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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碧玉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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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碧玉全文阅读

尚香十一月新书上线

    ★春怀——————————作者:红尘紫陌————书号:1084670

    ★富贵逼人————————作者:圆不破—————书号:1046873

    ★野后——————————作者:冉冬夜—————书号:1076102

    ★窝边草—————————作者:蓝惜月—————书号:1075794

    ★权术天下————————作者:江渚客—————书号:1072381

    ★诸神的传说———————作者:九霄鹤唳————书号:1080758

    ★我的极品婆婆——————作者:凌霄遥—————书号:1077990

    ★新好媳妇修炼宝典————作者:金水晶—————书号:1078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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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怀》作者:红尘紫陌书号:1084670

    简介:

    彪悍洋派女PK清朝辫子男老公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你压倒我!

    谁会为谁去改变?请看晚清欢喜冤家大戏--《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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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贵逼人》作者:圆不破书号:1046873

    简介:

    有道是无商不奸,无奸不商。

    既然为商,奸一点又有何妨?

    坑蒙拐骗敛聚钱财固然是各凭手段,但闹出人命可有点说不过去,要知道缺斤少两与三聚氰胺存在着本质本我的绝对不同。

    什么正义自有天定、人贱自有天收,纯属扯蛋!恶人自有恶人磨,本小姐信奉的是以奸欺诈、以富逼人,以掌控天下奸商为动力,向着大明首富的目标,边摆地摊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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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后》作者:冉冬夜,书号:1076102

    简介:

    吻穿,这是好听的。不好听的那叫死穿。看样子她真的是天煞孤星,全家都遇财即死。

    穿越后又差点被掐死,更发现自己成了头顶可抵灯泡的尼姑。带着一屋子的艳尼搞改革,争取创造小尼姑的幸福生活。

    可是那个跳了尼姑庵的高墙来和她私会的酷男人是谁?那个不停又送金又送银的神秘人又是谁?怎么要么满腹心事吊人胃口,要么光送钱财偏不露面……

    她就想在这尼姑庵里过咱小尼姑的酒*逸平凡小日子,或者跟着某汉子私奔还俗再进红尘……

    可怎么偏偏突然出现了一个如晴天霹雳的大人物,大到可以控制她的去留生死,打碎了她现有的一切天真——老天啊,这到底是什么朝代?

    什么,什么,你说我是谁?

    哦,买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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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窝边草》作者:蓝惜月,书号:1075794

    简介:

    啥?兔子不吃窝边草,朋友“妻”不可戏?

    对不起,俺吃的就是窝边草,“戏”的就是朋友妻。

    系列轻喜剧,三部曲,绝对亲妈结局。

    第一部《窝边草》分三卷:

    第一卷,关系尚未发生;

    第二卷,关系已经发生;

    第三卷,关系继续发生。

    第二部《墙头草》,请看婆媳大战三百回合。

    第三部《回头草》,请看男主如何打败八国联军,胜利追回逃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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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术天下》作者:江渚客书号:1072381

    简介:

    朝堂之上,既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君王、后宫、权臣、藩王、宦官,

    今天的朋友,明天的敌人,

    纵横捭阖以谋求天下至高的权力。

    风云莫测,机关算尽,谁能笑到最后?

    谁在最高处起舞?

    回首人寰,又有几番惆怅?

    “要想利用别人,就要先被别人利用。”

    “有些人只配做棋子,永远做不了下棋的人。”

    “权术就是你能猜对别人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

    “权力就是你能给别人他想要的,也能给别人他不想要的。”

    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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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极品婆婆》作者:凌霄遥,书号:1077990

    简介:

    以为嫁到金龟婿,谁知附送极品婆婆。

    新婚第一天婆婆下跪磕头,拿钱买儿子离婚,主动欢迎小三,这日子,还让人活不活?

    看我展开绝地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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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好媳妇修炼宝典》作者:金水晶,书号:1078890

    简介:

    我的地盘我做主!

    我的男人我更要做主!

    现代好媳妇不是言听计从,

    为了家庭安宁,为了宇宙和平,

    让我们勇敢的向婆婆说“不”!

    《新好媳妇修炼宝典》,助你修炼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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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神的传说》作者:九霄鹤唳,书号:1080758

    简介:魔幻版洪荒小说

    迪菲洛,一个普通平凡的高级魔法学院学生,在一次复仇中死去,重生到了一片未开的混沌之中,原来,这就是创世之初的远古诸神时代……

    幸运的他,亲历了创始神开天辟地创造万物的经历,最后,成了传说中的远古神龙,见证了从创世,到诸神黄昏之间这一段段早已成为传说的历史……

[评论]“金枝碧玉”之我见/by妖魔夜行

    撒花~~平生第一次收到的长评,十二万分地感谢妖魔夜行大人,乃看得很仔细,写得很好,让我既幸福又有压力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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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好文呢,有种清爽温暖的感觉扑面而来,弥散在文字间。

    喜欢宋晓和金枝灵魂共存的设定。

    看过的很多文,穿越而来的女主,其身体的前身或恶形恶状,或软弱可欺,女主一附身后,大改往日形象,扭转身边众人的印象,恩~其实我也挺喜欢这种改造的过程的,笑~

    但是“金枝碧玉”确实让人眼前一亮!金枝无疑是美好的女子,温柔体贴,有时候隐忍的甚至令人心疼。大大咧咧,有现代人思维的宋晓的到来,为金枝已然死灰般的人生,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最初连身体都要舍去,毫不留恋尘世的金枝,因为宋晓的存在,慢慢恢复了生机。

    虽然女主的爱情戏令人期待,但是,宋晓与金枝的情谊,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动人之处。

    我一直觉得,人生并非只需要爱情,一个女人,除了恋人,还应该有同性知己,不然人生多么不圆满。

    金枝有宋晓,宋晓有金枝,真好。

    就像歌中所唱--

    “我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

    却总能把冬天变成了春天

    你驮我离开一场爱的风雪

    我背你逃出一次梦的锻炼

    遇见一个人然后生命全改变

    原来不是恋爱才有的情节

    如果不是你

    我不会确定

    朋友比情人还死心塌地

    朋友比情人更懂得倾听”(范玮琪)

    所以,希望金枝也能得到美满的结局呢~~~

    再说谢流尘,一开始觉得此人傲慢无礼,印象极不好。

    慢慢的,看到他对王家小妹和郡主折眉的态度,兄长般的呵护体贴,便知他其实不是不懂怜香惜玉之人。更可贵在于他不花心,面对折眉那样的女子,也能狠心拒绝,只愿守住自己那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心愿。

    这样的男子,忽然觉得他没那麽可恨了,笑~应该是有些可爱了吧。他最初对金枝态度恶劣,是觉得金枝硬嫁给他,毁了他的心愿,才会迁怒吧。

    现在渐渐体会到金枝(宋晓)的好,便也动了心。可见,他最在意的,并非是金枝的血统,还是他那个“一心人不相离”的心愿。在那个时代,一个男人有如此的想法,其实是足以令人钦佩的。

    楚越人呢,现在和宋晓走的最近,两人渐生情愫,在女主的感情路上,现在的小楚可是占了先机的,从针锋相对开始,两人慢慢的默契起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给人最大的感觉,便是“舒服”。

    好像他们携手相伴,是那麽的理所当然一般。也许他们本身不知不觉,却在慢慢的习惯与配合着对方吧。即便宋晓被整,咬牙切齿腹中诽谤的时刻,也只是可爱的令人莞尔一笑呢。

    细水长流的感情,不轰轰烈烈,却足够温暖。

    如果说楚越人是占得先机,那麽小王爷孟优坛会不会后发制人呢?

    比起前两者,他虽暂时出场不多,却最令人眼前一亮。作者大人把一个在风liu胡闹的伪装下,内心清醒理智,懂得审时度势,不以常理出牌,潇洒随意的小王爷,鲜活的勾勒出来。

    这小王爷性格看来有趣的很,和前两位男主候选迥然不同,我很期待他与宋晓的邂逅呢,笑~~相信会碰撞出绝妙的火花。

    而他虽有风liu表象,却能说出“患难见真情。如果到时候我真的---那时还愿跟我走的女子,才是真心待我,不是贪图这王妃的头衔。“这样的话,足见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我极喜欢。

    呵呵,估计这部书后面还有很长吧…请大人加油,(保持温暖风格,务必别虐~)我们在后面支持你!

嗯,其实是无关的,但忍不住想发>_<

    “振华4”轮遭袭中国船员成功击退索马里海盗

    舜网12月18日讯12月17日,总部位于伦敦的国际海事局官员向记者确认,一艘中国船只当天在索马里亚丁湾遭遇海盗袭击,但船上中国船员奋勇抵抗5小时,并向国际海事局求助,最终在赶来驰援的外国军舰和武装直升机帮助下击退海盗。

    遇袭海盗登船船员迅速求救

    据悉,这艘船只为中国交通建设集团总公司圣文森特籍“振华4号”轮,船上有30名中国籍船员。国际海事局一名负责人赛勒斯·摩迪17日告诉记者,海盗在格林尼治时间凌晨4时20分(北京时间12时20分)对轮船发动袭击。遭到袭击后,船上的中国船员立即向位于吉隆坡的国际海事局海盗报告中心进行了紧急情况报告,并打电话求救。

    海盗报告中心对媒体介绍称,参与劫持的海盗有两艘船,共计9名海盗。他们迅速登上了“振华4号”。为了阻截海盗的袭击,中国船员在海盗上船后将自己锁在舱内的一个房间里,抵御海盗的进攻。

    救援国际海事局发信各国军舰

    摩迪说,国际海事局接到求救信号后,迅速与船员核实了相关情况,并启动快速反应机制,第一时间通知了亚丁湾海域海岸护卫队、各国及国际组织在该海域的军舰,要求其前往中国轮船遭袭地点进行救援。这一救援消息同时也发向相关海事机构以及索马里过渡政府。

    摩迪说,国际海事组织发出救援要求后,立即有一艘军舰和两架直升机赶赴现场。但等到直升机率先赶到时,船员们已经与海盗鏖战了整整5小时。

    打击武装直升机向海盗开火

    国际海盗报告中心负责人钟诺尔对媒体称,直升机抵达现场后立即向海盗开火,海盗被迫从船上逃离。钟诺尔同时也对中国船员的坚强表示惊异,“我觉得非常惊讶,这些中国船员居然能坚持这么久,抵挡住了海盗的进攻。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他们的确做到了。”

    “海盗登上了船,却未能成功劫持船只,这是一个十分罕见的案例。”钟诺尔说。摩迪也对本报表示,中国船员的坚持为救援争取了时间。

    摩迪称,目前不清楚驰援的军舰属于哪个国家,但截至格林尼治时间上午9点(北京时间17时),中国船员已经平安,船只继续航行。而袭击中国船只的海盗则全部逃逸,无人死亡。

    据法国媒体报道,参与救援的军舰来自新成立的欧盟海洋行动队,他们从12月8日起,开始在索海域实施打击海盗的行动,目前,在索马里海域有来自美国、印度、俄罗斯、北约的军舰护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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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环球时报报道,17日12时43分,中国交通建设集团总公司圣文森特籍“振华4”轮,在亚丁湾水域处受到海盗袭击,船上有30名中国籍船员。据法新社报道,一位海上观察员表示,被索马里海盗劫持的中国船员目前已经“获得安全”,索马里海盗们在船员们和救援直升机、联合军舰的共同抵抗下被成功击退。

    据报道,国际海事局打击海盗信息中心主任钟诺尔(NoelChoong)表示:“索马里海盗们登上了轮船,但中国船员与海盗们周旋数小时,不让他们进入舱内。”

    他表示,“实际上我非常惊讶于船员如何想到要阻止海盗们。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但他们确实成功了。”钟诺尔说:“因为中国船员们的反应,救援的军事直升机得以赶到,并试图击退海盗。海盗们最终被击退离开了轮船甲板。”

    据称,在接到中国船只的强烈的求救信号后,一艘军舰被派往出事海域。钟诺尔表示:“所有人都安全了,但过程惊险刺激。”他同时表示,现在还不确定出事轮船上中国船员的具体数字。此前,媒体报道称,遭袭的“振华4”轮船上有30名中国籍船员。

总是流光谢微尘,春辞青天花辞树

    总是流光谢微尘,春辞青天花辞树

    by二十念

    收到长评啦!撒花转圈庆祝~~十二万分感谢二十念大人=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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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书,我是默默地看,看到了现在。青梅的文笔很流畅典雅,不过老实说,当我看到说这个故事还有50多节便要完结了,明明已写了50多万字了,竟还是生起“不够啊不够”的心思来。

    起先关注这个故事,是因为金枝与宋晓的双魂同体,看多了霸占古代身体寄养现代灵魂的小说了,这个双魂之间的互动,其实颇类似我自己以前想过的一个故事,但是,最后吸引了我的,却不是这个公主的传奇,而是那个备受千夫所指,让人先憎后厌,又爱又恨的驸马同学谢流尘。

    之所以会这样,绝对不是因为青梅描写的他------外貌太过惊艳绝伦,姿态太过高傲轩然,一举一动都逶迤如画,不是这些造成了我的盲目好感与错觉,而是几十万字的跟下来,对这个鲜活的人从不满到了解到熟悉到发现,从对他迁怒于金枝的唾弃不屑,到他外貌风华高傲冲动一点一滴在各方展露后的爱恨交织,再到现在已经预知了他的悲剧命运而他自己尚懵然不知的感慨怜惜。

    我觉得他的确是个很不完美的男主角,但这份不完美,也造就了他的独特,也成了他吸引我看下去的特点。看一个初生炙烈不羁的灵魂,如何在惨痛的失去与傲慢的错放中,沉静,成长,与高傲绝缘,回归人生至安之后的平和淡然。

    这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青春浮生记事?

