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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梅怀袖     金枝碧玉txt下载     金枝碧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七 一念之间

    “啪!”

    随着这一声响,楚越言白皙文秀的脸上,立时肿起一块红印。

    这清脆结实的一记耳光,不但打懵了楚越言,连金枝也是大吃一惊,尤其是当她看清来人之后。

    只听她厉声道:“你说出这种话,置你父亲于何地?!置我于何地?!”

    来人正是楚容云。

    此刻她美丽的容颜已不复往日温婉安详的模样,而是乌云密布,满面愤然之色。方才楚越言那番话她尽数听入耳中。亲生儿子竟然有这种想法,实在让她愤怒异常。

    一时之间,母子二人一个捂住脸不知所措,一个满面怒气,狠狠瞪着儿子。屋内似乎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只待一根引线,便将一触即发。

    满室剑拔驽张的气氛之下,金枝看着楚容云虽然仍是怒气冲冲,却不像有再要动手的意思。来不及奇怪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她根本没有想到这番话会引来楚容云如此激烈的反应,但现在不是惊异的时候,自己挑起的头,便该由自己来了结。

    只听金枝轻声说道:“楚大哥,你在心中这么想时,可有问过别人是怎么想的?”她转身向着楚容云,道:“不说别人,楚大哥,你问过姨妈没有?”

    楚越言慢慢放下捂住脸的手,平日的干练敏捷全然不见,只愣愣看着自己的母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楚容云强忍住心头翻滚的怒火,声音变得暗哑之至:“阿言,先不说父母。你难道忘了外公以前是怎样对你的?难道他教你识字,指点你修行,闲时哄你玩,给你进故事……难道,这些都是当你是替身不成?你外公都是虚情假意不成?!”

    “我……我……”

    “还有你爹!他虽然看不见,但每次你拉着他要他做这做那时,他拒绝过你么?难道你也觉得,你爹是为着让你做长老,才对你这么好的?”

    说到这里,楚容云声音渐渐和缓下来,只是语气仍然十分强势,不复平日的温柔:“阿言,这么多年,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当然不是!”楚越言脱口而出:“我只是……只是……”

    “只是在生出惭让之心后,走入迷障无法自拔么?”金枝接口说道:“楚大哥,世间人才济济,比你强的可多了去,你若要一个一个计较,只怕这辈子都莫想安生。”说到这里,她偷偷打量一下楚越言的神色,觉得他确实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又接着说道:“楚大哥,崇敬比你强的人是好事,但这份心思若转成了惧怕,那可是十分不妥。”

    楚越言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只是少时与楚锦繁一见之下,震撼太过强烈,油然生出一种失落得几近自卑的感觉来。他又从不将这份心思说与别人知道,天长日久,无人开解,便郁结于心,未免钻了牛角尖。

    而为着先前对行事考虑不周,将宋晓弄得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他平日里压制下的心魔又悄然抬头。说是回书房来查找典籍想法子,实际上,能静下心来的时候很少,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若是小姑在,肯定马上就能有法子解决此事。

    所以,当刚才被金枝一语道破心事之后,他才会自暴自弃,同时带着解脱感大声承认。然后又因口不择言被母亲怒斥掌掴。现下他心中已隐隐有些明白,但因这件心事太过根深蒂固,纠结得太久,反而让他踌躇不已,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听金枝说到“十分不妥”,楚越言不由自主问道:“那该怎么办?”

    听他这么一问,金枝悬了这半日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外公不是已经教过你了吗?”

    “外公……”

    “外公不是自你小时便开始教导你,身为长老,该做到哪些事情、该达到哪些要求么?楚大哥,你的心思,应该放在如何做好一个长老上面,不该纠缠于那些毫无用处之事。”

    金枝言辞恳切,神情真挚:“楚大哥,虽然我与你并不熟悉。但想来,外公他老人家应该不会将长老一职随便交给谁,哪怕这人是你。无论选定的人是谁,外公肯定都要仔细考校过,只有他认为合适的,才会授予此位。楚大哥,有外公把关,还不足以证明你的能力么?”

    “况且,就算你天赋真的不如我娘,但这是可以用勤奋来弥补的。”

    “再说,楚大哥,若你能力真的不足,会得到族人、得到姨妈的称赞吗?你怎么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呢?不要过份看高自己,也不要过份低估自己。楚大哥,你好好想一想,你对自己的看法,是不是过于偏颇了?”

    不要过份看高自己,也不要过份低估自己。

    前者容易流于自负,后者容易失之自卑。

    公正地给自己做出一个判断,并不比公正地给别人作出一个判断来得容易,或者更难。

    但金枝相信楚越言可以。因为他是楚越言,是自己的表哥,是外公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外公既然能培养出像娘亲那样的女儿,肯定也能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外孙。

    楚越言闭目不语,细细思量金枝的话,再比照自己心境,发现竟然真的让金枝说中了。

    当自己折服于楚锦繁的修为与心智时,同时也生畏缩之心,画地为牢,禁锢了自己。

    因为对方的强大,而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这并不可耻,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陷入自卑的境地无法自拔,对方的阴影时刻笼罩在心头,挣脱不开。

    ——挣脱不开?真的挣脱不开么?

    楚越言唇角一勾,低低笑出声来:既然关住自己的、束缚住自己的是自己,那么,有什么道理,自己没办法走出这自设的牢笼呢?

    一直纠结不退的心魔,一瞬间被击溃,一瞬间,天地豁然开朗。回首旧时思绪,几多感慨,几分好笑。

    世有渐悟,也有顿悟。心念纷烦难断,成佛成魔,只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天堂地狱。

    看到他紧绷的面孔突然放松,露出心事全消的笑容,楚容云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去。

    “娘,方才那些话都是我口不择言,胡言乱语的,您千万不要当真了。”楚越言露出在母亲面前惯有的微笑,说道。

    “一句胡言乱语就打发了么?”说着,楚容云转到门外,抬着一个托盘进来,递到楚越言手上:“知道错了,就把这饭统统吃完。”

    “这……太多了吧?”收到母亲少有的白眼,楚越言非常知趣地改口:“正好,正好。”

    待他接过托盘后,楚容云又道:“饭菜都凉了,你拿去热过再吃。”

    楚越言便依言下楼去了。

    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楚容云回过身来,神色已回复成素日的平静,只是多添两分感慨与黯然。

    “金枝,多谢你。”楚容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天天与这孩子在一起,竟然没看出来,他还有这段心事。”

    “天天在一起,有些事反而不会注意到。您无需自责。”金枝说道:“楚大哥是明白人,应该已经回转过来了。”

    “这孩子表面看着没他弟弟那么多心思,实际上还是……唉,日后我多注意些吧。不管怎样,金枝,这次多谢你,若不是有你开解,还真不知他要将这事捂到哪天呢。”

    金枝听她再次道谢,忙道:“姨妈客气什么呢,我也没做什么,不过多嘴说了几句话而已。”

    楚容云微笑道:“你这孩子,单是你这份细心,还有肯开解人的这份耐心,谢你一句又算什么呢?只还嫌轻了。”

    “姨妈您太抬举我了。”金枝得到这位面容酷似己母的长辈称许,不免有一种是母亲在夸奖的错觉,不由脱口道:“我知道事情闷在心里是什么滋味,幸好曾有人拉着我走了出来。现在我拉楚大哥一把,也算是积福。”

    楚容云诧异道:“当年你娘同我说过,你爹——就是皇上,会好好照顾你,让我们放心。怎么,有你爹在,谁还敢给你气受不成?”

    “姨妈说的是。只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或多或少,总有些不甘心,没办法的事情。”金枝正后悔口快,见楚容云还待再问的样子,忙说道:“楚大哥去了这半日,怎么还不回来呢?”

    听她提起这话头,楚容云如何不知她是在转移话题?心中暗叹一声,对她怜惜更深了些,嘴上却应道:“灶间还有火,不需重新再生,想来应该快回来了。”(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八 闻迅而去

    “督长,明日该往哪边去?”说话的是一名年过三十的男子,虽然外面的软铠已经脱下,但身上的褚色布衣仍可看出是军装的样式。他对着桌边的人垂首而立,神色恭敬。

    跳跃的烛光,照亮桌边人的面容。这是一张坚毅而严肃的脸,望之便知这男子已过天命之年。但他的面上虽已明显带了风霜之色,却是威严不减。浓黑的卧蚕眉之下,已不复少年时清澈锐利的双眼眼神依然可震慑人心。

    听到下属的问题,他开口说道:“我们今日刚进入吴郡之内,明日先往录川去。”语气平淡之余,还有几分冷硬的味道。

    那名下属已追随他多年,跟着这位上司,令他学会不少东西。现下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又问道:“那属下现在便去传诸路在这附近的分队明日都着人去录川向您当面报告?”

    男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多年的默契,那下属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便告退下去办事不提。

    看着下属退出房间,男子脸上肃穆的表情仍然没有一丝松动。他坐得笔直,一望即知是军人出身。他双眼平视前方,那里正对着一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漆黑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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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却又像是透过虚空,看到了一些别人所不能见的东西。

    一室俱寂,只有烛芯燃烧时偶尔发出“噼啪”声,连呼吸之声亦细不可闻。

    忽然,屋外有人快步走来,“咚咚咚”,有力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向着这个房间的方向而来。间或夹杂着几句“奉命行事”之类的话,想来是在向门外值夜人说明缘由。

    男子早已辨认出这是军中特有的铁掌皮靴的声音,且非一般士兵所能穿,有资格穿的人,职位或身份就那么几个……

    虽然心头瞬息间转过许多念头,男子却仍坐得稳如磐石,神情间不见半点动容。

    终于,那独特的脚步声在他房间门口停下,稍顷,一个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林督长,小人乃金枝公主府中侍卫,奉命前来,有事禀报。”

    “进来。”

    房门应声而开,出现在门外的人赫然正是几日前去到帝都报信的赵姓侍卫。此番他虽是逢皇命赶来,对着昔日的上司却仍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不尊。

    这位昔日的上司、他口中的“林督长”,正是被楼定石指派出来亲自打探女儿下落的飞羽营督长,林江。

    赵侍卫知道他的性子,没有废话,简洁地说明来意后,林江接过他递来的那封密信,迅速看完。

    虽然神色仍然平静得几近僵硬,赵侍卫还是眼尖地发现,林江拿信的手微微颤抖,似是激动,又似是欢喜。

    “赵其。”他准确地叫出这个昔日在自己麾下的士兵的名字,没有离会他惊喜的眼神,只是简单说道:“你留下来,明日带路,去云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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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谢流尘行过例行的督责之职,刚要告辞时,便被孟优坛拦下:“谢兄此来,小弟竟然还没有好好招待过,实在抱歉之至。青石虽小,却也算得上是天华物宝,钟灵毓秀之地。若谢兄不嫌弃,今日便由小弟带路,好好赏玩一番这青石美景,如何?”

    “王爷好意,谢某心领。”虽然孟优坛一再表示不用客气,直呼自己表字便可,谢流尘却执意不允,仍然一口一个王爷。“但圣意难违,王爷这些日子,还是谨慎些的好。”

    “这……”孟优坛分辩道:“既有朋自远方来,便不该失了礼数。”

    谢流尘道:“来日方长,王爷。”

    因着这一句话,孟优坛露出释然的笑容来,不再坚持,说道:“谢兄为小弟之事一耽搁就是半日,想来也该倦了,小弟便不留客,请谢兄早些回去歇息吧。”

    少不得又是一番客套,谢流尘才终于从王府脱身出来。

    他仍是一贯的不喜欢有下人跟随的性子,而此地道路极少,居民日常出门都惯行水路,甚至连不少商家也是一艘乌篷船载满全副身家,每日沿固定的路顺水而下。想买东西的也不必出门,估摸着时辰等到船家过来,自窗头放下一只篮子,说出自己想要的货物,船家便将篮中的银钱拿走,再将货物放回去。那以绳系住的篮子便又被主人拉起,收回窗中。

    是以城中倒是桥比路更多些,许多桥面极窄,只容得一两人通过,根本无法骑马。于是,谢流尘往来于驿府与王府时便少有地靠步行。

    眼下虽是初冬时节,这青石城却因地处南方,只要不下雨有日头的时候,都不会觉得冷。从府中出来时正是午后,冬日暖阳,晒得往来行人都微微眯了眼,一脸享受的表情。沿道上灰白的树枝上尚未落尽的枯叶,衬着两旁民居的白墙黑瓦,经这阳光一照,顿时生出一种冬日特有的暖意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

    桥下流水在阴处微微泛着寒意,夏日里碧波清浅的河面,现在是一种奇特的灰色,仍然是透澈的,看着却又多了几分深沉之意。似乎是将四季的沉淀,都一并在冬日铺陈开来。

    往日走路都是大步流星的谢流尘不知不觉之中,放缓了步子,沿途赏玩着四周景致。

    方才在府中孟优坛一番话,让他忽然惊觉,来到青石已有四日,他却尚未好好赏玩过这城中与别处不同的景致,实在是暴殄天珍。

    他之所以拒绝孟优坛的邀请,除了避嫌,也是目前不愿与这位王爷走得太近——虽说这也算是拉拢的手段之一,但谢流尘自忖,如今已说得这小王爷心动,自己若一味凑上去,怕反而弄巧成拙。只有让对方主动求到自己头上,才有讲条件的余地。

    将这些令人心烦的算计抛到一边,谢流尘没有沿回驿站的路走,而是转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今日便在这城中好好赏玩一番,也算是忙里偷闲了。

    既是想游赏青石城,怎可不坐船?谢流尘在一堆待客的小船里挑了一张最大的,随手甩过一串钱去,那船家一看,连忙说多了,谢流尘大手一挥,道:“余下的便算做是引路费,在城中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都为我一一指点便是!”

    那船家便殷勤地招呼他上了船,恰好午后往来的船只略少一些,他又是个老手,往往两船之间窄窄的一道空隙,谢流尘只道是要让一让了,却见他将长篙一撑,,那船竟是意如使臂一般,轻轻巧巧便滑了过去,毫不费力。

    不多会儿,小船行到一处地方,两侧都是靠岸而停的乌蓬船,紧紧地一张挨着一张,河中央露出的水面只容一张小船通过。

    谢流尘看看那些船头都摆放着各色物品,心道这便是集市了。他虽是不知柴米价的世家公子,集市却没少逛过。只是这开设在水面上的集市还真是头一次见,四下看着,一时间只觉新奇无比。

    只听船家说道:“那边是本地才有的一些小玩艺儿,公子可要去看看?”

    谢流尘点点头,船家一撑长篙,滑出去数丈,稳稳地在他方才指向的那艘船边停下。

    船头一块案板上琳琅满目,摆满各种小东西。谢流尘先去看离得最近的那一样事物,却是一块有半个巴掌大,形似元宝形,两头尖锐如牛角的不知什么材质的东西上,小小方寸间雕了一池碧荷,虽然线条简利,却极为传神。最大的那一朵半开的花瓣上还有一滴露珠,在花瓣上欲坠不坠。

    见这东西小巧可爱,直而不拙,谢流尘忍不住将它拿起来,只觉入手轻飘飘的,较之同样大小的玉佩轻了许多。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仍不能确定这淡灰颜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质地,便问道:“这是——”

    “呵呵,是今年摘下的菱角晒干后雕成的。”货物的主人是位约摸五六十岁的大爷,见谢流尘满脸好奇,知道他是外地人,便多说了几句:“旁边还有串成的项链,小哥儿看看怎么样。”

    谢流尘依言拿起旁边的项链,仔细端详。项链以透明的渔线串起,这一串上的菱角只有小指指甲盖那么大小,一串约有数十个,难得的是大小几乎完全一样,形状也很可爱。两头的尖被打磨平了,菱角身上两面都刻了一朵花,而每一只菱角上的花色都不一样。谢流尘看了一会儿,只认得出其中十几种来。

    又听那老头说道:“都是讨姑娘小孩们喜欢的东西,小哥儿再看看别的。”原来他见谢流尘将项链放回原处,没有露出要买的意思,便这么说道。

    不料听了他的这句话,这位小哥儿愣了一愣,又重新将项链拿起来,问道:“要多少?”

