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秘刺客
车辚辚,马萧萧。在洛阳通往陈留的官道上,三辆马车迎着朝霞疾速行驶。解职归田的蔡邕坐在第一辆车里,中间车里坐的是发妻何氏夫人,怀中依偎着年方三岁的小女儿蔡琰,最后一辆车装载着竹简帛书和金银细软。车队的两侧还有左右两骑骏马,一路保护行仗。左侧枣红马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身穿窄袖长袍,面容清癯,一双笑眼,颔下一部短须,却是蔡邕幼时的伴读书童,如今做了蔡府管家,名唤蔡福。蔡福幼时被蔡邕的父亲买进家门,跟着少爷(现在早就成了老爷)近三十年形影不离,虽然是下人身份,但近朱者赤,满腹学问却是了得。右侧黑马上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壮汉,手中提抢,腰间佩剑,名唤蔡七,却是蔡福的本家侄儿,在府内时掌管家丁奴仆,自己仗着体壮,平日里偏爱起个五更,喜的是闻鸡起舞披星戴月,打熬力气。十余年下来,也抡得动三二百斤铁鼎,挥得起三十六斤铁枪。
蔡邕此时正半倚半躺,半睡半醒坐在车里,倦意十足。为了能从洛阳安全出逃,全家自前日下半晌就开始收拾行李,几乎通宵没睡。昨日侵晨,更趁不到四更天就出了府门,赶着城门乍开的那一刻出城,向东疾驰狂奔。一直跑了一个多时辰,回头看去,已经望不到洛阳城廓,蔡邕这才命令缓下速度,以休养马力。虽然已经有了皇命说是放归田里,但蔡邕心里还是不托底,不敢在京都多作片刻滞留。像曹节这样毫无人性的阉官,随时都会再给自己安上一个莫名其妙的罪名,让他全家离不开洛阳,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蔡邕想起早年冒死拒绝桓帝征召,后来又灭不过老司徒桥玄面皮,被征辟为司徒掾属,进京参与续写《东观汉记》及刻印熹平石经之事。自己精通音律,才华横溢,除通经史、善辞赋之外,又精于书法,向来孤芳自赏,本不应在此乱世出仕,与那些飞扬跋扈的外戚和阴险残暴的阉党同朝合污。但儒生积习,虽不求利,但愿以文章传世的求名之心难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如此逶迤而行,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正是八月初天气,虽然早晚间已有些凉风习习,但正午时刻也还是烈日炎炎,甚至比流火七月更加难耐。兼之车中闷热,一行人后颈和前心都沁出细密的汗珠来。蔡邕心中有些焦燥,只听得右侧马蹄得得,轿帘被掀开一角,蔡七的声音在主人耳旁响起:“家主老爷,后面小姐嚷着燥热,要更衣喝水。咱们是否找个地方打尖歇脚?还请老爷示下。”蔡邕还没有回答,车子左侧管家蔡福早已开口:“七儿,没看到老爷正在盹睡养神,只管问些什么?天到这般时候,休说小姐年幼难耐饥渴,就是老爷夫人也要进餐休憩。你且向前探看路径,见有干净敞亮的村店酒肆,先去安顿妥当便是。”蔡七应诺一声,轻轻加了一鞭,坐下黑马翻蹄亮掌,泼喇喇地向前跑去。
蔡福在后面小心押着车辆,又往前行了三五里路程,但闻蝉噪盈耳,天气愈发燥热。早见官道旁闪出一大片空场,盖着十余间屋舍,一面酒幌儿从屋角上直挑出来,甚是扎眼。见蔡七扎撒着肩膀儿,立于酒幌之下,正在向马车的来路上眺望。蔡福知道侄儿已经安置妥当,遂将三辆马车引入院内,先请家主和主母小姐下车活动活动腿脚,又让前来支应的小二将马鞍卸下,马匹牵到槽头上刷洗饮溜。蔡邕跟随堂倌进了上房,见虽是低檐瓦舍,倒也干净齐整,也就点了点了头,坐下吃茶。又唤过女店东,命引领夫人和女儿蔡琰去如厕更衣。
伺候着蔡邕及母女二人在正房用餐已毕,蔡福叔侄及三个车夫将剩饭菜撤到厢房,又叫了一筐馒头去自吃。因为离京城不远,酒却不敢喝。那蔡邕年过不惑,平日里养尊处优,经得大半天车马劳顿,感觉疲累不堪,又谓是脱离了虎穴,不会再有追兵,遂命众人午饭后可以饱睡一觉,到未末申初再行启程。幸喜这村社酒肆靠近官道,倒也有几间干净客房,专为走长途的行商歇住。蔡七竟自向店主讨了三间客房,让老爷蔡邕占了中间,左首一间安顿夫人和小姐,自己叔侄占了右首,三个车夫到马棚里草席上坐地,都去各自睡了。
蔡邕虽说正在壮年,算不得甚老,但因是一介握笔捉刀书生,这一路趱行也委实困倦得很了,倒下来就进入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在沉睡之际,忽听床榻之侧“当”地一声响亮,接着又是一声闷哼,有人扑通倒地。蔡邕吃这一惊非小,立时醒了,睁眼坐起。先见一个中年道士站在床榻之前,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男孩儿,右手握着一柄拂尘,低头看着地上冷笑。蔡邕顺着道士目光看去,见他右脚下正踩着一个黑衣大汉。那黑衣人面孔触及地面,身边横放着一口雪亮的短刀,看样子原是握在手中,因被道士制服,这才撒手扔刀。
那中年道士见蔡邕醒了,就轻轻笑了一笑,抬起右脚,用脚尖将地上短刀踢到床下,对黑衣人喝道:“爬起来,跪下好好回话,饶你不死。”蔡邕虽是官宦出身,对这江湖上的事倒也颇为见机,向道士作个揖表示感谢救命之恩,竟在床边坐了,静观其变。黑衣汉子爬起身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却没有下跪。嘴里哼了一声:“士可杀不可辱。在下技不如人,你即有本事,杀我便是。要我下跪求饶,却是休想。”那道士一笑,说道:“看不出,你倒是个不怕死的,但只可笑你忠奸不分是非不明,为阉竖所用,却还称不得侠义之士。此番幸得贫道来的及时,没有让你得手。倘是今日误杀了忠良义士,你岂不后悔为天下人耻笑?”黑衣人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规矩如此,何人耻笑?”
中年道士哼了一声:“墨家门徒八百年来游侠江湖,处处解人危难,人人名满天下,没想到如今是越来越出息啦,竟沦为赏金刺客。八百余年前,你们开山祖师爷墨翟先生也是先贤诸子之一,曾经让匠门始祖公输班拱手拜服,因而威震天下。其门下历代弟子更是纵横诸国,受人敬畏。大侠荆轲和朱亥是何等响当当的人物?大丈夫奋然一怒,流血十步,风云为之变色。不想到了阁下这一辈,竟堕落到替人做起赏金杀手,还说甚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蔡邕听了那道爷这一番话,这才心中雪亮,冲那黑衣汉子点了点头,叹道:“怪不得,阁下原来是墨家门下。我儒家和墨家虽然政见相左,但向来只限于口诛笔伐,从来不曾刀兵相见,更无相互行刺之举。阁下今日所为,可有些令人不解了。”又起身向那道士深深一揖道:“若不是仙长仗义相助,蔡某在睡梦之中便被人取了头去,可算是个糊涂鬼了。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容图后报。”道士谦道:“自古来忠臣孝子人人钦敬,蔡公无须客气。”
黑衣人被道士揭穿根脚,这一下吃惊非小,嘴巴张得如同城门一般,结巴着问道:“仙长,敢问尊号?哪座高山修行?”那中年道士冷冷问道:“你盘问贫道根脚,莫非想着要报复不成?”黑衣人抬头,由趺坐改为长跪道:“晚辈不敢,确是诚心请教。”中年道士说道:“贫道既敢出手,也就不怕你墨门报复。”说看由怀中取出一块黑乎乎的铁牌,四寸见方,托在手里,递到黑衣人眼前:“这回你可明白了?你要是不识此牌,说明在墨家门派中只是个末等角色,那也就没必要告诉你啦。”黑衣人双手接过,相了一相,咦了一声。
蔡邕在一旁见那块铁牌黑黝黝地并不起眼,但甚是光滑,又似乎上面刻了什么图案文字,却是看不清楚。黑衣人死死盯着铁牌,吃惊低呼道:“伏龙令!仙长遮莫是鬼……鬼……?”蔡邕大奇道:“晴天白日,这么个仙风道骨的活人,怎么说他是鬼?”却见那道士反而微笑点头,将铁牌纳入怀中道:“不错,看来你还是有些见识。贫道一路跟随,见你狂奔之际脚下尘头不起,显是轻身功夫不弱,这才起了怜才之心,没有对你痛下杀手。你可是受阉党曹节所托,前来行刺?”黑衣人脸现得意之色道:“在下这双飞毛腿,可以日行六百里,不输给精于走路的驿马。仙长能从洛阳一路跟随到此,怀里还抱着个孩儿,在下实在是输得心服口服。真人面前不打诳语,是朝中将作大匠阳球收买在下,让我来行刺。”这回倒令道士吃惊疑惑了:“蔡大人得罪的是曹节等阉宦,跟这个将作大匠又有什么关系了?”不料蔡邕却点头说道:“这就是了,怪不得。”
道士奇道:“议郎大人倒知晓刺客来由么?”蔡邕道:“不错。这个阳球是中常侍程璜女婿,与我叔父蔡质向有夙怨,十常侍因我奏本之事又结新仇。他们决心要陷害蔡邕,请奏皇帝欲将我叔侄二人弃市,倒是多亏中常侍吕强怜我无辜,替我向天子求情,这才得以免死,罢官还乡。阳球打发刺客沿途刺杀,那是一点也不奇怪。”道士点头道:“这也罢啦。这位壮士,你受阳球之托,他可曾告知你要刺杀的这位大人到底是哪个?”黑衣人道:“在下实在惭愧,当不得仙长称呼一声壮士。在下名唤胡车儿,祖上是羌人。按照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从来不问被杀者根底。阳球许我赏金颇重,猜想这位大人身份不低。”那道士又点头道:“你既不知,便不足怪。这位大人,就是天下名儒,朝中耿臣,东观议郎蔡邕大人便是。”
第二章 玄天观主
胡车儿听了,满面生愧,再次纳头便拜:“不是仙长点破,险些错杀忠良。我墨家门派传到小可师父手里,便日渐没落,待师父一死,门中便只剩某一人而已,耐不得山中凄苦,这才到江湖中替人做杀手,胡混日子罢啦。某虽然身处江湖,却早闻这朝堂之中,只有卢植尚书、皇甫嵩将军和蔡议郎是大大的忠臣。且不说议郎学问了得,便是专跟十常侍作对这一点,天下谁不敬佩?俺胡车儿有眼无珠,还妄言什么不问被杀人根底,真是愧煞人也,定为江湖同门耻笑!”说罢忽然长身,捡起床下短刀,便向颈中划落。
蔡邕出其不意,吃惊地张大嘴巴,差一点便要叫出声来。那道士出手如电,右手拂尘早已缠住胡车儿持刀手腕,往回拉出。胡车儿使尽全力想要自戗,那力道怕不有三五百斤?却被拂尘一扯,就似被定身法定住,再也递不进半分。胡车儿挣扎不得,长叹一声,短刀再次扔在地上。道士撤了拂尘,向后轻甩,早已插入脑后衣领,动作快如电光石火。这时他怀中的那个孩儿显是感到有些不舒服,将身子挣了挣道:“师父,把我放下来罢。”道士嗯了一声,将那孩儿放在床边地下。蔡邕这才注意看那孩子,竟是生得眉目如画,长相不俗。
那道士入下孩儿,又向胡车儿温言说道:“贫道既向你表明身份,就不容你寻死。你且平身,贫道有件大事,要求你去办,壮士却不可推三阻四。”胡车儿闻言大喜,立起身来,插手躬身说道:“既道长不许我死,定是容俺戴罪立功。但听仙长差派,不管水里火里,绝不推辞——敬请吩咐便是。”那道士不答胡车儿之语,却先转过身来,冲蔡邕深深一揖道:“只因贫道来迟一步,致使议郎大人受惊,贫道之罪也。大人可知贫道来历?”蔡邕起身还礼不迭:“下官不知,正要请教。”那道士示意蔡邕和胡车儿落座,自己也背对着房门坐了,回手复将那孩儿揽入怀中,缓缓说道:“贫道自幼出家入道,俗家名字唤作史子眇,住持洛阳东门外五里玄都观,乃是鬼谷子门下第二十四代弟子,如今忝掌本门。”
闻听此语,蔡邕和胡车儿都轻哦了一声,各自惊讶。蔡邕不知江湖中事,惊者是早闻史子眇名字,知他与宫中往来密切,颇受当今天子灵帝敬重,未料今日方见其本来面目;胡车儿熟知江湖中事,惊者虽通过适才令牌已知对方是鬼谷门下,却不料竟是堂堂掌门之尊。更不知如何朝中政敌相互攻杀大事,因何竟惊动这位大侠,要亲自出手干预。蔡邕此时忽恍然大悟,怪不得适才胡车儿说对方是“鬼……”,史子眇不予驳斥,原来却是那令牌代表“鬼谷门”掌门身份之故,胡车儿惊惧之下,将三个字只说出一个,双方便均已明白。
史子眇表明身份,遂将先前那块铁牌掏出,平放在桌案之上,说道:“议郎大人请看,这就是本门的掌门信物,唤作伏龙令。此牌自本门鬼谷子先师创制,借以号令门下弟子徒众,代代相传,至今已有八百余年。鬼谷先师俗家名字唤作王禅,后代人称王禅老祖,因与墨门始祖墨子过从甚密,所以我鬼谷门与墨门弟子后代虽无甚往来,但也算得世代通家,互相敬重声援,不相攻伐。适才我以此牌示于胡车儿,故他能识。”
蔡邕将那铁牌拿在手里,仔细观看。只见铁牌分为阴阳双面,阳面镌刻一个仙翁,乘跨一条白龙,图案两侧各有四字,右为“鬼谷仙师”,左为“万法玄门”。阴面只有八个篆字,写的是“共扶汉室,天下听命”。蔡邕摩玩片刻,放置案上,若有所思。
史子眇于是笑道:“蔡议郎学究天人,对先秦之事当不陌生。当时儒、道、墨、法、兵、农、匠作、阴阳等百家兴起,各家著言立说,游说于诸侯,以平定天下为己任。墨家当时与道家、儒家均为世之显学,但本门却避世而居,不求闻达于诸侯。由于鬼谷先师座下弟子庞涓、孙膑、苏秦、张仪出山后各显奇能,先是齐魏对垒天下震怖,后又合纵联横东西对峙,均可谓功高盖世,本门方为天下所知,并因苏张之能而名为纵横之学。其实世人所知甚为片面,本门所传之学何止于此?天文地理、星象奇门、纵横谋略、行兵布阵、攻战器械、帝师韬略,可谓包罗万象无所不具。只是凡人天分所限,自鬼谷先师以来,从来未闻有能学会半数者,更不要说全都通晓。鬼谷先师曾言,能学到其中十之一二者,即可纵横天下。”
蔡邕笑道:“对于鬼谷一门,先秦诸子皆讳莫如深,某除却庞、孙、苏、张四子之外,也确实所知有限。唯墨子一门,某却深知,并敬仰不已,恨不能从而学之也。墨子名翟,乃东周春秋末期宋国人,贵族目夷之后,生前曾任宋国大夫,却弃官而去,游于列国,收罗徒众,以宣其学说。其非但精于思想、教育,且通百科之学、又晓畅军事。即便是器械机巧之术,亦不弱于其同乡匠门之祖公输班。墨家于先秦时期影响很大,与我儒家并称显学,又有高出于我儒门之势。其提出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等说,无不异于凡人观点,惊世骇俗。其所创几何学、物理学、光学者,至今其他门派一概不通。当时百家争鸣,便有‘非儒即墨’之称。墨子死后,其墨家分为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三个学派——不知胡壮士属于哪一派?”
胡车儿笑道:“蔡议郎学究天人,在下今日算是真正领教到了。恩师亦曾对我讲过,墨子祖师曾与儒家孔子、道家老子共为诸子百家之前三大门派,法家门韩非子亦称我墨家门和儒家门为‘世之显学’,既儒家掌门孟子亦曾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彼时我墨家门派辉煌,堪与日月同辉,并执天下学术与武功之牛耳。只是可惜,至我师祖一代,蔡议郎所说本门三派均已后继无人,某之所学,乃墨家旁支游侠一派的便是。”
蔡邕笑道:“墨家不传于后世,非是墨家学说不好,实乃时运所致。因墨家思想不入士流,兼之前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致令官学勾结,墨家不断遭到打压,逐渐失去存身之基,方至灭绝。倒是史道长鬼谷一门,某却不知与高祖及留侯张良,竟有如此深刻渊源。这伏龙令之事,尚望史道长细详论之,以足某求知之欲。”史子眇说道:“到本门第五代掌门黄石公之时,其关门弟子张良先师于功成名就后弃官身退,接任第六代掌门,并于此令牌背面增刻八字,表明鬼谷门人永扶汉室、不背刘氏之宗旨。高祖刘邦大喜,这才不再追究张良先师弃官隐退之事,且密令后代子孙继位皇帝,终大汉一朝,不与鬼谷门为敌;反要在王室危难之时听命于鬼谷门人,借助本门之力匡扶社稷。高祖当年传下这一密令,后来也制作成五面令牌,却均是黄金所制,唤作卧龙令。若是卧龙令面世,则必是皇帝大权旁落,玉玺被权臣控制,便以此令代之——凡是天下刘氏宗亲,见令必从,以兴复汉室。”
蔡邕道:“听罢仙长所说故事,下官已明其来龙去脉。如此,这伏龙令自高祖以来蜇伏近四百载,今日忽然现世,则必有所为。”史子眇道:“大人说的是,但这伏龙令并非有汉以来首次出现。当年王莽篡位之时,绿林赤眉作乱,大汉江山倾覆,天下振动。当时伏龙令和卧龙令并出,才有汉宗室光武帝起于民间,本门弟子鼎力相助,光复了汉室天下。如今十常侍作乱于内,邪教流民酝酿暴乱于外,天子大权即将旁落,情势再次危矣。贫道依本门遁甲之术推演,算出甲子年天下必然大乱,继之群雄并起,诸侯不尊王室。必待有圣贤之主复出,天下志士共襄大义,方能扫除魔障再现盛世。此次伏龙令先出,其重任在于议郎大人肩上,诚请先生莫辞!”说罢离座而起,一揖到地。
蔡邕动容,离座还揖道:“此次下官直言上本,为的就是汉室江山,只恨能力微弱,以萤火之光不能横扫暗夜之霾。那奸贼阳球及十常侍既然不肯放过下官,某只得勉力周旋。仙长但有差遣,无不奉命。”史子眇颔首,又对胡车儿道:“你即答应奉贫道差遣,我要你一路之上,尽力保护蔡大人及皇子性命安全,直到襄阳水镜山庄我师叔水镜先生处,你可愿意?”胡车儿听罢,跪拜于地道:“仙长,小人这一条命是你给的,胡车儿赴汤蹈火,但凭驱策。只是,哪里有什么皇子?”蔡邕也大为惊讶,问道:“仙长说这个孩子是皇子?在下如今是奉旨贬归故里,说什么要去襄阳水镜山庄?水镜先生司马徽在下倒是早有耳闻,听说是当代大儒,学究天人,只恨无缘一见。他怎么也是鬼谷门下,还是掌门道长的师叔?”史子眇微微一笑,拉过那个孩儿,说道:“给蔡大人行礼吧,他以后就是你的师父了。”
第三章 水镜先生
申牌初刻,凉风微起,酷热渐消。三辆马车驶出酒肆,离开官道,折而向南急驰,转瞬之间已隐入丛林之内,望之不见。半个时辰之后,又有三骑健马由洛阳方向驰来,在酒肆外稍稍缓了一下步子,但未作停留,便直奔向东,往蔡邕故乡原籍陈留郡方向而去。马上乘客都是插弓悬箭,手执利刃——显是阳球不见胡车儿及时回报,又增派出来的第二批刺客。
在折向南去的山间小道上,三乘马车逶迤而行。虽然还是逃出京都的那个车队,但蔡邕的身侧已多了一个三四岁稚童,车外也多了一个身骑健骡的胡车儿。那匹健骡是从酒肆中店主的手中买来,代作脚力。临去之时,老管家蔡福还赏了店主十两雪花白银,让他在车队去后扫除车辙痕迹,代为隐瞒主人真实去向。蔡福的重金利诱再加上胡车儿和蔡七两人齐声恫吓,那店主当然遵命。何况还有那个不知何时来到店中的道士,掇条长凳坐在厅堂中仗剑守候,并未远离。史子眇直到目送蔡邕等离开半晌,又听得店外官道上马蹄得得,声音去得远了,这才自行回转洛阳玄都观,使人报知何皇后皇子下落,另有计较不提。
且说史子眇交付给蔡邕的那个稚童,便竟是当今汉灵帝刘宏的皇长子刘辩,身份实是了得。刘辩的生母乃是何氏,原籍南阳郡宛县,以宫女身份入宫,因貌美得灵帝临幸而生刘辩。何氏母以子贵,被封为贵人,后又晋升为皇后。说来也怪,在皇子刘辩出生之前,灵帝所生诸位皇子在宫中屡遭夭折,竟没有一个长大成人。汉灵帝好道,曾师事道人史子眇,当时以为宫中有鬼怪作祟,致使皇嗣屡屡夭折,故而将皇子刘辩寄养在玄都观,冒称是史道人本家族侄,对外人即称为“史侯”。何氏亦欲凭借史子眇道术保护皇子生长成人,也就欣然同意,还时常派人往道观中送金银给用。史道人不但道法武功了得,兼且精通易经算术,算出京都及宫中大乱将起,皆为争权夺位,必当杀人无数,流血遍地。因恐怕宫中有变危及太子,由此想到将皇子刘辩寄托到襄阳师叔司马徽处,请其代为保护,并教以治国之策。又查知蔡邕六世祖蔡勋乃是本门师叔祖,更因其世代忠于汉室,这才借蔡邕罢官离京之机,冒险托付蔡邕携皇子南下,并收服胡车儿使其护驾。此为皇子由来因果,在此补说明白。
话休叙烦,书归正文。且说那皇子刘辩,因自出生以来便在玄都观中长大,此番初次离开师父独自远行,虽在事前屡经师父疏导劝慰,京不免心生恐惧,于路啼哭不止。蔡邕是个老学究,从来不会哄孩子,何况还要顾忌君臣之别,愈加手足无措。可巧蔡七又来传话,说夫人请将史侯抱到前面车上去,跟小姐作伴儿。蔡邕如释重负,让蔡七抱着皇子到前面车子里面去了。说也奇怪,那皇子见到蔡琰这个漂亮妹妹,竟立刻止住哭闹,一刹时便破啼为笑。车队一路上晓行夜宿,蔡邕于行旅行途中向胡车儿问些墨家门派和江湖之事,胡车儿有问必答,毕恭毕敬。又问鬼谷门,胡车儿却不能详答,只说是鬼谷门向来为江湖道门之首,凭一枚伏龙令号令天下,江湖上无人敢逆其命。蔡邕点头,心中自去沉思盘算。
这一日,已是到达南阳郡襄阳地界。蔡邕依照史子眇临别时指点,命令绕过襄阳,向南直奔南漳县城。天色向晚之时,早见小桥流水,眼前现出一个山庄。那山庄北临蛮河,南靠玉溪山,风景秀丽,堪描堪画,正是水镜先生司马徽隐居之地。蔡邕命蔡福持自己名帖上前叫门,过了一刻功夫,司马徽峨冠博带,腰佩长剑迎出,执手为礼笑道:“早闻蔡议郎大名播于宇内,不想今日贵足踏于贱地,真是蓬壁生辉。”蔡邕答谢道:“司马德操先生道德高士,效许由淡泊名利以避居山林,非邕等俗人所能及。”彼此寒暄,让入庄内。
司马徽将蔡邕一行请入草庐,命家人待茶。蔡邕见那草庐甚是雅致清幽,是一套坐南朝北的四合院落,两进平房,中隔天井,每进三间,两边以抄手檐廊连接,古朴庄重,甚为脱俗。又见院前小亭立有一碑,上书“水镜庄园”四字,字体雄健。蔡邕酷爱书法,离座出室,去院中仔细相了相那“水镜庄园”四字,开口问道:“恕在下冒昧求问,此碑文可是出自庞德公之手?”司马徽颇为惊异,问道:“蔡议郎远处庙堂之高,何以也知庞德公耶?”
