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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楠榯     夙夜谣txt下载     夙夜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0.逢魔之时(四)

    山中经年大雪,一甲子方停歇一日。

    每次雪停之日,便是各界得道之辈行经昆仑虚,通过玉虚峰巅的“天镜”进入九重天之时。

    就算有人打开“孔隅”将他们带到这里,也不可能送他们回到十几年前。

    绞尽脑汁,夜瑶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夜瑶——,你怎么了?受伤了吗?!”敖沐浅紧张地问。

    她上手便去捏夜瑶的肩膀和胳膊,仔细检查她有没有受伤,仿佛寻常人家的小姐妹,完全没有方才一星半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夜瑶煞白着脸,心烦意乱地摇着头。

    子正刚过,雪便停了。

    没错,就是十二年前!

    那天前夜,她替沐浅的手帕交——天心门的陆箕抄录本门藏经的时候,一不小心打翻了乌云墨,脏污了师尊珍藏的天尊墨宝,以致被罚到玉虚洞内面壁思过。

    入洞领罚的弟子,从来不许隐匿仙泽。所以,那天她一进洞便被藤蔓捆了个结实,折腾了一夜,想尽办法也无法挣脱。

    最后,还是沐浅三更半夜跑过来,用自家的法宝帮她脱的身。

    脱身之后,她们一起去了玉珠峰的思过崖。

    就是在那里,发生了这辈子最可怕的事情!

    那一天,是她一生的转折……

    ……

    “没事的话,我们赶紧走吧!”敖沐浅着急说道。

    “不——”

    夜瑶推开她,避到孟戌安的身侧。

    异羽,异羽……就要来了,她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的药匣里有九转丹、玄心丹、聚灵丹……,有许多母亲亲手炼制的仙丹,短时间内便能获得庞大的灵力。

    只要今日躲过他们,躲过师尊,她一定能想到办法压制异羽!

    只要能留在昆仑虚,只要继续刻苦修炼,往上有地阶、天阶功法,还有藏书阁内的三千道藏,她总能找到可以迅速修炼的法门。

    时光倒流,虽然匪夷所思,但若当真天意如此,是不是上苍给她的机会呢?

    ……

    见夜瑶如此慌乱、反常,敖沐浅的脸色也变了。

    “夜瑶——,你别吓我!小淘发疯了,咬得咯吱一身是伤,血流了一地……”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听了她的话,夜瑶猛然惊觉。

    凡事皆有因果,咯吱和小淘打架是因,异羽暴露是果。

    她若是躲起来,今日的确不会暴露身份。

    可是,倘若异羽暴露是因,那么咯吱侥幸活下来便是果。

    她若是不去,咯吱一定会死。

    “咯吱——,对!我要去救她!”她的指尖不禁颤抖。

    孟戌安一直冷眼旁观,发现她对去思过崖的恐惧,还有不得不去的那份坚持。

    他拉过夜瑶的手,将长剑还到她手中。

    对敖沐浅说:“这位仙子,请带路。”

    敖沐浅看了他一眼,想要问点什么,却没有问出口。

    她足尖点地,施法腾云,带着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玉珠峰。

    *******

    再到思过崖,天已微亮。

    雪地里血腥的场面,是夜瑶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恐怖景象。

    崖边仅有的几株松柏,或歪斜倾倒,或拦腰撞断,崖口的护栏四分五裂,看的出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咯吱和小淘都化出了庞大的兽身。

    小淘双眼通红,张着血盆大口,发出呜呜的低吼,白森森的獠牙上挂着血丝,双臂猛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身棕红的毛发随着吼声根根竖立,可怕的吼声震颤着周遭树枝上的覆雪。

    咯吱被他踩在脚下,雪白的毛皮上血迹斑斑,浑身上下满是伤口,还在不住地流血,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半睁半闭着眼睛,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顾不得许多,夜瑶凌空跃起,挥剑向小淘斩去。

    “滚开——”她厉声喝道。

    小淘仿佛没有听到,或者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这十几年来,她们始终没弄明白,为何小淘平日里乖巧老实,那一天会忽然发了疯。

    面对夜瑶的正面攻击,他并没有闪躲,而是张口喷着热气,对准咯吱的脖子直直咬了下去。

    “唰——”

    夜瑶一咬牙,手中长剑直接没入小淘的肩头。

    小淘惊觉吃痛,仰头长啸一声,接着便举起硕大的拳头狠狠地砸向咯吱的头。

    近在咫尺,夜瑶却无力阻挡。

    她一个翻身,扑到咯吱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啊——”

    胸口一阵钝痛,五脏六腑仿佛迸裂。

    腥甜的气息涌上喉头,一口鲜血随之吐出。

    夜瑶气力不支,侧倒在雪地里。一瞬间,似乎闻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

    小淘的攻击并未停止,他扒拉开肩头的长剑,丢出几丈之外,举拳再次向咯吱挥去。

    他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一定置咯吱于死地?!

    夜瑶找到敖沐浅的方向,用尽气力喊道:“沐浅,你带了水母冰凌吧?快点对小淘用啊!”

    那天,沐浅去玉虚洞救了自己,用的正是西海的独门暗器——水母冰凌。此物毒性特殊,天下生灵一旦中招,都免不得被它或长或短的迷晕一阵子。

    方才既然没用上,此刻应该能用它暂时控制住小淘。

    “什么?!”

    敖沐浅十分诧异,直摇头道:“没有啊!冰凌早就用完了!身上根本没有!”

    说着,她飞身跃入战局,凌空悬在小淘面前。双手结着法印,口中念念有词,接着祭出一道耀眼的虹光。

    虹光化作一条光链,缠住小淘的利爪,瞬间打了几个死结。

    夜瑶喘了口气,不由得对沐浅心生佩服。

    在这种紧急关头,她竟能不慌不乱地施展出“缚灵咒”这般高阶的符咒。

    缚灵咒——专门对付不听管束的灵兽的符咒。灵兽一旦被它捆上,非驯到乖巧听话不会松开。

    “啊呜——呜——”

    小淘嘶吼着,拼命地挣扎。

    “哐——咚——”

    他庞大的身躯横冲直撞,震得地面阵阵颤动。

    “不好——”

    敖沐浅忽然脸色大变。

    随着“啪——啪——”两声脆响,符咒所产生的光链竟然被小淘给挣断了。

    忙中出错,她的符咒并未奏效。

    夜瑶眼疾身手快,再次扑身护住咯吱的要害。

    又是一拳,重重地砸在她的背上。

    “咯——噔——”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肩胛骨断裂的声音。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她的眼泪差点呛出来。

    耳中阵阵轰鸣,背上火辣辣的疼,丹田气海翻涌难抑。

    这种濒死的感觉,便是异羽要破出了!

31.逢魔之时(五)

    平旦将至,天际开始泛白。

    夜瑶艰难地撑着身子,倾尽灵力压制着体内的躁动,汲水珠中的修为却如飞瀑一般迅速流逝。

    一切都和当年一模一样——大雪停歇,日月交替,思过崖上鲜血淋漓的咯吱、发狂的小淘、慌张无措的沐浅,还有……迟迟未到的师尊。

    “夜瑶——,撑住!”

    敖沐浅飞身一脚,踢中小淘的胸口。取得片刻喘息的机会,终于祭出她的法器——沧浪绫。

    七尺绫缎瞬息延展,化作百尺长练。

    蔚蓝的绫缎至风至柔,极速翻腾着犹如海上的惊涛骇浪,向狂躁的小淘缠绕而去。

    敖沐浅凝神操控,长练在空中飞舞,这件西海的至宝,用起来花哨的迷眼,却始终未能将小淘缠住。相反,小淘挥舞着长臂,以赶苍蝇的姿态几次差点将它抓住。

    夜瑶旁观在侧,知道她毫无胜算。

    天辅门的毕蒙是陆箕的发小,也是八大神族之一雨族的少主,小淘原是他族中镇守仙山的灵兽。这么一只得道的灵兽,通常不会交给尚未成年的孩子饲养,奈何毕蒙在修行方面资质太差,第一次考业便得了六个不通,差点不能顺利升入黄阶。为了辅助他修行,族中长辈才送来了灵力高深的小淘,替换回了原先的小狌兽。

    神族灵兽修炼自家术法,靠的是岁月的积累和反复的搏斗训练。因此,成年灵兽和幼兽比起来,可谓有天壤之别。

    对雨族灵兽小淘来说,自家的咯吱和沐浅的飞飞全都是小菜。哪怕在泱泱昆仑弟子中,天阶以下的师兄师姐也不足以与他一战。

    最糟糕的是,此时他失已心智,一心要置咯吱于死地,她们根本无力阻拦!

    ……

    屡击不中,敖沐浅急了。

    她咬了咬牙,叠手结出一个复杂的法印。

    “御风——”

    狂风平地卷起,周围水汽迅速汇聚。

    “破浪——”

    磅礴的水汽凝成水珠,与狂风拧作一股。

    “不要——”夜瑶高喊。

    沧氏“御水诀”,非上仙之资不能施展。

    以沐浅当下的修为,根本不足以驾驭它!

    果不其然,此举非但未能制服小淘,反而让沐浅在自己喷出的血雾中败下阵来。

    这幸亏是在昆仑虚,若是在凡间,两位水族仙子吐血吐成这样,且不说洪水滔天了,暴雨总免不得连着下几个月。

    ……

    即便受伤,敖沐浅仍未退缩。

    她打起全副精神,结出一道浑厚的气障,挡到小淘面前。

    看着拼命保护自己的好友,夜瑶欲哭无泪。

    平时挺机灵的西海公主,偏偏这一天接连犯糊涂。施错了“缚灵咒”不说,还强行使用自己驾驭不了的法术,出师未捷便把自己给整伤了。还有,显然小淘攻击的目标只有咯吱,打斗中耗费灵力结气障能有什么用,还不如使个“沧海移山术”先把咯吱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果然,一切皆命数,半点不由人。

    就算重来一次又如何,她还是也没法制服小淘,更躲不过这个异羽破出的可怕日子。

    如此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糟蹋了!

    她猛然抬起头,只见晦暗的天边,一个黑点愈渐清晰。

    师尊快到了!

    异羽也快来了!

    夜瑶奋力向前爬,每移一点五脏六腑都是撕裂般的疼。

    不远处就是万丈深渊,她想哪怕一会儿坠下山崖,也好过被即将赶来的师尊和同门们看到自己的“真身”。

    她并非绝望,而是存着最后一个希望。

    “异羽”,好歹也是对翅膀吧!

    即是翅膀,应该可以飞吧……

    既然自救无门,不如孤注一掷,把性命压在它上头。

    她爬到咯吱身边,揉了揉它的下巴,“别怕,没事了。”

    咯吱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虽然无力站起来,却挣扎着向她挪动,口中还发出阵阵哀嚎。

    思过崖下“不归涧”,自古以来,坠崖者无人生还。

    ……

    “夜瑶,再撑一下!”敖沐浅且战且退。

    夜瑶勉力冲她笑了笑。

    有人为自己如此拼命,也不枉此生。

    如今,也不是完全和当年一样。

    既然带着记忆归来,当然还有别的选择!

    夜瑶不禁自嘲:这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吧。

    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她终于爬到崖边,正要侧身滚下去,却被人生生地扯住了手臂。

    “巨猿没能打死你,干嘛自己寻死?”一个沉静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夜瑶一惊,诧异的目光对上孟戌安古怪的神色。

    她差点忘了,此间还多了一个人!

    “你放手——”她吼道。

    “你死了,我怎么回去?”孟戌安冷眼道。

    夜瑶用力扯着自己的胳膊,“你是大夏皇子,师尊自会送你回盛京。只是……”

    只是十二年前你还不到十岁,这幅样子怕是暂时回不了家——她隐下了这后半句。

    “真的?我不信!”孟戌安眯起眼睛。

    “你想怎样?”夜瑶苦着脸问。

    天啊!到底玩什么?!

    一样又不一样,沐浅身上没有冰凌,这里倒多出个“绊脚石”!

    孟戌安将她往里面扯了扯,才安心道:“要你陪我回去。”

    “我……”

    夜瑶的话还没说出口,便望见沐浅被小淘拍倒在地。

    摆脱“纠缠”,小淘迅速回身,攥着咯咯作响的拳头,嘶吼着又向咯吱扑去。

    “咯吱——”

    敖沐浅营救不及,猛地扑倒在雪地里,扬起的雪花飞溅开来。

    ……

    夜瑶目光一紧。

    对,就是此时!

