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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梅怀袖     金枝碧玉txt下载     金枝碧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二 久别重逢

    二人并肩慢慢往前走去,楚越言将她引到客房前,歉然道:“这段日子除了我与母亲,族人都没有一个回来过的。扫洒等事,便要劳烦公主亲自动手了。”

    “客随主便,理当如此。”经过方才的谈话,金枝觉得这个表哥亲切了几分,早已将戒心放下,言语神情之间,柔和不少。

    楚越言看着她进了房间,踌躇着要不要将一件心事说出来,犹豫一阵,觉得见面第一日内就说此事不妥,便说道:“公主远道而来,请先歇下。”

    金枝点点头,看着楚越言转身离去,回身关上房门,随意打量一番这间整洁朴素的客房,看到桌上有水,顺手为自己倒了一杯,坐下将今日所遇所闻之事重新梳理一遍。

    以前她所知道的,不过是娘亲入朝为质,年余后嫁与太子,后太子登位,她便被册封为贵妃。

    这都是明面上的,人人看得见的。

    还有那些宫闱之中的流言蜚语,关起门来,谁家的小宫女又在同谁家的内侍咬耳朵,浓妆艳抹的嫔妃们团扇遮面,掩去唇角那一抹不屑又疾恨的冷笑。

    尚始记事时,金枝便能感觉到娘亲一直不太高兴。也许旁人看来楚锦繁一直是那模样:淡淡的表情,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子。甚至连在楼定石面前也不见有什么笑容,只有在抱起金枝时,脸上的神情才有些暖意。

    金枝曾以为这是娘亲的天性。后来慢慢长大,记起昔日听得的闲言碎语,加上后来听说的一些事情,又觉得,其中应该还有隐情。只是娘亲早逝,问无可问,至于父皇……虽然不明就里,金枝却直觉地认为,不该向父皇提起这件事,一个字也不要问,原因她说不清,只是没由来地这么认为。

    如今看来,这直觉竟是真的。

    金枝不由露出苦笑。将今日听到的,加上往日知道的,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娘亲为着族人,嫁与父皇,暗中向父皇进言,只求保得族人平安,却被族人误解,认为她爱慕荣华,背叛亲友投靠仇人。

    思绪不由得便想到那天初见时楚越人说的话,经由宋晓转述,当时她已隐隐有些预感。加上今日所听到的,现在她完全可以想像当时楚越人是如何愤恨地说出那句“你不配”来。还有早间他在村口的失态,任谁都能听出他对今上刻骨的怨恨。想来,族中持有这种态度的人,该是绝大部分吧。少数人,也许只有那楚越言一个人,不,大概还有姨妈,或者只有这两人,才能不被仇恨的情绪所左右,清楚地看清娘亲的心意吧。

    她的思绪又转回楚锦繁身上。

    记忆中从未见娘亲开怀大笑过,偶尔的微笑,只是轻轻抿一下唇,微微一个上扬的弧度,就算这样,也是极难得的。虽然方才听姨妈说,娘亲以前就是个静郁的人,但按常理想来,肯定不会是自己后来所见的幽如深潭的静。该是这些年记挂着族人,她心中肯定不好受,这性子便更加沉静了。

    好在父皇对娘亲很好,后宫嫔妃就十几个,而这十几个里父皇见得最多的,只是自己的娘亲。连那生了两个皇子的淑妃,父皇也只一月过去看一两次。而娘亲故去后这十余年中,父皇埋首政事,一月中倒有半月是独寝的。连带着子息微薄,算上自己这个最大的,余下不过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这在皇室,尤其是皇上身上,是极难得的深情。越是长大,当年不以为意的事,便越体会出它的难能可贵来。第一次领会什么叫做害相思时,她也曾偷偷幻想过,她的良人可是有着与父皇同样的深情……

    说起来,娘亲对谁都是一张脸,对父皇也不见柔和,那么,她对父皇究竟有没有……

    金枝悚然一惊,随即暗骂自己多心。对着那样情深意重的父皇,谁能不喜欢呢?想来娘亲只是不爱将心思表露出来罢了,又或许是自己当时年纪太小,还看不懂什么叫做脉脉无语,无声胜有声。

    她迅速制止自己再深思下去,将那个隐约的念头毫不留情地抹杀掉。

    如果楚锦繁对楼定石无意,那这些年来,心中痛苦的,该不止楚锦繁一人吧?

    ****************************

    将金枝送到客房后,楚越言又绕回母亲居处探看一回。

    一进屋,便看见楚越人背对着门坐在床前圆凳上,专注地看护着昏睡在床上的楚容云。

    楚越言走上前,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也不闲着,顺便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啊,这时候才想起来尽孝心。”语气中有一点生气,更多的却是温宠与无奈。

    一反常态地,楚越人这次没有立时打掉他的手,也没有出言抗议,只低声问道:“娘的身体……这两年变差了么?”

    “当然没有!”楚越言趁着他发愣,在他头上摸来摸去,心道隔了两年没回来,这小子摸起来没有以前顺手了。“娘身子好得很,我问过公主,说之前娘在和她讲起一些旧事,应该是想到伤心处,一时急火攻心。待醒后静养几日便无事了。”

    楚越人闻言默然半晌,道:“这些年来,娘很少说起旧事,也不大提起爹来。”

    “伤心事,谁忍心去提呢?”楚越言叹道:“你也还记得吧,刚出事那阵子,娘白日里忙着照顾外公,又帮着族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家之事,一天从头忙到尾。晚上好不容易得休息了,却经常在半夜悄悄跑到外面站着,有一次我偷偷跟出去,就看见月亮底下,照着娘的脸,那眼泪大颗大颗从她下巴上滑下来……”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屋中重归于寂。日影渐渐偏西移下,屋中的光线越发柔和。不知站了多久,躺在床上的人忽然轻轻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

    “怎么……”醒来后一时有些恍惚的楚容云一眼就看见床头端坐的小儿子,说道:“阿越,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乍闻此言,楚越人猛地将头埋到手臂上,一声不吭。

    这时楚容云已完全清醒过来,想起方才自己说着说着话,只觉得胸口像要炸开来一般的悲愤,眼前一黑,再醒来就是在这里了;也想起,这个小儿子,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

    感受到儿子的脸贴在自己手上,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脸上的温暖,实实在在地靠着自己。悬了两年的心终于完全放下,带着笑意说道:“前几天你大哥说你要回来了,我便将你住的地方打扫了一遍,被褥也都晒过了。你路上累不累?听你大哥说你天天要赶路,身体吃得消么?快去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等我做完饭再叫你。”说着就撑起身子,准备下床。

    “娘。”楚越人抬起脸,止住她的动作:“您刚刚醒过来,再多躺一会儿吧。”

    楚容云恍若未闻,仔细端详了楚越人一阵子,喃喃道:“倒是比出去时又长开了不少。”又摸了摸他的脸,道:“又瘦了,肯定是在外面没有好好吃饭,光顾着修行了,是不是?你哥还说外面热闹事物多,能分一分你钻研术法的心。看来真是本性难移。”

    “没有的事,我过得很好。”见不单母亲一脸怀疑,大哥也是一副“信你就是傻瓜”的样子,又加上一句:“都有按时吃饭的,从来没有忘记——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宋姑娘。”

    “宋姑娘?”

    楚越言解说道:“娘,长话短说就是:宋姑娘是金枝公主体内的另一个魂魄,她们正是为着这件事来到此处的。”

    楚容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讲起来还得一会儿功夫,现在该吃晚饭了,娘,待吃完饭再说好不好?这事现在不急。”楚越言见她点头后,一把拽起楚越人,道:“娘,您再歇一会儿,我跟他还有话说。”(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三 共进晚餐

    案板上放着屋后现摘来的蔬菜,楚越言熟练地将青菜切成均匀的丝,口里也不闲着,向一边在收拾鱼的楚越人道:“你先告诉我,公主怎么会来这里的?”

    “不是她有事求你么?”楚越人干净利落地开膛剖腹,麻利地将苦胆并着杂碎掏出来,装到一边小碗中,预备稍后拿去埋在菜地里做肥料。

    “小弟,你要说实话。”楚越言的语气变得十分有压迫感,像是一个听到自家孩子不学好说谎骗人的家长。

    “实话不实话,你一问便知。”楚越人头也没抬一下,继续清理鱼腮。

    “真的?”楚越言知道自己这个小弟内里心思多,再想起他早先刚接下暗中护卫公主之事,换自己回族中正式继承长老之位时,还是费了外公、母亲与自己三人好大的口舌才答应的,这两年有时用术法互通消息之时,也能看得出来他对皇室、对楼家与楚锦繁的看法从未变过,连带着对楼定石与楚锦繁的女儿也没好气。只是碍着父亲的遗言与长辈的命令,才勉强在帝都中呆了两年。也是因为赌气,自从他去得帝都后,今次是他这两年来第一次回家。

    楚越言追问道:“方才我听公主说此事发生是在近两个月之前,除去你们路上所用的二十多天大半个月,就算一个月好了——小弟,自公主五岁时起,我与你暗中保护她,前后加起来,也有十二年了,十二年来她并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如今她遇上这件事,一个月之后你便带她来这里寻我求助,你能保证你没有做什么手脚?”

    “既然是保护公主,那么公主身上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一人解决不了,带她来找你也是很正常的吧?”说话楚越人已经将清理干净的鱼洗去血水碎鳞,放到盘中待用,此刻他洗着手上粘腻,慢慢回答楚越言的质问。

    “此事如果由我来做倒还说得过去,可是小弟你——”公主遇上这种于性命无碍只是烦恼横生的乌龙事,你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可你居然指点她该回来找我帮忙,还一路将她送到这里,怎么想都不对劲啊。

    楚越人默了一默,道:“是菲姑姑让我送她过来的。”

    此言一出,楚越言愣了一愣:“菲姑姑现在还在宫中?”

    “当然。若她要离开,你能不知道?”楚越人道:“两年前你不是对我说,到了帝都后,有什么急事就同菲姑姑说,由她拿主意么?此事全是她的意思,你有疑问,便去问她好了。”

    楚越言点点头,将切好的菜顺进小竹筐中,仍然觉得有些奇怪:“还还是觉得不对——往时我说起类似的话,你要么出言讽刺,要么岔开话题,今日怎么耐心如此之好?”

    ……没想到大哥观察得还很细致嘛,只可惜……

    楚越人顿时冷下脸来,道:“你忘了我们两年没见了?”

    果然,楚越言立马眉开眼笑:“小弟啊,你难得会向大哥撒娇呢。我本来还担心你回来后会同大哥我生分了,看来完全是多想了。”

    撒什么娇?!楚越人看着面前笑得一脸得意,完全没有平日族长风范,倒很像宋某人的这只大哥,按下额上青筋,劝自己说道,能将这事遮掩过去就好,这些不良后果,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

    待金枝随着楚越言来到饭厅时,便见到楚容云与楚越人都已坐在桌边,桌上是热腾腾的五菜一汤。

    见她来了,楚容云笑道:“人少,聚在一处还热闹些,若你不喜欢,我让阿言单独做一份给你送去。”

    金枝忙道:“我没有那许多讲究,姨妈说得对,大家一起吃才热闹。”又问:“姨妈身体可好些了?”

    “没事,我身子很好。只是午后那会儿不知是怎么了,一下子就没了知觉,你被吓着了吧?”

    “确实是吓了一跳,幸好姨妈没事。”

    说话间,楚容云便执意要金枝坐到她身旁来。金枝乐得亲近这位酷肖己母、性子又温柔的姨妈,便依言坐下了。

    楚越言向楚越人使个眼色,意思是:娘这次可忘了你了。

    楚越人挑挑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楚容云向来多疼这小儿子一些,楚越言也经常半真半假地抱怨几句,说她偏心。若依往日情形,楚越人离家两年方回,这一晚楚容云肯定要拉着他问长问短,恨不得他一下子将这两年的事情统统讲完。今日多了个金枝,楚容云的心思大半放到这个小侄女身上,未免冷落了楚越人。方才楚越言本是想打趣他来着,反见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下大叹这小弟出去两年城府是越发深了,连在他这大哥面前也要遮遮掩掩,不肯坦露心意。

    他却没想到,楚越人是真的不在意。

    他刚刚回到家中,见到的却是昏迷不醒的母亲,虽然并无大碍,心下却极为惊惧。他第一次意识到,即使不是在战场上,人也是会死的。时间慢慢地,一点一点攫取人们的活力,待蓦然回首间,才惊觉两斑星星,病体沉疴,回天无力。他在母亲床前坐了一下午,悔恨、恐惧、后怕……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头翻滚不已。只有暗自庆幸母亲这次不是什么大病。现下见母亲言笑晏晏,已是心满意足,至于她谈笑的对象是自己素来不待见的金枝,也可以忽视了。

    金枝一一应着楚容云问起的各种问题,有意无意间,二人都避开了旧事,只捡些琐事来讲。当楚容云问到她可曾婚配时,金枝的笑意立时僵了一僵。

    “是……已嫁了谢家的独子。”

    楚容云不明就里,又问过对方人品如何,金枝都一一答了。倒是楚越人,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这两年来金枝的心事他虽不十分明了,也知道个大概,虽然尚不能理解她那百转千回的幽思,往日见惯她愁容不展,而今日旁人问起此事,却能应对自如,不禁暗叹一声,果然没有谁为伤害自己的人伤心一辈子。

    不过,这里面也有大半要归功于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吧。

    想到这里,楚越人愣了一愣,怎么就忽然想起她了呢?再看向笑得矜持的金枝,他便不自觉出了神。

    那个女孩,笑起来没有这么文雅娴静,从不讲究什么笑不露齿,特别是笑得开心的时候,可以清楚地数出八颗牙齿。奇怪的是,当她换成容貌平凡的脸后,他仍然可以从她脸上辨认出初会时的笑容。无端觉得,只要记住这个笑,无论她换成哪张脸,自己都可以认出她来……

    楚越人正发呆间,冷不妨被人用筷子敲了一下手,险些将手中汤碗震掉。

    “汤要冷了。”被他怒目而视的人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反而凑过来低声道:“这一路上看来,你还没看够?对了,忘了她路上都是用术法掩去容貌的。小弟,莫不是这两年里你对人家上心了?”

    …………

    楚越人瞪着眼前不复平日风雅都然,笑得暖昧的人,很想将那碗汤全扣到他脸上。

    这人真是那个自十五岁起协助长老料理族中事物、二十四岁正式接任长老之职,多年来皆为族人称许认可的大哥么?那副嘴脸,堪比宫中碎嘴的宫女!