蔡邕笑道:“襄阳高士,岂能不知。我且闻庞德公不慕官位,隐居山林抱膝草堂,一向不与绅士大夫来往,惟与先生交好,常约韩嵩、石韬、孟建、崔州平等道友于鹿门山宴饮,纵论天下。先生精通道学、奇门、兵法与经学,于座中论古谈今,言谈洒脱超凡,令满座寂然,敬意盈胸。庞德公称赞先生数典如流水,水清似明镜,遂以水镜雅号相赠先生,不知此事可有之么?”司马徽哈哈笑道:“早闻蔡议郎学识广博,鉴古知今,今日一见方知人云不虚。议郎不远千里光临敝舍,必有雅教,尚请直言。”蔡邕道:“如此,恕蔡邕直言不讳。今汉室陵替,外戚宦竖交替弄权,天下即将大乱。先生虽避乱于此世外仙境,但心系庙堂安危,素有报国安汉之志,蔡邕心知肚明。”说着用手一指立于身侧的史侯刘辩,“我受先生故人之托,送此孩儿前来请求庇护,并请先生授以纵横治国之道,幸乞先生莫辞。”
司马徽闻得此言,不知其真正来意若何,假作面露愠色道:“议郎这是欲将我陷于是非中么?司马徽自幼于道门修持,从来不问朝廷政事,惟喜醉卧山林草堂,何云心系庙堂,素有报国安汉之志?某虽处鄙陋偏远之地,倒是素闻议郎得罪于十常侍,虽仗义直言令天下钦敬,但刚则易折,也只落得避仇江湖,几无立锥之地。议郎休看错了人,将那无边祸水引到贫道身上来。再说我乃一介山村野夫,不曾有庙堂显贵故人相交,更不识得这位小公子,何谈加以庇护,并以纵横治国之道相授?议郎首次相会,还是休要作此笑谈。”
蔡邕慨然道:“先生你道此子何人?乃当今灵帝皇子刘辩,且是洛阳玄都观主史子眇仙长高徒。先生身为鬼谷门掌门师叔,这‘共扶汉室’的师门铁训如何避得?贵门创派祖师王禅号玄微子,自称鬼谷先生,是为兵家、纵横家鼻祖,通晓纵横捭阖之术,独具通天之智。其亲传弟子孙膑、庞涓、张仪、苏秦等只学成一技之长,即各建不世之功。汉高祖于邙荡山斩白蛇起义,鬼谷门第五代掌门黄石公出,以《太公兵法》及《素书》传于留侯张良,助高祖开辟汉家天下。张良功成身退,即为贵派第六代掌门。后来王莽篡汉,绿林赤眉揭杆而起,天下复又大乱。此时鬼谷门第十二代弟子邓禹又出,挠兵关中,助光武帝兴复汉室。如今汉室倾危,天下又临劫难。鬼谷门人奉祖师张良公遗训,岂忍坐视不问?蔡邕不才,虽因直言罹祸,但道义所在,不敢独善其身以避之。今受贵掌门史子眇先生所命,以汉室江山拜付先生,岂敢以言戏之?”说毕,从怀中拿出那枚伏龙令来,并将史子眇的书信同时奉上。
司马徽当场验过令牌,又展开书信仔细看了,这才改容相向,离座再拜长揖,并请罪道:“我鬼谷门人行事向来隐秘,伏龙令之事更是知者甚少。适才只因不知议郎大人真实来意,请恕言语无礼。”蔡邕也急忙离座还礼,连称不敢当。司马徽这才以君臣之礼拜过皇子刘辩,又为皇子起名叫作“司马史侯”,认作是冀州河间府前来投亲的本家侄儿。于是叫来管家,一一交待清楚,令向庄客仆从通告,今后均以侄少爷称呼,不可走漏了风声。叮嘱已毕,遂复命家人将小少爷引向后院,安排书房卧室住所,又命厨下整治菜果酒宴,请议郎大人蔡邕痛饮一醉。席间二人纵论天下印证学问,各自佩服对方胸中所学,由此引为知己良朋。
次日一早,蔡邕盥洗已毕,见司马徽已在中庭相候。二人共进早餐,又说了些闲话,见僮仆已将司马史侯送来,梳洗得齐齐整整,宛如仙童一般,蔡邕看了心下欢喜。吃罢早膳,又饮了几盏香茗,司马徽便相请蔡议郎起身,命胡车儿背负着史侯,一行四人出得水镜庄园,向山上行来。只见一路蜿蜒曲折,山路两侧尽是茂林修竹,水流淙淙,只闻鸟鸣啾啾,并不见一个人影。行了半个时辰,已见竹丛之间闪出一条山道来,几乎垂直而上,恍如天梯。一簇人抖擞精神拾级而上,登高二十余丈,又见一道青石城墙环半山而立,山门巨如险关隘口,台级穿门而入。过了山门,便是一片平川,广约半顷,平川尽头山崖森立,崖壁下却现出一个大洞,洞口立一块巨石,上刻“白马洞”三字,也是庞德公笔体。
司马徽也不多言,带领众人径直进洞。洞内虽然比不得外面阳光灿烂,倒也并不黑暗,抬头看时,见头顶有天光射入,不知来于何处。极目望去,见那山洞深有十余丈,高约三丈,阔与高相等,规模宏伟,直如朝堂正殿。洞中石桌、石凳、石床俱全,木架上书简琳琅,琴剑挂于石壁,洞角音韵叮咚滴水成池,饮之甘冽如饴,竟是一处天然仙府洞天。因见蔡邕和胡车儿立在洞口相顾鄂然,司马徽不由大为得意,请二人入内围桌而坐,笑道:“正如蔡议郎所论,皇子刘辩若居住于水镜庄园之内,日久天长必为朝廷侦知,后患不小。但若是隐居在此洞之中习学用兵之法与治国方略,则绝无俗务打扰,亦不会为外人所知。议郎大人以为如何?”蔡邕频频点首道:“真是一个天赐所在,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为。”胡车儿也禁不住频频矫嘴咂舌:“老天爷爷!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洞府,也不过如此。”
第四章 汉皇贵胄
司马徽续道:“此洞大有来历,除本门历代掌门,世人不知其踪。当年本门张良祖师诈死,以求随黄石公先师隐居,即寻到荆州通城张师山,路过发现此洞。张祖师见此山扼汉沔中枢,风水异乎寻常,干系汉室气运,遂召集工匠修建城垣山门,又栽种茂林修竹,遮蔽此洞。祖师尝于洞中闭关,见有白马常出入于洞中,故以白马洞命名。那白马乃是天河之马,名唤的卢,并非人间凡种,原来这洞后竟有暗道穿山越岭西行,一直通到巴蜀汉中,的卢马即是自汉中穿洞而来。那汉中本是高祖龙兴之地,此洞莫非是天赐汉室龙脉?张祖师留居此洞三年,留言‘三百八十年后,白马洞天降圣人延续汉祚’后扬长而去,不知所踪。”
听了水镜先生这番说话,胡车儿早又插言道:“老天爷爷!自汉高祖得坐天下至今,却不正好将近三百八十年?张祖师所说的这个天降圣人,原来就是您水镜先生。”司马徽哈哈笑道:“岂有此理,休得妄语。”言犹未落,却听扑通一声大响,嗡嗡不绝。三人齐吃一惊,转头看去,却见是那三岁顽童司马史侯因一个人闲极无聊,在水池旁戏耍,正抱着一块大石头往池子里丢去,试其深浅。因洞中回音,才发此巨声。众人一场虚惊,也就不去管他。
蔡邕道:“下官从稗官野史中得知,张仙师当年在陈留尸解羽化,随赤松子游于天下,一路向南寻找其师黄师公,后终在江夏郡张师山与黄石公相会。师徒二人共同参研天地造化之功,终成八阵之图,补遗于《太公兵法》。此图应随《太公兵法》和《素经》秘传于贵门,外人不得而知。大功告成之后,张良仙师距张师山百里处黄袍山隐居,并建良山道观;在道观不远处又创办伐桂书院授徒,其后不知所终——却不知曾隐居此处数年。”
司马徽又哈哈笑道:“蔡议郎博闻强记,神鬼不及。即是稗官野史,也就说说罢啦,何必当真。自今而始,贫道当于此洞中教授史侯天文星象、战阵兵法及治国方略,十年可臻于大成。这十年间,天下必有大乱,大乱略定后此子当出,以当中兴汉室大任。到时蔡议郎也必复归于朝廷,辅佐圣主以就大业。大数已定,再无商榷,议郎大人以为如何?”
蔡邕欣然答道:“先生精于星相之学,尽依天道而为,如此安排甚是妥当,无有不可。下官乃是戴罪之身,时刻处于贼臣阳球及十常侍搜捕之下,恐怕终有一日泄露了行止,连累史侯,长期居此不当稳便。我当东向吴会寻访旧友,顺便寻访治国安邦之才,明日即行告辞启程。先生十年之约,绝不敢忘。”司马徽见其去意已决,也便不再挽留,约定当晚置酒高会,届时必将庞德公及其侄庞士元唤来,并请隆中黄家湾高士黄承彦坐陪,与蔡议郎饯行。
胡车儿听二人如此商定,有些着急道:“大人明日去了,倒是潇洒。俺胡车儿受史掌门所托,命我相随先生并保护史侯,今后却又如何行止?”蔡邕道:“大丈夫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你受史掌门重托,自当陪伴史侯,为其学艺护法。若有危险变故,当死力救护少主,最终护其北归京城玄都观。”胡车儿慨然允道:“蒙大人如此吩咐,胡车儿敢不尽力。”司马徽笑道:“胡壮士一诺千金,大有古人之风,不愧墨家子弟。你也不必烦忧,既为少主护法效劳,贫道便绝不让你白费这十年光阴。待得来日,贫道传你一套我鬼谷门武功妙法,你看如何?”胡车儿大喜过望,倒地便拜,便算正式拜认了师父。
三人密议已罢,相携下山,胡车儿依旧背负史侯,在前面行走如风。回到庄上,水镜先生写好请柬,命家人前往鹿门山及黄家洼下书,去请庞德公叔侄和黄承彦。一夜晚宴,众位高士济济一堂,纵论胸中学问,弹琴品竹,相互钦慕,自不必细说。次日,蔡邕令蔡福和蔡七收拾车仗,拜辞司马徽,出了水镜庄,向东南逶迤而去。一代大儒从此逃命江海,远走吴会之地,一边著书立说一边开馆授徒,江南名士顾雍便于此时拜于蔡邕幕下,按下不提。
按下蔡邕及史侯刘辩暂且不表,且说史子眇回到洛阳玄都观,召集一众门下弟子,下达严令,禁止阖寺道众不得议论或询问史侯之事,违者重罚,弟子们唯唯应诺而散。当夜晚间,史子眇正在殿中打座入定,忽觉灯影一闪,殿门无风自开,一个高大人影已经立在面前。史子眇收回元神,睁眼起身道:“南华子师兄既然出山,看来汉室劫数已到,天下难以太平了。”看那来人时,亦做道家打扮,身材高大威猛,虽然满头白须白发,面容却似少年,不见皱纹老态,亦看不出到底年龄几何。书中暗表,来者正是太平道派掌门,弟子门人遍布天下,号称南华老仙的便是。那创办太平道的祖师,正是春秋诸子之一的庄周,其传世著作《南华经》与老子《道德经》合称“道家双璧”,并行于后世。其后太平道派即以《南华经》为本门经典要义,历届掌门也皆以“南华老仙”名号示于天下。
南华老仙听出史子眇言外之意,当下也不以为忤,打个揖手,轻轻笑了笑,在史子眇对面的蒲团上坐了,说道:“自古以来,黄帝老庄总是一家,师兄此语拒人以千里之外,也太过生分了。师兄总掌鬼谷正门,承受张良先师衣钵教诲,以兴扶汉室为己任,固然光明正大;却不知从来天道无常,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兴衰成败皆是民心所向。即便儒家亚圣孟子也曾有云‘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暴秦先失其民,后致江山倾覆,即为明证。师兄所谓汉室劫数已到,若论天道轮回,不还是因为皇帝无道所致么?此次贫道出山,不是预示天下大乱,正是为致天下太平而来。而今桓灵无道,天下土地兼并于豪强之门,庶民并无寸土,只得作佣于豪强门下,苦无生计,民怨载道。中平元年以来,中原之地疫气流行,贱民死者相望于途。师兄既为鬼谷派掌门,又做帝王之师,对于即将到来天下之乱,黎民倒悬之苦,难道无动于衷?你即知天下致乱之因,可有致天下太平之道否?”
史子眇趺坐瞑目,良久不言。南华子见他如此,轻轻叹息一声,从袖中拿出三册帛书,手指微弹,轻轻往前一推。那三册帛书就像是被绳子牵住一般,向前缓缓推送,一直飘行至史子眇胸前,停在半空。史子眇微微颔首,将手一招,那三本书册便落在膝上,轻启眼帘看时,只见四个篆字入目惊心——《太平要术》。史子眇见此书名,早已暗暗吃了一惊,当下略略翻看一遍,见通篇大抵以奉天法道,顺应阴阳五行为旨,广述治世之道,伦理之则,以及长寿成仙、治病养生、通神占验之术。其书中所说皆以谶纬神学为据,宣扬灾异祥瑞善恶报应,其间多巫觋杂语,但亦自成体系,以顺天地之法,治政修身,达于天下太平为主旨。其间又多以小民口气俗语,反对士族大夫恃强凌弱,主张自食其力,周穷救急之论。史子眇一双精目直向南华子直射过来,问道:“道兄,你这是治国方略,还是御民之术?”
南华子摇头道:“道兄此论非也。夫万民乃为天下之本,救民即是治国。而今冀兖二州之地疫情已现,再过几年则必蔓延开来,民不聊生。此书乃治病救人仙术,若师兄献于朝廷颁行天下,便可救万民于水火,保社稷平安,天下太平。此术若以朝廷自上行之,则万民感戴,功归汉室;若以民间自下行之,则不免使俗医邀天之功为己有,收揽民心,大乱将至。师兄既为帝王之师,进出宫禁自由,何不借此方便致皇帝于尧舜,更力挽汉室于即倒?”
史子眇冷笑道:“此乃邪术,亦致乱之源。师兄虽悲天悯人之心可敬,但恐好心反而恐得恶报。你自不知,先桓帝因好黄老之学,亦曾有我道门弟子献经书入宫,但最终束之高阁不得其用,至今为众臣所诟。此书与前番所献并无不同,焉能再入宫帏?但若入民间而所托非人,民变必成,不可复制。不但贫道不能奉命,尚请师兄三思,勿使其现于世间。”
南华子听了,将眼睛翻了几翻道:“师兄所说均是至论,贫道岂不知晓?但既然皇帝不顾民之生死,我辈学道何为?即便是变乱天道人伦,那也是汉室劫数,顾不得了。贫道与师兄今日相约,也算是个赌赛:道兄在京都尽力扶持汉室江山稳固,弟至民间应劫济世,成败努钝,且看天意罢咧。”说罢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径直走向庙门,形如鬼魅。史子眇叹了一口气,起身相送,借着起身之势双手轻扬。那三册帛书《太平要术》遂凌空而行,缓缓越过南华子双肩,停在其胸前,便即缓缓落下。南华子道声:“打扰师兄清修,得罪休怪。”伸手接住帛书,纳入怀中,大袖飘飘而去,眨眼已不见踪影。院中只余月白风轻,似乎根本就不曾有人来过的痕迹。史子眇叹道:“乱象已呈,无可奈何!”
第五章 南华老仙
南华子满怀热情而来,不料将热脸贴了史子眇冷屁股,当下由玄都观出来,一路向东北而行,心中怒气不息。想到自己隐居深山近五十年,眼见得天下疫情四起,这才起了下山济世之心,当然也有借着自己非凡医术道法上达天闻,籍此在朝廷为本门博一个名声,图一个进身的意思在内。因知道鬼谷门为道家众门派之首,且汉灵帝曾师事史子眇,此事早为天下皆知,要想接近皇帝,自然越不过鬼谷门去。不料好不容易矮下身子刚一张口,史子眇就毫不客气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且话里话外明显有自高身份,压人一头的意味,此一口气如何忍得下去?自思好歹也是太平道一门之长,虽是修道之人不屑于世俗间争名夺利,但这口气却是非争不可——若不能在朝堂上一较高低,那就在民间或江湖上一比长短便了。
想到此处,又觉身单力薄,恐非鬼谷门之敌,南华子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人。那人名唤左慈,如今正在河北常山郡黄公山上修道,乃是兵家门派的掌门,与自己一向交好。心想左慈道术高不可言,若是与其联手,纵然不将鬼谷门拉下众门之长宝座,至少要闹他个灰头土脸,岂非易事?于是心中一喜,遂运足脚力,直奔黄公山而来。在路非止一日,这一天午时行至巨鹿郡境内,只觉肚内饥渴难忍,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大林,莽莽苍苍,不见村甸。南华子强挨着饥渴穿林而行,听到前方有潺潺水响,不由精神一振,向着水声奔去。
向前行走了半柱香功夫,逶迤穿过树林,前面是一条绝大山谷,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条大溪沿着山谷蛇行蜿蜒而下,阔达百丈,河床上百花怒放,恍若世外仙境。适才所闻水响,便是发自此溪。南华子奔到溪边,以手掬水饮之,只觉其甘如饴,透彻肺腑,一路疲惫全消。南华子喝了几口溪水,坐在岸边休憩片刻,精力渐渐复原,起身看看方向,就要顺溪向北,预备出了大林,到前边镇甸上吃过斋饭再做道理。正在此时,却听得溪水上游忽有歌声传来,嗓音响亮。南华侧耳细细听去,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却是有人在唱道情:
父母生我天地中,多因欲望烦恼生;自从留侯成仙去,世间不见百岁翁。
效法自然顺天地,大道藏于南华经;近可治政以修身,达则天下致太平!