    “哎?”老头只当他突然又回转了心思,道:“随手做的,值不了多少,”他说了个数,谢流尘自怀里拿出一粒银豆来,老头连连说找不开。

    谢流尘因说道:“那我便再挑几件。”

    他说着,随意又拿了几样,随手塞进袖中,却单单将那串项链放入怀里。(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十九 暗夜难眠

    “还是……没有法子。”楚越言放下最后一卷族志,轻声说道。

    金枝也不说话,只细细看着手中的书卷,不愿错过一字一句,哪怕一个句读。

    两天前,经不住她一再恳求,楚越言再三告诫她不得外传书中内容后,终于同意她与自己一道查阅典籍,以寻良策。

    良久,金枝无力地垂下手,方才摊开的典籍瞬间合上,明明白白地昭彰,它已经被看完了。

    “没有……”金枝的语气犹如梦呓一般,虚弱无力。只轻轻说了这一句,便再无声音。

    楚越言亦是默然无言。

    今日已是第三日,还是找不到能让宋晓既保持三魂六魄不散,又能意识清醒的法子。

    而明日便是祭坛开启之日,再也没有时间。纵然祭坛还有再一次开启的日子,宋晓却已等不了那么久。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静默半晌,楚越言低声道:“若我那日再谨慎些……”

    此时金枝无力再去追究这该怪谁,她只茫然地想,宋晓怎么办?

    纵然心头再难过,再不舍,再不愿与她分离,金枝也从来没有生出过劝宋晓留下来的念头。

    虽然不经常提起,但金枝明白,宋晓对回家一事是如何的期待。她说,她双亲还在那边等她,还有她的朋友、同学……她的家在那边,她心爱的东西都在那边。而这一番千里奔波,不正是为着此事么?宋晓之所以敢于一个人踏上她并不熟悉的土地,不也是因为有回家这个念头在支撑?

    如果她不能回去……如果她没有办法回去……

    金枝心头如同被谁绞紧一般的难过。此时她并未生出什么欢喜,虽然她曾那样强烈地,为着将要与宋晓分离而伤心过。现在心上唯一的念头就是,她就要回不去了,我却一点法子也没有?

    楚越言沉吟半晌,慢慢说道:“公主,或许我们可以赌上一赌。”

    “赌上一赌?”金枝迟钝地重复着他的话,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若宋姑娘离开你的身体,倒也不会立即消散,只要我们在那之前便将术法施完,就没有问题了。”

    想了想,金枝问道:“施展术法需要多久?”

    “约莫一刻钟。”

    “那么,魂魄离体,要多久才会消散?”

    “……时间不定,大多是也是一刻,也有久一点或短一点的。”

    听到他的回答,金枝又沉默了。

    许久,她问道:“还有别的办法吗?”性命攸关之事,她赌不起。

    “……”

    “……我知道了。”其实她也知道,问也无用。这三日来她也是成天待在这书房内,与楚越言一同查找,若真有什么法子,她也该知道才是。然而心头抱着那万分之一的希望,还是问了一句。虽然,最后得到的,依旧是失望。

    金枝放下手中的书卷,刚站起身来,便觉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摔倒。勉强定了定神,数过四五息之后,这阵眩晕才慢慢散去。她也不去理会,只向楚越言说道:“楚大哥,夜深了,我去睡一会儿。你也早点歇下吧。”

    楚越言无言地点点头。看着金枝离去的北影,他手一松,手中典籍重重摔在地上。书籍与木质地板相击的清脆声音在深夜里听来巨大异常,金枝也该是听到了。然而她并没有回头。

    楚越言将脸深深埋入掌心之中,掌中所触,尽是胡须扎人的触感。这三日来几乎连吃饭都顾不上,哪里还有心思去整理仪容?

    他苦笑一声,复又长叹一声。

    想要不自卑,不迷惘,不生畏,真是困难得很。尤其,是在自己束手之策之时。

    心魔虽已然除去,他此时却仍忍不住要想,小姑,若你在,你有办法么?

    只是这一次,心头已不复当日的无力之感与自暴自弃,更多的,是焦虑与自责。

    **********************

    说是要回房休息,然而金枝回身关上门后,却忘记将手中烛台放下,愣愣地站着,就这么出了神。

    烛光在自窗缝中吹入的寒风中忽明忽暗,金枝绝美的容颜,于明灭之间,平添几分妖异之感。加上她飘忽不定的神情,若教旁人看去,定是见之难忘。

    不知过了多久,金枝一寸寸挪动僵硬的手臂,将烛台放到桌上,然后伸手拔下头上金钗。顿时,满头青丝如瀑,直泻而下。

    她出府前打点的行装里,衣服皆是挑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裙,一应首饰俱无,只拿了两支不打眼的钗子。

    现在,她将这毫不起眼的钗子紧紧握在手中,于这没有旁人的房间之中,轻轻开口说道:“你能出来与我一见么?”

    她屏息静气等了半晌,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我知道你都看在眼里,也清楚现在出了什么事,难道你就不能出来帮帮我们吗?”

    …………

    “喂?”

    …………

    她连唤几声,依然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有自己的影子,被烛光托得长长的,一直从脚下延伸到墙上,形状修长而古怪,暗夜中看来,这再平常不过的事物只令人觉得心惊。

    难道这房间中本来就只有自己一人,她方才所问之话,不过是神情恍惚之下的自言自语?

    金枝忽然微笑起来,烛光萤萤,照见她唇角上挑,艳色难以描摹,也为她黑沉沉的眼眸添上一双火焰,跳动不休。

    她掀起左手衣袖,露出一条藕臂。即使是在夜中,依然望之如玉,触之温软。男子见之则心魂荡漾,若是女子见了,只恨不得这一条手臂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皇上的爱女,天家的公主,锦绣丛中养出的娇女,怎会不美?

    但她的目光只是冷冷地从它上面扫过,随即,她毫不迟疑地扬起右手,手中握住的钗子在灯光下流溢出一抹金色,旋即,那抹金色向下流去,在她白玉般的手臂上一闪,自手壁向下,最后,在皓腕上凝成一点寒光。

    毫无瑕疵的臂上,先是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纹,却是深红色的。随即,那一点红迅速扩大,鲜血无声地涌出,倾刻间便沾满手臂。有一缕顺着掌心的纹路慢慢流下,最后,在指尖凝出粒血红的珠子,啪地一声,碎在地上。

    金枝看着这艳丽却令人想要作呕的颜色,伴着一种特有的腥味扑面而来,却分毫不为所动,连声音也没有一丝颤抖:“你说我有危险时您会出来保护我,那么,现在你可以出来了吧?”

    口中说着话,她却并不等侍回答,素手一扬,带着一种狠绝之气,再次深深往臂上划去!

    这一次划下的伤口,与方才那一下纵横交错,两条伤口交接的地方比原先撕裂了一倍不止,顿时,血流得更快了。方才只是一条血痕延掌心蜿蜒而下,现在,整只手都是通红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沿指尖落下,迅速在地上积起一处血洼。

    金枝再次扬起右手时,忽然觉得体内灵力激荡,原本服贴的气流似是感应到什么一般,叫嚣着在体内游走不休,竭尽全力也无法平复。

    在这身体难受得想要爆裂开来之时,一团幽幽的蓝光从体内溢出,飘然飞到离金枝一尺之处,悬于空中不动。然后,那蓝光慢慢从上往下扩大,随着扩散的轨迹,渐渐显出一个人影来。

    鬓发、额头、眼、眉、鼻、唇、脖颈、肩头……随着那人的面容完整明晰起来,这时若有外人在,定能一眼看出,这神秘出现的女子,与金枝容貌竟有八分相像,只是眼神深邃,神情十分冷淡。

    那女子的身形完全显现出来,纤细玲珑,宽大的衣袍无风自动,鬓角碎发飞扬,她抬起手,轻轻一挽。

    只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已教人心驰神移,目不转晴。这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美,她整个人仿若聚天地之灵气而生,自然飘逸之中,别有一种华贵天成,让人不敢仰望,又忍不住要偷眼看去。

    金枝虽已是绝色,但和她一比,还是尚未长开的小女孩。

    那女子默默与金枝对视片刻,慢慢说道:“公主。”

    随着这一声呼唤,金枝早在第一眼看见她便微微颤抖的手终于松开来,“当”地一声,金钗委地。

    “娘?!”(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 决心已定

    “我不是你娘。”

    原本心生欢喜的金枝,为着这一句而彻底愣在当场。

    “我只是你娘留下的一缕灵识,护你平安。虽是她的灵识,却不是她。”那容貌与楚锦繁一模一样的女子淡淡说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否则,我为何一直不出来见你?为何只有你在危险之时才出现?”

    为着她话中所含的冷淡,金枝原本想要上前的身影蓦然止住。只是愣愣地看着这姿容与娘毫无二致的女子,听她用冷淡的语气,仿若陈述一件事实般慢慢道来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她想要反驳,却作声不得。她知道她是对的,娘早就已经不在了。虽然因为不放心自己而以灵力聚成一缕灵识,放入她的体内,护她平安,可是,这终究不是娘,她可以是护卫,可以是与娘相似的人,却绝不是娘。虽然因为灵力同缘的缘故,她有着与娘相似的性情,却没有娘的记忆,没有娘因岁月,因世事而沉淀下的许多往事。她只是一缕灵识,接受创造出自己的人的命令,奉命守护自己。

    仅此而已。

    这些都是自己早就知道的,然而,事到临头,看到她与娘一模一样的身姿面容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带了一点侥幸,开口唤她一声,娘。

    然后,这一点侥幸,终于也幻灭了。

    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撇开心头愁绪,金枝将早已准备好的话问出:“你知道近日发生的事情么?”

    那女子淡淡道:“就是让那位宋姑娘回魂之事?”

    “正是!”金枝焦急道:“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公主当知,我的任务,只是负责保护你,其他人与我并不相干。”

    “有关!这是我惹出来的事,宋晓她现在还在我体内,怎么与我没有关系?”金枝急切地说道:“只有将她送回去,我才能放心!”

    “哦?”那女子丝毫不为她焦虑的神情所动,依旧是那淡然得近于冷漠的口吻:“公主,你所作的一切,只是因为责任?”

    金枝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当下脱口而出:“当然不是!她也是我的朋友!她的心愿,我自然要帮她完成!”

    “如此说来,既为朋友之情,也为自责之故,公主是愿意为那位宋姑娘完成她的心愿了?”

    “是。”金枝只道是说动她了:“我一定要送她回去,不惜任何代价!”这句话说得语气坚定,掷地有声,与她娇弱的模样毫不相衬。

    “那么……”女子直视她秀美的脸庞,慢慢说道:“如果我告诉你,这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呢?”

    “!”震惊之下,金枝一时说不出话来。先前她所抱的满怀希望,突然之间触到坚硬的绝壁,碎成尘末,却犹自抗拒着,不肯随风而去。

    “你……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金枝不肯相信:“是不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愿意的,我愿意的!无论怎样,我都愿意!”

    “公主,如果所要的并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女子忽然近前,素手抚上金枝面庞,是一个没有知觉的碰触:“你的身体呢?”

    “是要我的命么?”

    听她语气中毫无退缩之意,那女子静默一会儿,道:“你不怕?”

    “我——”

    不待她回答,女子便打断说道:“不要急着说,不要逞一时之勇。你先想想,你舍得下此间一切么?你的父皇,你的侍女,你身为公主的尊荣,还有,你所爱之人。”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其间,那女子一直看着金枝,看她表情忽悲忽喜,从迷茫、不舍、犹豫……最近定格为一个淡漠的表情。

    “舍不得。”金枝声音极低,却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一个事实,配上她平静无波的面容,方才只与那女子有八分相像的容貌,现在竟像了个九成九,若不是容色尚嫌稚嫩,便几乎是一模一样了。

    女子默默听着,并不接话。

    “但是,必须舍得。”

    听到这里,女子神色间依旧毫不动容,更不劝说或称许,只问了一句:“公主已下定决心?”

    “是。”

    两人皆是淡然以对,倒不像是在讨论死生之事,而只是不太熟悉的人偶然闲话罢了。

    “那么,我便实话告诉公主。公主,你并不需要舍弃性命,只是要舍弃你在此间所有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体,你再也不能回来,再也见不到熟悉的人。即使是这样,公主,你还是愿意么?”

    不需要舍弃性命,而是舍弃一切。

    失去性命是一瞬间的事,所惊惧的是死前的畏惧。而在那一瞬间之后,那可怖可惊的恐惧将不复存在——既然死亡是一切的终结,那么当然也是一切五感与思虑的终结,从你失去知觉那一刹那起,所有的惊惧恐怖便离你而去。死亡,一切至此,终将了结。

    而舍弃身边一切将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劫难。且不说美屋华服,香车宝马,珍肴馐馔,只说身边的人。连离开身边熟悉的人,前往陌生的地方之时尚且会感到寂寞彷徨,更罔论是永远失去他们,不再相见。

    这样的事情,单只是想一想,如金枝这般心思细腻敏感的人便忍不住要觉得伤感。

    而亲身遭遇到这种事后,连宋晓这样大大咧咧的人,金枝也能不时察觉出她谈笑之下的寂廖。

    然而将心比心。然而责在己身。

    “我愿意。”声音清淡之中透出一往无回的绝决。

    女子闻言,神情忽然一变。方才的她像是一声千年不融的玄冰,虽然会说会动,却冷冷的没有人气。现在,虽然眉目宛然如是,但眼神闪动间,却已平添了几分暖意。

    “痴儿……”她叹息一声:“我一直希望我当年的预卜有错,没想到最终还是如此收场。”

    看到她的变化,听到她声音不若刚才那样冷硬,而是近乎呢喃的低语,金枝下意识地掩住口,低呼一声:“你是……娘?”

    女子轻声道:“我留下这缕灵识,不只为保护你,也为着这件事。如果你不怎么选择,现在,我也不会出现。”对上金枝疑惑的眼神,她轻轻一笑,道:“现在说的这些话,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留下以应今日之变的。傻孩子,我早死了,你哭什么呢?”

    *********************

    不管怎样漫长的黑夜终究都会过去,晨光每日降临人世,从未爽约。

    往日都是金枝去书房找楚越言,今天,却是楚越言来敲客房的门。

    “公主……”楚越言意外地发现,金枝面沉如水,虽然带着一夜未眠的憔悴,却分毫不掩神情之中的平静。

    那是一种已经下定决心的平静。

    “楚大哥。”金枝看着楚越言不复往日因成竹在胸由心而生的一种智珠在握的气度,已于勉强的镇定之中悄悄带上一缕焦虑的脸,说道:“现在,已是可以施术的时辰了么?”