    “哎,你那是什么眼神?”楚越言十分不悦:“长兄如父,你连这都忘了么?当年你还小时总拉着我要我陪你去玩水的,你都忘了?果然是儿大不中留——”

    对付这号人,最好的自然是,无视。

    楚越言唠叨了半天,楚越人一声不吭,只慢慢吃菜喝汤。他终于觉得无趣,感叹一下以前一说就跳脚的可爱小弟果然变了,才终于闭嘴继续吃饭。

    他没有注意到,楚越人肩膀往下滑了一滑,很明显的,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四 母子闲话

    吃完饭后天已经黑了。楚容云记着金枝与楚越人远来劳苦,便催着两人快去休息。金枝应着,反要楚容云先行。

    待看着楚容云的背影已看不见后,她转身向楚越言道:“楚……公子,请问宋姑娘现在怎么样?”

    楚越言道:“我已用灵力护住她魂魄,暂时还不妨事。”

    见金枝欲言又止,猜出一二分,遂道:“公主,家母见了你甚是高兴,族中少有人来,她平日也没有女着可以说话,你能多陪她几日么?她已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虽然刚刚认下一个姨妈,还有两位尚嫌陌生的表哥,金枝乍来此地,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听到楚越言这番话,虽然极想马上与宋晓说说话,解去些心事,却还是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继续留下吧。”

    楚越言不由失笑道:“公主,这原本就是你的身体啊。”

    “……”金枝笑了一笑,道:“因着最近这段奇遇,现在虽然回来了,一时反而不惯了。”

    “公主切莫焦虑,这件事我定会尽快想出法子来,保得公主与宋姑娘周全。”

    “有劳您了。”

    寒喧完回到客房,梳洗时金枝便觉得累了,眼皮直往下附,四肢也觉得要命,倦意止都止不住。

    这种感觉,有多久没有体会到了?从轻飘飘的灵体再回到这牢笼一般的身躯,的确是很不习惯了。五味五感,身体的沉重,水滑过皮肤的触感,菜肴吃到口中的味道……时隔两月,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擦干头发躺到床上,她习惯地喊了一声:“宋晓?”

    话刚出口,便不由失笑。笑着笑着,又觉得一阵寂寞。

    罢了,就当是提早过上没有宋晓的日子吧,提前习惯一下,省得到时措手不及。

    自己应该可以挺过去的,反正,以前都是只有一个人。不过是再回到从前罢了,应该会习惯的。

    *********************

    次日楚越人早早起身,向楚容云处走去。

    楚容云昨日忙着招呼金枝,没来得及询问儿子近况。此时见他主动过来,便拉着他,絮絮问过他在帝都中过得如何,可吃得惯住得惯,平日怎么过,辛不辛苦等等,楚越人都一一答了。

    “听说皇宫中是一等一的势利眼,你没吃什么苦吧?”

    “昔年照顾大哥的人都在,换了我也是一样的照顾,没有什么。”的确,楚越人在皇宫之中,因着当年楚锦繁的安排,且这十几年宫中老人尚在,多得照拂。除每日去公主府悄悄探一趟,余下的时间便是修行,丝毫无需为外事操心。

    见楚容云低头喝水,他便趁机问道:“娘,既然公主已经出嫁了,应该是不需要我这护卫了吧?”

    楚容云放下杯子,笑道:“年初春分时她就已经嫁人了,到现在,嗯,再过两日便是立冬,这春夏秋九个月来,你怎么都不说这话?当初她出嫁时你便该回来问一顺吧?”

    楚越人知道母亲是在翻旧帐了,不由支唔道:“这……帝都形胜繁华,新年也是热闹无比,从三十晚上的鞭炮一直到元宵节的花灯会,都很有意思,这个——儿子不免一时看花了眼,忘了回来。”

    楚容云知道他心里多年的郁结,往日苦劝之时,他多是一味地倔,要么面上恭恭敬敬地应着,转身仍是我行我素。现在她已经不想再说什么,知道他是在赌气不回家,也不再去揭破那一点心思,只说道:“这两年来,春分族中祭典之时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你去后族中又有九名新出生的孩子,你还没见过他们。今年你便留下来,待过了这祭典再走吧。”

    春分,正是万物复苏,光华重回大地之际。崇尚自然的楚氏将这一日定为举行祭典之时,代代相传。早年每到此时,庄重的祭典结束之后的十日内,便是全族人放下一切劳作,尽情玩乐之时。正如同中原人的春节一般。

    自从十八年前楼定石下旨令楚氏分迁各地后,中间有四年时间,都是只有长老与零星几人的祭典,十分冷清。过了这么多年后,族人见有时违反那“聚会不得超过十人”的禁令也无人查管,胆子便渐渐大了,每年按时回来参加祭典的人数开始增加。去年时,竟回来了一半以上。

    听到她如此说,楚越人犹豫一下,说道:“娘,毕竟朝中禁令仍在,是不是让他们不要一次回来这么多人?”

    楚容云道:“这么多年,朝中并没有谁苛责此事,不必如此小心吧?再说,一年只这么一次,人人都盼着呢。”

    楚越人便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一事,不由疑惑道:“那这期间保护公主之事……”

    “算起来,金枝恰是三月前满的十七岁。”楚容云道:“我还未同你说过,昔时你小姑的意思,是保护她到十七岁,说那之后她自有造化,应该就不需要我们帮忙保护了,让我们到时见机再做打算。”

    “什么意思?”

    楚容云摇摇头:“当年我同你哥哥一道赶到帝都时,她就只说了这么多。具体如何,我也不知道。不过阿锦本就是作为下任长老养大的,长老专司的预卜之术,她早已习得。大约是她为金枝预卜过,知道些什么吧。但昨日我问过金枝,似乎,她母亲连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她。想来该是阿锦另有深意,我便也没多嘴。”想了想,忍不住又道:“当年你大哥十四岁,你九岁,我觉得你太小,便没有带你一起去,将你留与你外公照顾。如今看来,也许当时我一道带着你去了,你今日便不会有某些想法。”

    楚越人自然知道她所说的“某些想法”是什么,当下不以为然道:“您与大哥莫不是中了她的术法?怎么一直尽向着她说话?那么多显而易见的事情,却都视而不见。”

    “你这孩子……”楚容云苦笑道:“都对你说多少次了,你小姑是为着族人着想,才嫁与那皇帝的。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可是那一战正是她嫁去九年之后发生的!而其后她嫁的那皇帝丝毫没有追究挑事者的责任,反而将错全扣到我们头上!致使我族人皆背井离乡十八年,有家归不得!”楚越人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如果当时你曾亲眼见过她,你便不会有这种想法……唉!”楚容云再次放弃:“算了,与你说不通,好在还有你哥。”

    若是换了往日,一说到这件事,楚越人多半便要借故遁走。然而今天是他回家后第一次与母亲谈天,便将这积攒多年的怨愤压下,将话题岔开去:“照您方才说的,我今后都不用再去帝都了?”

    “看后事如何吧。”楚容云道:“你大哥同我说了一下金枝身上的事情,竟是如此离奇。隔空离魂这古怪之事,从未有之。也不知以后究竟会怎样?此刻留在她体内的那位宋姑娘,真能顺利回去么?”

    楚越人听到此处,不知为何,心头有种莫名的异样,令他十分不解,为了挥去这古怪的感觉,他随口说道:“成与不成,自在天意,您无需多虑。”又说:“只盼这事真能顺利解决,那位公主的命中造化快些出现,今后我便不用离开家乡了。”

    “帝都如此繁华,正该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所在,怎么你反而念着不想去呢?”楚容云道:“看最近回来的那些小辈们,很有几个不想回来的,都是被长辈强命,才勉强来这里参加祭典,祭典一毕,便马上就离开了。”

    楚越人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更何况,虽信美而非吾土,曾何足以少留?”(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五 心绪未明

    与楚容云略略叙过别情后,楚越人便往他大哥的这边过来。

    楚越言住的是历代长老世居的竹楼,除了更大一些,比一般的小楼要多几个房间,用以堆放经典之用外,与村中别处并无二致。这幢楼中的书卷都是只有长老与护卫才能查阅的,其他族人皆可翻阅的术法一类的书卷,并着祭典与祝祷时所需之物,另有一幢小楼单独放置。

    如往常一般,楚越人走入院中,看到二楼上房门虚掩,知道大哥必定在那间房内,便径直走上楼去,也不敲门,将门一推,果然,楚越言正倚在书架上翻看手中书卷。

    已是初冬时节,早晚皆有霜降,清晨虽然是晴朗的,但此刻阳光并不热烈,昨夜的霜气尚未散去,连呵出的气也还是浅浅的,如烟一般的白色。这样的天气里,楚越言仍是一袭单薄的白衣,斜倚在书柜上,持书的手滑下半幅长袖,手臂裸露在带着寒意空气之中,他却丝毫不觉得冷。那悠闲的架势,似乎是在暮春时分,落花满架,流香萦绕之处,随手拿过一卷前朝笔记,漫不经心地读着,写意无比,潇洒无比。

    楚越人立在门口的影子一直拖到他手持书卷之上,感觉到他的到来,楚越言头也不抬,道:“怎么不去陪娘说说话?”

    “刚刚去过了。”楚越人道:“大哥,你怎么一早就在看书?”

    “昨日忘了问一问公主,她当日施展术法时有无什么异常。大清早的,贸贸然去敲人家的门也不好,先翻一翻,看看有无应对之法吧。”

    沉默一会儿,楚越人问道:“大哥,你有把握送她回去么?”

    “她?你是说宋姑娘?”修长的手指又翻过一页,楚越言道:“既然公主可以将她带到这里,想来我也应该能将她送回去吧。不过若是牵扯到别的因由,像小姑所说的是什么命里有份,那便难说了——”说到这里,忽然醒悟过来,抬起头,道:“小弟,你很关心她么?”

    “……只是问一问罢了。”

    某些念头一起,楚越言的注意力便从书中移开了,他微笑着盯着自家小弟看个不住,将他的话又重复一遍:“只是问一问罢了?”尾音上挑,十分可疑。

    楚越人面无表情道:“你很闲么?”

    “没办法,谁让长兄如父呢?为了你,天大的事也要放一放。”说着楚越言笑得更暖昧了:“小弟,那位宋姑娘究竟是何许人物?不仅公主对她颇多回护,连你也破天荒地会开口关心一个女子,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她。”

    像是没有看见楚越人面色不豫,他又继续说道:“小弟,你究竟是想要完成她的心愿,还是舍不得她走呢?只要你说一句,我肯定——会帮你转达的,当然,如何决定还要看人家姑娘的意思,你说是不是?”

    楚越人冷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废话少说,我是来问你,你还有延令草么?”

    “延令草?”楚越言奇怪道:“你要那个做什么?虽说它可以驻容,你一个男子,用得到么——”一语未毕,联想到什么,顿时恍然大悟:“你要送给宋姑娘?宋姑娘现在在公主体内,应该是用不到这些,你送这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多与她说些话的好,我说你啊,知道对女孩子该说什么吗……”

    在他的絮叨之下,楚越人终于忍不住怒喝道:“你到底有没有?!有就快拿出来!”

    楚越言被他这一喝,十分委屈,默念着自己是大哥,照顾别扭的小弟是天经地义,就算被他吼了也没什么。放下手上的书转身去了隔壁房间。

    楚越人独自留在房中,转头看向窗外那株经冬不落叶的柏树,目光中气恼之色褪却,转而变得深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楚越言便回到这间屋中,手中拿着一个纸包,递与楚越人,道:“这草有几味药里还要用到,我便分了四分之一给你,够不够?”

    嗅到那淡淡的味道,楚越人接过来,放入怀中,点头道:“足够了。”

    “小弟……”楚越言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你也快二十三了,如果有中意的姑娘——”

    “大哥,你今年二十六了,你与箫姐的事情如何?”楚越人反问道。

    楚越言道:“她说还想在外面多玩一阵子——我的事已经有谱了,你呢?真准备守着你的术法过一辈子不成?”

    “也没什么不好。”楚越人掸掸衣袖,道:“那么我先走了,你接着做你的事。”说着,他便转身向房门走去。

    “小弟!”楚越言忙喊住他,道:“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你准备一个人到什么时候?”

    楚越人顿了一顿,手搭在门边,没有回头,声音里不复方才的不耐烦,平静地答道:“我明白大哥的好意,不过我现在并无此意。”

    “什么并无此意?”楚越言道:“你以前一心扑在修行上,后来虽去了帝都两年,许多事却还是半懂不懂。依我看,你现在肯定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你想想你平日的行径,是否你对待她的态度与以往大大不同?往日你对别的女子是怎样的,对她又是怎样的,你仔细想一想,再说这话。”

    “这是不可能的。”

    “你真明白么?你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不可能的。”楚越人低声又说了一遍,语气中尽是坚决之意。

    楚越言只当这个小弟还是不开窍,心道这种事是急不得的,便道:“好好,现在不可能,你慢慢看吧。”

    他点点头,道:“那我便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穿走回廊,消失在楼梯处,楚越言叹着气重新拿起方才的书卷。摊上这么个弟弟,连这种事都要操心,实在麻烦。不过,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也挺有趣的。楚越言很不厚道地想。

    ***********************

    楚越人来到药圃中,向东边一块较阴湿的地走去。

    由于地处南方,入冬时许多草木都还是荫荫如绿,并不凋零。楚越人蹲下身,仔细看过圃中植株长势如何,伸手轻轻将看中的几粒半面红色半面黑色的碗豆大小的果实摘下,仔细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纸袋中。

    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循声望去,正看到金枝打开向着药圃这边的窗户,探出头向这边看来。楚越人这才记起,药圃侧面的竹楼,原本就是做客房之用。

    看到楚越人,她也是愣了一愣。

    二人对视片刻,楚越人道:“公主。”

    “楚公子。”昨日听楚容云讲过旧事之后,金枝已经很清楚楚越人对自己有敌意的原因。当下不欲多讲什么,又不好就此走开去,便随口找了个话题,道:“我听说云梦泽上药材极多,怎么这里还有药圃呢?”

    “有一些常用的,还是得靠自己养,否则就不够用了。”

    “是这样啊……”

    沉默半晌,金枝又道:“楚公子,请问你大哥现在在何处?我想找他问一问这招魂还魂之事。”

    “你出了客房,一直沿着右手那边走,到了较宽的地方再向左边转,看着比周围的房子大一些的那幢便是。”

    “多谢楚公子,那么,我便去了。”

    “公主客气了。”冷淡地说完,楚越人又低头继续手中采摘药材的动作。(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六 意外之求

    沿着楚越人所说的路径,金枝很容易地找到了楚越言所住的小楼。

    “请进。”

    金枝轻轻推开门,迎面便是楚越言温文和煦的笑容:“公主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想问你。”

    “哦?不知是什么事?”随着他的手势,金枝在一边坐下,有些奇怪他会有什么事情要问自己。

    “正为这招魂之事。”楚越言放下书,为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道:“公主,请问你当日所施之术是什么?”