    “啊——”

    她仰起头,发出此生最痛苦的嘶吼。

    强大的妖灵四散又聚合,眼前一切都慢了下来。

    师尊的拂尘径直飞来,正中小淘的后脑……小淘径直倒地,血花四溅……自己的后背异羽破出,瞬间展作一对宽大的翅膀……不远处,沐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云端上,师尊微露诧异……毕蒙不知是因为小淘伤心过度,还是被她的样子吓到——瘫在师尊脚边……陆箕则惊恐地和他抱作一团……

    所有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夜瑶稍偏过头,身边的孟戌安瘫坐着,双眼紧盯着她背上那对洁白的羽翅。

    他吓坏了吧?

    这回,总算要相信“妖魔”之说了。

    ……

    “夜瑶——你——”

    师尊徐步走来,本能地扬起手。

    夜瑶知道他最终不会动手,心底却是无比的绝望透凉。她让师尊失望了,也终究会让整个家族失望。

32.逢魔之时(六)

    “师尊!夜瑶她怎么了?”

    敖沐浅花容失色,跌跌撞撞跑到崖边。

    “师伯,她……她……化妖了!”陆琪一脸惊恐,扯着毕蒙直往后退。

    “夜瑶——”

    毕蒙趴在云端,哭丧着脸嚎道:“我只走了片刻,小淘怎么把咯吱打成这样!你又怎么了,练功走火入魔了吗?!”便要往夜瑶那里去。

    陆箕忙扯住他。

    两人一拉一扯,差点从云端掉下去。

    逐越上师眉头一皱,指尖弹出一道银芒,将身边几名弟子定在原地。

    夜瑶低头跪着,等待着师尊发话。

    ……

    时至破晓,天地被白茫茫的雪山连成一体。

    风雪停息的昆仑虚,静的可怕。

    背后宽大的羽翅,不大受控地扇动着,发出“呼——呼——”的声响。

    夜瑶努力想控制,却是徒劳。

    或许是她太弱小,“异羽”才是真正的主人。

    她清晰感受到双翅浑厚的妖灵,它们不安地躁动着,仿佛不满意这里太过安静,非要掀起一番动静来。

    这就是妖性吗?!

    她第一次这般害怕白日、害怕晴天。

    周遭的一切太雪亮了,让她感到无所遁形。

    ……

    “夜瑶,你可知它是什么?”

    逐越上师俯视着她,面色十分凝重。

    这对羽翅,显然属于妖类。三百岁才生出妖翼,这个孩子无疑是只“半妖”。

    身为天英门的上师,这是他生平第二次见到“半妖”,却没想到是自己最喜爱的弟子,还是泽氏天吴族长家的幺女。

    神族混入了“半妖”,不仅泽氏无法向天帝交代,就连自己这个师尊和整个昆仑虚也难辞其咎。

    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必死无疑!

    思量片刻,他回转过身。

    面对着敖沐浅、陆箕和毕蒙几名弟子,掌心腾起一团幽蓝的气泽。

    气泽蔓延开来,罩在三人身上,他们一个接一个无声地倒下。

    夜瑶知道,师尊将封印他们的这段记忆。

    等到明日醒来,他们都会以为,在崖上发疯的是咯吱。

    它杀死了小淘,吃掉了自己的主人,最后被师尊引天火焚化。

    从此,昆仑虚再无夜瑶与咯吱。

    ……

    被人暗戳了下胳膊,夜瑶偏过头,对上孟戌安努力克制着恐惧的眼神。

    “别看我。”她低声恳求道。

    “你……是妖?”孟戌安指着她的翅膀问。

    夜瑶瞪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他们要杀你?”孟戌安又指了指正在施法的逐越上师。

    夜瑶无心回答他,便随意嗯了一声。

    孟戌安一听,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疾声道:“起来,我带你走!”

    一瞬间,夜瑶泪如雨下。

    当年,她多需要一个人对她说句:我带你走。

    她真的不想听师尊那句——你走吧,不许回家,不许入天界。也许这样,她就没有和昆仑虚、和家族彻底割裂。

    她哭的泪眼婆娑,任孟戌安将自己拉起。

    “别哭了,怪难看的。”他说。

    接着,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真大,刚好将她的手握进掌心。

    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夜瑶麻木的手指终于有了知觉。

    “走——”

    孟戌安攥着她的手,奔向雪地中下山的小道。

    夜瑶提着裙边,不管不顾地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越跑越快,足下的路越来越绵软,步子越来越轻盈……

    师尊、沐浅、毕蒙、陆箕,他们的形貌和周遭的一切一起渐渐扭曲。

    眼前忽生一团耀目的白光,俩人手牵着手冲进了那片虚空之中。

    ……

    白光骤散,周遭一片漆黑。

    踩到踏实的地面上,俩人即刻驻足,各自喘着粗气,却半分不敢妄动。

    刚才,是又穿进孔隅里了吗?!

    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借着一缕照进地堂的月光,夜瑶看清了身边的半面窗扇。

    这雕花、制式……很像是大夏皇宫的宫室。

    他们回来了?!

    她动了动肩膀,身上的疼痛消失无踪,背后的异羽也不见了!

    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也来不及高兴。

    头稍稍一偏,夜瑶险些惊呼出声。

    她竟然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你是谁?”

    她打了个激灵,想要甩开他,手却被抓的更紧了。

    “夜瑶——是我。”

    那孩子的脸上,是超出他年纪的沉静。

    虽然变成了孩子,脸型、轮廓却依稀还是……

    “殿下,你……”夜瑶惊诧不已。

    一眨眼的功夫,孟戌安怎么变成小孩子了?

    难道,这里是他的过往?

    现在还是十二年前?!

    “小点声——”

    孟戌安压低了声音,拉着她绕过一座香鼎,躲进一道缂丝的朱槿帘幕后面。

    显然,这里是他很熟悉的地方。

    夜瑶回望来处,那里却是一堵冰冷的墙。

    与孟戌安一起蜷在帘幕后,她捏着嗓子低声问:“这是哪儿呀?”

    “南熏殿。”孟戌安回道。

    夜瑶瞪大了眼睛,匆忙撩起帘幕一角,不住地向外张望。

    宽敞的宫室,高大的玄关,缭绕着烟气的铜鼎,金丝帐内精致的牙床,还有……那个妆台!

    这里可不就是那天遇到怨灵的南熏殿,只是陈设新了很多。

    迅速从腰间拔下乾坤铃,加清音咒,解除封印,探查妖灵一气呵成。

    “小铃铛,你是坏了吗?”

    夜瑶拍了拍乾坤铃,苦着脸将它再次封印,重新系回了腰间。

    忽然,身边的孩子一阵哆嗦。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夜瑶紧张地问。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能不能离开这说不准要看他,这位小爷可千万别有个好歹。

    孟戌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脸色煞白道:“我知道这是哪里。”

    夜瑶撇撇嘴,对他的话深表怀疑。

    自己堂堂博览群书的得道“半妖”,难道不如一个连国教都不好好信奉的凡人?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难道被他先想明白了?

    “这里是……我的噩梦。”

    孟戌安牙缝了挤出几个字,让她后脊一阵发凉。

    他沉了口气,继续道:“这个梦,我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不会错的。”

    夜瑶不知如何回答。

    她从没做过梦,更别说噩梦了。

    “那……刚才?”她指了指挡住来路的那堵墙。

    “刚才那个地方,是你的噩梦。”孟戌安笃定地回答。

    脑中嗡嗡作响,夜瑶用力揉着自己的脸,“等等,你让我捋一捋。我的噩梦……你的噩梦……你的和我的……”

33.逢魔之时(七)

    通过孔隅往来六界,的确没有扭转时间的可能,书上也没有记载过先例。或许孟戌安说的没错,一切并非重来一次。

    至于……梦境嘛……

    各界中道行高深者,能给凡人托梦者不在其数,但那样的梦境都虚幻的很,不可能这般真实。更何况孟戌安是个凡人,轻易入她的梦境是不可能的。

    夜瑶用力戳了戳他的额头,“不可能!两个人,你是你,我是我,怎么可能进入对方的梦境?而且,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不是马上就会醒来吗?”

    孟戌安皱起眉,强忍着没发作。

    夜瑶莫名有些得意,这个人变成小孩子了,还真好欺负……

    “你吃过胡饼吗?”孟戌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被他这么一问,夜瑶倒真觉得有些饿了。

    她白眼一飞,“没吃过。”

    也不知道这小子在怕什么?

    非要躲在帘幕后面。

    一直待在这里,终归不是个办法!

    还不如出去走走,即便找不到归路,至少先找点宵夜吃吃。

    ……

    “你翻翻自己的衣袖。”孟戌安说。

    夜瑶不明所以,“做什么?”

    “让你翻就翻,哪那么多废话?”

    这个小孩,个子不高,脾气还蛮大!

    夜瑶懒与他争执,敷衍地随手一翻,却拈出个黄澄澄的小圆饼。

    “啊——,什么东西?!”

    她吓了一跳,这个圆饼……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衣袖里来的?!

    饼儿脱手飞出,被孟戌安一把抓在手中。

    他掰开圆饼,分给夜瑶半个。

    自己费力啃下一口,边嚼边含糊地说:“因为……这是我的梦境,所以……我认为会出现的……东西,便真的出现了。而你,甚至……没见过胡饼。”

    听得似懂非懂,夜瑶尝了一口手中的饼。

    这胡饼摸着生硬,吃起来还真香!

    “合着在自己的梦境里,能心想事成?你方才见过我的翅膀,这会儿能给我变一对出来吗?”她一边吃一边嘟囔着。

    “你看那里——”

    顺着孟戌安所指的方向,夜瑶抬眼望去,满口饼渣差点喷出来。

    什么鬼?!

    对角的帘幕后头,竟然半隐着一个长发遮面的“女鬼”!

    不对!

    她并不是亡灵。

    方才乾坤铃根本没响嘛!

    “她叫梅儿,是我母亲的侍女。我从小到大的梦中,她总是站在不远处,这样注视着我……保护着我。”孟戌安平静地说。

    夜瑶忽觉毛骨悚人。

    凡人真可怕!

    梦里竟然有这么古怪的人!

    还做这么奇怪的事!

    孟戌安又说:“放心,她不会动的。因为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夜瑶差点给跪了。

    合着站在那里的,是一具尸体!

    “觉得可怕吗?”

    孟戌安偏过头,稚嫩的双眼中,带着难以捉摸的复杂意味。

    夜瑶迅速点点头,即便她不认为自己会怕一具凡人的尸骸,却不得不承认此时浑身难受。

    孟戌安笑了,颇有些无奈,“我也觉得挺可怕。所以,如果我能控制这个梦境,一定不会让她出现。可是没办法,她还是在那儿。正是因为她,我才发现这里是梦。而且这个梦……只会沿着它千百次反复进行的那样继续下去,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那它又是怎么来的?”夜瑶举起手中的饼。

    “因为我饿了。即便不在你的衣袖里,或许在外殿的案上,又或许在我自己身上。在我的梦里……那天吃了一个胡饼。这就是梦,既然吃了饼,不管是怎么吃到的,反正就是吃了。反反复复也是这样,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我……”

    夜瑶咬着下唇,拼命回忆。

    刚才“昆仑虚”发生的一切,的确是她记忆的一部分。

    所以,她才会以为回到了过去!

    但是不管怎么做,不管有没有西海的冰凌,雪离都会被小淘打成重伤,异羽也毫无意外一定会出现!

    “可是我从来没做过噩梦。”她笃定地说。

    孟戌安盯着她的眼睛,“你确定吗?是不是梦醒以后忘记了。”

    “忘了?!”

    夜瑶一惊,猛然想起娘亲曾经说过的话。

    “瑶儿,它是一只幻灵兽。养到化形以后,便能消仙者之‘念’,可以辅助修行。今后,你就是它的主人了,给它起个名字吧。”

    “梦”,可不就是一种“念”!

    没有管她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孟戌安继续道:“我早就发现她在那里了,所以才意识到这里是我的梦境。至于为什么意识到了还没有醒来,也许就是你的说——妖魔作祟。”

    这么说,好像……蛮有道理的。

    没想到他这么快接受了“妖魔”之说,夜瑶颇感“欣慰”。

    她认真地点点头,虚心问道:“殿下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孟戌安吃光手上的饼,拍拍衣襟上的碎屑道:“不知道。也许……等天亮了,就会自然醒来。”

    “虽然始终没有探到妖魔气息,但这梦境显然不寻常。或许没那么容易能够自行醒来。现在,你我只是元神在此,真身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长久不醒的话,你可能……会死诶。”夜瑶说的很是心虚。

    即便是为了降魔伏妖,这一来就弄死个凡人,她和玄真道长一帮人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排行前几的“净者”一起犯事,又不晓得会搅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看你与巨猿缠斗时的身手,道行应是不错的。有什么别的办法破梦而出吗?”孟戌安又把问题丢回给她。

    夜瑶冥思苦想了半天,纠结地说:“关于梦境,书上……记载颇少。方才在我梦中,是你带我离开的。若是现在我再带你冲出去……岂不是又要回到我的梦境里了?”