    为他平静的神色所慑,楚越言原本烦乱的心思不知不觉之中被抚平许多,然而忧虑仍在:“但是,若要保住宋姑娘无恙的法子……”

    金枝微笑着打断他:“法子我已经有了。”

    说着,毫不理会楚越言意外的表情,又催问道:“时辰到了么?”祭坛的开启除了日期外,时辰也是分毫不能有差的。一旦错过那个时机,祭坛便只是一座普通普通的筑台,毫无特异之处。

    “还有三个时辰——公主,是什么法子?这几日我们已翻遍族志,但我却对能有此用的术法毫无印象。你——”

    “楚大哥,施术前我想先找姨妈说会儿话,定定心。至于那法子……”金枝依然微笑着,道:“届时你不就知道了么?”

    *******************

    云梦楚氏所用的历法,大体与中原相同,只是中原人过的许多节日如上元、迎新、重九等,他们都是不过的。历法之中,又另有一种计算的法子,由长老算出每年族中固定节日折成历法该是哪一日,一一标注,于来年之前算好,交于族人传抄。

    今日依楚氏代代相传的节日算来,正是元正。

    冬季草木凋零,万物蛰息,诸事只待来年。在楚氏的传说中,冬季,正是辛苦一年之后得以归元休息的日子,是以名曰元正。

    而元正日的正午时分,亦是每年四次之中,祭坛可以开启的日子之一。

    现在只是巳时,离正午尚早,楚越人却已在祭坛边等候。

    回到族中这几日,他每日里除了陪母亲说说话之外,便是修行练功,立志要将这近一个月来落下的进度赶上。有时经过楚越言的门前,听着屋中少有人语,唯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略站一会儿,便又静静走开。

    一些反常的,略有浮动的心思,他并不在意,只当作没发生过。

    比如那日听到楚越言说事情没有考虑周全,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之时,心中莫名升起的欢喜。

    还有,今日,最后期限来临之际,他早早便候在祭坛处。

    平日里,他并不愿意在修行之外的事情上花费过多的时间,更不会做出现在这种近似于浪费时间的举动。

    然而现在,他只是想,既然来了,便等着好了。

    但,自己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要来得那么早呢?

    楚越人在空旷的祭坛边上静静站着,拒绝再深思下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一 淮安风流

    接到飞鸽传信之后,谢流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呆呆立了许久,直到小七敲门问今日是不是不去王府时,才回过神来。

    稍后去到王府,孟优坛亦察觉到谢流尘的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便试探着问道:“谢兄今日怎么满面喜气?莫非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有吗?”谢流尘闻言,随即敛容,遮掩道:“是王爷多心了。”他知道有时候解释反而会越说越乱,更加让旁人猜测不已,是以索性不去想什么借口,一句话便堵死了路。

    孟优坛毕竟同他不熟,又还指着他办事,便不再追问,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结束例行公事回到驿站之后,随行的官员来报,说是向青石城的郡府问询过后,并无发现孟优坛历来行举有什么不妥之处,至多是风流一些罢了。至于奏本所陈的“横行州郡”什么的,是万万没有的。

    而其他几项,诸如“居处无度,屋舆逾制”几条,都是明摆着的事儿,人人都看得见。就连那位一板一眼的吏员,在孟优坛的带领下绕着王府转了一圈,又检查过车马上设的伞盖的高度与颜色,确认无误之后,便埋头写折子去了,由得谢流尘一人去督责孟优坛,再不多话。

    与谢流尘同行的这几人,都是些无名之辈。谢流尘出发之前便看过名单,已确认这这批人虽不是五族这边的,却也不是皇上那边的。或者说,这些人官位极低,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突出的才干引起高官们的重视。基本上,属朝中无人注目的一群。

    带着这样一批人出来,实在算不上得心应手。然而也有好处:听话。

    至少,他们是听懂了谢流尘的暗示:这位王爷历来深得皇上喜爱,现在赶着气头上,若是真查出点事来,皇上不好不办他。但保不准日后皇上后悔,那时就得让出来办事的这批人被拖出来背黑锅。

    而对于谢流尘来说,这样做的好处十分明显:既卖了人情给孟优坛,又让楼定石无话可说——就算届时楼定石又找借口说他办事不力惩处不严什么的,至多也是个渎职罪,奈己如何!

    于是,心领神会之间,事情办得无比迅速妥当:经过几日的奔走调查,证明对于孟优坛孟王爷的弹劾都是捕风捉影的夸大,实在是言过其实。这个结果该是皆大欢喜。皇上当是龙心大悦,小王爷也不过虚惊一场,这次奉旨出使的人回去后说不定还能打赏。

    当然,谢流尘也是留了一手的。虽然令他意外的是,孟优坛此人虽然声名在外,却似乎真没什么大错,至少目前自己是没查出什么来的。不过不要紧,用些惯常的手段,小事也会变大事。虽然这些东西日后不一定会用到,但抓在手里,不怕孟优坛不记着——谢流尘并没有忘记露些口风给他。

    即使在合作之时,也不要忘记留一手,于人于己都有好处。这正是官场的妙谛。

    公事进展顺利,加之刚从帝都中得到的消息,令谢流尘十分高兴,当下便说由自己作东,找这青石城中最有名的酒家请所有随行的官员一聚。

    这高兴显得有些过了头。直到谢流尘在众人一片“驸马爷英明神武、办事雷厉风行”的奉承声之中一杯接一杯,直喝到醉眼朦胧之后,才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这般高兴,究竟是为哪桩呢?是为着筹划之事进展顺利,还是为着那人终于有了下落……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随即,谢流尘便醉得不省人事。

    ******************

    “哦?中午便酩酊大醉了?”孟优坛向着禀报的侍卫笑吟吟说道:“小高,机会来了。”

    正直的侍卫十分不解:“小王爷,您先前说留意着谢大人的举动,属下派人悄悄看了这几天,也不见他有什么异举,您说的机会……”

    “当然是送礼的机会。”孟优坛习惯性地要拿折扇摇一摇,往袖里一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已入冬了,成日还拿着把扇子实在不太对劲,前几日便收起来了。只得改为摸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详细地为小高解惑,或该称之为指派:“上次送他东西不是没送成么?今次趁他们这一干人都醉了,屋里肯定是一团乱,你赶快带上东西,给他放到他行李中去。”

    小高迟疑道:“小王爷,送礼该是当面送吧?”

    “小高啊,你要知道,有些人口里说着不要,暗里手却早已伸出来了。你若不顺着给他递过去,过后他不会体谅他在暗处你没看见,反而会发作起来,觉得你太不上道。”

    “这……”

    见他一脸震惊与不信,孟优坛又说道:“这世道可比你想的黑多了……不过你不用管这些,我既让你送去,你送去便是。”

    “……属下领命。”

    看着小高捧着檀木盒走出屋子,孟优坛这才拿出方才收到的另一封情报,又看了一遍,低声一笑,将信笺揉成一团,丢到茶杯里,浇上茶水。

    那纸团顺着脉络迅速洇湿,孟优坛看着上面的墨迹渐渐融到一处,再分辨不清是什么字,又拿起一旁的小瓷匙,在杯中一搅。那纸只是普通的毛宣,本已浸透了水,这下子顿时随着那搅动的瓷匙变成一绺一绺的。

    直到杯中的碎屑已变成与茶水融成粘稠的液体而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样子时,孟优坛才罢手将瓷匙取出,再走到窗边将杯中颜色混浊的液体泼到外面泥土上。

    他收回手,却没有立即转回身去。望着院中常青树,想到的却是方才在密报上看到的消息。

    已探得公主下落。

    这么一来,上面那位最后的一点顾忌,应该也消失了吧。

    好戏就要开场了,不过,现在时候还差了那么一点点。这之间的空闲,自然应当……

    孟优坛微笑着换过外出的袍子,随手拿起下人早已备下的钱袋,向府外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青石风月场魁首檀牙令中。

    解语一双纤纤玉手慢慢剥着瓜子,一片放到自己嘴里,一片放到孟优坛口中。

    “王爷可真是许久没来看奴家了,可直教奴家望穿了秋水,泪湿了鲛绡。奴家还以为,王爷已将解语忘了呢。”她语气哀怨,配以似嗔似怨的眼神,十分楚楚动人。

    孟优坛靠在美人膝上,懒洋洋地说道:“哦?本王可是听错了?青石城中素有青玉之称的解语姑娘,从来都是夜夜春宵,日日欢场。不想居然还有空念着本王,这可真是本王莫大的荣幸。”

    解语嫣然一笑,伏在孟优坛耳畔道:“王爷这话说得可真是没良心,解语心心念念,不过王爷一人,这么多年,难道王爷还不明白?还是说,王爷心中,只得如是妹妹一人,其余不过是逢场作戏?”说着,伸手去拉孟优坛的耳朵。

    孟优坛拉下她调皮的手,放在唇边,调笑道:“解语解语,你说这话,也算是没良心了,这三年来本王待你如何,你还不明白么?”

    “王爷待解语自然是极好的,可王爷待音莲、念兹、飞云也是极好的,待如是妹妹更是好上加好。王爷,解语没说错吧,您说可是?”

    孟优坛一时语塞,看着解语一双大眼睛盈若秋水,脉脉含情之中又带了几分狡黠之色,衬着雪肤樱唇,一种成熟的气韵与少女的天真灵动混合而成的风韵看得他心头一荡。一个翻身将人带到身下,不顾解语惊呼,咬了咬她耳垂,笑道:“同解语比说话机巧,本王甘拜下风。现在本王想同解语比些别的,如何?”

    解语吃吃笑着,伸手环上他的脖颈。

    …………

    孟优坛一下一下摸着解语的头发,两人静静地儇依在一起,没有谁说话。

    许久,孟优坛看着粉红的纱帐,说道:“解语,你想不想离了这里?”

    感觉到怀中人身体蓦然变得僵硬,他又说道:“如今你虽有檀牙令花魁之名,可到底要为将来打算打算。”

    “王爷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解语声音有些游移。

    “我初见你时,你才十六岁。”孟优坛忽然说到别的事上去,“到如今,已过了三年。”

    燃文

    解语静静听着,没有说话,眼角隐隐有水光在闪动,却无人注意。

    “解语,你我也算有缘。本王可以为你赎身,再将你安置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你重新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你可愿意?”

    听到这里,解语不顾身上光裸,一下坐起身来,道:“王爷可是嫌解语人老珠黄,服侍不周?楼下新来的姑娘多得是,王爷请便。”说着,转身下床,随意披了件袍子便摔门而去。

    孟优坛被她这通无名火发作得愣在当场,直到门被重重甩上,才回过神来。

    “不愿就算了,发那么大火做什么?”(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二 如此决定

    随着日心一点点往上移,阳光越来越烈。虽然已是冬季,然而在云梦泽,近午之后毫无遮拦地站在阳光下,依然会觉得这热度太过强烈。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祭坛上,洁净光滑的坛身反射出串串粼光,耀人眼目。

    金枝缓缓走来,仔细打量着面前这块楚氏族中圣地。

    这座祭坛显然不若皇家祭坛那般雄伟气派,也没有其他附设的殿、宇、庙、坛等建筑。然而在崇尚自然,房屋皆为竹木制的村庄中,这祭坛却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存在。

    圆形的祭坛通身用大块石料砌成,约一尺多高,宽四丈左右,坛面坛身看上去便是光滑无比,教人担心上去便要滑倒。金枝打量许久,也认不出那颜色如清水一般淡得快要融化的石块究竟是什么料子。

    祭坛四周一根杂草也无,平整的地面上镶嵌着整整齐齐的石子,看上去十分空旷,望之便有一种洁净肃穆之感。

    在前面带路的楚越言转过身来欲待说些什么,看到金枝的神色后愣了一愣,那话便没有说出口。

    金枝神情淡淡的,似乎于万事全然不萦于心。但接触到她的眼神,看到她直视祭坛的双眼中微光乍现,无端地,心中便油然生出不安来。

    楚越言压下心头莫明的情绪,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楚越人。看他被晒得微红的脸,应该是已经在那里站了一阵子了。此刻他见到他们,不说话,也没有挪动,依旧在那里站得笔直。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啊。楚越言心中微哂道。口是心非的小弟,还有神神秘秘卖关子的公主。

    “可以开始了么?”

    楚越言道:“公主,尚有一刻方是正午,此时让宋姑娘离体,恐怕她会支持不住。”

    金枝微笑道:“楚大哥,我说过,我已经有法子了,决计不会有问题的,你不相信么?”

    看她笑得镇定从容,楚越言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便说道:“既然公主已是成竹在胸,那么我便施术了。”

    说着,沿祭坛侧面的青陛阶抬级而上,走到坛中心停下后,示意金枝也一同上来。

    日影已快移到天心,正是一日之中阳光最烈之时。楚越言穿着族中惯常的白衣,站在莹光剔透的祭坛上,表情温和地对着金枝伸出手。白衣飘飘,被热烈的阳光一照,更衬出他的俊秀容颜,耀花人眼,不似凡人。

    金枝眼中有一瞬间的迷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是公主,我是天家的金枝玉叶,我该在华服美屋中,闲时弄弄鱼儿,无事理理琴瑟,就这么悠游地过完一生。

    但是,现在我在这里。这是我的选择,我该担的责任,我不能后退,也再无退路。

    金枝勾起唇角,提起裙裾下摆,登上祭坛。

    “稍后我会启动祭坛施术,若公主执意要此时便让宋姑娘离体,那么——”看到金枝微微一笑,楚越言知道不需要再说什么。气随意转,霎时之间,手中白芒大炽,他扬手一挥,掌中光芒立时向金枝飞去,迅速在她周身流转开来。

    稍顷,游走于周身的白芒渐渐往金枝胸前涌去,白光越积越炽,在她胸前拉伸延长,隐隐地,光芒之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楚越人虽还站在坛下,目光却早已盯在金枝身上,看得目不转睛。眼看那缕白光一点点从金枝胸口涌出来,拉长,变大,人影逐渐明晰,楚越人的心不禁越跳越快,手掌也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这一刻之后,该是永诀,所以……我……

    突然浮上脑中的念头,让楚越人猛然一惊。

    然而来不及多想,就在他走神的这一刹那,眼角忽地捕捉到那抹白芒突然变了颜色,他条件反射地看过去,坛上的惊变直让他目瞪口呆。

    本来为白芒所围绕,一点点浮出金枝体外的人影,现在又被拉回身体。速度较之离体时快得多,倏忽之间,那人影已被拉回金枝体内,那一抹白芒在她胸口一荡,随即消散开来。

    取而代之的,是幽幽的蓝光,在金枝周身流转不休,最后,凝聚在胸口,一涌而出。

    楚越言看到此景,早已脸色大变,一面失声喊道:“公主?!”一面伸手想要阻拦。

    伸出的手最终僵在空中。

    晚了,已经晚了。

    脱离身体,浮于空中的那一片蓝光里,清晰地显现出金枝的身形。她并没有理会楚越言的叫喊,只看着自己留在原地的身体,目光闪动,似喜似悲。

    “这是……”在看到魂魄上特有的灵光之时,楚越人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却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而自家兄长的面色为何会变得如此难看。

    金枝——现在该称她为宋晓——缓缓睁开眼睛,表情迷茫,先是四下看了一看,然后又举起自己的手臂看个不住,最后抬头,一眼看见悬于空中的金枝,忙问道:“金枝,怎么回事?”