    他就像那种高挂枝条如火如荼的“盛放夏花”,生来高傲,也有资本高傲,于是,在众人头顶独吐芬芳,清芬堆雪。对未来有自己的期许与明确的掌控,对爱情有自己的憧憬与分寸的坚守。剔除掉他对金枝盲目的偏见与排斥,从任何一方面来看,他都是个非常有前途也很有道德的好青年。

    他错就错在,他的高傲与自矜,无形中打造了一个盲点,在形势与天意的操纵下,最后令他失去了他本来拥有的最美好的情感归属。而这个错误的惩罚,又会延续他的一生。

    谁人少年时候没有轻狂过,那时候天与地都是在围绕自己旋转的吧,总是觉得未来还很长,现时身边的人也会永远陪伴在身边,所以漫不经心地错过,所以有恃无恐的放弃,真正到了失去的那一刻,才开始成长,才开始痛悔,才发现原来告别总要用埋葬来堆砌。

    这样的绚烂,这样的夺目,原来会在岁月中掀起它的苍白。

    如果说,用了几十万字来告诉我们,这个故事是宋晓和小楚的缘定此生,那么,它的反面就是金枝与谢流尘的生生错过。

    又因为言情的篇幅其实不多,多的是一群人的景象观。它的别名更确切的应该叫-------------谢家青葱少年的惨绿成长记事。

    青梅应该多写写番外啊。恩,我还挺想看他们的前辈恩怨的呢。

二 初识招魂

    圣上的掌上明珠抱恙,不管心中怎样想,表面上许多人是着急的。从传话到宫中到太医坐进马车,只用了小半个时辰。饶是如此,下人们还嫌慢了,一路打马飞奔,惊倒路人无数。太医进得驸马府,连茶也顾不上奉,便直接拉着人奔向公主闺房。

    停绿早已拉下帐闱,用帕子掩了公主鲜红的丹寇,只请老太医诊脉。

    屋内博山炉中缕缕腾起安神的百合香,自在空中结出各色花巧。白须白发的老太医两根枯瘦的手指搭在公主皓腕上,眼睛直瞪着公主腕下卍字纹的垫子,沉吟不已。

    “怎样?”停绿看老太医抚须不语,不由焦急,顾不得礼数。驸马并没有过来照看,几个年长的嬷嬷又是府中原本的嫡系,公主贴心的人如今竟只得自己一个,这又让她悲从中来,几乎要哭出声,连忙忍住,死死盯着老太医,等他发话。

    “这……公主脉象平和,虽有些浮滑,不过是秋燥积心,清清火便好了。”

    “那怎么会昏了这半日?”

    “公主思虑过度,姑娘平日该劝解才是。”

    停绿哑口无言。公主与驸马不合不是一日两日,知道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只尚未传到皇上耳中。这太医仗着自己年长,竟当着公主的面说这种混话!看公主醒后不将他发配了!

    停绿咬牙将人打发走,拿了方子让小丫头去煎药,自己守在床前,对那太医的话半信半疑,心中焦虑,也只能不时替公主擦擦脸,祈盼公主快快醒来。

    “你是说,你动用法术求天神降临,结果附上你身的是我?”

    金枝点点头,道:“我偶得此卷术法,本也半信半疑,不料竟真有效用。”

    “所以说,我是被你招来的魂?”宋晓眼皮红肿,声音也闷闷的。她极少哭,偶尔流泪痕迹便分外明显,何况方才大哭一场。若在平时她早已揽镜惊呼该如何见人,但现在她全然忘了这个问题,一心一意要找出现在这个诡异情况的根源。

    “是。我本来以为能招到司命或其他神祗的,没想到……”金枝公主摇摇头:“果然不该寄望于这虚无渺茫之事。”

    宋晓很是气愤:“我过得好端端的,你把我莫明其妙叫到这里,搞成这样,却叹一声虚无渺茫?”

    金枝公主道:“我让父王追封你,赐你一家荣华,可好?”

    宋晓冷笑:“等你们先发明出时光机再说这大话!”

    金枝沉默一会儿,说道:“你也是女儿身……那将我身体送予你,可好?”

    “你舍得?”宋晓不信。

    “看你也是知书明理,想来这个公主能做好。”金枝幽幽道:“都给你吧,我不要了。”

    “喂,你说真的?”见她点头,又问:“那你去哪儿?”

    “六道轮回,或是灰飞烟灭,都一样。”说着她站起身,走到幽黑无形却密不透风的“围墙”前,方才宋晓拼尽全力不能撼动一分的障碍,被她轻轻退去。

    宋晓忽然又生出一丝希望,这一切都是南柯一梦,越过这黑幕,她可以再见到熟悉的一切。

    “将你拖到这浑水中,真是对不住。”金枝说完,转身踏出。

    “哎,等等!”宋晓扑上去,却晚了一步,金枝的衣角像鱼一样从她手中滑走,而宋晓只觉得自己在不停下坠——下坠——

    “公主醒了?”

    “是。”

    “醒了就好。小七,备马,我要出府!”谢流尘挥手打发走来禀报的小厮,换了件出门的罩衫,仍是鲜艳的红色。

    “少爷,这……好歹去看一看吧?”小七是个十七的半大小伙,大大的眼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少爷的事不用你管。”谢流尘板起俊美的脸:“快备马去!”

    “是,是。少爷,要人跟吗?”

    “不用。”

    小七暗叹,公主生病,驸马却不闻不问,径自打马会友去了。府中人少不得又是一番窃窃私语。

    只是这一次,据说公主醒后听到禀告驸马出府,并没有哭,也没有生气砸东西,有些古怪。许是病得没力气了,谁知道呢。

    “公主”的确没生气,只是很郁闷。

    那一坠让她直直坠到这个身体里,睁眼就是个丫头惊喜地喊“公主醒了”,好在没有趴过来哭着说些什么“求您千万保重好身子否则如何是好”之类的话。很快张罗了药来,小心地喂她。

    喝完药停绿还想上些粥来,却被“公主”挥手让她去歇着。

    “公主”躺在软得轻飘飘的床上,眼泪很快打湿了捂住脸的袖子。

    汤药的苦涩还留在嘴里,真的很苦,很苦,像是十斤黄连熬出一小碗水那么苦。

    她默默流了会儿泪,脑中昏昏沉沉,不由又睡过去了。

    恍惚中宋晓又看见金枝,她没好气地冲过去,拉住她说:“这身子你拿回去,我用不惯。你怎么把我招来的,还怎么把我放回去。”

    金枝苦笑道:“这身子,我已经进不去了。”

    “不会吧!你不是还在这儿?”

    “先前我往外走,一直想出去,却毫无法子。我又想先回来再想办法,手脚却不听使唤。最后我眼看着你落进这身子里,眼睛就睁开了,我却被留在原地。”

    “你是说你也还在这身子里,却控制不了这身子也出不去?”

    金枝想了想,道:“似乎是这样。”

    “我看到的东西你也看得见?”

    金枝点点头。

    宋晓沉默了。半晌,又问:“我说你一个公主,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还是你们国中人人都明白?”

    金枝淡淡道:“我母亲本是云梦泽长老之女,若她没嫁给我父皇,祭司之职是要由她继承的。神通之事我虽不若母亲那般精通,也略知一二。”

    宋晓喜上眉梢:“那我去找你娘,她一定有办法!”

    “我娘早已不在人世。”

    宋晓马上闭嘴。

    金枝偏过头道:“已经很久了……无妨。”然而宋晓分明看到她眼角欲落的泪珠。

    她的心忽然就软了。她苦笑,真是很容易对美女心软啊。

    “那,怎么办?”

    “既是你能用,你便拿去好了。”

    宋晓见她说得轻巧,仿佛一件物品更换主人那般随意,忍不住说:“你就一点留恋也没有?”

    “……”

    “而且你又出不去,就算你给了我,我一想到今后干什么都还有另一双眼睛另一个人看见,心中怎么自在得起来?”

    “……”

    “而且我什么事都不懂,万一被说妖言惑众什么的,被拿去烧了怎么办?”

    “……有父皇在,没有人会动你。”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算你爹真的很疼你——他疼的是你,不是我,心爱的女儿变了个模样,他能不起疑?”见金枝若有所动,宋晓趁机道:“所以,还是要换个法子解决问题。我来做你的眼睛,你告诉我,该在书中找法术,还是该去云梦泽找你家亲戚帮忙,总之我一定要回去。”

    金枝苦笑道:“唾手可得做一个公主,你竟然不愿?”

    “父母在,不远游。”宋晓说:“他们辛苦将我养大,该我出力的时候我却跑了,实在不像话。”

    金枝低头道:“原来你是记挂你双亲。是我思虑不周,我一定尽力想法送你回去。”

    宋晓笑道:“对啦,你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看着宋晓灿烂的笑容,金枝不由也一笑,说道:“方才你还在哭呢。”

    “变化太快,一时无法接受,不哭一场只怕要疯掉。”宋晓说:“但也不能哭得太久,不然就没法解决问题了。”

三 所谓公主(上)

    次日宋晓醒过来,打个滚感受一下身下的柔软,颇为不舍地起身穿衣。

    停绿进来看见自家公主只穿亵衣站在地下,忙拿起一件夹袄裹住她:“哎呀,公主怎么也不披一件就下地了?中秋都过了,早晚一日比一日凉,可比不得中午。”

    来了,穿越必备之忠心耿耿的丫环一枚。

    只听金枝在脑海中对她“说”:停绿打小跟我长大,有时难免忘形,但心地是极好的。你不要介意。

    我怎么会介意呢?宋晓暗想,这么个娇俏的姑娘,放我那边只有她使唤我的份,我这可算是偷来的福气。

    由停绿伺候着穿好衣服洗漱好,用过早餐,宋晓便说要去书房。又与停绿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商定只待到午饭前。

    没想到书房居然就在旁边的院子里,简直是邻居的关系。宋晓本以为要绕过半个府第才能到,谁想如此之近。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两面靠墙的架上书卷堆得满满的(宋晓描了一眼,悄悄呼出一口气:还好不是竹简),中央一张矮几,几上一应笔架纸墨俱全,地上精描细绘的矮瓶中插着几只卷轴,大约是画卷。对面的窗户是开着的,微风轻轻吹过,长长的幕布轻轻飘动。

    宋晓马上喜欢上这个陈设雅致的书房。

    打发走停绿,她露出本性,在房中转了一圈,拿起架上的古玩一一看过,不停地赞叹。

    金枝笑道:还想回去吗?

    “想!”宋晓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指着书架问:“相关的书在哪里?”

    上面那排都是。但我都看过,记得里面并没有解决这种情况的。

    宋晓说:“那么我们一起再看一遍。也许是你忘了,也许是你看漏了。也许,我们能找出将法术结合在一起的法子。”这简直像计算机编程。宋晓想,隐约有种兴奋感。她喜欢挑战,如果这不是攸关性命的问题她会很高兴。

    停绿端茶进来,道:“公主近日身子不好,还是少费些脑子。我泡了参茶,用的是上次皇上赏的那支玄参。公主快趁热喝了。”又问:“方才我好像听见您在讲话?”

    宋晓早在听见脚步声时就已恢复成华丽的四十五度侧面低眉,闻言轻叹一声:“不过感慨一年韶光易逝,转眼春花落,夏荫过,竟是秋了。”

    这番话说完,没等她得意“其实咱也是有文化滴”,倒先看见停绿眼眶红了,漂亮的大眼睛里水汽弥漫泫然欲泣道:“公主——”

    忙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谁敢给你气受?”

    “我——我是替公主——您自春分时进了这门,就再没见您欢喜过。公主,何苦呢?您以前常说流水无情,既然无情,落花何必非要讨它的好?随风去不行么?”

    听口气仿佛是夫妻不和。宋晓不意竟挖出这等隐私,想起金枝在看,不免尴尬,忙说道:“你这丫头,竟拿我比落花,我可是金枝玉叶,凭它流水东风的,便是寒冬腊月里,我自高高长着,看谁动得了我分毫!”

