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逢魔之时(四)
山中经年大雪,一甲子方停歇一日。
每次雪停之日,便是各界得道之辈行经昆仑虚,通过玉虚峰巅的“天镜”进入九重天之时。
就算有人打开“孔隅”将他们带到这里,也不可能送他们回到十几年前。
绞尽脑汁,夜瑶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夜瑶——,你怎么了?受伤了吗?!”敖沐浅紧张地问。
她上手便去捏夜瑶的肩膀和胳膊,仔细检查她有没有受伤,仿佛寻常人家的小姐妹,完全没有方才一星半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夜瑶煞白着脸,心烦意乱地摇着头。
子正刚过,雪便停了。
没错,就是十二年前!
那天前夜,她替沐浅的手帕交——天心门的陆箕抄录本门藏经的时候,一不小心打翻了乌云墨,脏污了师尊珍藏的天尊墨宝,以致被罚到玉虚洞内面壁思过。
入洞领罚的弟子,从来不许隐匿仙泽。所以,那天她一进洞便被藤蔓捆了个结实,折腾了一夜,想尽办法也无法挣脱。
最后,还是沐浅三更半夜跑过来,用自家的法宝帮她脱的身。
脱身之后,她们一起去了玉珠峰的思过崖。
就是在那里,发生了这辈子最可怕的事情!
那一天,是她一生的转折……
……
“没事的话,我们赶紧走吧!”敖沐浅着急说道。
“不——”
夜瑶推开她,避到孟戌安的身侧。
异羽,异羽……就要来了,她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的药匣里有九转丹、玄心丹、聚灵丹……,有许多母亲亲手炼制的仙丹,短时间内便能获得庞大的灵力。
只要今日躲过他们,躲过师尊,她一定能想到办法压制异羽!
只要能留在昆仑虚,只要继续刻苦修炼,往上有地阶、天阶功法,还有藏书阁内的三千道藏,她总能找到可以迅速修炼的法门。
时光倒流,虽然匪夷所思,但若当真天意如此,是不是上苍给她的机会呢?
……
见夜瑶如此慌乱、反常,敖沐浅的脸色也变了。
“夜瑶——,你别吓我!小淘发疯了,咬得咯吱一身是伤,血流了一地……”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听了她的话,夜瑶猛然惊觉。
凡事皆有因果,咯吱和小淘打架是因,异羽暴露是果。
她若是躲起来,今日的确不会暴露身份。
可是,倘若异羽暴露是因,那么咯吱侥幸活下来便是果。
她若是不去,咯吱一定会死。
“咯吱——,对!我要去救她!”她的指尖不禁颤抖。
孟戌安一直冷眼旁观,发现她对去思过崖的恐惧,还有不得不去的那份坚持。
他拉过夜瑶的手,将长剑还到她手中。
对敖沐浅说:“这位仙子,请带路。”
敖沐浅看了他一眼,想要问点什么,却没有问出口。
她足尖点地,施法腾云,带着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玉珠峰。
*******
再到思过崖,天已微亮。
雪地里血腥的场面,是夜瑶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恐怖景象。
崖边仅有的几株松柏,或歪斜倾倒,或拦腰撞断,崖口的护栏四分五裂,看的出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咯吱和小淘都化出了庞大的兽身。
小淘双眼通红,张着血盆大口,发出呜呜的低吼,白森森的獠牙上挂着血丝,双臂猛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身棕红的毛发随着吼声根根竖立,可怕的吼声震颤着周遭树枝上的覆雪。
咯吱被他踩在脚下,雪白的毛皮上血迹斑斑,浑身上下满是伤口,还在不住地流血,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半睁半闭着眼睛,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顾不得许多,夜瑶凌空跃起,挥剑向小淘斩去。
“滚开——”她厉声喝道。
小淘仿佛没有听到,或者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这十几年来,她们始终没弄明白,为何小淘平日里乖巧老实,那一天会忽然发了疯。
面对夜瑶的正面攻击,他并没有闪躲,而是张口喷着热气,对准咯吱的脖子直直咬了下去。
“唰——”
夜瑶一咬牙,手中长剑直接没入小淘的肩头。
小淘惊觉吃痛,仰头长啸一声,接着便举起硕大的拳头狠狠地砸向咯吱的头。
近在咫尺,夜瑶却无力阻挡。
她一个翻身,扑到咯吱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啊——”
胸口一阵钝痛,五脏六腑仿佛迸裂。
腥甜的气息涌上喉头,一口鲜血随之吐出。
夜瑶气力不支,侧倒在雪地里。一瞬间,似乎闻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
小淘的攻击并未停止,他扒拉开肩头的长剑,丢出几丈之外,举拳再次向咯吱挥去。
他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一定置咯吱于死地?!
夜瑶找到敖沐浅的方向,用尽气力喊道:“沐浅,你带了水母冰凌吧?快点对小淘用啊!”
那天,沐浅去玉虚洞救了自己,用的正是西海的独门暗器——水母冰凌。此物毒性特殊,天下生灵一旦中招,都免不得被它或长或短的迷晕一阵子。
方才既然没用上,此刻应该能用它暂时控制住小淘。
“什么?!”
敖沐浅十分诧异,直摇头道:“没有啊!冰凌早就用完了!身上根本没有!”
说着,她飞身跃入战局,凌空悬在小淘面前。双手结着法印,口中念念有词,接着祭出一道耀眼的虹光。
虹光化作一条光链,缠住小淘的利爪,瞬间打了几个死结。
夜瑶喘了口气,不由得对沐浅心生佩服。
在这种紧急关头,她竟能不慌不乱地施展出“缚灵咒”这般高阶的符咒。
缚灵咒——专门对付不听管束的灵兽的符咒。灵兽一旦被它捆上,非驯到乖巧听话不会松开。
“啊呜——呜——”
小淘嘶吼着,拼命地挣扎。
“哐——咚——”
他庞大的身躯横冲直撞,震得地面阵阵颤动。
“不好——”
敖沐浅忽然脸色大变。
随着“啪——啪——”两声脆响,符咒所产生的光链竟然被小淘给挣断了。
忙中出错,她的符咒并未奏效。
夜瑶眼疾身手快,再次扑身护住咯吱的要害。
又是一拳,重重地砸在她的背上。
“咯——噔——”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肩胛骨断裂的声音。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她的眼泪差点呛出来。
耳中阵阵轰鸣,背上火辣辣的疼,丹田气海翻涌难抑。
这种濒死的感觉,便是异羽要破出了!
31.逢魔之时(五)
平旦将至,天际开始泛白。
夜瑶艰难地撑着身子,倾尽灵力压制着体内的躁动,汲水珠中的修为却如飞瀑一般迅速流逝。
一切都和当年一模一样——大雪停歇,日月交替,思过崖上鲜血淋漓的咯吱、发狂的小淘、慌张无措的沐浅,还有……迟迟未到的师尊。
“夜瑶——,撑住!”
敖沐浅飞身一脚,踢中小淘的胸口。取得片刻喘息的机会,终于祭出她的法器——沧浪绫。
七尺绫缎瞬息延展,化作百尺长练。
蔚蓝的绫缎至风至柔,极速翻腾着犹如海上的惊涛骇浪,向狂躁的小淘缠绕而去。
敖沐浅凝神操控,长练在空中飞舞,这件西海的至宝,用起来花哨的迷眼,却始终未能将小淘缠住。相反,小淘挥舞着长臂,以赶苍蝇的姿态几次差点将它抓住。
夜瑶旁观在侧,知道她毫无胜算。
天辅门的毕蒙是陆箕的发小,也是八大神族之一雨族的少主,小淘原是他族中镇守仙山的灵兽。这么一只得道的灵兽,通常不会交给尚未成年的孩子饲养,奈何毕蒙在修行方面资质太差,第一次考业便得了六个不通,差点不能顺利升入黄阶。为了辅助他修行,族中长辈才送来了灵力高深的小淘,替换回了原先的小狌兽。
神族灵兽修炼自家术法,靠的是岁月的积累和反复的搏斗训练。因此,成年灵兽和幼兽比起来,可谓有天壤之别。
对雨族灵兽小淘来说,自家的咯吱和沐浅的飞飞全都是小菜。哪怕在泱泱昆仑弟子中,天阶以下的师兄师姐也不足以与他一战。
最糟糕的是,此时他失已心智,一心要置咯吱于死地,她们根本无力阻拦!
……
屡击不中,敖沐浅急了。
她咬了咬牙,叠手结出一个复杂的法印。
“御风——”
狂风平地卷起,周围水汽迅速汇聚。
“破浪——”
磅礴的水汽凝成水珠,与狂风拧作一股。
“不要——”夜瑶高喊。
沧氏“御水诀”,非上仙之资不能施展。
以沐浅当下的修为,根本不足以驾驭它!
果不其然,此举非但未能制服小淘,反而让沐浅在自己喷出的血雾中败下阵来。
这幸亏是在昆仑虚,若是在凡间,两位水族仙子吐血吐成这样,且不说洪水滔天了,暴雨总免不得连着下几个月。
……
即便受伤,敖沐浅仍未退缩。
她打起全副精神,结出一道浑厚的气障,挡到小淘面前。
看着拼命保护自己的好友,夜瑶欲哭无泪。
平时挺机灵的西海公主,偏偏这一天接连犯糊涂。施错了“缚灵咒”不说,还强行使用自己驾驭不了的法术,出师未捷便把自己给整伤了。还有,显然小淘攻击的目标只有咯吱,打斗中耗费灵力结气障能有什么用,还不如使个“沧海移山术”先把咯吱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果然,一切皆命数,半点不由人。
就算重来一次又如何,她还是也没法制服小淘,更躲不过这个异羽破出的可怕日子。
如此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糟蹋了!
她猛然抬起头,只见晦暗的天边,一个黑点愈渐清晰。
师尊快到了!
异羽也快来了!
夜瑶奋力向前爬,每移一点五脏六腑都是撕裂般的疼。
不远处就是万丈深渊,她想哪怕一会儿坠下山崖,也好过被即将赶来的师尊和同门们看到自己的“真身”。
她并非绝望,而是存着最后一个希望。
“异羽”,好歹也是对翅膀吧!
即是翅膀,应该可以飞吧……
既然自救无门,不如孤注一掷,把性命压在它上头。
她爬到咯吱身边,揉了揉它的下巴,“别怕,没事了。”
咯吱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虽然无力站起来,却挣扎着向她挪动,口中还发出阵阵哀嚎。
思过崖下“不归涧”,自古以来,坠崖者无人生还。
……
“夜瑶,再撑一下!”敖沐浅且战且退。
夜瑶勉力冲她笑了笑。
有人为自己如此拼命,也不枉此生。
如今,也不是完全和当年一样。
既然带着记忆归来,当然还有别的选择!
夜瑶不禁自嘲:这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吧。
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她终于爬到崖边,正要侧身滚下去,却被人生生地扯住了手臂。
“巨猿没能打死你,干嘛自己寻死?”一个沉静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夜瑶一惊,诧异的目光对上孟戌安古怪的神色。
她差点忘了,此间还多了一个人!
“你放手——”她吼道。
“你死了,我怎么回去?”孟戌安冷眼道。
夜瑶用力扯着自己的胳膊,“你是大夏皇子,师尊自会送你回盛京。只是……”
只是十二年前你还不到十岁,这幅样子怕是暂时回不了家——她隐下了这后半句。
“真的?我不信!”孟戌安眯起眼睛。
“你想怎样?”夜瑶苦着脸问。
天啊!到底玩什么?!
一样又不一样,沐浅身上没有冰凌,这里倒多出个“绊脚石”!
孟戌安将她往里面扯了扯,才安心道:“要你陪我回去。”
“我……”
夜瑶的话还没说出口,便望见沐浅被小淘拍倒在地。
摆脱“纠缠”,小淘迅速回身,攥着咯咯作响的拳头,嘶吼着又向咯吱扑去。
“咯吱——”
敖沐浅营救不及,猛地扑倒在雪地里,扬起的雪花飞溅开来。
……
夜瑶目光一紧。
对,就是此时!
