尊,都是弟子不好,想给嫡门师弟压压担子,便让他保管狼妖的皮毛,还要他负责写降妖卷宗。给他的压力太大……”
“哦——”
雷兆眉梢一抬,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他拍了拍夜瑶的肩膀,又拍了拍靳羽的,“还是嫡门师兄弟之间最亲厚!”
靳羽仿佛想起什么,扬起棋盘道:“听闻您和廉厝上师又有赌局。弟子夜里睡不着,不如演练切磋一下。”
一直愁着棋局的事,忽然发现还有这么一个得力帮手,雷兆立刻笑逐颜开。
“好——咱们到‘听雪轩’去下——”
他转身正欲出门,忽然又回过头。
“毕蒙——”
夜瑶一惊,“是,师尊!”
雷兆看看靳羽,又看看他,“好好休息!”
“是!”夜瑶应道。
危机终于解除,她手心一松,被廊外灌入的寒风吹得凉嗖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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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九门上师(四)
九门弟子参加考课的共有百余组,成功了的大约有七成,其中大多处置的都是灵、魅之类凡间常见的邪祟,降服妖类的共有七组,魔类则一个也没有。
这些玄阶弟子,都被封印了灵力,仅用“符咒”降妖伏魔,即便有五人同行,能得到上等的小组还是少之又少,这门课业的难度可见一斑。
九门上师围坐在峰顶大殿中,每组弟子各派出一人,依次到大殿中央演说本组的卷宗,再拿出“成果”来供上师们评判。
凡借助法器、毒物,或有他人协助的,都会被视情况给予不通或是中等、下等的考绩。被判为不通的,则整组不得参加玄阶升地阶的通考。因此,评判进行得很慎重,也很缓慢。
最晚归来,自然被排在最后。
为了避免上师们起疑,昨夜三更,在无妄竹林相见,夜瑶不仅传给阿泽“北斗紫气”,还顺带把演说卷宗的活一起交给了他。
此时,五人盘坐成一行,耐心的等待着。
靳羽闭目养神,阿泽翻看着卷宗,雪离、敖沐浅二人眉枪目剑,夜瑶则一直暗暗打量温溪上师。
天心门的温溪上师出身极寒之地——漠北“水月天”,属于泽氏的一个小小的分支,论辈分称得上是她的姑姑。
而她一直有些不解,温溪上师性情温和,受到其他上师的尊重,对各门弟子也颇为关怀,却唯独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百余年来甚至极少与她说话。
北水寒,南水暖。
泽氏有个传统,南北两方水脉的人,尽量避免扎堆。
听说万余年前洛栩姑姑和温溪上师同时在昆仑虚修炼,在玉珠峰时还是同门。不知道那时她们是如何相处的?是否也是这般纵然亲眷也宛若不识的状态?
位次上,温溪上师始终带着笑意,尤其对本门弟子,每完成一名都赞许地点头,是其他门中弟子羡慕不来的。难怪雪离最喜欢她,这般温柔和善谁能不喜欢?
夜瑶望向雪离,见她正在偷偷打呵欠。不由得摇摇头,陆箕虽然性情活泼,却从没在师长们面前露出这么松弛的状态。
陆箕已经死了……
敖沐浅自认处置了初棠的尸首,将她抛到了悬圃峰的千尺涧下;雷兆上师却说,当年处置初棠的尸首的是陆箕。
当年的事扑朔迷离,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就连雪离也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她大晚上应约去切磋,却一身重伤被抬回来。从此九门下令,玉珠峰上再不许提起初棠。
整个昆仑虚,知道事情始末的,除了三清天尊之外,怕是只有九门上师了。
可是,她能问谁呢?
他们九人当中甚至可能有人,借着传授独门绝学的机会,将会使仙灵化为妖灵的法术教给她,意图致使她化妖。
目光在九位上师身上游走,天蓬门心英上师、天英门逐越上师、天任门蓝风上师、天柱门长琴上师、天心门温溪上师、天禽门陆契上师、天辅门雷兆上师、天冲门廉厝上师、天芮门太白上师,夜瑶在心中反复衡量,他们当中有谁真正可以信任?
师尊一定不会有害她之心,否则当年也不会冒险放她走;温溪上师是泽氏本家,没理由陷害她这个准云梦君;廉厝上师教她的功法,同样也过雷霆昇,应该没什么问题;还有天芮门的太白上师,他与泽氏先辈关系密切,又是上神之尊,德高望重,断不会做这种下作之事。
这些尊长之中,谁能被她套出话呢?
目光停在一身白袍、抱着酒葫芦的太白上师身上。夜瑶暗下决心,就是他了!
这位上神平生最爱喝酒,只要喝的够多,什么话都能问得出来。
可是,上哪找点好酒呢?
天辅门的雷兆上师、天冲门的廉厝上师都爱酒,也有不少珍藏……
想着想着,忽然肩膀一沉。
偏头过去,只见靳羽正盯着她。
“师弟,你听。”他指了指窗外。
夜瑶侧耳一听,“咚——咚——”遥遥传来,是天墉峰钟楼的钟声。
已经正午了?!
这才第一天,就差点错过了!
她一个激灵跳起来,顺便唤起阿泽和雪离。
三人悄悄出了大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各自拿出一朵幻容花,正要拍碎它们继续幻化。
“慢着——”夜瑶忽然说。
雪离吓了一跳,“怎么了?”
“今日,就由我幻化成陆箕吧。有点事情,想要从温溪上师那里打探一下。”夜瑶悄声说。
雪离脸一垮,噘嘴道:“可是,当毕蒙很辛苦诶!”
“不辛苦——”
夜瑶摆摆手,宽慰她道:“你放心,他已经被推举直升地阶了。近来,绝对不会有人来催促他的课业。你一旦化作他,在弟子中就能横着走了。”
一番好说歹劝,终于说服了雪离,续好了幻化。回到殿中,夜瑶在雪离原先的位次坐下,又冲身旁敖沐浅点点头。
对方则报以一副既恐慌又费解的神情。
嗯?在她眼中,自己已经是“真正”的陆箕了?!
幻容花,真是厉害!十二个时辰刚过,哪怕知根知底的人,也当真认不出来了!
“陆箕——”
殿上传来温溪上师柔和的声音。
夜瑶愣了片刻,才慌慌忙忙起身跑过去。
“师尊。”
她半蹲在本门“师尊”的身后。
温溪上师偏过头,“你去为师房中,取一丸‘醒神香’来。”说着,指了指正在打瞌睡的太白上师。
夜瑶心领神会,赶忙应下,又沿原路退了回去。
这个差事让她满心欢喜,真是天意相助,刚想从温溪上师这找点线索,机会就送上门了!
