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 山雨欲来
楼定石刚在上首坐下,雪梅便立时捧了茶过来,笑嘻嘻道:“听见皇上来了,婢子巴巴赶着去泡了这壶阳羡,皇上尝尝看。”
楼定石依言揭起茶盏轻抿一口,道:“好,好。”放下茶盏,又道:“还是临安会调教人,朕记得你这丫头刚来的时候,当着朕的面打翻了一盆水,还是你家娘娘替你求的情。”
“娘娘的栽培,婢子没齿难忘。”
听到此处,傅临安接口道:“雪梅,你去看一看,方才要的点心怎么还没送来。”
“是。”雪梅清脆地答应着,转身轻快地出屋去了。
楼定石笑道:“都几年了,你这儿的丫头来来去去,却都是一个性子。”
“这样不好么?省心省力。”傅临安道:“可惜雪梅如今也十八岁了,已经是该放出宫婚配的年纪。”
“你既喜欢,多留几年也没什么。”
傅临安摇摇头,道:“女孩子的年纪,也就这几年金贵些。还是趁着这时,早早觅个良人的好。”
她这句话淡淡说来,却让楼定石沉默了。半晌,他道:“临安,这些年来,是朕对不住你。”
“无端端的,陛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傅临安失笑:“臣妾早已说过,陛下侍臣妾,已经足够。”
楼定石深深看着她,道:“难道你就没怨过朕?”
“怨什么呢?”傅临安道:“说句实话,陛下还是太子殿下时,臣妾便没奢望过什么。如今所得这一切,已是意外之喜。”
听完她这番话,楼定石苦笑道:“难怪当年灵儿说,你同她母妃很像。朕还一直疑惑,原来……”他摇摇头,道:“这性子,确实是有些像的。”
傅临安并不接过他的话头,而是说道:“陛下今日来此,想必不是要说这些的吧?”
“真是瞒不过你。”
“也是陛下无意对臣妾相螨。”
闻言,楼定石微微一笑,道:“找到灵儿了。”
傅临安并不意外,道:“此事臣妾已知晓。”又解释道:“她……此事当时陛下便已告诉过臣妾。后来这几日臣妾见陛下突然展眉,便知应该是灵儿已有了下落。”
“……你倒看得仔细。”一瞬间,楼定石有些失神。结发夫妻,多年来相敬如宾。若不是当年遇上另一个女子,也许现在,他会认为对她的感情,便是爱吧。而不会知道,真正的爱,是一种焚心的火,忽尔烈烈扬扬,忽尔细煎慢熬,弹指间年华逝却,却依然不得解脱,也不愿、不想解脱。
即使如此,面前这眉眼温婉的女子,依然是自己此生最可信任的人之一。即使他爱的不是她;即使在她盛年之时,他的目光,他的心思,并不为她的芳华而惊艳。即使如此,她却依然毫无保留地,一直默默看着他,跟着他,可以在任何时候,为他做任何事情。
压下心头纷烦思绪,楼定石沉声道:“过几****回来后,便到你这里住一阵子。你准备一下。”
他说的准备,自然不是指宫舍给用,而是说,周围各色人等的清理。
各殿之中,总有几个人是别处派来的“斥候”。这种人,赶之不尽,打压不尽。聪明人都知道,这时最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事自己小心些,防着别让人偷窥去了便成;手段再高明些的,还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传出些想要让他们背后之人知道的东西。
楼定石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却仍然说出了这种话。
傅临安知道,他是要有大动作了。
但她并不追问,只是点头应道:“臣妾明白了。”
这时,雪梅举着托盘进来,将以冰纹玉瓷碟盛好的几碟点心一一摆到桌上,退后两步,道:“娘娘,方才见皇上来了,婢子便自作主张,多拿了两碟。”
“你倒伶俐。”楼定石道:“那你便再跑一趟,吩咐御膳房,今日,朕要在此处用晚膳。”
听到这话,雪梅笑得更加开心,清脆地应着,又转身快步出去。看她轻盈的背影,像是快活得几乎要飞起来。
众人皆知,楼定石持身甚重,不怎么亲近后宫。一个月里倒有半个月是在自己的乾德殿独宿的,有时即使摆驾哪个妃子的宫殿,也只是看看皇子皇女,略坐一坐便走。
虽然因着后宫嫔妃原本就少,而楼定石总是不偏不倚,不至于太过冷落了哪位妃子。可匀下一圈来,大约每位妃子每月至多得睹一次天颜,有的甚至是两个月。
今儿个皇上摆驾承平宫,算上月初那次,已是两次了呢。雪梅乐滋滋地想着,也不指派比她阶位低的侍女,而是亲自去到御膳房传话。
负责御膳房事宜的内侍听她吩咐完后,亦是满面堆欢,迭声道“恭喜恭喜”。
这时,几个小内侍也跑过来凑趣,说了不少恭唯话,直将雪梅听得眉开眼笑,允诺改日每人赏他们一个荷包。
忽然,有人说道:“陛下这些年如此严谨持身,可听说原先可不是这么着。”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接话的人很不以为然。
有新来的内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奇地压低了嗓子:“原先怎么着?几位哥哥同我说说吧。”
本朝因着太祖楼重渊不禁民间谈论国事,连带着后宫之中也染上这种风气,只是将“国事”换成了“家事”——自然是皇帝的家事。不过宫中的内侍宫女们大都是知趣的,只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说说,真正遇上什么隐讳机要之事,都自觉选择烂在肚子里,谁也不会愿意为着一时嘴快而惹来麻烦。
当下便有人为这新来的小内侍解惑:“十多一二年前吧,有位锦贵妃,哎呀,那可生得是教人没法儿形容的好。我也学不来那些文绉绉的话儿,这么跟你说吧,走遍天下,你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美的人来。”
“这……这也太夸大了吧?”