“啊——”
她仰起头,发出此生最痛苦的嘶吼。
强大的妖灵四散又聚合,眼前一切都慢了下来。
师尊的拂尘径直飞来,正中小淘的后脑……小淘径直倒地,血花四溅……自己的后背异羽破出,瞬间展作一对宽大的翅膀……不远处,沐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云端上,师尊微露诧异……毕蒙不知是因为小淘伤心过度,还是被她的样子吓到——瘫在师尊脚边……陆箕则惊恐地和他抱作一团……
所有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夜瑶稍偏过头,身边的孟戌安瘫坐着,双眼紧盯着她背上那对洁白的羽翅。
他吓坏了吧?
这回,总算要相信“妖魔”之说了。
……
“夜瑶——你——”
师尊徐步走来,本能地扬起手。
夜瑶知道他最终不会动手,心底却是无比的绝望透凉。她让师尊失望了,也终究会让整个家族失望。
32.逢魔之时(六)
“师尊!夜瑶她怎么了?”
敖沐浅花容失色,跌跌撞撞跑到崖边。
“师伯,她……她……化妖了!”陆琪一脸惊恐,扯着毕蒙直往后退。
“夜瑶——”
毕蒙趴在云端,哭丧着脸嚎道:“我只走了片刻,小淘怎么把咯吱打成这样!你又怎么了,练功走火入魔了吗?!”便要往夜瑶那里去。
陆箕忙扯住他。
两人一拉一扯,差点从云端掉下去。
逐越上师眉头一皱,指尖弹出一道银芒,将身边几名弟子定在原地。
夜瑶低头跪着,等待着师尊发话。
……
时至破晓,天地被白茫茫的雪山连成一体。
风雪停息的昆仑虚,静的可怕。
背后宽大的羽翅,不大受控地扇动着,发出“呼——呼——”的声响。
夜瑶努力想控制,却是徒劳。
或许是她太弱小,“异羽”才是真正的主人。
她清晰感受到双翅浑厚的妖灵,它们不安地躁动着,仿佛不满意这里太过安静,非要掀起一番动静来。
这就是妖性吗?!
她第一次这般害怕白日、害怕晴天。
周遭的一切太雪亮了,让她感到无所遁形。
……
“夜瑶,你可知它是什么?”
逐越上师俯视着她,面色十分凝重。
这对羽翅,显然属于妖类。三百岁才生出妖翼,这个孩子无疑是只“半妖”。
身为天英门的上师,这是他生平第二次见到“半妖”,却没想到是自己最喜爱的弟子,还是泽氏天吴族长家的幺女。
神族混入了“半妖”,不仅泽氏无法向天帝交代,就连自己这个师尊和整个昆仑虚也难辞其咎。
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必死无疑!
思量片刻,他回转过身。
面对着敖沐浅、陆箕和毕蒙几名弟子,掌心腾起一团幽蓝的气泽。
气泽蔓延开来,罩在三人身上,他们一个接一个无声地倒下。
夜瑶知道,师尊将封印他们的这段记忆。
等到明日醒来,他们都会以为,在崖上发疯的是咯吱。
它杀死了小淘,吃掉了自己的主人,最后被师尊引天火焚化。
从此,昆仑虚再无夜瑶与咯吱。
……
被人暗戳了下胳膊,夜瑶偏过头,对上孟戌安努力克制着恐惧的眼神。
“别看我。”她低声恳求道。
“你……是妖?”孟戌安指着她的翅膀问。
夜瑶瞪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他们要杀你?”孟戌安又指了指正在施法的逐越上师。
夜瑶无心回答他,便随意嗯了一声。
孟戌安一听,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疾声道:“起来,我带你走!”
一瞬间,夜瑶泪如雨下。
当年,她多需要一个人对她说句:我带你走。
她真的不想听师尊那句——你走吧,不许回家,不许入天界。也许这样,她就没有和昆仑虚、和家族彻底割裂。
她哭的泪眼婆娑,任孟戌安将自己拉起。
“别哭了,怪难看的。”他说。
接着,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真大,刚好将她的手握进掌心。
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夜瑶麻木的手指终于有了知觉。
“走——”
孟戌安攥着她的手,奔向雪地中下山的小道。
夜瑶提着裙边,不管不顾地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越跑越快,足下的路越来越绵软,步子越来越轻盈……
师尊、沐浅、毕蒙、陆箕,他们的形貌和周遭的一切一起渐渐扭曲。
眼前忽生一团耀目的白光,俩人手牵着手冲进了那片虚空之中。
……
白光骤散,周遭一片漆黑。
踩到踏实的地面上,俩人即刻驻足,各自喘着粗气,却半分不敢妄动。
刚才,是又穿进孔隅里了吗?!
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借着一缕照进地堂的月光,夜瑶看清了身边的半面窗扇。
这雕花、制式……很像是大夏皇宫的宫室。
他们回来了?!
她动了动肩膀,身上的疼痛消失无踪,背后的异羽也不见了!
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也来不及高兴。
头稍稍一偏,夜瑶险些惊呼出声。
她竟然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你是谁?”
她打了个激灵,想要甩开他,手却被抓的更紧了。
“夜瑶——是我。”
那孩子的脸上,是超出他年纪的沉静。
虽然变成了孩子,脸型、轮廓却依稀还是……
“殿下,你……”夜瑶惊诧不已。
一眨眼的功夫,孟戌安怎么变成小孩子了?
难道,这里是他的过往?
现在还是十二年前?!
“小点声——”
孟戌安压低了声音,拉着她绕过一座香鼎,躲进一道缂丝的朱槿帘幕后面。
显然,这里是他很熟悉的地方。
夜瑶回望来处,那里却是一堵冰冷的墙。
与孟戌安一起蜷在帘幕后,她捏着嗓子低声问:“这是哪儿呀?”
“南熏殿。”孟戌安回道。
夜瑶瞪大了眼睛,匆忙撩起帘幕一角,不住地向外张望。
宽敞的宫室,高大的玄关,缭绕着烟气的铜鼎,金丝帐内精致的牙床,还有……那个妆台!
这里可不就是那天遇到怨灵的南熏殿,只是陈设新了很多。
迅速从腰间拔下乾坤铃,加清音咒,解除封印,探查妖灵一气呵成。
“小铃铛,你是坏了吗?”
夜瑶拍了拍乾坤铃,苦着脸将它再次封印,重新系回了腰间。
忽然,身边的孩子一阵哆嗦。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夜瑶紧张地问。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能不能离开这说不准要看他,这位小爷可千万别有个好歹。
孟戌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脸色煞白道:“我知道这是哪里。”
夜瑶撇撇嘴,对他的话深表怀疑。
自己堂堂博览群书的得道“半妖”,难道不如一个连国教都不好好信奉的凡人?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难道被他先想明白了?
“这里是……我的噩梦。”
孟戌安牙缝了挤出几个字,让她后脊一阵发凉。
他沉了口气,继续道:“这个梦,我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不会错的。”
夜瑶不知如何回答。
她从没做过梦,更别说噩梦了。
“那……刚才?”她指了指挡住来路的那堵墙。
“刚才那个地方,是你的噩梦。”孟戌安笃定地回答。
脑中嗡嗡作响,夜瑶用力揉着自己的脸,“等等,你让我捋一捋。我的噩梦……你的噩梦……你的和我的……”
33.逢魔之时(七)
通过孔隅往来六界,的确没有扭转时间的可能,书上也没有记载过先例。或许孟戌安说的没错,一切并非重来一次。
至于……梦境嘛……
各界中道行高深者,能给凡人托梦者不在其数,但那样的梦境都虚幻的很,不可能这般真实。更何况孟戌安是个凡人,轻易入她的梦境是不可能的。
夜瑶用力戳了戳他的额头,“不可能!两个人,你是你,我是我,怎么可能进入对方的梦境?而且,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不是马上就会醒来吗?”
孟戌安皱起眉,强忍着没发作。
夜瑶莫名有些得意,这个人变成小孩子了,还真好欺负……
“你吃过胡饼吗?”孟戌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被他这么一问,夜瑶倒真觉得有些饿了。
她白眼一飞,“没吃过。”
也不知道这小子在怕什么?
非要躲在帘幕后面。
一直待在这里,终归不是个办法!
还不如出去走走,即便找不到归路,至少先找点宵夜吃吃。
……
“你翻翻自己的衣袖。”孟戌安说。
夜瑶不明所以,“做什么?”
“让你翻就翻,哪那么多废话?”
这个小孩,个子不高,脾气还蛮大!
夜瑶懒与他争执,敷衍地随手一翻,却拈出个黄澄澄的小圆饼。
“啊——,什么东西?!”
她吓了一跳,这个圆饼……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衣袖里来的?!
饼儿脱手飞出,被孟戌安一把抓在手中。
他掰开圆饼,分给夜瑶半个。
自己费力啃下一口,边嚼边含糊地说:“因为……这是我的梦境,所以……我认为会出现的……东西,便真的出现了。而你,甚至……没见过胡饼。”
听得似懂非懂,夜瑶尝了一口手中的饼。
这胡饼摸着生硬,吃起来还真香!
“合着在自己的梦境里,能心想事成?你方才见过我的翅膀,这会儿能给我变一对出来吗?”她一边吃一边嘟囔着。
“你看那里——”
顺着孟戌安所指的方向,夜瑶抬眼望去,满口饼渣差点喷出来。
什么鬼?!
对角的帘幕后头,竟然半隐着一个长发遮面的“女鬼”!
不对!
她并不是亡灵。
方才乾坤铃根本没响嘛!
“她叫梅儿,是我母亲的侍女。我从小到大的梦中,她总是站在不远处,这样注视着我……保护着我。”孟戌安平静地说。
夜瑶忽觉毛骨悚人。
凡人真可怕!
梦里竟然有这么古怪的人!
还做这么奇怪的事!
孟戌安又说:“放心,她不会动的。因为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夜瑶差点给跪了。
合着站在那里的,是一具尸体!
“觉得可怕吗?”
孟戌安偏过头,稚嫩的双眼中,带着难以捉摸的复杂意味。
夜瑶迅速点点头,即便她不认为自己会怕一具凡人的尸骸,却不得不承认此时浑身难受。
孟戌安笑了,颇有些无奈,“我也觉得挺可怕。所以,如果我能控制这个梦境,一定不会让她出现。可是没办法,她还是在那儿。正是因为她,我才发现这里是梦。而且这个梦……只会沿着它千百次反复进行的那样继续下去,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那它又是怎么来的?”夜瑶举起手中的饼。
“因为我饿了。即便不在你的衣袖里,或许在外殿的案上,又或许在我自己身上。在我的梦里……那天吃了一个胡饼。这就是梦,既然吃了饼,不管是怎么吃到的,反正就是吃了。反反复复也是这样,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我……”
夜瑶咬着下唇,拼命回忆。
刚才“昆仑虚”发生的一切,的确是她记忆的一部分。
所以,她才会以为回到了过去!
但是不管怎么做,不管有没有西海的冰凌,雪离都会被小淘打成重伤,异羽也毫无意外一定会出现!
“可是我从来没做过噩梦。”她笃定地说。
孟戌安盯着她的眼睛,“你确定吗?是不是梦醒以后忘记了。”
“忘了?!”
夜瑶一惊,猛然想起娘亲曾经说过的话。
“瑶儿,它是一只幻灵兽。养到化形以后,便能消仙者之‘念’,可以辅助修行。今后,你就是它的主人了,给它起个名字吧。”
“梦”,可不就是一种“念”!
没有管她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孟戌安继续道:“我早就发现她在那里了,所以才意识到这里是我的梦境。至于为什么意识到了还没有醒来,也许就是你的说——妖魔作祟。”
这么说,好像……蛮有道理的。
没想到他这么快接受了“妖魔”之说,夜瑶颇感“欣慰”。
她认真地点点头,虚心问道:“殿下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孟戌安吃光手上的饼,拍拍衣襟上的碎屑道:“不知道。也许……等天亮了,就会自然醒来。”
“虽然始终没有探到妖魔气息,但这梦境显然不寻常。或许没那么容易能够自行醒来。现在,你我只是元神在此,真身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长久不醒的话,你可能……会死诶。”夜瑶说的很是心虚。
即便是为了降魔伏妖,这一来就弄死个凡人,她和玄真道长一帮人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排行前几的“净者”一起犯事,又不晓得会搅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看你与巨猿缠斗时的身手,道行应是不错的。有什么别的办法破梦而出吗?”孟戌安又把问题丢回给她。
夜瑶冥思苦想了半天,纠结地说:“关于梦境,书上……记载颇少。方才在我梦中,是你带我离开的。若是现在我再带你冲出去……岂不是又要回到我的梦境里了?”