    孟戌安瞥了一眼对面,“我宁愿回去,这里……太可怕了。”

    夜瑶懒得理他。

    同样是噩梦,凡人连恐惧都这般肤浅。

    “你寻常做梦是怎么醒的?”她问。

    孟戌安向后一靠,“通常是等旁人叫醒我。毕竟宫中的晨昏定省,身为皇子一点耽误不得。”

    “对对对——”夜瑶点头如捣蒜,“寅时一过就会有医女来换班了!”

    “如果这个梦结束,还没人来叫醒我们……我们又会到哪里呢?”孟戌安托着下巴道。

34.逢魔之时(八)

    “诶——”

    夜瑶拍了拍孟戌安的肩膀。

    “你的噩梦里到底有什么?”她好奇地问。

    南熏殿内陈设崭新,即便此时已是深夜,也远没有她白日所见那般阴森。既然这里是孟戌安从小到大的噩梦,应该不止仅有一具女尸这么简单。

    “今夜,是我母妃见背之夜。”孟戌安面无表情地回道。

    “见背?!”

    夜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原来,这个梦境是他母亲过世时候的记忆。方才还觉得他肤浅,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夜瑶揽过他的肩膀,“别怕,左右……”

    她拼命想着合适的措辞,试图宽慰下身边的小孩儿。

    凡人寿元短暂,短的二三十载,长的六七十载,过了百年便可被成为“人瑞”。在仙魔妖各道看来,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现在面对着一个小孩,要是与他说人生苦短,劝他活在当下、及时行乐,似乎也不大合适。

    “左右……怕也没用!”她一时词穷。

    ……

    一阵沉默之后,孟戌安嫌弃地挪开半步远。

    “反复过千百次,有什么好怕的。再等片刻,母妃就会回寝宫。然后。皇后娘娘身边的侍中会送来鸩酒。过程很简单,来人连罪行都没念,南熏殿的宫人们也没劝几句,她甚至没要求找我来见最后一面,便干脆地将鸩酒一饮而尽。而我,当时就躲在这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看着她呕血而亡,看着她被宫人们抬走。”

    饮鸩而亡,这么惨烈的事,却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一些不相关的事。

    但是夜瑶清楚,他绝不是不在乎,否则不可能十多年都在反复做着这个噩梦。

    “别自责了,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她小声说。

    孟戌安的手攥地发白,“要是梅姑姑在,一定不会眼睁睁这样看着。她一定能及时找来父皇!一定不会让母妃死的不明不白!”

    梅姑姑……

    他指的是对角幕后那具尸体。

    夜瑶仔细打量过她,从外貌上看确是白日里撞见的“怨灵”无疑。

    “她是怎么死的?”

    “梅姑姑是我母妃的贴身侍女,自小便在身边伺候。外祖立了战功,母妃还在前线便被封为淑妃,带着姑姑一起入了宫。姑姑很聪明,手很巧,尤其擅长盘发。三日前,正逢中秋,宫宴之前皇后娘娘忽然派人传她去椒房殿,为参加夜宴的妆容盘发。谁知道,夜宴上,皇后娘娘带的一只凤簪——‘凤舞九天’竟然珠目脱落,内里流出血来。”

    “凤凰泣血?!”夜瑶啧舌。

    上古时候,凤凰一族曾是唯一的天族。

    后来,神龙飞升,两族并立成为天地共主。

    天帝之位两族轮替,族人各占一方天域。

    经过数十万年“和睦相处”之后,天界发生了一场很大的变故。

    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那之后,凤凰一族被革除仙籍,举族离开天界,堕入了妖道。

    凤凰血脉天成,妖力高强,凌驾于众神之上。他们对堕入妖界很不甘心,一直想颠覆天界,将神龙一族赶回神族,重新掌握天地主宰的位置。有史以来,挑起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战事。

    三百多年前的天启之战,便是凤凰后裔——妖王昊天主导的。

    凤凰属火,至阳至刚。

    羽翼所覆,千里焦土。

    所以,“凤凰泣血”不论在六界哪一族的眼中,都是大灾大难的征兆!

    “她被处死了?”夜瑶问了一句废话。

    孟戌安绷着脸道:“是的。因为她长发及地,在宫人中很特别。中宫传令,命处刑内侍用她自己的长发将她绞死。”

    被自己的头发勒死的?!

    夜瑶一听颇有些憋闷。

    死的这么惨,难怪会化作怨灵,徘徊在自己生前待过的地方。

    昨日她从南熏殿逃到了紫宸殿,现在很可能还躲在紫宸殿附近,整件事情或许和她有关。

    怨灵之事,要不要告诉孟戌安呢?

    刚刚提出妖魔,一下子再扯上鬼怪,也不晓得他能不能接受……

    又瞥了尸体一眼,夜瑶忽然大惊。

    这个样子,这个死状……

    “你当时看到了?!”她轻呼道。

    一个小孩子,竟然看到这样可怕的场景!

    生而为人,又生在帝王家,实在是有些惨。如此短命不说,还要在短短的命途中备受煎熬。

    “梅姑姑被论罪时,母妃因为在殿上替她辩解,冲撞了皇后娘娘,被罚禁足。我知道母妃关心姑姑,便悄悄去了掖庭看她,却只瞧见……她的尸体。”

    这时,寝殿的扇门打开,走进一个穿着礼服的年青妇人。

    她一身华贵重饰,面容十分疲惫,正是孟戌安的母亲淑妃。打扮的这样精致,显然是从某个重要的场合回来的。

    她一脸愁容,径直走到内殿,坐在宽大的案前,研墨、提笔想要写点什么,却半晌也没有落下一个字。

    ……

    夜瑶戳戳孟戌安,“你不做点什么吗?”

    “我能做什么?”

    “当年你是个小孩子,没有能力帮助她。在梦境中,不试试吗?在我的梦中,一切没的选择,我逃也逃不出昆仑虚,打也打不过小淘……但你不一样,你可以去找陛下!或者找其他人帮忙!至少能去见她最后一面!”

    噩梦是“执念”,是“心魔”。

    孟戌安的执念是他的无能为力,心魔是对他母亲的歉疚。

    虽然不管在梦中做什么,都不能改变过去。但或许……他只要走出去,便能从长久的噩梦和负罪感中走出来。

    “有什么用?现实是,母亲已经故去十多年,我在梦里找来父皇,也于事无补。”孟戌安丧气地说。

    夜瑶急了,晃着他道:“对你母亲来说,可能确实没有意义。但对你自己,对那位姑姑来说,可不一定!”

    这时,几个宫人走进殿来。

    为首那人,捧着一樽华美的琉璃酒壶和一个精巧的杯盏。

    “淑妃娘娘,小人奉命来伺候您上路。”那名内侍阴阳怪气地说。

    淑妃从案前起身,面上毫无惧色。

    她一步步走到寝殿中央,挥退近身几个宫人。

    果然,如孟戌安所说,她没有丝毫惊慌,也没有抗拒,似乎早料到会这样。

    ……

    夜瑶心头一紧,纠结起一会儿自己是不是该捂住孟戌安的眼睛。

    “你说,我可以吗?”孟戌安忽然问。

    “当然——”

    夜瑶用力地点头,“我替你制造点动静,你从窗户爬出去找你父皇。”

    孟戌安沉了口气,不等她动作,便掀开帷幔,径直走了出去。

    “母妃——”

    他冲到妇人身边,握住她端起毒酒的手。

    “安儿——”

    淑妃一惊,没想到儿子在殿内。

    她想要跟内侍说点什么,却见孟戌安二话不说,夺过满杯鸩酒一饮而尽。

    “安儿!”

    淑妃撕心裂肺一声喊。

    “孟戌安——,你疯了!”

    夜瑶脑中嗡嗡作响。

    这个缺心眼的家伙!虽说梦里死了并无大碍,他也不用冲出去把毒酒喝了吧!太冲动了,这要怎么收场!

    转念一想,却又十分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当年,她被爹娘错认为女儿,享受了他们几百年的关爱。如果真的夜瑶死了,她宁愿当年死去的人是自己。

    ……

    梦是假的,梦里的鸩毒却是真的。

    孟戌安倒下的瞬间,夜瑶感到地动山摇,眼前一切开始扭曲,手中抓紧的帷幔布料也瞬间消融。

    糟糕!这是他的梦境。他一死,一切岂不是都要消失!

    她的神色和淑妃、内侍们一样的惊恐。

    “呼——”

    一道风声掠耳,她无力抵抗地被吸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35.莫名其妙的婚约!

    “啊——”

    从自己的惊呼中醒来,夜瑶的脑袋在石柱上磕的生疼。

    天边弦月依旧,显然时辰尚早。

    孟戌安也安稳的靠在石柱另一边。

    刚想去唤他,他却睁开了双眼。

    夜瑶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复杂的眼神,惊恐、痛苦、解脱……,全部藏在他深邃的眼眸中。

    孟戌安凝视着她,“夜瑶——”,声音有些沙哑。

    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内殿传来一阵咳嗽声。

    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吵醒了陛下,夜瑶赶忙捂住嘴,跟孟戌安指了指内殿。

    孟戌安不动声色,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围。确定暗处什么也没藏,这里也的确不是梦境,才起身上前推开殿门。

    夜瑶沉了口气,揉着酸痛的脖子,准备换个姿势继续守着。

    孟戌安却回头说:“你随我进去。”

    夜瑶一听方才警醒,确实应该随他进去的,否则万一出点事,自己不好交待,他也无法解释。

    她小心跟上,进殿以后随手关紧扇门。

    这一次,他们每一步都走的无比小心,探了几次才放心向前。

    ……

    为了进药方便,依着明帝的习惯,内殿的角落里留了一盏纱灯。

    借着朦朦胧胧的烛光,两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

    刚一进玄关,却见明帝正坐靠在卧榻上,正警觉地望着他们来的方向。

    一眼望见是自己儿子,明帝即刻神色大变,待看清与他一道的仅是一名医女,顿时又放下心来。

    身为帝王,竟也到了要防备孩子的时候。

    忽然间,人到垂暮的感慨涌上心头。

    孟戌安,他的儿子,父子二人已有月余未见了。

    这孩子自小失去母亲,没有坚实的母族为依靠,将门苏氏曾经的门生故旧更避之唯恐不及,所受的心酸苦楚又怎是一个普通孩子能承受的。

    “安——儿——”他喊了一声。

    孟戌安扑腾跪下,“父皇,安否?”

    夜瑶随之跪在一旁的宫灯下。

    希望他们父子能好好说话,最好孟戌安能得偿所愿。反正她和雪离天亮就要跑路了,也不在乎需不需要向太子交代。

    仔细审视过二人,明帝虚咳了两声,摆摆手道:“无碍——”

    “你为何深夜来此,还暗地潜入?”他的脸色看不出喜怒。

    虽然是父子,首先更是君臣,五皇子夜闯寝宫实乃大不敬。

    此事,可大可小。

    眼前这两人,倒是很值得玩味。

    医女归属尚膳监,向来是皇后掌握,能入宫来的都是经过太子、皇后和内侍监共同挑选的,至少是他们信得过的人。

    然而,若不是五皇子和她关系非同一般,量她也不敢冒死带他进殿。

    “父皇恕罪!”

    孟戌安伏拜下身,“因为,白日里……阻拦的人太多。儿臣是您的儿子,却见不得自己的父亲。实在担心您的病情,才趁夜色来问声安。”

    明帝一抬眼,“你想要什么?”

    知子莫若父,五皇子因为母亲和外祖家的事,一直与皇后、太子不睦,太子监国他和三皇子一派极力反对。皇后不让他来觐见,他却偏悄悄来……所求定然与朝堂之事有关。

    “儿臣……”

    孟戌安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他摆手打断。

    “你——”

    明帝指向夜瑶。

    “奴婢是尚膳监的医女。陛下有何吩咐?”夜瑶低眉顺眼回道。

    明帝捋了捋长须,“朕认得你。这么多医女里,唯有你送来的药……最不苦。”

    “回陛下,奴婢在汤药里加了橙花蜜,有润燥之效。”

    夜瑶心中一阵窃喜,得到陛下赞赏,这回要发了。说不准能得到重金赏赐,从鬼刀那偷偷买点“功德”过来。

    果然,努力的人,上天不亏待!