顶着陆箕的面貌,畅行无阻进入温溪上师房中,她迅速找到香案,又从香匣里找到“醒神香”,飞快地揣进袖中,然后小心翼翼地四下查看起来。
和其他龙族一样,温溪上师显然也很喜欢明亮。墙上四壁都挂着水晶灯,各色宝石拼成的壁画中还嵌着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这个风格……不大像泽氏水族,而更像是南海沧氏的。
97.九门上师(五)
无暇过多欣赏房中的装饰,夜瑶努力想把周围仔细看一遍。毕竟机会难得,如果能再看一看温溪上师的功法经卷,至少能彻底打消对她的怀疑。
和其他龙族一样,温溪上师显然很喜欢收集。从外室到内室,满满当当全是木制雕花的陈列架,上上下下近千格,摆满了琉璃灯、翡翠盏、玄玉莲花等各式亮晶晶的宝物。
“啧啧,这家底,其他八位加起来都抵不上一半。”夜瑶低声嘀咕道。
“谁?”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喝问。
夜瑶吓了一跳,慌忙转身中一不小心靠上身侧的木架。木架微微一晃,一个小物件“嗖——”一下,从架顶上坠落下来。
还好她耳聪目明,飞快拈指一抬,四周迅速腾起仙泽,瞬间结成一团白雾,将落下的东西稳稳托住。
心怦怦乱跳几下,她才恍然想起自己是陆箕,来的光明正大,根本无所畏惧!
“是我——,陆箕。师尊让我回来给太白上师取点‘醒神香’。”她沉着嗓子,尽量显得自己底气十足。
“原来是陆箕师姐。你找到了吗?需要我帮忙吗?”门外的声音再次传来,已然变成了毕恭毕敬的语气。
原来是天心门负责洒扫的师妹,夜瑶沉了口气,继续道:“已经找到香匣了,正在挑呢。你要进来帮忙吗?”
师姐已经找到需要的东西,还邀她进去帮忙挑选。这话若是应了,岂不是觉得自己比她会办事?
外头的师妹颇为机灵,赶忙回道:“对不住,手上还有些杂务。师姐慢慢挑,我晚些时候再来打扫。”
“好——”夜瑶不疾不徐应了一声。
听到“咯噔——咯噔——”,木屐踩在长廊木板上,渐渐远去的声音。她才放心地从白雾团中捧起那个掉下来的东西。
这是,一个……海螺?
还是个传音螺!
看似普通的小海螺,出产自北海寒水中,可以储存话音,并且能反复使用。先用龙族仙灵灌入话音,再用“六芒印”封印之后,让驿鸟送给收讯人,对方以龙族气泽便可以打开。
它虽然保密性一般,却因为方便有趣,广为流传,龙族子弟几乎人手一个。
这个传音螺分量挺沉,样子也很常见,看起来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手上的海螺轻微震动,夜瑶有些发懵。
这是个储存了话音,却没有被开启的传音螺。刚才那么一折腾,龙珠逸出的仙泽把它给开启了!
已然如此,收也收不回去了……
她犹犹豫豫地把螺口贴到了耳边。
海螺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激动的有些颤抖,“夜瑶,我是明月!我和潮生离开东海了,我们自由了!我们要去看山川、河流,繁星、大漠,看着世上一切别样的风景。或许,不久就会回昆仑虚看你!”
短短几句,夜瑶彻底听蒙了。
这个传音螺是明月给她的。什么时候送入昆仑虚的?为什么她没收到的东西却在温溪上师房中?!
她急喘了几口气,整理起混乱的思绪。
明月是沧氏东海的三公主,是她入昆仑虚后认识的第一个同窗。她们一起在黄阶修炼了三十余年,直到东海水君以重病为由将明月招回龙宫。
几个月后,她收到了明月的第一次传音。才知道东海水君并非重病需要女儿侍疾,而是要明月回去履行婚约,出嫁到北荒鹤仙一族。但是那时明月已有心仪之人,便是侍卫潮生,因而不愿出嫁。
后来的几十年中,夜瑶陆续收到明月的传讯。
九十年前,她以死相逼,并未按时出嫁。
八十年前,东海水君打断潮生的双腿,将他囚于海底。她每日穿过海蛇阵,被咬得遍体鳞伤,也要到牢房外去陪他。
六十年前,五公主可怜她,主动提出代她出嫁。她于心不忍……终于答应履行婚约。潮生得到海妖指点,颠覆海底深牢,打败三千蟹甲兵,直闯水晶宫将即将远嫁的她截下。
十八年前,水君终于松动,同意五公主代嫁,还提出:若是潮生能够带兵剿灭东海岸混世魔王一帮乌合之众,便放他们自由。
……
最后一个传音螺,应该是在中期大考之前。
明月传音说,潮生只被允许带着千余虾兵蟹将,去攻打混世魔王的山寨。敌众我寡,凶多吉少,她非常担心。
当时,她给明月回了一封信,说相信她选人的眼光,潮生一定会大获全胜,他们一定能争取到自由和未来。
左等右等,总不见明月传讯回来。
再后来,便发生了思过崖上的事……
十二年前,她逃出昆仑虚,再不敢进入神族领地,生怕暴露身份,连累了亲朋故友。因此,也失去了东海的消息和明月的音信。
果然,潮生果然赢了!
明月给她传讯了,他们自由了……
这个传音螺,也许是在她出事之后送来的。但即便要收藏起来,也该是师尊替她收藏或者交还泽氏。为什么会在温溪上师手中?
传音螺内的声音,只要开启听过一次,便会彻底消失,可以再灌入新的话音。温溪上师既然拿了,为什么没有听?这东西只需要龙族仙泽便能开启,她是泽氏上仙,也没理由打不开呐!
夜瑶一头雾水,忽然惊觉时间耽搁不少。
看着手中空荡荡的海螺,她忽然眉睫一动。
对着里面说了几句话,用灵力再次封好。她轻盈地跃起,将海螺放回原处,快步离开温溪上师的房间。
……
回到大殿,考课刚刚过半。
熟练地点上香,看着氤氲的烟气钻入太白上师的鼻中,让他打了一个大大的激灵,她才恭谨地退回原位。
温溪上师微笑着点头,显然对门下弟子的表现十分满意。
雪离神色十分丰富,戚戚悻悻,不由暗自庆幸,多亏刚才跟夜瑶互换了身份,否则这一下子她就难应付过去。
“随我出来一下。”夜瑶刚刚坐定,靳羽便凑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说。
“嗯?”夜瑶一愣。
师兄找她还是找雪离?
“我——我是——”她欲言又止。
几句闲言,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十分引人注意。趁着师长们还未看过来,她赶忙起身,跟在靳羽身后快步走出去。
98.九门上师(六)
“昨夜,我去过千尺涧。”靳羽说。
“嗯?”夜瑶一愣。
陪雷兆上师下棋到半夜,他还去了那里?!
看样子,似乎没什么收获。
不等她开口问,靳羽继续道:“可是没找到一丝痕迹。覆雪积压了七十年,她的尸骨不知深埋于何处?”
“师兄——”夜瑶指着自己的脸说:“你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
“虽然看起来是陆箕,但我知道你是夜瑶。”靳羽不紧不慢地回道。
“你怎么知道的?!”夜瑶大惊。
“不知道。”靳羽摇摇头。
这三个字一出,夜瑶顿觉头大。
刚才明明他没跟着出来,为什么十二个时辰过去了,他还是能分辨出来?难道“幻容花”这次的变幻有破绽?该不会已经被上师们察觉到了吧?!
“别紧张,上师们一个都没看出来。”靳羽拍了拍她的肩膀。
夜瑶松了口气,反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急,我们还有时间。也许,为了保住性命,敖沐浅说了谎。雷兆上师言行肃谨,不会信口开河,初棠的尸骨或许真的不在悬圃峰下。”
“那我还能上哪去找?!”