孟戌安瞥了一眼对面,“我宁愿回去,这里……太可怕了。”
夜瑶懒得理他。
同样是噩梦,凡人连恐惧都这般肤浅。
“你寻常做梦是怎么醒的?”她问。
孟戌安向后一靠,“通常是等旁人叫醒我。毕竟宫中的晨昏定省,身为皇子一点耽误不得。”
“对对对——”夜瑶点头如捣蒜,“寅时一过就会有医女来换班了!”
“如果这个梦结束,还没人来叫醒我们……我们又会到哪里呢?”孟戌安托着下巴道。
34.逢魔之时(八)
“诶——”
夜瑶拍了拍孟戌安的肩膀。
“你的噩梦里到底有什么?”她好奇地问。
南熏殿内陈设崭新,即便此时已是深夜,也远没有她白日所见那般阴森。既然这里是孟戌安从小到大的噩梦,应该不止仅有一具女尸这么简单。
“今夜,是我母妃见背之夜。”孟戌安面无表情地回道。
“见背?!”
夜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原来,这个梦境是他母亲过世时候的记忆。方才还觉得他肤浅,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夜瑶揽过他的肩膀,“别怕,左右……”
她拼命想着合适的措辞,试图宽慰下身边的小孩儿。
凡人寿元短暂,短的二三十载,长的六七十载,过了百年便可被成为“人瑞”。在仙魔妖各道看来,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现在面对着一个小孩,要是与他说人生苦短,劝他活在当下、及时行乐,似乎也不大合适。
“左右……怕也没用!”她一时词穷。
……
一阵沉默之后,孟戌安嫌弃地挪开半步远。
“反复过千百次,有什么好怕的。再等片刻,母妃就会回寝宫。然后。皇后娘娘身边的侍中会送来鸩酒。过程很简单,来人连罪行都没念,南熏殿的宫人们也没劝几句,她甚至没要求找我来见最后一面,便干脆地将鸩酒一饮而尽。而我,当时就躲在这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看着她呕血而亡,看着她被宫人们抬走。”
饮鸩而亡,这么惨烈的事,却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一些不相关的事。
但是夜瑶清楚,他绝不是不在乎,否则不可能十多年都在反复做着这个噩梦。
“别自责了,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她小声说。
孟戌安的手攥地发白,“要是梅姑姑在,一定不会眼睁睁这样看着。她一定能及时找来父皇!一定不会让母妃死的不明不白!”
梅姑姑……
他指的是对角幕后那具尸体。
夜瑶仔细打量过她,从外貌上看确是白日里撞见的“怨灵”无疑。
“她是怎么死的?”
“梅姑姑是我母妃的贴身侍女,自小便在身边伺候。外祖立了战功,母妃还在前线便被封为淑妃,带着姑姑一起入了宫。姑姑很聪明,手很巧,尤其擅长盘发。三日前,正逢中秋,宫宴之前皇后娘娘忽然派人传她去椒房殿,为参加夜宴的妆容盘发。谁知道,夜宴上,皇后娘娘带的一只凤簪——‘凤舞九天’竟然珠目脱落,内里流出血来。”
“凤凰泣血?!”夜瑶啧舌。
上古时候,凤凰一族曾是唯一的天族。
后来,神龙飞升,两族并立成为天地共主。
天帝之位两族轮替,族人各占一方天域。
经过数十万年“和睦相处”之后,天界发生了一场很大的变故。
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那之后,凤凰一族被革除仙籍,举族离开天界,堕入了妖道。
凤凰血脉天成,妖力高强,凌驾于众神之上。他们对堕入妖界很不甘心,一直想颠覆天界,将神龙一族赶回神族,重新掌握天地主宰的位置。有史以来,挑起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战事。
三百多年前的天启之战,便是凤凰后裔——妖王昊天主导的。
凤凰属火,至阳至刚。
羽翼所覆,千里焦土。
所以,“凤凰泣血”不论在六界哪一族的眼中,都是大灾大难的征兆!
“她被处死了?”夜瑶问了一句废话。
孟戌安绷着脸道:“是的。因为她长发及地,在宫人中很特别。中宫传令,命处刑内侍用她自己的长发将她绞死。”
被自己的头发勒死的?!
夜瑶一听颇有些憋闷。
死的这么惨,难怪会化作怨灵,徘徊在自己生前待过的地方。
昨日她从南熏殿逃到了紫宸殿,现在很可能还躲在紫宸殿附近,整件事情或许和她有关。
怨灵之事,要不要告诉孟戌安呢?
刚刚提出妖魔,一下子再扯上鬼怪,也不晓得他能不能接受……
又瞥了尸体一眼,夜瑶忽然大惊。
这个样子,这个死状……
“你当时看到了?!”她轻呼道。
一个小孩子,竟然看到这样可怕的场景!
生而为人,又生在帝王家,实在是有些惨。如此短命不说,还要在短短的命途中备受煎熬。
“梅姑姑被论罪时,母妃因为在殿上替她辩解,冲撞了皇后娘娘,被罚禁足。我知道母妃关心姑姑,便悄悄去了掖庭看她,却只瞧见……她的尸体。”
这时,寝殿的扇门打开,走进一个穿着礼服的年青妇人。
她一身华贵重饰,面容十分疲惫,正是孟戌安的母亲淑妃。打扮的这样精致,显然是从某个重要的场合回来的。
她一脸愁容,径直走到内殿,坐在宽大的案前,研墨、提笔想要写点什么,却半晌也没有落下一个字。
……
夜瑶戳戳孟戌安,“你不做点什么吗?”
“我能做什么?”
“当年你是个小孩子,没有能力帮助她。在梦境中,不试试吗?在我的梦中,一切没的选择,我逃也逃不出昆仑虚,打也打不过小淘……但你不一样,你可以去找陛下!或者找其他人帮忙!至少能去见她最后一面!”
噩梦是“执念”,是“心魔”。
孟戌安的执念是他的无能为力,心魔是对他母亲的歉疚。
虽然不管在梦中做什么,都不能改变过去。但或许……他只要走出去,便能从长久的噩梦和负罪感中走出来。
“有什么用?现实是,母亲已经故去十多年,我在梦里找来父皇,也于事无补。”孟戌安丧气地说。
夜瑶急了,晃着他道:“对你母亲来说,可能确实没有意义。但对你自己,对那位姑姑来说,可不一定!”
这时,几个宫人走进殿来。
为首那人,捧着一樽华美的琉璃酒壶和一个精巧的杯盏。
“淑妃娘娘,小人奉命来伺候您上路。”那名内侍阴阳怪气地说。
淑妃从案前起身,面上毫无惧色。
她一步步走到寝殿中央,挥退近身几个宫人。
果然,如孟戌安所说,她没有丝毫惊慌,也没有抗拒,似乎早料到会这样。
……
夜瑶心头一紧,纠结起一会儿自己是不是该捂住孟戌安的眼睛。
“你说,我可以吗?”孟戌安忽然问。
“当然——”
夜瑶用力地点头,“我替你制造点动静,你从窗户爬出去找你父皇。”
孟戌安沉了口气,不等她动作,便掀开帷幔,径直走了出去。
“母妃——”
他冲到妇人身边,握住她端起毒酒的手。
“安儿——”
淑妃一惊,没想到儿子在殿内。
她想要跟内侍说点什么,却见孟戌安二话不说,夺过满杯鸩酒一饮而尽。
“安儿!”
淑妃撕心裂肺一声喊。
“孟戌安——,你疯了!”
夜瑶脑中嗡嗡作响。
这个缺心眼的家伙!虽说梦里死了并无大碍,他也不用冲出去把毒酒喝了吧!太冲动了,这要怎么收场!
转念一想,却又十分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当年,她被爹娘错认为女儿,享受了他们几百年的关爱。如果真的夜瑶死了,她宁愿当年死去的人是自己。
……
梦是假的,梦里的鸩毒却是真的。
孟戌安倒下的瞬间,夜瑶感到地动山摇,眼前一切开始扭曲,手中抓紧的帷幔布料也瞬间消融。
糟糕!这是他的梦境。他一死,一切岂不是都要消失!
她的神色和淑妃、内侍们一样的惊恐。
“呼——”
一道风声掠耳,她无力抵抗地被吸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35.莫名其妙的婚约!
“啊——”
从自己的惊呼中醒来,夜瑶的脑袋在石柱上磕的生疼。
天边弦月依旧,显然时辰尚早。
孟戌安也安稳的靠在石柱另一边。
刚想去唤他,他却睁开了双眼。
夜瑶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复杂的眼神,惊恐、痛苦、解脱……,全部藏在他深邃的眼眸中。
孟戌安凝视着她,“夜瑶——”,声音有些沙哑。
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内殿传来一阵咳嗽声。
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吵醒了陛下,夜瑶赶忙捂住嘴,跟孟戌安指了指内殿。
孟戌安不动声色,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围。确定暗处什么也没藏,这里也的确不是梦境,才起身上前推开殿门。
夜瑶沉了口气,揉着酸痛的脖子,准备换个姿势继续守着。
孟戌安却回头说:“你随我进去。”
夜瑶一听方才警醒,确实应该随他进去的,否则万一出点事,自己不好交待,他也无法解释。
她小心跟上,进殿以后随手关紧扇门。
这一次,他们每一步都走的无比小心,探了几次才放心向前。
……
为了进药方便,依着明帝的习惯,内殿的角落里留了一盏纱灯。
借着朦朦胧胧的烛光,两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
刚一进玄关,却见明帝正坐靠在卧榻上,正警觉地望着他们来的方向。
一眼望见是自己儿子,明帝即刻神色大变,待看清与他一道的仅是一名医女,顿时又放下心来。
身为帝王,竟也到了要防备孩子的时候。
忽然间,人到垂暮的感慨涌上心头。
孟戌安,他的儿子,父子二人已有月余未见了。
这孩子自小失去母亲,没有坚实的母族为依靠,将门苏氏曾经的门生故旧更避之唯恐不及,所受的心酸苦楚又怎是一个普通孩子能承受的。
“安——儿——”他喊了一声。
孟戌安扑腾跪下,“父皇,安否?”
夜瑶随之跪在一旁的宫灯下。
希望他们父子能好好说话,最好孟戌安能得偿所愿。反正她和雪离天亮就要跑路了,也不在乎需不需要向太子交代。
仔细审视过二人,明帝虚咳了两声,摆摆手道:“无碍——”
“你为何深夜来此,还暗地潜入?”他的脸色看不出喜怒。
虽然是父子,首先更是君臣,五皇子夜闯寝宫实乃大不敬。
此事,可大可小。
眼前这两人,倒是很值得玩味。
医女归属尚膳监,向来是皇后掌握,能入宫来的都是经过太子、皇后和内侍监共同挑选的,至少是他们信得过的人。
然而,若不是五皇子和她关系非同一般,量她也不敢冒死带他进殿。
“父皇恕罪!”
孟戌安伏拜下身,“因为,白日里……阻拦的人太多。儿臣是您的儿子,却见不得自己的父亲。实在担心您的病情,才趁夜色来问声安。”
明帝一抬眼,“你想要什么?”
知子莫若父,五皇子因为母亲和外祖家的事,一直与皇后、太子不睦,太子监国他和三皇子一派极力反对。皇后不让他来觐见,他却偏悄悄来……所求定然与朝堂之事有关。
“儿臣……”
孟戌安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他摆手打断。
“你——”
明帝指向夜瑶。
“奴婢是尚膳监的医女。陛下有何吩咐?”夜瑶低眉顺眼回道。
明帝捋了捋长须,“朕认得你。这么多医女里,唯有你送来的药……最不苦。”
“回陛下,奴婢在汤药里加了橙花蜜,有润燥之效。”
夜瑶心中一阵窃喜,得到陛下赞赏,这回要发了。说不准能得到重金赏赐,从鬼刀那偷偷买点“功德”过来。
果然,努力的人,上天不亏待!