歌声未落,早见林中出南一个道人,摇摇摆摆地沿着溪岸走来,身穿绛紫色道袍,手持拂尘,头戴竹冠,面如冠玉,长须飘洒,也有七分仙风道骨。南华子听了那道人唱的道情,吃了一惊,暗道:“奇哉怪也。这道士所唱词句,却为何句句暗应着我的《太平要术》?”急忙伸手向怀中掏摸时,心头更是一番鹿撞——那贴身而藏的三册经书却已不翼而飞,未知何时丢失。这时那紫袍道人已经来到近前,向南华子打个揖首,问讯道:“师父只顾在那里掏摸,拿不出来,可是丢失了东西不成?”南华子略定了定神,袖中算了一课,已明就里,将一双神眼向天上一翻,怒喝道:“何处来的妖孽,竟敢戏弄贫道?拿来!”说着左手向前伸出,掌心向上,直伸到那紫袍道人胸前,头顶心已是无名火起,烈焰飞腾。
紫袍道人见南华子动了真怒,这才讪讪一笑,回手往空中抓了一把,再向前一摊,掌心已托着三册帛书,看其外观质地厚薄,正与史眇子还给南华子的《太平要术》一般无二。南华子怒气稍息,正要伸手取回,紫袍道人却往回一撤手道:“师父且慢。你可看得清楚,这真是你的东西?”南华子怒气复升,冷笑道:“这分明是我怀中的经书,被你弄个障眼法儿偷了去。就你这点儿微末法术,真的要在贫道面前卖乖?如今好好地还给贫道也罢,直待贫道火发,大家面子上须不好看相。”紫袍道人听南华子如此说话,脸上笑容忽然也变成愠色,怒气稍纵即逝,淡淡地说道:“师父既然诬赖贫道取了你的物什,那就请师父明言丢失了何物,也落得个捉贼见赃。若说得不差分毫,贫道自当甘愿认罪,再无二话。”
南华子倒被气得笑了,暗自掐定双指,念动咒语使个法术,将紫袍道人手中的经书紧紧定住,使他无法变幻,这才说道:“自从本门庄子祖师以降,相传二十四代,天下只有贫道得其真传,以终生修为,悟得太平真法,著此《太平要术》,分“天、地、人”真经三册。贫道一时走神不察,被你卖弄精神摄了去,难道真赃俱在,还能抵赖?你手中若不是贫道亲手所著《太平要术》,贫道甘愿回山,永不入世,将这救世之功德让与道兄便是。”
紫袍道人见他如此说,轻轻叹了口气,正色道:“师父如此执念,看来也是天下苍生劫数,无可逃脱的了。弟子再问一句,师父果真敢确定弟子手中就是你亲笔手书《太平要术》,再无一字之差?”南华子说道:“如有一字之差,这尘世苍生就归道兄拨弄,贫道即刻归山,汉室江山兴亡旺衰,再与贫道无干。”紫袍道人知道似南华子这等身份,一言出口上达天听,不容更改,遂将手中帛书向前一递,笑道:“既是如此,师父请看。”南华子低头看去,却见那帛书外表式样及色泽厚薄虽然与自己所失《太平要术》一模一样,但封面上却赫然写着五个大字,明明白白地道是:《太平清领书》!疑是他动了手脚,仔细再看,却又无丝毫更改痕迹。南华子猛地一怔,心中早已雪亮,知道自己是着了这紫袍道人的道儿,同时也明白了对方来路,遂冷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道兄是黄老一派。你是宫崇还是于吉?”
此话一出,来人已知对方猜出自己根脚,不由哈哈大笑。书中暗表,原来自东周诸子百家以降,道家门徒虽公推本派是由老子李耳肇始,但彼时并未形成宗派,也未闻其有亲传弟子,只有五千言《道德经》传世,还疑是后人托名伪作。自庄子以来,才真正算得上是创始道教,并以《南华经》为本派教义,后来经过历代掌门发扬光大,世称南华真人。至南华子以来,仗自身百年之修为,集庄子思想大成著成《太平要术》,欲以治国御民之各种手段致天下永久太平,这才将本门命之为太平道。而据南华子所知,早在顺帝时期,就有琅邪人宫崇诣阙,向顺帝和桓帝进献《太平经》,又名《太平清领书》。宫崇称此书为其师于吉得于曲阳泉水之上,为道家始祖老子所传,乃治理国政和平定天下之宝。《太平清领书》受老子影响很深,其中有许多言论,更是直接从老子《道德经》中推演而来。《道得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太平清领书》则说:“元气恍惚自然,其凝成一,名为天也。分而生阴成二,名为地也。因为上天下地,阴阳相合施生人,名为三也。”《道德经》又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太平清领书》则又说:“财物乃天地中和所有,以供养人也,此家但遇得其聚处,本非独给一人,其有不足者,悉当从其取也。愚人无知,以为终古独当有之,不肯周穷救急,使万家乏绝。”
由于《太平清领书》是对普通百姓布教,因此避免《道德经》中高深哲理,而将其内中言辞变得更加通俗,易为民众接受。顺帝得到《太平清领书》,如获至宝,本来想颁行天下,却被有司奏劾此书所载皆妖妄不经,于治国无益。顺帝及其子桓帝虽然好道,但禁不住廷臣一致反对,只得将此书收藏于府库,几近四十年来无人提及,不想今日于此地重现。故此南华子陡然见到此书,心中早明就里,知道来者不是宫崇便是于吉,是以有此一问。
那紫袍道人听了南华子的喝问,大笑数声,这才整容躬身揖首:“不愧是南华老仙,神目如电。小可末技,果然难逃师父法眼——贫道于吉,人称太平道人的便是。如今天下将乱,瘟疫遍行,师父欲将救民仙术献于那昏聩朝廷,岂不是缘木求鱼,问道于盲?弟子也曾令本门徒弟宫崇献书于顺帝,却被那些庙堂之臣视为妖术,悬之高阁近四十年,致使天下涂炭不可复治,以致今日大变将成。弟子知道师父去京都见那史子眇道长,必然不受待见,故此从宫中取回宝经,跟踪师父到此。依弟子看来,治天下之病,应先治天下之本,天下之本者,乃是天下百姓。师父舍本逐末,不顾百姓眼前之疾而欲理庙堂顽症,不亦谬哉?”
南华子一招不慎失了先机,凭白无故被于吉抢白了一番,一腔雄心壮志不由化为乌有。再回思史子眇前番之语,沉吟半晌,叹了一口长气道:“果是山外有山,后生可畏。我即有言在先,这便回山,不再与你争竞便了。但汉室虽微,未必似你所料之不堪收拾。你如此执迷,又喜作藏头露尾之行,可要小心这收缘结果。”说罢将右手食中二指向着于吉脚下一指,喝一声“还我书来!”话犹未了,早见在于吉脚前地下忽地冒出一股清泉,泉水中托起三册经书,正是那一套《太平要术》。南华子伸手拿了,往怀中一揣,转身向北,飘然离去。于吉在后面声唤了两声,南华子不答,更不回头,转瞬间已消失在山谷深处。
第六章 太平道人
按下南华子两度受挫,被气回高山不提,再说那紫袍道人于吉。史载那于吉本是东郡琅琊县人氏,因自幼天赋异禀,寓居泰山深处,往来于兖州与徐州之间,专好黄老之学。后独创一个教派,自命为太平道门。于吉道法精熟,却又好交接神医门人物,与其掌门张仲景素来交好。于吉素有济世救民之心,却又不喜巴结朝廷权贵,只顾特立独行,最爱招摇,自恃清高。此时虽然抢了先机,用障眼法儿赢了南华子,但受了他几句奚落,倒将一番得意化作愤懑,自语道:“你与鬼谷门结怨,要去与兵家门左慈联手,岂不是倒了我太平道门名头?现放着左慈师兄在河北,我也不好在他的地盘上呼风唤雨,惹他不喜——且凭着我这一身道术,传三两个徒弟于此可颠倒乾坤,让各家门派知我大名罢了。”说罢转身而去。
列位看官,你道那于吉要收何人为徒?原来他早已打听停当,心中物色下亲兄弟三个在那里,却都是巨鹿郡人,分别是长兄张角,次兄张宝,三弟张梁。那张角虽然只是个以采药为生的庶民,却平生好学,素日里手不释卷,无书不读,又最好道术医学,且不甘平庸,野心勃勃——每一项喜好,都是正对了于吉的脾味。于吉常见张角在此大林深谷的东侧山上采药,已屡次暗中相试,知道他是个可造之才。却又怕被南华子遇见收去为徒,自己倒与其相争不得,所以这才弄个法术,闪了南华子一跌,将其气走。同时却又怕其以后出手,坏了徒弟张角的大事,故又用个激将之法,骗得南华子自己发誓,此生再不出山,更不干涉世间之事,于此书接上文。书不重叙,只说于吉设计激走南华子,终于放下心来,遂一路来到东山,双膝盘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目瞑思,单等着张角到来,要收他这个俗家徒弟。
只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山路上咄咄声响,随着药锄击石之声,果见一个年轻樵子背着药蒌,左手拿着《黄帝本草》药书,右手以药锄探道,一步步行上山来。于吉微睁法眼看去,见来者青巾包头,身穿短褐,正是前日所见三兄弟之长兄张角。且说此位张角,乃是钜鹿人氏,自幼习学儒家经典,却又酷好道术,尤喜神仙典籍。因这几日山下瘟疫渐发,那张角也正打着摆子,见两个同胞兄弟都倒卧在病榻之上,自己无法可想,只得勉强挣扎着爬起,到山坡上来寻找草药。正行走间,忽见面前坐着一个半老道人,碧目童颜,手执拂尘,身边斜倚着一根九曲藜杖,腰间挂个硕大葫芦,宛如神仙一般,正挡住去路。张角吃了一惊,复又大喜,忙不迭地扔了药蒌药锄,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叫道:“想是俺张角福缘到咧,竟在这里遇到仙人。老神仙既然现身,则必一定示以教诲,超拔小人出于浮生苦海。”
于吉听他这样说话,句句对着心思,不由大喜,将头点了三点,说道:“你即识破我的身份,便算是有缘之人,可传我仙术,入我门墙。”遂站起身来,召唤张角随自己向上行至山洞之中,先从腰间葫芦里倒出三粒丹丸,其色赤红如火,便令张角就着洞口的山泉吃下肚去。张角也不多问,依言吃了,将泉水送入腹中。说也奇怪,那三粒丹药入腹不久,立刻咕噜噜一阵乱响,陡觉内急难忍。张角来不及告罪,连滚带爬地跑出山洞,钻进草丛一通排泄,拉出的秽物臭气熏天,不能猝闻。张角急揩净屁股拉上裤带,再以药锄挖土,将那秽物掩埋,将身跳了几跳,忽觉连日来令自己生不如死的疟疾却是好了,一身轻松。
张角大喜,进洞便拜,也不知磕了多少个头,连叫“师父慈悲”不止。于吉微笑受拜,令张角起来,又拿出三粒丹丸,其色如金,命他吃了,再以帛书三卷授之,说道:“此《太平青领书》是我太平道门之宝,乃祖师老子所撰,为师以平生心血增删成书。你我师徒既是有缘,今传授给你,你当代天宣化,普救世人;且使众生袪病延年,脱离苦海。若萌异心,必获恶报。”张角一迭声应了,将帛书小心奕奕地揣在怀里,再次下拜,求问仙长姓名。
于吉眼珠转了一转,忽又使个智计,撒个谎说道:“我乃南华老仙是也。你习得书中道法医术,只许在冀兖青徐间传道行医,为师自行到江南教化民众,将这江北之地让给于你。以后若是有缘,自有相见之日,若是你倚仗道术行逆天之事,那就相见无期了。”说罢,趁着张角还在发怔,又使一个诈语道:“噫,你看那边因何又来一个道人?”张角扭头去看,只见风吹树摇,哪里有甚么道人?再回过头来看时,师父“南华老仙”已无踪影。
张角不住口地赞叹,更加相信自己是遇到了大罗真仙,更无怀疑。即得此书,张角除了照常上山采药,回家后便抱着经书晓夜攻习,甚至废寝忘食。不觉寒暑数载,已是中平元年,张角感觉道法医术大成,便自称能呼风唤雨,并以“太平道人”为号,在乡里为人治病。恰逢此年正月河北诸州疫气大起,百姓染疾者十之六七,乡间郎中无计可施。张角见时机到了,遂到处散施符水,为人治病,一边大肆收徒,自称“大贤良师”。张角常持九节杖,在医术之上加以符水、咒语,为人治病。并广泛宣传《太平青领书》中反剥削敛财,主张平等互爱之说,于是深得贫众拥护。张角又派出弟子八人,到全国各郡发展徒众,以善道教化天下。十余年间,太平道势力遍布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徒众达数十万人。不论穷民匠人,官吏宦官,无不收纳。因其在行医时每每加以幻术,令人皆疑其为神仙,便无不争相膜拜。于是前来拜师徒众日多,以至于八州之人,家家侍奉大贤良师名字。
太平道规定,但凡信徒入门,须发誓终身奉事黄老,然后使其跪拜首过,宣称在天上有鬼神监视其行,并据其善恶以增减寿命。因借符水咒说以疗病,每每灵验,病者颇多痊愈,由此百姓更加趋之若鹜。张角见徒众益广,便将教徒划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每方设渠帅以统领其众。其后见信众巨多,竟然野心勃发,将南华老仙告诫抛之脑后,继起造反之心。灵帝光和元年二月初,各方首领及信徒便已着手准备,徒众用石灰在洛阳城门及州郡官府墙上书写“甲子”等字,以为联络符号。渠帅马元义先通知荆州、扬州信徒数万人,到邺城集中,准备起事;又多次亲自到京城洛阳,以中常侍封胥、徐奉为内应,约定在三月甲子日里应外合,一道起义。不料在预定起事日期前十天,太平道信徒济南人唐周上书官府,告发起义之事。于是朝廷捕捉马元义,将其车裂于洛阳。大将军何进亦紧急组织人马,捕捉诛杀太平道信徒一千余人,又通知冀州太守刘焉,捕捉张角及其家人。
张角闻说事已败露,即星夜通知各方渠帅,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率众起兵。于是八州各方大起,冲州撞府,杀进县衙,先将当地贪官抓获,纷纷杀了祭天。张角复令全国教众皆头裹黄巾,以应黄天之道,称之为黄巾军;又据《太平青领书》所谓“有天治、有地治、有人治,三气极,然后歧行万物治也”之说,便自称天公将军,其弟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天下百姓因苦于官吏甚久,故此纷纷响应,或入为信徒,或送粮送衣,迅速发展至近百万。义军攻克城镇,烧毁官府,杀死贪赃官吏,将其财产分给百姓。贪官污吏平时作威作福,一闻义军到来,便如丧家之犬,大多逃之夭夭。旬日之间,京师震动,天下大乱,四方百姓头裹黄巾以从,抢州夺县,官军望风而靡。
各州告急文书报到京都洛阳,大将军何进着慌,忙进宫奏请灵帝火速下诏,遣中郎将卢植、皇甫嵩、朱隽各领精兵征讨。灵帝准奏,慌忙调集各地精兵进剿黄巾军,诏命何进率左右羽林五营兵士屯于都亭,整点武器,镇守京师;又自函谷关、大谷、广城、伊阙、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等各京都关口,设置都尉驻防;随即又下诏命各州郡准备作战、训练士兵、整点武器、召集义军,灭贼护国。皇甫嵩奉诏,拜奏上谏要求解除党禁,灵帝纳谏,于是大赦党人,发还各自部下徙徒,并要求各公卿捐出马、弩。党禁即解,卢植遂领副将宗员,率北军五校士与张角主力周旋;皇甫嵩及朱隽各领一军,控制五校、三河骑士及募兵勇士共四万多人,讨伐颖川一带;朱隽又表奏吴郡人孙坚为佐军司马,共讨南阳叛军。
岂料官军未及发动,黄巾军已然成势,不可阻挡。三月庚子日,黄巾军渠帅张曼成攻杀南阳郡守褚贡,响应张角;四月,渠帅波才击败朱隽所领官军,朱隽与皇甫嵩只得退守长社,波才率大军围城,汉军士气低落。又有汝南黄巾军在邵陵打败汉太守赵谦,广阳黄巾军杀死幽州刺史郭勋及太守刘卫,南北绵延数千里并起。黄巾军由此而大盛,天下震动。大将军何进得知皇甫嵩被围,遂派议郎曹操率军救援。援军尚未到达长社,天气陡变,入夜之际忽起大风。皇甫嵩见状心生一计,命士兵手持火把暗暗出城,点燃黄巾军营寨周围杂草,大呼进攻,城上亦举出火把响应。皇甫嵩命擂鼓助战,亲带军冲入敌阵,黄巾军大乱,四处奔走。正遇上曹操率京师援军趁势杀到,与皇甫嵩、朱隽三面夹击,斩杀黄巾数万人,汉军大胜。六月,汉南阳太守秦颉与张曼成大战,于乱阵之中斩杀了张曼成。至此,朝廷与黄巾军攻守易位。消息传到冀州,大贤良师、太平道人张角终于感觉到一阵阵寒意,向心头袭来。
第七章 黄天当立
花开千朵,各表一枝。按下别处不提,先说南阳战事。且说张曼成被杀之后,黄巾军遂公推赵弘为帅,复聚集十多万人占据宛城。皇甫嵩与朱隽军继续进击汝南、陈国,追击波才到阳翟,在西华大败彭脱,官兵遂讨平豫州。豫州黄巾败军逃到宛城,来投南阳义军,赵弘因见军心不振,随即坚守不出。朱隽遂挥师向南,与荆州刺史徐璆及南阳太守秦颉汇合一处,共计一万八千兵马,四面围攻宛城。官军虽然乘胜而来,怎奈那宛城墙高池深,赵弘又颇会用兵,朱隽围城日久,自六月炎夏直至八月秋凉不能攻克,官兵将领多有怨言,上达于京师。于是十常侍趁机奏议征调朱隽回师问罪,幸有司徒张温上表说情,灵帝才未采纳,只是遣使前往军营问责。朱隽死里逃生,欲将功折罪,遂拼命急攻赵弘,又听从部将献计,使老弱之卒于城外诱敌。赵弘见官军队伍不整,于是率军出城迎战,追杀二十余里,掉入朱隽所设埋伏圈内,冲突不出,中计被杀。败军退入城内,又公举韩忠为渠帅,代领阖城军马抗敌。
那韩忠本是一员悍将,死守孤城不降。朱隽因兵少不能强攻,便扩大防围,建筑阵垒,堆砌土山观望城内。待将那城中守备看的明白,朱隽夜思一计,次日遂命众军打着自己的旗号鸣鼓佯攻西南,自己则亲率五千精兵埋伏在东北。韩忠中计,将主力全部调往南门,北门便如同虚设。朱隽见计策得售,即从北门攻入城池,韩忠唯有退保内城,再不出战。
放下皇甫嵩、朱隽不提,再表卢植一支官军。史说那卢植是个奇人,身长八尺二寸,声如洪钟,性格刚毅,常有匡扶社稷救济世人之志,能饮酒一石不醉。卢植年少时曾拜大儒马融为师,并引荐名士郑玄为同门学友。卢植学成之后,返回家乡涿县教学,门下弟子众多,有刘备、刘德然及公孙瓒最为出众不凡。熹平四年(公元175年),扬州九江郡蛮族叛乱,朝廷认为卢植文武兼备,于是拜为九江郡太守。卢植到任后很快便平定叛乱,功成辞官回乡。其后庐江郡再次发生蛮族叛乱,朝廷因卢植在九江郡有恩威信义,于是再次拜其为庐江郡太守。一年之后,卢植又被召回朝廷担任议郎,与马日磾、蔡邕、杨彪、韩说等人一起在东观校勘儒学经典书籍,并参与续写《东观汉记》,拜为侍中、尚书。至今突逢张角之乱,灵帝想起卢植文武兼备,又见大将军何进极力荐举,方下旨重新启用,令带兵征剿。
闲言少叙,书归正本。且说卢植当日奉了皇帝诏书,辞帝下殿,不敢怠慢,遂经大将军、太尉、司徒、司空四府领了兵符,到校军场打点人马,大开武库,领了戈矛军器,并攻战器械,及粮饷辎重,一切完备。于是会合领军副帅、护乌桓中郎将宗员,二人率领北军五校(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五营)将士,浩浩荡荡前往冀州,来平定张角军马。卢植临行之前发书二封,派铺兵张保星夜奔赴涿州,寄付自己的两个门下弟子刘备和公孙瓒,瞩其在本乡征发义兵,前来冀州随军听用,报效朝廷,待立下战功也好籍此求个功名,作为日后进身之阶。张保甚是机灵,当下问清刘备及公孙瓒住址,领了卢尚书书信而去。
一路无话,张保先到涿县,来寻刘备。入城之后沿途打听,依照路人指点穿街过巷,到了一个巷口,见有几个顽童正在斗草,便上前打听刘备居所。那几个顽童将其带至一处草庐,在篱墙外冲院里呼道:“刘玄德,京里有官爷来寻你哩!”一个中年妇人应声而出,却是刘备之母。刘母问清张保来历,说儿子玄德一早出门未曾还家,定是在屠户张飞家桃园聚饮。张保问明路径,遂告辞刘母,随着顽童竞奔北关张家桃园而来。离着尚有百余步远,早闻园内一片呼卢唤酒之声,噪杂盈天。顽童对着园门高呼:“刘玄德,有官家寻你说话。”园中应了一声,走出一个人来,身长七尺,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正是刘备。张保遂与刘备相见,问清底细,将卢植的书信交付,即告辞上马,飞驰往公孙瓒处下书去了。
话说那刘备表字玄德,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其祖父刘雄举为孝廉,官至东郡范县令。父亲刘弘无官早亡,家道中落,只遗下刘备与母亲相依为命,以织席贩履为业,生活艰苦困顿。然而刘备自幼胸怀大志,心下自命不凡。十五岁时,母亲让刘备外出游学,刘备与同宗刘德然、辽西人公孙瓒一起拜同郡卢植为师。刘德然之父刘元起常常资助刘备母子,将他和刘德然同等对待。刘元起妻子为此很是不满,常有微辞说东道西。刘元起道:“你妇人不知,刘备非平常人,必可光耀我宗族门楣。”其妻只是冷笑道:“似他这等无赖,若有如此出息,怕是后街张三也会做大将军了呢。”你道刘妻缘何这样说?原来那刘备与其先祖刘邦相类,从来不爱读书,织席贩履却又不甚上心,只喜欢声色犬马和俊美衣服,故此刘妻甚是看不上眼。她口中所说的张三,便是和刘备最为相契的本县屠户张飞。.
