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蔡家庄上
蜀军细作探得曹操亲来,前军曹休已进至下辨,便来葭萌关飞报主公刘备。玄德笑道:“似此小辈,不足我忧。”乃遣张飞屯驻于固山,并令军士扬言,要切断曹军后路。曹军细作得知,报与主帅曹洪。曹洪聚诸将商议,对是否继续进军犹豫不决。曹休说道:“刘备若果要断我后路,则应隐蔽行动,暗中设伏。如今却先虚张声势,乃其大军难以聚集,故施此疑兵之计也。我应趁敌未集,先击破吴兰。吴兰被击败,张飞疑兵则无用矣,则必自行退走。”曹洪从之,立即进兵,击破吴兰。吴兰败投张飞,张飞因手中兵少,果然退走。
且说曹操遣曹休和夏侯惇先行,自率大军缓缓而来,以歇军卒精力,免似当年急驰追赶刘备,日行三百余里,终至军力大疲,才有赤壁之败。兵出未远,忽于马上望见一簇林木,极其茂盛,即问行军向导:“此地何名?”向导答道:“地名渭丰镇,距长安五十里。”曹操听了,暗自沉吟思索。身后行军主薄司马懿忽然叫道:“魏王,臣想起来了!那林木之间,乃蔡邕庄也。某当年随父在长安为官,先父曾领我来拜蔡中郎为师,习学易经三年。”曹操大悟,说道:“不是仲达提起,孤几乎忘却。今庄园并未空废,现有蔡邕爱女蔡琰与其夫董祀居此。既仲达与蔡伯偕旧有师生之谊,当随某进庄一拜。”司马懿应诺。曹操即令兵马先行,自携仲达及杨修进庄——因杨修之父太尉杨彪,亦与蔡邕乃为莫逆之交。曹操当年亦曾素与蔡邕相交甚善,并视其为半师半友。蔡邕之女蔡琰字文姬,因受其父家传,自幼便博学多艺,有才辩,通音律。蔡邕因叹息董卓而死于王允之手,爱女蔡琰便嫁河东卫仲道,不久夫亡,乃归母家,与寡母艰难度日。又逢李傕郭汜大乱,南匈奴兵犯长安,回兵时于城郊大掠,文姬母亲死于此难,本人也为匈奴所虏,归于南匈奴左贤王,长居匈奴十二年之久。
只说曹操当年为擒斩袁熙、袁尚,远征平定乌桓之后,方从贡献使者口中得闻文姬下落。念在好友蔡邕无后,大起怜惜之念,遂以金璧珠宝将文姬从左贤王处赎回,再为其择嫁才子董祀。未料董祀因犯事将被斩首,文姬求告无门,只得借乘丈夫友人车马,星夜到许都去求曹操。蔡文姬到司空府上之时,曹操正在大宴宾客,公卿大夫坐满一堂。曹操听说蔡文姬求见,未知何事,即对在座诸公说道:“蔡伯偕之女在外,才名冠绝天下,今为诸君见之!”即命请文姬上堂晋见。蔡文姬随门官走上堂来,不顾满堂公卿在座,直对曹操跪拜下来,讲清丈夫犯事缘由,请曹司空法外施恩相救,语意哀婉,闻者皆为之鼻酸,交相诧叹不已。曹操说道:“你所说之事确情有可原。但文状已发,如之奈何?”蔡文姬见曹操口气松动,即再拜恳求道:“明公厩中良马万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骑,而不济垂死一命乎?”说罢哀哀痛哭。列位看官!论这世间男女,无论多么有才女子,其才不足以眼泪示人为要;无论多少盖世英雄,其力不足以施恩为敌。自古以来皆同此理,况奸雄曹孟德乎?曹操念及昔日与蔡邕交情,又想到蔡文姬悲惨身世,倘若处死董祀,文姬势难自存。于是立派人快马加鞭,追回文状,并宽宥其罪。文姬见曹操派使者快马去了,这才止住悲泣,再拜谢恩。
曹操发出赦书,见蔡文姬在此严冬季节蓬首跣足,心中大为不忍。命人取头巾鞋袜令其更衣,并让其在董祀未归之前,先留居自己家中。一次闲谈之中,曹操说起蔡中郎家中藏书颇丰,语气间极为羡慕。文姬答道:“家中原有所藏四千卷书,几经战乱,已全部遗失。但依妾所记,当可默忆出四百卷来。”曹操大喜过望道:“既然如此,可命十名书吏,到尊府抄录如何?”蔡文姬惶恐答道:“妾闻男女有别,礼不授亲,若命书吏至妾府下,礼法不宜。乞给纸笔,妾亲为明公默写出来,真草字体但唯尊命。”曹操大奇,即命付予纸笔。文姬又凭记忆默写出四百余篇,文无遣误。曹操与朝中众文士但闻此事者,皆大惊,以为神女。
蔡琰才艺卓绝,最擅长者乃为韵律。年方六岁之时,闻父亲蔡邕在书房夜教司马懿弹琴,遂好奇,在门外偷听。那司马懿初学弹琴,未免手指僵硬,正练之间,琴弦忽断一根。蔡琰即在门外喊道:“父亲,羽弦断啦!”蔡邕大为惊奇,以为小女是碰巧说对,又使司马懿复弹,故意挑断一根,命爱女再猜。蔡琰在门外又喊:“商弦又断啦。”蔡邕令爱女进屋,观之,果然说中所断二弦。蔡邕笑道:“这么晚了,我女不去睡觉,却跑来跟为父捣乱。算你猜得不错,回去睡吧。”蔡琰不乐,却自有理论:“甚么叫猜的不错?古人说‘吴札观化,知兴亡之国;师旷吹律,识南风之不竞’,古琴七弦,各有韵律,故此一听便知。”司马懿见师妹与自己同岁,竟熟知乐理如此,不由敬为天人。蔡邕也大为赞叹道:“我女蔡琰虽小小年纪,但于音律造诣颇深,可谓叹为观止矣。只恨身为女子,恐才高命蹇。”
话休叙烦,书接前文。且说曹操带兵西征,当日到蔡邕庄前,因令军马先行,自引司马懿、杨修两位主薄,近侍百骑,到庄门下马,令人进府通报。当时董祀出仕于外,止有蔡琰在家,闻曹操到来,忙出迎接参拜。司马懿熟视之,见文姬早已不复当年垂髫模样,几不相识。不由扭过脸去,感觉有泪滑下脸颊,即偷偷拭去。却被杨修看见,故作不知。曹操至堂,蔡琰以晚辈之礼再拜起居,侍立于侧。曹操偶然抬头,忽见墙壁上悬挂两幅画轴,一是水墨丹青,一是碑文图轴。曹操于是起身,与司马懿、杨修共同观之。见那水墨丹青笔画繁复,飘逸婉约,便如刺绣,浑若天成。图中并无落款印章,但一看便知是蔡琰手笔。
诸人凝目看去,见那画面上居中坐一中年男子,膝上揽抱一个男童,约有五六岁模样,胸前挂一块玉佩,晶莹可喜。曹操笑道:“文姬画的自然是令尊伯偕先生了,极为传神,便似生前一般无二,观之宁不令人心生悲叹。但不知这少年为谁?”司马懿听魏王如此相问,也不禁好奇心大起,往上看时,却吓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来,暗道:“文姬怎地将他画在此处?”只是司马懿平生喜怒不形于色,曹操与文姬都未发现,杨修却看出他眼神有异。
蔡琰见问,急忙答道:“此是我之幼弟蔡明,因未开蒙,尚无表字。乃家父逃难江南之时所生,五岁时即感于时疫而亡,故画其影像张挂于此,以慰思念之忱。”说到这里,泪水早已满腮,偷偷饮泣不止。司马懿又看文姬一眼,暗道:“这分明是少帝刘辩,自小养在洛阳玄都观中,小名史侯,又哪里是什么蔡明了?某与史侯在洛阳时自幼玩伴,岂有不知?怎生抱在蔡公怀中,又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里,是何缘故?”只是暗自沉思,脸上不敢带丝毫异样。书中暗表,这画上的孩童,果然便是史侯刘辩,只因自前次襄阳一别,蔡琰便对他念兹在兹,无时或忘。其后少帝虽回洛阳继承大位,父亲蔡邕也应召来京复任,但深宫似海,虽近在咫尺犹如天涯,再也无由得见。后闻少帝大婚,娶了唐妃,那就更是天各一方,永不相见了。蔡邕知道女儿心思,亦曾想过要求太师董卓,将爱女送入宫去为妃,无奈爱女却坚执不从。不为正妻退而为妃,又有什么意趣?只因这一个“执着”二字,不料反误了终身,一生多舛,也真是造化弄人!后来听闻董卓废了少帝,又令李儒鸩杀,那时蔡邕并未将少帝假死真情相告,文姬不知几次以泪洗面,午夜梦回,痛断肝肠。后来蔡邕不幸死于王允之手,少帝尚在人世之秘,满朝文武再无人知。今日陡见曹操问起,蔡琰心中复又大恸,一时想不出为这个假弟取个何名,即以幼时父亲常云“复明汉室”这个“明”字,急智应付。
曹操并不起疑,恐其思起旧事伤心,继问蔡琰另一幅碑帖书轴,是出于何典。蔡琰拭泪答道:“此乃曹娥之碑也。曹娥负父尸于江,朝廷表为孝女。度支尚令邯郸淳当时一十三岁,作文镌碑以记其事,立石墓侧,时人奇之。妾父蔡邕闻而往观,时已昏暮,便暗中以手摸碑文而读,索笔大书八字于其背。先父当时所读即此碑文,妾请人拓而悬之于壁,时常观瞻,以作怀思。”曹操即读那碑文,果然言辞佳丽,不似十三岁少年文笔。又见其后镌有八字,乃是蔡邕笔迹:“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曹操问蔡琰道:“你可知其意否?”蔡琰道:“虽是先人遗笔,妾实不解其意。”话音未落,杨修忽道:“臣已解之。”曹操急摆手道:“卿且勿言,容孤思之。”苦思不解,于室中踱步,众人不敢打扰。正踱步间,曹操忽见案上一架古琴,小巧可爱,不由就手而抚,有空谷鸟啼之音。曹操问道:“此又是何琴,可有名目?”蔡琰答道:“此亦先父所遗,所幸深藏于间壁之中,未被乱兵所毁——琴曰凤鸣。”
司马懿忽然出口言道:“我闻此琴成双,乃雌雄为对。今即有雌琴‘凤鸣’在此,不知雄琴‘龙吟’安在?”原来司马懿幼时跟蔡邕学琴之时,所用便是‘龙吟’,因断弦被文姬隔门听出,故此记忆深刻。此时发言相询,自是欲令文姬认出自己,且有深谋。蔡琰听罢此言,浑身一震,仔细看了司马懿半晌,这才答道:“这位大人果是方家,所言不错。那架雄琴‘龙吟’么,因先父心痛幼弟早夭,已随葬入墓,不复见于人世了。大人即知此琴来历,必是先父故人,不敢动问高姓?”未待司马懿回答,旁边杨修已笑了起来,代为答道:“此位便是京兆尹司马防次子,司马懿字仲达者。曾师事蔡中郎,与夫人乃为幼年发小。”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文姬诗才
只说杨修忽然说出司马懿姓名来历,蔡琰再仔细相看,果能依晰认出眉目,遂强自按捺心中激动之情,裣衣施礼道:“原来是仲达师兄,数十年不见,未及认出,尚请见谅。”司马懿深还一揖,亦强忍心中悲凉道:“我师逝世多年,懿不知贤妹仍居此间,未能来拜,亦请海涵。”谈论之间,曹操见天色不早,遂辞了蔡琰,引众出庄。司马懿落于曹操和杨修之后,心中忐忑不宁,自思离庄时蔡琰临别悄语意味深长:“既你便是司马仲达,当曾记得我弟模样。今有某两首《悲愤诗》稿,乃离乱途中所作,请你但熟记之,并烧付我弟。你若再见古琴‘龙吟’,除非我明弟复生于世!故人相别,前途珍重!”因是二人悄语,曹操等人却未听见。司马懿坐在马上,反复玩味此语,不得其解。自思尤其一个‘烧’字,大有深意。若是‘捎付’,则少帝必在人世,是文姬令自己倾力相扶,重登帝位;若是‘烧付’,则少帝已死,令某代为祭奠之意也。杨修回头,见司马懿若有所思,脸上犹有泪痕,不由取笑道:“果是通家之好,蔡门弟子!师兄师妹,一往情深。”司马懿淡淡一笑,却不作答。
曹操听到杨修打趣仲达,也从马上回身,笑问道:“仲达,适才临行之际,我见你师妹以诗稿相赠,必是旷世佳作,未知可容孤一饱眼福否?”原来曹操心思慎密,况又多疑,早将他二人举止看在眼里,至此方才说破,且看司马懿是否心中有鬼。司马懿笑道:“那有甚么,值得大王动问?某正欲向大王讨教文中之意,因见大王若有所思,故未敢打扰。”于是打马上前,将蔡琰诗稿奉上。曹操接过,就马上读时,见果是蔡琰手书二首《悲愤诗》,以述平生之苦,并无机密之语。见那诗稿真情穷切,自然成文,激昂酸楚:
《悲愤诗》其一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疆。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机徵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匈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悲愤诗》其二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愿兮但悲欢。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乾,薄志节兮念死难。虽苟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
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兽兮食臭腥。
言兜离兮状窈停,岁聿暮兮时迈征。夜悠长兮禁门扃,不能寝兮起屏营。
登明殿兮临广庭,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风厉兮肃冷冷,胡笳动兮边马鸣。
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胸愤盈。
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
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
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恒绝兮死复生。
曹操看罢,再三叹息,哀其不幸,复怜其才。于是将诗稿还给司马懿,打马前行。走了三里远近,忽然省悟,回头笑谓杨修道:“那八字碑文含义,卿今可试言之。”杨修答道:“此隐语耳。黄绢乃颜色之丝也:色傍加丝,是绝字。幼妇者,少女也:女傍少字,是妙字。外孙乃女之子也:女傍子字,是好字。齑臼乃受五辛之器也:受傍辛字,是‘辤’字。总而言之,是‘绝妙好辤’四字。”曹操大惊道:“妙哉杨德祖!所解正合孤意。”众人听了,皆叹羡杨修才识之敏。司马懿暗叹道:“才华外泄,智夺其主,尚不知死期近矣。”
不则一日,曹操大军至于南郑。曹洪闻大王亲至,遂引从将出营,将魏王迎接进帐,具言张郃屡败于张飞,今张飞幸被曹休以计逼走之事。曹操道:“张郃兵少,且不熟悉地理,败之宜也。曹休不愧我曹家千里驹,胜固宜然。未知夏侯渊现今如何?”曹洪奏道:“夏侯妙才与黄忠对垒于定军山,知大王大兵将至,因此固守未曾出战。”曹操微笑道:“夏侯妙才威震西凉,独步关右,天下尽知其为世之良将。那黄忠不过韩玄手下一老卒耳,有何能为!若不出战,是示懦于敌也。”便差人持节到定军山,教夏侯渊进兵。刘晔在一旁听了,暗道:“夏侯渊此番休矣,待某再给他烧一张催命符可也。”遂故作大惊,上前谏道:“那黄忠虽老,奈有法正用计,神鬼莫测。夏侯渊情急性刚,若使进兵恐中奸计——不如坚守为上。”你想那曹操即当众说了“不战乃示懦于敌”,此刻岂能因刘晔一谏便收回前言?于是不听,反亲作手书,令使者交与夏侯渊,催其速速出战黄忠。司马懿和刘晔对视一眼,便知各自心思,原来皆是同道中人,明为扶保魏王,实乃暗中相助刘备者也。
且说魏王使者持节,到了夏侯渊大营,下了进兵之令,又拿出魏王手书,呈于夏侯渊。拆书视之,只见魏王写道:“凡为将者,当以刚柔相济,不可徒恃其勇。若但任勇,则是一夫之敌耳。吾今屯大军于南郑,欲观卿之‘妙才’,勿辱二字可也。”夏侯渊览毕大喜,打发使命回去,乃命张郃防守广石山寨,令侄子夏侯尚前去出哨:若遇黄忠交战,只宜输,不宜赢。回来报我蜀兵虚实,我自有妙计胜之。夏侯尚受命而出,遂引三千军离了定军山大寨,一路前行。却说黄忠与法正南渡沔水,引兵屯于定军山口,闻说曹操已然亲至汉中,夏侯尚又出山巡哨前来,便请军师法正商议。法正道:“夏侯渊为人轻躁,恃勇少谋。公可激劝士卒,拔寨前进,步步为营,如此如此,诱而擒之。”黄忠即用法正之策,将应有之物尽赏三军,蜀军欢声满谷,愿效死战。黄忠即日拔寨而进,步步为营。夏侯尚引数千兵出战,直到黄忠寨前。黄忠上马提刀出迎,夏侯尚依照叔父所定计策,佯败归寨,回报夏侯渊。
黄忠逼到定军山前扎下大营,依法正之计密排鹿角,虚设旌旗。法正以手指西侧高峰,说道:“此峰高于定军山,四下皆是险道。将军若能取得此山,定军山只在我掌中矣。”是夜二更,黄忠引军士偷偷攀上山顶,往下俯视,见正与定军山相对。法正又道:“老将军可引兵守在半山平坦之处,先探好下山道路,清除树木乱石障碍,需能驰马而下,以施偷袭。某则引二十人居于山顶,观察定军山动静。待夏侯渊兵至山下,任他自为,将军暗伏不出,只看我山头旗号为令。我举白旗为号,将军按兵勿动;待他倦怠无备,我却举起红旗,将军便下山击之。此谓以逸待劳之计,必当取胜。”黄忠大喜,一一应诺,照行其计。