    “咳——咳咳——”

    明帝又是一阵咳嗽。

    他指着孟戌安道:“小丫头,你可知道,带他进殿是要杀头的。”

    夜瑶点点头又赶紧摇头。

    听说按大夏律例,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明帝偏过头,笑道:“安儿,难得有人真心待你。你可喜欢这小医女,朕把她赐给你如何?”

    夜瑶一听,脑中嗡得一响。

    她只是接了个活,怎么就变成个货了,能被送来送去的。

    “谢父皇——”

    孟戌安想也不想,直挺挺地再次拜下。

    夜瑶大惊失色,“陛——”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孟戌安回身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压了回去。

    闭嘴——

    他的以口型说。

    夜瑶瞪大了眼睛,这是几个意思?都这个态度了,要说他喜欢自己,是不是太假、太勉强了!难道因为太子找他们来捉妖的事?!

    “小医女,你叫什么?”明帝问。

    “小瑶。”孟戌安抢白道。

    明帝蹙起眉头,“连个正经姓氏都没有吗?你读过书没有?四书、五经又学了多少?”

    “奴婢是个孤女,出身乡野,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更别说念书了。学识那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有啊!”夜瑶赶忙回话。

    不知道陛下抽的什么风,也不知道孟戌安安的什么心,但她身份低微又没学识修养是明摆着的,这样总该安全了吧。

    不对啊!

    孟戌安怎么听着听着还笑了呢?

    那个,陛下也暗露喜色……

    气氛好像有点诡异?

    “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好!”

    明帝忽然来了精神,闭目思索片刻,便指着她说:“从今日起,你就是国师吕归一的养女了。”

    这么随便的吗?!

    夜瑶差点惊呼出声。

    就因为没念过书,就把她改送给国师了?!

    明帝的指尖在榻边叩了叩,指向儿子道:“安儿,你准备一下。半个后,上国师府迎娶你的王妃。”

    王妃?!

    忽然又变了?!

    陛下的思维好跳跃!

    可是,这么奇怪的决定,孟戌安似乎觉得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随手扯过愣神的夜瑶,拉着她一起拜下。

    “谢父皇隆恩——”他气定神闲道。

    夜瑶胸中气血翻腾,却不能发作。

    那么大一个把柄在他手上,一个不好得把玄真道长他们都给连累进来。

    真真的敢怒不敢言!

    明帝舒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安儿,你与你母后、皇长兄不睦,虽不全怪你,但君臣之礼……还需谨守。大婚以后,去了封地,就别再回来了。希望你能明白朕的苦心。还有,好好待这孩子。”

    孟戌安扫了夜瑶一眼,“儿臣……会的。”

    似乎没想到他会满口答应,明帝神色颇有意外之喜,点头道:“很好——,你要的东西,朕会赐给她做嫁妆。”

36.权宜之计

    “吕瑶。”

    “吕瑶——”

    被孟戌安手肘猛的一推,夜瑶这才反应过来陛下是在叫她。

    竟然还坐地改姓了!

    人间帝王要不要这么言出必行?!

    在孟戌安威胁的目光中,她乖乖低头,“奴婢在——”

    “你几岁了?”明帝和蔼地问。

    夜瑶嘴角一抽,硬着头皮回道:“双十年华。”

    又虚报了年纪,她只觉亏心亏的要死!

    “嗯?”明帝微微诧异,“看不出来,你还年长安儿两岁。以后要多提点他、辅佐他、照顾他。”

    年长两岁……

    是三四百岁啊!

    夜瑶差点吐血。

    等等,陛下刚才好像说……嫁妆。

    那件东西,就是孟戌安要的?!

    这么说,他来这的目的达到了,自己还帮了大忙。一会儿好生商量下,请他放自己和雪离离开,总是没问题的吧。

    ********

    “什么?!你要嫁给那个凡人!”

    雪离的吼声差点掀翻头顶的圆桌。

    夜瑶的嘴,骗人的鬼!昨日还信誓旦旦说没有喜欢那个人,结果孤男寡女在紫宸殿外呆了一整夜,回来竟然说要跟他成亲!

    “嘘——”

    夜瑶想去捂她的嘴,却被挤在一边的防风陌抢了先。

    “我的姑奶奶——,外头许多人呢!”他捏着嗓子说。

    夜瑶揉了揉雪离的脑袋,安抚着她道:“没办法,昨夜被他发现了我的秘密。受制于人,唯有先配合他拿到所需要的东西。”

    每天被人花式捂嘴,雪离简直快要躁郁了。

    她挣扎着嚷嚷道:“凡人……寿……没几天……寡……”

    领会她的意思,夜瑶赶忙说:“你放心——,不是真的成亲。他答应我了,一旦拿到他要的东西,会立刻送我们离开盛京。”

    雪离终于消停,防风陌却哭丧了脸。

    “离开盛京,那我的神册怎么办?!”

    夜瑶有些无奈,拍拍他的肩膀说:“天下之大,造孽的妖魔何其之多。这一只……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你放心,我等良妖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对你的事负责到底,上山下海也给你找一只合适渡劫的妖来。”

    “昨夜发生什么了?”

    摆脱防风陌的控制,雪离抖擞起精神来。

    “我们……陷入了梦境……”夜瑶沉了口气,若有所思道:“‘梦’即‘念’,最强的‘执念’结成了最深的‘魔障’。忽然入梦,事情非比寻常,我怀疑是梦魔作祟。”

    “梦魔?!那可是魔界六大护法之一!他竟然敢越界来到人间作乱?!”防风陌又惊又喜。

    原本为抓一只小魔小妖弄坏《山河卷》,他还怕九重天上的天官们不信,倘若神册是因为抓梦魔给弄没得,绝不可能有人怀疑。

    这活要是做成了,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

    “不行——,咱们不能走!都是有德行的修行者,怎么能放任魔类为祸人间?!”他激动地拍着雪离的肩膀,口沫横飞道:“我们三个对付不了,还可以找帮手啊!玄真子那帮人,虽然都是肉体凡胎,但也一个个修炼有成。只要仙道阵法使用得当,什么魔界大护法……说不准能与之一战!”

    “仙道阵法?你会吗?”雪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防风陌陪着笑脸,“我是不会,但二位仙子会呀!来都来了,咱们降魔嫁人两不误嘛!”

    “再跟你说一次,我们是妖。别再仙子仙子的叫了,怪磕碜的。”

    夜瑶从桌底爬出,拍了拍裙边的尘土,打了个手势,招呼他们出来收拾行李。

    陛下让国师把她领回家做女儿,国师虽然不大情愿,身为臣子却不能拒绝。她一个小小医女,就更没有说话的余地了。

    此时,国师就等在宫门外,“欢天喜地”地准备领天上掉下的女儿回家。

    好在她这个“准王妃”还有几分薄面,跟景蓝姑姑一说,对方便允了雪离随她一起离开;陛下身边的大监更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让她的“好友”风内侍,也跟着一起出宫“照料贵人”。

    方才道别时,场面是在太“感人”了。

    没轮上守夜的几名医女哭哭啼啼、拉拉扯扯,恨不能将她五花大绑,仔细拷问一下到底如何才能“飞上枝头”。

    “玄真道长那帮人岂是好说话的主儿?单那个鬼刀,手起刀落,山神也不够他砍的!”雪离爬出桌底,不忘揶揄防风陌。

    防风陌赶忙跟上,一脸谄媚道:“二位姑娘格局宽广、仁义无双,到底是什么妖精才会如此优秀?”

    雪离撇撇嘴,没好气地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夜瑶这种圣母情怀,兴许就跟她的物种有关。她的真身与人族甚为亲近,常常被凡人驯养。可惜啊——,因为肉质太过鲜美,大部分都难逃被杀戮的命运。别说得道成仙了,能化形的都少之又少。我们游历凡间这么多年,连一只同类的妖精都没见过!”

    防风陌一边琢磨,神情一边变得古怪起来。

    “二位姑娘……莫不是……狗精?!”他磕磕巴巴地问。

    雪离一个爆栗落在他头上,怒吼道:“鸽子!鸽子——你才是狗精呢!蠢货!”

    ********

    国师其人仙风道骨,国师府更恨不能建成一座道观,直接便坐落在皇城外的青衿山上。

    青衿山独峰高耸,崖壁陡峭,群山环绕仿佛莲花初蕊,四周灵气充沛,实乃一方宝地。

    从山门往上,循着山势共有七层楼台殿阁。每一座皆是金碧辉煌,气势恢宏如天宫仙寓。既为供奉神明的殿堂,又是各俱功用的私宅府邸。

    难怪天下道门都想成为国教,大夏国教混元宗的宗主还真是财大气粗!

    第一层讲经堂;第二层膳堂;第三层客堂;第四层沐汤房;第五层藏书阁。

    当被带到第六层,夜瑶累的差点背过气去,这里离第二层的膳堂足有近千阶,来来回回用个膳还不够消耗的。

    这一层修得很规整,绕着山峰首尾相接足建了一圈殿舍,又依照八卦方位隔成了八座院落。

    她和雪离、防风陌被安置在东面两座相邻的院中,听说西面住着国师的远方侄儿。

37.一波未平

    青衿山峰端流岚,灵泽盘郁。

    在此间入眠,最是酣然。

    夜瑶、雪离难得安睡,可惜天还不亮,便被庭院内一阵喧闹声吵醒。

    ……

    “你拦我做什么?听说七叔新得了个女儿,身为兄长,特来探望一下。”一个年轻男子扯着嗓子道。

    “小姐是待嫁之身,月内将与睿王殿下大婚。即便是名义上的族兄,贸然来见也恐有不便。”宫中跟来的教习嬷嬷低声回应道。

    她的声音和她的来处一样,平缓压抑,沉闷制式,像极了皇宫入夜前的声声擂鼓。

    许是鲜少被人拒绝,男子一听便急了,“哎——,你们这儿什么破规矩?自家亲眷也不让见面。小爷我偏要进去,你奈我何!”

    “诶——,公子停步!那个……时辰尚早,小姐还在休息。您若是一定要拜见,可以等晚些时候再来……”

    在宫里当差久了,虽说规矩比天大。但真遇上蛮不讲理的,老嬷嬷也知道能屈能伸。

    “噔——噔——”

    扇门自内打开,夜瑶一身月白睡袍,披散着长发,慵懒地靠在门边,“何人在此喧闹?”

    抬眼望去,只见檐下站着一个玄衣男子,光泽的黑缎束着发,手持一把厚重的乌木折扇,自然垂下的额发间藏着的一道抹额也是乌黑的。

    此人年纪不大,一脸桀骜看起来很精神,甚至还有几分面熟。

    如此放肆,难道是故人?

    可是怎么想不起来了,难道真是年纪大了?

    夜瑶心里犯着嘀咕。

    “啊——,猫头鹰!”

    雪离“唰——”得窜出房门,警惕地挡在他面前。

    “我叫泫光,不是猫头鹰。”那人嬉笑着说。

    夜瑶定睛一看,此人何止眼熟!他可不就是那夜从天而降,砸坏了她满园奇珍异草的魔禽——“窃脂”。

    泫光,朝露之光。

    作为一只夜鸟,他这名字起的还真是有趣。

    而且,夜鸟晓眠,他这只鸟儿起得也太早了。起得这么早,好像不利于伤势恢复呢……

    不对!现在可不是医者父母心的时候!

    他是一只魔,魔啊!

    ……

    泫光显然也认出了她们,扬起折扇拍着掌心,一脸兴奋地说:“咱们还真是有缘,在这里都能遇见。那天走的仓促,没能好好感谢你们,实在太失礼了!”

    “你……为什么来这儿?”

    夜瑶扯着雪离的腰带,暗暗向房内退。

    魔类不许涉足人间,他却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实在太古怪了!

    他是国师的侄儿,那国师岂不是……

    天啊!难怪他会阻止太子找人来收妖,合着自己就是魔类!

    这回完了,一下子掉进贼窝里了!

    ……

    “你在怕什么?”