    好容易哄走停绿,一时屋内清净下来,宋晓回想方才的事。又想起昨日只顾着自己,却忘了想想,一个名副其实金枝玉叶的公主,是为了什么将希望寄于鬼神之事,又为了什么连性命都不要。

    看来又是为个情字。

    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有心劝解几句,却不知底里,且有交浅言深之嫌。又想到现在两人可算共进退,多几句嘴也许无妨——但该说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她不是清官,这家务事也只是听个皮毛。

    宋晓默念“做事最大做事最大”,将这问题暂时抛到一边。

    她取下一本书翻了几页,繁体大概认得,竖排也OK,但入眼满是“姹女”“玄门”一类的词,实在眼花头晕。

    如此换过几本,金枝也不做声。宋晓暗忖定是方才自己知道了她的心事觉得恼怒,想找个话题岔过去打开僵剧,便道:“昨日你在哪里施的法?”

    金枝果然回应她:出门,背阴角落,门前有棵树便是。

    那是一间小小的耳房,没有窗户,门开得隐蔽,光线黯淡。又被那粗围的树遮去一半。若不是留心,多半是要忽略的。

    倒是个干坏事的好地方。宋晓如是想。关上门便是伸手不见五指。

    房间很小,她一一打量四周的物件,最后不得不说:“请你解说一下。”她原以为会看到贴满房间的符咒或刻在地上的八卦,或四个角落摆有各种古怪的东西时辰一到就引发之类的。

    金枝这次却不作声了。

    宋晓又喊她几次,还是没有回应。宋晓想莫非是这房间有什么古怪将她压制住?忙退出屋子,站在阳光下,又轻轻喊几声,金枝仍然没有出声。

    正当宋晓莫名其妙百思不解时,停绿过来说,该用午膳了。

    鉴于前几次的“原以为”都与事实相去甚远,宋晓这次就不再费神东想西想,只跟着停绿走便是。

    果然。

    又是一个“邻居”的院子,上首正厅,两列侍女低眉敛目站着,见宋晓落座,有人吩咐一声“传膳”,菜便一道道端进来,有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一道道将菜名用一种奇异的发音“唱”出来。

    开始宋晓还留心去听菜名看菜盘,不多会儿,她总结出:名字都是好听的,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菜式都是好看的,就是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一锤定音,走神想事儿去了。

    宋晓将方才走过的路一想,觉得这似乎是在一个大院里,又分成若干小院,公主日常起居各司其职。以一个千年之后(大概)的人的眼光看,这简直是奢侈。但若是一个已婚的公主……而且,貌似皇帝陛下还很疼爱这个公主……

    那么这绝对有问题!

    一时想起停绿说“自春分时进了这门”,现在已是秋天,大半年的功夫。不知这种状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夫妻吵架还是什么缘故,竟闹到如此地步?

    宋晓很八卦地想着,脸上却端得挺正。待菜上完,看看两边一溜的人,欲言又止,低下头开始考虑先向哪一盘下手。

    她只是个过客,没必要也没资格去改变别人的节奏。别人的规矩,可不能在她这里坏了。

    一个被人忽视惯了的小透明,突然之间在一群人的灼灼目光之下动作,心中是什么感受?是泪流满面道“我终于粉红(/紫红)”了,还是很上不得高台盘地对捂脸想不如当初?

    宋晓同志明显属于后者。虽然那十几个姑娘都低眉敛目,并没有看她,她还是觉得如芒在胸——她们可都是站在眼前的。

    她努力放慢动作,务求不要咀嚼出声,一小口一小口吃得优雅无比,更不好意思多吃。

    硬着头皮终于吃完饭,小丫头端过茶来。宋晓接茶时险些习惯性指着还剩大半的菜说一句“打包带走”。好在还记得这茶是漱口的,于是午饭在有惊无险中结束,总算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让下人们大惊小怪,顶多说一句“公主昨日病了,今日胃口倒好”。

    只有宋晓在心中默默流泪:感情穿越的先辈们时时不忘宣扬的平等啊尊重啊啥啥啥的,到头也只是为了自己好受些?或者我真是个穷苦惯了的小包子,上不得高台盘。真是让人泪奔啊。

四 所谓公主(下)

    金枝历来有午睡的习惯。

    停绿往炉中添了些香,伺候着公主上了榻,将帐幕放下,便轻轻离去。

    这正合宋晓的意。

    在她努力不懈地、深情地、愤怒地、无力地、恳切地、哀求地……在意识的最深处呼唤金枝本尊一千零一次后,金枝终于开口了。

    金枝:你唤我有何事?

    宋晓(无力ING):公主殿下,小民从巳时直到未时一直在找您,您究竟哪里去了?

    金枝:……似乎……是睡着了。

    宋晓:……魂魄也能睡觉?

    金枝:你刚来时不也睡了?

    宋晓:……

    宋晓打起精神,说:“今早简直一事无成,我们再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金枝才有回应:好。不过得避开停绿,否则她又要念叨。

    “是~~”

    于是宋晓顺着墙根偷偷溜出这边的院门,好在午后丫头们都在瞌睡躲懒,只当她像往常一样也睡了,一路静静悄悄,并没有遇到什么人。

    一切从早上被打断的地方开始。然而,但是,可是,再次进到那间小黑屋时,宋晓发现金枝又“睡”过去了。

    没有行家,自然看不出门道,她在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将所有的物件:一个烛台,一段打结围成圈的绳子,一支做工精美的金钗来来回回看过一遍又一遍后,转身奔向书房。

    然而天书还是天书,薄薄的几本毛边竹宣手抄本,那上面的字宋晓大多认识,但组合到一起便不知其意。作者显然与中国古代炼丹方士英雄所见略同,文中大量充斥各种奇妙的自造词汇。

    宋晓绝望地泪奔了。

    不想回去睡觉,公主大人又叫不醒,宋晓只觉百无聊赖,连精致的古玩也失却魅力。

    忽地眼角扫过那矮瓶中的画卷,宋晓顿时眼前一亮,犹豫一下,抽出一幅徐徐展开,先看到的是阳文金枝二字的落款题章。不知她还懂不懂琴棋书?

    古代的人物画像,“意”字便是王道,五官那就是浮云啊浮云。这一幅自然也不例外。宋晓看来看去,勉强从画中红衣男子身上感受到……他那腰还真细!

    好吧,我就是个没文化没出息的。宋晓悻悻将画卷放回,余下几幅不想再碰。

    于是更无聊了。

    通常女生无聊时会打电话,说大家一起去逛街啊。不然就聊天,从物价衣饰聊到谁谁谁貌似又交了新男友。

    眼下宋晓无电话可打,无街可逛,有园又不想游,胡思乱想一阵,注意力便集中到金枝身上来。

    似乎金枝同她老公——嗯,这里是叫驸马的——驸马处得不好,但不好到什么程度呢?宋晓想起二人初见时金枝虽然很不高兴见到的是自己,但也听得进自己的话,自己说出“现代”啊之类的词汇时也能理解接受。看来是个聪明又不古板的公主,而且还会法术(虽然好像只是半调子),人长得也很美。

    不知这么位公主要向神求助的心愿究竟是什么,想来似乎也许同驸马有关。比如说不能够嫁给真正的心上人,强忍悲伤嫁到这里,却发现这个驸马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又不能离婚,只好求神大发慈悲将自己带走——可是看她似乎已心有死志,那干嘛不直接自杀还要费这一道功夫?

    于是这道猜想不成立。

    然而说到驸马,宋晓想起方才的画,意识到也许那就是驸马——毕竟保守的古代里,女子除自己的丈夫,又怎会为另一个男人作画?

    八卦之焰熊熊燃烧的宋晓再次取出那幅画翻来覆去地看,还是无法将那很艺术的五官与一张人脸建立起任何联想。

    “要真长这样,那还真得见识见识。”宋晓嘟囔着重新将画放好。

    这时金枝的声音忽然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中响起:你怎么在这里静坐?宋姑娘?

    宋晓随着第一个音节,碰倒了笔架,打翻了砚台,墨条纸笺被衣袖一扫,散落一地。

    “啊,没事没事,只是你突然说话,我吓了一跳。”宋晓干笑着收拾残局,到底不放心,又问道:“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人心有隔,我怎能知道?金枝缓缓道。

    “那——那真不方便。”宋晓险些脱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好在话在舌头上打个转,还是咽了回去。

    这话不右触动金枝哪根心弦,宋晓听她幽幽一叹,百般心事,百般无奈,尽付流水。但自己心虚,不敢多问,忙转移话题:“对了,你怎么又睡觉?不是刚醒吗?”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很累,不知不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不是你施法耗力太大?要怎么补回来?”根据多年小说电视漫画的经验,宋晓自觉判断正确。

    楚氏的法术,主要是凝神静思,顺天地之气借而为之……似乎……但母妃并未说过有何限制。

    “也许她觉得你终身不会动用这种高级法术?”宋晓猜测,毕竟一国公主,既不去战场,也不在朝堂,一生锦衣玉食,处尊养优,不用拿起比饭碗、比绣架更重的东西,自然用不到什么法术。

    ……但她既教给我,那便是想我日后用到吧。

    “也许。”毕竟是别人的母亲,宋晓并不了解人家会怎么想问题。“两次都是刚进那屋子我就叫不醒你,那屋里你施的什么法,到现在还有影响?”

    我按书上所说,结绳画地,端坐静心,明灯不灭,祝祷不息,灵降汝身,夙愿得偿。

    宋晓一数,居然都对上了,但:“那还有只金钗?”

    也许是我昏倒后从头上脱落的。金枝不甚在意。

    宋晓说:“照这样再来一次,能将我送回去吗?”

    这,这是召唤神灵之式,我本以为不能成功,结果……招到你,的确是未成功。若再贸然行事,只怕后果更难预料。

    “……我知道了。”宋晓闻言心下一沉,虽然她也知道自己不会轻易便能回去,但仍然压不住心中烦燥,不由在屋中转来转去,金枝也不出声。

    不知转了几圈,宋晓忽然说:“我说,现在你们华方国除了你还有别的懂法术的吗?”

    我自小养于深宫,外面的事,我知道的不多。

    “那就是说你也不知道有还是没有……那你外婆家云梦泽那边呢?”

    母妃是当年唯一的长老继承人,所以父皇才提出要她联姻化解兵戈。

    “云梦泽既然能跟一个国家对上,那本身也有实力,这是不是一个小国?”

    华方开国不过两朝,前朝的马上太祖虽然骁勇,但最终仍有几个地方未能收伏,云梦泽便是其一。父皇继位后立志一统九州,母妃为族人性命计,便是那时嫁过来的。

    “那他现在完成心愿了?”

    尚未。

    “那,话说回来,云梦泽除你们长老一脉,就没有其他人懂法术?”

    虽不及我们这一支高深,也是有的。但云梦楚氏一族,历来被视为有异术,包祸心。尤其这些年归入华方后更为异族人厌恶,大家为了安静地生活,大多离开故土,隐姓埋名,所以……我实在不知该去哪里找他们。

    “……那你现在……当自己是华方人还是云梦泽之人?”宋晓脱口而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

    这次金枝久久没有作声。

    “……抱歉。我们还是先来看书吧,我有许多地方不懂,请你解释一下,我们一起想办法。”

    ……好。

五 话分两头

    对一个二十三年一直过着唯物主义生活,受到唯物主义教育的人来说,所谓法术,向来只在各种幻想小说中为枯燥的生活加以点缀。许多作者耗费心血编织出一个个奇妙的世界,读之仿佛历历在目,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实际只是书中、电子屏幕上咫尺天涯的存在。

    艰难晦涩的文字由金枝以轻柔的嗓音娓娓道来,逐一解释成浅显的话语。但听在宋晓耳中,却犹如奇幻小说的设定一般,听上去很有道理,但谁会相信?

    ……所以,这段也可以说,万物自有相通的灵性,只需找出能交汇的那一点,转化便在一念之间。

    “啊,倒有些像庄子的话。”

    庄子?

    “我们那边很有名的一个哲人,将哲学书写得汪洋恣意,于是我们国家就有个有趣的现象:一方面自称有身份有教养的人都要按一本《礼记》来刻板地生活,一方面又很称许文人的狂放不羁。”宋晓侃侃而谈。

    是吗。

    宋晓沉默一会儿,说:“这是我第几次讲无关的废话了?”

    你怎么这样想?你同我说起家乡的事物,我也听得很高兴,这怎么是废话呢?