    纵然是一模一样温软甜糯的声音,但金枝说话时是一种优雅的迟缓,而宋晓则更添几分清脆明快。

    单听声音,也能分辨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至此,楚越言终于死心:宋晓,已经彻底地融入金枝身体之中,金枝已经无法再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

    “宋晓,对不住,我没能找到可以送你回去的法子。”

    宋晓早已将四下情形看得清楚,心中疑惑,声音之中充满惊疑:“那,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虽然你不能回去,我却是可以的,这样,也算是个了解此事的法子。”金枝浮在空中,比宋晓高了半个身子,她仰头看见金枝平静的面容,只觉心惊胆战:“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快下来!”

    “你不能回去,但我能。”金枝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道:“你应该明白的。”

    看到宋晓一瞬间恍然大悟又无比震惊的表情,金枝微微一笑:“你猜到啦?”

    宋晓拼命摇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将眼前的烦恼统统赶走:“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知道,你向来脑子转得快,还非要我说清楚么?”

    “我……”

    “宋晓,今后你留在此处,我去到你处;我替你照顾你父母家人,你在此,也替我向父皇多尽些孝心。”

    “不要!”虽然心中已有预感,但听她明明白白说出来,宋晓还是觉得心中疼痛,比方才的慌乱不知难受多少倍。也不知是为着自己不能回去,还是为着金枝毫不在意地说出如此重要的决定。

    心情激荡之下,来不及多想,脱口说出的,是本能的第一反应:“你替不了我,我也替不了你!金枝,不要擅自决定!快下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说着,她伸手去够金枝的手,然而眼看着堪堪将要触到,入手却是虚空,手臂直直地穿直金枝飘渺的灵体,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感觉不到。

    金枝轻声道:“宋晓,没有用的,已经来不及了,这身体,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个主人。”

    见她仍然倔强地来够自己的衣角、丝带,甚至想捉住自己的脚,金枝苦笑一声,道:“宋晓,时候快到了,你想让我魂飞魄散么?”

    果然,此言一出,宋晓立时住手,看着她愣愣道:“你……你不是有灵力可以维持不散么?”

    “但是此刻我已无容身之处,纵然我有些灵力,也支持不了多久。”

    宋晓急道:“那你回来啊!回到你的身体来!”

    “宋晓,难道你要我余生都囿在那黑暗之中,再不得见天日么?”

    “你——我才不要你的身体!你快回来,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金枝摇摇头:“回不去了。”眼看宋晓又要跳脚,金枝示意她噤言,说道:“宋晓,现在这样,是最好的法子。我替你回去,替你照顾双亲;你留在此间,替我向父皇尽孝道。这样不是很好么?”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前因后果,但从她平静而不容辩驳的语气中,宋晓隐隐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认知到这一点,她反而冷静下来,没有哭喊挽留,没有跳脚抱怨,想了一想,道:“可是你在那边会不习惯。”

    “我会慢慢适应的。”

    “你在那边没有认识的人!”

    “我会同他们慢慢熟悉的。”

    “你——你一点也不知道那边的事情!”

    “我会努力去学习的。”

    ……

    金枝一一将宋晓不死心的挣扎消解,最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相互凝视不语。(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三 一眼万年

    二人静静对视,悄然无声。

    是怎样开始的,这段奇特的友情?相识至今,未及两个月,不满六十日,你我都不是什么轻易就能对别人投以感情的人,为什么即将分离的现在,心中却满满的,都是酸酸的疼?

    犹记那日初见,一个满心凄凉,一个莫名其妙。呵,那该是次不愉快的会面吧。可是后来,又是怎样一步步变得深情厚谊了呢?

    宋晓想,好吧,是我好色,我这个登徒子,见不得美人委屈难过,便先将这桩乌龙事的责任源头丢到一边。为了让她不自责,不再追究原由责任,只一心一意盘算着该怎样回家。而后……而后又为着她的心事,不知不觉之中,怜惜之心一生,只想劝她快快展颜,早早忘掉烦心事,更舍不得她不开心。

    然而,真的只是因为同情?因为这廉价而泛滥的同情心,加上天时地利,才不得不相处至今?

    那么,我为什么要在她伤心时开导她?为什么想要知道她的心事?为什么会去劝解她?这些与我毫无关系,我为什么要对她如此上心?

    金枝也在思索,怎么不知不觉之中,就对面前这女孩上了心?说是比自己大,可言行举止里还透着稚气,简单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孩,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机,所行所思,更是与自己并无共通之处,可怎么偏偏就是说得起话来呢?难道,连这也是命定之运的天意?

    是因为寂寞么?因为她刚好在自己心情最为灰暗的时候出现,向自己伸出手来,于是就不由自主地靠近她,想近一点,再近一点,得到更多的温暖与鼓励。

    难道,真只因为寂寞?因这寂寞,所以无论是谁,只要是温暖的,自己都会想要去靠近,以求寄托。真的,是这样吗?

    两从皆是目光闪动,心绪万千。

    不是的。宋晓想,同情心不会持续很久,同情一个人,时间一长总会发现他的可恨可厌之处。这时,原本就是堆筑在沙堆上的情感,便会迅速被涨潮的海水冲散,不知所踪。单单只是同情的话,现在也决不会有这么多的不舍与酸楚。

    怎么会呢。金枝想,我的寂寞由来已久,若是真想随便找个可以信赖的人,那么早该有了。不说别的,单为着公主这个身份,就不知会涌上多少人,近前来说我愿意。但是,我不愿意,所以我一直等。彷徨之间,我以为永不会出现的人,忽然就来了。

    两人目光交汇在一处,电光火石之间,彼此就忽然都读懂了对方目光的含义。

    花开刹那,缘灭缘生。

    霎时间,所有的心思都被理平熨贴,不需要再想,再不用想。

    宋晓看着面前飘然如仙,似乎随时会羽化飞去的金枝,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只是灵体幻像的裙裾,说道:“今后就不能再见了……”

    金枝原本是浮在离地三四尺高的地方,现在慢慢降下来,降下来,直到与宋晓平视,看着这张原本属于自己、现在却沾染上别人的表情的脸,微微一笑:“想我的时候,就照照镜子吧。”

    “对啊!”宋晓拍手做恍然大悟状:“我怎么没想到?”

    “难道天下只有你的脑子转得快、主意多不成?”

    宋晓便傻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以前一直想抱抱你来的。”

    金枝微笑着张开手,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宋晓上前郑重地拥住她,金枝亦抬手回应。虽然手中感觉不到温度,也没有任何质感,心中却是满满的。方才的混乱疑惑,都一一散去,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便让人心中升起无限欢喜,无限满足,再容不下其他。

    许久,身后传来楚越言已然恢复平静的声音:“公主,午时已到。”

    不知是谁先松开手,两人依旧相视无言,只是这一次,彼此投注的目光都分外专注,深深地,深深地,想要将对方铭刻于心。

    慢慢地,金枝一步,两步……向后退去,终于,决然转身,大步向祭坛正中走去。

    宋晓忍不住喊道:“金枝!”

    金枝应声停下,却没有回头:“宋晓,再见,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事情之一。”

    “我也是。不过,以后我们各自都会遇到更开心的事,遇到更好的人,对不对?”

    “你说的,很对。”

    “再见,金枝,能同你相处,我也很开心,非常开心!”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落,宋晓连忙抬手拭去,大声向金枝说道。

    分离不一定需要眼泪,情深情浅,有时并不是靠泪水来衡量的。更何况,与其哭得泪眼迷朦,看不清东西,不如睁大眼睛,好好记住朋友最后的模样。

    见金枝轻盈地走过来,周身蓝光盈盈流转,裙裾长袖无风自动,泠然若飞,楚越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道:“公主,我这便施法。”

    “嗯,劳烦楚大哥了。”金枝微笑道:“事前未告知楚大哥此事,非是我存心。望楚大哥谅解。我已与姨妈话别,楚大哥不必担心。”

    楚越言摇摇头,合闭双眼,双手飞快地上下翻舞,结出印法。

    起初只是于掌心中出现一团游走不休的小小光球。随即,祭坛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楚越言脚下的一点上也开始放光,那光芒一圈一圈逐渐变大,最后透过石板直透冲天,形成一束约有三人方能合抱的光柱,直直向天上射去。仰之不见其端,似乎真的是一直谢入云端。虽然现在是正午阳光最烈之时,却仍不掩那光柱的灼灼光华。

    奇特的是,这直抵云霄的光柱,耀眼却并不刺眼,即使直视,亦不会觉得眼中刺痛。

    金枝再度轻盈地回升到空中,像是被无形的引力所牵引,缓缓朝着光柱中飘去。

    宋晓睁大眼睛,死死看住眼前异像,不愿错过一分一毫。

    楚越言衣摆与长发亦随着那无形的引力向上飞扬,他闭目凝神,双手翻飞,随着手势不断变换,手中光芒再现,化作细长的飞芒向光柱冲去。堪堪将要触及之时,笔直的光芒忽然弯曲,沿光柱盘旋而上。

    这时,金枝已飞到光柱正中。她周身流转的蓝光被四周炽白的光芒所掩,只隐隐看得到一个淡淡的影子。

    楚越言手中放出的光芒一直向上攀伸,直到它的顶端亦与光柱一道沿入云端之中时,本来已经耀眼无比的光源,忽然又炽烈了一倍。

    这一下,直刺得人睁不开眼。宋晓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旋即又马上睁开,用力盯住眼前闪耀的白光,试图在这一片炽白之中,找到那熟悉的人影。

    她的双眼瞪得大得不能再大,努力忍住在刺眼的光焰直射之下想要闭合的冲动,顾不得眼角已有因不堪刺激而流下的眼泪,滴滴不绝。

    终于,于漫天炫人眼目的刺目白光之中,她终于捕捉到一抹淡淡蓝影,仿若随时会融开一般的淡蓝,正沿着光柱缓缓上升,意欲直抵天际。

    宋晓一动不动,即使双眼刺痛,即使泪流不止,也不愿眨一眨眼,稍微错开一下。

    因为,这一眼将成永远,此后亿万光年,亿万光辰,永不再见。

    那淡淡的蓝毫无阻碍地一路上升,上升,升入天际,没入云端,终于,再也看不到。

    随后,漫天耀眼的白光,慢慢变得柔和,不复方才的刺目。慢慢收拢,从遍布整个祭坛,一点点向坛心收缩。最后凝成一个圆白的光球,没入坛身之中,再看不见。

    所有的痕迹都已消散,仿若此地仍是亘古不变的平静宁寂,从未发生过什么。

    宋晓捂住眼,慢慢蹲下身去。

    “金枝,再见。”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从指缝间溢出。(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四 命中有定

    楚容云用棉布醮着药水,一遍一遍,轻轻涂在宋晓的双眼上。

    宋晓有些扭捏,道:“楚……呃,伯母,我自己来就好。”

    “你现在眼睛不方便,就不用客气了。”

    宋晓便不再说话,静静坐着,任由对方细致地为自己敷药。

    待药涂好后,楚容云又拿出一段白纱,将她的眼睛裹上。

    “这……什么时候能取下来?”

    楚容云柔声道:“你双眼受到的刺激虽大,好在时间不长,上了这药,等明早便可取下了。”

    “嗯,谢谢伯母。”

    房间中忽地寂静下来。

    此刻屋内除了她二人,楚越言与楚越人两兄弟也在,但不约而同的,两人都没有作声。

    楚越言神色早已恢复平静,只是目光游连于窗外,若有所思。

    楚越人低着头,一双手反复将已经平整无比的衣袖拉了又拉。

    屋内流动着无声的心事,只为着一个人。

    楚容云收拾起药钵,自一边几上拿起一封信,放到宋晓手中。

    宋晓摸索着那质地,心中已隐隐猜到几分:“这是……她留下的?”

    楚容云点点头,想起对方现下看不见,又道:“她……那孩子说,要对你说的话,全都在这里面了。”

    宋晓慢慢将信郑重地放入怀中,又问道:“伯母,她还同您说过些什么?”

    “这也是她命中有定,你无需太过伤怀。”

    “命中有定?”听到这句,宋晓顿时想起那天楚锦繁的灵识对自己说的话来。

    你能来到此间亦是命中有定。且随心行事,将来自有你的结果。

    随行心事,将来自有结果。

    难道,这就是结果?

    楚容云柔声道:“昔年她的母亲便已为她卜出今日结果,只是没有告诉她。”

    为着金枝的失误,她来到此处,心心念念只是想要回家。一路颠簸,一路辗转,最后,离开的却是金枝。

    而现在又说,这其实是金枝命中有定。

    命中注定金枝为情黯然伤怀?命中注定她会来到此地?命中注定两人会于这茫茫时空之中交错之后,再相互交换原本的轨迹?

    宋晓心头混乱,一时之间,作声不得。

    “当年,她母亲便说过,这孩子十七岁时自有缘法。只是过于惊骇,是以她也拿不定是否准确,是以犹豫着,没有告诉她。”还有,因犹豫而生出的担忧,是以才拜托他们暗中保护金枝,直到命运降临之时。

    其实这些,当时楚锦繁也没有明说。直到今晨,金枝告诉她楚锦繁留下那一缕灵识说出的话后,两相合证,才推敲出来。

    宋晓茫然看着面前姿容绝世、与金枝有七分相像的长辈,脱口而出:“这就是命运?”

    楚容云沉默一会儿,道:“万物出于机,皆入于机。”

    “难道一切都是注定的?从出生之日起便无法选择?”宋晓想起那日金枝说,我们只能在某个范围之内,拥有限定的选择。

    “宋姑娘,水只能往低处流。”

    宋晓闻声回头,回答她的,是楚越言。

    宋晓听不懂这话,只一昧追问:“既然是命运,那为什么你方才会有那种表情?”虽然看不见,但从他温和的语气中,她能听出他的表情已经转变。

    楚越言自施术,到收术,脸色一直是紧绷的,目光更是异常的严肃。而现在,他目光已然平静,面上表情一如初见之时,温和宁煦,令人见之可亲,如沐春风。

    顿了一顿,他答道:“只是没想到,她的命运是这样的。”

    本是为了解惑而提出的问题,得到回答之后,反而更加困惑。宋晓摇摇头,不愿再想。她不懂什么命运,她只知道,从此她就要留在这个地方,而她在此处唯一的好友,已代替她回到原本的世界。

    既然木已成舟,再追究前因已没有意义。往者不可追,请从今日始。从今往后,她会好好在这里活下去,并且,完成好友的嘱托。

    想到这里,她伸手探到怀中,轻轻摸着那封信。

    楚容云看她神情渐渐转为平静,猜她已经平定下来,便轻声道:“宋姑娘,一切缘由,那信中写得明明白白,你明日看过便知。”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明白一切已是于事无补,但,仍然忍不住想知道答案。就算命运如此,可最终的选择也在于人啊!为什么金枝会有如此选择?

    “你还没想明白么?”楚容云叹了一口气,道:“金枝说,是她连累了你。而你在那边,尚有父母亲人在,她说,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今后她会替你尽孝,你就不必太过挂心了。”

    情理之中的答案。宋晓点了点头,许久,低声说道:“我想休息一会儿……”

    “那我们便出去了。若有事,到门口来喊一声就是。”说着,楚容云与两个儿子一道走出房间。

    听到房门被轻轻合上,宋晓又在桌前静坐半晌,然后才摸索着起身,试探找到床的位置,重重躺了下去。

    ***********************8

    三人出了房间,楚容云自往一边去了,楚越言看着倚在院中树下的楚越人,问道:“你不回去?”