靳羽攥着拳头,眉间蹙成一个“川”字。
“天尊传讯来,让我即刻回玉虚峰。应该是有紧急的事情,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明知道对我来说,她才是最紧急的事,我却不得不离开。你们……这里……”
夜瑶抬眼望他,对他的焦急、无助和心痛,分分寸寸感同身受。
“放心。”她只吐出这两个字。
靳羽望着她的双眼,忽然叹了口气,“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走了,你保重!如若出事,尽管把一切推到我身上。这次回来,我没想过活着离开。只是一日找不到她的尸骨,便一日不能安心。七长老对我慈爱如父,还把初棠托付给我,是我辜负了……”
夜瑶制止了他的后话,郑重地点头道:“我知道。师兄保重!只管做自己的事。这个地方,我们很熟悉,一定能找到她的尸骨,把她带回家。”
*******
考课终于结束,时间已至傍晚。
劳累整日的上师们没有过多交流,各自领着还留在殿中的弟子返回门中。
夜瑶跟在温溪上师身后,隐隐感觉到她浸润的水泽。不禁自嘲,多虑了,真的是多虑了!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忽然都有些神经兮兮了。
温溪上师怎么可能不是龙族,怎么可能打不开区区一个传音螺?!或许,海螺是她拾到的,不知主人是谁,又不想探听他人的秘密,所以才一直收藏在自己房中。
……
一入天心门正殿,温溪上师立刻驻足,回身说道:“陆箕,你们做的不错,得了一个上等考绩。师父且问你,狼妖尾巴是谁斩断的?”
“尾巴?”
夜瑶心头一惊,顿时手脚冰凉。
六年前,她的仙灵几乎耗尽,为了节省灵力,降服狼妖完全用的是符咒。本以为拿来在“符咒”考课上充数最合适,却忘了狼尾是被飞霜剑斩断的。
和符咒一样,兵刃也会留下气息。
温溪上师心细如发,显然是察觉到了。
沉默片刻,夜瑶忽然仰起头,“是我砍断的。”没有丝毫犹豫。
温溪上师脸一冷,蹙着一双柳叶细眉道:“陆箕,你学会撒谎了!狼尾上残留的剑气,绝不属于你们当中任何一人的兵刃。”
“师尊——”
夜瑶一下子跪下,扯着她的裙边道:“弟子收藏了夜瑶的佩剑。外出历练时,遇到狼妖,风凌刀一不小心折断了……情急之下,便用了她的兵器。”
“夜瑶?!”温溪上师瞪大了眼睛。
十几年未听到这个名字了,曾经九门中最有天资、最勤奋的弟子——夜瑶。
十二年前,思过崖上发生了一桩血案。
“夜瑶的灵兽咯吱狂性大发,咬死了天辅门弟子毕蒙的灵兽小淘,而后残忍地吞噬了自己的主人,最后被赶去的救援的逐越用三昧真火烧成了灰烬。”关于那件血案,目击的几个孩子异口同声是这样描述的。
本以为那个孩子早已被遗忘,关于她的一切早早被覆雪掩盖,却没想到陆箕竟然收藏了她的飞霜剑。
又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想起了那个孩子!
“那把剑呢?”温溪上师急着问。
如果剑在狼尾上留下剑气,那么其中一定藏着那孩子的气息,藏着泽氏神族的仙泽!
夜瑶双手一抬,祭出寒气森森的飞霜剑。
“师尊——,故人的遗物,就在这里。我一直悉心保存着。”她小心地说。
温溪上师伸手一探,残存的一丝气泽让她指尖一颤。
就是它,夜瑶的气息!
找了十多年,这是最合用的一件东西!
她的神色有些迷离,面上露出古怪的笑意,手指婆娑在剑身上,气息忽然间杂乱无章。
“师尊——,师尊!”夜瑶的呼唤将她惊醒。
她一把夺过飞霜剑,咬牙切齿道:“谁让你私藏仙剑的?!这把剑留下,为师要将它还给泽氏,还给夜瑶的父母。你……你退下吧!”
昆仑虚顶温柔的女神仙,对弟子们最和颜悦色的温溪上师,竟然还有这样疾言厉色的一面。
夜瑶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应了声,“是,谢谢师尊!”转身快步出门。
“慢着!”
身后,温溪上师又叫住她。
“收藏飞霜剑的事情,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温溪上师似是叮嘱,又像是威胁。
“是——”
夜瑶低下头,眼中满是疑惑。
温溪上师似乎很在意飞霜剑,又似乎是在意上面残存的仙灵和气泽。自己法力低微,道行也不过区区三百年,她堂堂一位道行高深的上仙,要自己的灵于与气做什么?
剑上是龙族的气泽,属于曾经的自己。
水晶灯、夜明珠、彩贝盏、九龙鼎、流光珠帘……还有传音螺,温溪上师房内的气息又杂又乱。夜瑶恍然大悟,她收集的全都是龙族带有灵气的物品。
这是什么怪癖?自己就是龙族,却拼命收集带着别人龙气的物件。她留下飞霜剑,难道也是这个原因?!
99.九门上师(七)
夜入三更,房外寒风呼啸。
夜瑶合衣躺在卧榻上,大睁着双眼,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咚——咚-咚-”
一长两短,是约定的讯号。
她一骨碌爬起来,悄然挪到窗边。
打开窗扇,一阵寒风呼得钻了进来。
风雪中,两个精致的小坛子被递了进来。
接过坛子,她嗅了嗅。
嚯!这泥封也封不住的浓香,正是上好的千年桃花酿。雪离的鼻子真是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雷兆上师的珍藏。
来不及夸她几句,只听外面传来一声“阿嚏——”
“冷死了——”堂堂幻雪兽嘀咕了一句,迅速消失在风雪中。
……
半个时辰之后,屋顶传来“哗——”一声轻响。
片刻,一条缎带绑了一串竹节,叮叮咣咣从房顶上放下来。
“咚——”
竹节徐徐落地,来人不多逗留,迅速将房顶被移去的青瓦恢复原状。
楞楞地看着这干净利落的操作,夜瑶不由心生佩服,却见竹节下的织锦地毯已经结上了一层白霜。
玄露竹叶青,天下致寒之酒,唯此一品。
阿泽也太能耐了,竟然把廉厝上师的家底都给搬来了!
……
若是去见别的上师,非得卯正时分,衣冠端正去各门正殿拜见。唯有天芮门的太白上师,白日里饮酒、打瞌睡,夜里才会到禅房参参禅悟悟道,演练演练法术,松一松筋骨……打坏几样醉酒时都不会打坏的东西。
天芮门中谁都知道,这个时候万不能去打扰他老人家。否则……
今夜,偏偏有个胆大的,蹑手蹑脚溜到禅房外。
“上师——”
夜瑶一边喊,一边叩门。
禅房内寂静无声,晃动的烛光中,投在窗扇上的暗影告诉她,太白上师只是入定了。
“太白上师——”她扬着嗓子喊道。
天芮门中的弟子都习惯早睡,而且天塌下来也不管。任她在这喊破喉咙,打扰的也不过上师一人。
人影好像晃了晃,却没有其他动作。
夜瑶清了清嗓子,又喊道:“太——”
话还没喊出口,扇门哐一声打开,一道白光从房中掠出,飘然落在她眼前。
一身白袍,发须皆白的太白上师,一脸愠色站在她面前。
“陆箕?吃错药啦?!大半夜跑来扰人清修!”太白上师吹胡子瞪眼道。
夜瑶咧开嘴笑了,在身后拨开一坛桃花酿的封口。
“呼——”
一阵寒风吹过,捎来几许雪花。
“嗯?!”