    泫光挑着挺立的眉峰,一双纯澈的眼睛凝视着她,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

    夜瑶认真审视着他,头也不偏地说:“嬷嬷,辛苦了。去休息吧。”

    他们方才的对话,嬷嬷听得一头雾水,却看出情势有些不妥。

    “小姐,这……”

    “下去。”夜瑶坚持道。

    一只魔类近在咫尺,身为“净者”与其势不两立。若是等会儿出手,伤及了凡人,就是她的罪过了。

    泫光偏过头,笑着摆手道:“去去去——,快点出去!我与妹妹是旧相识,有许多话要和她叙呢。”

    嬷嬷虽不情愿,转念一想,实在犯不着得罪未来的王妃和太师的侄儿。告罪退下的同时,不忘领走守在廊下的侍卫们。

    “哐——”

    院门关上。

    一瞬间,夜瑶飞身跃出,将雪离拉到身后的同时祭出了飞霜剑。

    剑锋指向泫光,她厉声道:“窃脂,你来人间想做什么?”

    “诶——,有话好好说嘛,出什么剑?!伤了自己如何是好?我们魔族有恩必报,既然这条命是你救的,你当真要砍我,我也反抗不得。砍吧——砍吧——,看你怎么下的了手!”泫光竟然耍起无赖来。

    他一步步向前,夜瑶一步步后退。

    她并非害怕泫光,这才短短几日,谅他也不可能恢复的那么快。

    只怕惊动到其他魔类。

    万一捅了这个“马蜂窝”,整个盛京的百姓可就遭殃了!

    “上次救你实属误判。我是妖族的‘净者’,你一个魔类既然出现在凡间,我便该将你捉拿问罪。”夜瑶冷冷地说。

    如此对峙,还真是棘手……

    要不要拿下他,直接开溜呢?

    “你们是妖族?那怎么不认识柳七爷呢?”泫光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夜瑶蹙起眉,“柳七爷又是谁?”

    “妖族圣殿的七长老,大夏朝国教‘混元宗’宗主——吕归一,也就是你的义父。”泫光慢慢勾起嘴角,似乎并不忌惮告诉她们这个秘密。

    妖族也掺和进来了?!

    梦魔、窃脂、妖族长老,妖魔二道勾结起来,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夜瑶后背出了一阵冷汗。

    “准备灭口了吗?我们可不是好惹的!”雪离亮出利爪,在她身后嚷道。

    “你们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恩将仇报?种族成见可万万要不得!”泫光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地说:“我只想知道,那个天族人死了没有?”

    “天族人?”夜瑶和雪离同时瞪大了眼睛。

    他显然是在问阿泽,但阿泽是沧氏的鲛人族,怎么会变成了天族?

    难不成他已经得道飞升了?!

    以为她们忘记了,泫光比手画脚道:“就是你们后来救的那个弱鸡呀!他约我打架,连佩剑都折了,还不肯放弃……那个妄图取我魔丹的坏家伙!”

    魔类的内丹蕴涵玄冥之力,是可以迅速提升仙力的至宝。

    阿泽拼了性命也要泫光的魔丹,显然是族中竞争的压力太大。

    魔类有仇必报,若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保不准会去南海寻仇。

    “他死了。”夜瑶干脆地回答。

    泫光一听,神色相当得意。

    “哈哈哈,想来也是!小爷我修为尽散,那家伙焉能不死!”

    “修为散尽,形同废人,有什么好得意的?”雪离翻着白眼道。

    泫光轻哼一声,得意洋洋地说:“这次的事情办成了,小爷一身修为便能恢复。”

    “你准备做什么?”夜瑶警惕地问。

    “我……”

    泫光猛地住口,指着初升的日头道:“瑶儿妹妹,随我去用早膳吧。家里来客人了,可是热闹得很呢!”

38.一波又起

    “小魔君,你会不会御火之术呢?”

    “不会——”

    “那,你有没有考虑学一下呢?”

    “没有!”

    “这边建议,不妨学一下呢。行走六界,技多不压身嘛!”

    ……

    防风陌一见泫光,得知他魔族的身份,整个人仿佛打了鸡血一般。

    再知道夜瑶、雪离和他的渊源,更是发了疯一般,不顾仙家尊严的……跟他套起了近乎。

    下山的一路,雪离和泫光停不下来地来回斗嘴,防风陌则时时刻刻对着双方花式捧哏,三个人好似没头苍蝇一般嗡嗡嗡个不停,让夜瑶有种不大好的错觉。

    在道童的指引下来到膳堂正厅,站在门口向内稍稍一瞥……

    她差点魂飞魄散,当场人间蒸发!

    膳堂内,摆着一张偌大的长桌。

    正座上是发须皆白、道袍及地的国师“吕归一”,一边座次全部空置,另一边则端坐着几个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故人。

    她猛地驻足,迅速转身往回走,却被泫光伸手拦住。

    “怎么了?难不成……认识他们?”他似笑非笑道。

    夜瑶推开他,不悦地说:“要你管!”

    见她脸色不好,泫光识趣地不再开玩笑。

    他像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掏出一个花束,哗啦递到她面前,“我有‘幻容花’,你要不要呀?”

    这把花修剪的很齐整,仅有碧绿的长茎,不见一片衬叶,每枝花茎顶端都有一朵透明的小花。

    这就是幻容花?看起来有些平淡无奇。

    想给她找麻烦,只需嚷嚷几声就行了。这个节骨眼上,泫光倒是没必要骗她。

    夜瑶眉头紧锁,犹豫着说:“可是,国师昨日见过我。”

    看来她愿意接受,泫光咧着嘴笑道:“放心吧!‘幻容花’这种魔花,可以易人模样十二个时辰。之前十二个时辰内见过你的人,当时并不受影响,除非下一次变幻。所以,柳七爷眼中的你,还是昨日的样子。而那些人,就算以前见过你,今日所见又是另一副模样了。”

    看过膳堂内客人的样子,雪离和防风陌也都忙不迭地往回跑。

    “怎么是他们?!真要命!”雪离直跺脚。

    防风陌更焦急,“我去,是风族那个疯丫头!她跟我有宿仇,要是看到我在这混,一封信告到族长那儿,我可就玩完了!”

    ……

    “我看行——”

    雪离一把夺过花束,“这花我帮她收了。该怎么用呐?我们三只都需要!”

    *******

    “七叔——”

    泫光嬉笑着,引了三人走进膳堂。

    出于礼节,原本坐着的靳羽和同门几人同时站起身来。

    国师亦站起身,指着夜瑶和泫光说:“这位是我的义女吕瑶,陛下亲封的睿王妃;这是我侄儿,泫光。”

    夜瑶嗯了一声,算作打了招呼,又指着雪离和防风陌道:“他们是我的随从,小雪和小风。”

    “嗯。”

    “嗯——”

    简洁地招呼过,三人径自坐下,完美展现了乡野出身的修养。

    背负着这样的人设,实在有够累的,等会吃饭还要狂放一点才是。

    国师修养颇深,对他们的失礼视若无睹,指着杵在对面的几人道:“这几位是本门至交,为父师祖的师祖的师叔祖的祖师爷爷好友的大师兄座下的弟子,都是在昆仑仙山修炼的得道仙人!”

    “哈哈,好远的关系!”泫光揶揄道。

    靳羽毫无愠色,拱手行礼,“小姐好,在下靳羽。”

    又指着身边几人一一介绍道:“敖沐浅、毕蒙、陆箕、雷霆昇,他们都是本门的优秀弟子,此次下山专为修行道法而来。前几日,我们在阴山一带演练阵法时,探得盛京方位疑似有妖魔行迹。降妖伏魔、惩恶扬善,修道之人义不容辞,于是马不停蹄赶来。得国师隆重款待,我等感激不尽,一定会尽力查明此事,保证皇城上下和一方百姓的平安。”

    他说的义正辞严,颇有昆仑虚上师们的气势,似乎完全没发现此地正妖魔荟萃。

    泫光修为散尽,探不出他身上的的魔气很正常。

    “吕归一”,昨日没太注意他,一旦打起精神仔细分辨,还是能探到他极力隐藏,却难免疏漏外泄的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妖气。

    敖沐浅、陆箕、雷霆昇的修为都很不错,领头的这位师兄则更不用说,他们在这跟国师面对面坐了许久,不应该毫无察觉才是。

    难道……他们下山是为了‘符咒’考课,灵力全部都被封印了?!

    这就麻烦了!

    梦魔虽不以灵力强大著称,但在梦境中却是绝对的主宰。他们眼下灵力全无,光凭符咒之术贸然对付他,一定讨不到好。

    顾不得许多,夜瑶“冒失”地开口说:“义父,我原是陛下身边的医女,听宫中司药的姑姑说,前一批十三名医女一夜之间全数暴毙。您可知是为什么呢?”

    未料到她会说这些,国师一脸诧异。

    “道听途说,万万不可信!”他急忙否认,接着语重心长道:“瑶儿你是准睿王妃,将会随他到封地执掌一方。平日里万不可对他胡言乱语,扰乱了他的视听,影响朝廷大局才是!”

    “太子殿下说的,也不可信吗?”

    夜瑶挑起眉梢,一字一句道:“入宫前,太子殿下曾亲自嘱咐我们,万不可在紫宸殿守夜的时候睡着。否则……就会像上一批医女一样,不明不白的死在睡梦中。”

    她尤其着重了“睡梦”二字,希望沐浅他们能有所警觉。

    果不其然,敖沐浅最先发话,“靳羽师兄,吕小姐说的这点很有价值。医女们死于梦中,说不准和意、念之魔有关,在凡间遇到的魔类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们虽然不怕他们,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咔擦——”

    泫光手中的水杯没拿稳,“一不小心”落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靳羽的目光扫过对面几人,“多谢提点。”

    他面向座上的国师说:“此事非同小可,请您禀明人族圣上,允我等尽快入宫查探。”

    国师面露难色,清了清嗓子道:“原先,太子说陛下的病有妖异之像,贫道是不认可的。如今,诸位仙人也说有异象……要入宫查探,怕是轻易过不了太子那一关。”

    他的话一说出口,五位昆仑弟子和夜瑶几人全都暗暗攥紧了手心。

    大家各有心思,各有所盼。

    “除非……”

    国师欲言又止,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所有人都翘首以待。

    他环顾左右,终于说出解决的办法:“除非同意太子的人共同探查。双方才能妥协,方不耽误降妖除魔的大事。”

39.借局设局

    靳羽一行除妖心切,用过早膳以后,便随国师离开府邸,入宫拜谒去了。

    “吕归一”在席间的动议,让夜瑶隐隐不安。

    妖魔勾结在宫中作祟,行事极为隐蔽,就连周遭的各路地仙都未察觉。可偏偏一介凡人的太子和法力全部被封的昆仑弟子们,这么轻易便探查到,会不会是对方的阴谋诡计呢?

    幸亏离宫之前让防风陌去见过太子,玄真道长应当已经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了,希望他们不要贸然行事。

    临行前匆匆布下的阵法,实在有点水……遇上梦魔、妖族长老这样级别的妖魔,大抵是没用的。

    *******

    “说!尔等妖魔勾结到底有什么企图?!”

    长剑再次架在泫光的脖子上,雪离气势汹汹地逼问着他。

    “玩儿呗——”

    泫光嬉皮笑脸道:“小爷就这个脾气,越不让来玩的地方,就越要来玩!天族一边喊着‘六界众生平等’,一边偏偏限制魔族活动的地域。这叫什么事儿?就连挑起大战的妖族都能通行无阻的人间,凭什么不许我们魔类涉足?!”

    说到此事,夜瑶也颇不能理解,甚至还有几分同情。

    六界众生只要和睦相处、互通有无,便是大同盛世,为何偏偏限制某个种族的活动。然而,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有其存在的原因,先辈们定下的契约,不是她一个妖族小辈能弄清楚的。

    见她面有难色,雪离开口道:“《六界无难书》是魔后亲手签下的,代表魔族全盘同意上头的每一条契定。只要它存在一日,六界众生便当遵守。若是违背,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代价?!”

    泫光冷哼一声,“魔君至今还被封印。当年那纸契定,魔族同意得签,不同意也得签。那叫做——强权!”

    “大战之后,百废待兴。若是不对妖魔加以限制,怎么保障六界安稳?怎么对得起为保护家园而死的生灵?!”

    “你到底是妖吗?怎么胳膊肘子老往外拐?”

    “我对事不对人!”

    “我看你就是只假妖——”

    ……

    “往事尘封,莫谈,莫谈!”