    楚越人道:“我再待一会儿。”

    若在往日,楚越言定然要打趣他一番,但今日,他带着温和的表情,静静站了一会儿,道:“没想到她会如此选择。”

    “不是说,这就是她的命运么?”

    “但也要她自己愿意。”楚越言道。

    沉默一会儿,楚越人道:“因为她的性子如此,才有这样的选择么?”

    楚越言微笑道:“她敢于担当,不愧是小姑的孩子。”

    良久,楚越人轻轻应了一声:“是。但是,命运真是无法改变的么?”

    楚越言奇道:“你不是早知道了吗?为什么还要问?”

    楚越人点点头,拾起原先的话头,道:“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性子。”往日只看到她柔弱无助地为情所困,未曾想到,那娇怯的表像之下,还有如此坚毅的一面。

    楚越言又是一笑:“我说过很多次,小姑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她的女儿自然也不差。你一直不信,现在——”

    “她是她,同她女儿何干?”楚越人冷冷打断他,道。

    “你啊……”楚越言今日也无意再与他争执这陈年的恩怨,叹了一声,转身道:“我先走了。”

    看着他走出小院,听那脚步声远去越远,楚越人倚在树上,依旧一动不动。

    今日之事,实在超出他意料之外。他从未想过,那娇弱的公主,往日他看来只是行事说话还算得体,不料竟还有这样勇于担当的烈性。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不回脱托自己的错误,有勇气,有决心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但这究竟是命运的牵引,还是她本身的选择呢?性格决定命运?还是命运决定性格?

    水只能往低处流。

    楚越人慢慢理着衣襟,眼中少有地,透出强烈的迷茫之色。

    许久,他忽然正身站好,深深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转身向院外走去。

    *****************

    “宋姑娘?既然她用着金枝的身子,自然还是要回帝都去的吧。”楚容云道。

    “回去?她可以留在这里吧?”

    “你忘了金枝的身份是公主?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宋姑娘在此处并无亲友,能得个安安稳稳的去处,也是个好归宿。”

    “……那,届时再由我送她回去?”

    楚容云想了想,道:“起先说你留下来参加祭典的,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这一来一回,春分前来得及赶回来么?”

    迟疑一下,楚越人道:“我不用再留在帝都保护她么?”

    “该是不用了吧。”说到这里,楚容云回过味来:“你不是不喜欢这差使么?怎么今日反倒打听起来了?”

    “……毕竟那是公主的身体,纵然她魂魄已不在此处,日后……”

    楚容云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当年你小姑向我提出这个请求时,并未明说是为什么。多年来我只当她是怕那位皇上有所疏忽,是以不免小心一些。直到此事发生,我才知道,她也是对她当日的预卜半信半疑,才说出那个请求。毕竟,变故发生之时,有我们族中人在,自然可处理妥当。如今,事情已然了结,依我看,你就无需再保护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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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顿了一顿,楚越人道:“娘说的是。那么,待我有空问过宋姑娘意向如何,再做打算。”

    “嗯。”

    “娘,我先过去了。”

    楚容云不疑有他,道:“你去吧。”(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十五 何去何从

    次日清晨,楚容云记着宋晓的伤,早早过来为她检查。

    取下白纱后,宋晓将眼睛微微眯开,觉得光线刺眼,又赶忙闭起。待那酸痛感稍减,复又睁开,又闭上……如此试探着,过了一会儿,眼睛终于能完全睁开了。

    “没什么问题。”宋晓四下打量,觉得眼珠可以灵活转动,看到的物体仍如往日一般清晰,道:“谢谢伯母。”

    看到宋晓转着乌黑的眼珠,那熟悉的容颜不复往日的端庄优雅,另添几分俏皮灵动。纵然已是万事淡泊,顺其自然不萦于心的性子,楚容云也不免恍惚了一会儿。

    又见她甚至不顾自己在场,迫不及待拿出昨日金枝的留信拆看便看,楚容云不觉失笑,说道:“那我便先走了,宋姑娘记着,这几日不要让眼睛太过疲劳,最好不要流泪。若有什么需要,往那边同我说便是。”

    宋晓一心扑在信上,随口答应下来。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留信,呆呆坐了半晌,又重新拿起来放到眼前。只是这一次,看得很慢,是逐字逐句读去。

    金枝已将事情的缘由写得很明白:让魂魄穿越时空的法子已经有了,但没有找到能保住她宋晓安全的法子。换句话说,载人卫星已经造好,但可供舱外行走的宇航服却没有着落。而时间太紧,错过这次机会的话,她将再也回不去,并且,也不能长期待在金枝体内,除非是沉睡,但那样的话,便同死去没有什么区别。

    看到这里,宋晓叹了口气,果真是人品问题么?只差这临门一脚,比赛结束的哨音就响了,至此结束,再无回转。

    她又接着看下去。

    感卿昔日所言,遂决成今日之事。此去之后,妾定当尽心侍奉卿之高堂,亦望卿代妾承欢于父皇膝下。卿切勿怪妾独断此事,此诚两全之事,可得两全之美。

    侍奉……侍奉……宋晓托着下巴,想到金枝上了自己的身后,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会不会让老爹老娘以为自己是变傻了?往日大大咧咧的丫头,忽然变得温柔斯文起来,嗯,还有那帮子损友,到时不知怎么损人呢。金枝啊,希望你不要太计较他们的无礼喔,要知道,那也是感情好的表现嘛。

    下面写的,便是叮咛嘱咐:有事不懂就问停绿;皇帝是个好父亲,只要不要太出格,事事都会回护;千万别再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毕竟身份是公主,到时流言一起,事情就会变得相当复杂……等等。

    诸多交待,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里面并没有提到她那位附马一句。

    就是说,对那只沙文驸马,她以后可以随心行事了么?不过,就算有交待,金枝肯定也不会说什么你将就一点,凑合着同他过算了,反正他长得也还不错之类的话吧……就此决定,回去之后继续金枝未完成的事业:休夫!

    下定决心的宋晓奸笑两声,本来是想为自己打气的,结果笑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之中,十分诡异。她忙捂住嘴,将信纸摊平在桌上,将脸挨了上去。

    纵然昨日的离别已得到开解,自己也已想得透澈,知道接下去该怎样做是最好的。但那余下的一点悲哀,仍然时时萦绕心头,从未消散。

    心上空空荡荡,似乎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洞,冷风进进出出,吹得人好不凄凉。

    “爸,妈,以后她会代我孝敬您二老的,她是个好姑娘,你们千万要接受她。爸,今后记得少抽些烟;妈,日后你可千万别再动不动就哭了,虽然她也会安慰你,可是……可是……我还是想,你的眼泪,只有我和爸爸能看见……”

    喃喃说到这里,宋晓只觉眼眶发热,抬手一擦,果然,手指上又是一抹盈盈泪光。

    想起方才楚容云交待的话,她喃喃道:“只是一会儿,只哭一小会儿,应该不打紧吧……”

    泪水无声地划过两颊,怎样也止不住心头酸楚。

    *********************

    中午时,楚越言过来敲门:“宋姑娘,该用午膳了。”看到她微肿的眼睛,也不说破。

    饭桌上的气氛还算融洽,楚越人照例不说话,但有楚容云的关怀和楚越言的妙语,宋晓这顿饭吃得很愉快。一顿饭下来,她已同这二人亲近了许多,觉得这云梦楚氏的人真是完美,人长得好,性子也温和,相处起来真是舒服——经过这几日的变故,她早将楚越人的恶行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饭后,待楚容云与楚越言先后离去,宋晓也欲待离开饭厅时,却被楚越人叫住:“宋姑娘,今后你有何打算?”

    宋晓犹豫一下,道:“应该还是回去吧……”她的语气十分疑惑。

    其实她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经楚越人这一问才想起来,自己也觉得犹豫不定。

    按说,顶着个公主身份,回去好吃好喝混一辈子,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她这个大俗人自然也不会清高地说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的无趣多么的腐朽多么的笼中鸟镜中月水中花……

    但是,回去的话,除了富贵尊荣,还有身份带来的许多束缚与枷锁。想起那天在宫里强颜欢笑之事,宋晓咬住了嘴唇。这些,她能忍爱么?她忍受得了多久?

    可是,不回去的话,又能去哪里呢?抛开别的不说,单说生计,她自府中出来时带的银钱已经用去了三分之一左右,如果真的下定决心抛开公主名头做个平头百姓,这笔钱够做什么呢?她自认没有经商头脑,又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单干没门路,打工没出路。但人要吃饭、要穿衣,那怎么办呢?况且,还有皇帝诏告天下的寻人启事和许多源源不断的追兵。

    楚越人默默看着宋晓面色游移不定,忽而苦恼忽而犯愁,也不催促,就这么袖手而立,只等她想出答案。

    想来想去,宋晓觉得这就是个精神满足和物质满足的选择,最终,不出意料的,她当然是选择后者。

    废话,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么,饿着肚子的民煮与自由,她这大俗人才不肯要呢。

    而且,金枝还嘱托自己,不要将此事告诉她父亲,日后代她在父亲面前多尽些孝心。

    金枝去到她那边,肯定是会好好孝顺她父母的。将心比心。单凭这一点,宋晓也不能甩手说走就走。

    也许这只是借口吧,为自己的爱慕虚荣不劳而获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至于让自己看不起自己。宋晓自嘲。

    楚越人看她面上神情渐渐变得坚定,俄尔露出一个微笑,不由问道:“宋姑娘可想好了?”

    “想得很清楚了。”宋晓对他笑道:“我要回去,回帝都去。”

    未等楚越人说什么,忽地楚越言自门外进来,向着宋晓说道:“宋姑娘,宫中来人了。”

    “啊?!”(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一 日后打算

    因天长日久而被踩得极硬实的红土官道上,遥遥行来一队人马。马车朴素,坐骑也不是什么良驹,并不抢眼。十几名侍卫打扮的青年看似随意地在前方纵马而行。然而仔细一看,却可看出他们神情机警,这十余骑的位置,正好从各个角度护住身后那辆马车。

    马车后面松松散散跟着十余骑侍卫,同前面开路的一样,也是看似闲散随意之下,蕴含着一触即发的戒备与警惕。

    当然,这些窍门,坐在那张半新不旧的桐木马车中的人,是看不懂的。她只是觉得,这样的排场无论如何,是与一个公主的身份不相衬的。但她也知道,公主离家出走的事情不宜公开,这般低调行事,自然也是考虑到种种因素才决定的。想要摆谱,还是等回到帝都再说吧。

    不过,回去之后会被罚么?公主的话,应该是不用打板子的吧,至多抄抄女诫,禁个足什么的,应该也就完事了吧?

    宋晓调整一下坐姿,以便能在颠簸的车厢中坐得更舒服一些,又继续神游天外。

    可是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在这里毕竟是惊世骇俗的吧……哎,不知那皇帝会不会愤怒之下把自己打入天牢啊?

    想到这里,宋晓拍拍脸,赶快将这可怕的念头打消掉。人哪,千万别自己吓自己,胡思乱想地把自己折磨得终日担惊受怕,很有趣么?何苦来呢。

    还是想想既得利益吧~~公主哎,这次她可是从小庶民一跃升到食物链的最高层了,以后想吃嘛吃嘛,想穿嘛穿嘛。那什么满汉全席,咱摆两桌,吃一桌倒一桌;那什么天蚕丝衣,咱缝两件,穿一件撕一件……

    待从臆想中回过神来,宋晓才发觉自己方才的念头是多么的暴发户。这个……真丢脸啊,虽然没有外人在,但自己也觉得太那个了一点。

    正当宋晓为着自己的小市民本色而脸红时,马车缓缓停下,一名侍卫在车外恭敬地说道:“请小姐下车用膳。”

    宋晓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连忙收拾起脸上不该有的表情,打起帘子,对着那正兀自低头思故乡不敢直视的侍卫,摆出往日练习过的公主派头,道:“知道了。”

    下得车来,走进路边陈设简朴的饭馆中,宋晓发现里面已经被清场了,不算太小的厅堂里,只有正面的餐桌旁垂手立着一个人。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方形脸,卧蚕眉,面沉如水,目若深潭。正是那日到云梦泽中寻人的林江。

    *********************

    那日林江接到楼定石的密信后,便日夜兼程往云梦泽赶去。因着昔时那条军士非诏不得入内的旨意,他虽有手信,却也不预张扬行事,遂令麾下亲兵改装易服,扮作平民模样,寻得当地老乡带路,找到楚氏人的村寨之中。

    那天第一个见到他们的,是楚越言。待这位风神都雅的年青人说出自己身份,得知他是长老,林江也不客套暗示,劈头就是一句:“不知长老此处近日可曾来过一个女子?”

    楚越言虽然年纪轻轻便已颇有历练,诸般事宜皆能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毕竟从未遇上过什么大风浪,城府不够深。当下被人这么猝不及防地当头喝问,虽未回答,脸上的表情却已明明白白昭示了实情。

    当下林江看他神色,心中便已然笃定,朝他抱拳道:“长老应知,我等已寻她多日,家中亦颇为记挂,还请长老为我指路。”说着向他一伸手,掌中赫然出现一块令牌。

    楚越言既身为张老,如何认不出,这令牌是朝廷中的信物,并且,令牌上的花纹乃是今上楼定石还是太子时便在用的狴犴卷云纹。

    即是说,面前之人是奉了楼定石的命令而来,所谓家中云云,当是代指。

    都找到门上来了,虽然言语之间客客气气,但若推阻不见的话,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可是,怎能保证……

    “阁下客气了,却不知阁下与那位姑娘有何干系?”

    林江了然,答道:“在下姓林名江,奉那位姑娘长辈之命前来寻人,决无二心。”

    楚越言仔细打量他,见他神情虽殊少波动,眼神气度却不似会作伪之人,沉吟片刻,心道无论如何,这身体毕竟还是金枝的,纵使内里魂魄不再,肉身与皇家的血缘关系却是斩不断的。当下便说道:“那便请林大人入内稍候,待我去告知她此事。”

    林江示意一众亲兵在村寨外等候,只身随楚越言入村寨去了。楚越言将他带到一处厅堂等候,自去通知宋晓此事。

    当下,宋晓听到这消息后也只是一瞬间的错愕,随即想通,暗叹这来得真巧,若是早一日来,那……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木已成舟的事会“如果”、“怎样”,向楚越言道:“楚大公子,既然宫里来人,那我便正好同他们回去。”

    不待楚越言发话,便听楚越人道:“你决定了?”

    “由不得我吧。”宋晓说:“这身子里虽然现在是我,但别人看起来,却还是金枝,宫里自然要带我回去了。”又说:“其实这样对我也好,毕竟我在此地谁也不认识,要是没人认领我,只怕我就要饿死了。”说着,笑了一笑:“刚才我正想说,我会回去,这下正好,省得再考虑该怎么走了。”

    听完她这番话,楚越人便不再作声。

    楚越言道:“宋姑娘,那人自称是叫林江,你认识他么?”