嗅到桃花酿的气息,太白上师立刻瞪大了眼睛,四下不停地寻找它的来源。
夜瑶将酒坛捧到他眼前,“上师,弟子来请您喝酒。”
见她笑嘻嘻的样子,太白上师不禁疑惑,天心门的陆箕虽然爽直,却不至于有这么大胆子,而且天心门门规森严,弟子们极少会到其他门中闲逛。
他瞄了眼酒坛子,吞了吞口水,侧过脸推拒道:“最近上火,桃花酿喝多了,白日里会发晕。”说话的同时,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口气。
这酒,酿的真是恰到好处……
夜瑶抿嘴一笑,又从身后提出来那串竹节,“怕上火,桃花酿喝完了,再来点这个。”
“啊!玄露竹叶青!诶呦——”
太白上师再也掩饰不住喜色,红润的脸上乐开了花。“你有什么困惑啊?速速问,为师给你释疑解惑以后,早点回去休息!”
他敷衍地说着话,目光始终没离开酒坛子。
夜瑶笑了笑,“独酌多没意思,弟子陪您喝。”
“你?!”
太白上师一愣,忽觉有些恍惚。
眼前之人,当真是陆箕?!
作为九门上师中唯一的上神,弟子们对他敬畏之心甚重,一直诚惶诚恐敬而远之。数万年来,陪他喝过酒的,只有当年天英门泽氏的小丫头。
“您别看弟子瘦小,喝酒却没怕过谁!”夜瑶拍着胸脯道。
太白上师还在愣神,她已经提起“借”来的美酒,踏进了他的禅房。
……
酒过三巡,酒坛空了大半,桃花、竹林的气息弥漫在禅房中。太白上师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晕,说话也开始囫囵起来。
“陆——陆箕——这些酒好!你这孩子,更好!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呀?再不问,为师可就回答不了了……”他半趴在桌前,胳膊有些撑不住头了。
夜瑶抿了一口桃花酿,暖意立刻在周身萦绕开来。
“弟子听说,上师们商量过直升地阶的人选。您为什么没选我?”她直截了当地问。
太白上师一愣,才发觉喝了人家的酒,却没帮人说话。好像不是,是没帮人说话,却喝了人家的酒……反正都一样!都是没帮人家小姑娘说话!
他挥散杂乱的念头,磕磕巴巴地说:“是……是有这么一回事。论功行赏嘛,也要比一比功绩大小。毕蒙他……毕竟,有诛杀……”
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将食指伸到嘴唇前,“嘘——,这个事,不能提。小心叫天英门那个小丫头听见了。她跟那个……”
伸手比划了个游走的样子,他压低了声音道:“蛇妖……她们感情那么好,知道了可了不得。”
他真的醉了,竟然忘记她已经“死了”。
“咳咳——”
夜瑶呛了一口酒,咳了两声,顿时红了双眼。
“上师,我的功绩怎么不够了?”
一颗眼泪从她眼中滑下,滴落到襟前。
“诶呦——,怎么还哭了!你这孩子——”
太白上师酒醉半醒,一时慌了神,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夜瑶举袖擦了擦眼泪,沙哑着嗓子说:“这酒……太烈了。”
“陆箕啊——,你虽然处置妖孽的尸首,但毕竟只是善后的功夫。各门上师和那么多弟子,哪个都能做的事,怎么能比得上毕蒙,克服了恐惧,救下你们性命的大功绩呢?你得把心态放平,才能有益修炼。”太白上师认真地安慰道。
说着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你师父真不知道疼你!雷兆都说了他会负责,她还偏要让你去处置。当时你都吓成那样了,还要处理蛇妖的尸首,真是太不容易了!”
“温溪上师争取的?”
夜瑶心头一紧,压抑着心绪问:“您知道是怎么处置的吗?”
太白上师挥挥衣袖,“总不能随便扔到山下,大约是烧了。”接着打了个酒嗝,趴倒在桌上。
夜瑶彻底愣住了。
烧了?
陆箕烧的?!
100.九门上师(八)
“喂——,醒醒!”
从睡梦中被晃醒,夜瑶眯着眼睛道:“雪离,别闹,让我再睡会儿,就再睡一会儿——”
“别睡了!温溪上师到处找你呢!”一阵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温溪上师?!”
夜瑶一下子睁开双眼。
周围亮得刺眼,白茫茫一片,被大雪压弯的青松,成群飞过的梵音鸟,还有凑在眼前的……阿泽。
“阿泽——”
她一下子坐起身,抖了抖肩头的积雪。
“喝了多少酒?怎么躺在这里了?!”阿泽急着问。
夜瑶揉着吃痛的脑门,想了半天,才大着舌头回道:“昨夜,把太白上师给喝倒了。怕浪费,把剩下的都给喝了。”
两坛千年桃花酿,七罐竹玄露叶青,寻常办次酒宴都够了,竟然被她和太白上师给分了!
阿泽敲了敲她的额头,“说好的三日之后我们挨个‘失踪’,然后聚到千尺涧下仔细找。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
“找……什么?”
夜瑶环顾左右,仔细分辨了半天,才发现这里是天墉峰下的松林,离玉珠峰很远很远,却与悬圃峰只隔着一道千尺涧。
她用力甩甩头,抖落几许雪花,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不是来找初棠的,她也不在这里。沐浅说了谎,当年根本不是她处置了我朋友的尸首,而是陆箕做的。”
“陆箕?她——”
阿泽微微有些讶异,沐浅说谎在他的意料之中,夜瑶昨夜喝得烂醉,竟然条理如此清晰,倒是让他很佩服。太白上师是天界有名的酒仙,喝倒了他还能自己走到这里才倒下,着实不容易。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反问道。
夜瑶撑着他的肩膀站起身,原地蹦了几下,抖落一身覆雪,伸了个懒腰道:“消灭证据呀!那些酒坛子、青竹节,我都给埋在树林里了。这样一来,就算雷兆上师和廉厝上师发现酒不见了,也找不到证据兴师问罪。你和雪离就安全了……”
当真酒醉三分醒,她还能记得销毁证据,阿泽有些哭笑不得。
“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要是被别人先找到,你就死定了!”他从怀中掏出一朵幻容花,交到她的手上。
捧着幻容花,夜瑶大惊失色,摸着自己的脸倒抽了一口凉气。
已经过了正午了?!