第一百三十八章 黄忠建功
法正安排已毕,便令人回归大营,速报主公刘备,请主公照计而行。刘备闻报,即亲率精锐万人,分为十队,夜袭张郃广石大营。人马虽然不多,但分十队散开,举火呐喊而攻,夜间敌人不知虚实,便有十万人马威势。张郃见遍地火把,不知道蜀兵来了多少,只得率亲卫奋战反击,十处防御,疲累不堪。刘备打了一夜,见不能克,遂引军暂退。次日,张郃来见夏侯渊,说昨夜刘备引蜀兵大至,被某击退,如此如此。夏侯渊道:“即是刘备亲来,必在我定军山下营里歇马。来日某亲自下山,直踹蜀营,擒了刘备,岂非一战而定!但需防他今夜再来。”于是加强山上防备:派张郃守备鹿角东部,自率精锐守备鹿角南部。是夜,刘备又率一万兵来,这回却不再分兵,舍却南山夏侯渊不理,只集中兵马全力猛攻东山张郃。由此张郃左支右绌,堪堪不敌,派人急往山南求救。夏侯渊不敢暂离南营,遂分军一半往救张郃。刘备见其计已售,看看天色将明,即撤了东山之围,转至南山走马谷,令众军放火焚烧围角。须臾之间,大火趁风燃起,烟焰涨天。刘备率兵缓缓而撤,退向山前黄忠大营。
曹军守山军兵忽见火起,烧着南山寨栅,慌报夏侯渊知道,并请添兵救火。夏侯渊在南山紧张一夜,闻听东山打得便似开锅一般,这边却见不到一个蜀兵,又不敢擅离,直憋了一肚皮怒气。此时见刘备使用放火伎俩,心下愈怒,急派人前去救火、修补鹿角。本部兵原有三万,昨夜分兵去支援张郃去了一半,此时救火又去了一半,身边只剩七千余军马。夏侯渊环顾左右,即命斥侯入帐,问道:“那刘备昨夜攻我东山,共有多少人马?”斥候道:“今日刘备弃了东山,前来南山放火之时,末将观其旗号,看清是不足一万兵马。今刚刚撤去,尚未及到山下。”夏侯渊懊恼不迭,暗道:“原来是虚张声势。怪不得打不破某东山寨栅——刘玄德,你真乃大胆无知之辈也。”遂留两千余人守寨,点兵五千,下山追杀刘备。
却说那夏侯渊虽作战勇猛,但与其兄夏侯惇一样性格刚烈,不擅使用计谋,亦难识破敌人之计。前番征战西凉能屡战屡胜,至于虎步关右者,是因西凉将领皆恃枪疾马快,比夏侯渊更不善于用计,故使夏侯渊一战成名;此次遇到法正,那便是棋差一招,缚手缚脚。法正先用疲敌之计,以夜袭东山虚张声势,使夏侯渊分兵;又以纵火计再分其兵,最终又使诱兵计使其来追,夏侯渊则步步中计而行,不死待何?刘备纵火烧山,恼了夏侯妙才,一声大喝,即率五千兵追下山来。刘备闻听山上金鼓大震,知道夏侯渊发兵来追,遂令部下加快行军,一半散于山谷,一半奔向黄忠大营。夏侯渊看得清楚,见蜀军逃散,刘备手手下只有三五千兵,身边又无大将相护,不由大喜,只管举刀上前,要擒刘备。马上行急不计路程,此时若回头看时,离定军山大本营已十五里之外了。而且夏侯渊骑的乃是宝马,五千军在后面步行跟随,如何跟得上?夏侯渊到蜀营之前时,却不知自己已成光杆将军,深入险地。
刘备急走入营,令士兵安插鹿角,以当追兵。夏侯渊抡刀来到,见刘备就在对面五十步开外,而马前却尽是黄忠昨日所布鹿角阵地,可望而不可及。刘备令部下吹起号角,那些散入山谷之众闻号复出,截住夏侯渊所带五千曹军,斗在一起,令与主将夏侯渊不得会合。黄忠听得山下杀声大起,又闻号角震天,便要冲下山去,先抬头观望山顶,见法正在山上举起白旗。黄忠于是任他山下天崩地裂,只作不闻。午时以后,法正在山顶上望见夏侯渊忍耐不住,单枪匹马去挑那鹿角,深入险地;而其背后曹兵锐气已堕,离主将渐远,合兵不及。法正乃令将红旗招展,鼓角齐鸣,众军呐喊。黄忠望见红旗,一马当先驰下山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夏侯渊。夏侯渊措手不及,被黄忠大喝一声,宝刀已落,连头带肩,砍为两段。可怜!昔日虎步关右之将,今日化作南柯一梦。黄忠斩了夏侯渊,曹兵大溃,各自逃生。
黄忠乘势去夺定军山,张郃领兵来迎,刘备复引军前来两下夹攻,张郃只得败走。路上又见定军山上败军下来,说益州刺史赵颙战死,山寨已被刘封、孟达夺了。张郃大惊,遂引败兵到汉水扎营,令人飞报曹操。刘备提兵而至,三面派兵攻打,不能攻克张郃。遂遣人回成都,请军师孔明急发援兵。诸葛亮闻报,寻思若再调成都之兵前出汉中,恐西川一时不稳,迟疑不决。从事杨洪劝道:“汉中乃益州门户,若无汉中,益州能久安乎?军师勿疑也。”孔明恍然大悟,立刻发兵,派赵云、魏延二将前去增援。张郃见益州又增兵来,且带兵将领乃常胜将军赵子龙,心生恐惧,于是退守阳平关东。刘备大聚众将,商议进兵直击南郑,夺取汉中。法正与黄忠前来报功,说杀了夏侯渊。刘备却道:“夏侯渊者,一勇之夫耳,杀之无用。张郃实乃曹魏名将,如若杀之,可封万户候!”黄忠闻之,默默归营。
主将夏侯渊即死,曹兵四散,群龙无首。司马郭淮和督军杜袭收敛散卒,见军心惶惶,便商议道:“众将无主,乃乌合之众,无能与战。张郃将军乃国之名将,刘备亦深为忌惮。今形势紧迫,惟有相投,以安军心。”于是率众齐投张郃大寨,奉其为帅。郭淮部将见己方兵少,建议可依汉水结阵,使蜀军不得渡河。郭淮却谓应远离汉水结阵,趁刘备军半渡时袭击。张郃即依郭淮之策,指挥士兵布置营寨,在汉水以北列阵相迎刘备。刘备闻报郭淮结阵汉水以北,知道对方要对自己实施半渡而击,于是放弃渡河,隔水相持。张郃战报呈至南郑,曹操闻夏侯渊死讯,放声大哭,方悟管辂所言:“三八纵横”者,乃建安二十四年;“黄猪遇虎”,乃岁在己亥正月也;“定军之南,伤折一股”,乃族弟夏侯渊死于此地也。
曹操大哭,且后悔道:“夏侯渊本来并非善用兵者,只知杀戮,我闻军中皆称其为‘白地将军’。身为三军督帅,亲临战阵尚且不该,更何况是去亲至敌营以挑鹿角!痛哉,妙才我弟!是孤害了你也。”遂亲统大军,前来定军山与夏侯渊报仇,令徐晃作先锋。曹操引大军行到汉水,张郃、杜袭接着,请治败军之罪,曹操皆赦免罪,并以善言抚慰。二将因定军山已失,请将米仓山粮草移于北山寨中屯积,然后进兵,曹操依允。刘备遂命敛众拒险不出,却派黄忠、赵云各引一军,在汉水截取曹军粮草,断其运粮之道。二将领命而去。黄忠惦记主公前日所说之言,一心想着要与张郃相遇,必杀之以立奇功,好教刘备再无话说。即请赵云守寨,自与副将张著前去截粮。赵云欲自出截粮,使老将军守寨,黄忠抵死不肯。赵云只得允诺,并与黄忠约定:“既将军要去,可约定时刻。如过时不还,某即引军来接应。”于是约定午时为期。当夜黄忠领人马偷过汉水,直到北山之下,见粮积如山。黄忠教取柴堆于米粮之上,正欲放火,张郃与徐晃领兵前来,将黄忠困于垓心;文聘又至,把张著围住。
赵云在营等到午时,见黄忠不归,知道必是遇险,乃急引三千军出营接应,令副将张翼坚守营寨,多设弓弩,以为准备。赵云挺枪骤马,引军直杀至北山之下,见张郃、徐晃两人围住黄忠,军士被困多时。赵云大喝一声,挺枪骤马杀入重围,抖起当年长阪坡雄威,如入无人之境,英勇无敌。张郃、徐晃当之不住,眼见赵云救出黄忠去了,无人敢阻。赵云救了黄忠杀透重围,又望东南角重围中救了张著。曹操在高处看得清楚,不由奋然大怒道:“彼能斩我夏侯渊,我不能斩其赵云耶!”亲领将士下坡,在后急追。赵云杀回本寨,望见后面尘头大起,知是曹兵追来,遂喝令道:“休闭寨门!看某如何退敌!”遂拨弓弩手于壕中埋伏,营内偃旗息鼓,吩咐张翼如此如此,不可惊慌。赵云匹马单枪,立于营门之外。
张郃、徐晃领兵追至,见赵云匹马单枪立于营外,寨门大开,二将不敢前进。曹操亲到,急催督众军向前,见赵云岿然不动,前队曹兵翻身就回,反冲乱自家后队兵马。赵云把枪一招,壕中弓弩齐发,曹兵倒下无数,跑得更快,全军大乱。当时天色昏黑,不知蜀兵有多少在营中埋伏。曹操先拨回马走,只听得后面喊声大震,鼓角齐鸣,黄忠、张著各引兵一枝蜀兵赶来。赵云亦招营中蜀兵杀出,三路兵马,衔尾急追。曹兵自相践踏,拥到汉水河边,赵云追杀甚急。又见北山火头大起,却是刘封、孟达奉法正军师之命率兵偷袭,烧了粮草,后从米仓山杀来。曹操见状,只得弃了北山粮草,回军南郑。赵云占了曹寨,黄忠夺了粮草,大获胜捷。刘备同法正前至汉水,问如何胜敌如此之快?黄忠将赵云闯围相救、施空营计拒战汉水之事细述一遍。玄德大喜,赞道:“子龙一身都是胆也!”遂号为虎威将军。
曹操回到南郑,复遣大军从斜谷小路而进,来取汉水。玄德笑与众臣笑道:“曹操粮草已失,今虽亲来,无能为也,我必有汉川矣。”乃率兵于汉水之西相迎,排列阵势。曹操命徐晃为先锋,巴西宕渠人王平为副,前来决战。那王平字子均,现充牙门将军。徐晃引军至汉水,令前军渡水列阵。王平劝阻,徐晃不听。结果扎营未稳,却被赵云、黄忠各引一军冲击,魏兵落水无数,败回汉水东岸。王平惧徐晃迁罪于己,遂引军投降刘备。玄德大喜,即封王平为偏将军,领向导使,引军渡汉水大攻。徐晃即败,曹操见立脚不住,只得下令撤出汉中,退守阳平关。刚到关上,人报有大将引三千虎骑军,在城下叫关。曹操急率众将登城,见是次子曹彰,从长安前来助战。曹操大喜道:“有我黄须儿来,破刘备必矣!”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杨修之死
曹操见次子曹彰前来助战,信心又增,遂勒兵复回,于斜谷界口安营下寨。细作报与玄德,声言曹彰到了,要来复夺汉中。言犹未了,曹操使人来下战书,刘备批回来日决战。两军会于界口,列成阵势,曹操出马立于门旗之下,两行布列龙凤旌旗天子执仗,擂鼓三通,亲唤玄德答话。刘备引刘封、孟达并川中诸将而出,曹操十数年又见刘备之面,不由扬鞭大骂:“刘备忘恩失义,反叛朝廷之贼!前番若非周瑜和鲁肃救你,已粉身碎骨矣。今安敢抗我天子堂堂之师!”玄德亦回骂道:“天下谁不知某大汉宗亲,奉诏讨贼。你令华歆弑杀母后,自立为王,僭用天子銮舆,才是反贼,反有脸说他人反叛朝廷?”曹操笑骂道:“孤这魏王是天子亲封,某再三推辞不得,这才勉为其难。哪似你无论荆州牧还是益州牧,都是用诡计夺了人家本主家业,腼面自封?废话少说,各自派将便了。你有何将出战?”
刘备闻言,遂回身问道:“谁敢去战曹操?”刘封纵马上前:“儿臣愿往。”玄德点头,即令刘封出马。曹操见了,又是一阵大笑,骂道:“织席卖履小儿,常使假子拒敌!孤若唤黄须儿出马,你这假子便为肉泥矣!”刘封大怒,挺枪骤马,径取曹操。曹操只顾在阵前卖话,见刘封转眼间已至马前,不由着慌。忽听背后一声大吼,便似半天云里响起一个炸雷,曹彰出马,已接住刘封,迎面便是一槊。刘封却也不惧,摇枪与曹彰交战,三十个回合过后,便有些抵敌不住。玄德在对阵看得清楚,即令孟达上前助战。孟达方欲上前交锋,只见曹兵大乱,原来马超、吴兰两军杀来,冲动曹兵阵角。玄德大喜,便令孟达乘势引兵夹攻。
那马超士卒在下辨蓄锐日久,未曾交战,到此耀武扬威,便即势不可当。那曹兵都是在潼关被马超杀怕了的,今见此公忽来,如何不惧?于是不听主将约束,纷纷回身败走。马超心系家仇,只冲着曹操一人,直撞过来。果如俗语所云:“若解心头恨,拔剑斩仇人!”曹操大惊,避走不及。曹彰于是撇了刘封,来救父亲,却遇吴兰前来拦截。两个交锋不数合,曹彰大喝一声,一槊刺吴兰于马下,复上前与马超接战,三十回合不分胜负。那曹操亦有惧马之症,见马超领兵前来,不敢强战,传令收兵于斜谷界口扎营。曹彰又战二十余合,亲自断后回营,马超军见其英勇无敌,亦不敢十分逼近。刘备传令回兵,与马超设宴庆功。
曹操在阳平关前屯兵日久,前面被马超拒守,进兵不得。欲收兵回长安,又恐被蜀兵耻笑,心中犹豫不决。适逢庖官进鸡汤,曹操因喝得急,被汤中鸡肋硌了左腮。遂搁下汤碗,令内侍献茶漱口。内侍即将孙权前番所贡香茶取出,要去为魏王烹煮。曹操见匣中剩茶不多,叹道:“万物皆有定数,便如人之寿命修短。孤之余寿,莫非亦似此匣中之茶何!”随手自匣中捏出一撮,放入口中嚼吃。内侍倾茶入壶,自去火炉上烹煎。曹操品了片刻,忽觉口味怪异,即吐茶于掌心,以手指拨弄翻看。偶见其中一梗颜色浅绿,混与众叶之间,其色大异,再以舌舔之,味道各别。曹操不由疑心大起,忽忆起建安五子同日之死,便此大悟。
此时茶已烹熟,内侍小心奉上,请魏王享用。曹操顺手接过,置之案上,问内侍道:“此茶本在我书房存放,起兵之时,却是何人放入行李之中?”内侍答道:“是主薄杨修。”曹操点头又问:“尚有好茶否?”内侍答道:“此茶另有一匣,未曾开封。”曹操便道:“将其开封取之,另烹一壶。”内恃应诺而去,自将新茶翻拣出来烹煮。顷刻新茶烹就,内恃奉上,曹操就两个茶盏内各饮一口,心头更是明白。回思此茶献来邺都之后前因后果,随唤主薄杨修入帐。杨修闻魏王声唤,急忙进帐,施礼侍立于侧,等候魏王吩咐。曹操思索片刻,温言以问:“孤有一事不解,故请先生来,为孤解疑。今日之论出于孤口,入于卿耳,幸勿为外人道也。”杨修受宠若惊,躬身施礼答道:“向蒙大王信任,小臣怎敢藏私?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曹操点头道:“先说这汉中之战。那刘备既依地势之利,又仗法正多谋,截某粮道,屡毁我军资,因此战之不利。卿父杨彪乃当今大儒,诗书传家,卿当通易。适才孤喝鸡汤,误为汤中鸡肋伤腮,卿试卜之,应何吉凶?”杨修想也不想,随口答道:“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今进不能胜,退恐人笑,在此无益,不如早归。”
曹操赞道:“卿思辩如流,真奇才也,某恨未早用。事到如今,悔之晚矣。”杨修心中窃喜,口中却道:“臣安敢当大王如此谬赞?”曹操道:“自然当得。卿在孤身边日久,一举一动,某皆观之在目,记之在心,奇才之誉,绝非谬赞。曾记孤尝于相府中造花园一所,因嫌其门宽,孤欲试匠作之才,即取笔于门上书一‘活’字。大监不晓其意,唯卿解之‘门内添活乃阔,丞相嫌园门阔耳’,于是命匠作再筑墙围,改造其门,大中孤之下怀。又塞北送酥,孤写‘一合酥’三字于盒上,置之案头,又是卿不奏而斩,取匙与众分食,并以‘一人一口酥’巧言解说,令孤无言以对。某恐人暗中谋害,曾梦杀近侍以警众人,又是卿猜中孤意,说破‘是众人皆在梦中,非丞相在梦中也’。凡此种种,皆大才也,卿何过过谦?”
杨修听了,心中怔忡不定,后背冷汗大出,不知曹操今日揭出过往之事,究竟何意。曹操察言观色片刻,见杨修只是躬身不答,知他心内慌悚,遂微笑道:“此皆小事也,不足挂齿,但从中可见先生大才一斑。孤今召卿,除为某决疑汉中战事,亦有家事与子相商。常闻卿与孤第三子曹植素来交厚,常相谈论,终夜不息。先生是必知道,孤亦素喜子建,欲立为嗣,无奈受了他人蛊惑,误立子桓,今悔之不及。但若卿能告发子桓阴谋夺嗣之事,并有人证,孤此次班师回都,即可重行废立之举矣。卿名为王府行军主薄,孤实早以家人视之。今只有你我二人,言不过六耳,幸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乃卿于我曹家即有大恩。”
杨修暗道:“原来如此。”听魏王之意,欲重行废立太子,不禁欣喜若狂,自思有此机会翻盘,遂侃侃而谈道:“大王既如此以心腹待某,小可岂敢知而不言?太子当初阴谋夺嗣,某尽知之,但因是大王家事,某官小职微,不敢浪言,自取其祸耳。”曹操以手抚杨修后脑以示鼓励,低声道:“卿试言之,但说无妨。即便空穴来风,孤亦不怪。”遂命坐。杨修当即坐了,便道:“大王当初晋魏公之时,便欲立子建为世子,满朝文武皆知。曹丕知之,密请朝歌长吴质入府,商议谋夺世子之位。因恐有人知觉,乃用大簏藏吴质于中,只说是往府中运送绢匹。当时此事被主公得知,便令人于曹丕府门伺察,可惜所使之人行事不密,被曹丕发现。吴质即教其用大簏真就装绢入府,故令主公所派使者搜看回报。主公由此便中吴质之计,以为是小臣在背后谮害曹丕。某即知其事,以后凡遇立嗣之事,便不再敢言。”
曹操听了杨修这一番话,心中已明,语气却愈加温和道:“德祖,为我家事,难为你也。你为使曹植得嗣,因知某好恶,故作答教十余条,但某有问,植即依条答之,每次均对答如流,讨某欢心。岂料曹丕亦足狡猾,竟暗自买通曹植左右,偷来答教告孤,某方知是卿暗助曹植,当时深恨,并有杀卿之意,因爱卿才方罢。但孤即受曹丕之惑,已立太子,岂能妄行废立,使天下不安?若欲再立曹植,只有一策,便是毒死曹丕,卿谓如何?”