    防风陌上前打着哈哈,小心翼翼地把雪离的剑从泫光脖子上移开。

    然后咧嘴对他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我这有一本祖传的修炼秘籍。里头有这个……御火之术,功法玄妙相当有趣!小魔君现在有空的话,我们不妨坐下来读一读,相互交流一下。”

    为了身家性命,堂堂神君沦落至此……竟对一只魔禽如此低声下气。

    雪离收剑入鞘,对他俩一脸的瞧不上。

    夜瑶余光一瞥,那本小册子书封橙红,显然是电族的术法。

    她拍拍防风陌的肩膀,“你家祖传的宝物还真丰富,连‘电火术’都有。”

    防风陌拱手告饶,“见笑了。爱好收藏,是我狐族的本性。”

    泫光扯过册子,随手一翻,便立马丢回给他。

    “小爷练不了——”

    防风陌急忙劝道:“不能啊!四道有界,术法无界!听闻魔族俊杰天资甚高,修炼的速度远超其他各族,再加上咱们这有夜瑶这个‘书袋子’,区区电族御火术怎么可能练不了呢?”

    “蠢货——,你才是书呆子!”雪离一巴掌拍过去。

    她一手揪起防风陌的耳朵,一手指着泫光道:“猫头鹰现在灵力尽散,跟凡人没多大差别。你让他接引闪电,修习电火之术,不如直接叫他去死!”

    “就算泫光练成了电火术,也是帮不了你的。因为,‘电火’根本烧不掉仙家神册。”夜瑶凑上前补刀道。

    “什么?!”

    忽遭晴天霹雳,防风陌脸色一下子垮了。

    夜瑶拿过书册,哗哗啦啦翻了一通,找到某页指给他看,“电火只能焚毁凡物。要想彻底烧掉神册,必须用‘三昧真火’及以上等级的天火或者异火。”

    “三昧真火?!那可是先天功法,不是随便能修炼得来的。”防风陌欲哭无泪。

    雪离嘴一撇,“算你还有点见识。”

    夜瑶拍了拍防风陌的脑袋,十分耐心地介绍道:“‘三昧真火’之上,还有‘洗业金火’、‘焚天紫火’、‘幽冥鬼火’、‘六丁神火’四大天火,以及‘红莲业火’和‘琉璃净火’两种异界异火。其中,‘洗业金火’在上清玉虚宫的‘玉虚琉璃灯’中;‘焚天紫火’沉在东海之渊;‘幽冥鬼火’燃在冥界‘火海’池底;‘六丁神火’在天界老君的炼丹炉里。至于‘红莲业火’,万年前被魔君岁寰收服,跟他的魔丹共生;‘琉璃净火’,唯有凤凰一族中修炼至顶峰的妖王能够使出,天启大战之后再未现世。”

    “什么?!”

    防风陌差点惊掉下巴。

    足有七种火能烧掉他那本假的《山河卷》,可他却偏偏一样都没可能得到!

    怕他郁闷成疾,夜瑶终于不再卖关子,敲着他的额头说:“谁让你找火来烧神册了?我是打算制造个机会,让你在某些有力的证人面前,堂而皇之在某个难以查证的地方弄丢卷册。”

    心情起伏过大,防风陌重重喘了几口气。

    “姑奶奶,你倒是说清楚点啊!”

    夜瑶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指尖绕着一缕长发道:“比如,梦境中。”

    她顿了顿,瞟了一眼泫光道:“今日昆仑弟子一行入宫拜谒,想来不日便会有行动。到时候,你带着泫光跟玄真道长一起参与。完成大事之后,直接说神册遗失在梦中即可,那些昆仑弟子便是你的有力证人。这几日,你多在盛京周围活动活动,务必让各路地仙都知道你来了。”

    “我不去——,我伤还没好。”泫光假模假式地捂着胸口。

    夜瑶回手一扬,“随身咒——”

    一道晃眼的虹光闪过,禁咒分别落到泫光和防风陌身上。

    “哈哈哈,随身咒。七日内如影随形,容不得你不去。这才叫——强权!”雪离嘻笑道。

    防风陌瞪大了眼睛,“这样也行!”

    雪离开心不已,“那当然,夜瑶别的不行,阵法咒术可是一等一的!”

    夜瑶看着他们,慢慢收敛起笑意。

    妖族和魔族共同设下这个局,虽不知目的是什么,但就冲泫光灵力散尽也要待在盛京,至少他绝对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把他拉下水,对所有人的安全都是保障。

    只要用好这个局,不仅能帮防风陌摆脱困境,也能帮自己早日摆脱他这个粘人的狗皮膏药!

40.第一夜:一梦不醒(上)

    按计划,防风陌下山访友,泫光被迫跟随,雪离也自告奋勇跟去“以防万一”。

    难得耳根清静,夜瑶在藏书阁畅快地混了整日。

    午膳、晚膳都未见国师和昆仑弟子,直到第二日晌午他们仍没有归来,山下却传来睿王驾到的消息。

    在嬷嬷的操持下盛装打扮了一番,她匆匆下山去迎接。

    烈日当空,前呼后拥来到青衿山脚,她的一双腿也差不多走废了。

    远远望见孟戌安立在绿荫下,一左一右两名內侍打着扇,悠哉悠哉的样子实在让人憋火。

    “殿下——”

    心里再恨恨地,虚礼还是不可免。

    孟戌安倒不客气,开门见山道:“娴贵妃自小照顾我,与生母无异。今早她传来旨意,让我带你去见见。”

    “有这个必要吗?”

    夜瑶的言外之意,既然婚事是假的,与宫里的人瓜葛当然越少越好。

    孟戌安笑了笑,“怎么?在国师家住的太舒服,舍不得出门了?”

    可不是“舍不得”,出趟门累个半死。

    “不是——”

    夜瑶叹了口气,“那个……宫中可安好?”

    “什么意思?”孟戌安笑容一滞。

    “就是……”

    夜瑶欲言又止,目光在近身两名内侍身上来回晃悠。

    看出她有话要说,又不方便直说,孟戌安指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道:“这两日我并未入宫,你说的事……不大清楚。有什么话,上车去说吧。

    ……

    孤男寡女,同乘一辆马车,多少有些尴尬。

    夜瑶缩在一角,酝酿了半天才开口道:“昨日,国师府来了几位昆仑弟子。早膳以后,国师带他们入宫拜见陛下,有意引荐他们处理宫中的邪祟之事。”

    “嗯?!他不是极力反对的吗?这会儿怎么又出尔反尔了?”孟戌安颇为不解。

    今日一早,娴贵妃传来口谕时,并未有其他的话嘱咐。难道她要见夜瑶是假,唤他去商议此事才是真?

    “国师的意思,也会让太子殿下的人参与。也就是,我的同伴们。”

    掂量了半天,夜瑶并未提及她对国师身份的怀疑。

    一来泫光是个魔类,他的话不可尽信;二来孟戌安和娴贵妃、贤王殿下有母子、兄弟之情,而国师又和太子不睦,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国师很可能是他一边儿的,毫无证据之下的指控,怕是会让孟戌安不高兴。

    经她这么一提醒,孟戌安才恍然想起,自己这位准王妃,其实一直是太子那边的。

    “太子允了你什么?”他冷着脸问。

    话题又回到原点,太子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夜瑶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孟戌安紧盯着她,一点点逼近,“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还是良田美宅、奴婢仆从……”

    “没有,我没要这些。”夜瑶辩解道。

    沉默片刻,孟戌安低声道:“夜瑶——,你很不错。到我身边来,他答应你的,我都可以给你。甚至,我能给你更多……”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莫名的好听。

    随着他越靠越近,温热的气息贴上耳边,夜瑶的耳根忽然有些发热。

    她一点点退到门边,磕磕巴巴道:“他……他们答应,事成之后,抓到的妖魔……归我!”

    “妖魔?咳咳咳——”

    孟戌安一阵咳嗽,掩饰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变化。

    妖魔,他还真没有!

    “啊——”

    马车一颠,夜瑶扒着门边差点掉下去。

    孟戌安伸手拉住她,一把将她扯到身边,自己往里退了退,留给她一个安心的距离。

    “大婚之后,我便要离京去封地——衮州。那里横跨黄河两岸,是河口最容易决堤的一段。今年,据钦天监推测,会是一个水患大灾之年。我早些过去,便能早些准备应对之策。”

    他自顾自地说着,似乎在向夜瑶解释——为何要顺水推舟答应这门婚事。

    “为什么是我呢?”夜瑶道出心中疑问。

    “陛下是一个好父亲,至少……对太子来说是的。”孟戌安的笑容有些惨淡,一字一句道:“身为臣子,三哥和我的使命是臣服,我们的正妃,只需要一个不错的出身,并不需要多高的学识,更不需要太有心机,最不需要的便是兴旺的母族。”

    “原来如此。”夜瑶暗暗点头。

    难怪陛下听说她不大识字时,会那般欣喜,原来选儿媳妇的标准是这样的。

    毫无学识——真是个让人开心不起来的特长。

    “为什么让我到国师门下?”她又问。

    朝野上下选择甚多,为什么偏偏是国师“吕归一”。他是妖类所化之事,大夏皇帝到底有没有察觉?

    孟戌安笑了笑,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国师是娴贵妃的人。身份足够高,却六根清净,做他的义女,仅是得个名头,不会有任何实际的助益。父皇忌惮三哥和贵妃娘娘,把我也归为他们一派,自然不希望我的婚姻给他们带去任何助益。”

    原来如此!

    夜瑶暗自叹息,自己活到三百多岁,还不如眼前这个少年通透。

    此时,她终于明白,身为大夏高祖皇帝的子孙,孟戌安并非不信妖魔鬼怪之说,而是……那是君王才要肩负的责任。他的父皇不允许,他便不可以惦记这份责任。

    这样相互算计,需要时时掂量的血亲关系,真让人不寒而栗。人族虽是血肉之躯,但他们的心机深沉似海,注定会在六界中拥有不可被忽视的地位。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担心孟戌安嫌烦,夜瑶小心翼翼地说。

    孟戌安偏过头,“你想知道嫁妆是什么?”

    被他说中心思,夜瑶吓了一跳。

    此人莫非会读心?!

    “是我母亲的遗物——一把桃花扇。”孟戌安说。

    “扇子?!你跪在太极殿外,只为要一把扇子?!”夜瑶难以置信。

    这话一说,她自觉失言。

    孟戌安的噩梦是他母亲被赐死,想来她定是犯了天大的过错。一把扇子,对他们母子来说,也许是意义非凡的物件。当年的事自己毫不清楚,便不该妄自揣测。

    凡人的心,太难测了。

    早知道当年就该多用点功,学一学卜算之术。

41.第一夜:一梦不醒(中)

    孟戌安倒不在意,慢条斯理地说:“那并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传说,三百多年前,我母族苏氏的先人曾是高祖陛下麾下的先锋将军,追随高祖驰骋弱水两岸对抗妖兵魔寇。一次战役之后,他在清理战场时拾获了一把绘着桃花的团扇。那把团扇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刀劈斧凿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像是传说中的仙家法器。他还发现那把团扇可分风雨水火,并在最后一战中用它抵抗了倾天妖火,在危急关头保护了高祖的周全。大战之后,他因为战功赫赫被封为大将军,在朝堂上将宝物献给高祖,高祖却又将宝物赐还与他,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立约——苏家后世的第一个嫡女,要纳入皇家做大夏朝的皇后。”

    “就是你母亲?”

    “嗯。”

    三百年才出一个嫡女?

    夜瑶暗暗啧舌,苏家还真是阳盛阴衰。

    可是,孟戌安的母亲只做了淑妃,不知道其中又有怎样的变故?

    他不说,她当然不能问。

    “后来,你母亲嫁入宫中,团扇便是她的嫁妆。大夏南北水脉纵横,江河两岸年年洪患,你的封地尤为严重。因为团扇有分雨水的仙力,所以你想拿回它保护一方百姓?”