    “事实上,我真的——”宋晓组织一下语言,斟酌着慢慢说道:“我还是无法接受……不,我表面接受了,但我心中是不相信的。所以,你说话时,我一直在抗拒,我不想听,我不想承认,我总觉得一旦承认,这件麻烦事就更大、更加无法摆脱。”她捂住脸道:“到现在还想逃避现实……我真是没用。”

    金枝轻声说:驟逢如此巨变,你心中混乱也是难免。

    “难免……但必须要免啊。我没有谁可以依靠,对这边我完全陌生,我的牵挂我的亲人全都在我无法碰触的地方,我必须要想办法回去,但是……但是……我偏偏没有办法集中精神。”

    简单说,就是没有安全感。突然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许多人都会不安,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融入这里的人群,适应这里的生活结构,这种不安便会消失。但一开始,失眠的夜晚,食不下咽的三餐,焦虑的情绪,紧绷的神经……几乎是无法避免的。

    何况宋晓的到来并不是自愿,完全不在她的思考范围之内。在异地求学时,想家了可以打电话回去向家人撒娇。可是在这里,她被悬在空中,力所能及之处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腰间的绳索太过脆弱,让她时刻担心会断开。

    这种情况下,宋晓虽然竭力向好的方面努力,时不时苦中作乐自嘲一下,但她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还没炼出足够坚韧的神经和处惊不变的能力。

    金枝隐约知道结症在哪里,但她自己尚于困境中不能解脱,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安抚宋晓。歉疚与郁结的心事让她无法说出更多的安慰,只低声道:你放心,想尽一切方法,我送你回去。

    宋晓犹如溺水之人抓住偶遇的浮木,再不肯放手:“你做得到?”

    我会尽力,尽全力。我想,以我的身份,一定要做一件事,应该是没有做不成的。

    如此说着,金枝自己也觉得随着这一番有力的话语,一种新奇的东西在心中慢慢升腾。长久沉郁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转。

    宋晓听到她的保证,低暗的心情也逐渐回升。

    方才凝重的空气轻快不少,宋晓微微一笑,说道:“没有身体还真是不方便,如果你现在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抱抱你。”

    抱我?

    金枝的声音十分惊异,宋晓想她一定是脸红了,只可惜自己看不见。想像着美人双颊染晕的模样,宋晓心情完全恢复:“对,直把你抱得喘不过气!”

    朱雀街是帝都贵人常去的所在,街宽可容五辆马车并驾而过,整齐的石板砌得严丝密缝,连青草的种子也飞不进去。

    东边的多景楼如同往常一样,一楼客似云来,伙计迎来送往,殷勤招呼。往二楼纱屏隔出的雅间去,声音便小了许多,这一层客人不少,但人们像约好似的,皆是轻声细语,走路的人也将脚步放得很轻。

    三楼又比二楼更安静,棋子落盘声,浅浅的呼吸声听得一清二楚,偶尔临街的窗户飘进一两句已经辨不明的话语,更显得此间幽静。

    三楼并没有隔开,宽敞的楼阁中,只设有一套桌椅,四壁墙上错落挂了几幅山水题字,两道相对的窗牖只在下雨时关上。今日天气正好,若走到窗前眺望,自东首这道,能将半个帝都的繁华尽收眼底;向西边那扇,满是日光下宫城中耀眼的金黄琉璃瓦。

    王砚之落下一子,取过茶盏,起身临窗而眺,道:“这皇宫重修后比原来气派许多。”

    谢流尘没好气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在下正与你手谈,并未观棋。”

    谢流尘语塞,牙痒痒又无可奈何:“我居然答应同你下棋!”

    “韶飞,然诺重于性命,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本想推盘而起的谢流尘如同被无形的手按住,又坐回去:“不过一盘棋,有那么严重?”突地心中一动,拈起一子,棋落有声。

    “该你了。”谢流尘笑得十分愉快。

    王砚之一看棋盘,无语。

    本来他的连环劫困住谢流尘一条大龙,偏不急着动手,就是指望谢流尘能硬扛到底,让他多戏弄一阵。谁想谢流尘今日突然聪明了,一招下去干脆堵死自己的气眼,痛快认输。

    这让王砚之十分不满:“你答应今日陪我下棋!”

    谢流尘暗暗好笑,这位知交杀遍帝都无对手,又有好作弄人的怪癖,明明半个时辰就可将对方杀败,偏偏要一拖再拖,让对方以为自己尚有余地,百宝尽出,最后败得更加沮丧。于是近来众人少有愿与他下棋。今日自己也是一时口快,顺口竟答应了,现在不干脆了结,还待何时?

    遂说:“好了好了,你回家自己打谱去。今日我找你可有正事。”

    王砚之将手中折扇在修长的指间转来转去,道:“成日不务正业的小候爷也有正事?莫不是我失聪了?”

    “行端,”谢流尘正色道:“我找你几次,都说你在看书,难道你真准备考他楼家这个状元不成?”

    王砚之停下手中动作,淡淡道:“你说呢?”

    谢流尘目光惊疑不定:“你家那位同意?”

    “你倒长进,我原以为你会先跳起来同我大吵一顿才问。”王砚之笑道:“你家那位没同你说起?”

    谢流尘道:“别打岔!你快说这是为什么!”

    “宫中那位既然决定开科取士,想来是欲将我士族权势缓缓削减。若到那时才想法子,未免太迟。凡医者,医人于未患之时。韶飞,你明白吗?”

    谢流尘皱眉半日,才对那微笑着看他伤脑筋的人说道:“你的意思,既然他开科取士,你就光明正大去考,考上了不怕他食言?”

    王砚之以扇击掌,笑道:“孺子可教,几日不见,你倒长进了。真不是你家那位提点?”

    谢流尘得了王砚之嘉许,原本颇为得意,听到后面那句,想起烦心事,脸色顿时沉下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同他一见就吵。”

    “哎呀,百善孝为先,谢兄家学渊源,竟连这个也忘了?”见他仍是板着脸,不由敛去玩笑之色,道:“父子无隔宿之仇,你还真从此不进谢府的门?”

    谢流尘道:“若那位公主供在你家中,你还会说这种话?”

    王家与谢家同在五大世族之列,几家的孩子从小便有交情,王家与谢家又是姻亲,他与谢流尘是表兄弟,更兼知交好友,彼此都知根知底。当即问道:“也快一年了,你竟还未想通?”

    谢流尘冷哼一声,道:“当初既是她求那姓楼的连下三道圣旨让我娶她进门,如今就别后悔。”

    王砚之抚额道:“韶飞,注意你的用词。那可是皇上。”

    “皇上又怎的?当日若无我们五族,他老子至死还是个将军!如今以为坐稳了,就想踢开我们?老子忘恩负义,生下的女儿也是不知礼仪!”

    “一个弱女子,待她好些又会怎样?”王砚之摇摇头:“将就些,双方面上都好看。”

    谢流尘冷笑道:“你若怜香惜玉,那你领了她去,如何?”

    “才说你长进,又发起疯来。”王砚之道:“不说别的,如今朝中这种局势,你再同家里赌气,难保最后两面不是人。”见谢流尘一脸不以为然,只得解释道:“旁人会以为,你为了公主同我们对峙;而皇上会记恨你冷落他最心爱的女儿。”

    谢流尘惊道:“我娶老婆不能如意也罢了,还要我违了性子去对她好?”

    王砚之满意地看他神情变化,悠然道:“世族子弟,不都是如此?听说她对你情深意重,不比双方都假惺惺来的好?”

六 茶馆意外

    偶然一算,今日竟已是来到这个时代的第十二日。宋晓不由惊呼道:“怎么这么快?”

    “公主,这叠蕊千层糕厨房经常备着,自然上得快。”几日下来,停绿已经习惯自家公主偶尔的失礼动作(比如自言自语、突然问出很……没常识的话,等等),宋晓也已习惯在旁人的灼灼目光下旁若无人地起居。不得不说,所谓习惯真是个单纯的好孩子,生活说什么,他就是什么。

    金枝时不时会陷入莫名的沉睡,时间十分不可捉摸,有时一连两日随时都很有精神,有时一天之内能睡上好几次。宋晓常常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反倒金枝若无其事,说既然到现在还在,那多半是不会消失的。

    金枝清醒时宋晓便与她一道研究那几册法术教科书。她的看法是,反正她又不想学习法术,所以没必要讲得太透彻,只要了解各种法术能做什么,试着能不能将它们结合一下,发挥出新的效用。她一直记得一个故事:小狐狸将镜子悬在水面上,等她要找的人一出现,那水就开始泛波,推动挂在盆沿的铃铛提醒主人,这期间小狐狸就可以做别的事,而不必一直盯着镜子不放。自此她便认为,东西与规矩是一定的,端看用法如何。

    这是目前能解决她问题的一条最近的路,如果此路不通,再找别的。

    这天金枝又睡去了,宋晓自己将看过的书再看一遍,依旧不得要领,心上隐隐有些烦燥,怕再坐下去再次陷入伤感中不能自拔,忙丢下书出来。

    暮秋之际,万木凋零之时,宋晓在院中慢慢走着,入目皆是委地黄叶,眼角突然捕捉到一抹绿意,不由心中一动,朝那面走去。

    有俗语云看山跑死马,宋晓没骑过马,但坐过车,对这点是很有体会的。但她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低估了公主府邸的广大。本来是想找个门过墙去看看那深秋里留下的一抹绿,但沿着院墙走了许久,慢说门,连洞也没一个。

    宋晓十分郁闷:至于吗?至于吗?都是一个府里的,内里的院子非要分得这么严实?然后忽然想到,这十几日来,她竟连大门也没出过。

    ……宅属性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啊,居然换一个时代也没改变。

    但是古代的街绝不能不逛!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宋晓立马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完善部署:先让停绿取两套不打眼的衣裳来分别换了,又在外院叫来一个眉眼老实的待卫跟着。小半个时辰后,三人从侧门悄悄出了府。

    停绿平日一直跟着公主,少有机会出来,现下走在路上,比谁都兴奋,一双大眼灵动无比,转个不停,一忽儿扑着那个,一忽儿看上这个,最后目光落到路边十二生肖小布偶的身上,不动了。

    宋晓逛街很有经验,当下对她说:“我们还要去别处,那个等回来再买。”

    停绿欣喜地笑着点点头。

    宋晓放出大话,忽地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带银子没?”

    停绿无辜地摇头。二人面面相窥。宋晓这才想起来,面前这姑娘说是侍女,其实小富人家的小姐恐怕还没她过得好,这点常识没有很正常。倒是自己,一兴奋居然将这等大事忘了。

    无奈,好在刚刚出府,便招手叫来跟在后面的侍卫,要他回去到帐房支些碎银来。

    侍卫领命去了,余下两人站在路边,宋晓想了想,示意停绿跟上,转身进到街边一家茶馆,算是乘机体验一下古代茶室。

    洁净清雅,古色古香。宋晓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顺手胡乱指个茶牌,吩咐再加几碟零嘴。心道若再有人捧张琴出来——

    这念头尚未转过,竟真有位白衣人从后室出来,坐到一角的琴几上。

    宋晓拨开黑线再仔细一看,原来人家的白衣上还绣了淡蓝的瑞纹,腰带上一枚翠绿欲滴的玉坠衬着白衫十分显眼。

    目光移到那人脸上,宋晓不禁一愣:这是……

    许是感觉到她的目光,白衣人向这边看来,见宋晓还盯着自己,便狠狠瞪她一眼。

    “啊……”宋晓察觉到失态,忙转回头来。

    停绿起初并不肯坐,听得宋晓一句“你不听我的话了?”才告罪侧身往左边坐下。

    这时忽听得琴弦一拔,茶室中顿时满屋寂静。

    白衣人似乎很满意,顿了一顿,手挥五弦,古朴幽远的曲子便从指间缓缓流淌。

    秋阳淡远,茶香袅袅,木桌隐隐透着特有的味道。满室祥和中,一人白衫素手,悠然奏起古琴。此情此景,单看也是醉人。

    宋晓以前也爱听古风曲,不过那时已是加入各种现代乐器,甚至用电子音乐合成的。传统的雅乐因为种种原因,渐渐消失在人们视线中。此刻听到现场版,宋晓感动之余暗暗想道,若是用CD机放出来,效果气氛至少要打上五折,难怪许多人都不爱听。

    一曲终了,宋晓见茶客们纷纷向白衣人含笑举茶示意,心中一动,也跟着举起茶盏。恰巧白衣人眼光对过来,见她此举,愣了愣,亦点头示意。

    宋晓浅浅抿一口茶,恰巧看见进门的侍卫,刚想同停绿说准备走人,一眼看见侍卫身后的人,不由愣住。

    那是位身长玉立的青年,蓝袍滚白边,宽袖长衫让他看起来飘逸又潇洒。织金腰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一支羊脂玉簪挽起发髻。发簪上的瑞兽流过淡淡的光,却无人注目。

    只因他本身便似是一件上好的玉器,淡淡的光华由内而外,幽幽倾倒。

    随着他的脚步,因曲毕而响起的人声,又渐渐重归于寂。

    宋晓正对美男子赞叹不已时,忽然被一只手生生将她的下巴扳过去:“这位姑娘真是国色天香,我见犹怜。小生不才,敢问姑娘芳名。”

    …………

    竟然是方才的琴师。

    宋晓吃惊之下内存响应变慢,待明白话中意思后,心中呐喊:没天理啊!只有我调戏人家的,怎么竟被人调戏到头上来了!