    金枝回忆道:“我当日所行,是预卜之式上的神降之术。”

    “请的是司命神么?这位神祗历来庇佑我族,极为容易请到。这术法并不出奇,不独为长老所知,属族人可任意修习那一类……”楚越言沉吟道:“为什么招来的却是宋姑娘的魂呢?”

    金枝有些脸红,道:“我那都是看了书自己胡乱使的,那些术法我使来都是半成不成……这个……有也差错,也是难免……”

    “神降一事,最该谨慎,公主怎么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思,胡乱就去做了呢?”楚越言有些不悦:“不说这是对神祗的不敬,便是公主万金之躯,也不该草率行事。”

    金枝低下头,抿了抿唇,低声道:“是。”

    看到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楚越言忽然醒悟到她虽是自己的表妹,却并不属我族中人,自己一时忘形拿出长老的口气来,方才的话对她而言,却是过了。便缓声道:“对不住,我方才说重了。”

    “无妨。此事本就是我做得鲁莽,无端端将别人牵扯进来。”

    虽然是公主之尊,却竟然没有什么古怪的脾气,反而较一般女子来得更稳重更明理,不愧是小姑的女儿。楚越言赞许地一笑,道:“难得公主如此通情达理。”又问道:“公主施行术法之时,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这……那日是我第一次施展此术,后来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也再未试过,是以并不知道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

    “那便请公主将那日发生之事仔细说一遍。”

    事隔二月,事情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金枝闭上双眼,全神贯注地回忆,慢慢说着:“那一日,我于正寅之时,在屋中设下结障,持烛而待,直至天明,待那长烛燃尽之后便依书中所记行事,重新点起新的长烛,‘结绳画地,端坐静心,明灯不灭,祝祷不息’。后来……我一直在默祷,渐渐五感全失,灵台空明,慢慢抽离肉身。我以为是成功了,结果在灵识之中,见到的却不是神祗,而是宋姑娘。”

    楚越言思索着,道:“这其间没有什么事发生?”

    “后来据侍女说,我是昏过去了,好在那结绳并没有破。她不敢动那些东西,只将我背到房中。之后,我被留在原处,宋姑娘却上了我的身,我们曾去过当日施术的房间两次,而我两次都在她刚进入那房间后便失去意识。宋姑娘却没感觉到什么,听她的描述,房间中摆设仍然是原来模样,只有长烛已燃尽了。”

    楚越言单手支头,沉吟道:“以公主的修为,什么都没发生才是正常的,结果却招来了一个莫名其妙魂魄……”

    重新说起当日之事,金枝依然觉得愧疚。听到楚越言这么一说,急忙问道:“请问您可有把握将宋姑娘送回去?”

    “此事我并未听过有类似的先例,方才听公主所言,也没有什么头绪。还请公主耐心多等几日,待我再看看族志,找一找有没有先例,好么?”楚越言语气温和,话中透出一种能让人放心信任的可靠感。见金枝点头应了,又道:“正好,有一事我早已想向公主说了,万望公主听后好好考虑考虑。”

    “请说。”

    “不知公主可否回到云梦,继承这长老之职呢?”昨天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今日终于说了出来。这句话,已经在他心中盘旋多年,今日说出来,除去“总算了却一件心事”般的轻松外,还有一份无法言喻的淡淡伤感。

    楚越言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文清雅,可这话里的意思在金枝听来却是极为突兀,一时不禁愣了一愣,脱口而出,道:“不要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楚越言道:“两年前外公过身之时,我已与他说好,只是暂代长老之职,日后再还与小姑的后人,也就是公主你。”

    金枝猛然记起,那天楚越人说云梦泽可以找到帮宋晓回家的人时,曾又嘲讽又无奈的语气说过,“我那大哥对你这一脉可是忠心得很”之类的话。

    这么说,这个人是认真的?金枝仍然不能理解,问道:“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楚越言沉吟一下,道:“我十四岁那年,见过小姑一面,那之后几天,她就去世了。”

    金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母亲,满心疑惑,也只能静静等着他说完。

    “我从小便被外公定为下任长老,幼时便开始修行各种长老所必须的术法,虽然很累,心里却不是不得意的。”楚越言说到此处,笑了一笑,道:“小孩子的心性,总会觉得自己是最厉害最了不起的,否则外公为什么不选别人,单单只选我呢?直到那一日,家母接到消息,带着我赶到帝都,我们悄悄潜入宫中,去看过这位从未谋面却有很多人说起她的小姑,我才发现我这些年的少年得意全都是自以为是。”楚越言又是一笑:“你能明白那种心情么?一个自负无比的人,忽然之间发现,原来他所得到的,只是别人不要罢了;他向来自负的所谓的天份,却还有人能轻易比他做得更好。”

    “小姑有不世出的才能,却被囿于宫墙之中。她那么早便去世,也是心中郁结的缘故吧。”

    “不是。”金枝忽然说道,“她不是被囿住,她是自愿的!”一时之间,昨晚被压下的念头又浮燥地挣扎着,想要跳起来,金枝死死将它们按住,不敢多想。“她有我,还有父皇,她不是被囿住的!”情急之下,她顾不得深思便脱口而出。

    楚越言顿了一顿,道:“是我失言了。”

    那一份慌乱过去后,金枝才发觉刚才那话有多么不妥,听起来仿佛就是楚锦繁为着楼定石抛弃族人而去一般,然而若要说楚锦繁待在楼定石身边全是被迫,她说不出口,更不愿想。一时间,唯有讪讪地道:“我……我才是失言了。”

    楚越言一笑置之,道:“说回刚才的事情。公主,你考虑一下,愿不愿意回云梦来接任长老之职?”见金枝开口欲言,向她比个噤声的手势道:“公主不要马上回答,请好好考虑几日,再给我答复,好么?”

    “可是……我从未想过此事,恐怕再想多久也是一样的。”金枝觉得脑中闪过什么,似乎是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接任长老之位的原因,可等她回头想要捕捉那一缕思绪时,它却又觉了下去,像是从未出现过。“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我——”

    楚越言道:“公主,此事我已想了十二年,当日是觉得过于异想天开,本来打算不再提起。可现在你既已千里迢迢赶到云梦,也是机缘,我想来想去,还是将想法说了。请你务必想一想,好么?”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出来,当年楚锦繁说金枝十七岁时自有机缘造化的事时,他也在场。现下几番巧合,莫非当年小姑所说的机缘造化便是金枝会回到族中接任长老之职么?他仔细将这个往日便曾有过的念头方方面面细细梳理一番,想到如果金枝真能出任长老,以她有一半皇室血统的身份,楼定石应该不会再对云梦有什么猜疑,说不定还会收回成命,自此族人们又可重新回到故土生活。而长老所需的灵力修为方面,虽然金枝现在似乎于术法方面不怎么精通,但她既能隔空招魂,就算只是无意只举,也足以证明她天姿聪颖,稍加培养指点,该是能堪任此位。

    看到楚越言虽然还是微笑着,却透出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坚持,金枝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

    反正,晚几天拒绝也没事吧。(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七 忽得喜报

    千州青石城。

    推着满满一车瓜果蔬菜的灰衣青年来到淮安王府的后门,将车支好,上前敲门。“笃笃笃”,若有人留心听去,正是两长一短。

    他的手刚放下来,门便打开了,一个青衣小厮道:“进来吧。”

    青年低着头,跟在小厮身后,将一车果蔬送到厨房处。正在外面晒着太阳捡菜的吴大娘看到他,便扬声道:“菜送来了!你们几个,快过来搬进去放好!”

    随着她这一喊,顿时自屋中跑出几个人来,笑嘻嘻地同那青年打了招呼,便跑进跑出将车上的东西都搬到厨房里。

    吴大娘在围裙上擦擦手,道:“小陈啊,今天刚好同你把帐结了。”

    青年讷讷道:“大娘看着办吧。”声音浑厚木讷,配上他憨厚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老实巴交的菜农。

    吴大娘自怀中掏出一个小钱袋,倒了两块碎银递与他,问道:“你要不要看看每天记的帐?”

    “不用了,不用了。”青年慌慌张张道:“我信得过大娘。”

    “你家没别人了么?这些日子单见你出来干活。”

    “还,还有一个弟弟。”青年将银子收到怀中,目光中露出满足之感。

    吴大娘将手中银袋打上结,重新放回怀里,说道:“能为王府做事挺难得的,下次也带着他出来见见世面吧。”

    青年一个劲儿地点头,也不说谢谢,只说好。看着那一车菜很快被搬完了,他说道:“大娘,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路上小心。”吴大娘看着青年的背影自月洞门外消失之后,转身向屋里大声道:“我去向管家报帐去,你们几个新来的,赶着快把午饭要吃的菜洗好了!”

    屋里的人也大声回答她:“早知道啦!您就别总念着啦!”

    “这群小子丫头!”吴大娘笑骂一声,便提脚向院外走去。

    一刻钟之后,勇伯敲响了小王爷的书房。

    “谁啊?”里面传出孟优坛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

    “是老仆,有事向小王爷禀报。”

    随着屋内一阵脚步声,房门被打开,一阵酒香随之扑鼻而来。孟优坛站在门口,身上单衣凌乱,肩上随意披了件袍子,道:“勇伯进来说话。”

    饶是勇伯向来见惯他的随性胡闹的样子,见到他当下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仍是皱起了眉头:“小王爷,现在还是上午。”

    “嗯。”

    “要喝酒该等到晚上,至少也该等到下午。”勇伯沉声说道。

    “可是这酒实在是香。”孟优坛满不在乎地笑笑,转身进了屋子。待勇伯跟进来后,另取一只杯子,斟满递给他,道:“勇伯也尝一尝?”

    勇伯皱眉看了他半晌,却见他一直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心中不知该叹该恼,最终,还是将酒杯接过,一饮而尽。

    “怎么样?这可是我特意从棋盘山那里带来的酒。”孟优坛显然已喝了不少,脸上虽不见红,眼睛却亮晶晶的,追着勇伯问个不停:“怎么样?味道不错对不对?”

    这酒闻起来香,喝起来味道却不见得有多好,较之王府中自酿的更是差得远了。勇伯摇摇头,不想再就此事说什么。将酒杯放回桌上,他低声道:“小王爷,事情都已办妥了。”

    “哦?诸事皆备下了?”

    “是。”

    孟优坛笑意更深了些:“勇伯辛苦了。”

    勇伯微微一躬身子,道:“小王爷,禄丰县县守来报,说使者明日到他境内。”

    “那么,后日使者便该抵达青石了。”孟优坛道:“勇伯,府中可都安排妥当了?”自从明白勇伯早将所有事情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后,他在勇伯面前说话不再刻意小心。

    “俱已安排妥当。现在府中六十三人,契约签的都是短工,将来……也可无碍。”

    “这就好。”孟优坛坐到榻上,顺手一捋没有绾起垂到肩上的长发,道:“勇伯,只是到时候恐怕要累您受苦了。”

    “和小王爷比,老仆这点苦算不得什么。”勇伯语气平静,“倒是小王爷,人一辈子总经要过些事情,往后您日子还长着呢,现在这些事,可千万看开些,别太过上心。”

    孟优坛伸向酒杯的手顿了一顿,收回去整理自己的衣襟,道:“勇伯说的,我记住了。”

    “还要操办迎接使者所需的事物,老仆便先告退了。”

    “有劳勇伯。”

    ***********************

    “陛下。”徐杰安亲自端着托盘来到御书房内,弯腰行礼后,将托盘放到书案上,轻轻揭开盘内瓷盅的盖子。

    粥食的香气顿时飘散在空气之中,闻之便觉清甜软糯,令人食指大动。

    楼定石却不为所定,看也没看便说道:“朕现在不想吃。”

    “陛下。”徐杰安低声道:“早朝前您便没吃东西,现在都快到午时了,您好歹先吃一点儿,再想想待会儿午膳想吃些什么,老仆好去张罗。”

    楼定石将手上的秦折收起放到一边,又拿起一本新的,道:“先放着,等会儿再说。”也是因为来人是徐杰安。若换了别的内侍宫女,楼定石早喝令他们退下了。

    徐杰安看着近一个月来突然消瘦不少的楼定石,扑通一声跪下,双手仆地,一叩到底。

    “……”楼定石皱眉道:“杰安,这是做什么?”

    “请陛下爱惜身体。”

    对着这跟了自己四十多年,亦友亦亲的人,楼定石发作不起来,他抬抬手,示意徐杰安起身,道:“一时没胃口而已,先放一下,待会儿再吃。”

    徐杰安仍旧跪在地上,并不起来,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又加上一句:“万望陛下以社稷为重!”

    楼定石沉默一会儿,不再说什么,放下手中折章朱笔,端起瓷盅,取过勺子,慢慢喝起粥来。

    听到瓷盅被拿起的声音,徐杰安总算放下心来,这才站起身来,立到一边静候。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小内侍的声音道:“启禀皇上——”

    还未等他说完,早被听到声音小跑出去的徐杰安止住,隔着帘子,传来徐杰安压低的训斥声:“皇上正用点心呢,有什么事……”说着声音便低下去,渐至悄无声息。

    楼定石依旧慢慢喝着粥,并不觉得徐杰安此举有何不妥。实际上,现在他心中什么也没有想,空空荡荡,一片茫然,唯有掌心中这碗粥的重量与温度令他稍稍有些真实感,他机械地,一勺一勺地慢慢喝着,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愿想。

    近一个月来,楼定石过得极累。

    起先是日夜悬心女儿的安全,而在一次次回禀不曾找到、不曾发现公主踪迹的报告之后,又陆续收到千州那边每件事情都顺利办妥,请指示下一步命令的密报。

    一次又一次,女儿的安全与争斗的预谋之间,他最后,总是选择后者。

    纵使心头明白,灵儿真在五族手中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却安慰不了自己。他总是想,如果那十分之一的可能性刚好发生了呢?那么自己准备已久的这局棋,令他暗中得意的每一步连环劫,最后却要以爱女的性命为祭品,如果最后,一切赤裸裸地被揭开,皇权与女儿放在一起,最后,他会选择哪一边?

    他会选择哪一边?