当日刘备正与张飞在肉店之后的桃园之中聚饮闲话,得了卢植手书,就于园门外拆书看罢,回返席间,长吁短叹怏怏不乐。张飞见状心下奇怪,叫道:“阿哥煞是作怪。适才出园之时还谈笑自若,怎地片刻回来就似经了霜打,闷闷不乐起来?”玄德叹道:“兄弟不知。我本汉室宗亲,尝怀报国之志,因家贫母老,只得隐忍待机。今闻黄巾倡乱,师父卢中郎发书来招,让我前去帐下效力破贼。我虽有志欲破贼安民,恨力不能,故此长叹不乐。”那张飞听了玄德此论,将酒杯往桌上一掷,哈哈笑道:“某世居涿郡,卖酒屠猪,专好结交天下豪杰。不瞒哥哥说,兄弟家中颇有资财,当此国家用人之际,只要哥哥用得我时,当散尽家财招募乡勇,随哥哥去投军杀贼,岂不是好!”玄德听了大喜,一脸愁云尽散,遂与张飞详叙前往投军之事。二人正饮之间,却忽听前面肉店中一片喧哗,有人拍案大叫,声如雷鸣。
张飞叫道:“奇哉怪也,竟有人到我店中大吵大闹,想是活得不耐烦了么?”乃请刘备安坐,去到店中看个究竟。刚刚走到门首,早见一个赤面大汉坐在店中,正拍打着桌面在那里骂人:“见有现成的狗肉炖在锅里,何故不卖予我?”那酒保跟得张飞久了,也是个急性之人,没好脸色地回道:“这位汉子,早就告诉过你,这锅里的狗肉是我们主人管待自家客人用的,预先炖在这里,熟透了就有人过来取用。不卖就是不卖,任你有万贯钱钞,休在此处罗噪。现成的只有猪拱嘴儿,不吃便罢,赶快去休。”说着话,径直拿一块抹布过来擦抹桌案,要赶那汉子出门。赤面汉子大怒,轻轻一挥右臂,那酒保早已仰面跌出一丈有余,碰倒了一张硬木桌子,盘儿碟儿碎了一地,洒了酒保一身肉汤,半天爬不起来。张飞见状,万丈怒火直冲到顶梁门上,大喝一声,如同半天里响个炸雷:“哪里来的狂徒,敢到爷爷店里放刁?”说着舒拳捋袖,便要与那汉子放对。赤面汉子见张飞来的凶恶,也站起身来,就待来迎。此时听得门首有人叫道:“二位且慢动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不要为了些许小事,伤了义气。”张飞回头看时,却是刘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走进店来。
那酒保这才爬起身来,一溜烟跑到后面更换衣服去了。赤面汉子见有人前来劝合,也就止住身形,静待其变。张飞叫了一声:“阿哥,这个外乡人不识好歹,打了我的小二,如此无礼!”心中怒气不息。刘备不答张飞言语,先去看那汉子:见他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玄德见其英雄气概,先有七八分喜爱,就向张飞使个眼色,稳住其怒气,遂邀那赤面汉子同坐,叩其姓名。那人见刘备以礼相待,怒气全消,反而心生愧意,起身向着张飞作了一个长揖,又对二人说道:“某姓关名羽,字长生,后改云长,河东解良人。因本处豪强倚势凌人,被我杀了,逃难江湖,贩枣为生。今逢黄巾贼乱,坏了某的生计,欲凭这一身武艺到郡里投军,上阵杀贼。因心急赶路怕误了时辰,这才跟贵介争论,失手无礼休怪。”张飞见关羽凛凛身躯,说话又十分谦让,一腔怒气早已丢到天外,笑道:“即如此说来,俺张飞不怪,不怪。”
刘备闻言大喜,又见店中噪杂,遂对张飞和关羽说道:“我等要谈论投军大事,在此店中说话甚不方便。后面桃园中花开正盛,酒席早已安置;我等三人正好将这狗肉另开一席,细细议论,岂不是好?”张飞连声称是,与关羽相让着回到桃园欢饮。三人相携来至桃园之内,依照主客之礼落座,张飞复命家人安置了酒馔,玄德遂以兄弟二人志向告之关羽。关羽闻说玄德乃是汉室皇胄,又系卢中郎贤徒,心中更是钦敬,相见恨晚。刘关张一边吃酒一边各叙平生之事,不觉愈加投机。酒过三巡,刘备见关羽与己同心共志,遂从怀中掏出恩师卢植书信,让关张二人观看。二人看罢大喜,关云长便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碌碌无为,与草木同朽?今适逢乱世,正是我等兄弟建功立业之际。如若承蒙不弃,在下愿惟二兄之命是听,执鞭相从便了。”张飞闻言大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说道:“关兄爽快,正合着我的心思。若二位阿哥不弃,明日当于园中祭告天地,我三人结为兄弟,协力同心,然后可图大事。”玄德、云长齐声应道:“如此甚好。”三人尽欢而散。
第八章 桃园三杰
当晚玄德自归家去,将要去投军的事情与母亲说了,刘母且喜且忧,喜得是儿子报国有门,必得卢尚书提携,忧的是刀枪无眼,此去吉凶难断。刘备猜着母亲心思,一味将好言语宽解,子母二人谈说到半夜方眠。张飞留关羽在桃园内住下,也是谈谈说说,论些武艺,一夜晚景不提。到得次日,张飞便于桃园中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专等着刘备前来。不到辰时,刘备到了,见张飞准备的齐全,心中高兴。兄弟三人遂到桃林深处空旷之处,叙论年庚。玄德自叙年方二十三岁,张飞口快,说与玄德早就叙论过,自己二十一岁,为弟。关羽有意让刘备为首,心中暗自盘算道:“我今实龄二十四岁。但那刘玄德乃帝室贵胄,又是卢中郎的弟子,我等投军,原是全靠着此人。如此,某岂可居长?”想罢,遂瞒了两岁,报说自己二十二岁。玄德闻罢大喜,于是呼两位兄弟焚香再拜,而说誓言道:“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张飞当即拜了玄德大哥,云长二哥,自己认作三弟。玄德见张飞没有表字,遂依着自己的表字玄德,为张飞取字翼德,明为“飞”字之解,实谓卫护自身之意。翼德大喜,三兄弟当日在园中祭罢天地,复宰牛设酒,聚乡中勇士,得三百余人,就桃园中盟誓,愿从军报国杀贼。张飞家中颇有资财,当下尽行折卖了,换成银钱粮米,并于县中铁匠铺里打造军器,约期交付。刘备见除却军器粮米外再无余资,说道:“三弟虽然倾尽所有,但恐财不足用,如此奈何?”关羽慨然笑道:“这有何难?三弟,你将为兄的独轮车子推来,我自有道理。”张飞道:“一辆独轮车子有何用处?我倒未留心。”遂点手唤过店中伙计,就是前日被关羽推了一跌的那个酒保:“老四,我二哥可有一辆独轮车儿寄存在店里?你去,把它推到园子里来。”关羽待要开口吩咐几句甚话,那老四却早已应了一声,飞跑着去了。过了半晌,却脸红脖子粗地踱回桃园,看了关羽几眼,并不言声。张飞觉得奇怪,骂道:“这个狗杀才,怎地去了这半天,却空着手回来?难不成车子被人偷了去,还是未曾寻见?”
老四又看了关羽一眼,咕哝道:“车子倒是放在那里,可店里没有人推得动。”张飞大怒:“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是生了根,还是你们吃了软骨散?待我去看!”说着起身,跟着老四向前面去了。刘备满腹犹疑,望着关羽,云长只是微笑不语。过了片刻,张飞大呼小叫地推着一辆独轮车子从前面过来,车子过处,地下便被轧了一道深沟,深有寸余——可见那车身之重,怪不得店中伙计无人能推得动它。张飞将车子停在空地上,用手拍了一拍,口中叫道:“二哥,这车上装得是甚么鬼东西,怕不有两三千斤?”
关羽笑道:“除了几百斤枣子,也没有甚么东西。若是不信,你自己去看。我从河东直推到这里,也没有觉得怎么重。”张飞岂肯相信?三两下便将车上的苫布扯下,果见只有数蒌干枣,并无其他笨重什物。关羽大笑,上前将几个枣蒌轻轻提起放在树下,车上已是空空如也,然后道:“三弟,依着你的气力,这辆空车儿可能举得起来?”张飞不喜,叫道:“二哥,你也太小看人。俺每日里除了屠狗卖肉,便是在这园中打熬气力,三五百斤的石锁如掷弹丸,这个空车儿算得甚么?你来看!”一边说着,却也知这车子定然有些古怪,早已运足了全身气力,双手握住两根车辕把柄,拼力向上一挺。张翼德天生神力,那独轮车晃了一下,竟然离地半尺,但也只是稍稍在空中一顿,顷刻间便猛然落下,复将地面砸了一个深坑。
张飞吃惊不小,一阵怪叫,又要鼓劲再试。关羽笑道:“三弟且住!”早已大步跨到独轮车前,拔出腰间剔骨尖刀,向着那车厢猛地一划,转身对二人说道:“大哥,三弟,你们请过来自己看吧。”刘备在旁边觉得奇怪,急忙走近看时,见那车厢被划开之处金光耀眼,看样子整个车儿竟似是黄金所铸。未等刘备开口相问,关羽已自笑道:“不瞒大哥三弟,除了车辕车轮,此车全身皆是黄金所铸。那个被我所杀的豪强,家中巨富,尽有不义之财,他怕遭了强盗,特请巧匠将家中黄金铸成这辆车儿,涂上黑漆,摆在柴房掩人耳目。兄弟杀了那豪强之后,看见这辆车子,本想装些库中钱帛远逃,却推之费力,举之不动,这才发现此中机窍。我将此车不远千里推来这里,共是一千五百斤黄金,用在此处,岂非天意?”
刘备大喜,也不再与关羽客气,当即令三弟张飞在园中架起火炉,将金车用火融了,换成军资,即在桃园中训练军伍。乡里青壮汉子闻说刘备和张三黑召军,感觉好奇,且均知其二人乃慷慨仁义之辈,数日间便集齐三五百人,都在桃园里聚会。玄德见有了人手,便自命为行军校尉,使关云长为马弓手,张翼德任步弓手——只恨无马匹可乘,县中又寻买不着。另铁匠铺中无有上等好铁,弟兄三人也缺少趁手兵器,所以只在桃园练兵,并未成行。这日过午,训练乡勇间歇,兄弟三人坐在桃树之下,闲论战马及兵器之事,无计可施。刘备偶抬头间,见二弟云长若有所思,起而复坐,直向园门望去,似有所待。玄德不解道:“二弟如此坐立不安,欲言又止,却是为何?”云长道:“兄弟正等有人送军马和兵器前来,相约就是这一两日。非是有意相瞒兄长和三弟,因不能确定能否如约,故心下疑虑。”
张飞笑道:“二哥休要取笑闲耍。我等都是本地土著,都不知谁家养有许多战马,藏有兵器。你一个外乡人路过此地,倒有朋友送来?”云长笑而不答。正说话间,忽见酒保老四进园飞报,说有两个客人引着一伙伴当,随行一个少年道童,赶着一群健马,投奔庄园而来,要见二爷关羽。刘玄德大喜道:“二弟行事出人意表,定非常人。即如此,此乃天佑我也!”遂与两个兄弟并肩出庄迎接。出离桃园,来到庄子门前,果见一大帮人立在那里,引着数十匹健马,正往庄内张望。为首三人,两个中年人做客商打扮,旁边一个少年作道童妆束,长相威猛清奇,一表不俗。那两个客商见了云长,急忙跪倒施礼。关羽连忙搀起,与刘备和张飞引见,方知二客乃是中山贩马大商:一名张世平,一名苏双。其身侧少年道童自我介绍,自称是常山真定人,姓赵名云,字子龙——现随师父左慈在本郡黄公山修道,习学武艺兵法。张苏二人听云长说了刘备和张飞来历,并与关公结拜为兄弟,于是重新见礼,甚相恭敬。那赵云对云长执礼甚恭,对玄德、翼德二人却以道家揖首之礼,客气相待。
众人在庄头上见礼已毕,张飞及刘备盛情相邀,请众人到桃园之内,殷勤置酒管待。云长在席间向二商诉说兄弟三人召集义兵,欲讨贼安民之意。张、苏二客闻说大喜,声称愿将良马五十匹相送;又赠金银五百两,镔铁一千斤,以资器用。玄德喜之不尽,声明金银绝不敢受,还要翼德将马匹镔铁论价赔付。张苏二客却哪里肯要他们银子?当下坚辞不受,苏双并且说道:“只如今四处都是贼兵沿途劫掠,做不得生意了。这些马匹及金银镔铁等项物什,哪个见了不眼热?某二人今日即不送与将军,也定为贼兵夺去,自身亦难以保全。何况区区微物,也是为了答报云长公相助之恩特意送来,更无卖售得银之理。”玄德见云长只是微笑不语,知道定有来历,也就不再执拗,只得受了,令人驱马进园,连金银玄铁也搬运到园中。玄德令人将玄铁即刻送到铁匠铺里去,众人唱一声诺,推着玄铁呼啸出园而去。
张飞毕竟忍不住好奇,就在席间请问张、苏二客,如何与二哥云长相识,并能寻到这里。苏双说道:“既然关爷与将军结义为兄弟,那就不必相瞒。十余日之前,我与兄长张世平贩马经过冀州常山郡黄公山下,正遇一股黄巾贼寇约有千余人,迎面碰上。贼人见到我兄弟有三五百匹骏马,便想掠为己有,于是反诬我等是贼,就要杀人抢马。当时贼众我寡,被他们砍翻了我十几个伙计,眼看定遭不幸。这时关爷推着一辆贩枣的独轮车子自南而来,见状奋不顾身,弃了车子货物,冲进贼群夺刀抢马,单人独骑斩杀三五个悍寇,还一刀劈了为首的一个头目。”张飞听罢手舞足蹈,看了一眼云长,喝一声采道:“好二哥,不枉了与你结拜一场,果是条见义勇为的好汉!”起身举酒相敬,自己先把一大杯酒喝了。关羽笑道:“大丈夫急人危难,理所应当,不值得三弟谬赞。”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苏双又敬刘备,和张世平、赵云饮了杯中之酒,继续说道:“那些贼众见关爷如此英勇,纷纷大骇散开,却又不肯甘心,当时远远围定我们,兀自恃众不退。正在双方相持不下,这时却从山上冲下二人,就是左慈道长和这位赵云兄弟。他们师徒二人直到贼众队前,喝令贼众退去,休得滋扰仙山清静。那些贼众怎肯听从?呐一声喊,便要行凶。当时贼众足有一千之众,我等只有五七个人加上十几名随从,若是混战起来,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说句实话,兄弟虽然当时腰间悬剑手里持刀,眼看贼众鼓噪上前,也是只有浑身打颤,没有丝毫厮杀的勇气了。”说着摇了摇头,似是心有余悸。张飞听得津津有味,拿过酒壶给众人续酒,又劝了三杯。玄德听了笑道:“众寡悬殊,这也怪你不得。后来怎样?”