“咳——咳咳——”
明帝又是一阵咳嗽。
他指着孟戌安道:“小丫头,你可知道,带他进殿是要杀头的。”
夜瑶点点头又赶紧摇头。
听说按大夏律例,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明帝偏过头,笑道:“安儿,难得有人真心待你。你可喜欢这小医女,朕把她赐给你如何?”
夜瑶一听,脑中嗡得一响。
她只是接了个活,怎么就变成个货了,能被送来送去的。
“谢父皇——”
孟戌安想也不想,直挺挺地再次拜下。
夜瑶大惊失色,“陛——”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孟戌安回身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压了回去。
闭嘴——
他的以口型说。
夜瑶瞪大了眼睛,这是几个意思?都这个态度了,要说他喜欢自己,是不是太假、太勉强了!难道因为太子找他们来捉妖的事?!
“小医女,你叫什么?”明帝问。
“小瑶。”孟戌安抢白道。
明帝蹙起眉头,“连个正经姓氏都没有吗?你读过书没有?四书、五经又学了多少?”
“奴婢是个孤女,出身乡野,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更别说念书了。学识那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有啊!”夜瑶赶忙回话。
不知道陛下抽的什么风,也不知道孟戌安安的什么心,但她身份低微又没学识修养是明摆着的,这样总该安全了吧。
不对啊!
孟戌安怎么听着听着还笑了呢?
那个,陛下也暗露喜色……
气氛好像有点诡异?
“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好!”
明帝忽然来了精神,闭目思索片刻,便指着她说:“从今日起,你就是国师吕归一的养女了。”
这么随便的吗?!
夜瑶差点惊呼出声。
就因为没念过书,就把她改送给国师了?!
明帝的指尖在榻边叩了叩,指向儿子道:“安儿,你准备一下。半个后,上国师府迎娶你的王妃。”
王妃?!
忽然又变了?!
陛下的思维好跳跃!
可是,这么奇怪的决定,孟戌安似乎觉得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随手扯过愣神的夜瑶,拉着她一起拜下。
“谢父皇隆恩——”他气定神闲道。
夜瑶胸中气血翻腾,却不能发作。
那么大一个把柄在他手上,一个不好得把玄真道长他们都给连累进来。
真真的敢怒不敢言!
明帝舒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安儿,你与你母后、皇长兄不睦,虽不全怪你,但君臣之礼……还需谨守。大婚以后,去了封地,就别再回来了。希望你能明白朕的苦心。还有,好好待这孩子。”
孟戌安扫了夜瑶一眼,“儿臣……会的。”
似乎没想到他会满口答应,明帝神色颇有意外之喜,点头道:“很好——,你要的东西,朕会赐给她做嫁妆。”
36.权宜之计
“吕瑶。”
“吕瑶——”
被孟戌安手肘猛的一推,夜瑶这才反应过来陛下是在叫她。
竟然还坐地改姓了!
人间帝王要不要这么言出必行?!
在孟戌安威胁的目光中,她乖乖低头,“奴婢在——”
“你几岁了?”明帝和蔼地问。
夜瑶嘴角一抽,硬着头皮回道:“双十年华。”
又虚报了年纪,她只觉亏心亏的要死!
“嗯?”明帝微微诧异,“看不出来,你还年长安儿两岁。以后要多提点他、辅佐他、照顾他。”
年长两岁……
是三四百岁啊!
夜瑶差点吐血。
等等,陛下刚才好像说……嫁妆。
那件东西,就是孟戌安要的?!
这么说,他来这的目的达到了,自己还帮了大忙。一会儿好生商量下,请他放自己和雪离离开,总是没问题的吧。
********
“什么?!你要嫁给那个凡人!”
雪离的吼声差点掀翻头顶的圆桌。
夜瑶的嘴,骗人的鬼!昨日还信誓旦旦说没有喜欢那个人,结果孤男寡女在紫宸殿外呆了一整夜,回来竟然说要跟他成亲!
“嘘——”
夜瑶想去捂她的嘴,却被挤在一边的防风陌抢了先。
“我的姑奶奶——,外头许多人呢!”他捏着嗓子说。
夜瑶揉了揉雪离的脑袋,安抚着她道:“没办法,昨夜被他发现了我的秘密。受制于人,唯有先配合他拿到所需要的东西。”
每天被人花式捂嘴,雪离简直快要躁郁了。
她挣扎着嚷嚷道:“凡人……寿……没几天……寡……”
领会她的意思,夜瑶赶忙说:“你放心——,不是真的成亲。他答应我了,一旦拿到他要的东西,会立刻送我们离开盛京。”
雪离终于消停,防风陌却哭丧了脸。
“离开盛京,那我的神册怎么办?!”
夜瑶有些无奈,拍拍他的肩膀说:“天下之大,造孽的妖魔何其之多。这一只……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你放心,我等良妖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对你的事负责到底,上山下海也给你找一只合适渡劫的妖来。”
“昨夜发生什么了?”
摆脱防风陌的控制,雪离抖擞起精神来。
“我们……陷入了梦境……”夜瑶沉了口气,若有所思道:“‘梦’即‘念’,最强的‘执念’结成了最深的‘魔障’。忽然入梦,事情非比寻常,我怀疑是梦魔作祟。”
“梦魔?!那可是魔界六大护法之一!他竟然敢越界来到人间作乱?!”防风陌又惊又喜。
原本为抓一只小魔小妖弄坏《山河卷》,他还怕九重天上的天官们不信,倘若神册是因为抓梦魔给弄没得,绝不可能有人怀疑。
这活要是做成了,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
“不行——,咱们不能走!都是有德行的修行者,怎么能放任魔类为祸人间?!”他激动地拍着雪离的肩膀,口沫横飞道:“我们三个对付不了,还可以找帮手啊!玄真子那帮人,虽然都是肉体凡胎,但也一个个修炼有成。只要仙道阵法使用得当,什么魔界大护法……说不准能与之一战!”
“仙道阵法?你会吗?”雪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防风陌陪着笑脸,“我是不会,但二位仙子会呀!来都来了,咱们降魔嫁人两不误嘛!”
“再跟你说一次,我们是妖。别再仙子仙子的叫了,怪磕碜的。”
夜瑶从桌底爬出,拍了拍裙边的尘土,打了个手势,招呼他们出来收拾行李。
陛下让国师把她领回家做女儿,国师虽然不大情愿,身为臣子却不能拒绝。她一个小小医女,就更没有说话的余地了。
此时,国师就等在宫门外,“欢天喜地”地准备领天上掉下的女儿回家。
好在她这个“准王妃”还有几分薄面,跟景蓝姑姑一说,对方便允了雪离随她一起离开;陛下身边的大监更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让她的“好友”风内侍,也跟着一起出宫“照料贵人”。
方才道别时,场面是在太“感人”了。
没轮上守夜的几名医女哭哭啼啼、拉拉扯扯,恨不能将她五花大绑,仔细拷问一下到底如何才能“飞上枝头”。
“玄真道长那帮人岂是好说话的主儿?单那个鬼刀,手起刀落,山神也不够他砍的!”雪离爬出桌底,不忘揶揄防风陌。
防风陌赶忙跟上,一脸谄媚道:“二位姑娘格局宽广、仁义无双,到底是什么妖精才会如此优秀?”
雪离撇撇嘴,没好气地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夜瑶这种圣母情怀,兴许就跟她的物种有关。她的真身与人族甚为亲近,常常被凡人驯养。可惜啊——,因为肉质太过鲜美,大部分都难逃被杀戮的命运。别说得道成仙了,能化形的都少之又少。我们游历凡间这么多年,连一只同类的妖精都没见过!”
防风陌一边琢磨,神情一边变得古怪起来。
“二位姑娘……莫不是……狗精?!”他磕磕巴巴地问。
雪离一个爆栗落在他头上,怒吼道:“鸽子!鸽子——你才是狗精呢!蠢货!”
********
国师其人仙风道骨,国师府更恨不能建成一座道观,直接便坐落在皇城外的青衿山上。
青衿山独峰高耸,崖壁陡峭,群山环绕仿佛莲花初蕊,四周灵气充沛,实乃一方宝地。
从山门往上,循着山势共有七层楼台殿阁。每一座皆是金碧辉煌,气势恢宏如天宫仙寓。既为供奉神明的殿堂,又是各俱功用的私宅府邸。
难怪天下道门都想成为国教,大夏国教混元宗的宗主还真是财大气粗!
第一层讲经堂;第二层膳堂;第三层客堂;第四层沐汤房;第五层藏书阁。
当被带到第六层,夜瑶累的差点背过气去,这里离第二层的膳堂足有近千阶,来来回回用个膳还不够消耗的。
这一层修得很规整,绕着山峰首尾相接足建了一圈殿舍,又依照八卦方位隔成了八座院落。
她和雪离、防风陌被安置在东面两座相邻的院中,听说西面住着国师的远方侄儿。
37.一波未平
青衿山峰端流岚,灵泽盘郁。
在此间入眠,最是酣然。
夜瑶、雪离难得安睡,可惜天还不亮,便被庭院内一阵喧闹声吵醒。
……
“你拦我做什么?听说七叔新得了个女儿,身为兄长,特来探望一下。”一个年轻男子扯着嗓子道。
“小姐是待嫁之身,月内将与睿王殿下大婚。即便是名义上的族兄,贸然来见也恐有不便。”宫中跟来的教习嬷嬷低声回应道。
她的声音和她的来处一样,平缓压抑,沉闷制式,像极了皇宫入夜前的声声擂鼓。
许是鲜少被人拒绝,男子一听便急了,“哎——,你们这儿什么破规矩?自家亲眷也不让见面。小爷我偏要进去,你奈我何!”
“诶——,公子停步!那个……时辰尚早,小姐还在休息。您若是一定要拜见,可以等晚些时候再来……”
在宫里当差久了,虽说规矩比天大。但真遇上蛮不讲理的,老嬷嬷也知道能屈能伸。
“噔——噔——”
扇门自内打开,夜瑶一身月白睡袍,披散着长发,慵懒地靠在门边,“何人在此喧闹?”
抬眼望去,只见檐下站着一个玄衣男子,光泽的黑缎束着发,手持一把厚重的乌木折扇,自然垂下的额发间藏着的一道抹额也是乌黑的。
此人年纪不大,一脸桀骜看起来很精神,甚至还有几分面熟。
如此放肆,难道是故人?
可是怎么想不起来了,难道真是年纪大了?
夜瑶心里犯着嘀咕。
“啊——,猫头鹰!”
雪离“唰——”得窜出房门,警惕地挡在他面前。
“我叫泫光,不是猫头鹰。”那人嬉笑着说。
夜瑶定睛一看,此人何止眼熟!他可不就是那夜从天而降,砸坏了她满园奇珍异草的魔禽——“窃脂”。
泫光,朝露之光。
作为一只夜鸟,他这名字起的还真是有趣。
而且,夜鸟晓眠,他这只鸟儿起得也太早了。起得这么早,好像不利于伤势恢复呢……
不对!现在可不是医者父母心的时候!
他是一只魔,魔啊!
……
泫光显然也认出了她们,扬起折扇拍着掌心,一脸兴奋地说:“咱们还真是有缘,在这里都能遇见。那天走的仓促,没能好好感谢你们,实在太失礼了!”
“你……为什么来这儿?”
夜瑶扯着雪离的腰带,暗暗向房内退。
魔类不许涉足人间,他却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实在太古怪了!
他是国师的侄儿,那国师岂不是……
天啊!难怪他会阻止太子找人来收妖,合着自己就是魔类!
这回完了,一下子掉进贼窝里了!
……
“你在怕什么?”