正急着拍碎干花,阿泽忽然抓住她的手,“今日不是陆箕!你继续化成天辅门的毕蒙。一大早,温溪上师去找你,却没见到你,几乎把天心门给掀翻了个。待到正午,上下几门的弟子都被派了出来,在玉珠峰周围的几座山到处找你。雪离无奈幻化成你的样子,见她去了。”
“世事难料——”
夜瑶吐了吐舌头,用力拍碎幻容花,瞬间化成了毕蒙的样子。
见她幻化妥当,阿泽拿出应声铃,在眼前随意晃了几下。片刻之后,铃铛微微震动,发出几声细小的回应。
“偷酒的事情败露了?!”夜瑶心虚地问。
阿泽摇摇头,认真地解释道:“她说温溪上师将要闭关,急着找‘陆箕’去交代一些门中的事务和师弟师妹们的课业。”
这么轻微几下铃声,说了这么复杂的事。他竟然用铃音译了一整套话语,最难的是还得教给雪离那个“小冒失”,夜瑶不禁想要给他竖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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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路步行上山,穿过天蓬门冷落的门庭,再上面则是人丁更稀薄的天英门。
逐越上师来自神族华氏,是由凡人修成正果飞升的神仙。
他虚怀若谷、淡泊名利,除了教导弟子仁义礼智信之外,便是沉迷于丹术,整日不是给弟子们讲经,便是把自己关在丹房里炼丹。
对弟子品行的看重更甚于修为,几千年来一直如此。因此培养出的弟子极少有升入天阶的,以至本门收徒的员额越来越少,几乎快要“灭门”了。
夜瑶带着阿泽溜进门中,便大摇大摆往里走。门中一共二十来人,殿室却这么大,这么错落复杂,想遇到个人都难。
因为沐浅的关系,毕蒙和雷霆昇经常出入此地,这会儿就算遇上谁也不打紧。
……
“烧了?!”阿泽发出一声惊呼。
昆仑虚这么大,七十年前如果被烧成了骨灰,现在想找回哪怕一块遗骨也绝无可能。
“太白上师是这么说的。不过昆仑虚可不能允许随意焚毁尸首,陆箕也绝对做不到。而且,当时他喝的半醉,话也只能听一半,我觉得可能是某个近似的意思。”夜瑶思量着说道。
“不是焚烧,难道……投入焰炽湖了?”
阿泽足下一顿,这可比被挫骨扬灰了更难找。
焰炽湖位于昆仑虚与最西边,那里满是滚烫的岩浆,任何落下去的东西都会化入其中。这个六界闻名的地方,常被用来处置犯了天条的神仙和被问罪的妖魔。
夜瑶一听,直摇头,“焰炽湖是昆仑虚禁地,九门弟子和上师们根本不得靠近。陆箕一个人不可能去那里!”
“那到底是什么?”阿泽问。
夜瑶眼色一沉,缓缓说道:“我觉得,她的尸骨是被炼化了。”
阿泽相当诧异,“炼化?陆箕才多大,怎么可能做这么残忍的事?再说,你说初棠是蛇妖,她炼化一只妖做什么?!”
“如果是为了修炼邪术呢?”夜瑶说。
“邪术?!”阿泽脸色一僵。
什么样的邪术,会让一个仙人去炼化一只妖。堂堂神域昆仑虚,怎么会流传这种肮脏的术法?!
夜瑶停下脚步,凝望着他道:“昨夜,我将太白上师灌倒后,在他的案上发现一卷古籍,书名《六界异闻考》,正打开的那页上写着,天生的妖族如何成为神仙的秘术。除了到长白净池里洗髓之外,还有一种办法,便是那种邪术,不仅能化妖成神,而且可以化为自己想要的任何一种真身。”
“还有这样的邪术?!”
阿泽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天生的妖都可以随意化出仙骨,六界还有什么秩序可言。
“昆仑虚是圣境,不仅有三清天尊坐镇,还有九门上师和三千神族子弟。何其神圣,何其正气!太白上师身为上神,怎么能研究这样的邪术?!”他义正辞严道。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夜瑶反身捂住他的嘴。催动仙灵,带着他穿过白墙,躲进了最近的一间房中。
101.九门上师(九)
“噔——噔噔——”
一阵脚步从廊外走过,由远而近,又渐渐远去,夜瑶才松开手。
阿泽喘了口气,理了理衣襟,“为什么到天英门来?”
夜瑶四下打望着,心不在焉道:“昨夜,太白上师还教了我一招。”
“什么?”
“牵机术。”
“打造法器用的‘牵机术’?应声铃用的就是此术。你学它做什么,想做什么法器?”
“不是做法器,是我以前做过一件法器。太白上师说,牵机术一旦连上,唯有相连的物件都损毁才会消失。其中一样不管被捏扁了、搓圆了,还是被打碎了、拈成粉末……还是随着主人的尸骨化成了其他什么东西……它们之间的牵绊依然存在。”
夜瑶边说边起身,开始在房中四下翻找。
枕头下面……书案上……笔筒里……衣柜里……妆匣内……
“没有……没有……都没有……到底放去哪了?!”她一边胡乱翻找一边嘀咕着。
阿泽上前拉住她,“大白天跑来偷东西,是不是太嚣张了点?不如等到晚上,我再陪你来找。”
夜瑶随手拿起一个卷轴,展开了指着落款的印章道:“看这里,这两个字:夜——瑶——。这里是我的房间,我找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
“你的房间……”
阿泽这才松了口气,松开她继续四处乱翻。
这个房间不算大,内外两室,陈设的极为简洁,四壁都是水墨书画,若非桁架上挂着一件长裙,他不会觉得这里是一个女子的房间。
“啊——,找到了。”
夜瑶从书架上捧下一个小巧的玉酒杯,仔细的擦这上面的灰尘。
普通一个小酒杯,没有一丝仙泽。
“这是什么?”阿泽问。
夜瑶视若珍宝的样子让他十分好奇。
“我自己做的。”夜瑶小心翼翼地捧给他看,“这上面有牵机术,只要让‘引线’显形,就能找到初棠尸骨消失的地方。”
顺着她的目光,阿泽仔细一看,竟然真的看到若隐若现一丝浮游的粉白细丝。
不等他开口,夜瑶继续道:“别看现在什么都没有,只要从蓝风上师那里拿到‘镜花水月’,就可以看到‘引线’了!有那么好的东西,太白上师还不肯说,当年早教给我们,哪需要费那么多功夫瞎估摸着制作法器呀!”
阿泽忽然失笑,“这么说,还有一家要偷?”
夜瑶啧了一声,摆摆手,“蓝风上师是毕蒙的亲姑姑,我现在可是整个雨族最宠爱的少爷,怎么可能要偷?直接去借就可以了。”
“其实——”
不等他说完,夜瑶又捂住了他的嘴,一声“遭了”之后,身后的门“嘭——”一声自外被打开。
一道寒光闪过,狂风四起,窗扇大震。
阿泽猛推一把,夜瑶从外室直接飞入内室,才避开袭来的那道犀利的剑气。
“谁——”
一声呼喝,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师——逐越上师!”
夜瑶吞了吞口水,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我……我们……这是……”
逐越上师发须花白,面容不大年轻,像是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也是吃了原是人族的亏,修成正果的时间太晚,不像其他天生的神族上师们,一个个永远都是风华正茂的模样。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阿泽,“毕蒙,雷霆昇,你们进夜瑶的房间做什么?”
“我……我们……”
夜瑶支支吾吾,拼命想着借口。
正主都这幅德行了,阿泽也只好装傻,眼睛飘忽着望向别处,好像自己是被强迫着拖来的。
没义气!
夜瑶暗暗腹诽。
见他们这样,逐越上师反而不问了。
“毕蒙,随我来。”他转身就走。
“哦。”夜瑶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他就这样走了?!还要她跟去!