“小子!”那人斜乜有疑问的这人一眼,道:“锦贵妃咱们是没这个福份看了。可你总见过金枝公主吧?”
只听他一声惊呼:“金枝公主已是少有的美人,她竟比金枝公主还美?”
“金枝公主便是这位锦贵妃的女儿,据服侍过锦贵妃的老人们说,金枝公主比起锦贵妃,尚逊几分颜色。你说,比得过比不过?”
“啊?!天啊,那得是怎样的美人啊?”
听到意料之中的惊叹,说话的人更来了劲儿,洋洋得意地说道:“若不是如此,怎得陛下圣恩隆庞?锦贵妃自陛下未登基前便是太子侧妃,后来皇上登基后又册封她为贵妃,一直陪了陛下十多年。这些年里,陛下一个月三十天,有二十天都是歇在锦贵妃殿中的。”
听他说话的人又是一阵惊叹。有几个虽然是知道这段旧事的,也忍不住再度唏嘘道:“可惜天妒红颜哪。锦贵妃去得早,陛下也是一颗心系在锦贵妃身上,难怪这些年再未选秀纳妃,对后宫娘娘们也不大亲近。”
这人话音刚落,忽然,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你们知道什么?我家娘娘说了,锦贵妃是楚氏人,她用妖术迷惑了皇上!”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一个约摸二十来岁的宫女,看她服饰品级,是四妃之中,某位妃子殿里的人。且经常出来走动,泼辣的名声早已在外,鲜有人愿意招惹。况且她方才毫无遮拦,说的话几乎可以列个不敬之罪。众人便都不再作声,三三两两分散开去,各自拣样事情做着。
那宫女见众人为着自己一句话便散开去,只道是自己一针见血,说得他们哑口无言。她径自洋洋得意,向在一边站着听了半日的雪梅道:“雪梅姐姐,这帮家伙说的话好不可笑,真个是没见识。我家娘娘早对我讲得明白——姐姐,皇后娘娘也该对你说过些什么吧?”
雪梅听她语气尖刻,且针对的又是金枝早逝的母亲,早已不快,但也素知此女心性为人,不欲同她计较,因说道:“我出来这半日,娘娘还等着我回话呢。管玲姑娘,咱们下次得空再说话。”说着便转身走了。
“喊,神气什么!就仗着皇上肯留在你家主子那儿?我家娘娘可是有皇子的人!”那宫女小声咒骂一句,又大声道:“你们听着,我家娘娘今日有些咳嗽,晚膳要碗煮雪烹云,那银耳要泡久一点,冰糖磨到最细。你们可别偷懒,要不,回头我家三皇子在皇上面前说你们怠慢淑妃娘娘,可有你们受的!”
走远的雪梅远远听着她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暗中摇了摇头。皇后娘娘说的对,话多一点不要紧,可得牢记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而且,也该看看时候,看看地方,否则就该讨人嫌了。(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八 回到帝都
屋角的香炉内新添上一把安息香,混合上白日余下的香屑,甜软之中带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重重帐帏之下,突然伸出一只素手,拔开锦帐,披衣而出。
等在外间的雪梅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像,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羞红了脸。她低下头,不敢直视面上潮红未退,额角鬓发散乱的傅临安,低声道:“娘娘,水已烧好备下了。”
傅临安便往旁边的隔间走去。
桧木浴桶内飘出蒸蔚的水汽,用指轻轻一搅,溅起一串浅碧色的水珠。这是加了药材熬成的浴汤,可保持肤理细腻,兼有强身健体之效。
两个侍女轻轻为傅临安擦洗着身子。虽然今年她已五十有二,一身肌肤却仍是细腻光泽,较之二八少女也不遑多让。一张脸更是平滑白皙,连皱纹也没有一条。单看她面容身姿,不过三十许。
雪梅亲自捧了衣物过来,目光刻意避开傅临安身上被水汽一蒸,更显殷红欲滴的点点红痕,说道:“娘娘,您还是往暖阁里去么?”