    正当她犹自盘算该装得三贞九烈还是欲迎还拒时,那边已经等得不耐烦,竟凑过来揽住她的肩往怀中一带:“姑娘这一笑,可是同意了?”虽是征询的口气,那只手却搂得紧紧的。

    我哪里笑了?!

    宋晓很少与人与此亲密,方要挣扎时注意到这琴师虽然脸是朝着她,眼睛却是看向刚才进来的那只美男。

    不由也顺着看了过去。

    却见方才还淡然如闲庭漫步的美男脸上已挂起一抹苦笑,直直往这边走来。

    七步,五步,四步——竟然连睫毛也那么长,不晓得是怎么保养的

    美男站在两步之外,说道:“小妹,莫要再任性了。”——啊啊,连声音都如此优雅醇厚。

    那琴师道:“谁是你家小妹?我——她是我娘子!”——这一位声音却是尖利纤细。

    若到此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实在有损现代人的形象。

    宋晓拍拍琴师搭在肩上的手,道:“承蒙相公错爱,其实奴家也有件事想要告诉相公。”附到琴师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琴师立马放手倒退几步,食指几乎点到宋晓鼻尖:“你你你——你是男的?!”

七 如此夫妻

    沉默沉默沉默……这话铿如金石,掷地有声。宋晓几乎看见它砸进人们耳中心中,不断回响、回响、回响……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的目光简直比X光还要犀利,令她汗毛倒竖。

    顿时她很后悔同这陌生的小姑娘开这个玩笑。她竟一时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干咳一声,道:“小妹妹真爱说笑。”

    “谁是小妹妹!我,我分明是男人!”这一紧张,琴师原本压低的嗓子更加尖锐,众人听到后纷纷摇头哄笑。不知是谁嚷道:“天下奇观啊,自己想当男人不算,还将天下女子都当做男子!”

    被当众拆穿身份,又被嘲弄,扮做琴师的小姑娘终于受不了了,捂着脸跑进后堂。

    那刚进来的蓝衣青年也带了淡淡笑容,以目一一扫过堂中诸人。仿若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被他的看过的人,不自觉便止住笑意。

    蓝衣青年见威慑得差不多,便道:“诸位想必都认得在下,在下借问一句,今日诸位来此,可曾见着什么异事?”

    这里是帝都北城的一条主街,再往前走,是崇义坊,所住非富即贵,宋晓方才便是从那里出来。这条街上消费不低,能来得起的,自然也是非富即贵。

    能让这些非富即贵都认得的,想必来头不小。

    果然。众人打着哈哈道:“老朽今日到这里歇下脚便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今日秋高气爽,苦无韵事。区区新得了支曲子,聊备薄酒,徐兄请务必赏光。”“岂敢岂敢,求之不得呀。”……

    不多时,店中便只剩下宋晓一行三人和那蓝衣青年。

    眼见他的目光扫向自己,宋晓只恨方才为什么要发呆:“这位——”

    却听他道:“舍妹年幼无知,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公主莫要放在心上。”说着便是一揖到底。

    形势骤然逆转。

    宋晓惊疑不定,面上却作出淡然的神情道:“公子言重了。令妹天真可爱,本宫十分喜爱她。”

    蓝衣青年笑道:“多谢公主抬爱。”

    宋晓心中疑窦丛生:以己身公主之尊,这人见了居然不行跪礼,究竟是这人权势滔天,还是另有隐情?若说皇家式微权臣当道——但听素日金枝说起的种种,却又不像。

    正沉吟间,忽闻门外一个飞扬贵气的男声道:“行端,可将她带回去了?”

    随着话音走进一个红衣金冠的男子。

    同方才的蓝衣青年相比,他是另一种夺目的存在。

    若说蓝衣青年的仪容气质如一块上好的古玉,温润之中自有隐约的贵气,令人不觉心生敬慕;这红衣金冠的男子便是一柄张扬的长剑,寒光出鞘,锐不可当,没有人能够忽略他的神采飞扬,如同他大红的衣裳一般,千万人中,众人一眼看到的,唯有他。

    宋晓欣赏美男之余,不忘思量:却不知这人是什么身份。

    红衣男子看见她,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宋晓挺奇怪:“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红衣男子打量她的衣着,以一种很不屑的口吻道:“果然是南蛮来的教外之人,毫不知礼。”又道:“还是成心衣裳褴褛招摇过市,想说我谢流尘亏待你?”

    所有的女性都不会乐意自己的衣着品味被人无故唾弃,宋晓平白招来一顿批,顿时冒出火来:“阁下既是有礼君子,便该知不该妄自议人之非。”

    红衣男子本已绕过她向那美男走去,闻言回头冷笑道:“出嫁从夫,你说我是不是妄自非议——还是说你现在倒不当我是你丈夫了?”

    丈——夫——

    这种文化男权沙文主义者竟是金枝的丈—夫—?

    天啊地啊子啊上邪啊!天理何在?

    她喃喃道:“悲剧啊!”同时心中更加坚定地相信:不管金枝出嫁前有无心上人,这只所谓的丈夫一定让她过得很不愉快。

    红衣男子是谢流尘,那蓝衣美男,当然是王砚之。

    瞥见金枝因自己一番话而神色凄楚(?),他隐隐有些快意,转向王砚之问道:“你家王小妹真在这儿?”

    王砚之不欲当着金枝之面插手他的家事,乐得转移话题:“可不是她!”

    “她还真做得出来!你还不快把她带回去?”

    “她在后院呢,你来得正好,帮我一起劝劝她。”

    正说着话,却见王家小妹无精打采地走出来,眼眶红红的。

    “小妹,若有什么事,向爹娘说一声不就好了?你这样跑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王砚之放缓语气,道:“乖,别任性,跟哥回去吧。”

    “不要!除非你代我嫁到他苏家去!”

    “小妹!”王砚之这几日一直搅和着妹子抗婚这事,早已不耐烦,语气透出隐隐威吓:“说什么胡话!我——”

    “他又不是女子,想嫁也嫁不了。”谢流尘见这两人一个不好便又要吵,连忙打岔。见王小妹“扑哧”笑了,又道:“那苏小三挺好的,城里想嫁他的人能从午门排到四方街,小妹,你究竟是哪里不合心意?来来来,跟你谢大哥说说,谢大哥帮你做主。”

    “谢大哥,你不知道——”

    王砚之见自家小妹被谢流尘哄得服服贴贴,全不是对着自己时那只炸毛的猫,心道这也是一物降一物了。转头看见金枝居然还没走,脸色苍白倚在木椅上,轻轻揉着前额,鸦黑的发愈衬得素手纤纤。简单的动作竟透出几分旖ni,只看得心中一荡,赶忙别过头去,却不由暗暗叹息。

    谁都不能否认,这位金枝公主确是难得的美人,不知是否母亲是云梦楚氏的关系,她周身有种洁净高雅又灵动自然的意味,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非但不矛盾,还令她有种特别的气质,足以让世上大多数男子倾倒。

    可惜谢流尘偏偏是那少数派,他最讨厌的,恰恰正是金枝血统的“不洁”——“有个小户出身的爹也罢了,居然还有个南蛮的娘”——这是他成亲当日对王砚之说的。彼时王砚之还劝他不要在意,然而也只是说说而已。历三朝而不倒,绵泽数十世的五大世家,又怎么会不在意自己的发妻血缘是否高贵?

    可惜了……若真是小户出身,哪怕是个歌女,凭她的容貌,不怕没有人真心待她。

    王砚之如是想,回过神时听到谢流尘说:“……你怎么想出的这法子?还特意带了这玉,生怕别人认不出你?”

    王小妹一声不吭,想必也知道自己做得莽撞。

    “我给你打包票,那苏小三以后敢欺负你,只管来找你谢大哥,我包你将他管得服服贴贴!”

    “谢大哥!”声音七分羞三分恼,想来是回转过来了。

    “大概还用不到你谢大哥哪。今天谢大哥才知道,原来咱们王小妹也挺厉害的,今日之事,日后说起,少不得又是一段佳话,哈哈。”谢流尘笑得开心,只差没有去揉王小妹的头发,一副好大哥的架势,全然不是方才冷眼对金枝说话的模样。

    “她来做是佳话,我什么也不做倒是笑话。”

    这声音极低,眉飞色舞的谢流尘与娇羞的王小妹并没有留意,王砚之却听得清楚,不由向她看去。却见金枝已经站起,身姿婷婷,目下无尘。见他看过来,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去。

    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简朴的素服上,却有一种高贵清华之姿,令人不敢逼视。

    王砚之转过头,心道,改日还是再劝劝韶飞罢。

    宋晓出了茶馆,闷着头一直往前走。停绿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问道:“公主,回府吧?”

    “回去?干嘛回去?我们才刚出来。”宋晓奇怪地说。

    这走的的确不是回府的路,但是:“公主……驸马今天竟在外人面前那样说您……您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停绿的意思是希望自家公主不要再为驸马遮掩他的“劣行”,禀到皇上面前,让皇上来收拾他。于是语气不免殷切。

    宋晓看到停绿投来的殷殷目光,犹豫一下,问道:“停绿,你素日看着,觉得驸马对我如何?”

    “公主,您该说您待他如何。虽然我只是个下人,论理我不该多嘴。可是,公主,就只说您出阁后,大半年来,您才回过几次宫?总怕皇上皇后问起您,每次进宫您都是略坐一会儿便匆匆回来,皇上还笑您嫁了夫婿便忘了爹!这些日子有个头疼脑热的您都是悄悄自己开方子喝了,怕被宫中问起生出是非来,连太医都不敢传,前些日子竟生生昏过去!您什么时候遭过这罪?公主,您自己不在意,还有停绿替您心疼啊!便是您不为自己想,也为停绿想想!”

    眼看停绿越说越激动,宋晓忙拍拍她的背将她安抚下来,拉起她走到个僻静的转角。方才已有路人好奇地停下来看热闹了。

    按宋晓一贯的想法,别人的事,尤其是不熟悉的人,凡与自己无关的一律不要插手。这也是她在某些事上自己偷偷猜测却不向金枝问起的缘故。但十几日相处下来,也许是因为相遇的原因太过离奇,也许是两人气场合拍,宋晓发现,刚刚那红衣男子对自己无礼时,她想得最多的竟是替金枝挂心。

    古代不比现代,婚姻平等,好便好,不好便分。虽然过去也有几个朝代有相关律条说女子在何种情况下可以休夫,但宋晓压根儿不相信。曾经真有个WSN翻出来指给她看说你看我们自古就受你们女生欺负BLABLA,宋晓冷笑道那七出之罪又怎么算?

    师太曾这样形容职场: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这句话显然也很适合古代及某些现代的女性,不同的是这份“工作”,社会与家庭都不允许她们“辞职”,并且有些人根本想不到要“辞职”。

    宋晓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管这事儿,停绿的话无疑给她的怒火又添上一把柴,还是松明,让她那股怒气越烧越旺。

    “停绿,你莫急,此事我自有计较。现在么——”宋晓微笑着朝跟在后面的老实侍卫招招手,接过他递来的钱袋,抛了一抛,重量让她很满意:“我们先去逛街。”

八 千千心结

    吃过晚饭,宋晓同停绿一同翻看今天下午买到的东西,不时说笑几声,很是开心。

    忽然“听”到金枝“说”:哪里来这么些小玩意儿?

    宋晓笑道:“停绿,今日逛街,你玩得高不高兴?”

    “嗯,多谢公主,停绿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说着她拿起一个拳头大小的篾编小篮:“编的真精巧,公主,赏了停绿好不好?”

    “喜欢就拿去。赶明儿再去时我另买一个。”金枝一醒,宋晓下午的心思便浮了上来:说服金枝,让她休了那沙文猪的驸马,找个更好的。

    宋晓心中打着算盘,便说要睡了,将停绿打发走,低声说:“你刚醒?”

    嗯。

    “今天我到外面转了转,那些小东西有意思吧?跑了几条街买的,你看你喜欢哪个?”宋晓一面东拉西扯,一面寻思该怎么开口。总不能贸贸然说,喂,我都知道了,你老公对你不好,你就别蹉跎青春了,赶紧把他甩了再找个好的。

    想了半天,宋晓大概有了主意,便拿起桌上一个圆滚滚的小猪布偶,说:“停绿说她属猪,高高兴兴买了这个,刚才却忘了拿走。”

    呵,那丫头就是这样,看了说好,转过身又忘了。

    “其实在我们那边,布偶还有别的意思。就是那个……男子对女子……你知道吧,那时就会送一个布偶给对方,表明心意。”宋晓深知金枝是大家闺秀的大家闺秀,遣词用语上刻意小心含蓄。

    金枝倒是很大方——或者是好奇——你们那边定情是送小猪布偶?