两个人一起溜进天英门,溜进了这个房间,却只准备处罚她一人吗?怎么永远这么倒霉?!来不及抱怨,她丢给阿泽一个幽怨的眼神,赶忙快步追上了师尊。
逐越上师走的飞快,穿过长廊,迎着寒风,衣袂翻飞。
“师——上师!您要带弟子去哪?唐突闯入的事情,弟子可以解释,绝对没有贪恋财物的想法,更没有对亡者不敬的意思。”夜瑶跟在他身后,一边快步追赶,一边试图解释。
被念得烦了,逐越猛然回过头,“毕蒙,你吃错药了吗?!”
“啊——”夜瑶一愣。
“你偷偷溜进夜瑶的房间,次数还少吗?你当为师不知道?这些年……次次都看在眼里。这次也太过了,不仅光天化日,还带着天冲门的雷霆昇!你们把房中陈设翻得那么乱,还说没有不敬的意思!”
逐越怒气冲冲,骂得夜瑶目瞪口呆,又继续道:“夜瑶死了!还要为师说多少遍!不论你再不肯相信,她真的死了!仙人一死便是魂飞魄散,不可能有轮回!别再找她残存的仙灵了,也别妄图用什么仙家法器复活她,别再为了心中执念打扰她安息了!”
夜瑶愣住了,没想到毕蒙竟然试图复活她。
真没想到,看起来羸弱不堪又酸腐的他,竟然这么讲义气!
“魂飞魄散,还有什么好安息的。”思绪混乱,她口不择言地嘀咕了一句。
逐越瞪大了眼睛,“你小子,竟然学会回嘴了!雷兆就是这么教你的?!”
夜瑶赶忙摆手,低着头恭顺地说:“上师,我错了!这次来,就是随便看看……您教训的是,生死有命,往者已矣,一切强求不得。以后,弟子一定不会再做让您生气、让夜瑶不得安息的事情了。”
见她反省的如此彻底,逐越愤怒的眼神慢慢化为惊讶。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天辅门的毕蒙,言辞竟然这么像他失去的爱徒——夜瑶。
他背过身去,举起袍袖又迅速放下。
“毕蒙——”
“弟子在。”
“进去把案上的灯拿出来,送到思过崖去。”
“是。”
……
“上师,这灯是……八宝莲灯吗?”
“嗯。八宝莲灯,凡人用它超度亡灵,虽然夜瑶没有亡灵……今日是她的忌日,便做了一盏给她。”
夜瑶顿时纳闷,她的死,旁人不知道,却是师尊一手安排的,明知道她没死,做这么一盏灯送到思过崖去有什么意思?!
102.夜祭(上)
到了傍晚,风雪比白日小了很多。
实在没想到,今天是自己的“忌日”。给自己送灯的感觉,些许有点儿玄妙。提在手上的八宝莲灯摇摇摆摆,夜瑶也晃晃悠悠思绪万千。
酒杯已经取回,今夜就可以去向蓝风上师借“镜花水月”。那把风族的法镜,听说凡人得之可以窥探天机,仙人得了可见隐藏着的细小微物,包括以牵机术造出的“牵引”。
保暖的鹿皮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咯作响。抬头是漫漫无尽的灰霾,转身是隔着云雾灰蒙蒙的重山。
这就是昆仑仙山,庞大、肃杀,广袤无垠。
终于望见那株雪松,转角就是思过崖了。夜瑶猛然驻足,因为听到低声的啜泣和断断续续的对话。
“夫人,天色已晚,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入天界,赶去见‘思朝宫’见露华娘娘。”
“母亲——,我跟父亲会守在这里。您先去休息吧,自己的身体要紧。”
“要回去,你们回去!今夜,我就要守在这里,陪在瑶儿身边!”
“母亲,仙者无魂无魄,您待在这里只会徒增伤心。就算妹妹的仙灵散在四周,知道您年年日日如此伤心,她也会难过的。那丫头,最爱哭鼻子了!”
“澜儿,你妹妹这一生……这么短,却那么辛苦。都是为娘的错,一直没能好好照顾她!当年她来到我们身边,多么乖巧可爱,多么天真无邪,这般天赐的缘分多么不易……我却逼她从小修炼,逼她只身上昆仑虚学艺,逼她一定要成为真正的云梦君!是我不懂得珍惜母女之缘,最终尝到了最苦的苦果……”
……
父亲、母亲和……七哥!
他们怎么来了?!
难怪逐越上师让她来送灯,原来不是真的送给死去的她,而是送给她家人的。
听着母亲的悲泣,父兄的劝慰,夜瑶心如刀绞……十几年过去了,家人们还没有走出伤痛。
身为一只半妖,却因为先天隐藏的妖性,代替真正的夜瑶,占有了他们数百年的亲情,实在没有面目再见他们。
就让他们以为她死了吧,在她找到真正的夜瑶之前!
她往后退了几步,想要赶紧离开,却脚下一滑摔在雪地里。
“谁?!”
清澜飞身过来,足尖点在被雪压弯的青松上,踏着飞扬的雪花落在她的面前。
“你是谁?在这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他祭出沉渊剑,直指向她。
七哥——清澜,天吴神君和涂山夫人生下夜瑶之前,泽氏族长家的老幺。
大战后她被带回扶桑宫,清澜是唯一一个还留在家中的哥哥。两人年纪相差最少,上头的哥哥们都已搬到各自水府,成家立业去了,两人不得不做了对方百年的玩伴。
她离家来昆仑虚那年,七哥也离开了扶桑宫,受封成为洞庭水君,搬到自己的水府执掌一方水系。
七哥虽然落拓不羁,却对她疼爱有加,哪里这般疾言厉色过,更不可能拿兵刃指着她……
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打转,夜瑶几乎失去说话的气力。
十二年了,日思夜想的家人就在眼前。
她多想告诉他们实情,让他们不要再伤心难过,因为……她根本不值得。
“我……我是天辅门的毕蒙,奉逐越上师之命,送来一盏八宝莲灯,寄托大家对夜瑶的哀思。”她低着头回道。
“你就是毕蒙……”
清澜蹙起眉头,仔细打量起他来。
传说中雨族族长的独子,未来的雨师,父母盛赞的大好少年,就是这么一个……娘娘腔?!
“毕蒙——”
涂山夫人快步走来,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母亲的手温暖又柔软。百余年了,再次被她牵着手,夜瑶差点掉下眼泪来。
“你来了。我还在想,你今年何时来呢。”涂山夫人亲亲热热地说。
夜瑶心头暖意洋洋,却也有些纳闷。母亲虽然待人有礼,但也不至于对别人家的孩子这般亲昵,更何况是毕蒙这个连亲眷都算不上半个的昆仑弟子。
“琐事缠身,来晚了。”她小心回道。
毕蒙不仅讲义气,做人也很周道,竟然每年都来这儿祭拜她。
这样的好人,年纪轻轻就……,实在太可惜了!
“毕蒙贤侄——”
天吴神尊走上前,“听雷兆说,你因为斩妖有功,被推举直升地阶了?不错,不错,年轻人一身是勇,大有可为!”
嗯?!
夜瑶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扶桑宫百余年,勤奋刻苦,起早贪黑,可从来没听过父亲一句夸奖。他刚才……刚才似乎是在夸……夸毕蒙?!