泫光挑着挺立的眉峰,一双纯澈的眼睛凝视着她,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
夜瑶认真审视着他,头也不偏地说:“嬷嬷,辛苦了。去休息吧。”
他们方才的对话,嬷嬷听得一头雾水,却看出情势有些不妥。
“小姐,这……”
“下去。”夜瑶坚持道。
一只魔类近在咫尺,身为“净者”与其势不两立。若是等会儿出手,伤及了凡人,就是她的罪过了。
泫光偏过头,笑着摆手道:“去去去——,快点出去!我与妹妹是旧相识,有许多话要和她叙呢。”
嬷嬷虽不情愿,转念一想,实在犯不着得罪未来的王妃和太师的侄儿。告罪退下的同时,不忘领走守在廊下的侍卫们。
“哐——”
院门关上。
一瞬间,夜瑶飞身跃出,将雪离拉到身后的同时祭出了飞霜剑。
剑锋指向泫光,她厉声道:“窃脂,你来人间想做什么?”
“诶——,有话好好说嘛,出什么剑?!伤了自己如何是好?我们魔族有恩必报,既然这条命是你救的,你当真要砍我,我也反抗不得。砍吧——砍吧——,看你怎么下的了手!”泫光竟然耍起无赖来。
他一步步向前,夜瑶一步步后退。
她并非害怕泫光,这才短短几日,谅他也不可能恢复的那么快。
只怕惊动到其他魔类。
万一捅了这个“马蜂窝”,整个盛京的百姓可就遭殃了!
“上次救你实属误判。我是妖族的‘净者’,你一个魔类既然出现在凡间,我便该将你捉拿问罪。”夜瑶冷冷地说。
如此对峙,还真是棘手……
要不要拿下他,直接开溜呢?
“你们是妖族?那怎么不认识柳七爷呢?”泫光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夜瑶蹙起眉,“柳七爷又是谁?”
“妖族圣殿的七长老,大夏朝国教‘混元宗’宗主——吕归一,也就是你的义父。”泫光慢慢勾起嘴角,似乎并不忌惮告诉她们这个秘密。
妖族也掺和进来了?!
梦魔、窃脂、妖族长老,妖魔二道勾结起来,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夜瑶后背出了一阵冷汗。
“准备灭口了吗?我们可不是好惹的!”雪离亮出利爪,在她身后嚷道。
“你们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恩将仇报?种族成见可万万要不得!”泫光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地说:“我只想知道,那个天族人死了没有?”
“天族人?”夜瑶和雪离同时瞪大了眼睛。
他显然是在问阿泽,但阿泽是沧氏的鲛人族,怎么会变成了天族?
难不成他已经得道飞升了?!
以为她们忘记了,泫光比手画脚道:“就是你们后来救的那个弱鸡呀!他约我打架,连佩剑都折了,还不肯放弃……那个妄图取我魔丹的坏家伙!”
魔类的内丹蕴涵玄冥之力,是可以迅速提升仙力的至宝。
阿泽拼了性命也要泫光的魔丹,显然是族中竞争的压力太大。
魔类有仇必报,若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保不准会去南海寻仇。
“他死了。”夜瑶干脆地回答。
泫光一听,神色相当得意。
“哈哈哈,想来也是!小爷我修为尽散,那家伙焉能不死!”
“修为散尽,形同废人,有什么好得意的?”雪离翻着白眼道。
泫光轻哼一声,得意洋洋地说:“这次的事情办成了,小爷一身修为便能恢复。”
“你准备做什么?”夜瑶警惕地问。
“我……”
泫光猛地住口,指着初升的日头道:“瑶儿妹妹,随我去用早膳吧。家里来客人了,可是热闹得很呢!”
38.一波又起
“小魔君,你会不会御火之术呢?”
“不会——”
“那,你有没有考虑学一下呢?”
“没有!”
“这边建议,不妨学一下呢。行走六界,技多不压身嘛!”
……
防风陌一见泫光,得知他魔族的身份,整个人仿佛打了鸡血一般。
再知道夜瑶、雪离和他的渊源,更是发了疯一般,不顾仙家尊严的……跟他套起了近乎。
下山的一路,雪离和泫光停不下来地来回斗嘴,防风陌则时时刻刻对着双方花式捧哏,三个人好似没头苍蝇一般嗡嗡嗡个不停,让夜瑶有种不大好的错觉。
在道童的指引下来到膳堂正厅,站在门口向内稍稍一瞥……
她差点魂飞魄散,当场人间蒸发!
膳堂内,摆着一张偌大的长桌。
正座上是发须皆白、道袍及地的国师“吕归一”,一边座次全部空置,另一边则端坐着几个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故人。
她猛地驻足,迅速转身往回走,却被泫光伸手拦住。
“怎么了?难不成……认识他们?”他似笑非笑道。
夜瑶推开他,不悦地说:“要你管!”
见她脸色不好,泫光识趣地不再开玩笑。
他像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掏出一个花束,哗啦递到她面前,“我有‘幻容花’,你要不要呀?”
这把花修剪的很齐整,仅有碧绿的长茎,不见一片衬叶,每枝花茎顶端都有一朵透明的小花。
这就是幻容花?看起来有些平淡无奇。
想给她找麻烦,只需嚷嚷几声就行了。这个节骨眼上,泫光倒是没必要骗她。
夜瑶眉头紧锁,犹豫着说:“可是,国师昨日见过我。”
看来她愿意接受,泫光咧着嘴笑道:“放心吧!‘幻容花’这种魔花,可以易人模样十二个时辰。之前十二个时辰内见过你的人,当时并不受影响,除非下一次变幻。所以,柳七爷眼中的你,还是昨日的样子。而那些人,就算以前见过你,今日所见又是另一副模样了。”
看过膳堂内客人的样子,雪离和防风陌也都忙不迭地往回跑。
“怎么是他们?!真要命!”雪离直跺脚。
防风陌更焦急,“我去,是风族那个疯丫头!她跟我有宿仇,要是看到我在这混,一封信告到族长那儿,我可就玩完了!”
……
“我看行——”
雪离一把夺过花束,“这花我帮她收了。该怎么用呐?我们三只都需要!”
*******
“七叔——”
泫光嬉笑着,引了三人走进膳堂。
出于礼节,原本坐着的靳羽和同门几人同时站起身来。
国师亦站起身,指着夜瑶和泫光说:“这位是我的义女吕瑶,陛下亲封的睿王妃;这是我侄儿,泫光。”
夜瑶嗯了一声,算作打了招呼,又指着雪离和防风陌道:“他们是我的随从,小雪和小风。”
“嗯。”
“嗯——”
简洁地招呼过,三人径自坐下,完美展现了乡野出身的修养。
背负着这样的人设,实在有够累的,等会吃饭还要狂放一点才是。
国师修养颇深,对他们的失礼视若无睹,指着杵在对面的几人道:“这几位是本门至交,为父师祖的师祖的师叔祖的祖师爷爷好友的大师兄座下的弟子,都是在昆仑仙山修炼的得道仙人!”
“哈哈,好远的关系!”泫光揶揄道。
靳羽毫无愠色,拱手行礼,“小姐好,在下靳羽。”
又指着身边几人一一介绍道:“敖沐浅、毕蒙、陆箕、雷霆昇,他们都是本门的优秀弟子,此次下山专为修行道法而来。前几日,我们在阴山一带演练阵法时,探得盛京方位疑似有妖魔行迹。降妖伏魔、惩恶扬善,修道之人义不容辞,于是马不停蹄赶来。得国师隆重款待,我等感激不尽,一定会尽力查明此事,保证皇城上下和一方百姓的平安。”
他说的义正辞严,颇有昆仑虚上师们的气势,似乎完全没发现此地正妖魔荟萃。
泫光修为散尽,探不出他身上的的魔气很正常。
“吕归一”,昨日没太注意他,一旦打起精神仔细分辨,还是能探到他极力隐藏,却难免疏漏外泄的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妖气。
敖沐浅、陆箕、雷霆昇的修为都很不错,领头的这位师兄则更不用说,他们在这跟国师面对面坐了许久,不应该毫无察觉才是。
难道……他们下山是为了‘符咒’考课,灵力全部都被封印了?!
这就麻烦了!
梦魔虽不以灵力强大著称,但在梦境中却是绝对的主宰。他们眼下灵力全无,光凭符咒之术贸然对付他,一定讨不到好。
顾不得许多,夜瑶“冒失”地开口说:“义父,我原是陛下身边的医女,听宫中司药的姑姑说,前一批十三名医女一夜之间全数暴毙。您可知是为什么呢?”
未料到她会说这些,国师一脸诧异。
“道听途说,万万不可信!”他急忙否认,接着语重心长道:“瑶儿你是准睿王妃,将会随他到封地执掌一方。平日里万不可对他胡言乱语,扰乱了他的视听,影响朝廷大局才是!”
“太子殿下说的,也不可信吗?”
夜瑶挑起眉梢,一字一句道:“入宫前,太子殿下曾亲自嘱咐我们,万不可在紫宸殿守夜的时候睡着。否则……就会像上一批医女一样,不明不白的死在睡梦中。”
她尤其着重了“睡梦”二字,希望沐浅他们能有所警觉。
果不其然,敖沐浅最先发话,“靳羽师兄,吕小姐说的这点很有价值。医女们死于梦中,说不准和意、念之魔有关,在凡间遇到的魔类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们虽然不怕他们,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咔擦——”
泫光手中的水杯没拿稳,“一不小心”落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靳羽的目光扫过对面几人,“多谢提点。”
他面向座上的国师说:“此事非同小可,请您禀明人族圣上,允我等尽快入宫查探。”
国师面露难色,清了清嗓子道:“原先,太子说陛下的病有妖异之像,贫道是不认可的。如今,诸位仙人也说有异象……要入宫查探,怕是轻易过不了太子那一关。”
他的话一说出口,五位昆仑弟子和夜瑶几人全都暗暗攥紧了手心。
大家各有心思,各有所盼。
“除非……”
国师欲言又止,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所有人都翘首以待。
他环顾左右,终于说出解决的办法:“除非同意太子的人共同探查。双方才能妥协,方不耽误降妖除魔的大事。”
39.借局设局
靳羽一行除妖心切,用过早膳以后,便随国师离开府邸,入宫拜谒去了。
“吕归一”在席间的动议,让夜瑶隐隐不安。
妖魔勾结在宫中作祟,行事极为隐蔽,就连周遭的各路地仙都未察觉。可偏偏一介凡人的太子和法力全部被封的昆仑弟子们,这么轻易便探查到,会不会是对方的阴谋诡计呢?
幸亏离宫之前让防风陌去见过太子,玄真道长应当已经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了,希望他们不要贸然行事。
临行前匆匆布下的阵法,实在有点水……遇上梦魔、妖族长老这样级别的妖魔,大抵是没用的。
*******
“说!尔等妖魔勾结到底有什么企图?!”
长剑再次架在泫光的脖子上,雪离气势汹汹地逼问着他。
“玩儿呗——”
泫光嬉皮笑脸道:“小爷就这个脾气,越不让来玩的地方,就越要来玩!天族一边喊着‘六界众生平等’,一边偏偏限制魔族活动的地域。这叫什么事儿?就连挑起大战的妖族都能通行无阻的人间,凭什么不许我们魔类涉足?!”
说到此事,夜瑶也颇不能理解,甚至还有几分同情。
六界众生只要和睦相处、互通有无,便是大同盛世,为何偏偏限制某个种族的活动。然而,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有其存在的原因,先辈们定下的契约,不是她一个妖族小辈能弄清楚的。
见她面有难色,雪离开口道:“《六界无难书》是魔后亲手签下的,代表魔族全盘同意上头的每一条契定。只要它存在一日,六界众生便当遵守。若是违背,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代价?!”
泫光冷哼一声,“魔君至今还被封印。当年那纸契定,魔族同意得签,不同意也得签。那叫做——强权!”
“大战之后,百废待兴。若是不对妖魔加以限制,怎么保障六界安稳?怎么对得起为保护家园而死的生灵?!”
“你到底是妖吗?怎么胳膊肘子老往外拐?”
“我对事不对人!”
“我看你就是只假妖——”
……
“往事尘封,莫谈,莫谈!”