此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杨修自是鼓掌称善,道一声:“英雄所见略同”之类言语。如此听到是从曹操口中说出,如何不惊?一时无语可答,只得唯唯。曹操见杨修不言,续道:“此事极大,不宜张扬,最好以慢药毒杀之,七八日见效,令其死于自己府中,便无可究查,亦可塞太子府众臣之口。但此事亦有变数——若是曹丕死后,众臣谏孤不立子建,另立他子如何?那便又有一计,索性也毒死孤王,且让孤死于曹丕之后。则曹植党众,又有卿之大才相助,非但太子,直可袭魏王之位也——杨德祖,此计若何?”杨修愈听愈怕,休说以其聪明绝顶,便是个愚夫,也已知事败,顿时从座中跪地,连叫“魏王饶命”不止。曹操大怒道:“匹夫安敢欺我!某倒是屡有恕你之心,你却欲置我父子于死地。那贡茶之内,有何蹊跷?”杨修见阴谋露,惧不能言。魏王冲帐外大喊:“来人!”夏侯惇闻声而入。曹操指着杨修道:“此贼勾通刘备,被某察之,推出去砍了。”夏侯惇虽然不明所以,但既是魏王有令,焉敢违抗?当即自地上提出杨修,命军士拉出辕门,送他一声追魂响炮,一刀斩讫。可怜!杨修出身名门,聪明一世,终敌不过曹操大智,不免因其聪明而死,寿止三十四岁。
第一百四十章 刘备称王
曹操既杀杨修,乃密令军医官将那贡茶拿出详细查验,看是何毒。军内总有二十余个医官看过,只见那绿叶与匣中之茶有异,但却不知何毒。列位看官!那于吉是何等人物,所炼之毒怎会让一般俗医看出?且那茶叶亦本身无毒,只待引发头风之时方能作怪,除非道门中人,更是丝毫不懂。曹操见茶中无毒,疑是错怪了杨修,又思其虽未下毒,单只干预立储一项罪过,亦杀之有余,也就罢了。遂乘余怒,下令来日进兵。次日兵出斜谷界口,前面一军相迎,为首大将乃是魏延。曹操令庞德出战,二将正斗间,人报马超劫了中后二寨。曹操方麾军回战马超,魏延追至,拈弓搭箭,射中曹操左股,啊也一声倒地不起。魏延大喜,弃弓绰刀,骤马上山坡来杀曹操,被庞德奋力战退。马超纵马而至,曹军诸将无不心惊。
忽听一声大喝,曹彰从斜刺里杀出,抵住马超,复大战三十回合,不分胜败。马超欲报杀父之仇,奋起神威,一枪刺中曹彰坐骑肩胛,曹彰约束不住,落荒而走。马超看到曹操,纵马前来,陡见一员大将迎面拦住,却是庞德。马超见庞德竟在曹操军中,惊而且怒,即按枪止马,口呼令明表字。庞德就马上施礼,对故主马超说道:“将军即归刘备,在下亦归魏王,不宜以故往主仆视之也。将军于西凉起兵之时,不顾老将军及三位兄弟尚在邺城为质,使其全家遭害;冀城时又轻信杨阜,用其间谍而不设防,致使妻子又遭诛戮。似将军如此恃勇少谋,不顾亲戚者,能成大事乎?既我二人已为敌国,望将军前途保重。某以故主之情,今日让将军一阵,后来相见,即各为其主也。”那庞德因病于南郑被马超相舍,固然怀怨,今日一席话,亦可谓肺腑之语。说罢心头之怨尽舒,回马保曹操而去。马超被庞德一通教训,那口气便如父亲马腾当面训斥一般,如何忍得住羞怒?只觉一阵旋晕,一口热血喷出,被左右副将挟扶退去。曹操左股带伤坐于马背,听庞德此番慷慨陈词,心中不由暗赞。
曹操带伤归寨,急令医士调治。此时忽忆起杨修‘鸡肋’之言,深感有理,随将张修尸体收回厚葬,就令班师。便教庞德断后,令张郃屯兵于陈仓,以扼住要道,阻截汉军。刘备见曹操大军败退,与法正、黄权商议,便欲施行险计,乘胜直袭长安,由此占据关陇。因偏将军陈式熟悉此处地埋,即以其为首,率十余名部将,各领本部军马,绕路兼程去截断马鸣阁栈道,切断曹操退路;自己却亲率大军追击,欲前后夹击,灭其主力。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陈式刚出斜谷,即遇徐晃阻击,兵不得进而还,打乱了刘备这一巨大战略策划。原来是曹营之中能人尚存,贾诩亦早想到此招,请曹操提前伏下徐晃这支奇军。果然击败刘备追兵,使曹操得以亲带大军,于阳平关大路撤退,不似前番赤壁战后,兵退华容道时之狼狈也。
至此,汉中之战告终。汉中争夺战自建安二十二年始,至建安二十四年五月止,持续两年之久。汉将此战阵亡吴兰、雷铜、任夔等,魏将阵亡夏侯渊、赵颙等,但若以职级而论,曹军可谓大损。但此间刘备兵力不足,已至于‘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地步,亦可谓是险胜。经此汉中之役,刘备不但占有汉中,且得曹将王平投降;但曹操早令杨阜将汉中百姓迁走关中,留给刘备的便只是一个空地。书中暗表,其后孔明六出汉中北伐中原,屡次皆为断粮而回,皆因汉中几无居民,无人从事农耕屯田之故。此是后话,表过不提。两年汉中之战,刘备方参战将领张飞、马超、赵云、黄忠等,曹操方参战将领夏侯渊、曹休、曹真、张郃、徐晃、郭淮等。双方主力皆为当世名将,可谓势均力敌,胜负易位,极其难料也。
刘备汉中战胜,回师成都大会诸将。诸葛亮率署中众官阖府出迎玄德等入城,赞叹道:“及至曹孟德以其谲胜之力,举数十万之师,救张郃於阳平。致势穷虑悔,仅能自脱,辱其锋锐之众,遂丧汉中之地。此皆主公用兵如神,法孝直运筹得当也。”众将深服其论。玄德即平定汉中,于是敕封孟达为宜都太守,令率王平等将攻取上庸诸郡。孟达率军先攻占房陵,虽终得其城,但军士损伤颇多。其后又挥军进攻上庸,王平密奏刘备,恐孟达独力难支。刘备闻报,又遣刘封从汉中顺沔水南下,前去助战,并使之统领全军,孟达为副。那刘封虽然年仅二十余岁,但常随赵云习武,今已武力过人,曾独率一军随同军师孔明、张飞等溯流西上进攻益州,所过之地战无不克。此次阳平关一战,能与曹彰大战至三十回合,亦可见其勇力非常。刘封奉了父亲之令,遂率军与孟达合兵一处,兵临上庸城下,喝令守将投降。上庸太守申耽闻曹操已弃汉中而走,遂皆投降,刘封、孟达、王平进城安民已定,奏捷成都。刘备闻报大喜,迁刘封为副军将军,领上庸太守,与孟达共守上庸诸郡。
东西两川皆平,荆州旧部及益州降将皆大欢悦,于是以法正为首,皆有尊玄德为汉中王之心。益州众官公推法正、黄权为首,荆州旧将以张飞、魏延为首,先后至军师诸葛孔明私宅,专议此事。孔明见众官各怀建功立业之心,心中暗道:“某之心事,全军中惟陈到、赵云二人知之;外虽有徐元直、孟公威、石广元、崔州平相辅,我师史子眇、水镜先生、庞德公,师叔左慈、骊山老母等相助,但若要兴复汉室,亦全赖刘备及关、张等人,不可冷了他众人进取之心。且曹操今已称魏王,使刘备以益州牧身份号令天下与之对抗,名不正则言不顺。罢了,只要有我弟献帝刘协在位,则大局尚可控也。”于是对众官道:“你等回府,各写荐表,某自有定夺。”各官欢喜,各自回府准备表章,思索歌功颂德之词,搜寻自称汉王之据。各欲建拥立之功,思得裂土分茅之爵。孔明却连夜修书,令人往葭萌关送与马超。
建安二十四年秋,蜀汉官员一百二十余名,联名上《立汉中王上表汉帝疏》,署名以马超为首,劝刘备进位汉中王。军师中郎将孔明率先,左有法正为首引领众文官,右有马超为首引领众武将,齐到益州府衙请主公升殿,罗拜于殿下。以孔明为首,率先拜表,上呈刘备。玄德展表而观,见表中写道:“臣凉州刺史、伏波将军马超等上言:今曹操专权,百姓无主;主公仁义著于天下,抚有两川之地,可应天顺人,晋汉中王位,兼领荆益二州之牧。如此,则名正言顺,以讨国贼。事不宜迟,便请择吉。”玄德览表,因不知孔明本意如何,不由大惊,说道:“孟起将军之言差矣,某实不敢当此篡逆之名。刘备虽为汉之宗室,则更应守臣子之份;若不奉天子诏令而自为王,是反汉矣。众卿休得玩闹,陷某于不忠不义。”
马超未及答言,孔明早对刘备使个眼色,高声道:“将军所论固然,但何其是非不明也。方今天下分崩,英雄并起,各霸一方,四海才德之士,舍死亡生而事其上者,皆欲攀龙附凤,建立功名也。今将军避嫌守义,恐失众人之望。愿主公熟思之。”玄德见其以眼色会意,又以‘主公’明示,知其为本意,并非作伪,心中暗道:“此是他见我有取两川之能,是以皇帝身份,亲封我为汉中王也。或者封我为王,即如他所说,要名正言顺,替他去讨曹操、孙权,为其效劳耳。乐得河水不洗船,某何不顺坡下驴,现落一个王位?”权衡再三,心中已为所动。孔明见刘备沉吟,知其意动,心下暗笑,遂向一众文武递个暗号。
法正明白孔明之意,即示意张飞、赵云,刘巴、黄权等,率诸将一齐拜倒,劝谏道:“主公若只推却,众心解矣。”张飞即在阶下大叫道:“那吕布、二袁、孙权等异姓之人,皆欲为王称帝,况哥哥乃汉朝宗派!莫说汉中王,就称皇帝,有何不可!”玄德叱道:“汝勿多言!”双眼却看赵云、黄忠、魏延等将。赵云早知少主孔明既然如此安排,其中定有深意,遂举本而奏道:“主公即立志重扶汉室,若无名号势力,何以令天下诸侯听命?宜从权变,先进位汉中王,然后表奏天子,未为迟也。”黄忠、魏延亦道:“请主公早正大位!”
玄德见再三推辞不过,只得依允。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筑坛于沔阳,方圆九里,分布五方,各设旌旗仪仗,行汉中王加冕大礼。孔明、马超等群臣皆依次序排列;许靖、法正请玄德登坛,进冠冕玺绶讫,面南而坐,受文武官员拜贺为汉中王。子刘禅立为王世子。封许靖为太傅,法正为尚书令;诸葛亮为军师,总理军国重事。封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为五虎大将,魏延为都督,领汉中太守。其余各拟功勋定爵,礼罢大宴群臣。
众臣各得封赏,满座尽欢,惟见魏延从牙门将军升为镇远将军,且领汉中太守重任,无不惊讶。刘备亦知众臣不服,即借大会群臣之机,巡酒至魏延,问道:“今孤委卿以汉中太守重任,卿无言以对群臣乎?”魏延即从座中站起,朗声答道:“臣受汉中重任,若曹操举倾国之力前来,臣请为大王挡之;若使偏将率十万大军来,臣请为大王吞之!”刘备听后壮之,群臣亦为魏延此话而赞其雄豪,于是群议遂解。张飞却以为二哥即守荆州,汉中则非己不可,见大哥授以魏延,心甚不服,即向军师孔明喷口水。孔明笑道:“三将军与主公乃是兄弟,求何官不能?主公使魏延为汉中太守者,一为以其勇使拒魏军于北疆,次为安荆州众官之心也。再者,那夏侯渊乃是你亲翁丈人,关中魏将皆为其旧部,若来攻我汉中,你这个女婿怎好放下面皮死战?主公故不使你镇守汉中,正为此也。”张飞想了片刻,自己果然算得夏侯家嫡亲女婿,遂黑脸发赤,不再争竞。此事后为刘备闻之,笑不可抑。
一百四十一章 宛城之乱
且说刘备继位汉中王,遂大封赏益州文武已毕,因彭羕有献计救军,免于水淹之功,于是命为治州从事,使辅佐法正治蜀。彭羕见被重用,遂嚣张自矜,又犯旧日毛病,并常轻视外来荆州诸臣。伊籍、简雍为其轻侮,由此不服,告之军师孔明。诸葛亮冷眼旁观彭羕为人,虽对其礼待,但心中已大为不喜。便多次密告刘备,说彭羕“心大志广,难可保安”。刘备见孔明如此郑重其事,便疏远彭羕,又观其行事,果如军师所言,即贬为江阳太守。
彭羕领到贬调任令,心中羞怒异常,于是便去葭萌关会见马超。马超置酒相待,问大人何来,是否代汉中王巡守各地?彭羕大恼,将贬令拿出,恨恨地摔在案上,让马超亲看。马超见其遭贬,并这等脸色,必是生了异志,欲套他话头,即顺嘴吹捧彭羕道:“先生才干超群拔萃,主公向来器重,所受恩待可与诸葛亮、法正等人并驾齐驱。今如何恶了他,竟令先生外任小郡?以大才而任偏远微职,岂不失天下人望?”彭羕见马超为自己不平,一时竟致忘形,破口大骂道:“刘备若非我救,何有今日?其本是个老**子,向来荒唐无理,今如此待我,还有什么可说!”马超叹息,只是劝酒。彭羕即将马超引为知音,放言说道:“以将军之能,何必屈居人下?将军今为外官,手中有数万精兵;若以某在成都为内应,天下何愁不能平定?将军若是有意,某即请回成都,不受外职,专候将军兵到,如何?”
说话的,你道彭羕也是一世怪杰,熟知兴亡之道,治国之术,他失心疯了么?敢来单人独骑劝马超造反?其实非也,正因彭羕深知马超脾性,这才敢来,亦敢哪些放胆大言。依着马超此前之性,一言不合便反,有何顾忌?反曹操时如此,反韦康时如此,反张鲁时亦如此。都是听他人一言相激,便挺枪上马造反,更无他说。故此彭羕这回因恨刘备,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来游说马超,反叛汉中王。他想的本来不错,但错在不知今日马超,已远非当年马孟起可比。那马超自离父亲独自领兵,也是半生为一方枭雄,十年征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尝尽了人间苦楚,看破了世道人心。自归顺刘备以来,虽属寄人篱下,但刘备视己为武将之首,封赐仅次于关羽,尚在张飞之上,还有什么怨恨可言?故被封五虎大将之后,常心怀危惧凛然之感,亦思知恩图报之念。如今听到彭羕说出这种明目张胆劝其造反的话,马超大吃一惊,因不知其真情假意,即频频劝酒,却默不作声绝不接话,免得被他拿住把柄。
当晚彭羕大醉,马超令人送至馆驿歇了。次日,彭羕却将昨日酒醉之言全部忘却,一句也记不得了,只当是到葭萌关游玩一圈,即告辞回了成都。马超愈发怕是刘备派来相试自己,急亲至成都,拜见刘玄德,将彭羕席间之言如实上报。刘备查清问实,大怒,于是将彭羕逮捕囚禁,欲治重罪。便请来孔明商议,说彭羕虽然谋逆,但皆为酒醉之语,并无反形,当如何处置?孔明忽然想起彭羕识得孟公威,今既有反意,当留之不得。遂以西川初定,须防患于未然之语,劝刘备最终处死彭羕。可叹!只因得意忘形,彭羕终死于多言获罪。
玄德既为汉中王,孔明劝其上奏天子,以正天下视听。玄德遂请许靖执笔,修表一道,差人赍赴许都。许靖展其大才,援笔一挥而就,呈其表书道:“备以具臣之才,荷上将之任,总督三军,奉辞于外;不能扫除寇难,靖匡王室,久使陛下圣教陵迟,六合之内,否而未泰。惟忧反侧,疢如疾首。曩者董卓,伪为乱阶。自是之后,群凶纵横,残剥海内。赖陛下圣德威临,人臣同应,或忠义奋讨,或上天降罚,暴逆并殪,以渐冰消。惟独曹操,久未枭除,侵擅国权,恣心极乱。今臣群僚以为:在昔《虞书》,敦叙九族,庶明励翼;帝王相传,此道不废;周监二代,并建诸姬,实赖晋、郑夹辅之力;高祖龙兴,尊王子弟,大启九国,卒斩诸吕,以安大宗。既宗室微弱,帝族无位,斟酌古式,依假权宜:上臣为大司马、汉中王。臣退惟寇贼不枭,国难未已;宗庙倾危,社稷将坠。若应权通变,以宁静圣朝,虽赴水火,所不得辞。辄顺众议,拜受印玺,以崇国威。仰惟爵号,位高宠厚;俯思报效,忧深责重。敢不尽力输诚,奖励六师,率齐群义,应天顺时,以宁社稷。谨拜表以闻。”
孔明和玄德看了,皆称妙文,遂遣使发往魏国。此表自是未达许都,先到邺城,呈递于魏王案前。曹操览表怒道:“不想这个织席贩履小儿,施诡计诈骗了刘季玉西川,又依地利得了汉中,反倒野心大涨,想要称王。此等悖逆之事,若是不伐,天下诸侯岂不效尤?另其表中含沙射影,所骂‘寇贼’,不是孤又是哪个?孤欲起倾国之军,并请乌桓相助,收复两川,请列位为孤谋之。”华歆出班谏道:“大王不可。汉中一战,前后相持三年,国内青壮为兵,老幼力田,致使钱粮紧迫,国库为之一空。臣闻欲攘其外,必先安其内。前有耿纪、韦晃之乱者,皆因王必非守土之才,朝内无人、国内不安。臣谓应先安朝廷及魏国内务,后加赋蓄粮,待府库充足,方可发兵。”曹操闻奏,其实亦知此时不宜征战,遂罢其议。于是考核众官政绩,裁撤冗员,军政重职均拔心腹任之。令曹休总督御林军马,钟繇为相国,华歆为御史大夫。定朝廷侯爵六等十八级,关中侯爵十七级,皆金印紫绶;置关内外侯十六级,银印龟纽墨绶;五大夫十五级,铜印环纽墨绶。定爵封官,朝廷又换一般人物。