“多……多谢神尊。”
她立刻替毕蒙表达了受宠若惊之情。
跟随三人来到断崖边,崖外流动着浓浓的雾气,雾气中悬浮着各式各样的灯盏。
从她手中接过八宝莲灯,涂山夫人随手拈了一缕仙灵投入其中,双手轻轻将其向前一推,莲灯便缓缓飘向雾气中。
连成一片的灯盏,高高低低,随着雾气的流动缓缓浮动着。仿佛人间中元节河面上的河灯,熙熙攘攘,微小而壮观,将哀思展现的淋漓尽致。
“今年的灯又多了一些,除了泽氏各位神君所赠,还有其他七大神族诸位神君送来的。灯海汇成,织满长空,只要瑶儿还有一缕仙灵尚存,便能被带回我们身边。”涂山夫人双手合十,闭上双眼缓缓说道。
沉默良久,她转身望着“毕蒙”道:“这些年,只要一静下来,我满心满眼都是夜瑶当年离家时的模样。毕蒙贤侄,若是当年我们答应你父亲的求亲,让她离开昆仑嫁入雨族,今日的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不仅身边还有女儿,还会多你这个儿子。为什么?为什么身为神仙,虚度了几千年,我依然参不透世事……为什么非要听信什么‘天命’?!”
将“毕蒙”揽在怀中,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被母亲搂在怀中,感受到她的颤抖,感受到她的悔恨,感受到她的无助……夜瑶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夜瑶”。
“夫人……请节哀。”她只吐出这几个字。
没想到雨族上家里提过亲,更没想到父母因为“天命”拒绝了。
“天命”?
它也来自天之棱、来自那颗小小的九转灵珠吗?
“那个天命是什么?”她脱口而出。
惊觉失言,面对僵住的母亲和一旁脸色大变的父亲,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耳中嗡嗡作响,似有若无听到七哥的一句话——“天命是,她将成为天后。”
103.夜祭(下)
七哥说什么?!
夜瑶再次怀疑自己的耳朵。
大战之后,天启帝引罪自纠,投身太虚,元神烬灭,他的长子御极继位成为新帝。
御极帝不到两万岁,在天族中是春秋正盛的年纪。凭她泽氏神女的身份,嫁入天族并非没有可能,甚至嫁给天帝也合情合理。
但也顶多做个天妃,哪敢想天后之位?
天帝继位数百年,天后之位却一直悬空。来自各大神族、功勋之门的天妃们共诞育九名皇子,却都未被提及封后。大家都很清楚,空置的后位是留给天妃之首——出身神龙一族,尚未有所出的玲珑上神的。
天启之战,玲珑天妃和父兄一起立下不灭的功绩。只要她在天宫一日,六界中怕是没有哪个女子敢觊觎天后的位子!
见“毕蒙”半晌没有说话,天吴神君长叹了口气,“并非泽氏有攀附之心,但是……天意不可违,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严肃的脸上又多了几度沧桑。
思量着父亲的话,夜瑶紧锁着眉头道:“所谓‘天命’,看不见、摸不着,您是如何得知的呢?”
九转灵珠传达的“天命”,到了冥王殊焱那里,可能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她执掌生死,只要把那个念头写下来,便成为真正的定下凡人生死的“天命”;到风仙、雨师那里也是同理,他们施风布雨会提前编制《风雨谱》,“天命”能够提示他们定下适当的数量。
奇怪……父亲是怎样收到天命的呢?总不会是一拍脑袋的突发奇想,那样他自己也会觉得可笑吧!
“因为……”
天吴神尊顿了顿,终于说:“因为扶桑宫的红莲开了。”
他说的“红莲”,夜瑶再熟悉不过。
扶桑宫四面环着一弯水道,铺满了碧绿的莲叶,还打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花苞。她和七哥在周围玩了百余年,却从没有见它们开过花。
红莲,原来那些莲花是红色的……
见她神情“古怪”,涂山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就是九重天上早已绝迹的‘炽焰红莲’。它上一次出现,还是三万年前,开在先天后的家门中。再上一次,是四万五千年前,同样先先天后的家门……”
终于听明白母亲话中的意思,夜瑶顿觉眼界大开,原来“天命”的传达,不仅有“心念”,还有“神迹”!
如今正被她的汲水珠和妖灵催动着的九转灵珠,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运转的方式如此复杂玄妙!
她到底该微微得意,还是后怕不安呢?
“事实证明,是我们错了。瑶儿的性命都没了……什么‘炽焰红莲’,什么天后之命,都是虚妄!”天吴神尊叹着气说。
夜瑶心头一紧,沉着气问道:“那些花……还在开吗?”
“嗯。”天吴神尊点下头。
夜瑶肩头一颤,一个念头尤然而生。
她不是泽氏的女儿,真正的“夜瑶”才是。
红莲盛开,天后之命。
真正的“夜瑶”不仅没有死,而且活的很好!
下一任天后,当然来自天宫中的天妃。
近百年来,天帝娶了许多年轻的天妃,若是其中有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说不准就是泽氏的亲生女儿!
盲目的找了许多年,心底的希望重新燃起,她激动地不住发抖。
这般反应落在神尊夫妇眼中,便是这个思慕着自家女儿的雨族小神君,已经心痛地快要崩溃了。
神族寿命漫长,有比凡人有更多的机会,也有比凡人更绵长的痛苦。凡人人生的七苦,他们其实一样也少不了。
涂山夫人一把抓住“毕蒙”的手,“孩子,你别再难过了!是我女儿没有福分,没有机会得到你的爱与尊重。你是个善良、长情的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好女孩与你相知相许,共度一生的!”
“嗯?……嗯嗯!”
夜瑶心中同样惋惜。
毕蒙的确是个善良的人,否则也不会被对初棠的愧疚折磨到自尽。他死在了梦境中,被炼化成为泫光的魔灵。莫说骸骨,就连连一缕仙灵都没留下……着实是可惜!
明日午后,她就要让“毕蒙”这个身份,彻底消失在茫茫大山之中。不论九门的师长们如何向雨族解释,霖翳上神和夫人可想而知,也会像父亲、母亲这般痛苦,甚至更甚!
生离死别,太残忍,哪怕神仙也渡不过。
“神尊、夫人,多谢你们的开导!”
她猛然跪在父母面前,郑重地三叩。
养育之恩,昊天罔极。
此生若能报答,死而无憾!
——
离开了思过崖,夜瑶迫不及待去到天任门。却听门中弟子说,不久之前,蓝风上师被廉厝上师、雷兆上师火急火燎地唤走了。
天色已经全黑,今夜看来是拿不到“镜花水月”了。不过希望就在眼前,线索已经在手中,不急……不急……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反复安慰自己。
顿悟“夜瑶”真身所在,她此刻的心情激动难耐。一颗心仿佛被反复揉搓,杂乱的心绪想要突破压抑迸发出来,却因为身于此地只能强加压抑。
必须尽快结束眼前的事,才能离开昆仑虚去找她!找到了她,彻底了却自己和泽氏之间的关系。将来就算出了事,也不会连这些爱她的“家人”。
“快看,那是什么?!”
“哇——!好美啊!”