    真是小瞧他了,此前还觉得他冥顽不灵,原来竟有这等悲天悯人的情怀。

    可是,区区一个凡人,想肩负起苍生重任,那简直是……自寻烦恼。

    孟戌安笑了笑,“你倒不笨。不过,我母亲说过,桃花扇早没有了传说中的仙力,只是一把略微结实的扇子。父皇能轻易给我,便印证了此事。”

    他沉默一瞬,低语道:“至少是个念想。”

    夜瑶默默点头,仙家法器上都附着仙灵,团扇上的灵力散去,想来是它的主人应劫而去了。

    “你放心吧,有我盯着呢!等团扇送到国师府,我立刻将它拿给你。”她拍着胸脯道。

    *******

    西宫别苑的水阁内,摆着简单的筵席。

    娴贵妃端坐在正位,一左一右分别是三皇子孟旿和五皇子孟戌安,母慈子孝的场面,一派和乐融融。

    夜瑶跪在娴贵妃席前,低眉顺眼一副小媳妇的模样。

    “你就是医女小瑶?”娴贵妃上下打量着她,“模样倒是出挑。只是这出身……实在委屈睿王殿下了。你下去坐吧,今日是家宴,不必拘谨。”

    终于跪完了,夜瑶暗舒了口气,赶忙回席坐到孟戌安身边。

    孟戌安目不斜视,神情淡漠道:“遵父皇之命,儿臣不甚欢喜。”

    夜瑶不禁腹诽,他这样子可没有半分欢喜的意思。

    娴贵妃勾起嘴角,轻笑着说:“长亭侯的女儿是不错,可惜她爹与兄长们太过能耐。你与旿儿的王妃若是母族过于强盛,会让你们与长兄之间生出嫌隙。陛下不愿看到,本宫亦不希望如此。你是个好孩子,应该早些想明白。”

    “哼——”

    一旁的孟旿终于按耐不住,拍案而起道:“长亭侯的女儿怎么了?嘉汐妹妹贤良淑德,与五弟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到底,都是东宫使的绊子,偏见不得我们兄弟好!”

    夜瑶的手微微一抖。

    东宫西宫之间如此剑拔弩张了吗?

    贤王说话这么直接,合适吗?

    当她聋的吗?!

    她可是太子的人呀,啊喂——

    ……

    “三哥多虑了,瑶儿是我自己选的。我年纪不小了,知道怎样的人能相伴一生。往后一定按照母后娘娘的要求,安分守己……效忠于父皇和皇兄。”孟戌安言辞沉稳,一点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

    看着他的样子,夜瑶不免心生同情。

    平日里看话本子,她最见不得相互喜欢的人不能相守的戏码,没想到眼前就有现成的。

    这个人,还真是惨!

    ……

    “旿儿,休要妄言。”

    低声斥责后,娴贵妃的目光回到孟戌安身上,“大婚的事情,本宫让余嬷嬷去你府上协理。既是娶正妃,就该有娶正妃的样子。莫要让人家笑话了——”

    “全凭母妃安排。”

    ……

    说话间,园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异样的呼喝,对几位养尊处优的贵人们来说,已是相当搅扰。

    “水阁内外全部围住,任何人不得离开——”

    一大队金甲的御林军鱼贯而入,瞬间把持住所有出口,然后里三层外三层将园子围了个遍。

    夜瑶定神一看,领头的竟是一身杏黄冕服怒气冲冲的太子。

    “隔墙有耳,言多必失,你三哥喜欢背地里说人闲话,这下好了……太子跑来兴师问罪了!”她拉拉孟戌安的衣袖,小声嘀咕道。

    孟戌安偏过头,皱着眉头示意她噤声。

    “皇兄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孟旿上前问道。

    “找她——”

    太子长剑一指,对着的正是夜瑶。

    夜瑶一惊,不至于吧?!

    她可什么都没说!

    阁内众人也诧异不已,虽说医女都是太子的心腹,夜瑶被陛下选为睿王妃十分让人费解,但太子好歹端着王储之尊,总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后宫抢人。

    孟戌安将夜瑶拉到身后,直面太子道:“不知瑶儿犯了什么错,惹怒了皇兄,臣弟替她向您赔不是了。希望您大人大量,不要与她一个小女子计较。”

    太子并未回答,而是望向夜瑶,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过来!”

    夜瑶心里打着鼓,以老成稳重著称的太子这是怎么如此气急败坏?难道……玄真道长他们出了纰漏?!

    她匆忙过去,却被孟戌安扯住衣袖。

    “太子殿下,她是臣弟的王妃。有什么事不妨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娴贵妃适时上前,“太子,吕瑶是未来的睿王妃。你说带走便要带走,恐怕不合礼法。”

    “礼法?比得上父皇、母后的性命重要吗?!”太子额上青筋暴起。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惊呆了。

    眼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还能谋害帝后不成?

    太子推开愣神的孟戌安,一把将夜瑶扯到身边,向左右侍卫下令道:“将她带去紫宸殿!西宫即时起封宫,没有本王亲临,任何人不得离开半步!”

    一听到“紫宸殿”三个字,夜瑶大惊失色。

    “殿下——,国师在哪儿?昆仑来的仙人呢?还有道长他们呢?!”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太子怒视着她,目光如炬。

    ……

    夜瑶被“押”到紫宸殿,一眼望见空旷的大殿中规规整整平躺了许多人。

    她甩开侍卫的钳制,快步上前查看。

    “吕归一”、靳羽、敖沐浅、陆箕、毕蒙、雷霆昇,玄真子、鬼刀、唐枫、慕容瑾,两边的人一个不落。

    一一探过他们的呼吸、脉搏,她的脸色渐渐沉下。

    难怪太子急了,其他所有人都在沉睡中,而最魁梧健硕的鬼刀却……死了!

42.第一夜:一梦不醒(下)

    夜瑶回过头,面色凝重。

    “太子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尊驾何处?昨日这里发生了什么?是否有可疑之人进来过?望你巨细无遗全盘告知,我才知道如何想法子处置!”

    太子蹙着眉,抬手一挥。

    近身内卫迟疑一瞬,即刻带着侍卫们撤出了大殿。

    大殿中只余他们二人。

    太子终于开口道:“昨日午后,国师带着几个自称来自昆仑仙山的年轻人入宫。他们说,不久前在阴山一带探到盛京有妖邪之气……让父皇很是忧心。于是匆匆召本王前来,安排他们在宫中作法收妖。当下,国师主动奏请,让玄真道长几人参与此事,权做辅助。”

    “你答应了?道长也没意见?!”夜瑶十分诧异。

    特意让防风陌去回话,说探得藏在宫中的邪祟可能是梦魔,提醒他们格外小心提防,没有万全之策不可轻举妄动。结果,“吕归一”一邀约,他们不仅轻易答应,而且行动迅速,丝毫没留下筹备的时间。

    说到此事,太子有些理亏。

    他眉头紧锁着说:“对方信心满满,本王也想尽快解决麻烦,便没考虑太多。道长他们……也愿意一试。”

    他这话,夜瑶半信半疑。

    不知玄真道长为何如此冒进,但他们现在这样显然着了梦魔的道,同她与孟戌安那夜一样,陷入了梦境之中。

    “然后呢?”她又问。

    太子继续道:“当夜,昆仑的人在紫宸殿设下阵法,说已将作祟的妖魔困在殿内。然后,父皇便移驾去了母后的椒房殿;本王携宫人和御林军全部撤出此宫;道长他们则留下,协助斩妖除魔。期间,哪怕一直苍蝇,也没有飞进来过。”

    夜瑶认同地点点头,先用法阵困住梦魔,然后将它的“宿主”移走,最后想办法将它诛灭,这个方法完全没问题。若非她势单力薄,一定也会选择这样做。

    太子踱步到她身边,俯视着鬼刀的尸身说:“可是十二个时辰过去了。直到现在,父皇、母后还跟他们一样,一睡着就再也没有醒过来。虽然脉象平稳、呼吸顺畅,却怎么也无法唤醒!你也看到了,这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夜瑶指着鬼刀问。

    “今日早朝之后,本王下朝赶来,让御医查看他们几人时,发现此人脉象微弱、气息奄奄,当即让人给他灌下续命的千年人参汤。可是,没过多久,他还是断了气。”太子回道。

    夜瑶一听直摇头,“他是在梦境中元神受损,渡足灵力兴许有救,灌参汤……完全没用。”

    “梦境?!”太子愕然,“当真有所谓的梦魔?”

    夜瑶点头,“十之八九。”

    “如何将父王、母后救出来?”太子急着问。

    “办法……不是完全没有……可是……”

    夜瑶蹙着眉头,心中反复掂量。

    此时,梦魔应该是在“宿主”的梦中。要让这么多人同时入梦,外界必然还有它的“灵媒”。想把大家从梦境中拉出来,斩杀灵媒是办法之一,可是……旁人尚可,大夏的帝后可都是凡人,强行用外力打破灵媒的束缚,他们脆弱的元神又岂能承受?

    犹豫之中,太子冰冷的剑锋架上她的脖子。

    “妖女!本王命令你,立刻想办法将父皇和母后唤醒!”他厉声呼喝道。

    夜瑶舒了口气,慢慢抬起头。任她再没脾气,也不至于被人捏圆了搓扁了也毫不介意。

    “太子殿下唤我作妖女,难道觉得妖女能容人随随便便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惊得太子一个扑棱。

    “你……你想怎样?”

    夜瑶凝视着他,站起身来道:“禀告殿下,十位道友结的是‘十方天地诛魔阵’。他们都是得道之人,启用这样的大阵,对付梦魔绰绰有余。可为什么不成?大约是此前的‘困魔阵’出了问题,被梦魔逃了出去,将陛下和皇后娘娘控制在了手中。所以大家被卷入梦中,所以鬼刀才会死……如果轻举妄动,陛下、娘娘也都会性命不保。”

    太子肩头颤抖,强撑起气势道:“妖女,莫要危言耸听!本王是未来的大夏皇帝,通天之人,难道会害怕?!”

    “我当然知道……大夏皇帝是通天之人,可以通过‘帝王鼎’上达天帝的天听,是真正的天命之子!”夜瑶勾起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接着话锋一转道:“同时我也很奇怪,为什么陛下堂堂天子,却被妖魔纠缠?难道如今的大夏皇帝,竟然用不得‘帝王鼎’?!”

    被踩中痛脚,太子的脸色一阵青百。

    “帝王鼎”——大夏历代君王不外传的秘辛。父皇执掌大夏三十年,却从未成功开启过它。

    代表着……天地对他皇位、君权的否认。

    如此隐秘之事,玄真子找来的帮手,一介民女又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还知道些什么?又想要什么?”他疾言厉色道。

    夜瑶拨开他的长剑,哂笑着说:“凡间俗世,我不想管。眼下这件事,出于道义会管到底。我可以进入梦境,想办法救他们出来。不过……”

    “不过什么?你想要什么?本王都可以给你!”

    “我要……睿王母亲的遗物。”

    她嘴上说的轻松,却清楚梦魔灵力强大,若能有件仙家法器随用,至少不会觉得过于势单力薄。

    “你也要那把破扇子?”太子不解,目光一转却说:“不过,可不要后悔。”

    夜瑶笑了笑,“因为扇子并没有传说中的仙力?”

    “这也知道?!看来老五与你交了心了。短短几日,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

    “身为一朝太子,说话这么粗鄙合适吗?扇子,你给是不给?”

    “给!即刻命人取来给你。”

    “好。还有一事——为防梦魔偷袭,我需要有人护法。”

    太子手一摊,“可用之人都在这儿躺着了,你让本王上哪去给你找人护法?”

    “我已传音给同伴,他们很快就会到宫外,殿下放他们进来即可。省去他们的一份麻烦,陛下、皇后娘娘的安全便多一份保障。还有,为保凡人性命安全,周围的人有多远,撤多远!”

    “好,本王都答应你。你可不要耍花招!”

    放了句无力的狠话,太子逃也似的奔离大殿。

43.第二夜:谁的鼎,谁的锅?(一)

    没过多久,内侍在外面推开了半扇门,放下一方漆盒之后,便匆匆合门离去。

    接着,廊外传来铿锵的铠甲碰撞声,是御林军正在撤出紫宸殿宫苑。

    ……

    夜瑶捧着漆盒,来到大殿中央。

    缓缓打开盒盖,一缕残存的仙泽冲撞而出,直击入她的天灵。

    氤氲水泽,绵密悠长。

    灵力柔和,气息温润。

    她心神一动——这是泽氏仙者的法器。

    仔细一看,扇面所绘根本不是桃花,而是昆仑天镜“涤心池”内的“紫焰芙蕖”。

    天镜内,万物颠倒。涤心池的芙蕖,花开无叶,精巧如盏。扇面所绘花影,浮荡半空,并蒂相连,难怪会被拾获它的凡人误以为是“桃花扇”。

    这是……明菡浮光扇!神族兵器谱榜上有名的神兵,素被称为“浮光扇”,是她的姑姑泽氏先云梦君的法器!

    姑姑曾是道德天尊的入室弟子,与千千万万神族将士一样,在“天启之战”中应劫殒身。她身归混沌,法器却流落人间。蒙尘在此,实在可惜……

    夜瑶将漆盒摆在面前,伏地长拜道:“仙长殒难三百余载,仙身不存,精神永续。晚辈夜瑶,涉世不深,无知趟入这趟浑水,捅了天大的篓子……必当竭力收拾。今日唐突,冒昧借用仙长之物,求请您保佑晚辈旗开得胜,顺利将道友们营救归来。”

    眼看着暮色降临,雪离他们却迟迟未到。错过眼下昼夜交替的时辰,怕是又要再多等上一日,梦境中不知会酿出怎样的变故。

    等……是再也等不得了!