魏王下诏,令各州郡增赋加税,以充国库。诏令下至南阳,曹仁即令将赋税之额加倍征收,各州县官不敢不从,遂敲骨吸髓,变相盘剥百姓。水镜先生与庞德公闻此,即修密书报到西川,禀于史侯。孔明见时机难得,即命陈到寄书于宛城旧部侯音,令其在南阳开仓放粮,怂恿全城军民造反;又请刘备亲笔写书,令关羽派将到襄阳,接应侯音。说话的!你道那候音却是何人?原来便是胡车儿西凉旧部,现为宛城守将,潜伏于曹仁帐下,时刻听候旧主胡车儿命令。侯音收到陈到来书,与部将卫开商议,遂借百姓苦于徭役之机,聚众而反,乱箭射死南阳郡功曹应余,执押南阳太守东里衮,占据宛城,一面遣使至荆州关公处求援。
曹操在邺城闻变,急命曹仁进讨。曹仁即命乐进把守樊城,亲带大军北攻宛城。关公在荆州连得兄长刘备及宛城侯音两封书信,又闻细作报说曹仁离开樊城,遂派关平引兵北攻樊城,以廖化为先锋。乐进死守樊城,并不出城应战,关平、廖化屡攻不下,相持月余。却说南阳功曹宗子卿,乃曹应余侄婿,见丈人叔翁被侯音射死,心中怀恨,立誓要杀侯音报仇。这一日私见吴音,佯为献计道:“南阳北有许都,南邻樊城,东有文聘虎视,非久居之地也。将军即率众反,何不释放太守东里衮,前往上庸借兵,请汉中王义子刘封派兵来援?东里衮与那刘封舅父刘泌素来交好,若去借兵,刘封必来。则南阳高枕无忧矣。”
侯音大喜,以为好意,即请宗子卿随东里衮一同前往,以便监视,宗子卿满口应诺。即令从牢中放出东里衮,让其携珠宝绢帛一车,与宗子卿到上庸借兵。且当即允诺,若能借得上庸兵来,便请官复原职,另有重赏。东里衮初时不愿,后见宗子卿连使眼色,知道其中有计,便即答允。次日二人出城向西行出三十里,至一处大林,宗子卿见四处无人,忽然发难,拔出腰刀,将四名押车随从一刀一个,全都杀了。东里衮吓了一跳,说道:“宗将军这是为何?”宗子卿道:“这四人尽是侯音心腹,前来监督你我,若是不杀,我二人即被其杀矣。某只问太守一句实言:公心为曹,还是为刘?”东里衮以口咬断小指,立誓道:“某家世代汉臣,公即有此问,某实为汉,并不为任何人也。”宗子卿道:“即如此,不枉某殚精竭虑设计,以救公出来。公即为南阳太守多年,所辖各州县均以公之马首是瞻。侯音、卫开既起兵造反,便是叛汉。公何不收编各州县民兵,以宛城太守之名,讨伐其二人?既死,亦可青史留名。”东里衮欣然允诺,即以那一车珠宝为资招兵,三日间得五千军马。
东里衮即得人马辎重,便以宗子卿为将,返回宛城,围困侯音。侯音大怒,即将宗子卿全家老幼皆拉上城头斩之,将人头一个一个扔下城去,杀死三十余口。宗子卿目眦皆裂,捧妻子首级大哭,继而盛殓,挥师猛攻宛城。侯音、卫开据险而守,宗子卿折损军士过千,因无攻城之具,无可奈何。正在此时,背后喊杀连天,金鼓大作,回身看时,却原来是曹仁率军从樊城赶来。曹仁即命竖起云梯,并以撞车冲击城门,又以抛石车往城内投掷巨石,毁房无数,城中大乱。宗子卿亲冒矢石,不顾生死,率先爬梯登上城墙,挥刀砍翻十数人,迎曹仁军将上城,顺城道而下,打开城门。曹仁急令大军一拥而入,驱杀叛兵。宗子卿也下了城墙,到处寻找侯音、卫开。忽见城门拐角处冲出一骑,大骂道:“奸贼,竟敢欺骗于某,实在可恨!”一刀挥下,将宗子卿砍为两段——正是侯音。这时太守东里衮率军突入城门,令人放箭,侯音中箭落马被俘。曹仁即复得宛城,令将侯音车裂。命遍城寻找卫开不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想是趁乱出城。书中暗表,那卫开见城将破,果然撇下侯音,化妆作曹军士兵混出城去,直奔上庸去投刘封。不料行至半路,宿于野林之中,却被盗贼因相中了其所乘马匹,竟趁睡杀了卫开,夺其马而去。可怜!一员战将未死于军阵,竟亡于盗贼之手。
一百四十二章 离间孙刘
却说曹仁即书奏章,遣使往邺城报捷。曹操闻报,即令东里衮复宛城太守原职,并封列候,厚葬宗子卿全家,寻其子侄亲戚,由国家资俸养之。因闻侯音勾结刘备、关羽,遂大怒,急招文武商议,又欲南征荆州。忽见一人出班谏道:“大王不可因一时之怒,亲劳车驾远征。臣有一计,不须张弓只箭,令刘备在蜀自受其祸;待其兵衰力尽,只须一将往征,便可成功。”曹操凝视其人,见献计者乃是司马懿。曹操因前番未听司马懿及刘晔所劝,痛失收复西川良机,一直心怀痛悔。此时见司马懿献策,不免暗喜,遂以礼问道:“前番不用卿策,致使汉中归于刘备,孤心甚悔。今孤欲趁刘备、诸葛亮远在成都,乘宛城之胜以取荆州,仲达却道不可,不知为何?”司马懿道:“江东孙权前以妹嫁刘备,借荆州与刘备以做嫁资,约定取益州后归还于吴。其后两家虽划湘江而治,然嫌隙已生。孙权即遣将乘间窃取其妹回去,便有强取荆州之意。刘备据占荆州不还,且续聚吴氏为王妃,是弃孙氏也,故此孙刘两家俱有切齿之恨。今可差一舌辩之士往说孙权,使兴兵取荆州,两家争端一起,大王以收渔翁之利,有何不可?”曹操闻说此计大喜,即令满宠为使去见孙权。说话的,你道司马懿因何献此毒计?因其固知孙刘两家绝不会因荆州而相攻击,乃缓兵之策,实则欲救刘备也。
孙权闻听曹操派满宠来吴,因不知其意,遂与谋士商议。张昭说道:“魏与吴本来无仇,皆是因听了诸葛孔明巧言说词,才致使两家连年征战不息,生灵遭其涂炭。今满伯宁来,必有讲和之意,可以礼接之。”孙权遂依其言,急令排驾,亲至殿外率众相迎。因前番濡须大战之后,孙权已下降书与曹操讲和,名义上降了朝廷,故此以臣下迎接天使大礼,厚待满宠。见主公如此虚心下气,除张昭等数人之外,满朝文武皆含愧不乐。满宠随孙权入殿,呈上曹操书信,并下说词道:“吴、魏自来无仇,且魏王与孙将军令尊先父讨逆将军孙坚,曾并力讨伐董卓,交情莫逆。前番皆因刘备之故,致生衅隙,争战不休,各致国力大损。那刘备却因风吹火,即以诡计骗取将军荆州,又骗了刘璋,行诈计得了西川并汉中。所谓‘是可忍也,孰不可忍?’故魏王差某到此,约将军攻取荆州,魏王以兵临汉川,首尾夹击无义刘备。我魏王令某转达将军:破刘之后,共分疆土,誓不相侵。请将军三思而行之。”
满宠口若悬河,张昭等江东众臣尽皆点头,称是不已。孙权又览魏王私书,便令设筵相待满宠及其使团,说与文武商量而行,稍后专程遣使回报。满宠辞归邺城,孙权拿不定主意,又与众谋士商议。顾雍谏道:“此是移祸之计,一看便知。且唇亡齿寒,焉有听信敌人离间之言,与盟友自相攻伐之理?某谓应使人过江,将曹操之计告诉关羽,以探云长动静,看其是何对策为上。”孙权沉吟未绝,诸葛瑾亦出班说道:“孙刘之盟,绝不可破,反应更以姻亲巩固之。前番郡主私归,孙、刘已生嫌隙,今可以关羽弥补之。某闻云长自到荆州,刘备作主又与其娶妻室,先生一子关兴,次生一女尚幼,未许字人。某愿往与主公世子求婚,若云长肯许,即与云长计议共破曹操可也。”孙权乃用其谋,即遣诸葛瑾为使投荆州来。
诸葛瑾遂渡江前至荆州,入城来见云长,礼毕叙坐。关公因诸葛瑾是军师胞兄,是以倍加礼敬,令从人置酒相待,席间问道:“俗云‘无事不登三宝殿。’子瑜此来,定有要事?”诸葛瑾道:“恭喜君侯,贺喜君侯。某此来特为求结两家之好:吾主吴侯有一子,甚聪明;闻将军有一女,特来求亲。两家结好,并力破曹。此诚美事,请君侯思之。”关公思索片刻,说道:“此亲事是何人向孙仲谋提起?”诸葛瑾道:“是某与我主公提之。”关公道:“某亦知曹操闻我兄长晋位汉中王,欲来伐我荆州,因汉中大败而国库不足,心有余而力不能也。其必以荆州为由,遣人挑拨孙权,让他来袭我荆州,许其得胜后平分天下。子瑜非比他人,你与关某实说,可是如此?”诸葛瑾惊道:“云长真乃智勇双全之士,果然如此。”
关公笑道:“某亦知张昭、吕蒙辈见曹操之书,定会借机怂恿孙权,要坏我刘孙之盟。子瑜出于一片好意,欲固孙、刘两家联盟,共抗曹操,故此谏劝联姻于某。可是如此?”诸葛瑾道:“果然如此,被君侯一猜即中。”关公又问:“那孙权听先生献此联姻之计,却是如何反应?”诸葛瑾道:“我主闻言大喜,即罢张昭之议,遣某前来求婚。”关公冷笑道:“某观江东众臣,除了鲁子敬与先生是诚实君子,其余众人各怀奸诈,那孙仲谋更是诡计多端。子瑜先生,你是中了孙仲谋圈套,被他利用了也。”诸葛瑾不以为然,摇头道:“我主经再三权衡方才许婚,如何有诈?君侯多心了。”云长笑道:“那孙权自和我兄结盟抗曹以来,始终首鼠两端。自赤壁战后,孙权三次亲征合肥,均战之不利。这倒也罢,退回秣陵休息养兵,卷土重来便是,为何两次呈献降书求和?忽战忽降,一勇之夫尚羞于此,况一国之诸侯乎?他那里向曹操屡献降书,且上表祝贺曹操晋位魏王,岂非无耻之徒?”
诸葛瑾听了,半晌无语,亦觉主公私自请降曹操,颇有背盟之嫌,无由自辩。云长又道:“此且不论,单荆州一事,某要与子瑜细细论之。那孙权在合肥连战连败,因见北进江淮无望,遂听周郎之策欲取西川,便将荆州视作必争之地,因此无所不为。荆州本是刘景升基业,我兄长为公子刘琦叔父,辅佐侄儿守其父业,与孙权何干?其仗江东势大,非说荆州是从曹操手里夺来,皆赤壁大战之利,理应归于东吴!此诚为欺人之谈,可笑之论!因孙权与周郎合肥、南郡两路用兵,力不能及,这才与我兄合力攻打江陵。若是周郎能独力战胜曹仁,因惧我分他荆州之地,避之唯恐不及,怎会来求我兄刘备合兵攻击江陵?南郡之战,非是某引苏飞绝断曹仁北道,我弟张飞又身为先锋亲战曹仁,周郎已差些被曹仁射死,又焉能得胜?曹仁败归樊城之后,孙权先败于合肥,继之交州、苍梧多事,应接不暇,这才以周郎借公安供我兄歇马为由,强迫我兄写借据与他,又说甚么以之作为其妹陪嫁,实是令我兄弟在江北替他当守门汉,以抵曹操。需知周郎当初为孙刘两家协力抗曹大计,借予我兄者乃仅仅公安一城,那南郡、江陵和襄阳,乃某兄弟三人血战得来,怎地要强逼我兄写‘借荆州’之据?此非恃强欺人,又是为何?”诸葛瑾细细听了,倒吸一口冷气,思想果然如此!
关公又道:“前番我兄与军师率大军入川,荆州空虚。孙权趁此机会令吕蒙袭取我长沙三郡,此非背盟而何?当是时也,我并未发兵复夺。待我兄率大军到达公安,令关某为先锋,要与吕蒙决战。以吕蒙小儿之能,非是我小看他,焉是关某对手?都是我军师看在已故都督周瑜和先生面上,兼鲁子敬有恩于我,这才忍痛让步,割了三郡与你东吴。子瑜请想,以长沙三郡换一个公安小县,你主孙权尚有何不足之处?其心之不足,在于见我兄长得了东西两川,做了汉中王也!想当初我兄因刘琮降曹而败于当阳,几无立锥之地,你主继承父兄基业,拥有江东五郡,彼时孙强刘弱,天下人其谁不知!此时忽见我兄因行仁义而得以为王,其心中不忿,方是实情!我兄敢于称王,实是因与曹操恩义全无,以此号令天下,欲与曹操绝一死战耳。孙权既拥江东八十一州,却屡降于曹操,又焉敢称王称霸?自己本来胆小如鼠,却忌恨他人敢于抗曹。今又听了曹操挑拨,欲谋夺我荆州,不是小人行径,又是为何?”
诸葛瑾听关公愈说愈怒,急止之道:“君侯说的固然不错,亦请看在孙刘联盟不易,不要意气用事。孙仲谋虽不如汉中王抗曹之决绝,但毕竟未受满宠所惑,张昭所蛊,立时派兵前来为仇作对,攻打荆州。今周瑜、鲁肃即亡,东吴一众文武皆以张昭为首,向来主张投降曹操,与刘皇叔作对。此番满宠前来威胁,孙权能听某与顾雍劝谏,从谏如流,且立时遣某来求婚,亦不失为英雄。孙仲谋能力排众议来求结亲,君侯休要说得我主过分不堪。”
关公见诸葛瑾一味忠厚老实,亦被他气得笑了,说道:“某说子瑜被孙权所用,中了他的圈套,你还不信。自鲁子敬逝后,孙权欲独霸长江,既打不过某挚友张辽,心中所想便是要取荆州。但荆州有关某镇守,江东何人敢带兵来攻?既然动武不行,孙权便思对某先行拉拢、再施离间,使我兄弟不合,后寻机计取荆州也。正愁无施行此计之人,又逢子瑜献联姻之策,岂非是正要喝睡,正好有人送来枕头?”诸葛瑾奇道:“君侯若说我主孙权有意拉拢,故允某联姻之策,那是自然。但若说是借此施以离间,那却是何道理?前番我主以胞妹嫁你兄刘皇叔,也并无离间之心。另早在赤壁大战之前,那曹操也曾以其弟曹仁之女配我主仲谋之弟,亦拉拢之意,并非离间。诸侯互为姻亲,早在春秋之时便已有之,又何必多疑?”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关公拒婚
且说关公闻诸葛瑾之言,笑道:“子瑜既以春秋为例,如何不知春秋大义?两国互为姻亲者,皆是诸侯王族之间,非干公卿大夫之家,此谓门当户对耳。当初曹操令其弟与孙权结亲,因曹仁与孙权皆为将军,地位相等,门户亦堪般配。那曹操因何不以亲生之女嫁孙权之弟孙匡?因恐乱了门弟,使天下笑耳。前者,孙权为使我兄替他抵挡曹操,不择手段,可将二十岁之妹嫁我近五旬之兄;合肥战后,又请与曹操联姻。其只为江东利益结亲于夙敌,则置子女于何地?其为人无情如此,不言而喻,所幸曹操知其为人而未允。如今既要联姻以固孙刘之盟,即当将孙夫人送回,又何必要娶关某之女——此非拉拢而何?孙权继承父兄基业,坐拥江南六郡八十一州,乃一国之主也;我兄拥有荆益二州,亦一国之主也,可谓门当户对。今仲谋弃我兄之婚,欲结姻于关某,非离间我与兄长君臣关系而何?须知某与玄德,彼时结义为兄弟,此时玄德既晋位汉中王,与某便是君臣。遍观春秋,有王侯自请与卿大夫结亲者乎?他若与关某结亲,将置汉中王于何地?我王刘备闻之,当如何想我?”
诸葛瑾闻罢,冷汗满身,深然此论,恍然大悟。又恐关羽拒婚,招致张昭等借此又劝孙权来攻,被曹操渔翁得利,不由彷徨无计。关公看出诸葛瑾心思,遂道:“公之胞弟孔明军师入川之时,令某‘东联孙权,北拒曹操’,关某牢记在心。北拒曹操乃某本分之事,勿用置疑;但是否东联孙权,其结果终不在某,而在孙权。关某从无伐江东之意,但孙权常怀夺我荆州之念,某又能奈何?若说要巩固我孙刘联盟,誓死不降曹操、互为声援即可,又何必以婚姻固之?昔者孙权听信鲁子敬及周瑜之谋,欲与曹操决战之时,可曾想过兄弟孙匡?近者遣吕蒙袭我长沙,可曾想过其妹孙尚香终身无靠?那孙权一心称霸,婚姻只是手段而已。一旦邦交破裂,子女为其牺牲,又何惜哉?某若将小女嫁到江东,便为人质。倘孙权以我女相胁,要某背叛玄德,或要某献出荆州,关某从是不从?话尽于此,望子瑜慎思。”
其实关公还有一事未说出口来,那便是三弟张飞,若知自己允了孙权求婚,必然率先反目。当年吕布师从左慈,本来是关羽、张飞及赵云本门师兄,应亲如家人。但只先受董卓赤兔宝马及高官厚爵拉拢而杀故主丁原,后受王允以义女貂蝉拉拢,又绝然杀掉假父董卓,便深为三弟张飞不耻,当众骂作“三姓家奴”,非欲杀之而后快,甚至不共戴天。当初自己为保二嫂无奈降于献帝,对张辽约定“降汉不降曹”,三弟张飞尚自不依,险些反目成仇。若是听闻自己又私允孙权结亲,当作如何想法?说不定不必孙权、曹操来攻荆州,张飞已起兵来战了!孙权这小小伎俩,怎瞒得过俺汉寿亭侯?此语关公虽然未曾说出口来,但以诸葛瑾大才,焉能不知?试想关羽所镇荆州,乃刘备龙脉根基,何其重视?岂能容忍手下头号封疆大吏,与他国之君眉来眼去?另以孙权所谋,只要有遣使求婚之举,无论关羽是否同意,皆可达离间之效,使刘备生疑,亦足令自家兄弟相残,孔明隆中之策便即化作流水。
诸葛瑾想明此节,便不再劝,尽情喝酒,与关公谈笑风生。关公见他不再提议亲之事,亦颇感轻松,便问道:“东吴力争以武力夺荆州者,都有何人?”诸葛瑾道:“其实江东文武,皆知孙刘联盟之利害。非要夺取荆州者,无非张昭与吕蒙二人。张昭从来不喜刘备,且向来亲曹,天下共知;而吕蒙欲夺荆州,却是因与君侯有恨。”关公大奇道:“关某从未与其谋面,恨从何来?”诸葛瑾大笑道:“就从君侯这一句话上,便与那吕蒙有不共戴天之恨。你说与他从未谋面?非也。吕蒙曾两次与君侯近在咫尺,他敬你为天人,你却视其为无物,若是换作是你,恨也不恨?”关公这一惊更甚,说道:“子瑜兄休得玩笑,岂有此事!”诸葛瑾摇头道:“君侯不信在下之言么?那索性便告知君侯,你去自思。前番鲁子敬以吊刘景升之丧为名,来谋求与皇叔联合,请我弟孔明过江缔约,孙刘两家结盟共抗曹操。赤壁战前,君侯曾随皇叔,来江上与我都督周公瑾相会于江中舟中,此事有么?”