    答案已不言而喻。

    从自己第一次命令依原计划行事起,他就永远失去灵儿了。他与阿锦的唯一的孩子,他如珠如宝的女儿,他永远失去她了。即使日后灵儿能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他也是不敢再看她清澈的双眼,不忍再听她清脆地喊自己“父皇”。

    因为他不配。从自己第一次下令起,在他内心深处,他已经舍弃了那孩子。

    楼定石木然地咀嚼着,舌头也是木然的,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一口一口,将食物吞下去。因为他不能倒下,他有义务保重好自己的身体,除了是父亲,他还是这天下的君王。

    忽然,向来安静的御书房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在急促地奔跑。接着,帘子被人一把掀开,一个人喘着起跑走来,赫然是徐杰安。这多年的********,行事总是守礼周到,不慌不慢的人,现在跑得下摆微乱,满面通红,丝毫不顾及君前失仪。他看着楼定石,嘴唇一阵哆嗦之后,大声道:“陛下!有消息了!”

    “咚”地一声,楼定石手中瓷盅落到地上,因为铺着地毯的缘故,没有摔碎,滚了一圈,转了几转,停在楼定石脚下。剩下的半碗粥泼了出来,洒在他的靴子上。

    楼定石什么也顾不得管,双手用力柱在书案上,身子前倾,沉声问道:“在哪里?”向来沉稳的声音,此时竟是颤抖的。

    徐杰安递上一封信,楼定石一把抓过,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目十行读完,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定了定神,问道:“谁送来的?”林江五日前便奉命亲自出帝都四下去寻人了,现在各地的奏报便由徐杰安负责处理,待他先理过一遍,再挑有价值的呈与楼定石。

    “是千州那边的一支分队,现在来传信的人还在外面候着,陛下要不要亲自问一遍?”

    “嗯。你去带他进来吧。”(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八 慈父的心

    跟在徐杰安身后进来的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能得皇上单独召见,他也不见激动失礼,一板一眼照着规矩行过礼,起身低头站着。只是若仔细看的话,便可以看出他面孔僵硬,浑身紧绷,实际还是紧张得很。

    楼定石看了他两眼,道:“你是公主府中护卫?”

    不想皇帝竟然记得自己这个小人物!他心跳都快停止了,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回皇上,小人是公主府中护卫。”

    “当日你们林督长挑出的人,朕都是看过的,也都记住了。”楼定石慢慢说着话,调整着方才激动的情绪。

    “是。小人都还记得,那日皇上还勉励我们,说日后公主的安危全交由我们负责,是责任也是信任。那日起,小人便在心中发誓,誓死不负皇恩!”他结结巴巴答道。

    “有你这样的人守着朕的女儿,朕放心得很。”待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楼定石尽量不带感情地思考着方才密信中的内容,问道:“你刚从千州回来?”

    那侍卫听到楼定石的嘉许,心中又是一阵激动,勉强镇定住心神,回答道:“是。小人这一支队伍被派往千州边境处,我们三人赶到汩罗江,沿着江边走了几日,那一日看见一对年轻男女在河边露宿,又于次日沉船渡江而去。”

    这些都是信上说过的,楼定石又确认一遍:“既然觉得可疑,当时为何不拦住盘查?”说着似地无意地,抬头看了那侍卫一眼。

    这轻轻一瞥之下,那侍卫陡然觉得周身似是被无形的威压笼罩住,那是驾凌众生的人才会有的威严,所有心怀鬼胎的人都会在这威严之下战栗颤抖。那侍卫心生敬畏,声音不复方才激动的尖利,低了许多:“当时小人看过那女子容貌,并不是公主的侍女,便没有留心。直到第二日才想起来,那天小人远远看见她拿出件披风披上,那件披风下摆处有公主的徽记。这时再转身回去找,便看到他们已经渡过江心了。”

    “公主的徽记既是绣在披风上的,定然不会太大。你说你远远地看到,你真确定看清楚了?”

    “回禀皇上,小人自小练习弓箭,当时的距离约有百来步之远,自信看得清清楚楚,决不会有错。”

    楼定石微微一点头,又问道:“既然当时还能看见他们尚在江心,为何不追上去拿下?”

    那侍卫犹豫一下,迟疑着说道:“小人当时是想追上去的,可过了汩罗江便是云梦泽地界。记起皇上昔年曾下旨召告天下,说即日起若无朝廷命令,任何士兵、军官等一切有军籍之人皆不得踏入云梦泽境内一步,所以就……”说到此处,他抬眼偷看楼定石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皇上一双眼中深沉莫测,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他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不知站了多久,才听楼定石道:“嗯,朕昔年确有此意。”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略微沉吟一会儿,楼定石拿过一张素笺,笔走龙蛇,一蹴而就。写好后递与徐杰安,示意他装入信封,才向那侍卫道:“你姓什么?”

    “小人姓赵。”

    “赵侍卫,你将这封信亲自送到林督长处,传朕的口谕,着他依信中所言行事。”楼定石起身绕出书案,上前拍了拍他肩膀,道:“此事便交与你去办了。”

    这赵侍卫原本赶到帝都前心中还有些忐忑——那****记起这个细节,回头再去找那对男女时,他们已经渡过江心,追之不及。他与同行那两人一商量,均觉得这次林江督长竟然将飞羽营全部发动出来,想来事关重大,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条线索,应该及时上报才是。他这个亲眼看见过疑点的人便快马加鞭,独身赶到帝都来。一路行来,又有些担心会不会被斥责小题大作,没有眼色之类的。等入得帝都去到林江处想要报告时,听说连林江也被派出去了,事情转由宫中总管徐公公负责。他又是紧张又是不安地找到徐公公禀报此事,万万未曾想到竟还能见到皇上,而且皇上和颜悦色听完他的禀报之后,还派下任务交与他。

    赵侍卫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自己此行竟能得皇上如此垂青,当下感激报效之心无以复加,大声道:“定不辜负皇上厚望!”

    楼定石看着他接过上过火漆的信封郑重地放到怀里,又勉励了他几句。

    安排好这件事后,楼定石重新坐回书案边,拿起看了一半的奏章,举了半日,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只是默默地捧着奏章出神。

    徐杰安出去了一趟查看午膳之事,又嘱咐御膳房再多加几道滋补的菜,转回御书房来时,看见楼定石走神的模样,心下有些奇怪。

    他并不知道楼定石复杂的心事,只是觉得,这么多天来总算有了一条比较明确的线索,陛下却一点也看不出高兴的样子来,实在是令人难解。

    静静在旁边候了一会儿,见楼定石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徐杰安试探道:“陛下,您看这次找到公主的把握有多少?”

    哔嘀阁

    被他一唤,楼定石回过神来,压下那些纠结的心事,道:“这公主徽记天下何人胆敢仿造?况且也造之无用,除了是个标记,并不能证明什么。况且,再加上出现在云梦泽那边,十有八九便是灵儿吧。”

    “公主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那里?”

    “说是要去青石玩,其实一开始就是想去云梦泽吧,这孩子,什么时候生出这么多心眼儿来了?还对着朕使!”楼定石没有发怒,多日来的担忧已经消磨了他一开始时的怒气。加之后来一次次的决定,在他心中,现在将女儿找回来是最重要的。

    将密报上的内容又过了一遍,突然想到刚才欣喜之下被忽略的问题:“跟在她身边的男子?那男子是谁?!”

    万年雷打皆不动声色的楼定石脸色终于变了。他起身在书房内大步走了一圈,向徐杰安道:“灵儿之前可有同什么年轻人来往过?”

    “这……公主府内的人从未有过说公主异样的禀报,况且您也知道,自公主出宫后,除非要进宫来,否则极少出门。”徐杰安回忆道:“倒是两月前公主生病,好了之后行举与往日有些不同……但您当时也说过大约是病中加上心事的缘故,才会如此。况且,当时公主也从未接触过什么外人……”

    “去给朕查清楚!”楼定石脸色铁青地说道:“将灵儿自出宫后见过哪些人去过哪些地方,都一一给朕查清楚报上来!”

    徐杰安近年来已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当下不敢多说什么,应了一声“是”,便退出书房去着手安排调查事宜。

    楼定石一人在御书房里,心中怒火越烧越旺,勉强按捺住情绪,想继续披阅奏章,却依旧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蓦地,他长袖一扫,将桌上笔墨折奏等事物统统扫在地上,心头的怒火,却半点不曾消却。(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九 心事谁知

    这一日清晨,楚越人正半醒不醒,意识有一半尚在混沌中之时,忽然觉得房间中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仅余的睡意迅速散去,手中青芒一闪,随即听得来人一声惨叫:“你居然下这种狠手!”

    虽然声音饱含痛楚,却依然能辨认得出来人是谁。

    楚越人起身穿戴,看也不看捂着腰哀叫的大哥。

    哀嚎了一阵,也不见有人过来关心一下,楚越言觉得无趣,便自己住了口。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腰,说道:“我来和你说一声,能将宋姑娘送回去的办法我已经想出来了。”

    楚越人正在梳头的手顿了一顿,道:“那么你应该告诉那位公主去,同我说有什么用?”

    听到他话里的冷淡之意,楚越言牢牢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却失望地发现他脸上平静无波,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

    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不过楚越言还是不死心,想再敲打敲打这个弟弟:“同你没有相干?好歹你们同行了那么些天,依你那性子,肯定是人家照顾你多些。你也不想着去道个谢什么的?”

    “多谢大哥提醒。”楚越人淡淡道:“你们施术前别忘了知会我一声,我会去谢谢她的。”

    没救了,这孩子没救了。大清早的,楚越言也不想再和他罗嗦下去,转身刚要出门前,忽然想起一事不对,便回头问道:“小弟,你胡子现在变少了吗?”

    “胡子?”楚越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楚越言伸手在自己脸上比了一比:“我记得你以前起床后下巴都是青的,怎么如今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楚越人吃了一惊,旋即稳住心神,语气平稳地说道:“大概是因为昨日才刮过吧。”

    “这样啊。”楚越言不疑有他,转身下楼去了。

    过了半晌,楚越人松开不知何时握得紧紧的手,发现手心中全是冷汗。

    **************************

    来到云梦泽中已有两日。

    楚容云细心,想得很周到,金枝毕竟是位公主,历来什么事都有人争着去先为她做好。现在村里除了他们四人再无别人,又只有她一个女子,便经常到客房来看看,收拾一下东西,问问她有什么需要之类的。

    金枝觉得让长辈动手为自己做事十分不礼貌,推辞再三,楚容云依旧坚持本意。于是金枝只有估着时间,在她过来之前将房间收拾好。以前她虽然从未做过这些事,但看下人们做得多了,上手很快,虽然做不得大好,也将就了。

    这天早晨楚容云照例来到客房,金枝刚将桌子擦好,正在晾抹布。见状,她略带责备地说道:“金枝,你也太客气了。”

    “顺手的事,姨妈才是客气。”

    楚容云又问她昨夜睡得好不好,说了几句,忽然想起一事,抿嘴笑道:“你这一来,阿言到是干劲十足的,往日可没见他这么用功过。”

    这两天金枝只在饭桌上见过楚越言,说过一两句客气话。虽然有心问一问进展如何,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毕竟是自己求人家帮忙,一问就显得好像在催促一般。何况,想起楚越言那天提出的要求,她是肯定要拒绝的,但还未想好说辞,生怕一个不好惹得楚越言生气。几番思量之下,便暂时绝了向楚越言打听的念头,但又不能楚越人,正暗中心急,无计可施之间,忽然听到楚容云这么一句,忙问道:“楚……他在用功?”

    “是啊,整日钻在书房里,除了吃饭谁也喊不动他。”楚容云笑道:“这孩子自小聪明,都是听你们外公讲解,不大爱在书下功夫,如今这副模样,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这两天闲来无事。金枝也曾想过楚越言怎么会提出那个奇怪的要求来,不管怎么想,都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听到这句话,似乎隐隐地触动了某根心弦,不及多想,便接口问道:“他既任长老之职,便该娴习各种祷祝术法才对,为什么反而不爱看书呢?”她记得母亲曾说过,长老所修习的祷祝术法较之护卫的攻击一类要来得琐碎繁浩,任你天姿聪颖,博闻强记,也总得将那些书卷认真看个三五年,才能勉强全部记下。

    楚容云道:“这孩子小时候跳脱飞扬,到帝都之后倒是一年比一年懂事沉稳,只是对修行一道反而渐渐不大上心了。当日你们外公传位于他之时,他一再坚持说,只是暂代,一旦出现更合适的人选,便让位于对方。”

    金枝疑惑道:“到帝都?他去了之后一直在那里?”

    “……哦,是说到帝都一趟回来之后。”金枝对楚家两兄弟暗中守了她十二年的事情并不知情,楚容云也不打算说给她知道,便用话遮掩过去了:“就是那一年之后,阿言性子渐渐稳重起来,如今,也只有对着家里人才会有小时候那种调皮样了。”

    那一年,是去见楚锦繁那一年……那之后他就变了……

    前天楚越言说过的话与现在楚容云的话两相交汇之下,金枝突然豁然开朗,这两天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答。

    思量之下,她并未注意到楚容云方才说话时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他想得太多了,既然是外公亲自培养他,又让他继承自己的位子,外公肯定是对他放心的。”金枝亦微笑道:“是他想得太多了。”

    楚容云道:“的确,族人这么多年来对阿言都很满意。纵然他有什么顾虑,慢慢地也就该消了吧。”

    二人正闲话间,院中走进一个人来,看到房门没关,犹豫了一下走过来一看,马上说道:“娘,您起来了?”

    “嗯。”楚容云点点头,道:“怎么不先问过客人?”

    “今日正是有事来找公主。”楚越言说着,对上金枝的脸,笑得如沐春风:“公主,办法已经找到了,正好三日后便是施术的时机。”

    听到这话,金枝一下子愣住了:“你……你是说……”

    “宋姑娘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了。”楚越言只当她是高兴得一时反应不过来,“公主,三日后她就可以回去了。”

    楚容云亦欣慰地说道:“这下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他们母子二人皆为此事高兴,再看金权,一颗心却是如附冰窟。

    她要走了……她要走了……她可以回去了……今后将再也见不到宋晓……今后再也没有人会和我说那么多话……今后,我要重新回到一个人的日子……

    楚越言没有注意到她一瞬间变得僵硬的脸,径自说道:“虽然我用灵力暂时护住宋姑娘的魂魄,不过久了总是不好。幸而这么快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实在是万幸之至。”

    “多谢楚大哥。”金枝将满腹心事暂且抛到脑后,维持着平静的表情,说道:“宋姑娘若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她第一次喊楚越言大哥。注意到这称呼的变化,楚越言心道事情办成了就认我是大哥了?有心打趣几句,又觉得两人关系不算亲近,金枝终归日个女孩子,贸贸然说些总嫌太过轻佻,便说道:“不用客气,我也没出多大力,不过是翻翻书而已。”

    “那么,楚大哥现在可否将宋姑娘的魂魄唤醒了?马上告诉她这个消息,好让她安心。”

    “其实现在她的魂魄正在沉睡之中,期间她并不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现在说,三天后再说也是一样的。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唤醒她便是——但她没有灵力,只能清醒片刻,便得重新沉睡过去,否则她的魂魄便会消散。”

    “我的意思是,还像前些日子那样,让她来使用我的身体——”

    楚越言摇摇头,道:“公主,人人生来都是一个魂魄对应一个身体,彼此契合,若突然同别人换了,绝大多数人是不会适应的。公主,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她的魂魄能很轻易地进入你的身体?多日来还什么问题也没有?”