防风陌上前打着哈哈,小心翼翼地把雪离的剑从泫光脖子上移开。
然后咧嘴对他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我这有一本祖传的修炼秘籍。里头有这个……御火之术,功法玄妙相当有趣!小魔君现在有空的话,我们不妨坐下来读一读,相互交流一下。”
为了身家性命,堂堂神君沦落至此……竟对一只魔禽如此低声下气。
雪离收剑入鞘,对他俩一脸的瞧不上。
夜瑶余光一瞥,那本小册子书封橙红,显然是电族的术法。
她拍拍防风陌的肩膀,“你家祖传的宝物还真丰富,连‘电火术’都有。”
防风陌拱手告饶,“见笑了。爱好收藏,是我狐族的本性。”
泫光扯过册子,随手一翻,便立马丢回给他。
“小爷练不了——”
防风陌急忙劝道:“不能啊!四道有界,术法无界!听闻魔族俊杰天资甚高,修炼的速度远超其他各族,再加上咱们这有夜瑶这个‘书袋子’,区区电族御火术怎么可能练不了呢?”
“蠢货——,你才是书呆子!”雪离一巴掌拍过去。
她一手揪起防风陌的耳朵,一手指着泫光道:“猫头鹰现在灵力尽散,跟凡人没多大差别。你让他接引闪电,修习电火之术,不如直接叫他去死!”
“就算泫光练成了电火术,也是帮不了你的。因为,‘电火’根本烧不掉仙家神册。”夜瑶凑上前补刀道。
“什么?!”
忽遭晴天霹雳,防风陌脸色一下子垮了。
夜瑶拿过书册,哗哗啦啦翻了一通,找到某页指给他看,“电火只能焚毁凡物。要想彻底烧掉神册,必须用‘三昧真火’及以上等级的天火或者异火。”
“三昧真火?!那可是先天功法,不是随便能修炼得来的。”防风陌欲哭无泪。
雪离嘴一撇,“算你还有点见识。”
夜瑶拍了拍防风陌的脑袋,十分耐心地介绍道:“‘三昧真火’之上,还有‘洗业金火’、‘焚天紫火’、‘幽冥鬼火’、‘六丁神火’四大天火,以及‘红莲业火’和‘琉璃净火’两种异界异火。其中,‘洗业金火’在上清玉虚宫的‘玉虚琉璃灯’中;‘焚天紫火’沉在东海之渊;‘幽冥鬼火’燃在冥界‘火海’池底;‘六丁神火’在天界老君的炼丹炉里。至于‘红莲业火’,万年前被魔君岁寰收服,跟他的魔丹共生;‘琉璃净火’,唯有凤凰一族中修炼至顶峰的妖王能够使出,天启大战之后再未现世。”
“什么?!”
防风陌差点惊掉下巴。
足有七种火能烧掉他那本假的《山河卷》,可他却偏偏一样都没可能得到!
怕他郁闷成疾,夜瑶终于不再卖关子,敲着他的额头说:“谁让你找火来烧神册了?我是打算制造个机会,让你在某些有力的证人面前,堂而皇之在某个难以查证的地方弄丢卷册。”
心情起伏过大,防风陌重重喘了几口气。
“姑奶奶,你倒是说清楚点啊!”
夜瑶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指尖绕着一缕长发道:“比如,梦境中。”
她顿了顿,瞟了一眼泫光道:“今日昆仑弟子一行入宫拜谒,想来不日便会有行动。到时候,你带着泫光跟玄真道长一起参与。完成大事之后,直接说神册遗失在梦中即可,那些昆仑弟子便是你的有力证人。这几日,你多在盛京周围活动活动,务必让各路地仙都知道你来了。”
“我不去——,我伤还没好。”泫光假模假式地捂着胸口。
夜瑶回手一扬,“随身咒——”
一道晃眼的虹光闪过,禁咒分别落到泫光和防风陌身上。
“哈哈哈,随身咒。七日内如影随形,容不得你不去。这才叫——强权!”雪离嘻笑道。
防风陌瞪大了眼睛,“这样也行!”
雪离开心不已,“那当然,夜瑶别的不行,阵法咒术可是一等一的!”
夜瑶看着他们,慢慢收敛起笑意。
妖族和魔族共同设下这个局,虽不知目的是什么,但就冲泫光灵力散尽也要待在盛京,至少他绝对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把他拉下水,对所有人的安全都是保障。
只要用好这个局,不仅能帮防风陌摆脱困境,也能帮自己早日摆脱他这个粘人的狗皮膏药!
40.第一夜:一梦不醒(上)
按计划,防风陌下山访友,泫光被迫跟随,雪离也自告奋勇跟去“以防万一”。
难得耳根清静,夜瑶在藏书阁畅快地混了整日。
午膳、晚膳都未见国师和昆仑弟子,直到第二日晌午他们仍没有归来,山下却传来睿王驾到的消息。
在嬷嬷的操持下盛装打扮了一番,她匆匆下山去迎接。
烈日当空,前呼后拥来到青衿山脚,她的一双腿也差不多走废了。
远远望见孟戌安立在绿荫下,一左一右两名內侍打着扇,悠哉悠哉的样子实在让人憋火。
“殿下——”
心里再恨恨地,虚礼还是不可免。
孟戌安倒不客气,开门见山道:“娴贵妃自小照顾我,与生母无异。今早她传来旨意,让我带你去见见。”
“有这个必要吗?”
夜瑶的言外之意,既然婚事是假的,与宫里的人瓜葛当然越少越好。
孟戌安笑了笑,“怎么?在国师家住的太舒服,舍不得出门了?”
可不是“舍不得”,出趟门累个半死。
“不是——”
夜瑶叹了口气,“那个……宫中可安好?”
“什么意思?”孟戌安笑容一滞。
“就是……”
夜瑶欲言又止,目光在近身两名内侍身上来回晃悠。
看出她有话要说,又不方便直说,孟戌安指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道:“这两日我并未入宫,你说的事……不大清楚。有什么话,上车去说吧。
……
孤男寡女,同乘一辆马车,多少有些尴尬。
夜瑶缩在一角,酝酿了半天才开口道:“昨日,国师府来了几位昆仑弟子。早膳以后,国师带他们入宫拜见陛下,有意引荐他们处理宫中的邪祟之事。”
“嗯?!他不是极力反对的吗?这会儿怎么又出尔反尔了?”孟戌安颇为不解。
今日一早,娴贵妃传来口谕时,并未有其他的话嘱咐。难道她要见夜瑶是假,唤他去商议此事才是真?
“国师的意思,也会让太子殿下的人参与。也就是,我的同伴们。”
掂量了半天,夜瑶并未提及她对国师身份的怀疑。
一来泫光是个魔类,他的话不可尽信;二来孟戌安和娴贵妃、贤王殿下有母子、兄弟之情,而国师又和太子不睦,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国师很可能是他一边儿的,毫无证据之下的指控,怕是会让孟戌安不高兴。
经她这么一提醒,孟戌安才恍然想起,自己这位准王妃,其实一直是太子那边的。
“太子允了你什么?”他冷着脸问。
话题又回到原点,太子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夜瑶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孟戌安紧盯着她,一点点逼近,“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还是良田美宅、奴婢仆从……”
“没有,我没要这些。”夜瑶辩解道。
沉默片刻,孟戌安低声道:“夜瑶——,你很不错。到我身边来,他答应你的,我都可以给你。甚至,我能给你更多……”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莫名的好听。
随着他越靠越近,温热的气息贴上耳边,夜瑶的耳根忽然有些发热。
她一点点退到门边,磕磕巴巴道:“他……他们答应,事成之后,抓到的妖魔……归我!”
“妖魔?咳咳咳——”
孟戌安一阵咳嗽,掩饰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变化。
妖魔,他还真没有!
“啊——”
马车一颠,夜瑶扒着门边差点掉下去。
孟戌安伸手拉住她,一把将她扯到身边,自己往里退了退,留给她一个安心的距离。
“大婚之后,我便要离京去封地——衮州。那里横跨黄河两岸,是河口最容易决堤的一段。今年,据钦天监推测,会是一个水患大灾之年。我早些过去,便能早些准备应对之策。”
他自顾自地说着,似乎在向夜瑶解释——为何要顺水推舟答应这门婚事。
“为什么是我呢?”夜瑶道出心中疑问。
“陛下是一个好父亲,至少……对太子来说是的。”孟戌安的笑容有些惨淡,一字一句道:“身为臣子,三哥和我的使命是臣服,我们的正妃,只需要一个不错的出身,并不需要多高的学识,更不需要太有心机,最不需要的便是兴旺的母族。”
“原来如此。”夜瑶暗暗点头。
难怪陛下听说她不大识字时,会那般欣喜,原来选儿媳妇的标准是这样的。
毫无学识——真是个让人开心不起来的特长。
“为什么让我到国师门下?”她又问。
朝野上下选择甚多,为什么偏偏是国师“吕归一”。他是妖类所化之事,大夏皇帝到底有没有察觉?
孟戌安笑了笑,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国师是娴贵妃的人。身份足够高,却六根清净,做他的义女,仅是得个名头,不会有任何实际的助益。父皇忌惮三哥和贵妃娘娘,把我也归为他们一派,自然不希望我的婚姻给他们带去任何助益。”
原来如此!
夜瑶暗自叹息,自己活到三百多岁,还不如眼前这个少年通透。
此时,她终于明白,身为大夏高祖皇帝的子孙,孟戌安并非不信妖魔鬼怪之说,而是……那是君王才要肩负的责任。他的父皇不允许,他便不可以惦记这份责任。
这样相互算计,需要时时掂量的血亲关系,真让人不寒而栗。人族虽是血肉之躯,但他们的心机深沉似海,注定会在六界中拥有不可被忽视的地位。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担心孟戌安嫌烦,夜瑶小心翼翼地说。
孟戌安偏过头,“你想知道嫁妆是什么?”
被他说中心思,夜瑶吓了一跳。
此人莫非会读心?!
“是我母亲的遗物——一把桃花扇。”孟戌安说。
“扇子?!你跪在太极殿外,只为要一把扇子?!”夜瑶难以置信。
这话一说,她自觉失言。
孟戌安的噩梦是他母亲被赐死,想来她定是犯了天大的过错。一把扇子,对他们母子来说,也许是意义非凡的物件。当年的事自己毫不清楚,便不该妄自揣测。
凡人的心,太难测了。
早知道当年就该多用点功,学一学卜算之术。
41.第一夜:一梦不醒(中)
孟戌安倒不在意,慢条斯理地说:“那并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传说,三百多年前,我母族苏氏的先人曾是高祖陛下麾下的先锋将军,追随高祖驰骋弱水两岸对抗妖兵魔寇。一次战役之后,他在清理战场时拾获了一把绘着桃花的团扇。那把团扇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刀劈斧凿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像是传说中的仙家法器。他还发现那把团扇可分风雨水火,并在最后一战中用它抵抗了倾天妖火,在危急关头保护了高祖的周全。大战之后,他因为战功赫赫被封为大将军,在朝堂上将宝物献给高祖,高祖却又将宝物赐还与他,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立约——苏家后世的第一个嫡女,要纳入皇家做大夏朝的皇后。”
“就是你母亲?”
“嗯。”
三百年才出一个嫡女?
夜瑶暗暗啧舌,苏家还真是阳盛阴衰。
可是,孟戌安的母亲只做了淑妃,不知道其中又有怎样的变故?
他不说,她当然不能问。
“后来,你母亲嫁入宫中,团扇便是她的嫁妆。大夏南北水脉纵横,江河两岸年年洪患,你的封地尤为严重。因为团扇有分雨水的仙力,所以你想拿回它保护一方百姓?”