关公答道:“果有此事。那周郎儒雅倜傥,乃某平生所见出类拔萃人物,令人如沐春风,思其情景犹如昨日一般,如何没有?”诸葛瑾笑道:“以君侯之傲视群雄,对我周都督有此断语,若周郎地下有知,亦当瞑目矣。我周都督当日见了君侯,亦是惊为天人,遂请坐而亲自献酒以敬,对玄德赞君侯道‘真熊虎之将也’,钦羡之情溢于言表。当时某与吕蒙皆在坐,但君侯只对周郎稍加辞色,眼里又哪有吕蒙在?便在在下,也未入君侯法眼,此其一也。其后皇叔得了西川,我主令吕蒙袭取长沙二郡,皇叔领兵出川,令君侯与我鲁肃都督夹汉水相持。鲁都督焉肯以刀兵相见?遂请君侯于汉水舟中单刀相会,商议和平解决荆州争端。此事君侯尚记得么?”关公道:“如何不记得?那鲁子敬乃是致诚君子,天下名将,又是孔明军师莫逆之交。关某对江东诸公,最为佩服者便是子敬,周郎反居其次,其余碌碌之辈,包括孙仲谋在内,皆都不在话下。关某说话耿直,尚请子瑜兄休怪。”诸葛瑾笑道:“子敬虽与舍弟孔明定交,心中至为仰佩者其实亦是君侯。今君侯对子敬断语,惜其不闻!若是他知你如此推崇,便是在梦里也会笑醒。便是那一次单刀赴会,你我双方各出二十员上将,吕蒙就坐在鲁肃身侧,会前也曾相互通报姓名来。可君侯眼中彼时只有鲁肃,哪有吕蒙存在?直是若无此人。吕蒙恨君侯轻视,此其二也。”关公听罢,沉思不语。
诸葛瑾又道:“此两次相见,君侯若弃傲视群雄之态,对那吕蒙稍加客气几句,其便荣于华衮;若是赞许数言,其必唯君侯效命,万死不辞矣。君侯不知,鲁肃此前也看不起吕蒙粗陋不文,但因吕蒙努力读书之后与子敬相会,鲁肃与只说一句‘再非昔日吴下阿蒙’评语,那吕蒙便终生服从子敬差遣。君侯,只因你两次目中无人,便多了一个不共戴天之敌,尚不自知!”关羽冷哼道:“似此心胸狭窄,挟私怀愤之人,算不得人物。若是他真有才学,十步之内即可英气逼人,关某岂能视而不见?此等宵小,不提也罢,败人酒兴。”当夜宾主尽欢,诸葛瑾次日辞归建业,回报吴主孙权,关羽以小女年幼为名,不许此婚。
孙权见计不售,便佯作大怒:“关羽何太无礼!”便唤张昭等商议取荆州之策。诸葛瑾目视好友步骘,望他出言谏阻。步骘领会,便出班奏道:“主公不可发兵,先坏孙刘之盟。那关羽乃万人之敌,天下武功无对,且极善水战。先不说江东无人能敌,荆州攻之不克;单是孙刘一旦以刀兵相见,则必为曹操所乘,此事乃大。那曹操久欲篡汉,因大败于汉中,所惧者惟有刘备耳。今遣使来令吴国兴兵吞蜀,此乃嫁祸于吴之计明矣,望主公三思。”
说话的,你道步骘是甚等样人,竟敢如此犯颜直谏?原来步骘字子山,先祖为周代晋国大夫杨食,因其采邑在步城,遂以步为氏。步氏族人之中,有步叔乘字子车者,乃是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高祖刘邦创业之始,步氏有为将军者,以功封淮阴侯,步氏遂为淮阴大族。步骘即是淮阴步氏后人,且与孙权之妻步夫人同族。其出身名门,亦当世豪士,不但才高智广,且屡有大功于吴,深得孙权敬重。自黄巾乱发,天下扰攘,步骘迁居避乱江东,后与广陵人卫旌相识交好,二人白天种瓜自给,晚间则努力研习书籍,以待机而起。
步骘广学多技,且性格宽雅深沉,能折节降志,屈己辱身。当时有会稽人焦矫乃郡中豪族,常纵其门客霸道胡为。因步骘与卫旌系外乡人,遂带名帖和瓜果求见焦矫,以免被其门客欺凌。到其府邸,逢焦矫正在午睡,两人只得在外面坐冷板凳,耐心等待。一直等到日色昏黄,卫旌怒发,便要离去。步骘制止道:“我等因惧其势来拜,若未得其结果,擅离以示清高,则反而与其结怨,得不偿失。且耐心等待,勿因小失大。”其实那焦矫早已醒来,亦知二人在门外相候,故意试其恭敬之心而已。此时闻报二客未离,便命人在厅外设席,自己却在堂中帷幄端坐接待。卫旌愈觉耻辱,但步骘言谈自若。焦矫与二人相谈半天,感觉来人才华非凡,便令安排饮食以待,但以己案堆满佳肴美味,却以小盘盛少许蔬菜及粗饭给步骘、卫旌。卫旌羞恼,难以下咽,步骘却把饭菜吃光,拜谢辞去。刚出离焦府,来至街上,卫旌便再也忍耐不住,开口怒骂步骘道:“士可杀,不可辱也。步子山何能忍此侮辱?”步骘平静答道:“我等本是卑贱之人,才来拜求他人庇护。主人以低贱之礼招待,本来就很恰当,有何可耻之处?”卫旌见他如此宠辱不惊,安之若素,这才息怒,并向步骘道歉。
第一百四十四章 步公阻战
建安五年,孙权被曹操表为讨虏将军,步骘入仕孙权,任为书记。年余后辞官,与诸葛瑾、严畯游历吴中,三人逐渐声名显赫,被称为当世俊才,步骘其后任海盐县长。建安十四年,赤壁大战之后,刘备表奏孙权代理车骑将军、领徐州牧,孙权便辟步骘为徐州治中从事,次年又命为鄱阳太守。因交州偏远难制,交替为诸侯侵占,刘表治理荆州之时,派心腹大将赖恭任交州刺史,吴巨任苍梧太守,共治交州。其后二人相怨,吴巨便将赖恭驱逐至零陵。赖恭向孙权求援,孙权随即迁步骘任交州刺史、征南中郎将,统领武射吏千余人南行,接管交州。步骘到任后,苍梧太守吴巨又阴怀异心,不听调遣。步骘于是设局将吴巨斩杀,从此威声大震,交趾太守士燮及其兄弟率众前来归附。当时前刺史张津故将夷廖、钱博之徒,仍然割据山头及周围县郡,称雄一方。步骘即亲率兵马,逐一将其讨伐消灭,使交州秩序渐趋稳定,吴主孙权法令遂得以在交州执行。其后有益州大姓雍闿,杀蜀汉益州太守正昂,通过士燮引荐向孙权请降,步骘接纳其降,并给予安抚。因而交州大治,孙权即加步骘任平戎将军,封广信侯。于是继张昭之后,步骘与好友诸葛瑾均为东吴重臣,于此述其来历。
闲言叙罢,书接前文。孙权见是步骘阻谏,不好推却,只得平心静气答道:“贤卿且住。切不论曹操是否有计,便是孤自己,亦欲取荆州久矣。正如卿之所言,孤不发兵者,因惧关羽武勇非常,东吴非其敌手,并非别故。今既有曹操相助,岂非天意让孤得荆州之地!且某也不是非要与刘备交恶,只是那荆州江陵,正处我都城建业上游,若乘势而下,则朝发而夕至,一日便可兵临城下。关羽一旦奉了刘备之命率兵来攻,我东吴举国休矣。只要得了江陵,除了这令某睡不安枕的心头大患,其后孤即率举国之兵助刘备抗曹,亦无丝毫推辞。”
步骘又进言道:“此事非但主公,江东之士谁不知之?但可与刘皇叔以理争之,不可授柄于曹操,为其当作刀剑所使。今曹仁屯兵于襄阳、樊城,又无长江之险,旱路即可直取荆州。他如何不取,却令主公动兵?此谓隔岸观火,明见其心。”诸葛瑾及顾雍皆随声附和道:“步子山赤心为吴,此皆金石之论,望主公三思。”孙权被他三个轮番劝谏,虽亦明其理,但心有不甘,又问计于张昭。张昭说道:“步子山即如此说,亦非无理。依老臣之计,主公莫如遣使去见曹操,令曹仁于旱路先起兵取荆州,则关云长必掣荆州之兵而向樊城。若云长战胜,我可引兵以附其后兵进中原;若云长败,主公可遣一将暗取荆州,则一举双得。”
孙权大喜,遂从张昭之议,即时遣使过江上书曹操,陈说此事。正在此时,有使者自长沙前来报丧,说老将黄盖身亡。孙权闻报大哭,想起黄盖为吴国三代元勋,又曾在赤壁大战中立有大功,竟至哭倒于地,顿足捶胸。众臣力劝方止,便问使臣详情。原来自年初武陵发生蛮族叛乱,进攻城邑,黄盖便被调驻为长沙太守,统管长沙、桂阳、武陵三郡,率兵往武陵镇压。当时郡中只有军马五百余,贼众足有数十倍之多。黄盖运用奇险之计,大开城门引蛮兵入城,待其进入一半时立即发动攻击,斩杀数百,其余皆奔散逃亡。黄盖趁势收复所失城邑,斩杀其首领,释放降者。仅以一季时间平定所有乱事,蛮部咸服,各部落头目均对黄盖以礼相待。不久益阳县又受到山贼侵犯,黄盖再次领兵平定,但因年高不耐征战,最终病死于任上。孙权闻罢叹息,于是按下荆州之事,先为黄盖治丧,令建业全城挂吊举哀。
曹操见孙权虽不发兵,但知孙刘联盟已破,不禁大喜,发付东吴使者先回,继之重赏司马懿献策之功。司马懿不想孙权如此见利忘义,不计后果,不由暗叹回府,悔献此计。曹操遂遣满宠往樊城相助曹仁,为参谋官,商议动兵南征荆州;一面驰檄东吴,令孙权领兵水路接应,以取江陵。满宠领兵南下,刚离邺城,便有西蜀细作飞马报入汉中。汉中王刘备闻报,即令魏延总督汉中军马守御东川,自引百官返回成都,找军师孔明、副军师法正同来商议对策。孔明已于成都差官起造宫庭,又置馆舍,自成都至白水,共建四百余处馆舍亭邮。同时广积粮草,多造军器,以图进取中原。此时闻曹仁兵出樊城,刘备向自己问策,遂胸有成竹道:“某已料曹操必有此谋;然吴中谋士极多,必教曹操令曹仁先兴兵。他既不来伐我,我已欲兵出荆州北伐,以实现当初隆中大策。可差使命就送官诰与云长,令先起兵攻取樊城,使敌军胆寒,曹兵自然瓦解。主公再兵出汉中直取长安,天下大事可定。”
汉中王大喜,即差前部司马费诗为使,赍捧诰命往投荆州。临行之前,孔明又单独召见,细细嘱托。关云长率全体文武出郭迎接入城,至公廨礼毕,便问汉中之战详情。费诗便将收川之事及汉中大战择要说之,绘声绘色。关公初闻三弟义释严颜,不由托须而喜;次闻马超兵临成都逼降刘璋,则是一番赞叹。后闻张飞败于曹休,心中不喜;又闻法正用奇谋使黄忠斩杀夏侯渊,赵云用空营计大败曹操于汉水,复又惊喜。见说兄长玄德欣然晋位汉中王,而军师孔明又不阻谏,暗道:“这日毕竟来了。当年我兄弟立誓‘上扶汉室,下匡黎民’,不意今天如此。那曹操平定四海,横扫六合,有大功于汉室,尚三辞魏王之爵;我兄才得两川便急于称王,其下步则欲为何?”因不悦问道:“汉中王封我何爵?”费诗道:“因君侯有镇守荆州之功,封为汉寿亭侯,前将军,五虎大将之首。”云长又问:“是哪五虎将?”费诗道:“前将军关羽、右将军张飞、左将军马超、中护军将军赵云、后将军黄忠是也。”
云长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大发怒气道:“这五虎大将封得好无道理!张翼德是我兄弟,马孟起乃世代名家,赵子龙久随我兄出生入死,也算得是我兄弟。此三人与某并列,倒也罢了。那黄忠是何等样人?不过一长沙降将,也敢与我同列?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说话的!那关羽此时已是一方诸侯,名满天下,果真心胸如此狭小,欲与黄忠争此高低上下么?其实非也。他是欲借费诗之口,将自己此番言语传与兄长,令刘备得知自己反对其自立为汉中王之举耳。若自己欣然受汉中王封爵,那王位距皇帝宝座仅一步之差,刘备则必生称帝之心,到时青史无私,自己岂不成了助逆之人?故此便以不愿与黄忠并列为由,其实是贬斥汉中王封爵之举,欲借费诗之口为媒,说此一番不着边际之言,令转告刘备。
费诗身为蜀人,虽然与关公首次谋面,但早闻大名,倍加钦敬。今见关公竟发起无名之火,不肯受印,已解其意,不由大笑道:“君侯休怪费某无礼,将军差矣!昔萧何、曹参与高祖同举大事,最为亲近,而韩信乃楚之亡将也;然其后高祖封爵之时,韩信位尊为三齐之王,高居萧、曹二人之上,某却未闻萧、曹以此而怨高祖。今汉中王虽有五虎上将之封,而与将军有兄弟之义,视同一体。将军即汉中王,汉中王即将军也,岂能与诸将等同而视哉?且西川之征及汉中之战,黄忠身为先锋,以力死战,斩夏侯渊以建不世大功,因何而不能赏?若封爵只依亲疏之别,世间当无建功报效之臣。将军受汉中王厚恩,当与同休戚、共祸福,不宜计较官号之高下。愿将军熟思之!”云长听他说的慷慨激昂,知其亦是个快言快语之人,不知自己真正用意于是佯作大悟,乃拜谢道:“关某不明,非足下见教,几误大事。”即令排摆香案,拜领印绶。费诗又将孔明军师私下所教言语说给云长,辞别回归成都去了。
说话的,你道费诗转达了军师孔明甚么言语于云长?原来却是三条妙计,以夺襄、樊二城,就此据襄水以待;届时孔明再亲领大军兵出上庸,与关公合力夹攻许都是也。列位看官!你道是哪三条妙计?第一计,令糜芳与傅士仁守江陵以及公安,以防孙权,并供给前线钱粮,调拨武器军资。因糜芳乃是刘备舅兄,为了妹夫霸业,其必然较之别人加倍用心,以保后方之稳;第二计,令于江陵沿江向北,一路设置烽火台,或十里或二十里,均建于高阜之处,令人把守。若江东稍有动静,即命递次燃起狼烟,关公好及时回兵来救,不致大本营有失;第三计,军师已提前安排孟公威、崔州平,带三千精兵良将,均化妆为平民陆续出川,前往襄阳南漳县鹿门山与水镜山庄,投恩师庞德公及司马德操先生,就地以百姓身份屯田力耕,待关公来时好里应外合,夺取襄阳、樊城。若依此三计而行,再遵循当年绝兵北道路线逶迤北征,那曹仁与满宠在樊城守军不过区区五千人马,必是马到成功,手到擒来。
关公既拜领兄长刘备所赐印绶,又暗受军师孔明密计,遂检点三军激励士卒,于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发兵,北伐襄阳。于是汉寿亭侯登坛祭旗,大聚荆州文武,传令派将:“首令治中潘濬总督荆州军政,驻守江陵,以防江东孙权。”潘濬欣然领命;又传第二支令:“以糜芳守南郡,傅士仁守公安,互为犄角之势。又令你二人沿江设置烽火台,吴兵若来,便以白日燃起狼烟、夜间举火为号示警,并筹办前线所用钱粮。此任干系极重,若有差误,必不轻恕。”二人声诺,领命而去。再传第三支令:“命廖化为先锋,关平为副将,逢山开路,遇水塔桥,扫平前途障碍。”廖化躬身领命。关公甚喜,四令军前都督赵累为督粮官,调拨钱粮辎重;五令马良、伊籍为参谋,王甫为行军司马,关公自统中军,一同征进。
第一百四十五章 西凉庞德
且说关公誓师祭旗,自江陵起四万大军,水陆并进,北伐襄阳。汉军未发,已有魏国细作得知,飞马报入襄阳。曹仁闻说关云长亲自领兵来攻,不由大惊,急聚众将商议。参谋满宠献计道:“某自邺城来时,魏王曾有交待:若荆州兵出之时,大王即引兵再征汉中,以分刘备、关羽之势。今闻我魏王大兵西征,已至长安,依某之计,樊城宜取守势。建议坚守为上,待汉中交兵,刘备必撤荆州之兵以救汉中,关羽自退,我则以击其后。”未待曹仁许可,早有副将翟元、夏侯存恃勇不从,定要请令出城与关公决战。曹仁亦觉保城自守终是示弱于敌,于是从之,便于城外列布军马,与关公对阵。魏兵布阵方罢,关公已至,离城十里先立寨栅,安排鹿角。人报魏将前来搦战,云长问知领军之将是翟元及夏侯存,不由冷笑道:“某在河北斩颜良、诛文丑之时,恐此二人尚未出生也。无名小辈,胆敢如此无礼,某必斩其立威。”于是便即设计用谋,令关平、廖化迎战曹将翟元、夏侯存,诈败引其追杀,自己却出兵邀截曹兵之后。关、廖二将出战诱敌,夏侯存、翟元果然中计,追出三十余里,被关公截断后路,关平与廖化复引军杀回,曹兵大乱。曹仁压阵在后,见前锋败了,知是中计,不敢交锋,舍了襄阳,渡江退守樊城。夏侯存、翟元陷身重围,分别被关平及关羽斩之。
云长只一战便得襄阳,汉兵由此军威大振。关公即令马良、伊籍赏军抚民,赵累、王甫整顿船只,欲择日攻打樊城。行军司马王甫谏道:“我军若攻樊城,两军相交,绝非一日可解。前番君侯绝孙权婚约,若其趁荆州空虚来攻,以糜芳、傅士仁之能,非易守全。君侯在攻打樊城之前,宜先稳后方,须再得一人以总督荆州。”云长闻而不悦道:“吾已差治中潘濬把守江陵以镇荆州,今既差定,不必更改。但先生既有此虑,亦不可不防万一,即请先生前往镇守临沮,以通荆州与前方消息,互为接应可也。”王甫见关公不纳己谏,毕竟心下不乐,怏怏拜辞而行。见王甫离去,云长便令关平相助赵累,准备船只北渡襄江攻打樊城。
曹仁因折了二将,只得退守樊城,一面向满宠请罪道歉,一面急差使节,命星夜西至长安往见魏王,言称被关公破了襄阳,现围樊城甚急,望拨大将前来救援。使者乃飞马前至长安,向魏王呈递奏表。曹操览报不惊,对诸将说道:“孤出兵之前,早料到今日之事,已遣徐晃、庞德驻兵宛城,可使往救曹仁。今我既与孙权约为联盟攻取荆州,可急调张辽赶赴当阳,以断关羽后路,再遣于禁率七支军前往,与徐晃、曹仁三面夹击,以敌关羽。”于禁领命,遂引七军南下。差往合肥往调张辽的使者也持符节离了长安,快马而去。按下于禁及张辽两路兵马,先说徐晃与庞德驻屯宛城,闻说关公计取襄阳,围了樊城,即各引军南来,以相助曹仁。因不知樊城战况,遂屯于阳陵陂,派出细作前往打探。未料徐晃刚出宛城,关羽已得消息,即分兵与马良,使驻扎偃城,以截徐晃来路。徐晃见汉军据城阻截,即遣庞德率本部军沿隐秘小径趁夜而出,围绕偃城掘出一道长壕,声言要截断城内守军后路。
马良见被困孤城,只好烧毁营盘退走,还归襄阳。列位看官,那马良虽号称智谋之士,并有“白眉最良”厚誉,但就此役观之,其用兵之道,故不如徐晃此一百战之将远矣。只因中了徐公明疑兵之计放弃偃城,此后樊城以北便畅顺无阻,魏国援军便可源源而至,立于不败之地矣。闲话少叙,只说徐晃只凭挖了一道深壕,便不费一兵一马,遂得偃城。于是即与庞德商量,二人分兵,各距关羽樊城包围圈外扎下东西两个营盘,牵制荆州军力,令其无法全力攻城,并寻机与城内曹仁沟通消息,内外呼应。按下徐晃与庞德,再说于禁,引领七营军马兼程大进,奋然进至樊城以北。探马来报,说樊城已被关公军马层层围困。于禁即令于两山夹谷罾口川中扎下营寨,再派出细作探听前方军情。不移时细作回报,徐晃和庞德自宛城来援,分扎东西二寨。于禁大喜道:“可先使徐、庞二将与关羽见上一仗,便知虚实,到时某自山谷中忽然杀出,必收全功。”即遣使往徐晃、庞德二营,以通消息。
庞德闻报于禁率大军前来,怕被他抢了头功,便携手下部将来找徐晃商量请令,要引军攻击关羽。说某若击败关羽,便请将军乘胜夹击,一战而解樊城之围,岂不美哉。徐晃深知关公本事,便好意相劝道:“令明虽勇,恐尚不及旧主马超罢?某与关羽相处日久,知其武艺更在马孟起之上。听闻关公前番便欲入川与孟起比试,为诸葛孔明劝止。令明休拿性命玩笑,还是待约会于禁,三寨兵马齐进,再与城中曹仁里应外合,方可保无虞。”庞德听得不耐烦,因徐晃是自己上司,不好分说,只得又骑马来见于禁,以同样话语说之,并慨然道:“某并非要将军助战,只请将军待某胜了关公,引兵驱杀汉兵,以解樊城之围即可。”
于禁见庞德如此说,不由吓了一跳,亦如徐晃一般,好意劝道:“关某曾斩河北名将颜良、文丑,刀法天下无双;又曾独引三千人绝曹仁北道援兵,过五关战六将,震死汝南太守李通,力取江陵、南郡。此人智勇双全,切切不可轻敌。我等只宜谨守本寨,以待其断粮退军时追杀,方有胜算。”话犹未完,庞德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告辞而出,回身谓随从众将道:“徐公明与于文则二公,昔日皆为大王手下名将,因何惧怕关某如此?我今不用他们相助,只单身前去讨战。诸公且看,某怎样挫败关某三十年来之声价!”于是回到己营,引阖营军出,前至樊城外关公营寨,耀武扬威,鸣锣击鼓,单点关公名讳骂战。
关公正坐营中,忽闻探马飞报进帐:“魏王曹操差于禁为将,领七枝精壮兵到来,屯兵于北面山谷。徐晃与西凉降将庞德,各引一军屯于东西两面,形成对我军之反向包围。于禁、徐晃惧君侯威名,皆按兵不动,惟有那庞德现于营前骂战,口出不逊。”关公闻言,勃然变色道:“天下英雄闻我之名,无不畏服;庞德竖子何等样人,何敢藐视关某!某自去斩此匹夫,以雪吾恨!”即令廖化引军猛攻樊城,不可稍停,自己则引关平亲来迎敌庞德。关公横刀纵马出寨,向对阵叫道:“关云长在此,是哪个小儿大胆,前来讨死?”