    金枝愣愣道:“这……还有这种讲究?我以为魂魄换个身体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么说吧,公主,若将我娘亲的衣服换给你穿,你穿得下么?”

    金枝转身看了看楚容云,道:“姨妈的身量虽然和我差不多,不过……还是不会很合身的。”

    楚越言道:“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衣服若不合身,人也可以勉强穿起来,只是不大好看。身体若不契合,魂魄却无法长住,一时勉强忍住痛苦住下,不消多久,也会渐渐被排斥出来。”

    “可是,宋晓一直都没有说,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所以才难得啊。公主,你能将她的魂魄隔空招来,而她又能与你的身体全无阻碍的契合并操纵自如。两个不相干的人,能如此契合,实在万中无一。”楚越言说到此处,语气一转,道:“但是,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一个身体,不能有两个主人,而宋姑娘在你体内待了不短的时间,这个身体已经慢慢熟悉并接受了她。而现在你回来了,你的身体又要重新接受你。如果在这时候宋姑娘再回去,这个身体便会彻底地接受她,反过来排斥你这个主人。”

    听到这里,金枝想了想,慢慢道:“就是说,现在再让宋晓使用我的身体,今后我就不能再回到这个身体里了?”

    “正是如此。”

    “那又如何将她送回去?”

    “到时我会对她的魂魄施术,让她重新回到她的时空。”楚越言道:“况且,现在只是告诉宋姑娘她可以回去了,只要让她清醒片刻即可,无需再有其他动作。”

    这就是说,连与宋晓最后相处的时光,也不可得了?

    “既然如此,那便……那便只唤醒宋姑娘,与她说过这件事便是。”金枝微笑道:“总得告诉她一声,免得事到临头忙乱。”

    “那么,稍后我便施术。”

    “多谢楚大哥。”金枝再次道谢,脸上神情自适。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交握的双手上,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 各人心事

    小七将缰绳放松一些,又将马鞭在空中一甩,打个响结,胯下马驹稍稍快了几步。他越过侍卫跑到前方谢流尘处,落下半个马身,问道:“少爷,还有多久到?”

    不待谢流尘开口,他身后一个随行的人接口道:“约摸下午便可入青石城了。”

    小七又问道:“那咱们是先去驿站还是先去王府?”

    谢流尘失笑道:“你这么心急做什么?”

    “打听清楚了,才好作准备嘛。”

    毕竟年纪不大,小七刚出门时因为担心停绿而焦急悒郁的心思,在谢流尘的一再保证下渐渐放开,赶了这二十多日的路后,早已恢复昔日嘻皮笑脸的模样。

    眼下看着终于要到目换地了,小七忍不住开始幻想,自家少爷到了青石见了那小王爷之后,是如何正气凛然地斥责对方不守礼法荒唐行事,辜负天子圣恩有违人臣本份……然后那小王爷又是如何痛哭流涕,向北面伏地而拜,口中高呼“臣有罪,臣有罪”地认错。

    自家少爷虽然不穿惯常的红色,但那身黑色的官服一样衬得少爷英姿勃发,卓然出群。至于那小王爷么……虽然没见过真人,小七往日也听过不少孟优坛的闲话,早已认定他是个酒色之徒,那日圣旨一下,孟优坛在他心中的形象又降了不少,五官更是从原先的贼眉鼠眼不怀好意变得更加猥琐不堪。

    在小七的想像之中,自家玉树临风的少爷,对上那个缩头缩脑的王爷,傻瓜都看得出来,谁是正义的一方。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少爷是如何教训那只差额头上写上“坏人”二字的王爷了。

    谢流尘看他满脸兴奋,心道这小子还是欠些历练,心思过于单纯,想到什么都写在脸上。看他这迫不及待的模样,难道正在想青石城中有什么好玩的?

    转念想到今日下午便可抵达目的地,施行他早已筹划好的计划。想到只待此事一成,谢家便可得到一大助力,再无人敢轻视谢家人丁单薄,独木难支,到时不知父亲会如何对自己刮目相看、称许不已。想到此处,谢流尘心中便豪气顿生,扬声道:“将速度放快些!稍后到了青石城先去驿站中沐浴更衣,随后便去王府传达圣旨!”

    说罢将鞭子一抽,马儿吃痛,由原本的小跑甩开蹄子,沿着官道飞奔起来。

    “少爷等等我!”受到谢流尘的感染,小七也连连催动马儿,提高马速跟了上去。

    ***********************

    “楚大哥,就在这里施术么?”金枝问道。

    楚越言笑了一笑,道:“请公主稍等片刻,我去请一个人来。”说着便向外面走去。

    请谁?此间只有他们四人,现在楚容云也在屋内,要请的,自然是楚越人了。

    楚容云道:“此事能有着落,也算是放下一件心事。不过阿言去叫他弟弟做什么?”

    金枝沉默着,没有接话。她曾经拿楚越人半真半假地来打趣宋晓,这件事若放在几日前,她少不得事后要同宋晓开几句玩笑,可是现在,她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到院中,看着栅栏上因经霜而显出苍苍翠色的藤蔓,有小半已显出枯萎之相,衬着灰白色的栅栏,愈发显得凄凉。

    原来冬天,真的已经到了。

    金枝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恰好被眼尖的楚容云捕捉到这个动作,当即关切地问她:“冷么?我那里有棉袄,这就给你拿两件来。”

    “姨妈不用操心。”回答着长辈问话,金枝又是那个眉眼温婉,全无心事的公主模样:“这里是南方,比帝都暖和上许多呢,我不觉得冷。”

    “有太阳时还好,早晚还是要多穿些的。”楚容云坚持道:“你都喊我一声姨妈,那还客气什么呢?有什么用得着的尽管和我说,回头冻出病来可不是好顽的。”说着,楚容云便向院外走去,为她拿棉袄去。

    金枝推辞不得,只好看着她去了。一个人在屋里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果然还是冷,寒气顺着背脊,上上下下地游走。她便走到屋外阳光下,眯起眼,让阳光驱走身上寒意。

    可是心中的寒气,仍然根深蒂固,死死地盘踞于心房之中,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宋晓……”金枝喃喃道,“如果当日来的不是你……如果当日我没有那么做……现在我是不是就不会难过了?”

    楚越人默默跟在楚越言身后,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楚越言偷偷留意弟弟的神色,觉得实在拿不准,便试探道:“宋姑娘可以回去了。”

    见他不接话,又道:“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来的,只知她所在的世界,与我们的完全不同。这一去,不只是距离隔得远,时间也无法再次跨越。往日里听人说起‘三千微尘里’,总以为太过虚无缥缈,不想这回,却真是见识到了。”回头向楚越人道:“你觉得呢,小弟?”

    “‘三千微尘里’,大哥你还少说了一句。”楚越人语气冷淡地说道。

    “哦?你为什么非要强调这一点呢?”楚越言笑道:“‘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昔日先辈说来,虽有出尘遗世之意,却未免太过冷硬。如今你也要学他这份心如槁木不成?况且,”楚越言故意放重了声音:“我刚才说的,是感慨这世间果然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小弟,你为什么要扯到那方面去呢?莫非你心中此时纠结的正是此事?”

    “大哥,我以为上次就与你说得很清楚了。”说话时,楚越人并没有停下脚步:“这是不可能的。”

    “是不愿?还是不能?”

    “……不可能的。”楚越人又重复一遍,语气一转,道:“大哥,两年不见,你怎变得如此婆妈?”

    “我是好意关心你!”楚越言最听不得这个词,几乎要跳脚:“都因为你是我弟弟!别人请我去管我还不愿呢!”

    “是么?我怎么觉得刚好相反?你是闲得没事做才满脑子无聊念头的吧?”楚越人毫不留情地说道:“大哥,再这么下去,箫姐回来后就要嫌你多嘴多舌,简直像个女人了。”

    楚越言喝道:“胡说!她怎么会说这种话?!”

    他看着楚越人面无表情的脸,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小箫她真的……”

    “箫姐曾说过,她最恨一个男子放着大好男儿不作,举止说话带有脂粉气,扭扭捏捏婆婆妈妈还自鸣得意。”楚越人慢慢道:“大哥,你可以试一试,看她是不是讨厌这样的人。”

    “……我怎么没听她说过?”楚越言虽然还是嘴硬了一句,接下来却再没说过一句话。

    楚越人依然跟在他身后,心中却没有往日成功戏弄了兄长之后的得意之感。

    ******************

    有一缕光亮射入混沌的意识之中。

    在这束自微弱逐渐转为明亮的光芒照耀之下,宋晓缓慢地,一点一点找回自己的意识。

    在脑子完全清醒后,她睁开眼,照例指挥调动着手脚,命令它们解除休息状态,赶快动起来。

    这时她感觉到一种异样,极其熟悉的异样,似乎曾在哪里经历过似的。宋晓使劲回想,不得要领。直到视线无意间落到自己身上时,才恍然大悟。

    现在自己的身体是一种淡淡的,像要融化开去一般的半透明的颜色。她急忙打量四周,果然,一片浓郁的黑暗,却又可以在其中视物。但这片空空荡荡,唯有黑暗的领域之中,除了自己,她再看不到别的。

    “……宋晓……宋晓……”不知所措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遥远地传来,似真似幻之间,仍然可以听出语气中的焦急之意,正急切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是在喊我吗?不是幻觉吗?迟疑着,宋晓大声应道:“谁在喊我?”

    随着这句话,那刚才听起来遥远又缥缈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宋晓,你醒了?”

    宋晓当即认出这是金枝的声音,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现在在我体内,宋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以回去了。”

    随着金枝的话在她耳边想起,突然发生了奇妙的事:方才双眼不管看向哪里全都是一片漆黑,现在却可以见到另一些事物——桌椅、床铺、人……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房间的样子。而且,这图像随着她身体的转动而转动,并不像是突然在这漆黑的空间中出现的,反而像是一台可以跟随她转动的投影仪。

    联想到之前金枝说的话,以及前一阵子金枝对她形容过的在身体之中的感觉,宋晓马上做出了判断:“就是说,我们的位置现在互换了对不对?”

    “是的。”

    又确认道:“你是说,我可以回去了?”虽然竭力故作平静,却还是止不住的颤抖。

    “是的。楚大哥已经找到法子,三日后便可以送你回去。”金枝如何听不出她语气中强自压抑的激动颤抖?“三日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

    告诉她这个消息后,却久久没有听见她的回答,金枝轻声问道:“宋晓?宋晓?”隐约听见呜咽声,像是有人捂住嘴在抽泣,金枝便明白了。

    楚越言道:“那么,我现在便将三日后的情况大致说一下,劳烦公主转达与宋姑娘,要她依言行事。”

    “等一会儿吧。”金枝笑得有些黯然:“宋姑娘……正喜极而泣呢,现在是听不进什么话的。”(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一 一波三折

    “宋姑娘,你清醒的时间很短,我便不再客套,直接说了吧:三日之后,我会先将宋姑娘你的魂魄自公主体内取出,然后以我灵力为助,在我族祭坛施法,届时宋姑娘便可回到原来的地方。请闲姑娘记着,到时务必凝神静息,脑中不得有杂念。”

    方才的一时失态,让宋晓有些不好意思。她静静听完金枝的转述,不像往天那么多话,只是简短地说:“嗯,记住了。”——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这时忽然在面前的“投影画像”中看到楚越人,嘴唇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正有些奇怪,又听金枝说道:“宋晓,楚公子说,这一路上多亏你细心打点,他在此谢过你。”

    “啊,没事没事。他一路护送,我也该谢谢他。”得到可以回家的确切答复之后,宋晓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安稳地放下,看谁谁顺眼,将往日这位楚公子的恶行忘得一干二净,挥着手一点也不吝赞美之辞:“多亏他带路,我们才顺利到达了云梦泽,还得谢谢他呢。”

    听到金枝转达的话,楚越人沉默一会儿,道:“宋姑娘,恭喜你得偿所愿,我们便就此别过。”

    “谢谢,你太客气了——”话还没说完,还不待金枝转达,宋晓便“看见”楚越人转身离去的背影。

    还真是就此别过啊。不知为何,宋晓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失落感来。

    来不及细想,宋晓又将注意力放回方才的事情上,将刚刚听到的注意事项又重复一遍:“是说,那天我会脱离金枝的身体,然后由楚大公子你施术,我什么也不用干,只要凝神静息,不要胡思乱想就行了么?”

    听完金枝的转述,楚越言道:“正是如此。”

    “可是——”知道这位楚大公子是长老,是祭司,手段肯定很高明,想事情肯定也很周到,但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是不能不问个明白:“楚大公子,我并没有什么灵力,要如何保证我的魂魄在脱离金枝身体后不会消散开去呢?”

    金枝刚将这一番话转述完毕,顿时便看见楚越言的脸僵住了。

    一阵集体性的沉默后,楚越言说:“……我忘了……”

    …………

    听完金枝同样语气僵硬的转达后,宋晓干笑道:“幸好羊未亡,现在被羊圈正是时候。”

    “是在下考虑不周。”楚越言干咳一声,道:“一时忘了,宋姑娘不是我族中人,”

    (以下为免重复,便不再特别注明金枝转述字样)

    宋晓问道:“楚大公子,似乎是说,现在是你用灵力护住我魂魄不散的?”

    “是的。”

    “那么,到时你再用灵力护住我的话……”

    “不行,一旦人的魂魄受到外人灵力的影响,只有让魂魄失去意识才行。否则魂魄就会被灵力同化。”

    “同化?是什么意思?”宋晓追问道。

    楚越言答道:“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就此消散,另一种,便是性格扭曲,记忆模糊,简而言之,此后就算回到身体里,别人也会觉得,你不再是你,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感情灵力这支配还是个磁场,要想自己的魂魄不被扭曲,就得失去意识?否则还不定磁场怎么把你磁化了呢。话说这是个什么原理?无知不慌,无知不怪?失去意识后心思就不会受到干扰,磁场就失去效力了?宋晓也懒得问清楚了。

    “那怎么办……”狂喜之后突然又蹦出这么一个难题,宋晓对这一波三折的进展十分无语:“总有个法子解决了吧?”