真是小瞧他了,此前还觉得他冥顽不灵,原来竟有这等悲天悯人的情怀。
可是,区区一个凡人,想肩负起苍生重任,那简直是……自寻烦恼。
孟戌安笑了笑,“你倒不笨。不过,我母亲说过,桃花扇早没有了传说中的仙力,只是一把略微结实的扇子。父皇能轻易给我,便印证了此事。”
他沉默一瞬,低语道:“至少是个念想。”
夜瑶默默点头,仙家法器上都附着仙灵,团扇上的灵力散去,想来是它的主人应劫而去了。
“你放心吧,有我盯着呢!等团扇送到国师府,我立刻将它拿给你。”她拍着胸脯道。
*******
西宫别苑的水阁内,摆着简单的筵席。
娴贵妃端坐在正位,一左一右分别是三皇子孟旿和五皇子孟戌安,母慈子孝的场面,一派和乐融融。
夜瑶跪在娴贵妃席前,低眉顺眼一副小媳妇的模样。
“你就是医女小瑶?”娴贵妃上下打量着她,“模样倒是出挑。只是这出身……实在委屈睿王殿下了。你下去坐吧,今日是家宴,不必拘谨。”
终于跪完了,夜瑶暗舒了口气,赶忙回席坐到孟戌安身边。
孟戌安目不斜视,神情淡漠道:“遵父皇之命,儿臣不甚欢喜。”
夜瑶不禁腹诽,他这样子可没有半分欢喜的意思。
娴贵妃勾起嘴角,轻笑着说:“长亭侯的女儿是不错,可惜她爹与兄长们太过能耐。你与旿儿的王妃若是母族过于强盛,会让你们与长兄之间生出嫌隙。陛下不愿看到,本宫亦不希望如此。你是个好孩子,应该早些想明白。”
“哼——”
一旁的孟旿终于按耐不住,拍案而起道:“长亭侯的女儿怎么了?嘉汐妹妹贤良淑德,与五弟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到底,都是东宫使的绊子,偏见不得我们兄弟好!”
夜瑶的手微微一抖。
东宫西宫之间如此剑拔弩张了吗?
贤王说话这么直接,合适吗?
当她聋的吗?!
她可是太子的人呀,啊喂——
……
“三哥多虑了,瑶儿是我自己选的。我年纪不小了,知道怎样的人能相伴一生。往后一定按照母后娘娘的要求,安分守己……效忠于父皇和皇兄。”孟戌安言辞沉稳,一点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
看着他的样子,夜瑶不免心生同情。
平日里看话本子,她最见不得相互喜欢的人不能相守的戏码,没想到眼前就有现成的。
这个人,还真是惨!
……
“旿儿,休要妄言。”
低声斥责后,娴贵妃的目光回到孟戌安身上,“大婚的事情,本宫让余嬷嬷去你府上协理。既是娶正妃,就该有娶正妃的样子。莫要让人家笑话了——”
“全凭母妃安排。”
……
说话间,园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异样的呼喝,对几位养尊处优的贵人们来说,已是相当搅扰。
“水阁内外全部围住,任何人不得离开——”
一大队金甲的御林军鱼贯而入,瞬间把持住所有出口,然后里三层外三层将园子围了个遍。
夜瑶定神一看,领头的竟是一身杏黄冕服怒气冲冲的太子。
“隔墙有耳,言多必失,你三哥喜欢背地里说人闲话,这下好了……太子跑来兴师问罪了!”她拉拉孟戌安的衣袖,小声嘀咕道。
孟戌安偏过头,皱着眉头示意她噤声。
“皇兄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孟旿上前问道。
“找她——”
太子长剑一指,对着的正是夜瑶。
夜瑶一惊,不至于吧?!
她可什么都没说!
阁内众人也诧异不已,虽说医女都是太子的心腹,夜瑶被陛下选为睿王妃十分让人费解,但太子好歹端着王储之尊,总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后宫抢人。
孟戌安将夜瑶拉到身后,直面太子道:“不知瑶儿犯了什么错,惹怒了皇兄,臣弟替她向您赔不是了。希望您大人大量,不要与她一个小女子计较。”
太子并未回答,而是望向夜瑶,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过来!”
夜瑶心里打着鼓,以老成稳重著称的太子这是怎么如此气急败坏?难道……玄真道长他们出了纰漏?!
她匆忙过去,却被孟戌安扯住衣袖。
“太子殿下,她是臣弟的王妃。有什么事不妨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娴贵妃适时上前,“太子,吕瑶是未来的睿王妃。你说带走便要带走,恐怕不合礼法。”
“礼法?比得上父皇、母后的性命重要吗?!”太子额上青筋暴起。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惊呆了。
眼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还能谋害帝后不成?
太子推开愣神的孟戌安,一把将夜瑶扯到身边,向左右侍卫下令道:“将她带去紫宸殿!西宫即时起封宫,没有本王亲临,任何人不得离开半步!”
一听到“紫宸殿”三个字,夜瑶大惊失色。
“殿下——,国师在哪儿?昆仑来的仙人呢?还有道长他们呢?!”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太子怒视着她,目光如炬。
……
夜瑶被“押”到紫宸殿,一眼望见空旷的大殿中规规整整平躺了许多人。
她甩开侍卫的钳制,快步上前查看。
“吕归一”、靳羽、敖沐浅、陆箕、毕蒙、雷霆昇,玄真子、鬼刀、唐枫、慕容瑾,两边的人一个不落。
一一探过他们的呼吸、脉搏,她的脸色渐渐沉下。
难怪太子急了,其他所有人都在沉睡中,而最魁梧健硕的鬼刀却……死了!
42.第一夜:一梦不醒(下)
夜瑶回过头,面色凝重。
“太子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尊驾何处?昨日这里发生了什么?是否有可疑之人进来过?望你巨细无遗全盘告知,我才知道如何想法子处置!”
太子蹙着眉,抬手一挥。
近身内卫迟疑一瞬,即刻带着侍卫们撤出了大殿。
大殿中只余他们二人。
太子终于开口道:“昨日午后,国师带着几个自称来自昆仑仙山的年轻人入宫。他们说,不久前在阴山一带探到盛京有妖邪之气……让父皇很是忧心。于是匆匆召本王前来,安排他们在宫中作法收妖。当下,国师主动奏请,让玄真道长几人参与此事,权做辅助。”
“你答应了?道长也没意见?!”夜瑶十分诧异。
特意让防风陌去回话,说探得藏在宫中的邪祟可能是梦魔,提醒他们格外小心提防,没有万全之策不可轻举妄动。结果,“吕归一”一邀约,他们不仅轻易答应,而且行动迅速,丝毫没留下筹备的时间。
说到此事,太子有些理亏。
他眉头紧锁着说:“对方信心满满,本王也想尽快解决麻烦,便没考虑太多。道长他们……也愿意一试。”
他这话,夜瑶半信半疑。
不知玄真道长为何如此冒进,但他们现在这样显然着了梦魔的道,同她与孟戌安那夜一样,陷入了梦境之中。
“然后呢?”她又问。
太子继续道:“当夜,昆仑的人在紫宸殿设下阵法,说已将作祟的妖魔困在殿内。然后,父皇便移驾去了母后的椒房殿;本王携宫人和御林军全部撤出此宫;道长他们则留下,协助斩妖除魔。期间,哪怕一直苍蝇,也没有飞进来过。”
夜瑶认同地点点头,先用法阵困住梦魔,然后将它的“宿主”移走,最后想办法将它诛灭,这个方法完全没问题。若非她势单力薄,一定也会选择这样做。
太子踱步到她身边,俯视着鬼刀的尸身说:“可是十二个时辰过去了。直到现在,父皇、母后还跟他们一样,一睡着就再也没有醒过来。虽然脉象平稳、呼吸顺畅,却怎么也无法唤醒!你也看到了,这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夜瑶指着鬼刀问。
“今日早朝之后,本王下朝赶来,让御医查看他们几人时,发现此人脉象微弱、气息奄奄,当即让人给他灌下续命的千年人参汤。可是,没过多久,他还是断了气。”太子回道。
夜瑶一听直摇头,“他是在梦境中元神受损,渡足灵力兴许有救,灌参汤……完全没用。”
“梦境?!”太子愕然,“当真有所谓的梦魔?”
夜瑶点头,“十之八九。”
“如何将父王、母后救出来?”太子急着问。
“办法……不是完全没有……可是……”
夜瑶蹙着眉头,心中反复掂量。
此时,梦魔应该是在“宿主”的梦中。要让这么多人同时入梦,外界必然还有它的“灵媒”。想把大家从梦境中拉出来,斩杀灵媒是办法之一,可是……旁人尚可,大夏的帝后可都是凡人,强行用外力打破灵媒的束缚,他们脆弱的元神又岂能承受?
犹豫之中,太子冰冷的剑锋架上她的脖子。
“妖女!本王命令你,立刻想办法将父皇和母后唤醒!”他厉声呼喝道。
夜瑶舒了口气,慢慢抬起头。任她再没脾气,也不至于被人捏圆了搓扁了也毫不介意。
“太子殿下唤我作妖女,难道觉得妖女能容人随随便便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惊得太子一个扑棱。
“你……你想怎样?”
夜瑶凝视着他,站起身来道:“禀告殿下,十位道友结的是‘十方天地诛魔阵’。他们都是得道之人,启用这样的大阵,对付梦魔绰绰有余。可为什么不成?大约是此前的‘困魔阵’出了问题,被梦魔逃了出去,将陛下和皇后娘娘控制在了手中。所以大家被卷入梦中,所以鬼刀才会死……如果轻举妄动,陛下、娘娘也都会性命不保。”
太子肩头颤抖,强撑起气势道:“妖女,莫要危言耸听!本王是未来的大夏皇帝,通天之人,难道会害怕?!”
“我当然知道……大夏皇帝是通天之人,可以通过‘帝王鼎’上达天帝的天听,是真正的天命之子!”夜瑶勾起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接着话锋一转道:“同时我也很奇怪,为什么陛下堂堂天子,却被妖魔纠缠?难道如今的大夏皇帝,竟然用不得‘帝王鼎’?!”
被踩中痛脚,太子的脸色一阵青百。
“帝王鼎”——大夏历代君王不外传的秘辛。父皇执掌大夏三十年,却从未成功开启过它。
代表着……天地对他皇位、君权的否认。
如此隐秘之事,玄真子找来的帮手,一介民女又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还知道些什么?又想要什么?”他疾言厉色道。
夜瑶拨开他的长剑,哂笑着说:“凡间俗世,我不想管。眼下这件事,出于道义会管到底。我可以进入梦境,想办法救他们出来。不过……”
“不过什么?你想要什么?本王都可以给你!”
“我要……睿王母亲的遗物。”
她嘴上说的轻松,却清楚梦魔灵力强大,若能有件仙家法器随用,至少不会觉得过于势单力薄。
“你也要那把破扇子?”太子不解,目光一转却说:“不过,可不要后悔。”
夜瑶笑了笑,“因为扇子并没有传说中的仙力?”
“这也知道?!看来老五与你交了心了。短短几日,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
“身为一朝太子,说话这么粗鄙合适吗?扇子,你给是不给?”
“给!即刻命人取来给你。”
“好。还有一事——为防梦魔偷袭,我需要有人护法。”
太子手一摊,“可用之人都在这儿躺着了,你让本王上哪去给你找人护法?”
“我已传音给同伴,他们很快就会到宫外,殿下放他们进来即可。省去他们的一份麻烦,陛下、皇后娘娘的安全便多一份保障。还有,为保凡人性命安全,周围的人有多远,撤多远!”
“好,本王都答应你。你可不要耍花招!”
放了句无力的狠话,太子逃也似的奔离大殿。
43.第二夜:谁的鼎,谁的锅?(一)
没过多久,内侍在外面推开了半扇门,放下一方漆盒之后,便匆匆合门离去。
接着,廊外传来铿锵的铠甲碰撞声,是御林军正在撤出紫宸殿宫苑。
……
夜瑶捧着漆盒,来到大殿中央。
缓缓打开盒盖,一缕残存的仙泽冲撞而出,直击入她的天灵。
氤氲水泽,绵密悠长。
灵力柔和,气息温润。
她心神一动——这是泽氏仙者的法器。
仔细一看,扇面所绘根本不是桃花,而是昆仑天镜“涤心池”内的“紫焰芙蕖”。
天镜内,万物颠倒。涤心池的芙蕖,花开无叶,精巧如盏。扇面所绘花影,浮荡半空,并蒂相连,难怪会被拾获它的凡人误以为是“桃花扇”。
这是……明菡浮光扇!神族兵器谱榜上有名的神兵,素被称为“浮光扇”,是她的姑姑泽氏先云梦君的法器!