话犹未落,对面鼓声响处,庞德出马,以刀头直指关公鼻端,高声叫骂道:“关羽,不忠不义之贼!当初降于我主魏王,大王以贵宾之礼相待,上马提襟,下马相迎。你却私自挂印封金逃去,反与魏王为敌,真乃无耻之尤。我今奉魏王旨意,特来取汝首级!你若怕死,就早下马受降!”列位看官听说,若论天下忠义之士,世人无不首推关公,便是魏王曹操亦赞其大义参天,堪为举国武将楷模。那庞德虽勇,亦有自知之明,深恐不是关公对手,故此偏以不忠不义恶言毁骂,是欲使关公发怒如狂,自己方可趁其心乱,有得胜之机也。
关公自随刘备涿郡起兵,三十年来倍受世人钦敬,并向以忠义自待,何曾受过这等毁骂?果然中了庞德激将之计,不由气冲斗牛,亦于马上厉声回骂道:“某当年降汉不降曹,并约定但凡有了我兄消息便去,天下无人不知,有何不义?量你一介西凉匹夫,今弃故主降曹,方为不义。你有何能为!能比之当年河北颜良、文丑乎?可惜斩你鼠贼,污了关某青龙偃月宝刀!”说罢,即纵马舞刀来取庞德。庞德心中亦有些打鼓,到此份上也只得抡刀相迎。两军擂鼓呐喊,各为主将助威,见二马盘旋,竟战至百余回合,各自精神倍长。两军不由忘了擂鼓,皆自看得发呆。关公心中暗赞:“庞德刀法惯熟,真我敌手。由此观之,其主马超武艺,亦绝不在关某之下。亏得当日没有入川与其比试,不然的话,说不定便将某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也。”列位看官!那关公虽然武艺绝伦,但今年已是六十岁高龄,怎比得庞令明正值血气方刚?若是放在十年之前,便是两个庞德也非关公敌手,此事应知。
二人斗至一百二十余合,关公欲用摄魄之术杀之,又觉胜之不武,恐惹人耻笑自己以老欺小,不免犹豫。即便如此,庞德也已感觉气力不加,遂使个虚招,拨回马头,拖刀而走。关公驱赤兔马随后赶来,口中大骂道:“奸贼庞德!这拖刀计招数,乃是关某使剩下来的,当年便以此术杀了蔡阳。你今欲在关某面前卖弄,岂非找死?”遂纵马上前,一面提防他的拖刀之计,寻思待其挥刀之时,便先下手为强,砍了庞德首级。因赤兔马快,正好追个马头赶马尾。关公只防着他的拖刀计,却不料突见庞德挂上大刀,猛然回身。众军齐声大叫,但见弓弦响处,关公额头上已然中箭,射透铜盔,血流满面。原来那庞德根本不会使拖刀绝招,但却具神射之能,当下只是虚作拖刀之势,以迷惑关公,却偷拽雕弓,以暗箭伤之。
第一百四十六章 水淹七军
庞德挂上宝弓,再回马看时,见关公虽然中箭,却未落马。急擎刀在手,欲来斩杀关公之时,背后金风作响,关平马到,一刀斩落庞德盔缨。庞德大骇,欲抡刀再战关平,忽发觉浑身再无一点气力,双臂其软如绵。又见于禁和徐晃都不来相助,只得飞马逃回本阵,收兵回归本寨。关平不敢追赶,急救父亲回营,命医官替关公摘了头盔,拔了箭头。幸得庞德激战之后乏力,又得宝盔阻挡,那箭射得不深,医官只用金疮药敷之,声称三日内便愈,拜辞出帐。那医官不知利害,列位看官应知——虽然庞德这一箭不关生死大碍,但因正中印堂大穴,却无意中破了关公自貂蝉处学来的摄魄之术,此后败于徐晃,便是此故。可叹!若是神功不破,关公其后又怎会落于潘璋、马忠小辈之手?此是后话,先行表过。
关公见破了自己摄魄神功,不由切齿痛恨庞德,誓必杀之。当夜关平、周仓、马良等在帐中置酒压惊,并祝关公早日康愈。正饮宴间,忽听空中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关公向帐外望去,见帐门便如雨帘,顷刻平地成河,水深二尺。回头见关平等均有惊惧之色,遂笑道:“时值夏末秋初,天降暴雨乃寻常之事,何足为怪?某驻守荆州多年,深知本地天气之变,故扎营于高处,并已于襄水港内暗布战船数百艘,你等众将勿忧。某想此乃上天垂顾,若破于禁、庞德之兵,即在大雨之后也!”众将闻说,均自大喜。那暴雨下了数日,依旧淋漓不止,关公额上箭创已然结痂,遂出帐上马,引关平等数骑登上高阜,察看雨后地势。远处望之,见樊城城上旗号不整,军士慌乱修洞补墙;城北十里山谷之内炊烟四起,屯着于禁七支军马;东面是庞德营寨,西侧为徐晃兵马。又见襄江大涨,几与江堤持平,水势湍急,声如牛吼。关公暗自点头,回身问向导官道:“你可知那城北山谷,是谓何名?”
向导答道:“君侯若问别人之时,定然不知。因某世代居于樊城,故知此谷有个生僻名字,却是名唤罾口川,因其貌似鱼篓也。”关公乃抚髯大笑,谓诸将道:“当初我庞士元军师死于落凤坡,便是犯了地名之讳。今于禁入于罾口,也必为我擒也。”遂引众回至大帐,令马良、赵累预备船筏,收拾水具,又差周仓率五百军士去堰住各处水口,听令放水以灌樊城,并淹罾口川之兵。众将领命,欢欣鼓舞,乃冒雨而去,各自准备。关平见父亲出此奇计,不禁深自拜服。到了晚间,雨势转大,又下了整整一夜,江水如同牛吼。次日天刚破晓,关公升帐,令全军上船,皆摇旗鼓噪,直冲庞德、于禁营寨;同时下令掘开江堤,大水如千军万马,灌入樊城,城中军民皆身陷水中,深可及腰。只有徐晃大寨扎于丘陵高处,未被水淹,但因无船只,却也被困原地,动转不能。只能看着荆州马耀武扬威,无计可施。
单说庞德侵晨坐于帐中,只听得万马争奔,征鼙震地。庞德大惊,急出帐上马看时,见四面八方,大水骤至。再说于禁扎营于山谷,比庞德更为窘迫,但见七军乱窜,营帐皆漂于水面,军士随波逐浪者不计其数,平地水深丈余。于禁大惊失色,只得与诸将各登小山避水。比及天色平明,关公及众将乘船拥至。于禁见四下无路,料不能逃,遂向关公高呼己名,口称愿降。关公令尽去衣甲,拘收入船,然后来擒庞德。庞德引副将与步卒五百人,皆身无衣甲立在堤上,见关公前来,奋然挺刀接战。自平明战至日中,庞德连杀数十人,回首见左右副将、偏将已被射杀净尽,众军皆降,止有自己一人力战。正无奈何间,忽见一船前来,庞德便大喝一声,提刀飞身跃上,杀人夺船,欲向樊城而走。只见上流头一员大将撑大筏而至,只一下将小船撞翻,庞德落于水中。筏上大将正是周仓,因随关公在荆州住了数年,水性极为惯熟,更兼力大,因见敌将船翻落水,便即跳下水去,生擒庞德上筏,来向云长报功。
经过一日激战,于禁所领七军一半死于水中,另一半料无去路,亦皆投降,共俘三万余人。关公令皆编入部伍,因此军力大壮,徐晃引兵在山上固守,愈发不敢出营。关公乃升帐而坐,令人押过俘将,于禁拜伏于地,乞哀请命。关公见昔日五子良将今日情状,亦感悲悯,遂令人缚送荆州监候,不许慢待了他,军士应命而去。发落于禁去讫,又令押过庞德,庞德睁眉怒目,立而不跪。关公爱才之心大起,遂温言劝道:“你前日以恶言骂我,又以暗箭伤我,关某皆不怪罪。你兄庞柔现在汉中居官,故主马超亦在蜀中为将。今即为关某所俘,何不早降?某向汉中王保荐于你,不失封侯之位。”庞德怒骂道:“某今被俘,是老天下雨助你,非战之罪也。我受魏王大恩,宁死于刀下,岂肯降你与刘备等篡逆之贼!”关公见其死志已决,叹息一声,只得成全其志,喝令刀斧手推出斩首,其后怜而葬之。
关公囚于禁、斩庞德,乘水势复上战船,引军来攻樊城。却又顾虑东山徐晃来攻,即分兵一半与马良、关平,令其驻守郏下挡之,自与廖化攻城。见那樊城周围白浪滔天,城垣渐渐浸塌,城中男女担土搬砖,填塞不住。曹军众将又见关公率船来攻,无不丧胆,慌忙来告曹仁道:“今日之危乃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以挽救。即便关公不攻,城塌也在指日之间,到时我等便似于禁七军,尽为鱼虾腹中食矣。今可趁敌军未至乘舟夜走,虽然失城,尚可全身。”曹仁便即大慌,欲从众将之言,下令弃城而走。满宠奋然扯衣谏道:“将军不可。山水因暴雨骤至,岂能长存?不出旬日即当自退。关公未全力攻城者,虑徐晃将军袭其后也。今若弃城而去,黄河以南,非国家之有矣!将军乃魏王族弟,望固守此城,以为国家保障。”
曹仁闻其劝谏猛醒,拱手称谢道:“非伯宁之教,几误国家大事。”乃骑白马上城,聚众将发誓保守此城,但再有声言弃城而去者斩!说誓已罢,即令将自己所乘白马杀死,沉于江中,以示绝不逃走之意。诸将皆道:“某等愿以死据守樊城!”声势震天动地。曹仁便令于城上设弓弩数百架,使军士昼夜防护。关羽见攻城不下,只得引军回营,蓄势待发。果然不出满宠所料,三日后大雨已停,烈日复照,城外各处水势亦渐渐退去,樊城复安。
只说关公自擒于禁、斩庞德,水淹曹魏七军,由此声名大噪,威震华夏。消息传到长安,曹家军将无不惊骇。曹操由此顾不得西征汉中,急聚众臣商议。诸将皆谓于禁七军既丧,救援樊城之徐晃因兵力不足,则难与关羽抗衡,应再派兵援之。曹操便依众议,又先后发两路大军往救樊城:一路派徐商为将、吕建副之;次一路以殷署为将、朱盖副之,各率六营,共计十二营兵马前去增援徐晃,以解樊城之围。又恐终不能胜关公,复商议迁都于洛阳,以避其锋锐,因贾诩、程昱力劝方止。列位看官!自关公七月起兵北伐,此时已近十月,将近百日之久。你道一个小小樊城,因何如此久攻不下?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一切皆有定数,真是半点不由人算。或许汉祚已衰,不可挽救,也是有的,令人每每读史至此,深为可惜。想那关公出兵樊城之初,七八月间天降大雨,汉水泛滥,此时便是拿下樊城最佳时机。若关羽当时能够一鼓作气全力进攻,攻下樊城何难?但当时关羽担心两军相交,则非一日能分胜负,若孙权趁机在背后偷袭,岂不是进退失据?即便攻下樊城,若是丢了江陵,也是得不偿失——故此不敢倾尽全力攻打。樊城至于三月不下,此为致败主因,不可不知。
又说关羽水淹七军,徒然得到于禁数万军马,由于军队断粮,全军惊慌。关公知道东吴在湘关留有大量军粮,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擅自取用孙权存于湘关粮米,以为军资。只因事急,不及修书通报,亦只得从权。本打算在打下樊城,回师江陵之后再加倍还于东吴,便即未通信使,先行告知。不料被湘关库吏逃走,将此事添油加醋,报与吴都建业。孙权本来引军待发,此时闻知自家所屯粮米被关公私取,不由大怒,便以此为借口出兵,令吕蒙袭击荆州。正因孙权自后方掣肘,从而使关羽错失拿下樊城最佳时机,此其致败原因之二也。关公既得于禁七军降卒,虽然人马陡增,但毕竟不能使原魏将领兵。于是全军带兵将领极缺,近十万大军,只靠关公、关平、廖化、周仓数员战将,以及马良、赵累两个文臣统管,则顾此失彼,便成乌合之众。于是战斗力反而锐减,倒不似前番只有荆州兵将之时,以致相互牵制,无人奋力攻击,此其致败原因之三。又因军粮不济,自南郡至襄阳道路迢遥,运粮之道又被徐晃分兵阻断,粮饷不能及时运到。关公大急,着人传令潘濬、糜芳、傅士仁尽全力筹办,并声言若是断了军粮,回荆州后定斩不饶。潘濬等无法可想,各怀惊惧不安,愈加推诿怠惰,此其致败原因之四也。有此四者,是故使关公陷于进退两难之地,樊城百日不破。
却说大雨既停,关公分兵一半抵于郏下,自领余兵四面攻打樊城。当日自到北门,立马扬鞭,指城头叫道:“今于禁、庞德已被关某悉数歼灭,徐公明困于山中,无能为矣。你等鼠辈不早来降,更待何时?”提马上前,已近吊桥边上。曹仁站在敌楼,见关公身上止披掩心甲,斜袒绿袍,乃招五百弓弩手,一齐放箭。关公急勒马回时,右臂上已中弩箭,遂带箭而回,大叫一声,落于马下。关平急将父亲救起,令军士送回大营。曹仁见关公落马,即引兵出城,却被关平一阵杀回。关公归寨,传医官用钳子拔出臂上弩箭看时,众皆大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刮骨疗毒
且说医官起箭大惊,急报少君侯关平,说那箭头浸有毒药,实无可解。关平急亲入帐看时,见父亲整条右臂已现青黑之色,肿如大腿,不能运动。关平大慌,便与众将商议,欲引军先回荆州,待调理伤愈,再复北伐,关羽大怒不从。又迁延数日,小军进来传报关平,帐外有人自称南阳张仲景者,求见君侯关公。关平闻报大喜,似是天上忽然掉下一个宝贝,急率亲兵趋出帐外相迎。只见辕门口站立一人,六十余岁年纪,方巾阔服臂挽青囊,飘然有神仙之态。关平自报姓名,请问来者为谁。那老者道:“某乃南阳郡涅阳人,姓张名机,字仲景,今忝为药王门掌门,神医华佗便是某师兄也。某向与诸葛玄交好,其便乃是你家军师孔明先生亲叔父。今在襄阳行医,因闻关将军中了毒箭,特来医治。”关平大喜,即请张机入帐,来见父亲。关公早闻南阳神医张机大名,亦尝闻军师随叔父诸葛玄南逃之时,曾寄居其府,论起来便非外人。今见神医亲来诊病,如何不喜?当下以礼相见,赐坐献茶。茶罢,张机请看伤势,皱眉说道:“此是中了乌头之毒,直透入骨;若非某来,此臂无用矣。”
关公见说箭伤能治,不由大喜,即请问治疗之法。张机道:“某便说了,君侯休要恐惧。当于静处立一标柱,上钉大环,请君侯将伤臂穿于环中,以绳系之,然后以布蒙首,不可观看。某用尖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毒,用药敷之,以线缝其口,方可无事。”关公笑道:“如此容易,那就不用柱环也罢。”即令于帐中摆设酒席相待。张机想道:“某远道而来,原是有些饥饿,吃罢酒饭再疗伤不迟,也不争这一刻。”遂客气一番,落坐吃酒闲话。关公又使马良坐在自己对面,令军士拿过围棋,要与马良弈棋消遣。
张机见此不乐,暗道:“客人在座,关某因何如此轻慢?”关公早已看出神医不悦,也不说破,又不相让客人,自顾大饮数杯烈酒,撕开衣袖伸出伤臂,请张机即刻动刀刮毒。张仲景大惊失色,说道:“君侯休如此玩笑。某与师兄华佗虽出于同门,但学艺不同,各有专长。师兄华佗虽曾创有麻沸散神汤,但却从未传予他人;今华师兄早死多年,麻沸散绝矣。今若不施麻醉,又不加柱环加固伤臂,一旦就此动刀,何人能忍此痛?君侯休得玩笑,今某已酒足饭饱,请将席面撤下,安排静室柱环,某即为君侯施术可也。”
关公大笑道:“不瞒先生说,关某亦是道家门派弟子,敝师便是兵家门长左慈。小小皮肉之痛若不能忍,又怎敢当‘万人敌’虚名?某只管吃酒下棋,先生只管动刀施术,两不相干,休得客气。”说罢,遂将伤臂往前伸出,左手执棋落子于盘,请马良应招。张仲景半信半疑,只得令人置盆于地,自取尖刀在手,割开皮肉,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帐中诸人见状,无不掩面失色。看关公时,一边饮酒食肉,一边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须臾刮尽骨上之毒,张仲景为关公敷药,将伤口以线缝好。看关公脚下,血流盈盆。关公披衣大笑而起,拜谢张机道:“此臂伸舒如故,可得保留矣。先生手到病除,真乃不愧神医盛名也!”