    宋晓庐山瀑布汗,忙解释:“不是啦,是泰迪能……就是将熊做得很可爱的一款布偶。有耐心的会亲自动手,做好后送给对方。对方若接受,就替小熊打上蝴蝶结放在房间里,不然就还给人家。”

    (CLAMP大婶们,借你们的创意一用,你们不会怪我吧……by努力想解释得浪漫的宋晓内心)

    真是……同我们大不相同呢。

    “那你说说你们这边怎么做?我只知道有人是将头发指甲放在荷包里再装上红豆,不知是不是真的?”宋晓循循善诱。

    金枝多年的教养中,谨言慎行一直是最重要的。然而现在她被困于这方寸之地,身外无物,或许连这一缕意识也将不复存在。在别人看来是莫大的灾难,她却觉得长长松了一口气。

    因为母亲是异族的缘故,她幼时遭到不少白眼。后来母妃去世,父皇将她指给无子的皇后抚养,借皇后之威,那些人的议论声小了许多,但偶尔还是会听到。

    她原以为出嫁后,离开宫中一切便会好起来,不料轻视的目光并没有消失,反而给予她最沉重的一击。

    因为是来自那个人,来自她在心头拱若珍璧的那个人,所以伤得分外深。

    而今那些窃窃私语都消失了,这小小的方寸之中,没有谁能再伤害她。唯一知道她在这里的宋晓,又是大大咧咧,对这些毫不在意。

    不知不觉,她与宋晓有问有答,说出许多平日绝不会说的话。

    送那个也是有的,荷包要亲自绣。但主要还是金钗、金钏之类的。

    “那,男方送什么?”

    诗词画之类吧。

    宋晓险些脱口而出:这算盘打得倒精!几首酸诗酸词就换人家的金货。苦苦忍住,问出最重要的话:“那,有没有人送过你什么?”

    没有——哎,你问这做什么?

    宋晓语气很无辜:“好奇嘛,女孩子在一起除了衣服首饰不就是要谈感情?”

    金枝不做声,显然是默认了。

    “那你有没有送过谁什么?”

    ……

    “说嘛说嘛,我不告诉别人!”

    ……

    “哎呀,少女情怀总是诗,你害羞什么,除了我又没人听到。”

    ……

    “什么什么?你大声点儿,送了他什么?”

    ……荷包

    “哦,绣什么花色?”

    牡丹。

    “他接到时高兴吗?”

    ……

    “喂,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金枝——”

    宋晓喊了两句,见金枝总是不理她,讪笑道:“正好我也累了,明天还要看书呢。那我就睡了。”

    翻来覆去半日,宋晓还是睡不着。废话,脑子一直想事一直转,谁能睡着?

    ……你还没睡吧?

    “啊,马上就睡了。怎么,这样会吵到你吗?”宋晓马上躺平不动装尸体。

    方才你没追问,是怕我难堪吧。谢谢。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金枝不理会她的尴尬,自顾自说下去:我做得很用心,小小一个荷包,足足绣了半月。一般女子会在一面绣上对方喜欢的花,另一面再绣上自己喜欢的花,可我听说她喜欢牡丹,便特意找人画了样子,绣了两面不重样的,只求他收到时能多看我一眼……那日我亲手交给他,还特意换了衣衫,用了新调的珍珠玉簪粉。呵,他看到花色果然接过去,朝我一笑,便收下了。

    我竟然以为他这算是默认了……我居然如此天真……

    金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宋晓没有追问。听这语气,再听她说的,十有八九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他不懂得欣赏你,是他的损失。”本意是套出金枝心中有无念念不忘的初恋,以此鼓励金枝脱离现在的生活,追求新的幸福,不料居然是早夭的初恋……咳,RP啊RP。宋晓十分郁闷,越发为金枝担忧:看来是怀着初恋时破碎的心随便找了个人嫁了,没想到是个JP,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宋晓越想越愁。

    以前虽然听到那些人的闲话,但我一直觉得自己还不错,一个公主该学的我都会,该有的礼仪我也做到了,可是……可是……

    宋晓原本还在分析“那些人的闲话”是什么,听金枝说到“可是”便语不成声,以为她要说“他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忙安慰道:“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说出才觉不妥,又改口道:“被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否定是很正常的事,你是个很好很完美的女孩子,还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他算什么!”

    ……谢谢你,你将我说得太好了。

    “真的,你又好看又有气质,还会法术,人又聪明,我一点也没夸大。”宋晓拼命给金枝建立信心,只有自信的人才有强大的行动力。“你不能为一个不喜欢你的人糟蹋掉下半辈子。”

    已经晚了……

    宋晓刚想说不晚,只要你蹬掉那个JP老公,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却听金枝说:我在不明真相时,就高高兴兴嫁给了她。本以为……谁知竟是如此收场。

    五雷轰顶。

    宋晓听见自己被天雷劈成焦黑的碳,被小朋友们快乐地捡起,放入炉中烧成一堆灰。

    原来金枝的心上人就是驸马,就是那个一身大红说话欠扁的男人。宋晓想起书房中的画卷,是了,早该想到,如果金枝心中另有他人,又怎会为他画像?

    ……都是我自找的。

    “不,是他有问题。”宋晓斩钉截铁:“他明明不喜欢你,干什么要娶你?!”

    不,是我自己要嫁他。父皇问过我,我点了头……父皇为此连下三道圣旨……我早该想到,他是不情愿的。可笑我当时还真以为他“心系家国,愧无寸功,不敢奢望”。

    宋晓哑口无言。事情与自己想像的完全不同,金枝是有心上人,但她并没有泪别他然后嫁个不认识的人。事实是,金枝误以为心上人也喜欢自己,于是主动讨来圣旨嫁过去,结果却发现这是个误会。

    误会,如果所有的误会都能说声对不起就立即消失,那该多好。

    事已至此,不如索性一起问个清楚:“也许是了解得少——你们成亲后他也没有喜欢你?”

    他亲口说,今生今世,让我不要有任何非份之想。

    “啊?!”宋晓张口结舌,这位仁兄真是……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贞烈啊……宋晓满脸黑线想将脱线的思绪拉回来。

    又听金枝道:如今,我也只求能清清静静过完此生,再无奢念。

    宋晓大惊:“你为了他竟然灰心至此?”

    如果真是灰心反倒是件幸事。

    金枝平日并没有可以诉说心事的对象,停绿虽然从头看到尾,却还是一团孩气。如今同宋晓聊了这半日,不觉心神松懈,将平日深藏的话一一讲出来。

    现在想来,我也只是在宴会上见过他几面,他的事情都是辗转听来的——总有宫女偷偷聊起他,你大概不知道,叶王谢苏容,华方五大世族,这一代出了四位有名的公子,大家都说,四人中第一个数到的便是他。

    那两年我着魔一般,一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便心如鹿撞,一点一点收集他的消息:他又作了什么诗,他同朋友又生出什么典故……一件件,一桩桩放在心上。

    那年我用半个月绣好荷包,却用两个月才将它交出去。我知道他每次来宫中面圣,都会从秀远殿旁的那个园子走。我成日在那园子里转啊转,只怕那里的花匠都不比我清楚,那园子里究竟有几种花……他们只看种到盆里的,却不知那树下、石后,也有许多野花,虽然没人看没人夸,一样开得好看。

    直到那天,我对自己说,不行啊,你可不能总像个傻瓜一样在这里打转。我特意换上我最喜欢的水蓝裙子,配上那件白底碎花的坎肩,又特特上过粉——我平日可不上粉,那粉还是停绿托人从宫外带来的新货,说现在小姐们就时兴这个。

    我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到他面前,将荷包亲手递给他。我没有说话,那样子,任谁都懂。

    他接下了,我欢喜得几日没睡好,我以为他是愿意的。我甚至想,就算他只喜欢我的漂亮,那也不打紧,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好。

    可是我太高估自己。我整日轻飘飘,像飞在云端,直到那天,新婚之夜,他连我盖头也不揭,对我说,今生今世,我都不会碰你,你也不要有非份之想,安生守好本份,自有你的好。便摔门走了。

    本来我嫌那凤冠沉,又听宫里的老人说是那规矩,上面镶的宝石珠子都有来历,都是福气。我将这重重的福气一路从宫里顶到新房,满心欢喜,也不觉得累。

    那是他生平第一句和我说的话,我之前下决心要好好珍惜这第一句话。可是事到临头,其实不用我刻意去记,也是永远忘不了——他话一说完,我觉得头上好似重了十斤,原来这凤冠真的很重,很重,重得我扛不住它,没命接它给的福份。

九 归家

    金枝的声音始终很稳,淡淡的语气,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末了轻轻一声叹息,幽远迷惘。无数心事,无数泪水,无数欢喜,无数爱恋,无数心伤,无数仿徨,到头来,只余下这幽幽一叹。

    半晌,宋晓强笑道:“都已经过去了,做人要向前看……”她的声音沙哑不堪,原来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宋晓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往下讲:“一辈子总要遇到个同你不对盘的人,你得忘了他,继续向前走,没有谁值得谁为之付出一生,伤心一辈子。”

    金枝柔声道:你先去洗把脸。

    “不值得,不值得。他不欣赏你,还有更多的人会欣赏你,会喜欢你,你要重新去找一个人,找一个对你足够好的人。你不要哭,哭着哭着你就没力气了。不过实在忍不住的话,你就一次将眼泪流光。”

    我没有哭,是你在哭。宋姑……宋晓,快去洗洗脸。

    “原来是我在哭?”宋晓一摸,滑腻的脸上一片湿润,她忙摸过条帕子,急急擦拭:“我,我,我一时不小心……”

    金枝忽然笑了:宋晓,如果我有你这么个妹妹多好。

    “啊?”宋晓擦完脸才回味过这话来:“哎,我今年可二十三了,比你大,你该叫我姐姐才对。”

    是么?

    “当然。”

    一点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不能作为依据!”

    宋晓抗议完,倚倒在枕上,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宋晓轻轻说:“你那天……是想做什么?”

    我想忘记他。

    “哦。”宋晓已经惊讶到麻木,“为什么不是让他也喜欢你?”

    不……我觉得心已经荒芜了,我累了……

    “那就睡一觉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于是这一夜,没有谁再说过一句话。

    在梦里,宋晓一直努力地奔跑,她要回家,金枝要重新开始,谁都不能停下。

    清晨。

    谢流尘看见小七捧进来的衣裳,不由皱起眉头。

    小七看见少爷神色不对,忙说:“少爷昨天不是吩咐说,今天要回家么?”

    “回家?本世子的家难道不在这里?”

    连“本世子”都出来了,看来心情当真不好。不过小七跟了谢流尘这么多年,他在想什么,心中还是有数的,多半是想回去又觉得面子抹不开,遂道:“少爷,前日张嫂送了两坛鸡纵来,少爷看怎么做?”

    张嫂是谢家家养的下人,从她祖母起,已在谢家做了三代,一手好家常菜,谢府上下都少不得她。

    谢流尘果然眉目松动,道:“我的规矩你都忘了不成?用火腿隔了笋片蒸,上桌时单上那簟。”

    小七笑道:“少爷的规矩小七自然记得。只是少爷每每总有些新奇的法子,若不问个明白贸然做了,少爷只怕又要指着小七骂俗不可耐,久入芝兰之室却不得其香了。”

    他这一番伶牙利齿的话,说得谢流尘撑不住笑骂道:“你这油嘴滑舌的,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又是看上什么了,想要我赏你?”

    小七喊冤道:“少爷,小七句句是实啊!”

    这么一打岔,谢流尘心中顾虑减去不少,换上衣服,用过膳,早有人在门外备好马。他依旧不带人,独身打马而去。红衣骏马,端的是年少风liu。

    谢流尘与金枝成亲后住的是皇上御赐的府邸,位于城北崇义坊,住的都是朝中新贵与各种皇亲贵戚。谢家本宅在城南,虽隔了十几条街,但清早行人尚少,谢流尘的马又快,不多时,便到了。

    城北的府邸是本朝开国后新建的,不过三四十年的功夫。因本朝尚繁丽,房屋落架大气之外,富贵人家屋宇内额枋、檩条等处皆绘以靛青翠绿的彩画,间缀贴金的线纹、五色的花朵,与朱红的墙、柱,汉白玉的石阶、栏杆相映,极为华丽鲜明。

    而城南较之城北又是另一种味道。皆是百年以上的老宅,不事精雕细琢,仍是前朝的古朴雅致,青瓦褚墙,石础升阶的瑞兽亦雕得浑厚朴拙。住的皆是世族与书香门第。其中宅子最广,几乎占去一条街的两户人家,自然是五大世族之二,一户谢家,一户苏家。

    谢流尘勒马缓缓而行。这条乌衣巷他不知走过多少次,但今年自成亲以来,他再未踏足。此刻再次打马徐行,熟悉的事物一一映入眼帘,任他生性洒脱,亦不由心中感慨。

    这条巷中只得谢家一户人家,守门的几个小厮远远见了他,像是不敢相信一般,愣了一愣,才跑着迎上来:“少爷您回来了?这马可真俊,您新得的?”