    宋晓摇摇头:“我连公主府里的人都认不全,更不要说皇帝的手下。”

    “我看过他的令牌,又打量过他的气度,倒不像是说谎之人,你——”

    “这铺天盖地的追兵,被找到是迟早的事,也不奇怪。”宋晓说:“应该不会有谁来冒认的吧?而且,据我所知,金枝此前并未碍着谁的路,不会有人想对付她。再说,还有楚大公子你把过关,那就更放心一层。”

    楚越言笑道:“多谢宋姑娘如此信任在下的眼光。不过,宋姑娘真考虑好了么?”

    “还有别的办法会更好吗?”宋晓道:“反正,公主府我多少还熟悉些,去了也还住得惯。现在先回去,日后再做其他打算吧。”

    “既然宋姑娘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多言。那人在前面厅堂中等候,宋姑娘现在就过去看看吗?”

    “多谢楚大公子。”

    二人并肩同行之时,宋晓借机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楚大公子,感觉你对金枝亲切得很哪。”还有一句话没说:对我如此周到,也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公主与我们有旧,自然该鼎立以助。况且,我做的实在算不上什么。”

    宋晓本意是,他与楚越人两兄弟,他如此客气周到,楚越人却是冷淡得几近厌恶,反差实在太大。楚越人的心思还好理解:他觉得金枝的娘背叛了族人,令人愤恨,自然连带着对她的女儿不待见,也是人之常情。而于楚越言的言行之中可以察觉得出,他对金枝温和的态度并不是表面客气,而是心中真的没有什么芥蒂,不带半分厌憎。

    两兄弟之间,态度差别怎么这么大呢?宋晓有些好奇,顺着他的话,问道:“有旧?”

    “说来,她是——”

    正说话之间,脚下一转,便可清楚看到前方厅堂之中,一人负手而立。身形高大,当是男子无疑。宋晓心道这人应该就是来使了。却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竟能让皇帝如此信任,派他来处理这不足为外人道的“家事”。

    这一走神,楚越言说了什么,她便没有听进去。

    注意到她的变化,楚越言按下方才的话头,道:“那位林大人便在此处。”说着大步上前,欲待为二人引见。

    深吸一口气,压下轻微的因面对未知而生出的颤抖,宋晓打起十二分精神走入厅中,准备好好应付来人。(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 取道吴郡

    宋晓进得厅中,悄悄打量来人模样。

    这是位中年大叔,看他样貌,已近天命之年,两鬓星星,精神却是极好,神情坚毅,腰板挺直,一望即知是行伍出身。虽然面有风尘之色,却仍掩不住他静若沉渊的气势。

    见到宋晓,他不刻意回避目光,也不见他肃穆的神情有任何波动,只躬身为礼,道:“小姐可随我回去了么?家里人都很思念你。”

    若不是看到他面目衣饰上均有赶路留下的风尘,宋晓几乎要以为,这句语气平平的话,是随侍的管家对踏青的贪玩小姐随口的劝说。

    明明是赶紧赶慢地找上门来,见到本人却不动声色,只淡淡来这么一句,这位大叔够有个性啊。宋晓收回目光,心道难怪楚越言说看他神情气度不像是会说谎的人。确实,单看他周身散发的肃穆之感、让人一见之下便生出敬畏,又予人极为可靠的感觉,便可以体会得到了。

    宋晓可不知道,林江的一板一眼和极端的冷静,曾让楼定石发出过“想来天下只尔一人”的感叹。

    “这位……林大人,你可有家父凭信?”既然是没见过又不认识的人,就算他看起来再怎么可靠无害,也是要小心些的,小心驶得万年船么。

    林江闻言,伸手一递,道:“小姐请看。”掌心中正是方才楚越言看过的那块令牌。

    看到牌上那眼熟的花纹,宋晓略一回想,便记起这与当日金枝指点她拿出来交与停绿、以防楼定石迁怒的那块令牌上的花纹是一模一样的。再仔细一看,大小质地等,与那块并无二致,只是上面的字样有所不同。金枝那块上刻着个“灵”字,这块上却是一个“羽”字。

    单凭那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外形,已足够让人明白,两块令牌同出一源,决无虚假。

    宋晓道:“确是家父凭信。”

    见她认可了,林江道:“如此,还请小姐即刻动身。”

    啊?这么心急?宋晓想了想,似乎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事了,多住一两天也没什么意思,便说道:“还请林大人稍等片刻,我去收拾收拾东西。”

    “小姐请自便。”林江仍是面无表情,目送着她的离去。丝毫不见激动之色,仿佛刚才并没有完成皇上发布多日、为之备受斥责的密令。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宋晓很快便打点好包裹,往背上一背,来到前厅,向楚容云等人告别。

    虽然相处的时间极短,虽然他们都是爱屋及乌,但确确实实是对自己照顾得很周到。宋晓先向楚容云道:“伯母,谢谢您为我敷药。”

    “算不得什么,宋姑娘不用如此客气。”楚容云叮嘱道:“往后到了帝都可要多加保重,万事留心。”

    “嗯,都记着了。”宋晓又向楚越言道:“楚大公子,多谢你诸般费心相助。”

    楚越言温文道:“不过举手之劳,宋姑娘客气了。”

    最后,转到楚越人前,宋晓张了张口,竟然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顿了一顿,道:“得你一路照顾护送,我……我很感激。”

    楚越人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宋晓暗中有些失望,觉得他该说些什么,然而一时想起往日相处的情形,又觉得,这也算队伍他的性子。

    带着一点微微的惆怅,宋晓道:“那,我便走了。伯母,还有两位楚公子,咱们就此别过。”

    当日下午,宋晓便同林江一道,离开了云梦泽。

    初见之时对此地钟灵毓秀、造化天成的惊艳,与昨日所发生的永生难忘之事的惊心,注定要让这宛如童话一般忧静美丽的地方,一辈子铭刻于心,永不能忘。

    她坐在马上,由人牵着马往前一步一步走着,忍不住频频回头。远方青山如佳人黛眉,隐隐迢迢,衬得山脚的村寨越发小巧。随着渐行渐远,那间间精致的竹舍变得越来越小,令人生出可以伸手拿起,细细把玩的错觉。

    这丹青难绘,宝墨难描的美景,美则美矣,却又似乎,还缺了一点什么。

    缺了什么呢?宋晓回头久久凝视这即将远离的美景,仔细想着,到底缺了什么呢?

    一旁林江将她的神情全看在眼里,半晌,打马上前,道:“小姐,道别之人已回去了。”

    “啊?”宋晓如梦初醒,道:“我不是……”一语未毕,猛地惊觉住口。

    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在看离人,而是在看风景,对,只是在看风景。可是,又为什么无端地觉得,似乎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呢?宋晓茫然地想着,侧身坐着,一直看向后方,直到渐行渐远,步入树林,转出山丘,那抹翠黛似的青山终于消失在眼中,再看不见。

    ****************

    那夜林江接到密信后便于次日匆匆往云梦泽赶来,其实单凭那一个徽记的线索,他也无有太大的把握。但天幸得意外之喜,一举便找到了要找的人。

    然而接着又有新的烦恼:来的路上太过匆忙,连马辇也未曾备下,更不要说侍奉的婢女,而此地偏偏又人烟稀少,便是想就地寻找也不容易。于是,现在公主虽然已经找回来了,如何带回帝都却又是一个问题。

    林江那日只怕再有变故,当日便带着公主离去。但走出云梦泽时天色已晚,只能在江边渔村中借宿,他未免担心会引得公主不快。结果看到公主浑不在意,随遇而安的模样,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他在当地买到一辆马车给公主乘坐。林江则提前出发,到前方安排诸般事宜。饶是他亲身前往,奈何地方太小,他在这里实在没什么嫡系,并且此地村民过得还算不错,年轻人也不愿离开家乡。林江在此处转了一天,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终,当傍晚公主赶到这预订的客栈下榻时,林江只得向刚下车的公主说道:“出门在外,诸事多有不便。小姐,属下还未找到合适的丫鬓,往后几日,请小姐多担待些。”

    “无妨。”宋晓于这方面是无所谓的,她觉得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无需再有什么下人帮忙。

    虽说早就听过这位公主温柔娴淑,且凡事体让的名头,但眼下看到她如此痛快便答应下来,再细看她神情也不似是客套,而是一派坦然,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其实此刻他心中有许多疑问,比如,密报上说与她随行的还有一名男子,但昨日找到她时,她并没有提起这个人,在村中也没有见到除楚越言之外的人;还有,楼定石当时说许是在千州,为什么最后却跑到云梦泽来了;比如这一路之上,究竟是谁在施以援手,让这位娇弱的公主一路顺利地躲过了士兵的搜索……最大的疑问还是,为什么这位养在深闺的公主,忽然会私自出府,千里迢迢跑这么一趟。

    这些疑虑,林江都没有问。听到公主的话后,他只说:“多谢小姐体谅。”便退到堂外,向亲兵安排夜中值班的各项事宜。

    宋晓自然不知道这位中年大叔一张冷脸下的诸般心思,反正所有的事宜都被早早打点妥当,她乐得捡现成的。

    用完晚膳后,宋晓便自觉自愿地回房歇息去了。单看门前门后那几排士兵,谁还有心思在外面晃来晃去?去到房里,好歹眼不见落个清静。况且,现在她并没有以前那样四下乱逛的好兴致。

    因为是偏僻地方的客房,加之林江虽然心思缜密,却毕竟没伺候过女眷——就算他有心,也是难为无米之炊。是以房间只是洒扫一遍,换过新的被褥,便未再增添什么摆设。

    这简朴得几近简陋的客房中,宋晓趴在桌上,歪着头看那盏油灯火焰轻巧地跳跃,心中一时间觉得空空荡荡,一时间又觉纷烦横生。

    枯坐了一会儿,她推开窗子探出身去,想换换空气。这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

    宋晓回身四下看了一会儿,又伸出头张望一阵,却找不出什么问题,又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只得作罢。

    冬日的夜空,月色浅淡,寒星稀疏。暗夜里远方的风景都变成模糊的灰黑,看不分明。宋晓低头在院子暗处玩找人游戏,结果看来看去只看到两三个人,又找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掩上窗户,爬去睡觉了。

    第二天,用过早点准备赶路时,宋晓向林江问起昨晚想起来的一件事:“林大人,要走几天能到青石?”

    “青石?”林江道:“小姐,此行取道吴郡,并不入千州。”

    “咦?”本来宋晓想起那天在棋盘山处遇到的那位小王爷,想顺路过去看看,听林江这么一说,便问道:“为什么要从吴郡走?走千州不行吗?”

    林江道:“此路较为快捷。”

    宋晓出府之前研究过一阵地图,现在虽已忘得七七八八,但却还记得,从帝都到云梦泽最近的路肯定要经过千州,而从云梦泽回到帝都,自然也不例外。现下听到林江的回答,心头不免疑惑,但也不好细究,便道:“我知道了。这便出发吧。”

    “小姐请。”林江落在她身后,看着她坐入马车之中,才翻身上马而行。(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 知慕少艾

    “小王这几日多得驸马提点,感激不尽。此杯敬过驸马。”说着,孟优坛举杯一仰头,向谢流尘覆杯以示。

    “王爷客气了。”谢流尘也不推辞,亦是一饮而尽。

    虽然夜已深沉,淮安王府正厅之中却仍是灯火通明,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酒酣耳热之际,更有纱帘后美人银筝款按,以助酒兴。

    这次宴席,是孟优坛为谢流尘等人而设的饯别宴,日前谢流尘因说道此间事已查明,当回帝都向皇上禀奏,这就要启程离去。孟优坛照例客气挽留,推辞再三之后便订下今日夜宴,请御使一干人等务必赏光。

    虽然此行的人除侍卫随从之外,人人都到了,但自始至终,孟优坛不过与他们稍作寒喧,只一直向谢流尘劝酒。余下品级较低的官使们也不气恼,自顾自吃酒听曲,隔帘悄悄欣赏美人。

    这一场夜宴,直到二更天方散。谢流尘再三说明日便要上路,得早些休息。孟优坛留之不住,送到门外,看准无人注意之时,道:“谢兄,小弟此事——”方才在宴席上为避人耳目,他一直用尊称,现在无人之处,自然将平日的称呼都带了出来。

    谢流尘今夜并未贪杯,此时只是眼睛较平日亮些,见孟优坛一脸忐忑期待之色,笑道:“王爷放心,此事包于谢某身上。”

    听到他这话,孟优坛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这……非是小弟罗嗦,只是此事实在……关系到小弟前程,是以……”

    谢流尘听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心中不免觉得好笑。但转念想到他如此郑重牵挂交付此事,转身却要被自己拿来作文章,一时间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对自己的鄙视之情。

    这边孟优坛期期艾艾说了半日,忽地一眼看见谢流尘面色不愉,忙道:“谢兄?”

    “……无事。”谢流尘醒过神来,压下杂念,淡淡道:“只是一时酒气翻涌,有些失神。”

    “那小弟立即着人备轿——”

    “不用。”谢流尘道:“王爷好意,谢某心领。今日就此别过,更深露重,王爷还请早些回房。”说着,向孟优坛施礼之后,转身便走。

    孟优坛追之不及,扬声说了句“驸马慢走”,看着他转过院墙,消失在视线之中。转过身来,眼角有意无意往一旁暗处瞥了一眼,才进门去了。

    *********************

    谢流尘回到驿站房间中,见小七还在收拾行装,便道:“那些东西也不用分那么细,都别忘下就行。我要休息了,你也快回房歇着吧。”

    小七于他的衣箱内看见一个露出一角的盒子,刚在回想这是什么东西,听谢流尘这么一说,便将此事抛下,合起衣箱,道:“少爷,那我便去了。”

    “嗯。”

    待小七将要关上房门的一刹,谢流尘忽地想起一事,忙大声道:“小七!”

    小七马上又将门打开:“少爷,什么事?”

    “找到停绿了。”

    小七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重复道:“找……找……她了?”

    谢流尘道:“我还会骗你不成?”见小七犹自一副呆愣愣的样子,满面不敢置信,较之平日的机灵模样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一时不由得笑出声来。

    小七傻傻道:“少爷,你笑什么?”

    “小七,你愣什么?”

    小七这才醒过神来他是拿自己傻乎乎的样儿取笑,当下尴尬不已,好在脸皮够厚,道:“少爷,您既然知道小七的心思,就该见怪不怪了。”

    “哦?你什么心思?少爷我还真不知道,说来听听。”

    “少爷。”小七面色无辜之极:“您要是真不知道,那干嘛告诉我这件事?”

    谢流尘一时无言以对,遂笑骂道:“你这猴子,嘴上的功夫倒一点儿没落下!”

    “都是少爷您教导有方。”小七笑得得意洋洋,落在谢流尘眼中,又是摇头,又是好笑。

    借着这一阵说笑,谢流尘矛盾的心思被冲淡许多。待小七退下后,他倒头很快便睡去,一夜无梦。

    *********************

    楚越言手上拿着一封信,用边缘轻轻敲碰着桌面,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竭力忍下抚额的冲动。

    只听楚容云声音十分疑惑地说道:“阿越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走了?只留下这封信。”

    咳,娘,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当然是因为——

    楚越言弱弱地说道:“娘,你真猜不到因由?”