那苏双尚未来得及回话,张世平抢先答道:“真真奇哉怪也。若非亲眼所见,由别人嘴里说来,便是打死兄弟也不肯相信——那贼众千余人马正待要上前行凶,竟被左慈先生抬手之间,念几句口语,便望风而逃了!”刘备和张飞听得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不得其要。苏双被抢了话头,又见说得不清不楚,急将酒杯放在桌上,抢着说道:“张贤弟,还是我来说罢。那些贼众刚要催马上前,却见那左慈先生左手掐决,右手持剑,口中念念有辞,大喝一声。刹时之间,便平地起了一阵狂风,登时飞沙走石,空中似有万千人马向贼阵中冲撞过去,风沙中兼杂杀声震天。那黄巾贼众不知从哪里杀来的人马,呐一声喊,狼狈奔逃而去。左慈仙长退了贼兵,也不容我等拜谢,自行上山去了。我等叩问关爷姓名并拜问行止,关爷说从关西逃亡至此,要到涿州投军。言罢也不受谢,扬长而去。我等受关爷舍命相助之恩,岂可不报?于是将马匹全部贱卖了,准折得这些镔铁和银两。又留下这五十匹健马,前来找寻关爷相赠,以为投军进阶之资。至于这位赵云小道长,却是在来涿州路上遇见。”
玄德和翼德听了,禁不住一齐赞叹,赞过关羽义薄云天,又赞左慈及赵云师徒神技稀有。云长笑道:“此许小事,我本不欲讲,非是对兄长和三弟有意相瞒。既然苏兄和张兄将此事来由说的明白,也就罢啦。未曾事先禀告,兄长三弟休怪。”未等刘备答话,张飞早已大惊小怪地嚷道:“两位哥哥,我杀了这几年猪狗,少说也不下一万头,但却从来没有杀过人来。二哥独自杀了三五个贼寇,还说小事?”一句话说得众人大笑,满园皆春。
第九章 杀人无形
且说刘备等在桃园中聚饮闲话,酒过三巡,众人起身更衣,顺便观赏桃林风光。赵云却将云长独自唤到林外僻静之处,从怀里拿出兵书二册,专付与云长道:“哥哥休怪小弟直言,前次黄公山下一战,我师父左慈先生见你虽然勇力不凡,但武艺未精。而今师父命我护送张苏二客前来涿郡相会,特将此本门王敖老祖兵法相赠,助兄成就千秋功业。”关羽闻听此话,一张赤脸愈加红了,微愠问道:“那王敖兵法有什么好,能成就俺千秋功业?”赵云笑道:“关兄虽勇,对前代江湖之事犹恐尚有不知。那王敖祖师乃魏国邺城人,与鬼谷门始祖王禅本是一母同胎双胞孪生,生于冀州曲阳,不知其父,但知其母。二人降生之后,刚刚落草,便忽被一条斑斓猛虎衔驮而走,其母被吓瘫在地,唤人追之不及。那猛虎窜沟过涧,先将王敖弃于黄公山石门洞,后将王禅放于云梦山鬼谷。此皆天地缘法,非人力能为。”
云长道:“自先秦诸子以来,鬼谷门群贤毕出,关某向来神往。但关某系一勇之夫,对于纵横谋略并非所长,尊兄携宝而赠,恐怕所托非人了。”赵云挥手制止云长,说道:“兄长不必过谦,且听兄弟说完。那猛虎却是奉了道祖太上老君之命,将王禅、王敖兄弟二人衔至二山。于是兄弟二人均得仙人点化,各自修道,所得功果不同。王禅老祖首创鬼谷门,专授纵横谋略治国之术,孙膑庞涓苏秦张仪得之;王敖老祖却创兵家门,专授攻杀战阵诸般兵器武艺绝技,白起蒙恬韩信项羽得之。我师父左慈仙长得传王敖老祖兵法,并广有道术,实兼鬼谷和兵家两门之长。王敖老祖兵法凡有十册,每册除行军之法之外,又著刀法、枪法、锏法、戟法、棍法、棒法、槊法、锥法、戈法、矛法各一套,仙家之法精妙绝伦,非常人能习之。此二册兵书专讲刀法和矛法,师父令关兄自选一册,另册传于翼德。你二人需时时精习,不可等闲视之。刀法及矛法习得精熟,阁下二人必为万人敌,可以匡扶汉室于倾危,倘以助恶,则必获天遣。另据师父言道,我未上山之前,有太平道掌门南华子到山上来访,说他本门有个师弟于吉,收了三个冀州徒弟,名唤张角、张宝和张梁,必将酿就今日之乱。为防止张氏兄弟无人可制,南华子通过俺师父左慈,已将戟法兵书授予五原人吕布,可谓我门大师兄。但师父说吕布此人唯利是图,并无匡扶汉室之心,剿灭张角之后,必为我门叛徒。关兄以后在阵上与那吕布相遇,当加倍小心。戒之戒之,不复烦瞩。”云长听了赵云此一番言语,心中大喜,将那两册兵书再拜而受,珍而重之地纳入怀中,二人复又转回桃园。
这一顿酒直从未时喝到酉时三刻,主客尽欢。诸人宴罢,张、苏二客和赵云谢别玄德兄弟三人,各道珍重,分别散去。当夜无话,次日一早,玄德便找来城中打铁良匠,命其依照弟兄三人意思画出图样,约定斤量,连日带夜打造各自趁手兵器。刘备造双股剑,重三十六斤,云长造青龙偃月刀,重八十二斤,张飞造丈八点钢矛,重六十四斤,又各置全身铠甲。兵器打造完毕,又有附近豪杰闻讯陆续来投,共聚五百余人。关羽和张飞二人将赵云所赠刀矛之法勤加练习,不觉使得精熟,马上步下无不如意。玄德遂引众乡勇,先到本郡来见校尉邹靖,说明来意。邹靖以礼相见,将兄弟三人引见幽州太守刘虞。那刘虞也是汉室宗亲,江夏竟陵人氏,汉鲁恭王之后,当下问明玄德宗派出身大喜,遂命他兄弟三人率领部众日夜训练,等待厮杀。不过数日,人报贼将程远志统兵五万来犯涿郡。刘虞令邹靖引玄德等三人统兵五百前去破敌,直至大兴山下与贼见阵交战。张飞挺矛刺杀贼酋邓茂,云长刀劈程志远,不必细说。关张二人自得老祖兵法以来首次上阵便见功效,心中不由暗喜。
刘玄德旗开得胜,领兵大进,又用计解了青州之围,首战便立下非凡战功。青州太守龚景犒赏三军,摆酒款待玄德,席间说起近闻中郎将卢植与贼首张角战于广宗,胜负未分之事。玄德得到卢植确切消息,心中如何不喜?当下酒宴既罢,遂辞了龚景,与关、张二弟引本部五百人竟投广宗,至卢植军中,入帐施礼,具道来意。卢植大喜,即谓玄德道:“贤弟来得正是时候。我今围困贼首张角在此,胜券在握,无需贤弟相助;倒是贼弟张梁、张宝在颍川,与皇甫嵩、朱隽对垒,未知胜负如何。你可引本部人马前去颍川联络他二人,约期共同剿捕各路黄巾。大丈夫建功立业,便在今日,贤弟须要用心,若是立下大功,某向朝廷举荐你兄弟三人,定当重用。”玄德领命,复引军星夜投颍川而来。卢植遂独率一军,在广宗城外建筑拦挡、挖掘壕沟,制造云梯,只待约会颍川皇甫嵩、朱隽,来日发起总攻。
再说那号称大贤良师的天公将军张角,一边困守广宗,一边调度天下诸路兵马。耳闻各路军屡战不利,不由心中闷闷不乐,苦思无甚善计,每日忧虑不已。这日夜近三更,张角在衙中无法入眠,正闲坐厅堂观看《太平清领书》,寻思欲以道术破敌,反败为胜。看到神倦精疲之际,不得要领之时,忽觉灯影闪动,眼前已经多了一人。张角抬眼看时,见来人身材高大,一身道家装束,鹤发童颜,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张角本身便是道家,又见此人能于重重护卫下不动声色进入内衙,不由肃然而起,揖首道:“道长何来,有何见教?”
那道人也不还礼,施施然竟自在上首安坐,指一指桌上的《太平青领书》,问道:“此书是何人所传,你习得几成,又拿来何用?”张角见他问得有些来历,虽然恼他无礼,也不得不强忍怒火,耐心答道:“蒙仙长下问,此乃我太平道门至宝,是我师父南化老仙所传。弟子虽然愚钝,但也习得颇为精熟,故今用来拯救万民,脱离苦难。”那道人微微冷笑道:“传你此书者乃野道于吉,贫道才是太平道派掌门南华子。当年贫道中了你师父激将之法,将这治病救世的功德让与他做,不想他却传了给你这妖人。说甚么拯救万民脱离苦难,若非你兄弟贪心不足,怎使得这百万黎民未脱瘟疫之难,又罹无尽刀兵之苦?”
张角闻说此人自称南华子,又见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由惊疑不定。但他自恃手握重兵,如何肯在这个老道面前灭了威风?当下也冷冷道:“天道地道人道,无非无道让于有道。而今汉室气运已绝,黄天当立,王气旺于冀幽二州,正应在贫道我的身上。我也不管你是真的南华子,还是假的南华老仙也罢,若来帮我成其大业,便封你个国师,待事成之日封疆裂土,共享富贵;若是不自量力,前来坏我大事,需知我道术通天,只恐让你来得,去不得了!。”
南华子直被张角气得笑了起来:“你这个东西真不知死,如此逆天而行,还大言甚么天道地道人道?你若就此解散叛众,随我回山接受门规惩处,贫道怜你修道不易,还能留你一条性命。若不思回头,还要再造杀孽,说不得了,贫道今日要替太平道清理门户。”张角听得冲冲大怒,不由恶从心头起,见那南华子空手未持兵器,胆气愈发壮大,回身从案上抽出宝剑,左手掐个剑诀,右手长剑直向南华子当心便刺。南华子见状,知道难以善罢,轻轻叹了一口气,身形转动,却如一阵轻烟般到了张角身后,伸右手二指,在他陶道穴上按了一按。那张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全身酸麻,再也动弹不得,口中亦不能发声。南华子再也不理张角,随手拿了桌案上的三册《太平清领书》,扬长出门而去,院中竟无一人出面拦阻。直到次日清晨,亲兵进来送饭,才见张角已倒在中厅地上,口角出血,早已死得透了。
再说广宗城外官军大营,对于城内发生的惊天之变并不知情。次日平明,卢植正要点齐兵马攻城,营外忽报灵帝天子特使驾临,却是黄门官左丰代天巡狩,前来各地视察军情,经过广宗。卢植闻是朝廷派来钦差,急忙亲到辕门迎接钦使,接入大帐以礼相见,欲将左丰让至客位待茶。那左丰却不懂军中规矩,对卢植稍稍还礼,然后对亲兵搬来的座椅却洋洋不以为意,游目四顾,见那中军帐居中有张虎皮交椅甚是气派,便竟直上前坐了。卢植见他坐了自己帅位,只得再次施礼,坐又不是,立又不甘,一时僵在当地,含怒不发。
那左丰见卢植面色不悦,遂发出一串冷笑道:“卢中郎,咱家虽在深宫陪伴天子,却也闻你大名。若非皇帝听了何大将军一力举荐,你们这帮党锢之徒如何得以解禁重新启用?既蒙圣恩,便当尽力为国,灭贼除害。自黄巾贼众叛乱以来,皇帝委尔等重任,已有半载,不见尺寸之功。皇帝忧心如焚,命在下前来探看军情,酌情回奏。似你这般空费饷银,劳师动众,贼势有增无减,可让在下如何向皇帝回话?”那卢植是个刚直性子,见左丰话头不善,心中不快,说道:“自卢植领兵以来,仰仗皇帝洪福,诸将用命,已将贼首张角围困孤城,即将授首。上官所谓劳师縻饷,未见尺寸之功,不知此话何来?若上官信得过卢某,就请回营稍歇,待某分派诸将,三五日内即可攻破广宗,擒杀张角,那时方见卢某所言不虚。”
左丰本是个势力小人,哪里懂得兵法?见面一番敲诈,无非是想索取贿赂而已。如今见卢植毫不知趣,故作听不懂自己言外之意,不由大怒,脸上却不动声色,当即不阴不阳地说道:“在下只是替皇帝传旨,战事究竟如何调度,还是需要请旨定夺。卢中郎既然已经围城多日,能否攻下广宗擒拿张角,也不争在这三两日。在下这就回京复旨,请卢中郎休得妄动,且在营中侯命,等圣旨钦裁罢。”说着拂袖而起,带着一众随从离开大营,怏怏而去。
卢植听了左丰一席不阴不阳的话语,早已气炸连肝之肺,勉强将其送出营门之外,归帐后当即便要起兵攻城。但因不知城中底细,又恐违了圣旨,更待刘备合兵消息,只得忍气按捺,按兵不动。只说左丰勒索不成,遂立刻罗列卢植罪状,派心腹快马具折回京,向朝廷告了一状,说卢植高垒不战,惰慢军心。那左丰是十常侍的心腹,自然一告即准。朝廷闻报震怒,不分青红皂白,即遣中郎将董卓前往广宗,代掌卢植职权,并将卢植押送回京问罪。
第十章 怒鞭督邮
诏令刚刚发出宫门,朝廷又闻汉中太守苏固急报,有汉中巫人张修率五斗米道教徒在巴郡发动叛乱,扰乱东川,攻打周围郡县。张修本系道家,又擅长巫术,常为当地百姓治疗疾病,凡被治愈者以五斗米为酬,并自愿归为部下教众,尊张修为五斗米师,图谋造反。苏固事先听了部下探报,见五斗米道乱状渐成,遂先发治人突发大军,将张修及其徒众一场奇袭,赶出汉中。张修失了汉中,只得向南逃到巴郡一带活动,因其身为巴巫,对巴人巫术自是十分熟悉,并以此传道,时刻图谋东山再起。至此灵帝中平元年,闻说张角率太平道在冀州反了,张修也于同年七月在巴郡发动五斗米道徒,趁势反于巴郡、汉中,攻夺州郡。
灵帝得此急报,心下大慌,只得再次问计于大将军何进。何进闻报心下也是惊慌,但以眼下军力,也只能是顾此失彼,无力兼顾。再三权衡之后,便奏劝灵帝道:“陛下休慌,臣以为汉中地处偏远,地广人稀,巴郡更是群山叠障,穷山恶水,自古以来飞鸟难度,能成甚么大事。汉中太守苏固手下兵多将勇,并颇晓谋略,区区张修不足为意。如今幽冀黄巾猖蹶,实为大患。可在平息冀州黄巾之乱后,派遣一员宗室勋将入蜀,叛乱即可平定。眼前只顾督促皇甫嵩、朱隽与董卓出兵,务必限期剿灭黄巾贼军,再剩胜西顾为上。”那灵帝本来是个没有主意的,听了何进之言,便不理苏固奏报,即刻下诏催促皇甫嵩和朱隽进兵。
皇甫嵩、朱隽领了朝廷限令,因见黄巾军势大,实在难以短时扑灭,遂面面相觑,坐困兽愁城。二人正在无计可施,忽闻报帐外有三员大将,领了五百军马前来报号,自称是涿郡刘玄德,奉了中郎将卢植之命,引关羽、张飞二人前来助战。皇甫嵩闻说是卢尚书派来之兵,不由意外之喜,急令请入帐中,相见已毕置酒相待,为其三兄弟接风洗尘,并问卢尚书广宗战况。刘备有问必答,将河北战事简单说了,又于酒席之间进献火攻夜袭之计,自告奋勇愿为前部先锋。皇甫嵩大喜从之,果然一夜间趁敌不备放火攻破宛城,杀了守将韩忠。皇甫嵩乘胜而进,接着大破张梁、张宝,复夺了颖川郡城。二张引败残军士夺路而走,却又遭遇骑都尉曹操,率一支朝廷禁卫兵马拦住,被大杀一阵,斩首万余级。张梁、张宝死战得脱,张梁逃往曲阳,张宝逃奔阳城。曹操见过皇甫嵩和朱隽,报说自己功劳。皇甫嵩对曹操大加抚慰,言说定将其大功奏报朝廷,曹操大喜,随即请命,引兵追袭张梁去了。
刘备见颖川贼兵大败,遂将卢植约会合兵之事向皇甫嵩、朱隽说了,即引兵复回广宗,向卢植复命。不料行到半路,却遇到从广宗败下来的官军,后面漫山塞野,黄巾军盖地追赶而来。玄德弟兄三人飞马引军而出,一阵冲杀,黄巾追军大乱,败走五十余里。汉军遇救,一个为首的将领过来向玄德致谢。玄德就问卢中郎何在?那员汉将惊异道:“将军尚不知道么?卢中郎因恶了钦使左丰,被他进谗言所害,今已解送朝廷问罪去了。现新任总兵,乃是骑都尉董卓。因他不知城中贼兵底细,以致误了战机,才有此败。将军即是卢中郎旧部,又救了我等,可随某去见董将军,必被见用。”刘关张弟兄三人听了,略一商量,因与那董卓素不相识,只得辞了那员汉将,连夜引军再来投奔朱隽。朱隽闻说卢中郎被奸人陷害,于是劝解玄德,定与黄甫嵩力保卢中郎;一面重新部署军力,与刘备合兵一处进讨张宝。
此时皇甫嵩已与曹操合兵北上,与张梁大战于曲阳,连胜七阵,阵斩张梁于城外。直到平定河北之后,才知张角已死,遂发开张角之棺,戮尸枭首,送往京师。大将军何进闻说河北之乱已平,贼首张角首级入朝,不由大喜,乃奏请朝廷加封皇甫嵩为车骑将军,兼领冀州牧,镇守河北之地。皇甫嵩又表奏卢植有功无罪,何进趁机逼勒百官联名上奏朝廷,声言十常侍一党把揽朝政,屈害忠良。灵帝只得下诏,罢黜左丰之职,即复卢植原官。曹操因杀贼有功,况且走了大将军何进的门路,当即被封济南相实职,即日班师赴任去了。
朱隽闻报张角、张梁两路贼兵皆平,便催促军马,率刘玄德三兄弟与张宝战于阳城。张宝急于为二兄报仇,率全军在城外列阵,声言要与朱隽决战。两阵对圆之处,刘玄德催马突出,觑得真切,暗处发箭射中张宝左臂,黄巾军大乱。朱隽趁势挥军大进,张宝带箭逃入阳城,坚守不出。朱隽催军全力攻打,围城十余日,四面水泄不通。挨到第十一日,城内绝粮,人心大慌。黄巾军遂起内变,部将严政刺杀张宝,出城献首投降。朱隽遂以得胜之师连平数郡,与刘、关、张率三军掩杀。得意之余却不防备,被黄巾党首孙仲引贼众赶到,复夺宛城。朱隽闻知宛城得而复失,急率刘、关、张三人杀回,离城十里下寨,一时无计可施。忽见正东旌旗招展,一彪人马前来,为首一将生得广额阔面虎体熊腰,却是吴郡富春人孙坚,现任下邳丞,因见黄巾寇起,聚集乡中少年并淮泗精兵一千五百余人,前来接应。朱隽大喜,便令孙坚攻打南门,玄德攻打北门,自己攻打西门,三面攻打,只留东门。
那孙坚领本部军来至南门之外,果然勇猛如虎,喝令催动战鼓,架起长梯攻城。孙坚附梯而上,独身一人首先登城,亲自斩杀二十余人,从城上飞身夺槊,打开南门,呼唤众军入城。孙仲闻听南门城破,慌不择路,率领十数个随从突出北门,却被刘备迎面张弓一箭,翻身落马而死。朱隽大军随后掩杀,斩首数万级,降者不可胜计。至此南阳一路十数郡皆平,河南黄巾之乱平息。朱隽班师回京,灵帝大喜,诏封其为车骑将军,河南尹。朱隽表奏孙坚、刘备二人战功,为二人请赏。大将军何进看了朱隽奏表,心想今后正用得着他,便卖个人情依其所请,奏封孙坚除别部司马,刘备除授定州中山府安喜县尉,让二人克日赴任。
放下孙坚不提,单表刘备兄弟三人。刘玄德获封领旨,因系文职并无领兵之权,只得先将兵勇散回乡里,止带亲随二十余人,与关、张二弟前来安喜县中到任。署理县事不到一月,因为与民秋毫无犯,县里民众尽皆感化。刘玄德平日苦劳政事之余,每每想到自己三兄弟战功卓著,却只得区区县尉之职,未免心中怏怏不乐。自到任上之后,与关、张两位兄弟食则同桌,寝则同床,便是亲生手足,也不过如此。那关羽和张飞本来私产丰厚,不愁钱财,此次尽散资产随刘备力破黄巾,大小数十战杀敌无数,最终未得封赏,倒也无甚怨怼之心,深信凭大哥心机,定有计较,终有一日施展胸中报负。此时见县中政务清闲,无甚要紧大事,却正好趁着闲暇打熬气力,依照兵书所载专心演练刀矛。当下将赵云所转赠左慈师父器械用法反复练习,三五个月之间,不觉各自武艺精进,已与桃园结义时大不相同,颇有脱胎换骨之感。刘备曾于战阵中箭射张梁、孙仲,自此愈加精练骑射,不觉箭法大进。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且说玄德到安喜县上任已及半年,这日忽然接到朝廷公文:如今天下太平,武事不宜再举,此前但凡因灭黄巾仗有军功而为地方长吏者,当视其政绩优劣进行淘汰。却原来自从黄巾乱事平息,十常侍一党谀词如潮,将灭贼大功皆归于灵帝,并乘机排挤大将军何进,要将因立有战功而被何进提拔者统统驱出朝堂,以剪除何进的军权势力。汉灵帝自觉文治武功远超先祖,事后不思此番致乱之源,听了十常侍之奏甚觉有理,遂下诏罢黜功臣,并置西园八尉,统归小黄门蹇硕署理,借以削夺何进兵权。同时诏令各郡,淘汰因军功获封诸官,并派出都邮,到河北及山东各郡考核各官政绩,以定留黜名额。
刘玄德看罢诏令闷闷不乐,心道这政绩考核以何为准?无非仗着银子和朝中关系罢了。自己全凭军功得官,朝中并无可依靠之人,思来想去,只是怀疑自己应在遣散之列。这日刘备正在衙中闷坐,忽见衙役来报,前来考核政绩的督邮大人已行至县外,专侯县尉迎接。玄德闻报,只得打点精神,率关张二人出郭迎接,见督邮施礼。那督邮坐于马上,却不回礼,只以鞭稍指点作答。关、张二人俱有怒色,只是不好发作便了。三人将那督邮让到馆驿,督邮南面高坐,斥退关张,只留玄德侍立阶下,洋洋问道:“刘县尉是何出身?”玄德强自忍耐答道:“刘备乃是中山靖王之后,自涿郡剿戮黄巾,颇有微功,因此得除区区县尉。”
督邮听了,面皮通红,大喝道:“你诈称皇亲,虚报功绩!目今朝廷降诏,正要沙汰你这等滥官污吏!”玄德见他如此说,冷笑而退,归到县中召集县吏及云长、翼德商议对策。县吏沉吟道:“这督邮一路行来,沿途勒索,谁人不知?各州县官吏为保官职,哪一个不将金银奉上?今日到了咱们闻喜县如此作威作福,更无别说,无非是想要贿赂罢了。”玄德点头,唯有叹息不语。张飞忍耐不住,拍案大怒道:“真真是岂有此理!哥哥与那孙文台、曹孟德同样功劳,他们因有门路,各得显官肥缺上任去了。哥哥乃皇室帝胄,只为朝中没有说话之人,卢中郎又自保不得,这才只落得这不入流的小官儿,还要受那害民贼官的勒肯。此一番好了便罢,不好去休!”云长亦怒道:“我弟兄散尽家财,费了千万金银,历经百十余战,早知仅换得一县之地,又经受此番凌辱,不如且在桃园自在快活!”