    谢流尘将缰绳交予其中一人,并不理会。几人见他不是往日言笑晏晏的样子,便知趣地住嘴跟在后头。

    早有人跑去告诉管家,谢流尘一下马,就看见管家站在门口,神色激动。

    “宋伯……”大半年不见,往日富态的宋伯竟清减不少,他不禁有些无措。

    “少爷早上吃过没?今日做了桂花粥,用的是新贡的梗米,少爷一定要尝个鲜。”宋伯絮絮叨叨说着日常的话,仿佛谢流尘从不曾离开,仍是一直住在这儿的小少爷,小世子,呼朋唤友纵马青郊,累了便回来问他有什么好吃的。

    然而跨进大门时,谢流尘分明看见宋伯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

    昨日与王砚之的一番长谈重新在他心头回绕。

    “韶飞,谢伯伯只有你一个孩子,你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答应你与公主的婚事吗?”

    知道,当然知道。谢家一族正房到父亲这一代,再到自己,皆是一脉单传。想撑起谢家数百年的荣光,未免独木难支。

    “其实。当初家父亦向皇上进言,极力促成这门亲事。所以……也不是你爹一手操办的。”

    呵,话说到这份上,行端你我无愧知交之名。叶王谢苏容,五大世族虽说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暗里也颇有些小动作。王钟阁王伯伯,你与我父亲相见时,一个慈眉一个善目,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真是亲兄弟,可回家一关门,谁没在谁背后动过手脚?

    “韶飞,说句不孝的话,将来家中的担子,总是要由我们背的。不趁此时打好根基,日后难免束手束脚。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一个女子,只要对你有益,多亲近她些又有何难?”

    “照你这么说,娶妻当娶势?”当时他这样问他。

    “哈。”王砚之笑得讽刺,“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爹那样曾经沧海难为水,一生只慕一人么?远的不说,你先看我家那位是如何的行径。去年我还添了个小弟,不知日后还会不会有。若不是我会投胎,生成王家的长房嫡子,今日坐在这里与你共饮的,便是另一个王砚之。韶飞,不要想着抱怨,你有的,其实比我们都多得多。”

    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也许是黄昏时的暮愁很容易便能打开一个人的心防。逢魔时分,谢流尘第一次发现,也许自己并不如自以为的那般了解王砚之。自小的知交,平日温文尔雅,心比天高的人,竟有如此心事。若他今日没有说出来,只怕自己一生也不会知道,被众人交口相赞王家有子,端方如砚,温润如玉的砚之,心中藏的,是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心绪浮动间,宋伯不知何时退下。谢流尘不知不觉已来到父亲的书房前,他站在院中,看到父亲伏案而坐,正批阅文书。

    父亲的两鬓已经全白了;坐下时身子也佝偻得更厉害,想必眼睛越发吃力;天渐渐凉了,不知他的风湿今年有没有缓解……

    谢流尘忍下眼眶的热意,大步走上前去,朗声道:“父亲,我回来了。”

十 决心

    谢朝晖闻声抬头,神色不见波动,只仔细打量谢流尘。半晌,说道:“来替我研墨。”

    谢流尘低声应道:“是。”一手挽袖,一手取过墨条,在歙砚中慢慢研开。

    一时屋内只有浅浅的呼吸之声、墨条与砚台相触之声、衣袖磨擦之声,甚至还能听到紫毫落在青城笺上,泛紫的墨汁顺笔势流淌到宣纸上的声音。

    父子二人,一人继续看公文,一人磨墨,深秋的晨光浅浅照进书斋,温柔地为他们镀上一层暖色。

    过了小半个时辰,谢朝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谢流尘端过茶放在案上,见状忙绞了条帕子递过去。

    谢朝晖擦过脸将帕子递给他,忽然笑道:“倒是孝顺了。”

    谢流尘涨红了脸,呐呐着将东西放下。

    有下人在门外窥见老爷起身,问道:“老爷,可要用些点心?”

    谢朝晖道:“嗯,就摆在长干轩吧。”说罢示意谢流尘跟上。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步出书斋。

    谢流尘在他身后默默打量父亲的背影。谢朝晖已过天命之年,虽然两鬓斑白,肩膀仍然宽厚,背脊仍然笔直。但谢流尘知道,父亲已经渐渐老去。自从母亲走后,当时尚年幼的他也能感觉,父亲的某一部分亦随母亲而去。现在,岁月又正一点点带走他剩下的部分。

    一瞬间,他非常厌弃自己,这大半年为什么要同父亲争执。

    两人来到长干轩。这是内院的一间轩室,除出入的房门之外又将一整面墙打通做成格子窗,揭开帘子就看看见园中景致。

    父子俩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人,默默喝完粥,用过些细点,待撤去碗筷端上茶水,谢朝晖让众人退下,,才开口问道:“你同公主怎么样?”

    此时谢流尘歉疚之心稍褪,闻言脱口而出:“你说呢?”

    虽不是违心之言。却有些后悔,谢流尘暗自气恼,又不知这气该撒向谁。

    谢朝晖并不生气,平和道:“王家那孩子想必同你说了许多,你还没回转过来?”

    “那些话是你要他对我说的?!”

    “砚之那孩子是个明事理的,又同你交好,怎能不提点你?”谢朝晖对谢流尘的激动视而不见,端起茶抿一口放下。

    谢流尘忽然觉得很无力,他的抗拒他的坚持,在所有人看来,似乎都是小孩子在闹别扭,谁都可以说他一句不懂事。

    “父亲,”他的愤怒慢慢消失,此刻他只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我所坚持的,真的是错的?如果我是错的,那您这么多年又是为什么?”

    “长辈的事不用你操心。”谢朝晖仍然显得很平静,但话中已有隐隐的迫力。

    若说他方才是个同孩子商量事情的慈父,那么现在他是命令孩子去做一件事的严父。

    “你知道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既然木已成舟,你便只有走下去。”

    “纵使日后我一世意有不平?”

    “不会的。没有谁会为什么事真的伤心一辈子。阿尘,你还年轻,大好的光阴,无数的美景,你不会记挂一个幻影太久的。”

    “我会的。父亲,您不是我,您不会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谢流尘眼睛异常明亮,宛如明灯即将熄灭前一瞬的暴涨:“但我会照您的话去做。我会让谢家在我手中重新繁荣盛大。”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这并不是一个世家子弟该有的行为,然而谢朝晖并没有责备他的失礼。

    谢朝晖只是静静坐着。夏夜时这里是最好的消暑所在,青石砖的地面泼一桶水,凉意便丝丝弥漫开来。长窗笼纱,凉风无碍,又不会为夜露蚊虫所扰。但此时秋风正盛,他独自坐在深秋时的长干轩中,身影透出无言的萧瑟。

    如同往常一样,宋晓今天也吩咐下人都退出去,关上门与金枝一道研究那些法术教科书。宋晓自觉她比考六级时还勤奋,可惜没人给发奖学金。

    这是最后一本了,如果再找不出法子——

    “呸呸呸,乌鸦嘴,谁说找不到?”

    往日多半是宋晓追着问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从“你说的气是气体还是精神感觉”一直问到“这么长的咒语到时可不可以照着书念”,直问得金枝无言以对。

    然而今天两人却似交换了位置,宋晓频频走神,金枝却格外热情,讲解一段,提醒一声,提醒一下,讲解一回……

    如此磕磕绊绊,居然谁都没有不耐烦。或者说还没到忍耐的临界点时,停绿便进来禀报:“公主,驸马方才差人来传话,说今日与您一起用晚饭。”

    “哦。知道了……等一下,你说,驸,马?”见停绿点头,又问:“为什么不是一起吃午饭?”现在刚好是。

    “公主,驸马任的金吾卫与文官的休息日不同。今日虽然是百官的沐汤日,驸马却刚好轮班。”

    “公主,您要穿什么?要不要沐浴?”停绿表情雀跃,“去年皇上赏的那套红缨络还没戴过呢,公主今晚要不要带那个?再梳个挽云髻,啊,还要配上那条桃金娘底洒金裙,还要——”

    “稍后再说吧。”宋晓哄走兴奋过头的停绿,关好门压底声道:“金枝,你怎么说?”

    …………

    “你不会对他余情未了吧?”宋晓团团转:“金枝,他只是说要一起吃个饭,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不要有幻想。你现在正在摆脱他的阶段,当然忘记一个人并不是这么容易,所以意志更加要坚定,对于他别有心用的糖衣炮弹一定要坚决抵制!”

    忽然听到金枝轻轻笑起来,宋晓险些一跳三丈高:“你就那么高兴?你就那么高兴?这种恶意让女孩子伤心的人,早该打倒在地再踩上一万次!”

    宋晓,我高兴的是,你这么关心我,就好像我的姐姐一样。

    金枝的声音很软很甜,语气又是那么温柔,于是宋晓同志脸一下变成了番茄,乱七八糟说着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话:“呵呵,应该的应该的。谁让咱们就遇见了呢,百年修得同船渡,有缘千年来相会啊哈哈……”

    然后宋晓同志就忘了自己跳脚的原因(……),飘着步子吃午饭去了。

    直到停绿拿出一堆衣服比划着往她身上招呼,宋晓才记起来自己忘了这么桩事。而此时金枝早就叫不醒了。

    ……究竟是自己太糊涂还是金枝实际很腹黑啊?

    所以她还是不知道,现在金枝对谢流尘的想法。昨晚金枝倒是说想忘了他,可是感情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才理得清,外人看着像疯疯阗阗害了一场热病,说不定人家正嘲笑你可怜没人爱呢。

    宋晓左思右想,最后将心一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实在不行就两眼一闭娇吟一声装头疼好了。

十一 不欢而散

    秋日,黄昏时黑暗降临得越来越早。霞举轩中精致的菜肴已布好,只等主人到来。

    谢流尘坐在外间捧着茶盏。往日飞扬的神采因心事而褪却不少,平添几分忧郁。然而这样的神情在他作出来却是高贵又矜持的,若教城中女子看去,不知又要虏获多少芳心。

    即使他是驸马,是已尚公主不能再娶妾的驸马。

    但是他是驸马,权势滔天,翻云覆雨,只在一念之间。

    谢流尘低低笑了起来,以茶当酒,一饮而尽。行端,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已有很多旁人几世修不得的,既如此,上天要收回另一些东西,也是应该的。

    决心已定。

    往日的谢流尘又回来了。

    门外响起下人的请安声,还有女子糯软的声音说着“免礼”。谢流尘放下手中茶盏,勾唇一笑。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邪魅一笑?

    ——宋晓一进屋便看见谢流尘偏着头笑得勾魂。呼吸一窒,赶忙默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稳住心神。

    那边厢谢流尘也在打量她。

    宋晓今日坚决驳回了停绿想将她打扮成一个金光闪闪的活动珠宝柜的意愿,挑了件水蓝的衫子,头发用一根碧玉簪挽起,描过眉,略略施些脂粉便作数。

    本朝女子尚明艳,仕女皆喜鲜红、翠绿、宝蓝等色,配以繁琐的发型,又饰以明珠玉石等物,生生让人不敢逼视。

    见惯大红大绿,宋晓这般淡雅的装扮另他眼前一亮,不由失神。

    宋晓定力了得,压下对美男的YY后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以为此人又要就她的服饰发表什么“高见”,有心先发制人,又碍于“金枝素来是个娴雅的公主”而不便下手,只在肚子里暗自郁闷。

    半晌,谢流尘意识到自己失态,干咳一声,道:“金枝今日装扮好生别致,倒教尘一时看入迷了。”

    …………

    宋晓道:“谢……驸马,你没事吧?”原本是想问他有没有发烧,否则几天前还冷潮热讽的人今日怎么做出一副情圣嘴脸?

    谢流尘却会错意:“金枝,你我夫妇,难道非得有事才能聚在一起?”