    “因由?”楚容云愣了一愣,道:“你是说……他对那位宋姑娘……”

    楚越言点点头。

    楚容云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心头剧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她心中,楚越人还是个孩子,痴迷于修行,余事不管不顾,连吃饭也要人提醒。有时强行拉了他出去散心,他总是要板一会儿脸,觉得这耽误了他的时间,最后,又在谈笑间慢慢松懈,表情变得柔和。

    他对那位宋姑娘……

    因着这句话,突然之间,楚容云意识到,儿子真的是长大了,早已不是以前高高瘦瘦,成日闷不吭声的少年。

    原来他在离开自己身边的这两年中,已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悄然而迅速地长大了。

    一时之间,楚容云心头似悲似喜,有不舍,也有欣慰,只觉五味陈杂。

    旁边的楚越言并不能体会母亲突然意识到吾家有儿已长成的复杂心情,他只是有些郁闷,迟钝的小弟发现自己的心思后竟然就这么跑了,害得他都找不到人可以取笑。

    “这……”半晌,楚容云定定心神,道:“怎么阿越之前也没透个口风出来?”

    “娘,小弟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然在人前也会有说有笑,可转过身来,心里想的什么全不肯说,闷得跟什么似的。”楚越言早已判定小弟是在自己的开导下,加之被宋姑娘的离开刺激到,最终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又皮薄不好意思说,才来这么一招脚底抹油。

    楚容云听他说得笃定,却还是有些疑惑:“可是这几日,他对金枝都是冷冷的……”

    “公主是公主,宋姑娘是宋姑娘。他历来对公主是怎么看的,您忘了?现下宋姑娘不走了,留下来了,他自然要追上去。”

    他口气十二万分的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由不得楚容云不相信。

    “但,宋姑娘现在在金枝体内,已经成亲了呀。”

    楚越言正暗自盘算日后见到楚越人后该怎么炮制他,听到这么一句,动作立时顿了一顿:“也是啊。”

    二人静默片刻,楚越言道:“其实也未也就是,说不定他只是在帝都在尚有事未做完,所以……菲姑姑不是还在帝都么?也许是菲姑姑有事找他吧。”

    “一口咬定的是你,反口的也是你。”楚容云心中惊异之下,未免有些迁怒:“阿越虽然是个孝顺孩子,但男孩子家,有些事我做娘的也不好说,全仗着你这个做大哥的。你倒反连他的心事都看不明白了。”

    楚越言有些委屈:“娘,我这不也是看着小弟这几日的举动推敲出来的吗?从他长大后,他什么时候对我说过心事了?”

    确实,楚越人懂事之后,十分乖巧听话——当然,前提是你没有防碍到他修行——表面看来,除开自己的大哥外,他对谁都是恭敬有礼。当然,面对楚越言时才会有的尖刻也可解释为兄弟情深,就好比楚越言对着他也是全无长老风范一样。

    但实际上,楚越人是用表面的温文有礼周到而冷淡地将自己与旁人划隔开来。而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看不起旁人,而是觉得,与人交往是一项很浪费时间花费功夫又于修行无益的举动,于是索性敬而远之。除了亲人之外,旁人再难得窥他的本性,都只夸他温文有礼,待人恭敬谦和,不愧是长老的弟弟,族中的护卫。

    说到底,还是为着对修行的那一份执着。

    他的这些心思,母亲与大哥都隐隐猜到几分,起初不知该如何劝解,而后天长日久,便也觉得习惯,渐渐视为理所当然,只道这孩子天性如此。

    是以此番乍听楚越言说他再次离家是为着宋晓时,楚容云才会那么惊讶。四分为着突然惊觉孩子已经长大,开始慕少艾了;余下那六分却为着他会突然开窍,对一个“外人”上心而讶异不已。

    半晌,楚越言不见楚容云发话,只是神情若有所思地坐着,便问道:“现在怎么办?”

    楚容云目光投向他手中的信笺,道:“他不是说,祭典之前会回来么?”

    “那,不用去找他?”

    楚容云微微一笑,道:“他已经长大了,做事自然有自己的决断。况且,这也是一种历练。”

    孩子小的时候,大人不会因为怕他跌倒而不让他练习走路;现在,孩子长大了,当然也不能因为怕他受到伤害,而干涉他的决定。只要他的决定不违背原则,不是伤天害理之事,那么,大可不必惊惶失措,急急以我是为你好的名义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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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冷淡,不是不关心,而是一种尊重。并且,如同小时候练习走路一样,长大后,也要在一次次的跌倒中,学会更多的事情。

    听到母亲这么说,楚越言当即会意:“正是。难得他对修行之外的事有兴趣,正该让他好好体会一番,这世间,并不只有修行才有趣味可言。”(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 蓄势待发

    楼定石将手中密报递与徐杰安,道:“这就是你查出来的东西?”

    在外人听来,他声音之中并无恼怒之意,但徐杰安侍奉他多年,焉能听不出他平静之下蕴含的怒气?

    徐杰安低头道:“老仆着探子四处探察,确是只得这些。”

    那薄薄的纸张上密密用正楷列出金枝自出宫之后每一次出府的行程,做过些什么事、见过些什么人……几张纸洋洋洒洒写下来,楼定石于其间找不出可疑之处的同时,亦不得不暗自感叹,女儿实在是过于乖巧。

    通常说来,养在深宫中的公主,一旦被赐府出宫,多半要****游赏,踏遍曲径花深,看尽湖光山色,恨不得将过去难得游赏的景色一日看完。但金枝不是,出宫近一年的时间,她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去得最多的是城外庙里上香,偶尔去茶楼略坐一坐,在集市逛一逛,但也并不走远,几乎不出公主府坐落的崇义坊之中。

    豆蔻年华的少女,纵然性子再如何沉静,也不会不向往世间繁华热闹。较之同龄的贵族少女,金枝如此深居简出,几乎像个上了年纪的贵妇。不,就连那些贵妇人,也会三五不时便设下宴筵,广发请帖,以求一乐。

    但现在,感叹心疼之余,不得不说这份乖巧实在是件好事。

    “去,将这单子上所有的人都调查一遍。”楼定石沉声道。

    徐杰安犹豫道:“陛下,现在人手吃紧。”

    “这才要你查多少人?”楼定石负手而立,道:“况且,那件事,也差不多了。听说那小子回来了?”

    “是,昨日已经上路了。”徐杰安回道。

    略一沉吟,楼定石道:“此事已差不多了,暂时用不到多少人。你立即集中人手彻查此事。好好查一查,究竟是谁在暗中窜掇灵儿,又是谁,与灵儿一道上路,意图败坏她声名!”他缓缓说来,语气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

    “老仆领命。”徐杰安不敢再说什么,躬身行礼,立即退下着手办事。

    楼定石独自站在房内,面色不见愠恼之意,眼神却极是深沉。

    昨日他接到林江的密报,说已顺利找到公主,平安无事。末了,不知有意无意,有一句“公主只身返回”。

    本来,若是让林江暂缓几日,查清与灵儿同行之人究竟是谁,该最是方便不过。但虽已得知爱女下落,一日未见灵儿,楼定石仍觉一日不安。不放心将灵儿交予其他人护送,亦不放心将此事交予其他人调查——毕竟,事关灵儿名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后,楼定石只有放弃,命林江抛开其他事宜,速速将灵儿送回帝都来。

    至于调查之事,说不得,只有自己从帝都这边入手,一一查找下去。

    傍晚的余晖斜斜照出殿中,人立于光照之外,可清清楚楚看到,那束光柱之中有淡淡的灰尘,上下翻飞不止。

    无论是在何处,任你贫贱卑下,亦或九五之尊,一些东西,总是扫之不尽,除之不完的。比如这漫天细小的飞尘,还有,险恶的人心。

    楼定石面沉如水,心中杀气难抑。

    无论是谁,既然胆敢定下如此毒计,意欲令灵儿身败名裂。就不要怪他楼定石辣手无情!

    *********************

    “青华。”

    孟优坛闻声回头,只见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屋内,转眼间多出一个人来,青衫黑发,英姿勃发。

    “郭大哥!”孟优坛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郭旗。他负手侧身而立,看着孟优坛走过来,道:“我这几日皆在青石城中。”

    心思一转,孟优坛便知道郭旗是暗中跟着谢流尘来到青石的,便问道:“那怎么今日才过来?”

    “总得避人耳目。”郭旗淡淡道:“今日见你一面,我马上就得赶回帝都去。”

    这时,孟优坛才注意到他严肃的神情,不觉一愣,道:“大哥,有什么事么?”

    “无事,只是来看一看。”

    听到他这句话,孟优坛挑了挑眉:无事?脸都板成那样了,还说没事?然而转念想到近日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听到郭旗的说教。孟优坛自然也不再会给他机会,偷眼打量着他的表情,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郭旗原本为着他近日不知收敛的举止十分头痛兼恼火,现下看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摇头,长叹一声,他道:“青华,你怎么总干些落人话柄之事?”

    孟优坛心道那位谢公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也不知他在盘算些什么,竟然在听了自己一番陈情辩白之后会同意襄助自己。这结果虽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但事已至此,却正好将计就计。况且,这本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授人以柄,既完成了皇上的密令,也正好让谢流尘自以为拿住了他的短处。

    因说道:“大哥,正件事,不正是要授人以柄么?”

    郭旗一时语塞,半晌,道:“那也不差这一次。”

    “但这既然是在御使莅临之时发生的事,性质可是大大不同。”

    “那,前日你怎地竟将人请到这府上来了?”郭旗皱眉道:“公然将烟花女子召入王府之中,成何体统?”

    对着这位古板又爱管头管脚——虽然效果不大——的大哥,孟优坛有时颇觉无力:“大哥,饯别宴上请位姑娘来弹弹琴唱唱曲什么的,已成惯例,我不过依例而循罢了。再说,当晚宴会散后她即刻便走了,我又没做什么。”

    “你倒是想做,人家肯么?”郭旗气极反笑:“摘星楼中应如是,淮安辗转求不得。以前我来去匆匆,竟然不知道这话早已传遍青石城中!”

    孟优坛哑口无言,心道大哥在青石该是避人耳目深居简出才对,怎地竟将这话也听去了?难道此事真的已是人尽皆知?

    又听他说道:“青华,你喜欢她,恰好她还是清倌,那么你便为她赎了身,收在身边做个侍妾,也好过现在闹出这许多笑话来。”想起前几日偶然间听到一干贩夫走卒,以一种轻佻艳羡的口吻,说起淮安王如何对摘星楼挂牌一年却坚持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应如是死缠烂打,却始终不得佳人青目。用词之下流,表情之猥琐,让他这个公认的温和宽厚人都生出杀人灭口之心来。

    虽然自己明白此事其实另有内情,但孟优坛如何能讲?如果能说,早就对郭旗说了,也不至今日招来这一通教训。当下,只是低声下气地说道:“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改过现在时间很紧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看他一脸的低眉顺眼,虽知这是他惯常讨好,逃避责罚的模样,郭旗仍是不忍。

    “算了。”郭旗冷声道:“你爱怎么胡闹就快闹吧,反正再过几日,你想闹也闹不成了!”

    此言一出,郭旗才惊觉说得过了。他不安地看着孟优坛,却发现他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笑嘻嘻的模样,口中应道:“大哥说的是。”

    一时间,郭旗不由有些失神。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视若亲弟的青年,脸上常年挂了一张笑脸?微笑大笑苦笑轻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脸上笑容万年不变?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满在不乎,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那双时常笑得半眯的桃花眼中,神色看不分明。他在笑的时候,眼睛里,透出的光芒真是笑意么?

    那边厢,孟优坛并未察觉他的走神,仍然带着几分讨好的笑,貌若诚恳地说道:“大哥放心,无论之后怎样,我答应大哥,这段日子绝不再胡闹了。”

    见他这副模样,郭旗无可奈何,左思右想,也只得暗叹一声:罢了罢了,少年人贪玩心性,日后再慢慢教导便是。

    “三日前,一直在找的那人已经找到了。”虽然并无外人在场,也确定无人偷听,郭旗仍是一贯的小心谨慎,说得十分隐讳。

    收去玩闹之色,孟优坛点点头,道:“嗯,我已知晓。”

    “也不知是谁在暗里动作,直到现在才找到她。”郭旗道:“不过,皇上迟早会查出来的。现下少了此事分心,加之这边已安排妥当。待那位一入帝都,可就要——”说到这里,郭旗看着孟优坛,目中尽是怜惜与不忍:“青华,你——”

    “大哥无须挂怀。”孟优坛笑笑,道:“此事早有圣意决断,早一日开始,正好可早一日了结。”(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 谁人与共

    “此事早有圣意决断,早一日开始,正好可早一日了结。”

    午后,正是孟优坛历来歇息的时辰,这习惯众人皆知,每日一到此时,便无人靠近他的院子半步。

    院中落去大半枯叶的萧索树枝之下,泼啦啦洒下一地碎荫,几只小雀跳在地上啄食,不时发出清脆的呜叫,愈发衬得院中幽静。

    屋内,满屋寂然,明亮的光线之中,清楚地照出孟优坛上勾的唇角与微挑的眼。郭旗看得分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孟优坛脸上没有一丝不甘或怨愤之意。

    当然,这样是最好不过的。但不知为何,郭旗心中却涌出一种茫然得近于悲悯的情绪,挥之不去。

    “你看得开,最好。”郭旗不知该怎样处理那些莫名的情绪,只得暂且置之不理,向孟优坛点点头,说道:“反正,陛下已筹划好此事,只是委屈你一阵子,并不会有什么。”

    这些事情,都是他早说与孟优坛听过的,孟优坛也在楼定石密信之中得到过类似的暗示。但此刻,孟优坛依然微笑着听完,道:“大哥说的是,我也正是这么想的。”

    欲待说些什么,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最终,郭旗说道:“如有变故,立刻着人通知我。”

    孟优坛轻笑道:“大哥也太小心了。能有什么变故呢?”

    “你记住此话便是。”

    “大哥的话,我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孟优坛做个铭刻于心的动作。

    郭旗深深看他一眼,道:“那么,我这便走了。青华,你多加小心。”

    “大哥放心,虽然我不怎么顶用,却还有勇伯在呢。”孟优坛打消他的顾虑:“此事一了,你我得空之时,咱们再一块儿喝酒。”

    “好!”郭旗沉声应下。

    看着对方倏忽之间身影便消失不见,孟优坛又默默站了半晌,方轻笑一声,道:“大哥的功夫,真是越来越高了。”

    ****************

    虽然那位林江大叔口中说着“出门在外,为避人耳目,一切从简,请小姐暂且忍耐几日”,可实际上呢?

    车前车后的侍卫,看着只有二三十个,并不算多。但宋晓知道,实际是为着不引人注目,还有一部分先行,一部分殿后,隔一日便轮换一次。坐在车内无聊到极致的宋晓曾悄悄看过,三四天下来,这前前后后的侍卫换来换去,竟然没有一个是出现过两次的。

    这得要多少人啊?