姑姑曾是道德天尊的入室弟子,与千千万万神族将士一样,在“天启之战”中应劫殒身。她身归混沌,法器却流落人间。蒙尘在此,实在可惜……
夜瑶将漆盒摆在面前,伏地长拜道:“仙长殒难三百余载,仙身不存,精神永续。晚辈夜瑶,涉世不深,无知趟入这趟浑水,捅了天大的篓子……必当竭力收拾。今日唐突,冒昧借用仙长之物,求请您保佑晚辈旗开得胜,顺利将道友们营救归来。”
眼看着暮色降临,雪离他们却迟迟未到。错过眼下昼夜交替的时辰,怕是又要再多等上一日,梦境中不知会酿出怎样的变故。
等……是再也等不得了!
夜瑶起身,祭出汲水珠。
珠中仙泽缓缓溢出,雾蒙蒙的白光笼上团扇。团扇随之亮起,与之交相呼应。两团光晕相触,即刻融为一体。
她的灵力从汲水珠注入浮光扇,源源不断,久久不绝。
“小扇子,你慢点喝呀!这可是我的棺材本……”
夜瑶不禁叹气,三年辛苦所得虽然不少,却也经不起最近的大肆消耗。
跟玄真道长这笔买卖,真是亏大了!
她很想哭,现在却不是哭的时候。等雪离知道了,闹起来的时候,才真的要哭。
或者,趁这机会打发雪离回云梦泽,过好此后漫漫兽生才是正事……
愣神间,浮光扇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疯狂的攫取戛然而止。
光华敛起,团扇崭新如初。
夜瑶将它小心拿起,只见扇面光彩熠熠,莲池盛景栩栩如生。
凌波尘起,风烟动;
红颜灼灼,耀九州。
出自天尊之手的法器,果然非比寻常!
“真懂事——,不愧是仙长遗物。”
她举扇一扬,“呼——”一声,殿内百余个烛台同时燃起。
道德天尊擅长丹术,他所做的法器不仅能控水,还能控火!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夜瑶指尖微动,团扇便化作一道金光,乖巧地钻进她的衣袖中。
她屏住呼吸,慢慢张开双臂,将方才外泄的仙泽一点点收敛起来。
须臾间,一缕乌黑的发丝从梁上垂下,小心试探着绕上她的手腕。
她努力放松精神,克制着想要挣扎的本能,任由它慢慢缠满周身。
这就是梦魔的“灵媒”——南熏殿里长发的怨灵、孟戌安口中的梅姑姑。
数十年徘徊不去,她对这座王宫到底怀着怎样的怨怒?对主人之死又有怎样的愤恨?才会冒着永世不得超生的刑罚,留在这里助纣为虐。
“戌正”,天启之战以前,被称为“逢魔之时”。
这一刻,昼夜交替,魔道之力最强,灵媒也开始“觅食”。
转眼间,夜瑶的周身显现出另外十道发缕,一条条从梁上拉到地面上,分别裹挟着殿内卧着的人身上。
入陛下的梦,路只有这一条……
夜瑶合上双眼,摒除杂念。身子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轻。
天清地浊,犹如鸿蒙初始,她感到自己渐渐一分为二,一个徐徐上升飘上天际,一个缓缓落下沉入深渊。
*******
天上明月当空,四周一片虚空。
升入云端,便是坠落的开始。
“啊——”
慌乱中,夜瑶拾回一丝镇定,及时抛出袖中的团扇。
团扇随风飞扬,化作蒲团大小,托着她停在离地丈余的位置。
俯身一看,下面是一片乱石岗。
好险——
小扇子还真是件上好法器!
孟戌安人虽执拗,运气却不赖……
泽氏仙长的法器,让她垂涎不已,却偏偏属于他;她怎么都看不破的梦境,却被他一眼看出来路;她一个修炼多年的“半妖”,在梦境中束手无策,还不如他一个凡人。
夜瑶甩甩头,驱散杂乱的思绪。
团扇飘然落地,她轻巧地跃上一块黝黑的大石。
环顾四周,这地方陌生里却有几分熟悉。
不正是国师府的半山腰吗?
她居所的后窗就能看到这里——一株槐树,一株柳树,位置分毫不差!
可是抬头不见高耸入云的殿宇楼台,低头不见人工开凿的石阶,分明是一片茂林丛生的天然之处。
青衿山,明帝的梦境竟在这里……
此梦显然年岁久远,甚至国师府还未兴建。
经时越久的梦境,所含事物越复杂,环境越不稳定,想要摆脱也越困难。
当务之急,得先找到道长他们。
“夜瑶——”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夜瑶一回头,正和敖沐浅四目相对。
对方瞪大了眼睛,仿佛见到鬼一般……
糟糕!
忘记用幻容花了!
对沐浅来说,可不是见到“鬼”了么!
夜瑶一把捂住脸,想要飞身逃走,却被扑上来的敖沐浅箍了个铁紧。
“夜瑶——,我就知道!三十年前的世界里肯定有你!昨日就千里传音给你了,怎么这么久才赶来?!靳羽师兄说不可能,但我却知道,三十年前的梦境里,只有你能过来帮忙!”
她一边抽抽嗒嗒,一边捶得夜瑶几乎散架。
气力这么足,看来没什么问题。
夜瑶拍拍她的肩膀,有些心虚地说:“不好意思,跟师尊告假,耽误了。这不是来了么……你出什么事了?要我帮什么忙?”
看来即便遇到这样的危险,这群视考绩如性命的昆仑弟子,依然还在以考课为上。沐浅想要作弊,又怕被尊长们知道,竟然试图找她这个不存于世的人来帮忙,还真是“急中生智”。
44.第二夜:谁的鼎,谁的锅?(二)
“小心那些桑枝!尖叶上都夹了‘奔雷符’,还有那边的草丛……踩一脚,‘钻风咒’启动,风刀就会扑上来……”
敖沐浅一边扯着夜瑶往前走,一边不时提醒她注意四下。
短短时间,他们竟用符咒在这里布下如此防御。这短短十几载,同窗们的进步可不是一星半点。
越过层层隔障,敖沐浅激动不已地喊:“你们看,我把谁给带回来了!”
夜瑶抬眼望去,只见坡下开阔的空地上,靳羽正给雷霆昇包扎伤口,毕蒙、陆箕一左一右警戒着,而玄真道长等人并不在附近。
“夜瑶——”
望见她时,毕蒙、陆琪神色各异,一惊一诧,完全不敢相信她真的会如敖沐浅所说,能从昆仑虚赶来帮忙。
雷霆昇睁开眼,神色又惊又俱。
夜瑶十分理解这些昔日好友,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忽然出现,他们这样的反应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敖沐浅自顾自地介绍道:“这位是天阶的靳羽师兄。师兄,她就是夜瑶,我的朋友!”
“见过师兄——”夜瑶行礼道。
既然被认作三十年前的夜瑶,那她只能将错就错。
“你伤的不轻。”
她走到雷霆昇面前,蹲下来查看他肩头的伤口,对方却明显地避开。
三十年前,他们的关系似乎还可以呢。
夜瑶不多言语,抬手便要施法替他疗伤。
“不行——”
敖沐浅伸手拦住她,“这座山上布有妖阵,探到仙灵就会发起攻击。他之所以伤得这么重,是因为方才以自身血气引来一道天雷,便成了阵法攻击的主要目标。”
雷霆昇竟以神族之血引天雷降临,看来他们对付妖阵并不轻松。
“这里……只有你们吗?”夜瑶似不经意地问。
“说来话长——”
敖沐浅叹了口气,“说出来你别害怕,这里……只是个梦境。我们来自三十年后,正在大夏盛京的皇城内对付梦魔。昨日,先以‘困魔阵’将魔头困住,然后和几位人族道友结了‘十方天地诛魔阵’,计划将它彻底诛灭。可是,不知它耍了什么花招,竟然从‘困魔阵’中逃了出去,把我们都拖进了梦中,还杀死了一个凡人。为了尽快出去,我们正兵分两路行事。”言简意赅介绍了全局。
夜瑶认真地点点头,“三十年后?虽然玄妙了一点……但是,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我都会全力相助。”
“我们几个负责对付妖阵,他们去找梦境的主人了。等收到讯号,便是破梦而出的时机。”敖沐浅信心满满地说。
原来道长他们去找明帝了。
也对,找到梦境的主人,才能想办法破梦而出。
“夜瑶——,你当真是夜瑶——”
终于适应了她的存在,毕蒙试探着走过去,伸手戳戳她的肩膀,又去拉她的发丝,仿佛想确认她是不是个实体。
夜瑶笑了笑,“还能假了不成?”
“不——,她可能是假的!”
陆箕将毕蒙扯到一边,扬起手中的风凌刀道:“梦魔控制宿主,在梦境中变幻莫测。他能盗取我们的记忆,然后制造假象来蒙蔽我们。你说自己是夜瑶,拿出证据来!”
夜瑶一愣,“我是我,这要如何自证?”
众人之间一阵沉默,人就摆在这儿,却要她自证,似乎为难了一些。
敖沐浅咬着嘴唇,眉睫一闪道:“如果你能说出初棠是谁,就可以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夜瑶。”
她的话一出,陆箕、雷霆昇明显一怔。
昆仑虚上下明令缄口的事情,倒是验证夜瑶身份的好办法。
“初棠?”
夜瑶傻了眼,这个人……她应该认识吗?
“我……不认识。”她蹙着眉头回道。
自己就是夜瑶,三百多年来一直就是,难道还能因为别人的话变成假的了不成?
听她如此回答,面前几人紧绷精神瞬间放松。
“初——棠——,到底是谁?”
夜瑶忽觉有些难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被完全抹去了,留下的伤疤正在隐隐作痛。
陆箕快步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道:“是我们风族的一个小仙。沐浅见过,你却没见过。方才你若真说出来了,恰好证明自己是梦魔所化。反过来说,你已经自证……自己就是夜瑶了!”
“被你们吓死了——”
毕蒙陡然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咱们一起修炼了百余年,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差点以为自己也是假的,哈哈——”
莫名其妙的“验明正身”之后,大家似乎都接受了她是夜瑶的事实。
靳羽终于开口道:“夜瑶师妹,你暂时不要泄露仙灵。等几位凡人道友找到梦境的主人,控制住他的元神之后。你与我们一起结‘十方天地诛魔阵’,将他和控制他的梦魔一道诛杀即可。”
听了他的计划,夜瑶心中不禁犯起嘀咕。
办法似乎可行,似乎又有点问题……
阵法没问题,诛魔也没问题,问题在于——杀明帝。
他是梦境的入口,也是梦境的出口。一旦杀了他,这个梦境是会结束,还是会完全封闭起来?
这两日,她一直在琢磨其中玄机,总觉得自己和孟戌安破出梦境太过简单,就像学习阵法时师长给举的例子,顺利的犹如设定好了一般,但真当自己做解咒习册时,遇到的东西一定比天书还复杂。
若是明帝死了,梦魔却没死呢?
梦境会封闭,如鼎盖合起……
鼎?
丹炉?!
夜瑶心头一紧——昨夜,明帝的梦境里进入了一妖一魔五仙四道。虽然仙者的仙灵都被封,骨血中的灵力却不可估量。一旦梦境被封闭,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大“丹炉”,大家就如同投入的各类药材。
难道泫光所说恢复灵力的办法,是在梦境中将昆仑弟子的仙身仙骨仙灵炼化,据为己有?!可是这么做,梦魔自己也逃不出去。他一个魔宗护法,为帮一只小魔禽恢复灵力而死……值得吗?
至于妖族长老柳七爷。他化身“吕归一”,潜伏在大夏朝堂这么久,不仅有违契定,而且有迹可查。如果几个昆仑弟子死在这里,昆仑虚不可能不追究。所以,他让梦魔在自己的地盘上布局,以确保最终动手的是魔族。
魔族和妖族在合作,或者说相互利用。他们并不信任对方,所以泫光才会把国师的真实身份透露给她,甚至不仅限于她。
也许,从一开始,魔族就没打算让“吕归一”活着离开这里。
一切都在梦境中进行,不会留下丝毫的证据,只需要一个最终背锅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