张仲景收了刀具,洗手更衣,复至关公面前一躬到地,说道:“张某行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乃天神也!”惟恐关公术后失血过多,难以支撑病体相陪,遂告辞道:“君侯方才失血盈盆,急需静养,百日内休要临敌,更不能动怒。某便告退,容后再拜。”关公笑道:“岂有此理!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况先生乃是关某救命恩人,更且不能失礼。关某唯恐招待不周,焉有驱客之事?”急令关平再设酒席,以款谢神医,便请张良相陪。张机推辞不过,只得奉命落坐,心下不禁骇然生惧,对关公既敬且佩,我以言表。
酒席宴间,关公令关平向张神医频频敬酒,自己也再三致意。张机停酒问道:“某闻君侯因粮饷不足,前日曾取了孙权存于湘关粮米应急,此事可是真的?”关公道:“诚有此事。某欲回荆州之后,加倍奉还,并以厚礼馈之。”张机道:“不是老朽多嘴:世人谁不知君侯终生光明磊落?当初在许都之时,曹操赠金无数,君侯挂印封金而去,分文不取。今暂借东吴存粮,世人亦信来日必加倍奉还,那孙仲谋也必无有异议。但恐有小人从中作祟,借此大作文章,到时惹恼了孙权,动起刀兵,则悔之莫及。老朽为君侯计议,不如遣军即在南漳屯田力耕,来年丰收,即还欠粮,以消争端。”关公听了此言,深表感谢指点之恩。因听到“南漳”二字,忽然想起前年军师孔明荆州临别之语,不由大喜:“军师再三叮嘱之语,某怎地给抛在脑后去了?险些误了大事!”即唤来督粮官赵累,令骑快马前去南漳县水镜山庄,寻找司马德操先生,并问白马洞藏粮之事回报。赵累带了二十名军士,快马去了。
张机见关公派将而出,以为听了自己献策立即行之,颇为高兴,即多吃了几杯,话锋愈健。关公即问养生之法,张机道:“这养生之法,用药乃为其末,健身方为根本。我师兄华佗若在,定以其绝技‘五禽戏’赠授,则将军重返少年不能,寿增一纪无妨。”关公兴致大起,问道:“某亦闻神医华佗之名,仗义江湖行遍天下,曾活人无数,世人均以活菩萨称之。其人究竟如何?又如何早亡?望先生不吝赐教。”在座马良、关平等听关公此问,皆欲知其详,都停杯不饮。张仲景遥思当年之事,娓娓道来:“我药王门创教祖师,乃战国周烈王时神医扁鹊,传至我手,已是二十一代。我师兄弟三人,长兄便是华佗,原名旉,字元化,沛国谯县人,人号医仙;某排为二,因沾了师兄名气,江湖人称医圣;三弟董奉,字君异,交州候官县人,人号医神。此乃世人谬誉,让君侯见笑,休怪某在将军面前卖弄。”
关公敬了张机一大杯酒,赞道:“贵门三兄弟个个技艺通神,又何必自谦?请道其详。”张机将酒饮了,继续说道:“华佗师兄聪颖非凡,学究天人。其少时曾在外游学,钻研医术不求仕途,得遇我师,三年学成下山,行医天下,足迹遍及九州,多在江东定居。师兄精通内、外、妇、儿、针灸各科,对外科尤为擅长,常分不同病情,脏腑病位,对症施治。有军吏二人身热头痛,症状相同,华师兄所施处方却异,一用发汗,一用泻下。二人便问其因,华师兄道,你二人虽症状相同,但一为表证,用发汗法可解;一为里热证,非泻下难于为治。二人再拜而去,服药后均告痊愈。又有督邮顿某,师兄诫说‘君疾虽愈,但元气未复,当静养以待康复,切忌房事’,嘱罢而去。顿妻从百里外赶来看望其夫,当夜顿某经不住其妻诱惑而行房事,三日后病发身亡。另有江东徐某,因病卧床,华师兄前往探视,问其病因。徐某称昨日请医针刺胃管,后便咳嗽不止,心烦而不得安卧。华师兄诊察后言:‘误矣,针刺未及胃管,误中肝脏,五日后恐不测。’后果如师兄所言,于第六日而亡。”
关平在一旁愈听愈奇,禁不住插话问道:“张神医所说虽奇,皆民间贱民微事也。某曾闻华神医曾与广陵太守陈登治病,此事有诸?”关公看了儿子一眼,虽有责怪多嘴之意,但因问到好友陈登,也自欲听个明白。张仲景道:“此事果有。华师兄曾替陈元龙治病,见陈登面色赤红,心情烦躁,诊了脉象,已知其因,便令其家仆备十几个脸盆,再以汤药灌入陈太守腹中。陈登服药后顷刻大呕,吐出十数盆小虫,皆为赤首墨尾。华师兄说道:‘此病因嗜好吃鱼而得,今虽暂痊,三年后必定复发。某回家后定采药而配,三年后太守令从人来我家求药而服,病可除根。’陈登因见病好,便将我师兄所嘱忘于脑后。果然三年后旧病复发,急派人去江东寻我师兄,但其时已迟,来人取药未归,陈登已发病去世。除陈元龙外,华师兄还曾医好江东勇将周泰,致使天下闻名。周泰因受重伤,血流将干,堪堪待毙。华师兄闻讯前往,不但将其救活,且期年后勇猛如初;后更因华师兄将神技五禽戏相授,周泰武艺较之伤前反而大增。其后曹操患头风病,有人推荐我师兄可医,曹操即问‘江东医周泰者乎?’因召见我师兄入许都医病。见果然有效,又封我师兄为官,留于朝廷。”
马良听到这里,不禁叹一口气道:“虽然做官是好,但可惜民间少一神医!”张机接口道:“先生真乃我师兄知音,他当时便常作是言,从来不喜入仕。华师兄心系百姓疾苦,最不喜的就是仰人鼻息,屈身宦门。灵帝末年之时,中原瘟疫流行,民患而死者数以万计。此疾民间呼为瘟疫,乃俗称也,我辈医门之徒则知其为黄疸病,发作时神仙束手,乃属绝症。华师兄竟足不出户,费时三年,对茵陈蒿药效反复验之,最终断定:以春三月之茵陈蒿嫩叶施治,可治此疾。试之果然,数十万人因此得活。民间因此而流传一首歌谣道:‘三月茵陈四月蒿,传于后世切记牢;三月茵陈能治病,五月六月当柴烧’。非但如此,华师兄还以温汤热敷治蝎子螫痛,用青苔炼膏疗马蜂螫痛,以蒜亩大酢治虫病,用紫苏治鱼蟹食毒,以白前治咳嗽,用黄精补虚劳。如此等等,既简便易行,又收效神速。”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吕蒙献计
张机说到这里,自觉有些啰嗦,不由失笑。众人却听得兴趣盎然。关公劝酒,令其续说,张仲景便继续说道:“华师兄虽医道高超无比,但也常以医术方技为业自悔,便将其医道及医术写成《青囊书》,留心择徒传之,即此收山,专做掌门授徒。后因曹操强行征召入都,华师兄在京三年,实在气闷不过,遂以收到家书闻报妻子病重为由,请假回到江东,却逾期不返。曹操三番五次写信催我师兄回京,师兄皆置之不理。曹操因而不悦,又下诏令给孙权,让江东郡县官府征发遣送回许都。我师兄于是大为厌恶,拒不上路。因孙权部下文武群臣多得我师兄救过性命,亦回信曹操,替他遮掩。曹操便派人亲去华师兄家中查看,见其妻无病,便以欺君之罪递解入京,付予狱吏拷问。荀彧求情释放,曹操亦不听。华师兄气忿不过,欲将《青囊书》传给狱吏,狱吏惧而不受,便讨火种将书烧掉,安然赴死。曹操闻我师兄死,亦感可惜,命葬于许都郊外。唉,一代药王门掌门,竟如此死去,实可痛哉!”
众人听罢,连声赞叹,痛恨曹操。关平忽问道:“先生曾说若有麻沸散,便不致疼痛,那是甚么神药?”张仲景答道:“倒也并非神药,亦世间生长之材,造福百姓而已。若服此汤药之后施术,则服药者任你刀砍斧斫,并无丝毫疼痛。若将其和热酒而服,其效如神,可剖腹除溃,洗涤腐秽。后以桑皮线缝合,涂以神膏,则四五日除痛,一月间康复矣。”关平喜道:“我军中受重伤者,往往于施救之时受痛而亡。若以此药用于军中,岂不是好?”
张仲景叹一口气道:“诚然如是。只是华师兄一死,此方绝矣,奈何奈何!”关平听了,兴味索然,不由痛骂曹操。关公却看出张机有些言不由衷,即起身一揖道:“先生与华神医师出同门,必有其方也,望不吝赐予关某,则荆州全军幸甚,汉室幸甚。”张机见被关公看破玄机,遂哈哈一笑,趁着酒兴,讨过纸笔,在上面写了数行字,折叠好了,递予关公道:“此乃神方,若非君侯,换作他人求之,某定不与也。且宜秘之,勿使外传。”关公大喜,珍重纳入怀中。酒罢,张机告辞,关公即命侍从取金百两相酬。张机大笑出门,说道:“某因闻君侯高义,特来医治,岂望报乎!”坚辞不受,留药一帖,以敷疮口,辞别而去。
关公赞叹不止,回归帅帐,从怀中拿出张机所书绢纸看时,见上面写道:“麻沸散之方剂者,曼陀罗花一升,生草乌、全当归、香白芷、川芎各四钱,炒南星一钱也。合煎成散,以热汤煮沸,服之顷刻见效。”说话的,你道如张机所说,华佗即死,又亲手烧了《青囊经》,此“麻沸散”汤剂药方却是从何而来?其实华佗在那许都监牢之中,便如当年少帝刘辩一般,也是诈死骗过曹操。华佗乃当世神医,又有麻醉奇术,若以假死骗人,哪个能看破其中玄机?只要曹操不令在其死后戮尸枭首,此计便成矣。于是华佗在入葬郊外后自醒,又以五禽戏绝世神功震碎棺盖,破土而出,终如其所愿归隐山林,大开山门授徒去也。其后名徒辈出,以致药王门大放异彩。华佗名徒如以针灸闻名于世之樊阿,以药方见长并著有《吴普本草》之吴普,著有《本草经》之李当之,各掌一技之长,将华佗绝技分别继承下来。
闲言表过,书归正文。却说关公送走张机,回到帐中歇定,寻思待伤势痊愈,攻打樊城,擒拿曹仁。至晚,赵累引从人回来,报知关公,水镜山庄已于数年前即被曹仁派人烧作白地,庄中空无一人,水镜先生司马德操不知何往。关公暗叹不止,因见樊城旬日可下,也即不以为意,并不深究。说话的,这都是关公性粗,没有将军师孔明先生当初所嘱之语记在心中,详加揣摸。因只记起一个“水镜山庄”,却忘了“玉溪山白马洞”之语,又因不明南璋地理,才凭赵累片面之言误了大事,造成千古遗恨。那水镜先生荐徐庶、孔明于刘备,此事既为曹操所知,还怎会住在水镜山庄之中,等曹仁派兵来拿?其实早依旧日与孔明所约,引全体庄客进入玉溪山内,并在山中开荒种田,于白马洞聚草屯粮,只等刘备兵来会攻襄、樊二城。除玉溪山及白马洞之外另有有两处,乃是庞德公等人隐居鹿门山中,领庄客将山中良田尽情耕种;便连孔明卧居之隆中山谷,也开出良田千顷。十数年来,这三处积粮无数,可供十万大军三年军粮。孟公威及崔州平领三千精壮士兵,穿白马洞而来,亦于日前到达玉溪山,只等关公前来相会,攻取樊城,直袭许都。只是可惜,只因关公忘了孔明嘱托,至失良机!
关公听罢赵累回报,便放下水镜山庄之事,亦不遣使往建业补说借粮之事,令关平、廖化急攻樊城。曹仁大惊,又遣使到邺城告急。原来曹操在长安思量轻重缓急,需以根本之地为要,遂罢汉川之征,已引兵回至魏都。太子曹丕闻说父王归来,即率中庶子司马懿等出城迎接。书中暗表,司马懿虽为曹操所忌,但自留邺都辅佐太子,每次参与谋划都有奇策,深为曹丕信任重用,与陈群、吴质、朱铄并称“四友”。闲言少叙,书归正本。且说曹操升殿大会群臣,询问邺都政事,曹丕一一答之,曹操甚为满意。司马懿趁机建议军民屯田,以解决军粮,曹操许之,便使其转任军司马,以掌屯田。司马懿复又奏本,说荆州刺史胡修粗暴,南乡太守傅方骄奢,宜换他人。曹操见他干预重臣任免之事,心中不悦,未置可否。
安排邺都之事已罢,曹操刚入府堂坐定,樊城报马便如风车儿一般陆续来报:徐晃攻破偃城,打开樊城北部通道;庞德亲与关羽军搏战,引箭射中关羽额头,荆州军大震;曹仁趁机进攻关羽,关羽推锋必进,大破曹仁于沔水。于禁前来救援,与关羽军相持,八月间因天降大雨十余日,汉水暴涨,关羽掘堤以大水灌于禁,七军覆没,于禁投降;庞德寡不敌众,被关羽所擒,不降被杀;徐晃军被大水困于山中,屡不得出。曹操大慌,急命再探,又获凶报:陆浑孙狼因苦于徭役叛上作乱,南附关羽,遥受汉中王印号,为荆州军支党;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傅方皆投降关羽,樊城其势大孤;关公围困徐晃于山中,因亲攻樊城时中了曹仁毒弩,却被不知从哪里来的神医刮骨疗毒,伤复如初,复引兵围攻樊城。
曹操数日间接到这许多战报,不由大惊,急聚文武商议,重说迁都之事道:“孤素知云长智勇盖世,今据荆襄,拥众北来,如虎生翼。于禁被擒,庞德被斩,魏兵挫锐;倘彼率兵直至许都,如之奈何?孤欲迁都洛阳以避之,诸公为孤慎谋之。”主簿蒋济出班道:“于禁之败,非战之过,亦非因关羽用兵如神,乃天降暴雨致汉水大涨,七军皆遭水淹之故。且大王前番已与孙权有约,今樊城已激战数月,彼因何按兵不动?大王可即发使往东吴催促起兵,不必迁都动众。”曹操依允,遂不迁都,急遣使再往东吴,使其出兵。因叹谓诸将道:“于禁从孤三十年,南征北战多立奇功,何期临危反不如庞德!”诸将闻言,无不叹息。曹操又遣上将徐商、吕建前往樊城西寨,使其相助徐晃出兵,以牵制关公兵力,支援城中曹仁。二将领令,率三千飞虎军直奔樊城西寨阳陵坡,与徐晃会合,传达魏王之令。
孙权接得曹操书信,乃大聚文武商议。张昭向来主张降曹攻刘,不料此时率先质疑道:“近闻关云长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曹操欲迁都以避其锋。今见樊城危急,方遣使求救于我,某恐一旦与关公反目为仇,待事定之后,曹操却又反覆。岂不白白得罪了刘备,使其与我为敌?”孙权见张昭如此说法,一时沉思不语。殿外忽报:今有大都督吕蒙乘舟自陆口军营而来,有事面禀主公。孙权即令召入问之,吕蒙奏道:“今关云长提兵围樊城,何不乘其远出袭取荆州?”孙权故意说道:“此时曹军皆在樊城与关公相持,孤欲趁此机会攻其东线,袭取徐州。”吕蒙大急道:“今曹操未暇东顾,徐州刺史臧霸又守兵无多,我军若往,或许攻克。然主公忘了合肥弹丸小城耶?因其地势利于陆战而不利水战,张辽仅以数千兵士,便屡克我十万大军。那徐州守将臧霸,其勇更甚于张辽,我若攻徐州,纵然得之亦难保守。不如先取荆州,则我东吴即可全据长江之险,睡可安枕矣。且那关羽向来自大,看不起我江东将士;便是主公,也被他拒婚羞辱。何不趁此良机,灭了他三十年来威风!”
孙权遂道:“卿可回陆口慎重布划,若果有必胜之策,可即详奏,孤当随后起兵。”吕蒙应诺,拜辞而归。待吕蒙去后,孙权难以决断,又问诸葛瑾,因其善谏故也。前有吴郡太守朱治与孙权因事结怨,诸葛瑾知之,即上书孙权,以孙权之意自问,又以朱治之语自答。孙权览书大喜道:“某心结解矣。颜渊欲人亲爱之德,岂非此意哉!”又因事责备校尉殷模,众臣为殷模求情,孙权愈怒,惟有诸葛瑾默不作声。孙权怪而问之,诸葛瑾方道:“臣下与殷模等因故土沦陷来投,蒙主公信用,不能自我砥砺,致使辜负圣恩,认罪不及,何敢言也。”孙权即道:“如此,孤特为卿而赦之。”君臣相得如此。且说诸葛瑾见主公相问,遂说道:“某若是主公,勿需念及关羽胜败结果。若不惧刘备、孔明前来报仇,则取荆州可也。”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反目背盟
孙权听了诸葛瑾之言,亦知其为支持孙刘联盟一派,略为沉思说道:“若关羽此番败于曹操,即便不死,亦折了三十年英名,此后便无能为也。刘备有张飞、赵云,孤有甘宁、吕蒙,足以当之。”于是即封诸葛瑾为宣城侯,以绥南将军代吕蒙领南郡太守,待命随军出征荆州。诸葛瑾拜谢退出,在殿外适逢好友顾雍,遂叹道:“自鲁子敬死后,江东之士皆鼠目寸光,再无远见之人矣。”顾雍惊问:“子瑜兄从来言语谨慎,今何出此极端之言?”