    而在第三天,走到一个人口较多的县城后,林江大叔便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丫头,说是要她不要嫌小地方的人粗笨,且将就一点,日后合适时再找伶俐的。

    宋晓看着那俩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十分无语。当即就让林江把人退回去。开什么玩笑,她可没有始唤未成年儿童的癖好。

    还有每天吃饭,总是前面先走的人早早为她开好道,待她行到那处预订下的酒楼时,酒楼早已被清场,只有几个穿着便服的侍卫三三两两扮成食客的样子暗中守卫。而好吃好喝的早就在包间里摆了一桌,专等着她。某次宋晓吃完上车时,无意听见有人抱怨,才知道他们竟是从早上就将酒楼包下,只等着她过来用午膳或晚膳。

    这真的只是“出门在外,一切从简”的作风么?小庶民宋晓举着筷子,深沉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她假惺惺为这几日砸在自己身上的民脂民膏默哀三秒钟,继续吃菜。

    嗯,这道百合桃真不错~~用百合包上豆沙做成蟠桃状,又以青梅为桃叶,山楂糕做桃尖,最后淋上糖汁,看起来如同桃身上带了自然凝结的露水。味道甜而不腻,又好看又好吃~~啊~~瓦真素有口福啊~~

    宋晓放下筷子,道:“这桃子再给我做几个带走。”

    立马便有人应声下去,待宋晓吃完饭后回到车上时,车窗边小几上早就放着一个食盒。不用打开来看,也知道里面肯定放了自己想要的菜肴。

    如今咱也算一呼百应了——呃,这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那,呼奴使婢?好像也不对……

    懒得再去琢磨成语的用法,宋晓歪着头盯着那精致的食盒看了一会儿,伸手过去打开盖子,拿出一只百合桃。

    原本是打算送到嘴边的,然而在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自然而然地,她将那只桃子分成了两半,一半捏在手中,一半递了过去。

    对面空空如也。

    宋晓收回举过去的手,忽然觉得自己很傻。

    为了抛开这种羞愧与怅然交织在一处的莫名情绪,她低头用力咬了一口桃子。

    豆沙馅糯软甜香,尝得出,是用小火慢慢熬化,再一一加入猪膏、糖砂、玫瑰等物。份量恰到好处,既让红豆沙增加了香甜,又不会太腻。

    宋晓慢慢咀嚼着,半日才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却不再想吃第二口。她转动着手中咬过一口的半拉桃子,想了想,拈下用青梅制成的桃叶,放入口中。

    好酸!

    宋晓皱着眉咽了下去,将没吃完的东西一鼓脑塞回食盒里,侧身躺到矮榻上。

    很快,她便在有节奏的颠簸之中,陷在软枕里昏昏然然,只想睡去。

    她现下乘的这辆车,可比来时搭的顺风车和后来雇的专车不知舒服多少,虽然外表不怎么华丽,但车架够大,防震性也好,且车内更是铺设了软褥绣枕,务求舒适。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随着一阵一阵的睡意涌来,意识被逐渐淹没,最终,她被带入深眠睡乡之中。

    白日的睡眠,往往短暂而易惊醒。但宋晓这次却睡了很久,若有人此时到车厢内查看,还可以看到她唇角微翘,似乎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但侍卫们只是沉默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忠职守。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将这车中之人平安护送回帝都。至于这人是谁,他们全然不知,只知道,是极重要的人,必须一路护得她平安无恙。而他们也不想知道。多年的训练,早已让他们懂得,上司的命令只需遵从,不需也不能多问。

    林江一手训练出的飞羽营确实极为出色,虽然今日林江跟随殿后的队伍行路,此时并不在这里,这三十余骑士兵却仍然保持各自的位置,整整齐齐地向前行进。不要说交头接耳之声,就连咳嗽声也没有。

    在这一片整齐肃穆的沉默之中,宋晓无人打扰地做着自己的好梦。

    空阔的山野之中,官道上数十骑拥着一辆马车,缓缓前行。偶然有路过的行人好奇地盯着这辆虽然不算崭新,却仍可看出车壁上精致雕纹与各种装饰的马车,再看看前后软铠齐整的侍卫,暗暗猜测着是谁家的女眷出行,竟如此小心。等再走一阵,看到另一队人马时,便立时将这一队忘了,继续猜测起下一队的来历。

    傍晚时,马车缓缓在一家不起眼却整洁干净的的客栈前停下。侍卫们纷纷下马,驾双马车的人回头,也不掀起车帘,只低声道:“小姐,客栈到了。”

    宋晓斜躺在矮榻上,慢慢从梦乡中清醒过来。半睡半醒之中,她喃喃道:“金枝,你醒着么?我刚才梦到一件好玩的事,我——”

    一语未毕,意识逐渐清明,便自动将余下的话都咽回去,呆呆发愣。

    下意识地翻了个身,左边手臂却忽然一阵刺痛宋晓闷哼一声,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转头一看,原来是手臂被身子压住了。她赶忙起身将手臂抽出,撩起袖子细细检查,见纱布上没有渗出血迹,这才松了一口气。

    手臂上的伤口极长,最初那两日,甚至连皮都是翻卷的,露出里面的肌肉。可想而知,下手之人用了多大的力气。宋晓并不知道这伤由来,但却能猜到几分:看这伤口,不像是远距离攻击造成的,而先有楚越人保护,后又抵达楚氏村寨之中,还有谁能伤害、会伤害金枝呢?

    但她也只能推理到这里。找不出什么理由,金枝会自己伤害自己,可想来,应当是迫不得已吧,否则,谁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宋晓放下卷起的长袖。慌乱过后,方才的梦境便忘了一大半。余下的一点片段却仍固执地盘踞在脑中不肯离去,令人恍惚失神。

    半晌,直到车外传来请她下车的呼唤,才让她惊觉回神。她赶忙整理揉皱了的衣服,又顺顺头发。目光在落在方才不假思索自怀中拿出的那面小小菱花镜上,从镜中看到自己随手梳起的辫子,又是一愣。

    “小姐?”想来是门外那人久久不见她有动静,再次出声相询。

    “稍等一会儿。”宋晓说。但她坐在车厢中,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拿着那面镜子,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容颜,看着镜背上已被摸得光滑和软的花纹,又出了一会儿神,才起身准备下车。

    还看什么呢,还有什么呢,那个人,已经走了。此后无论是分享愉悦还是互舔伤口,都只有影子能相依为命。(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 两番心事

    空气中有熟悉的灵力,在他周身游移着,只等一个肯定的吩咐。

    楚越人闭目养神,不愿去理会。

    奈何这一缕灵力甚是执着,许久都没有消散的打算,甚至隐隐还有增强的趋势。

    皱着眉,楚越人起身,从墙角翻出一只碗,倒了些水进去。略一凝神,一抹绿光自指中溢出,与那缕灵力相融交汇成在一处。那缕灵力得到回应,像是有生命一般,自动没入墙角那只碗中。

    浅浅的一碗水,如同活物一般,凝成细细一线,试探着爬出碗底,向空中延伸出来。

    那条水线悬于半空,很快,原本的细线随着不断的源源而来的水变粗变大。随后,整碗水都浮到空中,而那随意的形状也在慢慢拉伸改变。最后,似乎是谁有意为之,仔细涂抹过一般,那原本奇形怪状的水迹,变成一个完整的圆形,薄薄一层悬于半空,十分均匀圆滑。

    随着形状的改变,水镜的颜色也在变化。从原本的波光粼粼,变得漆黑如渊,尔后,又从中心荡开一点银芒,随着水波荡漾,这一点银色迅速扩及整个水面。最后,水镜变得透明,如无一物。

    而后,水镜上慢慢显现出一个人影。

    “深更半夜的,你想干什么?”楚越人语气十分不善。

    楚越言不意他先声夺人,愣了一愣,才想起来道理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我想干什么?小弟,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我不是留了信么?”虽然小屋中并无烛光,但楚越言仍可看清楚越人的脸色很不好看,非常不好看。

    哎呀哎呀,又闹别扭了么?“留信?为什么不当面说清楚?你知不知道娘很担心?”楚越言面不改色地说着谎。

    果然,一击即中。

    只见楚越人皱眉道:“我又没做什么危险的事,娘担心什么?”

    “因为你的举止太过反常。”楚越言一步一步地引他入彀。

    而以楚越人之心思机变,因为有愧于先,竟也未察觉他的用心,而是顺着他的话头答道:“这……事急从权罢了。”

    楚越言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一瞬间的不自然,心中觉得有趣之极,脸上却仍是郑重的神色,摆出兄长的架势,斥责道:“有写信的时间,怎么也够当面说一声了。”

    楚越人默然。

    楚越言循循善诱:“小弟,不是说好留下来参加祭典么?怎么突然又想走呢?”

    “祭典在春分时,现在才是初冬,还来得及。”楚越人道。

    “留下来多陪陪母亲不行吗?她已有两年没见你。”

    “……此事一了,我马上回去。”

    “还有什么事要了结?”近来楚越言已极少见到楚越人这种问一句答一句的乖巧模样,当下觉得十分欣慰:啊,小弟果然还是将我当成大哥的,有什么话还是肯对我说——他却忘了,是自己先用母亲挑起楚越人的愧疚之心,又一句一句地问些不太要紧的话,让楚越人逐步放下心防。不知不觉间,离楚越人的心事越来越近。虽然楚越言早已猜到他这么做的因由,却还是期待着,能听到他亲口承认。

    楚越人顿了一顿,道:“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楚越言明知故问。

    “那个人虽有宫中信物,却不能保证他无有祸心。大哥,宫闱倾轧之事,你在帝都十年中,想来也该有所耳闻。她……保不准宫中有谁想谋算她。”

    楚越言成功套出他的话来,心中无比欢喜,只是面上却还得端着,作道貌岸然状:“你说的是。”生怕一个不对,让小弟醒悟过来自己是在套话。

    楚越人道:“大哥,既然你也认同,那母亲问起时,就请你代为解释吧。”

    “包在我身上。”楚越言又问道:“你现在在哪里?”楚越人传话的水镜不大,投到他这边水镜上,便只得一张脸与半个肩膀,其他再看不见什么。也不知楚越人现在在何处落脚,若是其他季节还好些,但已经入冬了,夜里休息不好的话极易染上风寒。他楚越言可是非常关心弟弟的好大哥,于这些方面,当然要问个明白,以免于这些琐事上马马虎虎得过且过的小弟又将自己弄出病来。

    “……”楚越人道:“夜已深了,明日我还要赶路。大哥,下次再说吧。”也不等楚越言回答,那边便收了术。

    “呃……”留下措不及手的楚越言这边,水镜内重归于一片漆黑。

    楚越言作个导引的手势,让水镜重新化为流水,回到花瓶之中。随手抚着案上一本书的书页,他嘟囔道:“应该是没发现吧……”否则,依楚越人的性子,肯定又要刺他几句。

    不过,能确定他的心意,就算是被刺上几句也值了。何况,这次成功地掏出他的话后还能全身而退。

    高兴之余,楚越言也未免有些自艾自怨:这大哥也做得太失败了,关心一下小弟,还要冒着小弟恼羞成怒的危险。

    算了算了,有个别扭的弟弟,虽然会有这种烦恼,但有时看着他恼别扭,也很可爱啊。

    话说回来,小弟说他此事一了,该是说,将宋姑娘送到帝都之后,便会回来。但,他真的舍得回来么?

    楚越言挑挑眉,脸上神情与他清秀得几近女气的外表殊为不符。

    那么,明天便同菲姑姑说一声吧,若小弟真在帝都不肯回来,也好有个照应提点的。

    好,就这么定了。

    **************

    即使是阳光明媚的天气,深深殿宇之内依然多少带了些森冷之意。

    九重凤厥,世人皆道黄金为瓦玉砌阶,琉璃作盏银烛照,富贵之极,尊荣之极。但又有几人知道,那重重殿宇之下,有多少事物终年不见天日。

    纵是帝后之尊,人上之人,有些事,却是终身求不得。

    不能求,也不想,再求。

    “雪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歇起中觉,傅临安身上懒懒的,随口问道。

    “回禀娘娘,现在是时刻。”雪梅伶俐地服侍皇后更衣,动作轻柔灵巧之极。

    一时穿毕衣服,傅临安坐在铜镜前,看雪梅打开一盒珠花,随手指了一支,道:“梳个简单的,横竖这几日没什么人来。”

    “是。”雪梅是这承平宫中数得到的侍女,素来又是同这位随和的皇后说笑惯了的。当下一边梳头,便一边絮絮说起近日听来的趣事。

    傅临安淡淡听着,偶尔会心一笑。

    “……刚才淑妃还特特来了一趟,婢子说您正歇中觉呢,她便走了。听说又往扶芳殿去了。想来,该是为着皇上今早夸了三皇子一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依淑妃的脾气,不找几个人说说,只怕夜里都睡不好呢。”

    “雪梅,这些话在这殿里说说也罢了。”傅临安轻声道。

    “婢子知道。”雪梅笑嘻嘻道:“娘娘还不放心婢子么?也就只在娘娘这儿这么一说,权当给您解闷。出了这殿门,打死婢子,婢子也不敢多一句话。”

    听她如此信誓旦旦,傅临安不觉失笑:“你这丫头,惯爱贫嘴,多早晚拿针线缝起来才清静。”

    “娘娘舍得么?少了婢子这张嘴,谁给您逗乐解闷呢?”说着,雪梅放下梳子,从桌上捧起一面约有人面大小的铜镜,站到傅临安身后,调整一下角度,以便傅临安能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发髻的模样。

    傅临安随意扫了一眼,道:“好了,就这么着吧。”

    雪梅有些悻悻的:“娘娘,婢子尽心帮您梳头,您就这么一眼打发了?”

    “哦?莫非你还想要什么赏赐不成?”

    “婢子哪敢啊?”眼见傅临安起身,雪梅忙放下铜镜,转身跟在后面:“婢子是想说,娘娘您于打扮方面未免太过懈怠了。”

    “早就上了年纪,还时兴这些做什么?”

    “娘娘!”雪梅几乎要跳脚:“您怎么动不动就说这话?皇上上次还说您看着又年轻了呢!”

    “你于这些事上倒记得清楚。”说着话,傅临安走到外厅,道:“上些点心来。”

    雪梅跑到屋外打发小丫头去了,回来站到她身后,轻轻为她捶着肩,道:“说起来,公主许久都没有过来了,难不成病还没好么?”

    傅临安顿了一顿:“公主?”

    “自然是金枝公主啊。”雪梅道:“这个月她一次都没来过呢。她出宫后虽然比以前来得少许多,但每月总是要来两三次,看看您的。可自月初听说她病了之后,到现在一次也没来过。却也不见皇上赐药,娘娘,公主这病,要不要紧啊?要不,您出宫去看看她?”

    听到此处,傅临安暗中摇头,这事做的实在不够周详。

    “你这丫头又胡说了。”傅临安道:“哪里说是出宫就出宫的?”

    “您也不担心公主?”雪梅三年前来到承平宫当值,与自小由傅临安带大的金枝相处两年余,感情融洽,素日也知这对母女虽无血缘关系,感情却很好。当下见傅临安不以为意,觉得十分不解。

    “她这是心病。”傅临安说得言简意骇。

    “心病?”雪梅眼珠一转,有些明白了。感情是为着驸马出门办事,就觉得不自在,托病谢客了呀?等她再进宫,可得好好打趣她。

    这时,忽地听门外宫人高声道:“皇上驾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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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碧玉介绍:
就算不是金枝玉叶,好歹俺也算个小家碧玉。
你这沙文驸马好稀奇么?我才不要你!
金枝,快甩了他,我包你再找口大帅锅!
——
于是,这出穿越剧是向着现代女性鼓励古代公主重觅良人发展了么?
可是在那之前,先该解决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的问题吧?
——
干咳一声,正色说:欲知后事如何,且点下方图标^_^金枝碧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枝碧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枝碧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