刘备道:“兄弟,我等起兵本为‘上扶汉室,下匡黎民’,并不为贪恋此区区微职。我自有处,兄弟们不必寒心。”当夜话不尽欢,各自散了。次日,那督邮竟自指使随从,先提县吏到馆驿中去,勒令其指称县尉刘备害民罪状。县吏不肯诬告刘备,督邮恼羞成怒,命人将县吏加以刑讯。那县吏被打得皮开肉绽,号呼之声闻于馆驿墙外,刘备闻报,怒火三丈,心下主意已定,遂独自气愤愤寻来,一手叉开那拦阻的门役,闯进馆驿。早见那督邮在檐下高坐,令从人将县吏绑在院中柳树之上,逼他捏造自己所谓害民罪状。玄德怒从心头起,大步上前,一脚将督邮踹倒在地,回手从人役手中夺过皮鞭,着力向那督邮打了二百余鞭,打得那督邮杀猪般讨饶。督邮带来的人役见此情状,直吓得呆了,并不敢上前解劝。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只听门口喧嚷,却是云长、翼德二人一同寻到馆驿中来。关羽扬声叫道:“兄长建许多大功,仅得县尉微职,反被此等贪墨污吏侮辱,不如一刀杀了。”说着大步上前,已将那督邮揪在当堂,放倒平地,抬脚踩住胸口,自肋下拔出刀来。张飞跟着大叫:“此等害民贼,不打死等甚!”双手指东打西,将那些欲待上前的督邮随从打得鼻青脸肿,无力近前。督邮被关公踩在地上,耳中闻此恶语,更是魂飞魄散,不住口地呼叫饶命。玄德尽力打了半天,已消了胸中恶气,示意二弟云长放了督邮,又从怀中掏出印绶,挂在督邮脖子上,用鞭杆敲着他的脑门斥道:“据你这等行为,才是不折不扣的害民贼,反来诬陷别人。若依我二弟之意,本应将你杀却,又恐连累了一县百姓。我今日弃这微官而去,你有本事就来缉拿。”又让翼德放了县吏,复以捆县吏之绳缚了督邮,绑在院中柳树之上。那督邮不能回言,原来连打带吓,早已昏晕过去。玄德遂与二弟返回县衙,收拾行李马匹,三骑马竟出县城北门而去。那县吏自忖闻喜县不可久留,也带领家眷另投他处去了。
第十一章 西园八尉
那督邮被刘备一顿毒打,又被云长踩伤了胸肋,连伤带吓,直在闻喜县中养了三日伤,才勉强爬起回到定州,向定州太守叙述刘备反状,免不得添加些油醋。太守申文到省府,省府差人捕捉,却未上报朝廷。刘玄德三人不敢返乡,于是前往代州投奔太守刘恢,刘恢念及同宗之谊,留匿家中。其后黄巾余党复起,又有渔阳张举、张纯造反,告急奏章上达朝廷。灵帝遂诏令幽州牧刘虞领兵往渔阳征张举、张纯。刘恢见时机到来,遂亲自以书信推荐玄德等三兄弟往见刘虞,说明三人身份本领,并叙说前日所立战功。刘虞见是刘氏宗亲,遂令玄德为都尉,引兵直抵渔阳,与贼大战。两兵相交,胜败已分。张纯因为凶暴不仁,致使帐下头目哗变,刺杀张纯并将其首级纳献玄德,率众来降。张举见大势已去,只得自缢而死,至此渔阳尽平。刘虞表奏刘备大功,又为其解说前番怒鞭督邮,确实事出有因,怪不得一方。朝廷准奏,于是下诏赦免刘玄德前番罪过,除任为下密县丞,后继任高唐尉、高唐令。
刘备因靠了自己是汉室宗亲名号,又屡被刘恢、刘虞等皇族大员庇护,复依自身平灭黄巾军功,终将怒鞭督邮的罪过轻轻掩盖,而且得了官职。刘备至此携二弟上任,不由松了一口长气,只待时来运转。谁料承平不久,随着官军陆续撤去,冀青兖幽各地黄巾盗贼复发,再次侵略州府郡县。高唐县因粮少兵寡,竟被一夜攻破,刘备与关张二弟幸亏仗着武艺绝伦,这才杀出重围。三人商量一番,无奈只得投奔公孙瓒。公孙瓒看在同窗份上,极力表奏刘备为别部司马,兼守平原县令。大将军何进正要竭力拉拢公孙瓒等这些地方刺史为己所用,自然照准施行。自此,刘备与关羽、张飞三兄弟在平原县暂时立足。兵家派掌门左慈闻说刘备三兄弟到了平原,于是带赵云下山,至平原县衙,尽心尽力指点三兄弟刀矛武艺。除刘备对武艺之事不十分上心,学得有些懒散之外,关、张二人武艺却于此间得以精进不少。
且说由于十常侍再次得势,便与大将军何进分庭抗礼,黄甫嵩、朱隽、卢植等回朝后虽得厚封,却渐失军权。黄巾余党乘机复起,势力小者有数千人,大者如张燕号称黑山贼,据住青兖二州,竟有百万之众,地方刺史及太守不能复制。中平五年,郭太于西河白波谷起事,攻略太原、河东两郡,汝南郡葛陂黄巾军再起,攻没郡县。朝廷闻报大惊,急派校尉鲍鸿率军前往镇压。鲍鸿与黄巾军战于葛陂,大败亏输,狼狈不堪地逃回洛阳。灵帝闻报魂不附体,只得向阶下大臣问计。只见从班部中走出一人,向前拜奏道:“臣有一计,可灭除黄巾贼众,保我汉家社稷长治久安。”灵帝看时,出班奏事者却是太常刘焉,字君郎,江夏竟陵人,汉景帝第四子鲁恭王刘余后裔,以宗室之故拜为中郎,历任雒阳令﹑冀州刺史﹑太常等官。
刘焉因与侍中董扶交密,二人闲论时闻听董扶曾说益州有天子之气,心中已埋下不臣之念。今见皇帝询问平贼之计,遂趁此机会出班,向灵帝慨然陈奏道:“致使今日黄巾之乱者,皆因各州府刺史、太守行贿买官,盘剥百姓,方使太平道邪教挑唆贫民,有隙可乘。而今之计,应选其清廉要员,汉室宗亲任州郡长官,以镇抚天下诸州,拱卫朝廷。臣谓应将各州郡刺史改为州牧,由宗室或重臣担任,拥有地方军政之权,则更易控制地方,进剿黄巾余部。今黄巾余党播乱中原,各地刺史望风而逃,不肯用命除贼;又有五斗米道张修起于巴郡,益州刺史郤俭亦趁机在益州大事聚敛,贪婪成风,遂养成贼势,不可复制。若依为臣之策,可诏拜大将军何进总领天下兵马以卫京师,复令刘恢、刘岱、刘虞等督率冀幽青兖四州,刘表、刘繇、刘宠等镇守荆扬二州,微臣牧使益州汉中以镇西南,天下不难定矣!伏望圣裁。”
灵帝闻奏大喜,以为是忠正体国之策,于是即刻准奏,以刘焉为监军使者、益州牧,敕封阳城侯,命其前往益州代天子巡狩,逮捕郤俭,平灭张修五斗米道,整饬巴蜀吏治,即日起行。刘焉领旨,志得意满,急忙领了印信兵符,辞帝而行。行至半途,却因黄巾遍地道路不通,只得暂驻荆州,派出探马,专侯消息。数月之后,闻报郗俭已被黄巾军首领马相杀死,马相竟于益州称帝。复过几日,却有益州从事贾龙率部擒杀马相,遣使将其首级来献,并请刘焉随来使入驻益州。刘焉大喜,于是率军进入益州,正式就任益州牧,治所设于绵竹。刘焉上任之后,任命贾龙为校尉,安抚收容逃叛,实行宽容恩惠之政,不复受朝廷之命。各位看官!刘焉这一“改史为牧”之策,正是导致大汉社稷分崩离析之大题眼处,不可不知。由此汉灵帝放权于下,助长地方州牧诸侯拥兵自重,各地群雄互相攻击,逐鹿中原,甚至皇帝在群雄眼中如同无物。故此黄巾民变成为促使东汉灭亡导火线,也同时开启了军阀混战序幕,并为三国分立种下远因。前汉景帝时七国之乱前鉴不远,灵帝再蹈覆辙,宁不可叹!
自此刘焉自立于益州,始发诸侯割据开端,按下不表。单说朝中有大将军许凉、假司马伍宕,均是何进的心腹,见刘焉自荐而去,遂一同出班上前,拜于阶下。许凉奏道:“臣禀陛下,近有终南山善望气之人名唤南华子游于洛阳,认为京师会有大兵,两宫流血。其言有因,万岁不可不妨。”灵帝即问如何防范,伍宕趁机奏道:“此事容易。《太公六韬》有云,自古天子亲将兵事,可以威镇四方。陛下何不效武王之行,登坛拜将,亲授将印于大将军何进,以示演武于天下?”灵帝依奏,当即诏令何进大发四方兵马,筑坛讲武于平乐观下。
列位看官!你道那何进本来出身屠户之家,有甚本事,得掌全国兵权?书中暗表,却是因其同父异母之妹何氏被选入宫中,成为贵人,并受宠于灵帝,何进由此一步登天。先拜为郎中,后迁虎贲中郎将,任颍川太守,其后何贵人被立为皇后,何进也因此而拜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因张角之乱,何进率左右羽林军五营士密捕张角部下马元义,因功而进封慎侯,河南尹一职却被其弟何苗袭了。中平四年,荥阳黄巾贼数千人暴动,攻打焚烧郡县,杀中牟县长,危及京师。何苗受命出师击败群贼,平息暴乱还归京都,立下大功。灵帝诏派使者至成皋迎师,授命何苗为车骑将军,封济阳侯。自此一来,天下兵权已归于何氏,许凉、伍宕奏请灵帝演武拜将,无非是为何进篡位张目,其意显明至极,奈何灵帝不察。
只说何进受诏领命,遂令何苗率人在平乐观前修建一个大坛,上立十二层五彩华盖,十丈高;大坛的东北再建小坛,立九层华盖,九丈高。两坛之间横列步兵、骑士数万人,结营为阵。灵帝亲自出宫检阅步骑军伍,登临大坛,驻陛大华盖之下,何进却登东北小坛,停驻小华盖之下。灵帝诏命,拜何进为大将军,即命掌玺官将大将军印捧至小坛,赐授何进。何进跪受,在小坛上与大坛上的灵帝遥相答礼。讲武礼毕,灵帝下坛,身披甲马,自称“无上将军”,绕阵三圈而还,诏令何进率领全军驻扎于平乐观双坛之下。由此天下无人不知大将军何进威权之重,满朝文武亦尽皆景仰。
那十常侍见何进一门势大,岂肯干休?急忙联手暗中密奏灵帝,提醒陛下前车之鉴不远,需小心前朝霍光揽政故事重演。张让又私下密奏天子,说大将军威权过重,需设立西园八尉以分其权。灵帝本来耳软心活,当即照准而行,下诏加强西园防卫之兵,设立八部校尉以限制何进兵权。列位看官,你道是哪八部校尉?却是上军校尉蹇硕,中军校尉虎贲中郎将袁绍,下军校尉屯骑校尉鲍鸿,典军校尉议郎曹操,助军左校尉赵融,助军右校尉冯芳,左校尉谏议大夫夏牟,右校尉淳于琼。灵帝认为中常侍蹇硕壮健而有武略,又经张让一力举荐,遂特别亲信任用,以为西园校尉元帅,督率司隶校尉以下所有将校,虽大将军何进亦要受其统领。何进闻此诏命,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将那刚刚燃起的烈火顿时熄灭,不由惴惴不安,又如芒刺在背。于是召集心腹将领计议,要趁此机会尽除阉宦,绝此为害有汉一朝的宫庭大患。却不知十常侍在朝中耳目极多,大将军府计议未定,早有人将此事报与蹇硕。
那蹇硕初掌兵权,又不知手下八部校尉其心若何,闻得此信不由害怕恐慌,急找张让等商议对策。十常侍欲将何进调出京师,便急速入宫共奏灵帝,说现有西凉边章、韩遂聚众谋反,非需何大将军亲征不可。汉灵帝再次准奏,次日升朝,即下诏赏赐何进兵车百辆,虎贲斧钺仪仗,择日出兵。何进知道这是十常侍阴谋,于是借口山东黄巾复起为患,上奏请派中军校尉虎贲中郎将袁绍东击徐、兖二州平叛,要等袁绍得胜回师,方可出兵西征边章、韩遂之乱,借此拖延时间。灵帝见其证论凿凿,只得准奏,即遣袁绍领兵出京而去。袁绍虽为西园校尉,隶属蹇硕统辖,但因其叔父太傅袁傀之故,早已同何进暗通款曲,此时得了兵权,却依何进之嘱并未远赴徐、兖二州,离京不远即将兵营扎住,以观京城动静。
京城之内接连经历这一连串内忧外患,灵帝殚精竭虑,堪堪病重,长卧不起。大将军何进见此情状,急率太傅袁傀等诸大臣进宫,请立太子皇嗣。灵帝现有二子,何皇后生大皇子刘辩,王美人生二皇子刘协。灵帝因王美人之故宠爱刘协,本欲废长立幼,但此时病重难保,见何进率众逼宫,只得装聋作哑不答。待何进出宫,却又暗命蹇硕见机除去何进,以便拥立刘协为帝。蹇硕奉了上命,心下疑惧不安,遂亲自写书与中常侍赵忠道:“大将军何进兄弟执政专权,现与天下党人谋划诛杀先帝左右,欲消灭我等,只因我统领禁兵,故犹豫不决。现应把上阁关闭,急捕杀之,以保我等身家性命。”赵忠得书不决,却与中常侍郭胜商议。那郭胜本与何进同郡,于是劝赵忠休要依从蹇硕计策,止住其行动,且转头便把蹇硕写给赵忠的书信偷偷交给何进。何进得信抢先动手,急使黄门令逮捕蹇硕,将其斩杀,夺其兵符。自此之后,西园八尉的实际兵权已大半落入何进手中,灵帝虽有耳闻,却已无力回天。
第十二章 太子正位
转过年来春天,灵帝病体转重,堪堪不支。灵帝之母董太后深怕何氏一族得势,于是趁着皇长子刘辩不在宫中,常劝灵帝速立刘协为太子。灵帝因怀念王美人之故,心中亦偏爱刘协,欲立之为储,只为大将军何进权重,怕变生肘腋,左右难以决断。当时宫中遂分为两派,何后与国舅何进欲立刘辩,中常侍张让及董太后欲立刘协,明争暗斗,已然势成水火。何皇后见皇帝朝夕不保,已知情况紧急,连忙派人请玄都观史子眇进宫,询问皇子刘辩近况,委其随时送皇子进宫,做好继承皇位的准备。史子眇也已知灵帝大限将至,即刻奉命,辞别皇后回至玄都观。连夜写了两封手书,派出大弟子臧霸快马到襄阳水镜庄上,分别寄给师叔司马徽及弟子胡车儿,催请刘辩启程返京,继承大位。臧霸得了师父之命,即刻登程而去。
臧霸又名奴寇,字宣高,泰山郡华县人。其父名叫臧戒,原为华县衙中狱掾,生性耿直,据守律法,不畏权暴。一次县中有恶徒当街杀人,被捕入监,正该臧戒当值羁押,只待问明罪状后申报省府,秋后问斩。不料那泰山郡太守受了恶徒家人钱财,兼且其家属进京买通中常侍蹇硕,蹇硕一纸手书到府,知府即判恶徒乃系斗殴误伤人命,欲加私行卖放。那恶徒得了家人口信,在狱中愈发猖狂,肆意将狱卒人等言语挑逗凌辱。臧戒不忿,仗胸中一时义气,就在狱中将凶犯刺杀,提着人头直上公堂领罪。太守大怒,令人收押臧戒在衙,苦打一顿,强行画了供词,钉了二十斤长枷,准备将其押送郡府备罪。臧霸时年十八岁,遂召集家中食客十数人,前往华县西山官道埋伏,半路上将父亲救出,并杀死亲自押送的太守。当时押送役卒百余人,惧怕臧霸健勇避而窜逃,竟无一人敢掠其锋芒。臧霸由此孝勇名闻乡野,此后与父亲逃亡东海郡,混迹于渔民之间。后逢黄巾之乱,臧霸从属徐州牧陶谦破贼,因有军功赦罪,并拜为骑都尉。再后因朝廷下诏考核沙汰因军功授职官吏,那臧霸无钱贿赂督邮,受到逼勒,就走了刘备的路子,将督邮及其人役打得屁滚尿流。臧霸知道此事不了,又恐连累了陶谦大人,遂自行投首到京城有司领罪。有司问明罪状,依律问了斩刑,因臧霸身为武官,遂将情状申报大将军府,待批文回复即可行刑。大将军何进见了呈文,忽然来了兴致,命将人犯提到将军府亲审。因见臧霸雄壮不屈气概非凡,又兼那被臧霸殴打过的督邮因他事已被革职,遂即卖个人情,将臧霸当场释放,并命其到城外玄都观拜史道长为师,护卫皇子刘辩。史子眇见臧霸是个可教之材,遂于十年间悉心调教,终致武艺大成。
前言叙过,书归正本。且说臧霸揣了师父手书,星夜兼程直到襄阳郡南漳县水镜庄园,见到水镜先生,呈递书信说明来意。司马徽得书,细细看了,即命家人到山上白马洞唤来史侯少爷,一并收拾其个人用物行李下山,家人应声出庄去了。臧霸方欲以师门之礼重新拜见师祖,却见座中还有两人,遂有些沉吟难决。司马徽笑道:“臧霸不需沉吟猜疑,此二位却非旁人。”手指坐在左首的老者:“此位即是你师父的好友,又是大破黄巾之卢植尚书刎颈之交,名满天下,原东观校书议郎蔡邕大人。今日也是来践你师父十年之约,要送史侯进京。”又指右首座间的束发青年,作道家装扮者,“此位乃是颖川徐庶,字元直,不但学识非凡,而且剑术精通,大有侠义之风,是我忘年挚友,你可以晚辈之礼见过。”
臧霸惊喜非常,向二人倒地跪拜:“小子粗陋无文,今日得见高贤,幸何如之。”蔡邕、徐庶见臧霸英雄气概,不敢小视,各自离座还礼。水镜先生大喜,令家人整治酒饭,众人依次落座。稍倾,家人引领史侯和胡车儿到来,先拜见师尊司马徽,再与蔡邕、徐庶、臧霸依次见礼。水镜指着臧霸对胡车儿笑道:“胡车儿,你跟我十年,倒沾了一个大大便宜。你的武艺是我所授,臧霸的枪法却是我师侄史子眇所传,臧霸还要称你师叔。”胡车儿笑道:“弟子不敢。臧将军曾任徐州骑都尉,胡车儿只是草莽白身,怎敢僭越?出得本门,当以兄弟相论。”臧霸坚持以晚辈之礼拜见,胡车儿扭泥不受,赶忙大礼相还,众人皆笑。
蔡邕见那史侯意气风发神光内敛,已全然不是当年四岁稚童模样,不由心下大慰,慨然叹道:“史侯跟随水镜先生,十年调教錾金琢玉,已然气度恢宏迥异常人。水镜兄穷尽精力呕心沥血,造就一代圣主,此乃汉室大幸,请受蔡邕敬酒三杯。”水镜先生道:“议郎大人为了汉室天下,因冒死弹劾阉宦罢官,一路遭人追杀之际还甘冒奇险,将史侯不远千里送来我水镜山庄,这才是大义凛然,令山人敬佩不已。十年之期刚至,议郎大人且不忘旧约,如期前来赴会,更是信义之士,虽古之侠士不及。本门承六祖张良先师之瞩,以共扶汉室为本分,义所当为,不敢受议郎大人之敬。”当夜群雄毕集水镜山庄,宾主尽欢而散。
次日一早,蔡邕向水镜先生请辞,护卫史侯上路。司马徽遂将史侯请入密室,肃容嘱道:“此次你师父遣臧霸接你回京,定是皇帝病危,宫中将生夺位大变。我闻朝廷大权尽操于你亲舅大将军何进之手,必定是要立你为帝;而你父皇偏爱刘协,十常侍秉承上意,定全力主张拥立刘协。而今汉室倾危,大乱之兆已显,无论你与刘协何人得立,都将为权宦所挟,不得自由,甚至稍露锋芒即有废立之虞,性命之险。你此次回宫,只须记住八字:‘藏锋露拙,待时而飞’可也。此后若至危不可解,或欲恢复中原之时,休忘白马洞中通蜀秘道,切记切记。”史侯再拜受教,从此改回本名刘辩,出门上马,随恩师蔡邕而行。徐庶见蔡邕等人去了,也要告辞,被水镜款留不放,二人常居白马洞中参研天地之变、兵法机要不提。
蔡邕离开襄阳一路向北,直奔京都洛阳。蔡邕与刘辩同乘一车,家眷及行李车辆随后。只是老家人蔡福已于三年前患病而亡,车旁护卫从人换了蔡七、胡车儿和臧霸三人。刘辩依晰见到往日途中玩伴蔡琰,见其已是亭亭玉立,迥非当年黄发垂髫模样。蔡妻何氏早知皇子身份,于广众之下不能以君臣大礼相见,遂领女儿蔡琰遥遥万福,登车就驾,不再抛头露面。刘辩心中对蔡琰念念不已,却又怕蔡邕看透心思,只好强作镇定,一路落落寡言少语。蔡邕只道他离开水镜先生不免难舍,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当晚到了宛城,众人寻找馆驿宿歇,一夜无话。次日清晨,蔡邕聚集众人,单独吩咐胡车儿道:“此去洛阳不足五百里,一路平坦,只需三五日即达。老夫当年罢官且遭权阉追杀,若同尔等同往洛阳,一旦被阉党侦知,不免平地生波,且连累皇子。老夫本来担心皇子一路安全,现有臧霸来接,他有万夫之勇,又有你相助,我便无忧。咱们就此分道别过,他日有缘相会,你当尽力护卫皇子到京,其功不小,一路珍重。”胡车儿心中惊愕,转思议郎大人言之有理,遂问道:“可惜与大人相处日短,相别何急,不能朝夕台前奉教。不知大人要去何处安身,何时再能相见?”