诸葛瑾道:“若是鲁子敬在,必能力阻主公争夺荆州也。鲁肃虽力主孙刘联盟抗曹,但为东吴大计,其亦力主由刘备手中夺取长沙三郡,划湘江而治。力争三郡且使孙刘联盟不破,此其高明之处也。今主公听了吕蒙、陆逊之策,欲以偷袭而取荆州,荆州既便夺得,孙刘联盟也必破裂。鲁肃若在,安能使主公为此?刘孙两家兴兵,曹操渔人得利,其危致命覆国,我主霸业休矣。我道江东之士皆鼠目寸光者,因只看到一个荆州。若从长远利益为计,得荆州岂真正有利于吴哉?刘备因失荆州,则必大为削弱,于是龟缩于西川不出。此后长江一带,则我东吴独力抗曹矣!彼时也只能偏安江东,只曹仁、张辽二将便可将我挡在淮河之南。鲁子敬所谓‘以图天下’大略,又安能实现哉?”说罢,竟不觉泪如泉涌。
顾雍听了,见句句是真,字字见血,不由背后凛然生寒。因恐在朝门之外谈论,被他人听去不便,便急将诸葛瑾引还府中,至密室详谈。分宾主坐定后,顾雍即问道:“子瑜即知此中利害,因何不力谏主公?”诸葛瑾苦笑叹道:“某是何人?孔明之胞兄也。我弟今在刘备处为军师中郎将,主公欲与刘备为敌,某若力谏不可,顾兄觉得会有用么?徒使主公疑心倒还罢了,但恐适得其反耳。”顾雍深以为然,叹道:“即如此,某明日再去谏来。”
诸葛瑾道:“公能如此,乃孙刘两家之幸。若吕蒙偷袭荆州得手,刘备必倾全蜀之兵前来复仇,彼时又奈若何?我东吴兵力则全力西向,曹魏必乘虚而入,吴国休矣。兵法云‘师出有名’,我东吴偷袭荆州欲以何为名,能令天下信服?”顾雍道:“刘皇叔借荆州赖而不还,岂非出师之名?”诸葛瑾道:“此乃我主公一人之言,何以服人!前番鲁肃与关羽于江上单刀相会,若是理直气壮,因何不能说服关羽?后吕蒙袭取长沙三郡,也因子敬个人脸面,关公才未出兵相争。若非曹操兵伐汉中,刘备不得不回兵益州,此三郡也不可得。当初刘表为牧时,管领荆州之地有七郡,乃南阳、南郡、江夏、武陵、长沙、桂阳、零陵也。后南阳为曹操所有,刘琦以江夏托付刘备,其后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相继归附,于是刘备因有荆州五郡,皆得之刘表及其子刘琦,又与江东何干?曹仁败后,关羽、周瑜各得南郡之半,而刘备领荆州牧,居公安,六郡之地,刘备已悉据之矣。其何言借?若非要说借,亦公瑾所借公安一城耳。今若以‘借荆州不还’为由出兵,恐连曹操都会觉得好笑!”
顾雍点头道:“此言成理,并不牵强。使我东吴偷袭荆州,恐怕这也正是曹操所欲见者。曹操并未因此而施离间之计,是我主公自设离间且自投陷阱而已。赤壁之战时,刘备使关羽兵绝北道,又借张飞与我周都督激战江陵,其功劳不输我军,并未坐享其成。赤壁战后,刘备表奏刘琦为荆州刺史,我主公亦无任何异议,因刘琦本为荆州主人。刘琦虽死,但刘备亦在荆州众将及世家大族推举下为荆州牧。关羽被任命为襄阳太守、荡寇将军,驻军江北;张飞为宜都太守、征虏将军,驻军南郡;赵云为偏将军,领桂阳太守。刘备遣将分驻要地,我主孙权亦未阻拦。今因刘备得了益州,便说荆州应归我有,似说不通。我闻单刀会时,关羽曾对鲁子敬言道‘乌林之役,我兄刘备睡不脱靴,努力破曹,岂徒劳而不能得尺寸之地?’子敬亦无语对答。后湘水为界划分荆州,也算公允,‘借荆州’一说便无根据。”二人说了半晌,叹息而别。诸葛瑾回到府中,便写一封密书,令心腹人快马到巴郡呈与张飞,请其转递孔明。次日上朝,顾雍便将昨日与诸葛瑾之语劝谏吴主。孙权闻其切中要害,略有回心之意。忽有湘水关仓官来报,说被关公抢分了全城囤粮。孙权大怒,以掌击案道:“关云长欺孤太甚。再有谏阻讨伐荆州者,便依通敌论处!”顾雍只落得脸红脖粗,讪讪而出。
再说吕蒙辞了孙权回至陆口,因大为振奋,接连派出哨马细作,去探听荆州防备军情。至晚哨马回报说:“荆州军马整肃,预有准备。关公临北伐之前,于沿江上下高阜处设有烽火台,一旦闻警,白昼燃起狼烟,夜间举火为号,则关公三五之内便可还军。”吕蒙大惊,但在主公面前已经请令,寻思无计,乃托病不出。孙权闻吕蒙患病,心知其必是无计可施,遂使陆逊星夜至陆口寨中来见吕蒙,视之果然面无病色。陆逊请吕蒙屏退左右,笑道:“子明之疾,不过因荆州兵马整肃,沿江有烽火台之备耳。某有一计,令沿江守吏,不能举火;荆州之兵,束手归降。那关云长倚恃英雄无敌,之所以不急攻樊城,速战速决,因虑将军袭其荆州耳。将军若托疾辞职,以陆口之任让于在下,某再以卑辞赞美关公,以骄其心,彼必尽撤荆州之兵,以向樊城。如此但用一旅之师奇计袭之,则荆州在掌握之中矣。”吕蒙大喜道:“伯言此计,真良策也!某即行之。”遂上书孙权,请辞都督之职,以陆逊自代。
说话的,那陆逊是何等样人,有此见识?书中暗表,陆逊亦江东世家大族出身,世代官宦门第。祖父陆纡官至城门校尉,从祖陆康为九江太守,父陆骏任九江都尉,从父即江东重臣陆绩。陆逊因少年丧父,即随从祖父陆康,在其任所读书。兴平元年,袁术遣孙策攻打庐江,陆康坚守二年城陷,月余病逝,陆逊与亲属逃往吴郡。当时叔父陆绩和顾邵以博览书传齐名,陆逊、张敦、卜静次之,被传为江东才俊。建安八年,陆逊应召入孙权幕府,年仅二十一岁,历仕东、西曹掾令史,后出任海昌屯田都尉兼县令。海昌连年旱灾,陆逊请令开仓赈民,因此深得民心。当时吴郡、会稽、丹阳百姓隐于山林,陆逊招募山民为兵,平定会稽山贼潘临。建安二十一年,鄱阳贼帅尤突作乱,陆逊率军配合奋武将军贺齐讨平,斩首数千,因功拜定威校尉。因连年征战有功,孙权器重陆逊,即以侄女招其为婿,并常与商讨治国大策。陆逊虽胸怀奇才,只因未至重臣之位,是以不为敌国所知。且说孙权看了荐书,即召吕蒙回京休养,拜陆逊为偏将军右部督,代替吕蒙把守陆口。陆逊此时三十六岁,小于吕蒙四岁,倒也算不得少年发达,只可谓中年得志而已。陆逊领命至陆口上任,即通职报于荆州守将,并亲写信给关羽,以卑辞吹捧关羽盖世神功,赞其大义参天品德,表示无限仰慕,并表示绝不与关公为敌。关羽看信后大喜,遂不以东吴为忧,即将荆州之军大部调至前线。
关公既移荆州重兵皆向樊城,同时严令麋芳、傅士仁二将,命调配各郡军资供应。麋芳、傅士仁见手下军马均被关公调去,军资更无人手押送,于是顿生异心,怨气冲天,尽人皆知。陆逊得细作密报,心知时机已到,立即上报孙权,请求发兵。孙权于是下令进兵荆州,命吕蒙与陆逊分兵两路同为前部。吕蒙率军攻打公安、江陵,陆逊则长驱直入南郡。
吕蒙拜受吴侯令旨,点兵三万起行。先以快船八十余只作为前驱,船上军士皆扮作白衣商人摇橹,却将精兵伏在舱内。一面请吴主孙权遣使致书曹操,令其自北面进兵以袭关羽;一面传报陆逊,令相互接应,抵住南郡人马,使不得援救江陵。商船直抵北岸,又以财物贿赂烽火台上守军,以避风为名,请求泊船江边,守台军士允之不疑。当夜二更,舱内精兵尽出,将紧要处墩台之军尽行擒捉。于是长驱径取荆州,无人知觉。吕蒙重赏荆州俘兵,令其赚开城门,袭了江陵。传令众军不许妄杀城中一人,将关公家属另养别宅,遣人申报孙权。孙权闻报大喜若狂,率领众军齐至江陵,吕蒙出郭迎接入衙。孙权仍命潘濬为治中,执掌荆州政事,并于监内放出于禁,加以厚待。自此孙权终得江陵,遂应吕蒙之请,即修密书,遣使者到许都呈予魏王曹操,请求发兵夹击关羽,并求魏王保密,休使关羽回救荆州。
曹操闻知孙权取了江陵,关羽退路已断,心中大安,即与众谋士商议进取之策。主簿董昭献计道:“今樊城被困,城中军民引颈望救,如久旱之苗以盼甘霖。不如将孙权来书誊写十数份,一面令人射入樊城,以宽军心,使助曹仁坚守;且故意亦令汉军拾得此书,使关公知东吴已袭荆州,以乱其心。关羽南返与孙权交战,两敌相斗,我正好坐收渔利。若为孙权保密,使其得势,对我不利,故应以泄密为好。关公恐荆州诸郡尽失,必速退兵,却令徐晃乘势掩杀,可获全功。”曹操听从其谋,便回书与孙权,遣来使回报。一面差人催徐晃分别将孙权密信以箭矢射入樊城及关公大营,随即出战关羽。一面亲统大兵,来救曹仁。
第一百五十章 纵放关公
使者到了樊城阳陵坡西寨,面见徐晃,呈上魏王催战诏命。徐晃闻魏王亲率大军随后即至,不由大为振奋,将那“惧关症”丢在一旁,即差徐商、吕建,虚打自己旗号前赴偃城关前与关平交战,却亲引精兵五百,循沔水偷袭偃城之后。又依魏王所嘱,将孙权密信分射樊城及关羽营中,多至数百份,使尽人皆知。城中被围魏军得信士气倍增,防守更坚;城外关羽得信,则半信半疑,既恐腹背受敌,又不愿前功尽弃,因而徘徊犹豫,进退两难。
且说关平闻徐晃自引兵至营,遂提本部兵迎敌。两阵对圆,只见徐晃旗号,却不见徐晃本人。关平出马,徐商、吕建战之即退。关平追杀二十余里,忽报营中火起。关平知道中计,急勒兵回救,却被徐晃偷出偃城之后而出,当道截住去路,立马高叫道:“关平贤侄,你荆州已被东吴夺了,还不速退,回救巢穴!”关平大怒,纵马轮刀直取徐晃,忽见偃城中火光大起,魏军伏兵尽出。关平不敢恋战,径奔四冢寨来,与廖化合兵。徐晃随后追至,见四冢寨鹿角十重,甚是难攻,又以声东击西之计,佯攻江北连营,诱关平、廖化来救,却以伏兵围攻来援之兵。关平二人奋力死战回寨,来见关公报说:“今被徐晃用诡计夺了偃城等处,又闻曹操自引大军来救樊城,荆州已被吕蒙袭了。”关公见关平亦说失了荆州,不由心慌。言谈未毕,忽报徐晃兵至。关公遂披挂提刀上马,奋然而出。魏营门旗开处,三军列开阵式,见关公坐在赤兔马上,犹如天神临凡,不由皆凛然生惧。徐晃出马,欠身而言道:“自别君侯,倏忽数载,不想兄长须发已苍白矣。岁月无情,时光荏苒,怎不令人感叹!”
关公见徐晃论及交情,也觉慨然,说道:“我与公明交契深厚,非比他人。今何故以大欺小,屡次致我儿关平处于穷迫之地耶?”徐晃哈哈大笑,说道:“某与兄长交情深厚,乃是为私;今日战场相会,各为其主,便是为公。某今奉魏王重托,委以三军之任,却不敢以私废公。”即回顾众将,厉声大叫道:“若取得关云长首级者,重赏千金!”言罢纵马上前,亲挥大斧直取关公。关公由是大怒,亦亲自挥刀迎之。战有八十余合,关公虽然武艺绝伦,终是右臂重伤未愈,渐渐乏力,只得败回四冢营寨。徐晃率军穷追不舍,紧随其后冲入营内,荆州兵关门不及,连魏兵一齐放入。当时关羽营寨外围深壕及鹿角十重,障碍设施极为严密,若从营外强攻极为困难。今徐晃率军乘乱而入,由寨内左右突袭,大寨即告一举而破。
徐晃一马当先,四处找寻关公父子,欲待寻其决战。忽见降蜀之将胡修、傅方在前面骑马欲逃,即大喝一声,纵马上前,将二人先后斧劈马下。关公退至左营,正欲整军再战,忽闻四下里喊声大震,原来是樊城曹仁闻关公营寨大乱,引军杀出城来。曹仁与徐晃在关公营内会合,两下夹攻,荆州兵大乱。关公见无可收拾,急引众军上船,渡过襄江,望南而奔,樊城之围由此得解。曹仁收军,不及歇兵贺功,便请徐晃带本部军去迎魏王。樊城部将多欲乘胜追击,参军赵俨谏止,认为应保留关羽实力,使其与孙权作战,不宜追击。曹仁同意赵俨看法,便未部署追击。众将尚不服气,忽报魏王曹操派人来传达命令,不许追击关羽。
按下曹仁,且说关公退到襄水南岸,忽流星探马到来,报说江陵已被吕蒙所夺,公安傅士仁已降吴将陆逊,又往南郡招降糜芳。关公闻言,怒气冲塞,因问道:“沿江上下,何不举火?”探马答道:“吕蒙使水手尽穿白衣,扮作客商渡江,擒了守台士卒,因此不得举火。”关公跌足叹道:“是某失了算计,误中奸贼之计!”遂不敢再进襄阳,急差马良、伊籍赍文表三道,星夜赴成都求救;一面引兵来取荆州,自领前队先行,留廖化、关平断后。
再说曹操自统大军离了许都,前到摩陂。大将夏侯惇率本部军前来迎接,魏王见之大喜,想起夏侯渊死于定军山,又不由暗自神伤。于是即召夏侯惇同车而行,并告知虎卫许褚,特许夏侯惇可不经通传,自由进入自己卧室。次日,曹操大聚文武,商议欲兼程南征,以救曹仁。诸将皆道:“兵贵神速,大王言之是也。今若不速往,樊城危矣。”忽一人起身向前,摇手说道:“诸公差矣,大王休听。某以为大王不必急于出兵。”看说话之人,却是侍中桓阶。曹操大奇,便问侍中何出此言?桓阶说道:“大王以为曹仁、满宠、徐晃等将,能否自行判断形势、处理战事?”曹操答道:“以曹仁及徐晃之能,可也。”桓阶又问道:“大王是恐曹仁和徐晃不尽心尽力,以敌关羽乎?”曹操又答:“其皆孤心腹重臣,亦非也。”桓阶再问道:“即如此,大王又何必以万金之躯,亲冒矢石,与那关羽决战于杀场!岂忘了当初征西将军夏侯渊耶?”曹操说道:“孤唯恐关羽人马众多,恐徐晃兵少不敌而已。”
桓阶摇头言道:“今大将军曹仁等身处重围之中,而能拼死守城数月者,正因其远离大王,独当大任之故也。人云‘居万死之地,必有死争之心’。今其内有死争之心,外有强将援救,大王自统大军不动,镇之以威,向敌兵显示我军实力即可,何需担心其败而亲自前往?臣恐大王一旦亲临战场,自陷重围,反使吴蜀化敌为友,再演赤壁之事——请大王三思。”曹操乃大悟,即大赞桓阶高见,便驻守摩陂不动。数日后果然捷报传来,说关羽汉军已为徐晃、曹仁里应外合,奋力击退。文聘亦出兵江夏,从水路断关羽粮道,荆州军已绝粮。
曹操闻报大喜,即重赏桓阶,拜夏侯惇为前将军,使总督各军归还寿春,徙屯召陵。夏侯惇拜别魏王欲行,曹操拉住其手密语道:“孤与卿乃同族兄弟,不比他人。某有一言,贤弟与我决之:前番在邺城之时,桓阶劝某称帝,卿谓何如?”夏侯惇再拜道:“天命所归,意料中事也;桓阶等欲建拥立之功,亦在情理之中。依臣所见,应趁此孙刘两家反目之机,先出兵收复汉川。若蜀地平定,则江东自会归服,天下即归于一统。然后循舜禹之道,请天子禅让于大王而登基称帝,则名正言顺,天下归心,有何不可?”曹操大喜,叹道:“天下人均道某有异志,唯贤弟知我并无叛汉之心也。”夏侯惇逊谢,即拜辞而去。
却说樊城之围既解,曹仁引众将来见曹操,泣拜请罪。曹操慰劳道:“若无卿与满伯宁奋力死守樊城,河南之地非我所有矣。卿有大功于国,何罪之有?”正说之间,人报徐晃引兵而至,在帐外候见。曹操闻报,急率曹仁等亲出寨外相迎,见徐晃军伍齐整,虽征尘仆仆,但无一丝差乱。曹操大为赞叹,向诸将说道:“徐将军真有周亚夫之风!”遂大会诸将,置酒贺功,水陆毕陈。尚未开席,忽报张辽引军自合肥到来。曹操大喜,又率众将亲迎而出,执张辽之手大笑道:“文远虽行军不慢,但来迟矣!关羽已退,是老天爷不欲使你与好友对阵也。”张辽再拜请罪,其实暗地里大舒一口长气。当日魏国群臣大会,满座尽欢。
次日,曹操鉴于樊城易攻难守,遂令曹仁北还,屯兵坐镇南阳宛城;派张辽屯于陈郡,以为犄角呼应。又封徐晃为平南将军,率本部军同夏侯尚回守襄阳,以防关公卷土重来。又派出哨马细作,去打探东吴消息。不数日探马回报,东吴大都督吕蒙遣吕范说降麋芳、傅士仁,已得江陵、公安。陆逊亦率军攻下南郡,被孙权任为宜都太守,拜抚边将军,封华亭侯。宜都太守樊友弃城而逃,其它各郡县长吏和蛮夷酋长都望风而降。陆逊又派将军李异、谢旌等率三千人水陆并进,击破蜀军詹晏等,俘斩陈凤。又率军大破房陵太守邓辅、南乡太守郭睦。秭归大族文布、邓凯等招聚夷兵数千人抵抗吴军,陆逊再令谢旌攻讨。邓凯逃走入川,文布率众而降。至此,陆逊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占领秭归、枝江、夷道,守住峡口,堵住关羽退回益州之路。此时关羽军困于临沮,进退维谷,走投无路,军心动摇。
诸将闻报,无不摩拳擦掌,群情大奋。许褚即叫道:“何不趁此机会,与孙权南北夹击,杀了关羽?”曹操未及答言,刘晔忽从班中越众而出,谏止道:“不可。大王忘却当年征乌桓之时,郭奉孝所遗妙计了么?今孙刘两家反目而战,我作壁上观可也。若引兵深入荆州,刘备必举两川之兵顺流而下,与孙权重新结盟共抗我军,反为画蛇添足,前功尽弃。”曹操叹道:“先生之言是也。关公一世英雄,今末路穷途,无能为矣。孙刘自此便为仇敌,孤睡可安枕也!”遂止住许褚诸将。因感觉头风病转重,遂命起驾,班师回许都去了。
再说关公南返荆州,前至临沮,王甫出城相迎,哭说南郡、江陵、公安皆失,回益州之路亦被陆逊派兵截死。关公自愧道:“悔不听先生之言,致有此失!”见进退无路,忽想起吕蒙在陆口时,与自己常有书信往来,两家约好共诛曹操,今忽背盟是何缘故?于是修书问责于吕蒙,遣使赴荆州而来。使者来至荆州求见吕蒙,呈上关公手书。吕蒙看罢,故作为难说道:“某与关公交好为私,今奉上命差遣来取荆州为公,不得自主也。不过某自入江陵,凡有随关公出征将士之家,不许吴兵搅扰,按月给与粮米。烦贵使回报关公,请自与我主孙侯交涉,若我主文书下达,某定将荆州完璧归还,绝不食言。”说罢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