    没有人接话,又是一阵沉默。

    金枝想了想,说道:“宋晓于术法之道似乎有些天份,不如让她修行一阵,再施此法?”最后一句,是向楚越人说的。

    按说这是个不错的选择,楚越人却摇了摇头,道:“公主,祭坛只能在每年特定时节能打开,刚好三日后是元正日。而下一次,春分时正是祭典之时,无法施行此术。若是等到夏天……宋姑娘的魂魄大概不能撑到那时候不散。现在我虽用灵力护住她,也只是权宜之计。”

    这些话,每听一句,宋晓心便往下沉一分。待说完,她的整颗心已经泡在了冰水之中。

    “那,怎么——”一语未毕,宋晓忽然感觉到一种自外袭来的力量汹涌而至,自身丝毫没有抗拒之法,更无抗拒之力。一瞬间那力量便淹没了她,意识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金枝听她话只说一半便没有了下文,等了又等,却再未听到宋晓开口,不由唤道:“宋晓?宋晓?宋晓?”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却一直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正焦虑间,只听楚越言说道:“应该是时间到了,宋姑娘重新进入沉睡。”

    正主没了意识,可事情还得解决,并且就着落在她肩上。金枝问道:“楚大哥,你再好好想想,这个问题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决么?”

    自见面以来,这是楚越言首次看到她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心下有些歉然,还有许久都未曾有过的……他忽然说道:“你十分担心宋姑娘?”

    “当然。”金枝说道:“她是我的朋友。也希望楚大哥能尽力想想法子。”

    “这两日来,我已将族中典藏的术法书卷看了大半,但并没有关于这个——如何在用灵力护住普通人魂魄的同时,让对方保持意识清醒的术法。”

    “那么,如果不让她恢复意识,也就无法施术?”

    楚越言点点头。

    金枝沉默了。这是一个矛盾,左右为难,该如何解决?

    “能将她再唤醒一次么?她向来主意多,这次应该也会有办法的!”金枝想起往日宋晓那些奇奇怪怪又很有用的念头,眼前一亮:“快将她唤醒吧,她最有办法的。”

    “公主……”楚越言苦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只让她清醒那么一会儿就得重新沉睡?她自己的精神力很难保持魂魄的稳定,如果再醒过来耗费心神的话,就算三日后我们有法子上坛施术,宋姑娘也不能支持到施术完结。”

    金枝错愕道:“竟然如此严重?”

    楚越言点了点头。

    “你当时是知道后果的?”

    楚越言已经看出她的愤怒,但决定既已作下,便该承担起后果。于是,他还是点了头。

    金枝一阵气苦,想要质问这人为什么明知结果当初还要将宋晓的魂魄提出,难道他竟一点也没为宋晓的安危考虑过?

    但转念想到那一日楚容云说起旧事时黯然的脸色,渐渐地,那一种质问的动冲在金枝心中消失了。

    如果杂夹了一个外人的话,姨妈是不会说出那些事情的。

    但是为了听到那些陈年旧事,就一定要将宋晓置于危险之中?

    可是姨妈……不能不与她相认。

    一时间,金枝心乱如麻,说不出话来。楚越言也是低头不语。

    满室寂然之中,楚容云捧着几件衣服过来,一进屋便感受到这怪异的氛围。

    “怎么了?”楚容云想不出娴雅的金枝能与自家向来守礼有份的儿子有什么不快,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楚越言道:“公主,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再去看看,这三日内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说罢,也不等金枝回答,便匆匆走了。

    感受到楚容云投过来疑惑的视线,金枝勉强笑了一笑,道:“没事,只是那件事有些周折,不过很快就能找出法子来的,姨妈,没事。”(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二 谢孟初会

    经过一番急驰,谢流尘一行二十余人比原先预计的提早了一个多时辰赶到青石城。

    远远看到城门,一行人便放缓了步子。只是随着越走越近,却看到城门紧闭,而城中竟然安安静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传出来,一时间不免疑惑横生。

    千州算是九州中较繁华的州郡之一,一路行来,处处皆是繁华景像,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现在来到千州首府青石城,按说应该是繁华热闹更加上一倍才是,怎么会这么安静?都渐渐接近城门了,还是听不到什么声音。

    随行的官吏皆惊疑不定,开始交头接耳。最后众人走到城门前十余步时,便不约而同地纷纷止步,看着那紧闭的城门,议论之声越来越大。

    这一群人里官职最大的一个吏员出列,向单马立于队伍最前面的谢流尘说道:“驸马爷,您看这……怎么办?”

    谢流尘冷声道:“难道他淮安王还敢私闭城门,不纳御使不成?给我敲门去!”

    那吏员迟疑道:“驸马,此举恐怕不妥,许是另有陷情……”

    “那你们说怎么办?他不开门,我们就只在外面干看着?”谢流尘喝道:“护卫出列!敲门!敲到里面的人开门为止!”

    五六个官吏对视一眼,心中所想俱是一样:此行驸马最大,做决定的是他,万一将来出了什么事儿,找的也是他。就算有什么变故,有他这个显眼的目标在,那淮安王想来也不会找他们这些小角色的麻烦。

    主意一定,便向两边退开去,让出一条路,让随行的护卫们打马向前。

    十多名侍卫冲到城门下,纷纷下马来,刚准备拍打城门时,紧闭的二丈四尺高的桐木包铁大门忽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城门缓缓开启,逆光之中,一位锦衣玉冠的青年缓步而出,扬声说道:“小王恭迎御使者大驾!”

    侍卫们慌忙避闪到一边,下跪行礼。谢流尘没有下马,笔直地坐在马头上看了他一会儿,道:“既知是迎接御使,为何不跪?”

    孟优坛笑了一笑,声音中满是不解:“小王以为,皇上免去小王面圣时的跪拜之礼,已是天下皆知之事。怎么今日不过接个御史,却要下跪了?”

    一旁的吏员脸色一变,张口就要喝斥,却被谢流尘抬手止住。

    只见谢流尘翻身下马,道:“既然皇上有此恩典,那是谢某寡识了。还请王爷莫怪。”

    “好说好说。”孟优坛笑得洋洋得意。

    谢流尘接过旁边官员递来的锦盒,拿起明黄的卷轴,并不立即展开,而是先大声道:“圣旨在此,着淮安王孟优坛接旨!”

    孟优坛脸上笑意一僵,恨恨瞪向谢流尘。

    谢流尘恍然未见,又大声说了一遍:“请淮安王孟优坛接旨!”

    看着对方一脸不忿地跪下伏拜,三呼万岁之后,谢流尘方展开手上卷轴,朗声念道:“昔日先圣有云,礼者,极人道也,所以缘人情而制礼也;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恶而率善也。朕今惊闻淮安王者,礼制逾越,擅为法令,骄奢淫逸,横行州郡。朕心实痛之。然念尔年少失怙,无人督责,情有可原。今特着御史至此,督促尔改过陋习,明礼娴令。悉汝心,战战兢兢,乃惠乃顺,毋侗好轶,毋尔宵人,维法维则。书云:‘臣不作威,不作福,靡有后羞’。汝其戒之。”

    语毕,孟优坛再拜伏首,道:“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爷请起。”谢流尘将圣旨放回锦盒,待他起身,递与他,道:“皇上的旨意,王爷可明白了?”

    “有劳谢大人,小王听得明明白白。”孟优坛又恢复之前那种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谢大人远道而来,实在辛苦。”

    “为皇上分忧,是臣子本份。”一边打着太极,谢流尘一边暗中观察对方的脸色,却并未找出预想中的愤恨、不甘、怒气……反倒是笑容满面,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谢流尘不禁奇怪起来。按他原先的预想,这位王爷听到圣旨之后要么哭诉自己如何冤枉,一定请御使大人仗义执言,禀报与皇上,千万要洗刷掉自己的不白之冤;要么骄狂不可一世,冷笑一声,直接就开骂。

    然而孟优坛的反应却是最奇特的:他听完那道叔责的圣旨,起身后又是笑嘻嘻的一张脸,仿佛那道旨意并不是责备他,令他改过;反而是褒奖他,鼓励他好好做下去。

    这个人……难道不是传言中那么轻浮,反而城府极深?

    孟优坛并不知道谢流尘的肚皮官司,他微笑着侧过身,比个手势,道:“驸马请。”

    “王爷客气了。”谢流尘将手中缰绳丢与身后跟上来的小七,大步向城中走去,毫不客气。身后一队人马见他举动,连忙跟上。

    甫一入城门,饶是谢流尘也不免愣了一愣,脸上悄悄变了颜色。

    进入城中便可看见滔滔河水,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临水而筑。而城门之后是一块约三丈见方的平地,分为三条路:侧面的窄道往城墙左右两边延伸下去;而正对着城门的正道却是一架笔直的汉白玉的桥,架设于河水之上,一直往前方铺陈开去,粗略用眼一扫,约有十多二十丈长,算是少见的一座长桥。

    不说桥首桥栏上雕凿的瑞兽是如何的玲珑可爱,单看桥身两侧开设的浅槽,填充以泥土,其中遍植杨柳。若是春日走在其间,必定是游丝千丈,柳絮飘飘的好景致。但现下也不差:叶片早已脱落殆尽的枝条上,被人用绿绦裁成叶片模样,串挂在枝条上。骤眼看去,几可乱真。

    然而令谢流尘失神变色的不是这些。

    过了长桥,便是一处较宽的街道。两边是各色店铺,门头招牌一水儿的黑底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酒楼上挑起的酒旗不时随风晃动,十分显眼。单看这商铺林立,便可想而知平日里的热闹场面。

    是可想而知。因为现在,这些店铺都是关着门的,街上莫说人,连只猫也没有。

    还有脚下道路之上铺陈的黄沙,极细,颜色极匀,铺得十分细致,犹如一张黄色的画卷,踏上去便留下一个浅浅的足印。那沙子铺得不多不少,既不令人觉得太厚走路打滑,也不会因为太少落脚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总之,恰到好处。

    这下子,那吏官再也忍不住,大声冲孟优坛道:“淮安王!谢驸马不过是从四品的金吾卫统领,你为何要用闭市清城、黄沙铺道的礼仪来迎接谢统领?你身为诸候王,难道不知此礼只有接驾时才能用么?!”

    “哎呀,正因为是谢驸马,才配得上这等礼仪么。”孟优坛以一种很无赖的语气说道:“这位大人,谢驸马可是代表皇上而来?可是奉圣旨而来?既然谢驸马代表的是皇上,小王用此礼,也不为逾过嘛。”

    那吏官听得他这一番强词夺礼的话,几乎没气得昏过去,大声道:“谢驸马只是驸马!与皇上万乘之尊如何比得?莫说是驸马,就是公主到此、太子驾到,也不得使用这皇上才该用的礼仪!”

    孟优坛道:“可是,单凭谢驸马这个‘谢’字,难道还当不得这一点礼仪么?”说罢转身谢流尘,语气殷勤地说道:“谢兄,你说是不是?”

    谢流尘道:“王爷好意谢某心领,只是王爷此举逾礼,实在不妥,还请王爷先将这地扫净,收回让城中百姓闭门不出之令,谢某方敢入城。”

    “谢兄,小王一片好意——”

    “谢某心领。”谢流尘语气中尽是坚决之意:“但谢某消受不起。”

    一边吏官便乘机道:“王爷听见没?驸马爷可是明白人,知道自个儿身份的。王爷这番好意,怕是白费了。”

    孟优坛像是未听到他话中的暗讽一般,转身向不远处的随从大声道:“没听见驸马爷的话么?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人来清扫街道!再鸣锣通知城中所有人家,禁令取消!”

    不多会儿,便有十几个人提着扫帚过来,开始清扫。一时间尘土飞扬,风又是向着城门这边刮的,几人猝不及防之下,均被呛得咳嗽起来。孟优坛举起袖子遮住脸,大声喊道:“停停停!没眼色的东西们!”

    奉命赶来扫地的人不知所措地停下手,愣愣看着他。孟优坛压下气怒,面上堆笑,向谢流尘道:“谢兄,这些都依你的意思撤了,咱们就别站在这里挨灰了,先入府再说,如何?”

    未待谢流尘说话,一旁那吏官又抢先道:“不行!得等这黄沙都扫干净了再说。”

    孟优坛惊奇道:“这位大人,你官拜何职?竟作得了谢兄的主么?”

    此言一出,不但那官吏张口结舌,支支吾吾,连谢流尘也是脸色难看。方才这人说的虽然都是自己想说的,但他一口一个从四品、配不上、知道自个儿身份等等,着实刺耳得很。

    谢流尘不屑跟这种低阶小官吏计较,看也没看他一眼,向孟优坛道:“如此,便有劳王爷带路了。”

    孟优坛立时眉开眼笑,道:“驸马这边请。”

    小七与众侍卫见他走了,也跟上去。余下几个官吏,看看那吏员,踌躇一阵,也跟了上去。

    城门处只余下那吏员一人,一脸坚决地站在飞扬的尘沙之中,等街道上的黄沙都被清扫干净之后,才迈步向城中走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三 王府督责

    拒绝了孟优坛请他们到王府下榻的邀请,谢流尘等人先去到驿站休息,言道明日再去王府。

    沐浴更衣之后,谢流尘擦着头发,慢慢梳理今日之事。

    在城门外宣旨时看到孟优坛的反应,之后入城时那一场风波,加上后来同孟优坛短暂的交谈,都让他心头充满了疑惑。

    孟优坛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无论是开始的异样,还是之后那逾制的迎接礼制。可是与他交谈,单听这小王爷的口气与说出来的话,却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逢迎,似乎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一个小孩子犯了错之后一心一意要讨好来惩罚他的那个人,却忘记去想,这些举动有没有犯下另一个错误。

    可是,也有可能,这是一个城府极深之人。

    谢流尘只觉得头在隐隐作痛。

    他以前非常厌恶这些官场上勾心斗角之事,少年之时还做过不少讽刺文赋。直到年长之后意识到自己世家独子所必须背负的责任,不情不愿地,也开始运用起这些手段来。

    当他下定决心踏入官场之际,他正因为婚事与父亲僵持不下。是以之后自己遇到什么问题都是找好友一道商议,或者干脆自己拿定主意。不到一年时间,他便升到统领之职,在他看来,这是自己能力的证明:他只是不喜欢,一旦上手,决定去做,却能做得很好。于是,当他与父亲和解之后,仍然不怎么去请教父亲政事方面的问题。在他看来,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解决遇到的所有麻烦。

    然而他忽略了一点:武官里凭家世与能力上位,简单直接;文官方面的争斗,可比武官那一派的复杂得多,他那一点浅薄的经验,是行不通的。

    这次奉旨出使,出发前他听谢朝晖说得最多的就是小心、谨慎、遇事三思,莫要生事。他一一应下来,却并未追问这些要求之后的深意。

    于是,现在谢流尘觉得孟优坛举止有异,不合常理。然而苦苦思索之下,他却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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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人接到督责的圣旨,不都是先要哭天抢地表白一番忠心,高呼几声‘我冤枉’么?他孟优坛倒好,是觉得这道旨意奈何不了自己,根本没放在心上;还是觉得这只是走走过场,无须挂心?但听他后来所说的讨好的话语,又不大像。

    忽然,一个念头悄悄浮了上来。

    如果,楼定石的本意,是不惜舍弃孟优坛,也要拉自己一道下水呢?