蔡邕答道:“老夫在江南隐居了这十余年之久,一向广交山林逸士,以后定能为皇子所用,以赴兴复汉室大业。今有一个山东老友有十余年未见,官居泰山郡丞,复姓诸葛,单字珪,字君贡,乃是琅琊郡阳都县望族,其先祖诸葛丰在元帝时曾任司隶校尉,世为汉臣。老夫前去依附诸葛君贡,且有大事相商,你不必挂念。”胡车儿听了,不便再问,遂同臧霸奉命拜别。蔡邕又对刘辩叮嘱数语,刘辩一一允诺,不忍猝别,不禁两腮泪下。蔡邕深知朝廷之争已到剑拔弩张之际,预料皇子刘辩此去凶险万分,也不说破,当下分了自己的一辆轿车赠予刘辩,即令胡车儿和臧霸护卫皇子先行,自己则命仆从收拾车仗,径向泰山郡进发。
只说为说话人行文方便,看官看得清楚,史侯自此便改回刘辩。当下别了师父蔡邕,在臧霸和胡车儿卫护之下向北而行。走了不足三里,将至宛城北门,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却是蔡七赶来,上前约住车辆。胡车儿掀开车帘,蔡七呈上一个锦盒,躬身向刘辩道:“只因皇子走的慌促,小姐未曾与皇子话别,甚是悲伤。今命小人以锦盒相赠,愿皇子平安终世。”说毕,飞身上马往来路去了。皇子刘辩令车驾继续前行,自车中打开锦盒看时,却是用绢丝细细织就的一个同心结儿,翠红相间,鲜艳欲滴。刘辩捧着同心结,想着是蔡琰小姐亲手所织,不由心驰神往,想起当年千里同行,今日相见无期,不由百感交集,一时痴绝。
蔡七打马奔回,赶上车仗,向小姐禀报备细,蔡琰默默不语,亦只是珠泪暗弹,免不得芳心可可,日夜牵挂而已。蔡邕不知小儿女家心思,自领妻女家仆车仗出了东门,直奔兖州泰山郡,拜见泰山郡丞诸葛珪。不则一日到了,寻到府衙,令蔡七敲门,使门人持自己名帖往内通报。不一刻,听得院内脚步急促,有人连声叫着“稀客稀客,恕罪恕罪”,小跑着迎出府门以外。原来是诸葛珪见到名帖,知是蔡议郎光降,不由大喜过望,因自己妻子已故,遂携二子出拜。蔡邕先与老友诸葛珪见礼,再闪目观其二子之时,见皆者丰神俊朗,仪表非凡,不由大喜,便问台号名字。诸葛珪笑道:“某只得二男,长子诸葛瑾,字子瑜,年方十七岁,次子诸葛均,年方十岁。二子倒颇有机智薄才,只是未遇明师,耽误在家。蔡公今即光临寒舍,若肯稍加指点之时,则其二人缘法不浅。”书中暗表,诸葛珪自然是自谦之辞。那诸葛瑾少时便曾游览洛阳,博览《诗经》、《尚书》、《左氏春秋》,习得满腹经纶。生母去世之时,诸葛瑾在守孝期间一切行止合乎礼节,其后侍奉继母也恭敬谨慎,甚得一郡之人夸赞。便是次子诸葛均年方十岁,亦早随兄长习学六经,已颇见少年老成。诸葛珪另有一弟,名诸葛玄,由袁术表奏授为豫章太守,现在江东豫章郡任所供职。
二人相见叙礼已毕,让进厅内。诸葛珪命令续弦夫人先行安顿蔡夫人及爱女蔡琰行止居所,请进内宅,更衣梳容,香汤沐浴。诸葛珪自与蔡邕重新叙礼,分宾主落座,令从人献茶,遂问蔡议郎今从何来。蔡邕面对莫逆之交老友,自然毫不隐讳,便将当年遭中常侍曹节陷害追杀,携家小避居江南吴会十年之事说了,皇子刘辩的事情太过重大,则隐去不提。诸葛珪大喜,遂在府院邻近选了一块地皮,起造房屋供蔡邕一家居住。蔡邕大喜,且手中薄有余财,一应工匠支出都不肯让诸葛珪费心。自此蔡邕一家在泰山郡居住,按下不提。
却说刘辩在胡车儿和臧霸二人护送之下,不一日来到洛阳,先到玄都观拜见尊师史子眇道长。史子眇令臧霸夤夜到大将军府,请何进前来玄都观中密议,遂将胡车儿和臧霸二人推荐于何进,充作宫廷侍卫,不离皇子刘辩左右,以备朝夕保护,无使有失。何进应诺,即带胡、臧二人当夜秘密进宫,拜见何后,随侍刘辩左右不离。何后见儿子平安回宫,不由大喜,当即安排于宫中别院住了,胡臧二人在宫外校尉所当值,随叫随到。中平六年夏四月,灵帝病笃,何进急令袁绍连夜率兵回归京师,并召何颙、荀攸、郑泰等大臣三十余员,商讨欲尽诛宦官。正踌躇未决之间,宫内使命已至,声称灵帝已经驾崩,宣何进速速入宫,商定嗣君大事。天使前脚离府,厅内已是一片慌乱,众人议论不一。何进遂向诸大臣问计,群臣大半声言此时十常侍定然张网以待,岂可自投虎口?何进正在犹豫不决,一人已越众而出。
第十三章 何大将军
何进听了群臣议论,尚在犹疑之间,人群中走出一人,五短身材,正是典军校尉曹操,扬声大叫道:“大将军此时若不进宫,直等那十常侍立刘协为帝,我辈都是个死!今日之计,应率兵进宫,于先帝灵前先正君位,然后图贼,将军才得保全。”何进寻思再三,其意遂决,当众问道:“谁敢与我正君讨贼?”一人挺身出,慨然应道:“某愿借精兵五千,斩关入内,册立新君,尽诛阉竖,扫清朝廷以安天下!”众人观之,正是刚刚奉命回京的司隶校尉袁绍,字本初,乃司徒袁逢之子。何进大喜,遂点御林军五千交予袁绍。袁绍全身披挂,乃卫护何进进入皇宫,自宫中簇拥出皇子刘辩,再到前殿就灵帝柩前,扶立刘辩即皇帝位。
百官见袁绍带了这许多兵马立在殿外,哪个敢于违拗何进之言?于是尽皆见风使舵,簇拥刘辩登位,众官匍匐阶下,山呼参拜。新皇帝登基大礼已毕,何进命令胡车儿和臧霸,先收了西园军兵符。西园八尉中典军校尉曹操和中军校尉袁绍早已投入何国舅麾下,下军校尉鲍鸿、助军校尉赵融、佐军校尉淳于琼见机,立时呈缴兵符投降。只有左右军校尉原是蹇硕心腹,刚欲有所异动,早见寒光闪处,被胡车儿和臧霸一刀一个,割断气管而死。二尉禁军见首领已死,只得望风归顺,投靠新主。袁绍由是进言乘势尽诛十常侍,何进犹豫未定。
因见少变刘辩继了皇帝大位,中常侍张让知道大事不好,与一众同党慌忙入内哭告何后道:“始初设谋陷害大将军者只是蹇硕,不干臣等之事。今袁绍欲尽诛臣等,乞娘娘怜悯救命!”何太后妇人之心,又念及以后要凭张让等人之力对付董太后家族势力,遂密传兄长何进入内瞩道:“我兄妹出身寒微,若非张让等人相助,焉能享此富贵?今蹇硕既已伏诛,我儿亦得承大统,宫内也需有人忠心相辅,何必斩尽杀绝?”张让等闻言,立刻从帏后出来,哭拜倒在何进面前,发誓效忠国舅大将军,若违此誓必当死于刀箭之下,哭求甚哀。
何进本是个没主意的,何况自己一身权势皆自妹妹身上得来,自然一切大事但唯妹妹之命是从。又被十常侍痛哭哀告不已,当时心软,应诺放了张让人等,并走出内宫来到大殿,亲自对文武众官下令道:“蹇硕设谋害我,已经伏诛。其余张让等中常侍谨奉先帝,有功于国家社稷,不必妄加残害。”袁绍当堂劝谏道:“大将军不可。十常侍本为一体,此时若不斩草除根,待其养成气势反噬,来日必为丧身之本。”曹操随声附和,也劝大将军早作决断,趁此绝了自冲、质二帝以来积累百年的黄门阉宦之祸。何进却宽解道:“现在新帝登基,天下大事已定,我亲掌天下兵马及宫中禁军,此等阉人还能成甚祸患?新帝即位不宜滥杀,有干天和。我意已决,汝等再勿多言。明日请皇帝登殿,对有功诸君再行封赏。”文武众官听大将军如此说,哄然皆退。到了次日早朝,皇帝刘辩依着亲母何太后旨意,下诏任命国舅何进为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及宫中禁军,并参录尚书事,其余拥立新帝君臣皆封官职。
宫内变生顷刻,皇位归了刘辩之手,董太后自然怒气攻心,遂秘宣张让等中常侍入宫道:“那何进出身屠户,始初不是我抬举,他兄妹怎得今日富贵?今日他们违背先帝心愿,僭越皇帝宝位,内外臣僚又皆系其心腹,以后怎容得我祖孙?那何进今日虽听那贱人之言放过你等,岂能得保来日不反目相害?你等有何计策,当速速奏来。”那张让不愧为十常侍之首,早就成竹在胸,当即跪伏于地奏道:“先帝虽然驾崩,娘娘却是先帝生身之母,非那何皇后可比。如今新帝止有十四岁,尚未成年。娘娘可效法前朝吕太后临朝垂帘听政,再封皇子协为王,令国舅董重掌握军权以制衡何进,重用臣等以控内宫,则大事可图。”
董太后听罢大喜,即依张让之计,议罢而散。待次日少帝刘辩设朝,张让等却忽然簇拥董太后上殿,宣布临朝称制,效前朝吕太后故事垂帘听政。也是合当凑巧,适逢当日何进在府中有事并未上朝,太后即令少帝刘辩降旨,封皇子协为陈留王,董重为骠骑将军,张让等中常侍共预朝政。少帝刘辩明知是十常侍诡计,便欲待抗争之时,忽然想起水镜先生临别时所嘱“藏锋露拙,待时而飞”八字,又转思自己继位,敕封同父之弟刘协为王亦是份内之事,于理于法并无差误之处,也就依照祖母之命下诏,但董重与张让等只封了虚职,却无实权。
早有心腹内侍将前殿发生之事报入内宫,禀于何后知道。何后听说董太后专权,又封刘协为王,以为儿子受了胁迫,遂恼将上来,即刻登殿入朝,并当场以少帝生母身份宣布垂帘摄政。由是少帝在前,二后垂帘,便为一大奇事,纷纷扰扰,群臣无措。何后不懂政事,惟知每事与董后掣肘,不让董后得遂心愿即可。及至下朝回宫,二后在路上竟然相指对骂,剑拔弩张互不相服,全无皇家体面。董太后毕竟仗着身系灵帝生母,位份尊崇,便当着众臣将何后出身揭出,骂得体无完肤。何后气愤不过,连夜召何进入宫,令其设谋陷害董太后。
何进未料这一日之间竟生此风波大变,又被妹妹催逼不过,只得回至府中,急召朝中三公共议,又唆使亲弟何苗及廷臣联名奏劾董太后种种不法。三公及诸廷臣因见国舅手中握有兵权,只得奉命,搜肠刮肚旁征博引,最终依着何进意图,拼就一道奏章呈上。何进观其奏章略曰:“董太后向居河间,原系解渎亭侯刘苌藩妃,被灵帝迎入皇宫,屡为不法之事。尝使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谞等与州郡官府相互勾结,垄断天下珍宝财货,卖官鬻爵,所得财赀全部送进董太后所居永乐宫,且生性悭吝,致天下黎民涂炭。今依汉室惯例,藩国王后不能留居京城,请将董后迁回河间,以就其封国,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
次日上朝,何进出班,即将奏章呈报少帝,请求施行。何后垂帘听政,见此奏章,自然是即刻准本,由于奏章引实据典,张让等也无法反驳没有话说。于是诏命准行,派兵包围董重府第,追索骠骑将军印绶。董重却是个胆小如鼠的将军,竟然吓得关上屋门,上吊自杀而死。董太后闻说兄弟死了,知道无望,由是卧床不起,一月后亦因忧虑恐惧发病而死。何进即命将董太后棺柩送回河间,与刘苌合葬于慎陵。张让、段珪见董后一枝已废,遂皆以金珠玩好等物结交何苗并其母舞阳君,请其早晚入何太后处善言遮蔽;一面却又流言于外,言大将军何进鸩杀董后,欲谋大事。于是民间百姓盛传,都认为董后是被何氏兄妹所杀。
袁绍听了这些流言,不由大惊,又力劝何进趁机尽杀张让等权宦,以灭谣言,并永绝宫中后患。何进禁不住袁绍一力撺辍,遂入宫禀明妹子何太后,说明欲尽诛中涓阉人。何太后受了母亲及兄弟何苗蛊惑,心中认定张让等是好人,遂为之辩护道:“中涓宦官统领内宫禁省,本来就是汉家故事。张让被先帝称为阿父,举社稷之重以任之,此事天下人亦尽皆知晓;如今先帝新弃天下,我兄妹鸩杀太皇太后之流言未泯,你便又欲诛杀先帝旧臣,是何道理?此举非但不能重于宗庙社稷,亦对少帝及我何氏名声不利,此事万万不可。”
何进听了太后之言,唯唯而出。袁绍上前迎问道:“大事若何?”何进道:“太后不允,如之奈何?”袁绍献计道:“可速发大将军令于天下诸侯,命进京勤王尽诛阉竖。此时事关紧急,可以先斩而后奏,不容太后不从。”列位看官!这本来是一个致乱昏招,四百年汉室即亡于此策。何进现掌宫中禁军及文武百官,登高一呼何所不能,岂能擅自召外兵入京危及宫阙?但何进以为只要不是自己亲自动手,又能尽诛权阉而不为太后责问,便谓两全之策。遂大喜叫绝道:“此计大妙!”当即便令主簿陈琳撰写檄文,发至全国各镇,召赴京师勤王除奸。那陈琳胸怀锦绣,天下文章无对,论智谋也胜于常人。当下铺开竹简,拿起笔来,细心听了何进的意图,不由大惊,搁笔苦谏道:“如今蹇硕已经伏诛,西园八尉及禁军皆归于大将军,若以禁军行权立断,杀此阉宦便如鼓洪炉而燎毛发,何所不能?若召各镇刺史带兵入京,变生肘腋,怎生是好?望将军三思。”何进听了此言,又转为犹豫不决。
典军校尉曹操也上前谏道:“陈主薄所言甚是,不可召外兵入京。若将军不欲手刃群阉,怕落下忘恩背义之名,那也好办。欲除元恶张让等人,只需捏造一个罪名,但付一两个狱吏足矣,何必引狼入室?”何进更不能决,转身看向袁绍,却见袁绍只是冷笑,显是笑他耳软心活,没有主意。何进脸色一红,决心已定,将曹操厉声喝退,立命陈琳发檄到全国各镇。陈琳无奈,只得依着何进的吩咐撰写檄文已毕,用了大将军玺印,发往全国。檄文下到天下各镇,当即惊动各州刺史诸侯,各自勒兵进京。只是诸侯路分远近,势力亦各有大小,军马数量不一,有三五千军者,也有万余人者,陆续发兵。其中只有西凉刺史董卓势力雄厚,虽然屡次征伐黄巾不力,但因结托朝贵得任显官,现统西州大军二十余万,常有不臣之心。董卓当时看到檄文,心中大喜,当即升帐,遍示诸将,并大笑道:“我等兵强马壮,老死在这荒漠之地何为?只愁没有机缘进京,此番机会来也。”遂点起五万西凉铁骑,以李傕、郭汜、张济、樊稠等为统军校尉,向洛阳便行。又令其女婿中郎将牛辅守住陕西,使谋士贾诩佐之。何进闻报西凉兵来,急使人迎于渑池,以牛酒犒劳。董卓欲观京都变化,却按兵不动。
再说檄文传到并州,武猛都尉刺史丁原观之再三,犹豫难决。那丁原字建阳,出自贫寒之家,虽为人粗略,但有武勇又善骑射,始为并州南县丞吏。因并州民风剽悍,随黄巾而乱者此起彼伏,劫官攻府,县官无力镇压,疲于应付。丁原因受使命不辞危难,在县中募兵数千人,屡与黄巾对阵,有警急而追寇虏,常自身先士卒,冲杀在前。因为屡破寇虏,积功而至并州刺史,授武猛都尉,总领并州兵马超过万人。此次大将军何进发檄文至并州,专门擢升丁原为骑都尉,并赐执金吾,承袭现任执金吾司马防之职,责其带兵进京,扫除权阉。你道丁原见了檄文,因何犹豫?原来却是为着何进令自己承袭司马防执金吾之位,但不知司马防心意如何,是否猜忌于己。那司马防表字建公,河内温县人,乃颍川太守司马儁之子,自己又生有八个儿子,依次为司马朗、司马懿、司马孚、司马馗、司马恂、司马进、司马通、司马敏,俱因才显而闻名于朝堂。因其八子每人的表字中都有“达”字,故时号“河内司马八达”。司马防不但在朝内甚有威望,家教也甚严,即使儿子成人后,也要求“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黄巾之乱以后,司马防看出曹操才能不凡,曾上书灵帝表举其为北部尉。此次大将军何进将执金吾要职赐予丁原,却不知是此老荐举让贤,还是何进本意?丁建阳犹豫沉吟,是恐无意间与司马家结仇,因此患得患失。
第十四章 董卓进京
沉吟半晌,丁原依旧难以决断,遂命中军去唤自己义子吕布,以及参事张辽二将进府,以商议行止。中军官领命,出门跨马而去。不到一刻,只听府门外马挂鸾铃声响,声止门开,两员大将走进厅堂,正是吕、张二将到了。书中暗表,那吕布字奉先,五原郡人,父母早亡,前年投军到丁原帐下,力抗黄巾屡立战功。丁原爱其武勇非凡,却又惧其得掌兵权难以驾驭,遂命其担任帐下主簿,以父子相称。吕布因缘际会,少年时在冀州黄公山得拜乌角先生左慈为师,学得一身盖世武艺,善使一杆八十六斤方天画戟,真个是天下无对。又因膂力过人,所以自习硬弓,箭法通神——此乃其个人天赋异禀,却非左慈仙长所授。左慈亦恐吕布仗恃戟法箭术为恶,无人能制,故后来收赵云为徒,亦令其苦练箭法,此乃后话。吕布习成武艺,尝以卫青、霍去病自诩,放言欲凭军功封侯边塞。左慈先生知其难得善果,遂借故赶其下山。吕布仗凭勇武,投入并州刺史丁原帐下,奈时运未至,也只得暂时屈身,以待天时。
再说那张辽字文远,原籍雁门马邑,乃是汉武帝时马邑之谋的发起者聂壹后人。汉武帝因马邑之围未能伏击匈奴而失利,将与聂壹一起谋划诱敌的大行令王恢下狱,使其负罪自杀。聂壹闻说王恢获罪,遂带家人隐遁不出,此后家族为避怨而改张姓。张辽与吕布同时从军,二人家境出身相同,自然互相帮衬。张辽膂力过人,且又好学,闲时节常向吕布讨教枪棒戟法,不觉武艺出众,常人不敌。张辽本也有意使用铁戟,吕布却不许,说两臂若无千斤力气不可使戟,若遇劲敌战到百合以上,兵器反成累赘,易为对手所乘。张辽听他说的有理,便拣与戟相近的兵器,打造了一杆浑铁钢枪,重约五十四斤,常人却也舞之不动。
二人来历表过,书归正文。丁原见两员爱将皆至,遂拿过大将军檄文,递予二人看了,询问如何行止。那吕布正愁没有机会晋升,闻言极力撺掇道:“义父勿疑,此乃百年难逢之遇。常言道,功高莫过救驾,计毒莫过绝粮。况且张让等养尊处优,又失了禁军兵权,杀之如同割鸡容易。义父替朝廷及何大将军除了权宦,何愁不得三公之位?这执金吾微职自然不在话下,定是司马防另行高就后甘心让之,义父不必放在心上。”丁原又问张辽,张辽也道:“吕主薄说的是。我闻西凉刺史董公已然起兵,我并州属其治下,主将已发而部下壁观,恐事后不但获罪朝廷,亦且得罪董卓。请将军早作决断,即刻应召发兵为上。”