    夜瑶起身,祭出汲水珠。

    珠中仙泽缓缓溢出,雾蒙蒙的白光笼上团扇。团扇随之亮起,与之交相呼应。两团光晕相触,即刻融为一体。

    她的灵力从汲水珠注入浮光扇,源源不断,久久不绝。

    “小扇子,你慢点喝呀!这可是我的棺材本……”

    夜瑶不禁叹气,三年辛苦所得虽然不少,却也经不起最近的大肆消耗。

    跟玄真道长这笔买卖,真是亏大了!

    她很想哭,现在却不是哭的时候。等雪离知道了,闹起来的时候,才真的要哭。

    或者,趁这机会打发雪离回云梦泽,过好此后漫漫兽生才是正事……

    愣神间,浮光扇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疯狂的攫取戛然而止。

    光华敛起,团扇崭新如初。

    夜瑶将它小心拿起,只见扇面光彩熠熠,莲池盛景栩栩如生。

    凌波尘起,风烟动;

    红颜灼灼,耀九州。

    出自天尊之手的法器,果然非比寻常!

    “真懂事——,不愧是仙长遗物。”

    她举扇一扬,“呼——”一声,殿内百余个烛台同时燃起。

    道德天尊擅长丹术,他所做的法器不仅能控水,还能控火!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夜瑶指尖微动,团扇便化作一道金光,乖巧地钻进她的衣袖中。

    她屏住呼吸,慢慢张开双臂,将方才外泄的仙泽一点点收敛起来。

    须臾间,一缕乌黑的发丝从梁上垂下,小心试探着绕上她的手腕。

    她努力放松精神,克制着想要挣扎的本能,任由它慢慢缠满周身。

    这就是梦魔的“灵媒”——南熏殿里长发的怨灵、孟戌安口中的梅姑姑。

    数十年徘徊不去,她对这座王宫到底怀着怎样的怨怒?对主人之死又有怎样的愤恨?才会冒着永世不得超生的刑罚,留在这里助纣为虐。

    “戌正”,天启之战以前,被称为“逢魔之时”。

    这一刻,昼夜交替,魔道之力最强,灵媒也开始“觅食”。

    转眼间,夜瑶的周身显现出另外十道发缕,一条条从梁上拉到地面上,分别裹挟着殿内卧着的人身上。

    入陛下的梦,路只有这一条……

    夜瑶合上双眼,摒除杂念。身子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轻。

    天清地浊,犹如鸿蒙初始,她感到自己渐渐一分为二,一个徐徐上升飘上天际,一个缓缓落下沉入深渊。

    *******

    天上明月当空,四周一片虚空。

    升入云端,便是坠落的开始。

    “啊——”

    慌乱中,夜瑶拾回一丝镇定,及时抛出袖中的团扇。

    团扇随风飞扬,化作蒲团大小,托着她停在离地丈余的位置。

    俯身一看,下面是一片乱石岗。

    好险——

    小扇子还真是件上好法器!

    孟戌安人虽执拗,运气却不赖……

    泽氏仙长的法器,让她垂涎不已,却偏偏属于他;她怎么都看不破的梦境,却被他一眼看出来路;她一个修炼多年的“半妖”,在梦境中束手无策,还不如他一个凡人。

    夜瑶甩甩头,驱散杂乱的思绪。

    团扇飘然落地,她轻巧地跃上一块黝黑的大石。

    环顾四周,这地方陌生里却有几分熟悉。

    不正是国师府的半山腰吗?

    她居所的后窗就能看到这里——一株槐树,一株柳树,位置分毫不差!

    可是抬头不见高耸入云的殿宇楼台,低头不见人工开凿的石阶,分明是一片茂林丛生的天然之处。

    青衿山,明帝的梦境竟在这里……

    此梦显然年岁久远,甚至国师府还未兴建。

    经时越久的梦境,所含事物越复杂,环境越不稳定,想要摆脱也越困难。

    当务之急,得先找到道长他们。

    “夜瑶——”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夜瑶一回头,正和敖沐浅四目相对。

    对方瞪大了眼睛,仿佛见到鬼一般……

    糟糕!

    忘记用幻容花了!

    对沐浅来说,可不是见到“鬼”了么!

    夜瑶一把捂住脸,想要飞身逃走,却被扑上来的敖沐浅箍了个铁紧。

    “夜瑶——,我就知道!三十年前的世界里肯定有你!昨日就千里传音给你了,怎么这么久才赶来?!靳羽师兄说不可能,但我却知道,三十年前的梦境里,只有你能过来帮忙!”

    她一边抽抽嗒嗒,一边捶得夜瑶几乎散架。

    气力这么足,看来没什么问题。

    夜瑶拍拍她的肩膀,有些心虚地说:“不好意思,跟师尊告假,耽误了。这不是来了么……你出什么事了?要我帮什么忙?”

    看来即便遇到这样的危险,这群视考绩如性命的昆仑弟子,依然还在以考课为上。沐浅想要作弊,又怕被尊长们知道,竟然试图找她这个不存于世的人来帮忙,还真是“急中生智”。

44.第二夜:谁的鼎,谁的锅?(二)

    “小心那些桑枝!尖叶上都夹了‘奔雷符’,还有那边的草丛……踩一脚,‘钻风咒’启动,风刀就会扑上来……”

    敖沐浅一边扯着夜瑶往前走,一边不时提醒她注意四下。

    短短时间,他们竟用符咒在这里布下如此防御。这短短十几载,同窗们的进步可不是一星半点。

    越过层层隔障,敖沐浅激动不已地喊:“你们看,我把谁给带回来了!”

    夜瑶抬眼望去,只见坡下开阔的空地上,靳羽正给雷霆昇包扎伤口,毕蒙、陆箕一左一右警戒着,而玄真道长等人并不在附近。

    “夜瑶——”

    望见她时,毕蒙、陆琪神色各异,一惊一诧,完全不敢相信她真的会如敖沐浅所说,能从昆仑虚赶来帮忙。

    雷霆昇睁开眼,神色又惊又俱。

    夜瑶十分理解这些昔日好友,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忽然出现,他们这样的反应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敖沐浅自顾自地介绍道:“这位是天阶的靳羽师兄。师兄,她就是夜瑶,我的朋友!”

    “见过师兄——”夜瑶行礼道。

    既然被认作三十年前的夜瑶,那她只能将错就错。

    “你伤的不轻。”

    她走到雷霆昇面前,蹲下来查看他肩头的伤口,对方却明显地避开。

    三十年前,他们的关系似乎还可以呢。

    夜瑶不多言语,抬手便要施法替他疗伤。

    “不行——”

    敖沐浅伸手拦住她,“这座山上布有妖阵,探到仙灵就会发起攻击。他之所以伤得这么重,是因为方才以自身血气引来一道天雷,便成了阵法攻击的主要目标。”

    雷霆昇竟以神族之血引天雷降临,看来他们对付妖阵并不轻松。

    “这里……只有你们吗?”夜瑶似不经意地问。

    “说来话长——”

    敖沐浅叹了口气,“说出来你别害怕,这里……只是个梦境。我们来自三十年后,正在大夏盛京的皇城内对付梦魔。昨日,先以‘困魔阵’将魔头困住,然后和几位人族道友结了‘十方天地诛魔阵’,计划将它彻底诛灭。可是,不知它耍了什么花招,竟然从‘困魔阵’中逃了出去,把我们都拖进了梦中,还杀死了一个凡人。为了尽快出去,我们正兵分两路行事。”言简意赅介绍了全局。

    夜瑶认真地点点头,“三十年后?虽然玄妙了一点……但是,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我都会全力相助。”

    “我们几个负责对付妖阵,他们去找梦境的主人了。等收到讯号,便是破梦而出的时机。”敖沐浅信心满满地说。

    原来道长他们去找明帝了。

    也对,找到梦境的主人,才能想办法破梦而出。

    “夜瑶——,你当真是夜瑶——”

    终于适应了她的存在,毕蒙试探着走过去,伸手戳戳她的肩膀,又去拉她的发丝,仿佛想确认她是不是个实体。

    夜瑶笑了笑,“还能假了不成?”

    “不——,她可能是假的!”

    陆箕将毕蒙扯到一边,扬起手中的风凌刀道:“梦魔控制宿主,在梦境中变幻莫测。他能盗取我们的记忆,然后制造假象来蒙蔽我们。你说自己是夜瑶,拿出证据来!”

    夜瑶一愣,“我是我,这要如何自证?”

    众人之间一阵沉默,人就摆在这儿,却要她自证,似乎为难了一些。

    敖沐浅咬着嘴唇,眉睫一闪道:“如果你能说出初棠是谁,就可以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夜瑶。”

    她的话一出,陆箕、雷霆昇明显一怔。

    昆仑虚上下明令缄口的事情,倒是验证夜瑶身份的好办法。

    “初棠?”

    夜瑶傻了眼,这个人……她应该认识吗?

    “我……不认识。”她蹙着眉头回道。

    自己就是夜瑶,三百多年来一直就是,难道还能因为别人的话变成假的了不成?

    听她如此回答,面前几人紧绷精神瞬间放松。

    “初——棠——,到底是谁?”

    夜瑶忽觉有些难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被完全抹去了,留下的伤疤正在隐隐作痛。

    陆箕快步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道:“是我们风族的一个小仙。沐浅见过,你却没见过。方才你若真说出来了,恰好证明自己是梦魔所化。反过来说,你已经自证……自己就是夜瑶了!”

    “被你们吓死了——”

    毕蒙陡然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咱们一起修炼了百余年,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差点以为自己也是假的,哈哈——”

    莫名其妙的“验明正身”之后,大家似乎都接受了她是夜瑶的事实。

    靳羽终于开口道:“夜瑶师妹,你暂时不要泄露仙灵。等几位凡人道友找到梦境的主人,控制住他的元神之后。你与我们一起结‘十方天地诛魔阵’,将他和控制他的梦魔一道诛杀即可。”

    听了他的计划,夜瑶心中不禁犯起嘀咕。

    办法似乎可行,似乎又有点问题……

    阵法没问题,诛魔也没问题,问题在于——杀明帝。

    他是梦境的入口,也是梦境的出口。一旦杀了他,这个梦境是会结束,还是会完全封闭起来?

    这两日,她一直在琢磨其中玄机,总觉得自己和孟戌安破出梦境太过简单,就像学习阵法时师长给举的例子,顺利的犹如设定好了一般,但真当自己做解咒习册时,遇到的东西一定比天书还复杂。

    若是明帝死了,梦魔却没死呢?

    梦境会封闭,如鼎盖合起……

    鼎?

    丹炉?!

    夜瑶心头一紧——昨夜,明帝的梦境里进入了一妖一魔五仙四道。虽然仙者的仙灵都被封,骨血中的灵力却不可估量。一旦梦境被封闭,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大“丹炉”,大家就如同投入的各类药材。

    难道泫光所说恢复灵力的办法,是在梦境中将昆仑弟子的仙身仙骨仙灵炼化,据为己有?!可是这么做,梦魔自己也逃不出去。他一个魔宗护法,为帮一只小魔禽恢复灵力而死……值得吗?

    至于妖族长老柳七爷。他化身“吕归一”,潜伏在大夏朝堂这么久,不仅有违契定,而且有迹可查。如果几个昆仑弟子死在这里,昆仑虚不可能不追究。所以,他让梦魔在自己的地盘上布局,以确保最终动手的是魔族。

    魔族和妖族在合作,或者说相互利用。他们并不信任对方,所以泫光才会把国师的真实身份透露给她,甚至不仅限于她。

    也许,从一开始,魔族就没打算让“吕归一”活着离开这里。

    一切都在梦境中进行,不会留下丝毫的证据,只需要一个最终背锅的罢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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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夜谣介绍:
天启大战三百年后,甲子大雪中止的第一天,昆仑雪域毫无征兆的封了山。
这一年,普通又特殊。在昆仑虚上下的缄默中,没有一位修炼有成的神族、地仙得以飞升天界。
许多年后,昆仑弟子间仍有传言:那一日,泽氏族长之女、天英门弟子夜瑶,葬身所饲灵兽之口。
仅此而已。
——
暗夜无边,谁能执手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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