    想到此处,谢流尘先是一愣,尔后失笑。

    这怎么可能呢?孟优坛虽不成器,他孟家昔年的嫡系却有大半还在,他若出大事,那帮人肯定第一拨跳出来。楼定石怎么会放任他向来极为重视的军队之中出现这种混乱的局面?

    况且,以那所谓“十大罪”的折子,还有现在楼定石所下的圣旨,那些罪状一条也扯不到自己身上。他昔日也未曾与孟优坛有过什么来往。就算要借此事针对自己,那么,由头是什么呢?

    有的没的想了一通,疑惑还是未能解决。

    还有自己早已决定要对孟优坛实施的计划……

    谢流尘沉吟许久,想起父亲与好友一再叮嘱的“小心谨慎”四字,犹豫再三,心道反正这差使不是朝至暮还,此事暂缓几天,待摸清孟优坛底细后再做决定不迟。

    决心定下之后,谢流尘才惊觉现在已是日暮时分。这一番深思,竟从午后直到现在,竟然想了这么久。

    好在最后总算得出个结果。

    *******************

    次日一早,谢流尘正在喝粥时,忽见驿丞进来报:“谢大人,王爷来了。”

    不待谢流尘作出反应,便听到院中传来一声长笑:“谢兄,望恕小王不请自来之罪。”说着,一人锦衣玉冠,缓缓步入屋中,俊秀的脸上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身后还跟着几名随侍。

    若是将那笑脸上的急迫减去几分,此人应该会更讨喜。

    这位笑得带了几分急切,几分讨好的青年,正是淮安王孟优坛。

    孟优坛是世袭的王爷,谢流尘家的世袭头衔却只是侯爵,况且现在,侯位还在他老爹头上,尚未轮到他。依礼循例,就算谢流尘是代天子使,孟优坛也不用主动上门拜访。

    当然,对于孟优坛这不合常理的举动,结合他现在的情况,人们通常会称之为,心虚之下,意欲拉拢讨好。

    “王爷言重了。此处是王爷的封地,谢某只算是客人,还管不到主人的行动。且谢某亦久闻王爷大名,今日得见,只觉名不虚传。既不会吃惊,更不会奇怪。”

    谢流尘此话含沙射影,听到孟优坛耳里却像一粒沙子轻飘飘丢到水面上,莫说一声响,那水面连动也不动一下。

    也不知孟优坛究竟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装傻,只见他依然是昨日那张笑嘻嘻的脸,道:“小王亦久闻谢兄大名,心中仰慕已久,只恨平日不得一见。如今谢兄大驾光临,实是小王之幸。小王已在府中备下水酒,万望谢兄莫要嫌弃,赏光一聚,不知谢兄——”

    他这番邀请还未说完,便被那闻讯赶来的吏员打断了:“王爷,我等是逢圣上旨意来督责王爷改过,怎受得起王爷如此礼遇?更何况,王爷既已接到圣意,便当痛悔陈情,改过自新,方不辜负圣上一番苦心!”

    孟优坛以一种不屑的口气说道:“你就是昨日那人?敢问大人官从几品?本王找谁说话,你有资格插嘴么?”

    那吏员正容道:“下官虽品级不高,然而既是代圣上而来的御使,王爷便该以礼相待才是。”

    “御使?哈,御使不是只有谢兄么?你?你只好算个随从。”说完,孟优坛又换上近于谄媚的口气,向谢流尘道:“谢兄,方才小王所说之事,你意下如何?”

    谢流尘将他方才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中已有了计较,只待再周旋一番,想来今日便可做下决定。听到他这一问,便说道:“原本昨日就说定,今日到王爷府上。”

    不等面露喜色的孟优坛说什么,谢流尘语气一转,继续说道:“但此行只为公事,一概酒宴就请都免了。王爷切莫忘记,皇上对您的期许。”

    听完这个转折句,孟优坛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身后一名随侍驸到他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马上,他又眉开眼笑,向谢流尘说道:“一切都听谢兄的。”说着,侧身一让:“谢兄,请。”

    “王爷客气了。”谢流尘也不推辞,先行大步走出去。孟优坛跟在他身后,笑意更深几分。

    ******************

    所谓督责,究竟该做些什么呢?

    具体还是要看那位御使是怎么想的。

    翻开史书,有的是“厉声喝问”,有的是“直言劝谰”,当然,也有拿了钱,随便转一圈就回去复命的。

    谢流尘选的是长谈。

    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两位翩翩公子,就着壶清茶,一坐就是半天,肯定是好友长谈。除了一个始终面色淡然,一个常常满面堆笑有些怪异之外。

    站在厅里侍候的小厮则是把眼睛都瞪直了。他们几时见过往日总是懒洋洋、举止没个正形的王爷现在这副说一句、应一句,问一句、答一句的样子?这可是连勇伯都拿他没办法的王爷啊!

    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府中众人,有意无意地,没有差使也要特地绕到前厅附近走一遭,看看这难得的景像。

    谢流尘首先发现不对。

    “王爷,贵府可是有什么急事?”谢流尘示意孟优坛往外看:“怎么府中下人来往不断?”

    想都不用想,孟优坛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心下叹气之余,随口说道:“大约是正在为午膳做准备吧。”也不管做饭只合在厨房,干什么要跑到前院前历这边来。

    “哦,原来如此。”谢流尘点了点头,心中又添一分笃定:连家事都管不好的一个王爷,能有什么能耐?(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四 王府赴宴

    在孟优坛的一再邀请之下,谢流尘最终答应留下来吃饭。

    虽然只有他们二人,这桌宴席却十分丰盛。谢流尘自是早已见惯了的,照例客套两句,便入了席。

    宴席上,孟优坛十分殷勤,一一为谢流尘介绍过本地特有的菜肴,并将来历、典故等娓娓道来,其中不乏奇趣之事。谢流尘起先只是随意听着,听到后来居然也入了神。

    一番话说下来,谢流尘虽然还是称他一声“王爷”,语气却已比初见时不知缓和了多少。孟优坛更是早早改口,一口一个“谢兄”、“小弟”。

    “谢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孟优坛一反方才口若悬河的模样,吞吞吐吐道:“小弟此事……不知谢兄……”

    谢流尘虽然已喝了不少,却还是清醒的,闻言,心下暗道正题来了,口上答道:

    “王爷有事但讲无妨。”

    “小王……咳,小弟也自知历来行事失之轻狂,但自认从未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怎么这次皇上他老人家会如此……如此严厉?”说着看向谢流尘道:“谢兄住在帝都中,常年在皇上面前走动,见识较小弟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万望谢啊为小弟指点迷津。”

    谢流尘略微顿了一顿,道:“皇上差我往王爷这里走一趟,倒是没额外说过什么。”

    不等孟优坛接口,又道:“只是当时脸色十分不好。”

    孟优坛急忙问道:“皇上他老人家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谢流尘沉吟不语,面上浮上几分为难之色。

    “谢兄!”孟优坛焦急之情全堆在脸上:“小弟身家性命,可全都干系在谢兄身上了!”说着站起身来,作势就要跪下。

    谢流尘想不到这小王爷竟如此紧张,忙拦住他,道:“王爷切莫如此!”

    孟优坛满面恳求之色看着谢流尘,道:“我只是不明白,皇上向来对我极好,怎么这次突然就……我在帝都也没什么可以照应的人,现只求谢兄为我解惑!”

    见谢流尘犹自不语,他又喊道:“谢兄!”

    听到他语气恳求哀切之至,谢流尘才慢慢道:“王爷,便是这个好字上招来的祸事啊。”

    孟优坛满脸疑惑不解,道:“谢兄是什么意思?”

    谢流尘不意他如此不开窍,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只得解释道:“总有小人起了嫉妒之心。”

    这么一说,孟优坛终于恍然大悟,愤愤说道:“定是皇上为奸人谗言蒙蔽!这些个家伙构陷忠良,其举实在可恨,其意实在可恶,其人实在可诛!”

    自倒一杯,一饮而尽,谢流尘没有接话。

    孟优坛忽然正正衣冠,向谢流尘深深一辑。

    “王爷这是做什么?”口中虽然说得惊讶,谢流尘却并没有阻止他的举动。

    “想来谢兄也该知道,小弟自幼便是孤身一人,遇事从未有人提点,全仗皇上一点怜惜才活到今日。”

    孟优坛说得动情,伸手擦了擦眼角。谢流尘也是听得恻然,旋即想到他往日行径,心中暗道这可是咎由自取了。但凡你往日肯上进些,以你的背景,今日怎会有这种事情?

    不过,若你不是这个性子,便不会有这件事。若没有这件事,我岂不是少了一条捷径?

    又听他说道:“本来以为此生有皇上庇佑便可无碍,未曾想到,今日皇上却听信谗言,如此声色俱厉斥责于我。若是异日再有谁说句什么,恐怕便要取我性命了。”

    听到此处,谢流尘心道原来他昨日那副样子是强作镇定,实际上心中已经如此害怕。

    其实楼定石语气虽然严厉,旨意里却没有说过什么要下狠手的话,只是命令孟优坛速速改过而已。

    当然,这一点谢流尘是不会告诉这位紧张过度的小王爷的。

    “我家世居于此,在帝都中并没有什么人,我不过每年去住一两个月。纵使知道有小人向皇上谗言构陷,也无计可施。”说到这里,孟优坛看向谢流尘,目中尽是哀求之色:“我与谢兄一见如故,犹如自己多了一个大哥一般亲切。大哥世居帝都,时时得见圣言。恳请大哥回去后替我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不知大哥肯不肯帮小弟这个忙?”

    不待谢流尘回答,又抢着说道:“小弟别无所求,只求大哥一句话。若大哥今日答应我此事,往后不管大哥要什么东西、要做什么事情,只要小弟我有的、能做到的,便立马双手奉上、马上办好,决无二话。”

    说着,孟优坛转入内室,不多时,便见他捧着个檀木盒走出来。

    “小弟有的东西,想来大哥也有,而且只有比小弟更多的份。但这点东西仅当是小弟一片心意,还望大哥笑纳。”

    说罢他打开盒子,一时间,光华满屋,竟连屋外的阳光也显得黯然失色。

    他将东西推到谢流尘面前,道:“这十颗火南珠,送于大哥赏玩,万望大哥切莫推辞。”

    火南珠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珍珠,来历十分奇特。传说是一种叫青贝的、出生在北方极冷处的溟海的蚌,含了溟海的海砂之后,随着海水缓慢移动往南移动之时,其间海砂慢慢圆润起来,珍珠初具雏形。待最终来到炎热的南海后又过上十余年,蚌体内藏的珍珠方能育成。

    这过程说起来看似简单,但实际上,从溟海到南海相去何止万里,青贝的行动又极为缓慢,能完成迁徙的,不过数十得一。而在迁徙途中,最后能耐得住从极冷到极热的温度变化存活下来的青贝更加稀少,更不要说在到达南海之后不被其他鱼类所食,能平安将珍珠孕育出来的机率。

    一层一层算下来,这种珠子有多么难得,已可想而知。

    而放在谢流尘面前这十颗火南珠,每粒皆有鸽蛋大小,外形圆润,毫无瘕疵。更难得的是十颗珠子大小一致,此刻整齐放在衬了黑色绒布的檀木盒之中,光华流转,令人一望之下便为之目眩,再舍不得移开双眼。

    谢流尘虽然出生世家,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火南珠,一时之间,不禁亦为之失神。

    “大哥可还喜欢这礼物?”孟优坛微笑道:“不是小弟自夸,只怕皇宫中都没有这么齐整的火南珠。”

    他满有把握谢流尘会收下,不料谢流尘只是看了几眼,便又将檀木盒推回他面前,道:“王爷此宝,足以羡煞天下之人。”

    孟优坛见他此举,奇怪道:“大哥你——”

    “王爷方才所说之事,谢某自当放在心上。”

    “真的?!多谢大哥!”孟优坛喜形于色,可一眼瞥到那盒珠子,又有些不知所措:“大哥,这……”

    “王爷此举,将我谢某人当成什么人了?”谢流尘扬眉一笑,纵然一旁异宝华光,亦不能减损他分毫魅力。

    孟优坛讪讪道:“小弟久闻大哥大名,亦知大哥不是俗人。可是……此物并不俗气,堪可赏玩……”

    谢流尘摇头道:“朋友所赠,无论贵贱,所看重的,都是其间情义。但我现在若收了你的东西,我同那些强逼勒索的贪官污吏有何区别?”

    他之所以与孟优坛周旋,全是为了能从兵权中分一杯羹。至于其他无干紧要的事物,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何况,正如方才说所,若是现在要收下这十颗珠子,他自己这一关就先过不去。

    “这……这是小弟一片心意,怎说是大哥那个,那个勒索呢?”

    谢流尘板起脸,道:“若王爷再说此事,谢某可就要收回前言了。”

    见他冷下脸来,孟优坛不敢再多说什么,忙拿起旁边酒壶,道:“那小弟敬大哥一杯,这个总成了吧?”(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五 振作精神

    送走谢流尘,转身回到内室,孟优坛面上虽然仍挂着微笑,却全无方才的恭敬谄谀,平添几分嘲讽之色。

    房间中不只他一人,还有小高。

    “小王爷,人家不肯收东西,怎么办?”小高虽然性子直,见不得龌龊事儿,却也知道要求个素昧平生的人开口帮你说话为你开脱,单凭几句话是打动不了人家的。这年头,办什么事,先看诚意如何。

    但现在这份“诚意”还好好放在面前茶几上,由不得人不心急。

    小高捧着那盒火南珠,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看了几眼,顿时觉得心驰目眩,又赶快将盒子闭好。

    他小声嘟囔道:“这么好的东西,那位驸马爷竟然不要?难道真是眼界太高,还看不上这个?”

    既然外人已走,孟优坛自然毫无顾忌,即使是在方正的太师椅上,他也能坐得毫无正形。只见他单手支颐,语气仍是往日一贯的懒散:“先收好吧,往后再说。”

    小高说道:“也许人家不喜欢这个,要不换成那株七尺的珊瑚?”

    “然后大老远地带回帝都,昭告世人,这位御使是收了本王的贿赂,是么?”