丁原见二人所说一致,主意遂定,便令都尉张杨领兵六千留守并州;自己率吕布、张辽点兵五千兵发洛阳。张杨又名张阳,字稚叔,并州云中人氏,常于上党防御山寇,武力超于常人;丁原命为帐下武猛从事,颇与吕布、张辽交好。只说丁原率军南下,兵渡黄河之时,恐西凉军马从此逃走,遂下令火烧孟津渡口。火光照得全城皆亮,民宅烧毁无数,百姓哭声震天。吕布、张辽见到火光大起,急令部卒救火,听说是刺史将令,二人愕然无语。列位看官,丁原这一把火不要紧,却等于送信于十常侍,诸侯大军将至洛阳,由此枉送了大将军何进性命。孟津渡口火光大起,早有沿路探马报至京城。张让闻知外兵将至,急与同党共议,须抢先下手杀了何进,再矫诏阻止外兵入京,方能自保。
十常侍商议妥当,于是命令暗伏刀斧手五十人,于长乐宫嘉德门内,再入后宫泣告何太后道:“今大将军不听娘娘言语,却听部下袁绍挑唆,矫诏召外兵至京师,欲灭臣等,望娘娘宣大将军入宫谕止之。如其不从,臣等只就娘娘驾前请死。”那何太后被张让等蛊惑日久,又常被何苗在耳边替张让进言,哪里知道其中阴谋?听了张让言语,当即降诏,令人飞马出城,阻止丁原人马进京,并宣何进入宫,想要他与张让当面和解,休得再争。何进不知就里,得诏便行。陈琳竭力劝止,何进不听,但也由此加了小心,令袁绍、曹操各选精兵五百,命袁绍之弟袁术统领,布列于青琐门外。袁绍与曹操带剑护送何进至长乐宫,黄门假传太后懿旨:“太后特宣大将军,余人不许辄入。”将袁绍、曹操等都阻在宫门之外。何进昂然直至嘉德殿门,张让、段珪迎出,左右围住,宫门尽闭,伏甲齐出,立时将何进砍为两段,却将首级从墙上掷出,冲墙外高叫:“何进谋反已经伏诛!其余胁从弃兵投降,尽皆赦宥。”
袁绍及曹操见了何进人头,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罢。若能拼却一死趁势杀了十常侍,尚有一线生机;若是投降阉宦,事后仍不免有灭族之祸。袁绍遂厉声大叫:“阉官谋杀大臣!大将军有功无过,素日且对我等不薄。诸将应努力向前,与俺共诛恶党!”即与曹操斩关入内。何进部将吴匡率兵于青琐门外放火,直杀入内庭,见何苗提剑而出,遂命禁军道:“都是这奸贼与张让同谋,害死亲兄,与我斩了!”众军应声上前,不由何苗分说,乱刀砍为肉酱。袁术看见火光突起,知道得手,遂引兵突入宫庭,但见阉官尽皆杀之,一个不留。袁绍见宫内宦官大半伏诛,便令军士分头来杀十常侍家属,不分大小,尽皆诛绝。当时宫中火焰冲天,赵忠、程旷、夏惲、郭胜四个中常侍被赶至翠花楼前,剁为肉泥。
那袁绍与袁术本是同父异母嫡亲兄弟,皆出身于汝南袁氏,一门四世三公,其父乃是司空袁逢。传说生袁术之时,有神仙托梦给其母亲,说其怀中之子有天命在身。袁绍当初过继于伯父袁成为养子,生母仅为府中婢女,故此早年在家中地位颇见低微,名望不如袁术。袁术年轻时负有侠气之名,常与朝中诸公子田猎游玩,后闻其母谓自己有天命在身,遂改其志,习学经典及治国方略。初被举为孝廉,后经多次调任,官至河南尹、虎贲中郎将。因大将军何进掌朝政大权,袁术与袁绍得其拉拢,故此同掌西园校尉军马,替朝廷出力。只说赵、程、夏、郭四贼既死,张让、段珪、曹节、侯览却是见机得快,急引禁军进入内苑,将何太后及少帝刘辩并陈留王刘协劫去内省,从后道潜走北宫而去。何太后被张让等簇拥上车出宫,耳听杀声四起,此时方悟是自己害了兄长何进性命,以至于此,不由悔之莫及。
当时有尚书卢植正在外廷值守,见到宫中火起,知道发生事变,立即擐甲持戈,率领护卫立于阁下,挡住车驾,大声喝道:“恶贼哪里去?卢植在此!”段珪正拥逼何后过来,见到卢植拦路,知道此老乃是剪除黄巾叛军的第一个功臣,弟子遍于天下,哪敢迎敌?即刻回身便走,连部下及天子车驾也都不顾。何太后见此,连忙拼命跳车逃生,摔了一个趔趄,幸被卢植看见,急命军士救下。适逢曹操领着禁军前来,卢植即命其救灭大火,同时遣兵追袭张让、段珪等贼,寻觅少帝还朝。当时有河南中部掾闵贡在侧,奉令引兵追出城去。胡车儿、臧霸亦在军伍之中,此时刚刚赶到宫阙,听卢尚书说到不见了少帝刘辩,二人吃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互使一个眼色,趁乱裹入闵贡队伍,一齐出城前去寻找少帝。
张让、段珪劫拥着少帝刘辩及陈留王刘协,冒烟突火,连夜奔走至北邙山。约摸二更时分,只听后面喊声大举,正是闵贡率领人马赶至,扬声大呼道:“劫驾逆贼休走!”张让急令随身禁军迎战,却被胡车儿和臧霸两杆枪冲入阵伍之中,片刻间杀得人仰马翻。胡车儿救主心切,如泼风一般杀入阵伍之中,冲到帝驾车仗之前,一眼看到张让,不由怒火万丈,只顾催马提枪前冲,无人能挡。张让见事紧急,怕遭擒不免受辱,遂跳下车来,转身投河而死。胡车儿杀散车旁护从,掀开车帘看时,见车内空空如也,只遗下帝服与王服两套扔在榻上,少帝与陈留王却无踪迹。这时臧霸飞马已至,急问道:“皇帝何在?”一边往车中看时,与胡车儿齐叫声苦,不知高低。闵贡策马而至,胡车儿和臧霸回禀车内无人。闵贡大惊失色,见车旁草丛中蹲着两个车夫,抖作一团,遂以手中马鞭敲打左首车夫头顶问道:“皇帝和陈留王安在?”那车夫抖得愈加厉害,随手指道:“被段珪带人劫持往东去了。”
闵贡听了更不怠慢,急忙带兵去赶。胡车儿和臧霸正要随闵贡去追,却被那车夫立起身来,一把拉住胡车儿辔头,低声道:“师兄,哪里去?”胡车儿闻言大喜,于星光下仔细看时,见那车夫不是少帝刘辩,却是哪个?刘辩屈身将另一车夫拉起,对胡车儿说道:“此亦并非车夫,实乃朕弟陈留王刘协。方才你等与张让、段珪对敌之时,我弟兄恐被贼人当作人质,便与车夫换了衣服,放他们逃生去了。你们二人来了,这就好了——哪里也不要去,只在车前护卫,等候援军前来迎驾即可。”说毕,与陈留王重归车内,再次换上帝王衣冠。
臧霸被搞得云头雾脑,不由问道:“换衣脱困,陛下机智人所不及。却为何又对闵大人谎称自己被段珪劫去?”少帝在车内道:“段珪那奸贼罪恶盈天,岂能不逐而歼之?朕若显露身份,闵贡又不认得我和陈留王,一时难以分辨真伪,定要盘问。稍作耽搁,段贼必然漏网,再难缉索。”臧霸恍然大悟,暗自敬服。却说闵贡一路向东追赶,不上十余里路程,果然赶上段珪,因问天子不知何在,当即大怒杀了,悬头于马项之下。此时已过五更,天空初现晨曦,竟是乱了一夜。忽听身后呼声大起,只见司徒王允、太尉杨彪、左军校尉淳于琼、右军校尉赵萌、后军校尉鲍信、中军校尉袁绍,一行数百人马,前来迎接车驾。闵贡诉说失了少帝和陈留王踪迹,众人正惊慌失措间,一骑快马由西而至,臧霸在马上大呼道:“陛下与陈留王在此,令各位大人前往护驾!”王允等大喜,上前迎着车驾,君臣皆哭。
君臣正待启程回京,忽听北边喊声大作,一支铁骑向南疾驰而来,约有三五千兵马。为首者乃是并州刺史丁原,身后左右两员大将夹护,正是行军主薄吕布和参事张辽。丁原高叫:“前面可是皇帝陛下?臣并州刺史前来勤王护驾!”司徒王允和太尉杨彪见了,心中大定,令丁原下马见驾。丁原伏地拜倒,陈留王好言抚慰,命其先使人将段珪首级往京师号令,同时簇拥少帝还京。经此一役,十常侍之乱方告平定。先是有洛阳小儿在城内传唱童谣:“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至此果应其谶。当下车驾返京,前行不到数里,忽见旌旗蔽日,尘土遮天,又有一枝人马到来。王允等不知何处兵马,不由相顾失色。袁绍奋勇骤马而出,军高声喝问:“来者何人?”绣旗影里一将飞出,厉声问道:“天子何在?”袁绍、曹操等听其问得无礼,俱各惊怒,丁原却已认出,来者正是西凉刺史董卓。
第十五章 意图废立
且说王允等护住天子车驾,刚要回转洛阳,忽闻蹄声大作,对面驰来一彪人马,为首一将厉声喝问,天子何在。众官大惊视之,早有司徒张温及并州刺史丁原认出,来者乃是西凉刺史董卓。吕布不服,哼了一声,一催坐骑,便要上前放对。丁原见吕布纵马,急制止道:“我儿休得莽撞,来者乃是为父本官上司,并州牧兼领西凉刺史董大人,你我权且忍耐则个。”吕布闻说对面来者便是西凉刺史,甚感惊奇,遂按住辔头,冷眼旁观,看他怎地。
书中暗表,那董卓字仲颖,凉州陇西临洮人,生于豪强之家,少好游侠之举,极其豪放。及年纪稍长,尝独骑游于羌中,因为人粗猛有谋,多与羌族部落酋长交往,致名闻西凉。又因其体魄健壮力气过人,通晓武艺,能带两只弓箭,左右驰射,兼且野蛮凶狠,故此乡里及周边羌人不敢招惹,羌族首领豪帅亦极力迎合趋附,与其称兄道弟。永康元年,董卓任羽林郎,统管元郡羽林军。不久升为军司马,跟从中郎将张奂征讨并州叛羌,因功拜为并州刺史、河东太守。后代卢植领军,因败于黄巾军获罪,被贬回陇西。中平元年冬,北地郡先零羌和枹罕群贼反叛,拥立羌族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死护羌校尉冷征。北宫伯玉又劫持金城汉人边章、韩遂,使与己俱反汉廷。边章、韩遂杀金城太守陈懿,以讨诛宦官为名,率军入寇三辅,侵逼汉帝园陵。汉灵帝急征举国强将精兵抵御,迁董卓中郎将,拜破虏将军,和司空张温、执金吾袁滂、荡寇将军周慎等,率步骑兵共十余万人屯兵美阳,护卫园陵。官军初战不利,张温心急如焚,惟董卓神色自如谏道:“今我虽然不利,但应稳定军心,以待时机反攻。”张温深以为信,由此谈笑自若,军心乃定。
十一月中某夜,皓月当空,忽有流星长达十余丈,映得半壁天空火光如柱。这一奇景只惊得边章、韩遂营中战马狂鸣不已,顿时整个羌人军营一片骚乱,久久不能安静。董卓欣喜若狂,于是立即与鲍鸿等对西凉军合兵夹击。西凉军无备,一时遭受重创,死伤无数。边章、韩遂败走榆中,董卓与周慎等将率军追剿,至于金城,却遭数万羌人围击。不到数日,官兵各军粮草殆尽,周慎军被彻底击溃。董卓却仍不惊慌,命令士兵在河中筑起高坝,截断上游流水,使众军整日在坝中捕捉鱼虾为食。西羌将领以为董卓军粮已尽,于是只围不攻,想困死董卓。逾旬日,不见董卓军动静,使羌骑去探时,汉军早已消失无踪,不知去向。原来董卓筑坝捕鱼,却是惑敌之计。董卓因抗击边章、韩遂有功,遂被封为台乡侯,食邑千户。中平三年,羌胡内变,韩遂格杀边章、北宫伯玉及李文侯,总领三部共十余万人围攻陕西,太守李相如叛离朝廷,归附韩遂。韩遂又联合马腾、王国等人合兵进攻三辅,声势浩大,势不可挡,未及两年便已攻到陈仓,危及长安、洛阳两京。灵帝急拜董卓为前将军,前往抵御。董卓与左将军皇甫嵩共解陈仓之围,再次大败韩遂、马腾,因此又得到朝廷封赏。
至此,董卓势力急速膨胀,朝廷大惧,于中平五年征董卓为少府,欲夺其兵权。董卓明白朝廷用意,便婉言拒绝,不肯就任。灵帝病重时召见董卓,拜为并州牧,隶属皇甫嵩所管。董卓自然不满,便奏灵帝道:“士卒大小相狎弥久,恋臣畜养之恩,为臣奋一旦之命,乞将之北州,效力边垂。”遂辞帝还营,统众进驻河东,自领凉人兼杂胡汉混合大军,羽翼日趋丰满,目中无人。屯兵河东以后,整个陇西便成董卓势力范围,籍此欲问鼎中原。得知灵帝驾崩,又收到大将军何进密令,召己进京讨伐张让,董卓便道:“时机至矣!”立即召集人马,连日引军进京,并上书少帝,大唱“逐君侧之恶,收张让军,以清奸秽”高调。
董卓却万万没有想到,在其还未及赶到洛阳之前,何进竟擅自轻身入宫,中了十常侍之计,已被张让等人杀死。董卓闻报,遂问计于李儒,意欲还兵归于河东,待机再起。李儒献计道:“既已进京,便无回军之理。为今之计,莫若以剿除宦官为名杀入京师,挟天子以令诸侯。”董卓深以为然,故此不待朝廷诏命,即刻提兵大进。大军尚未到洛阳,远远看到对面一支人马,军中打出天子仪仗。董卓故此纵马上前,出口便问“天子何在”,吕布不忿,捉戟在手,便要纵马上前,却被丁原止住,众人齐看刘辩脸色。少帝不知国舅何进檄召天下各镇诸侯进京之事,此时陡然见到西凉人马到来,一时沉吟不语,暗自思索对策。
少帝身侧有陈留王刘协,此时年方九岁,因见周围有许多军马护驾,不由胆气颇壮,想要在皇兄和群臣面前显示一番,遂勒马向前,向董卓喝叱道:“对面来者何人?敢在圣驾面前大呼小叫!”董卓眼见陈留王区区稚龄少儿,但语气颇为豪壮,不由一怔,顺口答道:“我乃西凉刺史董卓,奉大将军檄命,特来保驾。”刘协高声斥道:“既来保驾,天子在此,何不下马?”董卓不料眼前小儿竟有如此气魄,料是亲王贵胄,又见丁原与诸大臣围护车驾,不由收了气焰,慌忙下马拜于道左,山呼万岁。陈留王唬住董桌,心中大定,遂又以善言抚慰。董卓暗暗惊奇,就车前拜叩少帝,并奉酒食。少帝略加抚慰,诏命护驾还宫。董卓领旨上马,令西凉兵前导,并州兵马合后,簇拥车驾回归洛阳。丁原纵马前来拜见,董卓哼了一声,洋洋不睬。丁原身后吕布和张辽均各大怒,但因当着天子之面,只得隐忍不发。
少帝刘辩和陈留王当日还宫,见了何太后,母子三人劫后余生如梦初醒,俱各抱头痛哭。太后诏令扑灭余火,检点宫中,却不见了传国玉玺,并许多库中珍宝,俱化为灰烬。少帝怜念兄弟刘协,怕母亲因国舅之死而忌恨董后,又因忌恨董后转而欲杀陈留王,故将刘协留在自己身侧,不使其离开半步,并秘令胡车儿和臧霸暗地保护。胡、臧二人领旨,应诺而去。少帝心知董卓、丁原等诸侯在京,久必酿成大乱,又请太后诏命擢升袁绍为都尉,曹操副之,统领八尉禁军,以卫内宫。太后惊魂未定,且心恨少帝庇护陈留王,那袁绍和曹操更是杀了兄弟何苗的仇人,遂不准少帝所请。如此西园八尉群龙无首,各自为政,乱成一团。
董卓虽然屯兵城外,但每日带铁甲马军入城,横行街市,京都百姓俱都惶惶不安。董卓为了显示自身威仪,且欲观察百官反应,每于下朝之际带领兵弁出入宫庭,略无忌惮。后军校尉鲍信见董卓日益跋扈,遂向袁绍及司徒王允进言,宜早日定计,除去董卓。袁绍及王允二人未得太后旨意,皆说不可轻动,宜多加安抚为上。鲍信一怒之下,自引本部军兵出京,径投泰山去了。次日早朝,何太后照例垂帘主政,诏命封赏平乱诸臣,拜董卓大司空、前将军、鳌乡侯,总领京城禁军及本部西凉兵马;并州刺史丁原加封执金吾,却无兵权。
丁原大失所望,本欲自回并州,却又恋恋不舍,于是驻兵城外,心下犹疑不定。吕布看出丁原心思,遂进帐谏道:“那董卓虽然跋扈,手下不过三千兵马。京中禁军除后军校尉出走,其余尚有近两万兵马,都在曹操及袁绍、袁术兄弟手中。那曹操及二袁本与董卓不和,义父若与其联手共除董贼,何愁大事不成!”丁原沉吟道:“我欲除董卓久矣。奈何我与袁家兄弟及曹操并无交情,如谋不成,反遭其害。不如遣张辽且回并州,令张杨尽发并州兵马前来,与董卓并力死战!”即令张辽连夜赶回并州,调兵前来。张辽得令,飞马出营而去。吕布见丁原不纳自己计策,又走了膀臂张文远,暗自回营气恼。
且说董卓营中只有三千人马,自思远非西园八尉敌手。谋士李儒献计,令将部下人马分为两班,轮番于夜间悄悄出城,次日却列队自西门而入,擂鼓穿城而过,又自东门而出。如此十数次,满朝文武大惊失色,也不知董卓到底还有多少人马在城外,不敢轻举妄动。李儒见朝廷诸将不敢稍动,即劝董卓以何太后所赐兵符,令张济、樊稠持至西园尉,收揽八尉兵权。那西园八尉群龙无首,见了兵符即降,毫不费力。少帝此时未及过问禁军之事,胡车儿和臧霸又只在内宫应值,一心保护少帝和陈留王安危,对宫外诸般变故自是一无所知。
董卓得了西园之兵,随后又将禁军编入麾下,登时兵强马壮,放眼京师中再无敌手。王允眼见董卓坐大,后悔不及。董卓心中大喜,私下与李儒商议道:“我用先生之计,如今军权在手,朝廷已尽在掌握之中。但我观朝中文武各怀异志,袁绍等禁军将领更是不服,下一步将奈之何?”李儒道:“这个容易。主公可与群臣议废少帝而立陈留王,以观群臣动静,此秦赵高指鹿为马之计也。”董卓不解道:“我观当今少帝怯懦呆傻,陈留王虽年幼而聪慧机智。以聪慧机智之主代怯懦呆傻之帝,倘其终不为我所用,岂不弄巧成拙?”
李儒道:“主公有所不知。少帝表面怯懦,内心颇多智狡。且何太后在朝,文武大臣与何进有旧,必誓死报效于少帝,此非主公所能挟制。陈留王乃董太皇太后抚养成人,主公若诈称与太皇太后同宗,为其无罪而被鸩害昭雪,顺其遗命立陈留王为帝,则朝中必有因同情董后而顺从主公者。且自董后驾崩之后,陈留王无论宫内宫外均无亲信,若被主公拥立为君,除主公之外其还能用谁?如今朝廷无主,主公不就此时行事,迟则有变。来日主公可于温明园中召集百官,谕以废立之事;百官有不从者当场斩之,则威权之行,正在今日。”
董卓听罢大喜,即命次日在温明园大排筵会,遍请公卿。满朝公卿皆惧董卓威势,谁敢不到?自是战战惊惊,前来列座,且违心恭维董卓功德,谀词如潮。当下声乐齐奏,酒行数巡,董卓忽教停酒止乐,起身厉声道:“吾有一言,你等众官静听。”众人放下酒杯,尽皆侧耳恭听。董卓说道:“天子为万民之主,无威仪不可以奉宗庙社稷。今皇上懦弱不智,不若陈留王聪明好学,可承大位。先帝在时便欲立陈留王,在座诸公人所共知。若非何进违制而行,何有前日大乱?某依先帝心意,奉太皇太后遗旨,欲顺天命废少帝,立陈留王,诸位以为何如?”说罢双目炯炯,遍视群臣。在场文武诸官听罢,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