    宋晓直直盯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却又有一种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眼前人的错觉。谢流尘脸上的微笑有些挂不住了,勉强道:“金枝如此看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

    许久不用,这招“我用眼神杀死你”效果还是这么好。宋晓满意地收回视线,温柔说道:“驸马爷今日神清气爽,本宫一时看入迷了,驸马莫怪。”说罢抿唇一笑,无比优雅,无比纯良。

    本宫……谢流尘苦笑道:“金枝可是在怪我?”往常二人见面,金枝都自称妾身。

    宋晓不说话。在她看来,就算这桩婚事是金枝牵的头,他谢流尘就不能干脆说一声“我不想娶你”?即便圣意不可违,也可以先找到金枝说明一下情况,让金枝放弃,劝说皇帝收回旨意。他倒好,既不愿想办法解决事情,到头又摆出一副“都是你的错”的嘴脸,将气撒到女孩子头上。

    照她的意思,这种家伙就能离多远离多远。现在却硬要凑上来,偏偏骂不得赶不得,毕竟人还是金枝的老公,于是只有闷声发大财。

    谢流尘见金枝将视线转向一边,一副不愿再搭理自己的架势,不禁有些无措。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向这个地步发展,在他心中,金枝对自己眷恋不已,自己稍微对她和颜悦色一些,她定然欢喜无限,百依百顺。不料现在竟僵在当场。他对于女子并没有太多的经验,往日虽也有过千金买笑,脂粉调画的轻狂之举,却都是女子在讨好他。对于怎么讨女子欢心,哄一个不高兴的女子回心转意,他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脸冷下来:“先吃饭吧。”

    宋蓝见他冷脸,心中更是坚定,此人定是心血来潮,又想捉弄金枝。心中不免又是一番切齿。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上了饭桌,脸色都不太好看。不约而同的,两人围着圆桌坐成一个钝角,距离够远,又不至于抬起头就看见对方的脸。

    闷闷吃完饭,两人有礼地道别,各自回房。

    “公主就这么回来啦?驸马呢?”停绿小脸写满失望。

    “驸马自然在驸马的院里。”宋晓说,“我要休息了,你也去睡吧。”

    见停绿还是嘟嘟囔囔的模样,又道:“往日你不是劝我别对他上心,怎么今日你又急成这样?”

    停绿道:“公主,一辈子的事儿,能开开心心过当然是好的。既然驸马服了软,您也大方些,别太计较了。”

    宋晓停下卸妆的手,道:“我倒不知你何时成了他的人。”

    “公主!”停绿跪下,这次宋晓并没有扶她,只冷冷听她语气急切的说道:“这些日子来,停绿看您看淡了不少,停绿悄悄为公主欢喜。可是,公主,您现在已经出阁,驸马不是个物件,说丢手就丢手的。公主,您还要同他过一辈子,难道就这么一直僵下去?”

    宋晓沉默许久,轻声说道:“所以,你觉得我今天是在发脾气,不识抬举了?”

    停绿惶惶不知所措:“公主……”

    “我知道了。”宋晓弯腰将扶他起身,道:“你也是为我着想。对不住,我今日心里不好。”见停绿还要再说,忙道:“我累了,有什么明日再说。”

    打发走停绿,宋晓上chuang后习惯性喊了金枝几声,没有动静。她独自蜷在被子里,默默想着心事。

    居然忘了,这里是出嫁从夫的地方,婚姻就像撞大运,天幸遇上个好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要是遇上个人渣,哭哭啼啼过一辈子。总之,一辈子,就这么一锤定音,再无更改。

    自己居然还劝金枝尚有机会,可以重新开始。想必金枝那时是在苦笑吧,也不反驳自己,甚至还感谢自己的安慰。

    那么今天,是自己搞砸了吧,他谢流尘既伸出橄榄枝,自己就应该识趣地替金枝接下,皆大欢喜。即使只是表面的相敬如宾,也是好的。

    宋晓觉得闷热得不行,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

    自己迟早要回去,现在暂借金枝的身子用着,但这人生还是金枝的,自己并没有权力能替她决定什么。

    但是金枝是不开心的。她曾爱过谢流尘,但他给她的伤心,让她决定忘了他。一个横目竖眼,一个有心无力,这样两个人过一辈子,怎么好得起来?

    宋晓暗自咬唇。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比如撕下脸各走各的路,横竖金枝是个公主,背后有皇上撑腰。但这么一来,女孩子的名声一毁,日后还有谁敢娶她?或者,拜多年各种小说电视所赐,什么假死逃遁,隐姓埋名,听着戏剧化,却也有一定的可实施操作性。

    但一切还等看金枝的意思。况且锦衣玉食奴婢成群的公主,真受得住余生清贫寂谬的日子么?

    为什么嫁了良人便是夸那丈夫如何如何“难得的伟丈夫”?为什么嫁到人渣还要忍气吞声,稍有反抗便被视作大逆不道?

    在宋晓往日的认知中,离婚虽然痛苦,却也并不是难办的事情。可是这样的常识在来到这个世界后一次次被打破,微小的,重要的,无所谓的,攸关一生的……

    初来此地的那种无助与惶恐再次悄悄袭来,慢慢将她包裹。

    “我一定要回去……”她喃喃自语。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中,她看它一格一格,自屋心偏移到左边,又慢慢滑上墙去。

    宋晓辗转反侧,许久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十二 圣上有旨

    次日宋晓醒来,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恹恹地不想动弹,还是挣扎着下了床。停绿经昨日一事,谨言慎行许多,不再同平日一般说笑。

    沉闷地用完早餐,金枝也没有醒来。宋晓琢磨着要不要再去出逛逛散散心。这时忽然听到院中下人来报:“宫里宣旨的公公来了。”

    她忙起身出去,前院中人已跪了一地。

    “圣上口谕,请金枝公主接旨!”一个紫衣太监高声说道。

    宋晓忙跪下道:“儿臣恭听圣诲。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幸亏早有准备,金枝曾为她讲过基本的礼仪,动作虽不免有些生硬,但并无失礼之处。

    只听那公公道:“圣上口谕,金枝公主明日入宫靓见!”

    宋晓道:“儿臣接旨!”

    起身时那公公笑嘻嘻地看过来,宋晓会意,一个眼色,便有人呈上黑漆小盘,衬着那两锭金子显得分外黄噔噔的讨人喜欢。

    因前几日病时皇上也曾着这位来赐过一回药,宋晓认得他姓罗,便将当日金枝教的话又说了一遍:“有劳罗公公,几个茶钱,请勿推辞。”

    罗公公一面笑着“这怎么使得,公主客气”,一面手脚利落,衣袖一扫,那金子便落了袋,手法精妙让人叹为观止。

    宋晓道:“罗公公,父皇还有没有说什么?”

    罗公公眼角笑成朵***,道:“皇上要说的,老仆都告诉公主了。”装模作样看看那尚未移到天心的日头,又道:“时辰不早,老仆便回宫了。”

    问不出什么来,宋晓只得道:“罗公公喝了茶再走。”

    “宫中还等着复命,公主心意,老仆心领。”

    做足客套,送走人,跪着的人都起身该干什么继续干,宋晓却有些担忧。

    刚来这里时因为金枝突然昏倒请了太医的事,皇帝也得知了,还要金枝进宫去,亲自看看气色怎样。宋晓同金枝商议着,以“秋燥烦闷,一时失调”打发过去了,想来那天的老太医也说只是小病,皇帝便没有坚持,只说随金枝的意。

    不是宋晓没好奇心,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会对在中国绵延数千年的封建帝制世袭政权感兴趣,尤其是这个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也是最高统治者——皇帝,具有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好奇心。

    宋晓不是没有好奇心的,但“进宫面圣”就意味着父女见面,金枝又是很得父亲疼爱的女儿,做为一个帝王、一个父亲,宋晓没有把握能不让他看出破绽——自家女儿的身子里住进另一个灵魂。如果这个娄子真被捅出来,又是一场风波。

    “这下麻烦大了啊……”宋晓喃喃自语,但并不觉得如何恐惧。多年的应试教育早就教会她:你怕考试?你怕考不好所以头一晚连睡都没睡好?哈,这样你只会真考不好。

    简单说就是江小鱼的名言:如果发愁有用的话,不用你说,我早就开始发愁了。

    “金枝啊,快醒吧,没有你我怎么办?”按入睡的时间算,金枝最迟今晚也该醒了吧?事到如今,还是好好问问金枝,往日她在皇帝面前,都是什么样儿,尽力去COS吧。

    “韶飞,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王砚之放下手中的书卷:“昨日得了些密云龙,你且尝尝。”

    密云龙是白茶的一种,产于青州,茶不难得,难的是制法,繁琐苛刻,最终成茶泡出茶汤,能甘、馨、淡、透四者皆俱者不过什之一二。

    同所有世家子弟一样,王砚之精于茶道,谢流尘虽不好此道,亦懂些皮毛,往日闲时二人也会品茗清谈。但今日谢流尘并没有心思品茶,他止住吩咐小僮去拿茶具的王砚之,道:“行端,今日别弄那些,就说说话吧。”

    王砚之道:“说话也不短了这一会儿的功夫。”执意让人将那套十先生拿来,一溜摆开,件件有雅称个个有来历。谢流尘看得头疼:“这东西你居然在用?”

    “谁像你,学也只学个皮毛。要做,自然要做得最好。”

    谢流尘便看着他一件件一桩桩动作起来,这十件茶具大名十先生,各件又有个极雅致的别称,怎么用又个次序。他是不耐烦记这些的,好在王砚之也并没想着要介绍。

    看着王砚之修长的手执壶引杯,动作极尽优雅舒缓之能事。随着水一沸,二沸,三沸,心中残存的几分烦躁完全平息下来。谢流尘不由道:“原来自己不用动手,单看你沏茶还是很好的。”

    王砚之淡淡道:“这套东西太麻烦,我也很少用。”

    谢流尘如有所悟,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正好他递上一杯茶:“试试如何。”

    先闻其馨,再品其甘,回味再三,谢流尘道:“好茶。”又道:“功夫也好。”

    王砚之笑笑,斟一杯自饮,道:“说吧,刚进门时那副死人脸做给谁看?”

    谢流尘干咳一声,道:“明年春时才开科,你现在就看书,那究竟要考多少?”

    “也不太多,只不过是些平日不爱看的东西,多看几遍总是好的,免得到时闹笑话。”王砚之坦言,在好友面前他并不装模作样。许多人略有才名,便要刻意卖弄,譬如一柱香内读完一篇书,再一字不差背出来,以示才情。王砚之并不讳言自己在不喜欢的事物方面漫不经心的一面,但也仅限于几个老友之间。

    谢流尘顺着他的手指,看到几本《周礼》、《谷梁》之类的书,不由失笑:“竟是考这些个。”

    “不然考什么?”王砚之嗤笑道:“天下英雄,尽入吾觳矣!但若不朝一个方向走,这网还是会被撕破的。”

    “当日皇榜一出,不知天下多少人欣喜若狂,以为从此便有平步青云之道,无不日夜埋首苦读。”谢流尘道:“行端,你真有把握取得这状元?”

    王砚之道:“状元不行,毕竟科考自前朝始,当时也只为选取拔县郡官员而设。如今大张旗鼓,说什么所选任者唯贤、考校升迁在德在能。这前三甲定是要留给平民寒士,好教天下心服口服。”他笑道:“我便在这三甲之外罢了。”

    谢流尘点头道:“王伯伯这些年并没让你入朝,如今看竟是天意。”——五家的长房长子除王砚之外皆在朝中有官职,谢流尘便是金吾卫中一个统领。

    又道:“行端,我昨日见已回家过我父亲。”见王砚之意有所动,笑道:“荒废了这些时日,我也该振作了。”

    王砚之道:“人不轻狂枉年少。你今年方及弱冠,说什么荒废不荒废的。倒是我,比你大一岁,竟无一二件韵事可传,真是可叹。”他说话难得软和不带讽刺,面上虽不见笑意,然而双眸微微发亮,光彩夺人:“你我联手同心,我倒要看谁动得了咱们!”说罢伸手,同谢流尘双掌一击,相视而笑。

    谢流尘神采飞扬,眉目间傲然自顾,却比从前少了一分狂躁,多了一分审慎,道:“这些日子我只到你这里,他们几家都去得少了。不知现在怎样。”

    “还能怎样,都在骂你娶了老婆忘了兄弟。”王砚之看他神色不若往日,听到这玩笑也没有翻脸,不由惊讶道:“难道真转性了?”

    “不去想便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王砚之看他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许久之前,两人皆是青衫年少,似懂非懂时,曾说过将来。

    他记得当时谢流尘郑重地说:“找一个天下最好的妻子,好好保护她,活着一起过,老了一起死。”

    回首东风尽成非。

    王砚之收起心头一丝惘然,道:“你去走动走动就知道了。叶家的地前阵子被削走不大不小的一块,正在合计该怎么办呢。还有苏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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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碧玉介绍:
就算不是金枝玉叶,好歹俺也算个小家碧玉。
你这沙文驸马好稀奇么?我才不要你!
金枝,快甩了他,我包你再找口大帅锅!
——
于是,这出穿越剧是向着现代女性鼓励古代公主重觅良人发展了么?
可是在那之前,先该解决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的问题吧?
——
干咳一声,正色说:欲知后事如何,且点下方图标^_^金枝碧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枝碧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枝碧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