    “这……”小高没想到还有这一层,于是又低头苦苦寻思,府中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

    忽然注意到孟优坛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歪在椅子上全无形象,火气一下子又窜了上来:“小王爷!御使都到家里来了,礼物却还没送出去!您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

    “人家眼界高,我有什么办法?”孟优坛顺手拿起高几上摆设的橘子,在手中抛来抛去地玩着,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可是干系到您一辈子的事儿啊!”小高恨铁不成钢:“若是没让人家满意,回头复命时在皇上面前说出些什么,您到时哭都来不及!”

    孟优坛本来不想再说什么,然而看到这耿直的侍卫一脸焦急,暗暗叹了口气,道:“你将那盒珠子保管好,改日我再让你送过去。”

    “可是那位驸马今天都没收,改日也……”

    “他不想收,也要让他收下。”孟优坛道:“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先收着,待时机一到,你依我的话去做便是,那时保管他收下。”

    “真的?”小高唯恐这又是自家小王爷耐不得自己教训随口打发的话。

    “真的真的。”孟优坛语气十分恳切:“毕竟也是干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本王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话说到这份上,再问下去也没意思了。小高决定,自己一定要记好这件事,若孟优坛一个不小心“忘记”了,由自己来提醒他便是。

    看着小高捧着檀木盒走出房间,孟优坛敛去面上笑意,静静坐了一会儿,伸手拿起几上的白玉折扇,展开细细端详。

    扇面已经着人换过,是新买的云光笺,写字不洇墨,纸质又极韧,内里衬以绢料,可反复收拢展开而不显出磨损痕迹。正适合做扇面。

    孟优坛细细端详上面那个“安”字,看了半晌,轻声自言自语道:“不错,确实已得父亲精髓。”说着,他“刷”地一声,合拢了扇子,微笑着向房间外走去。

    ****************

    晚饭的时候,楚越言并未出现。

    虽然小辈们都矢口否认,说没有什么事情。楚容云还是敏感地从气氛中察觉到了什么。现下见大儿子没有出来吃饭,问了一声他在做什么,便不再提起,转头招呼金枝不提。

    往日用饭时,虽然有个闷不吭声的楚越人在,饭桌上的气氛却仍可算是融洽的。今日楚越言不在,金枝向楚越人看齐,一声不吭,默默吃着饭。楚容云也只是偶尔说句话,没有再多说什么。

    匆匆吃完这顿沉闷的晚饭,金枝同楚容云说了一声,便回到自己的客房之中。

    冬天的夜来得很快,回房没多久,天色就完全黑下来。今夜无月,半开的窗户照不进一点光线,只有不时的北风呼呼吹进来,吹得屋中暖意全无。

    金枝也不去点灯,也不去关窗,似乎没看到黑暗的降临,没有感觉到北风的冷硬。就这么定定坐在桌旁,一动不动。

    她的姿态比宋晓优雅庄重许多,单单一个看似随意的坐姿,也是脊背挺直,端端正正。

    这正是楼定石对孩子的要求之一:无论何时,背脊都要挺直。他说,无论是谁,无论是怎样的身份,只有自己抬头挺胸,坐得端正,别人才不会轻视你。

    这时,金枝忽然惊觉,原来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想到父皇了。

    起先是时时处于紧张之下的,近似于逃亡一般的出走;而后虽得人相助,心中又增添了新的烦恼。无论是对前途的担心,还是因身边的陌生人而生出的不安,这一路行来,心中的忧虑都没有断过。等到好不容易抵达云梦,又忽然出现一位姨妈,并告之自己不少旧事,于是免不了又是一番思量。而现下,又有更大的烦恼。

    自出得府中,算来已有二十余日,这些天里,自己竟然直到现在才想起父皇来。之前偶有提及,却是顾虑着他发出的追兵,一带而过,不及多想。

    直到现在,她才想到,离府之后,父皇是怎样的反应?震怒吗?担心吗?气恼吗?等回去之后,父皇还愿不愿认自己这个任性的女儿?

    父皇看到留信之后,是怎样想的呢?虽然已经在信中说明此事与停绿无干,也将昔日父皇赐予自己的令牌交到她手上,可是也难保父皇盛怒之下不管不顾,拿停绿出气……

    还有,父皇平日虽然身体健壮,少有不适,但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国事又重,太子弟弟只有十二岁,还帮不了什么忙。父皇可千万别因为自己这次的出走,一气之下急出病来!

    想到国事二字,自然而然地,金枝也想起谢流尘来。

    真是奇怪。当年——呵,其实也就是一年之前,自己成日里就想着到处打听这个人的消息,一日没有听到什么新消息,那一夜定然是辗转难眠。可是,就算得到了新消息,自己也要睡不好,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单是想起他的名字,就跳得像要蹦出胸膛似的,可又忍不住不去想。

    真是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无端端地,就住进你心里不走,为之欢喜为之哭泣,为之柔肠百结,为之黯然心伤。

    我是那么喜欢他,我是那么在意他。

    可是,也不过是花本无心莺自诉而已。

    这次他奉旨出行,想来一路之上,肯定是看到铺天盖地寻找“公主府走失侍女”的告示了。说不定,也早已得知真相,知道出走的其实是自己。

    到时,到回去之后,这个人,这个我喜欢的人,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向自己呢?

    我虽然已答应宋晓忘了他,我虽然已下定决心重新开始,可是,这样的决心,在重新见到他时,真能坚持住么?我真的不会为了他轻视的目光再伤心么?我真能不在意么?

    还有宋晓……为着自己的一时冲动,无端被牵扯到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时代。结果她却并不责怪自己,反而还开解自己的心事,一再地安慰自己。

    但我呢?对她所遇到的麻烦,我竟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袖手旁观。

    暗夜独坐,心事重重。金枝呆坐半晌,心道,若现在有宋晓在,肯定要说,这副情景好像闺中怨妇,再唱一两支幽怨的小曲就更完美了。

    想到此处,金枝浅浅一笑,宋晓,我果然被你带坏了。往日想到这些心事,抑郁难解之余,也许还要悄悄流泪。可是,我现在却还能自嘲。

    再静坐片刻,待心中纠结的诸般心事全都沉静之后,金枝起身关上窗子,点起蜡烛,走到铜镜前仔细察看,确定发髻未乱,衣饰整齐之后,吹灭烛灯,向院外走去。

    单是胡思乱想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宋晓,这是你教会我的。(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六 多年心结

    夜深沉,无星无月。白日里清冷的村庄,现在犹如一头巨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每一个惊扰他睡眠的人,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金枝压下对黑暗本能的恐惧,睁大眼睛借着一点微光竭力分辨着道路,鼓励自己向前走下去。好在楚越言的房间离她的客房不算远。忽地,满目漆黑之中,一点明灯跃入眼帘。那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安慰人心,教人镇定下来。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在那盏明灯的指引下,走到楚越言院中。

    书房是在二楼。她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上前敲了敲虚掩的门。

    半晌,没有人回应。但她分明听到屋中有人翻动书页的声音。

    加重了手中力道,再敲一次,依然没有人来应门。

    犹豫一下,金枝自行推开门,悄悄走了进去。

    上次来时还是整洁干净的书房,现在已变得凌乱不堪。翻开的书卷堆满案几,地上胡乱堆放着一摞一摞的书,原本码放整齐的书架现在也是东倒西歪。整个房间如同经过一场浩劫。

    而书房的主人,并没有察觉到外人的进入,他坐在高椅上,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全神贯注于手中书卷,但半晌也不见他翻动书页。再仔细看他眼神,才发觉他只是瞪着书在发呆而已。直到倏忽而至的冷风吹起桌上散乱摊开的书卷,一片书页快速翻动的“啪啪”声,他才猛然惊觉。这才注意到,房间中除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不知何时进来的人。

    “公主。”楚越言神色淡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头绪,请你先回去休息,再等一等,好么?”

    出乎他意料的,金枝摇了摇头,道:“两个人一起看总比一个人快些,只是不知,我有没有权力翻看这些典籍?”

    “这……”楚越言听到她的话,先是小小吃了一惊,尔后联想到一件事,因说道:“先容我问一句:不知我上次说的事情,公主意下如何?”

    金枝乍听他说到此事,愣了一愣,道:“楚大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此时楚越言因专注而严肃的面孔已然放松下来,他微微一笑,道:“公主,此间典籍只有族中长老与侍卫可以查看。”

    “可是……”

    “若公主能答应此事,岂不正好两全其美?”楚越言语气温柔得几近盅惑:“至于我,好歹也算个历代长老,仍可全力协助公主办好此事。如何,公主?”

    金枝默然良久,道:“楚大哥,为什么你一心一意要将此位让于我?”从他的语气神情来看,她很清楚,楚越言是认真的,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像他说的,这个念头已酝酿多年,一旦说出口便极为坚决,一力要求她答应。

    虽然她已猜到他此举之后的心事,但她又有些拿不准,心道会不会是自己想得太多?

    “因为这长老之位本该是小姑的。”楚越言轻声说道:“她很好,非常好,术法又强,灵力又高,而且是个聪明又坚毅的人。本来,我现在坐的这个位子,该是也的才对。”说到此处,楚越言轻轻拍了拍那张因年代久远而泛出淡淡圆润黄色的竹椅。

    “你是小姑的女儿,这位子正该交给你,由你来继承。”

    “只是因为我的身份?”

    楚越言并未注意到金枝语气有异,答道:“这样还不够吗?”

    “楚大哥。”金枝忽然笑了一笑,她原本心事重重,现在这一笑,饱含许多无奈:“你有没有想过,这只是你的想法,你觉得,以族人对我母亲的看法,他们会接受我么?”

    闻言,楚越言呆了一呆,他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不过,他很快说道:“下一任长老的历来由此代长老指定,既然是我的意思,他们肯定不会说什么。”然而,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如同楚越人一般,族中诸人对楚锦繁的看法,多是认为此女爱慕荣华,背叛族人,投靠仇雠。而这中间又有一个转折点:若说在十八年前的战事发生之前,大家只是觉得小女孩受不住外面繁华引诱,做出嫁给仇人的事尚是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在她出嫁九年后的那一场战争,彻底扭转了这个观念。

    楚越言自十五岁开始帮外公料理族中事务,直至两年前正式接任长老之职,族长皆对其赞誉有加,无不敬服。但每每遇到他试图为楚锦繁辩解,扭转族人心中观念时,得到的往往是众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与冰冷的目光。

    虽然碍着故去长老的面子不愿也不屑大骂,然而彼此目光中的轻视,心中的痛恨,却比破口大骂更加让人心惊。

    这样无言的抗议之中,楚越言沉默了。他想,好吧,清者自清,反正族志中记得清清楚楚,日后定有人能理解她一片苦心。

    可是现在,他在向金枝提出建议之前,却忘了考虑到她身份的另一面,忘了想一想,就算金枝真的答应他,之后事情又该如何进展下去?族人容得下她么?这个楚锦繁与楼定石的女儿。

    见楚越言沉默不语,金枝又道:“楚大哥,听说你之前是见过我母亲的,是么?”

    “是……我十四岁那年,家母接到小姑的信件,说道料得来时无多,想再见一面,于是家母便带着我去了帝都。”楚越言道:“也就是在见到小姑后,我才明白,往日族中所言是多么偏颇。”

    金枝点点头,道:“嗯,这件事姨妈对我说过。那时你也见过我吧?但我那时还小,已经不记得你和姨妈了。否则也不会直到现在才知道,母亲这边还有亲人尚在。”说到这里,金枝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姨妈还同我说,自那次回来之后,你就逐渐沉稳了,是么?”

    楚越言失笑道:“是从那时开始么?我不太记得了,这些细微的事情,也只有娘才会记得。”

    “纵使你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方面的变化,那么,心境的改变总该记得吧,楚大哥?”金枝凝视着他,慢慢说道:“姨妈还说你少时自负高才,而自帝都回来之后,却一反常态,不再像往常那般用心修行。”

    这时,楚越言已隐隐感觉到她将要揭开自己封尘已久,不敢想,不敢碰的一桩心事,错愕之下胡乱说道:“我是因为有事要做才耽误了修行……”

    “是什么事情,比接任长老所需的修行更加重要呢?”金枝语气温和,然而言语间却是步步紧逼,一寸不退。

    楚越言一时哑然。金枝并不知道他们兄弟为了楚锦繁一个请求,暗中守护她十二年的事情。这下子,该怎样解释才好?

    又听金枝说道:“楚大哥,你自从见过我娘,便心中自觉比不上她,是么?”

    “你娘那样的天份,谁比得上呢?”

    毫不理会楚越言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金枝接着说道:“你觉得比不上她,于是索性自暴自弃,不想再上进了么?”

    “谁说的?”楚越言分辨道:“我对族中之事一直很上心,大家都说我做得不错!”

    “可是你心中还是为这件事不得安宁,一直烦燥不安,索性想着不做这个长老,以求心中平静。你觉得只要不做这个长老,就不用和我娘比较,不用再觉得自己不如人,不用再觉得现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不想要的缘故,不用再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你——”

    “住口!”楚越言霍然起身,将手中已然捏皱的书卷狠狠摔在地上,大声道:“对,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嫉恨她!凭什么她天份如此之高?!为什么她要为着个外人舍弃长老之位!若她真像其他人说的是个品行不端的人也罢了,为什么偏偏她实际上还是为着族人打算?!”多年压抑,连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心思一旦被人揭穿,楚越言既惶恐又愤怒。然而随着语无伦次的怒吼,将憋闷多年的话统统大声说出来,一时间又觉得心中轻快,难以言喻。

    金枝并没有被他几近扭曲的神色吓到。她默默听着,静静看着,只是想到,这人果然和楚越人是兄弟,温文的外表下,也有暴跳如雷的烈性,生起气来一样的令人心惊。

    那边,楚越言说着说着,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连我也是因为她不要这个位子才得以出生的……我只是个替身而已。却没尽到替身的职责,我不如她,我代替不了她,我的出生其实毫无用处——”

    金枝原本只想将他心里话激出来,然后帮他解开这个心结。未曾想他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阴郁的想法,一时间不由手足无措,准备好的话哽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忽然门外冲进来一个人,扬起手,狠狠向楚越言脸上甩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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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碧玉介绍:
就算不是金枝玉叶,好歹俺也算个小家碧玉。
你这沙文驸马好稀奇么?我才不要你!
金枝,快甩了他,我包你再找口大帅锅!
——
于是,这出穿越剧是向着现代女性鼓励古代公主重觅良人发展了么?
可是在那之前,先该解决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的问题吧?
——
干咳一声,正色说:欲知后事如何,且点下方图标^_^金枝碧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枝碧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枝碧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