两个天任门弟子站在大门外,惊喜地呼唤着,所指的正是思过崖方向。
夜瑶回身望去,只见藏于雾气中的千百盏灯盏已经全部点燃,星星点点、忽明忽暗犹如漫漫天河中的数之不尽的繁星。
昆仑虚终年大雪,天空永远是灰霾,六十载方见一次星夜。
遇见如此景象,难怪弟子们如此兴奋。
她挥了挥衣袖,长吁了一口气。
这次回来,收获颇丰,人只要胆大心细,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事。
给自己鼓了鼓劲,她打算去找雪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咚——咚——”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撞钟声。
正在看灯的弟子一下子跳起来,惊讶地喊道:“丧钟!是丧钟!玉珠峰有师长过世了!”立刻拽着身边的同门,飞快地往门内钟楼奔去。
不一会儿,天任门内的钟声也响了起来。
很快,玉珠峰上下九门,都响起经久不息的钟声。
钟声回荡,震下一缕缕细雪。
惊起无数夜鸟,盘旋在低空中发出各异的鸣叫。静谧的昆仑虚忽然陷入喧闹,闹得让人心烦意乱、惶惶不安。
夜瑶望着远处,一颗心紧成一团。
九门上师,哪位应劫了?!
104.连环凶案(一)
太白上师死了。
玉珠峰上最老最老的老神仙,被人刺死了。
他的仙身半趴在桌面上,保持着昨晚自己离开时的姿态,背上戳着一把普通的铁剑,伤口上的血已经干涸,他盘坐的蒲团上、周围地面上满是凝固的血污……站在灯火通明的禅房外,夜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门各位师尊,除了温溪上师和逐越上师之外,全都到齐了。他们分散在禅房中,或查看太白上师的仙身,或查验香炉中的灰烬,或细嗅太白上师随身的酒葫芦……各自忙碌着。
门外围满了九门弟子,有人低声啜泣,有人惊恐地絮叨,有人低声议论,嗡嗡的声音响在耳边犹如蜂鸣。
雷兆上师忽然回过身,勃然作色道:“天元一百三十年以后入门的弟子,全部回到自己房里待着。没有召唤,一个都不许出来!”
“嗡——”一声,弟子们作鸟兽散,只留下夜瑶与同时入门的十几人。
“雷霆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慢慢靠到她身边,伸手戳了戳她的后腰。
夜瑶偏过头,便对上他困惑的眼神,只能回以茫然地摇头。
昨夜她离开时,太白上师明明还好好的。今日怎么会被人刺杀?是谁下的手?谁有此能杀了他?
她的目光游走于查验仙体的陆契上师、查验酒壶的廉厝上师和查验香灰的蓝风上师之间。
太白上师背上一剑刺得干净利落,就算他喝醉了酒,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人刺死。
因此,死前中毒的可能性非常大!
而他除了饮酒之外,几乎不会进食,唯一的可能被人下毒的,便是香炉和酒水。
廉厝上师、蓝风上师对视一眼,又和陆契上师交换了眼神,三个人同时摇了摇头。
没有发现中毒的迹象?!
忽然想起昨夜处理的酒具和喝光的两坛千年桃花酿、七罐竹玄露叶青,夜瑶的心怦怦乱跳。
不会吧?!她同样喝了酒、用了太白上师的酒具,却一直好好的……上面不可能有毒。
即便反复确定,她还是有些心虚,恨不能立刻返回松林,把它们找出来验一验。
这时,逐越上师终于赶到禅院。
随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天英门的弟子,其中包括敖沐浅。
“在炼丹,来晚了。”
他匆匆解释了一句,便从弟子们自觉让出的一条道中快步走进禅房。
还没来得及向太白上师的仙体行礼,他便被廉厝扯住袍袖,“逐越,你是兵器的行家,快来看看这把剑!”
逐越上师蹲下身子,仔细看过剑柄,又以指腹轻轻抚过剑刃。
“只是一把普通的、练习用的铁剑,九门的库房里大概有上千把;上面没有残留的仙灵,也没有其他气息……凶手行刺之后,用‘无根水’擦拭过它。”
说着,他撩起宽大的袍袖,包裹着剑柄,慢慢将长剑拔了出来。
经过漫长的一日,太白上师的血已经流干。
他这么一拔,并没有涌出太多的血。
逐越上师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帛,将剑刃上的血擦拭干净,更加仔细地将长剑又查验了一遍。
“十年内的新剑。剑刃很新,没有什么缺损,可能属于很少练剑的一门。具体出自哪里,要盘点过各门练功房中铁剑的数目才好确定。”他认真地分析道。
“逐越——”
雷兆上师忽然回身,声如惊雷,“你什么意思?怀疑我?!”脸色一时阴沉的可怕。
他会发怒并不奇怪,出身于八大神族中的雷族,惯用兵器是“惊雷锤”和“穿天凿”。他执掌的天辅门,是九门中弟子最多的一个,却鲜少有人专修剑术。可想而知,门中的剑一定是最新的。
太白上师道行高深,能杀他的人寥寥无几,至少也得是九门上师。逐越上师的推断,简直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哎,别动怒嘛,我也不用剑的。”陆契上师在一旁劝道。
出身于风族,他的兵器是以仙灵凝成的风刀。门中弟子以修习暗器为主,同样符合逐越上师的推测。
他的劝慰稍微起了些作用,雷兆不再跟逐越置气,快步走到门口扬声问:“派去请天吴神尊和三位天尊的人回来了吗?”
“两位师兄还未回来。夜风大,这会儿估计都已经到了。”敖沐浅上前答道。
雷兆上师不耐烦地摆摆手,“派人去迎一迎。”
敖沐浅应了一声,向同门几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人出列,快步跑出禅院去。
退回阿泽的另一侧,发现“毕蒙”正注视着自己,她立刻回报以挑衅的眼神。
阿泽被夹在中间,不由暗咳了两声。
“诸位上师,师尊最宝贝的一对白玉盏不见了!”一直蹲在角落盘点房中物品的天芮门大师兄惊呼道。
夜瑶肩膀一抖,昨夜带走的酒具,这么快就被发现不见了。
完了……完了,不会被当成凶手吧!
“我知道,那套杯盏,老头儿最喜欢了,很少拿出来用,除非是有老酒友来……”雷兆上神嘀咕着,忽然抬起头,向门外天芮门的弟子们问道:“今日可有客人来?”
静默片刻,一名弟子走了出来,“禀告上师,今日并没有访客。但是昨夜,有一名弟子来禅房找过师父。听声音有些像是……天心门的陆箕。”
他一边回话,一边偷瞄着一边并列的三人。
毕蒙、陆箕、雷霆昇、敖沐浅,不在同门,胜似同门,总是混迹在一起。
“陆箕?!”
许多弟子同时发出惊呼。
大家都觉得奇怪,天心门那个小丫头,怎么可能半夜来找太白上师,还跟他喝酒,甚至动用了白玉盏。
这么快,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夜瑶心头一紧,本能地想要逃走。
“毕蒙——”一旁的阿泽轻唤着,用手肘推了推她的肩膀。
夜瑶这才惊觉,自己此时已是“毕蒙”,现在的雪离才是“陆箕”啊!得赶紧让她躲起来,要不就要变成别人的替罪羊了。
焦急中,忽见阿泽慢慢低下了头。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望见他正有节奏地摇晃着手中的应声铃。
他在通知雪离躲起来。
好,很好!昆仑虚这么大,只要好好躲起来,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被找到。
可是一旦逃了,“陆箕”杀人的罪名也就算做实了。离大家下一次幻化还有七八个时辰,雪离能逃的过去吗?
夜瑶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纠结着是要继续待在这里,还是立刻出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