傅临安点了点头,起身示意侍女们为她擦身穿衣。
“娘娘……”来到承平宫侧殿暖阁里,雪梅小声劝道:“您还是回去吧,省得回头皇上又找人。”
“他几时找过我?不过问一问罢了。”傅临安在早已熏暖的床上躺下,道:“我眯一会儿,你也快去歇着吧。再两三个时辰,天可就要亮了。”
每次楼定石在承平宫留宿之后,傅临安必定要于夜中起身沐浴更衣,另择睡处。雪梅虽早已习惯她这个举动,亦知道是劝不过来的。今日也只是不抱希望地说一说,当下见她仍不答应,自己也着实困得厉害,便告退歇息去了。
傅临安伸手从被褥中摸出那银制的暖球,轻轻抚摸着上面细密缠绕的花纹。拳头大小的精致的银球,按下机括后揭起顶端的盖子,加进压成梅花状的香碳,合好盖子后无论怎样转动,里面的碳也不会掉出来。多有调皮的女子,拿了它当球一般,抛来抛去。
傅临安早已过了那样的年纪,现在,她只是摸索着,将球捧到身侧放好,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拔弄着。
不必非得有另一个人,换了别的东西,一样可以得到温暖。
何况,你的温暖实在太容易让人乱心。
黑暗中,傅临安无声地勾起唇角,是一个微笑的弧度。
我早已放弃,如同今日我不去追究,你那一番话是为着打消我原本就没有的心结,让我一心一意替你把事做好;还是你真的,对我心存愧疚。
我早已不是当年为你一举一动而喜而悲的小女孩了。我早已决定,我的心,还是放回自己身上的好。
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更何况,你说的事,我没有一件不做得很好的。比如亲身教养你与她的女儿;比如,稳住这与朝堂成暗合之势的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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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楼定石下旨,因金枝公主独居无人陪伴,加之调理不当而体虚怯寒,久病不起。现着金枝公主回宫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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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复行行,道长且无趣。
在路上走了十多天后。宋晓终于从车里蹲+——停车吃饭——车里蹲——停车吃饭兼睡觉——车里蹲——停车吃饭……的日复一日无限循环中,得到一个if语句,条件成立,得以跳脱出来。
还在帝都十几里之外的郊野时,那位林江大叔便将她乘的车换成一顶青顶小轿。入城后七绕八绕,最后悄悄在一扇耳门边停下,宋晓便依着林江起先吩咐自己的话,轿子一落地,马上一溜小跑,钻进门里。身后立即有人将门关上,迅速将小轿撤走,不留一点痕迹。
这里是……宋晓打量着陌生的地方,心中暗忖,那位面瘫大叔该不会把自己给卖了吧?
看来看去,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接应的人,正当宋晓琢磨着该往哪边走时,忽地从前边小路上小跑过来一个人,越过石桥,绕过花坛,最终喘着气在自己面前停下,声音颤抖地喊道:“公主!”
来人正是徐杰安。
虽然一路行来,宋晓早已做好心理建设,筹划了好几套方案,盘算着在见到皇帝时该怎么蒙混过关。现下这突如其来的一个人,却全然在她预料之外,心虚加上心慌,一时便乱了阵脚。
“徐……徐公公……”
徐杰安欲待说些什么,却又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当下待紊乱的气息稍稍平复了些,急忙道:“公主快随老仆来!”
秉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宋晓闭紧嘴巴,听话地跟在这位********身后。
三转两绕之下,徐杰安将她带到一个院子里。宋晓认出这正是以前一直住着的卧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回到府里来了。也不敢多问,只放轻脚步跟了进去。
进得院子,便见徐杰安两手一挥,低声命令道:“快替公主梳洗打扮!”
不等宋晓反应过来,早有侍女左右上前,近似挟持一般扶着她走进内室里。
脱衣、下水、擦背、洗头……捞起、保养、穿衣、梳头……经过一系列快速迅捷的动作,宋晓在这帮训练有素的陌生侍女的巧手之下,已然晕乎乎软绵绵辨不清东南西北,乖乖地任人摆布。
待鬓间插上最后一朵珠花,徐杰安恰好出现在门口,指挥侍女为她扑粉描眉,又在唇上涂上不知是什么质地的一种淡黄色的液体。还没等宋晓感叹公公真是全才,连化妆都要学,便看到侍女们纷纷收拾起工具,似乎是守事儿了。有人捧出一面铜镜,放到她面前。
!!!
宋晓本以为会在里面看见一个美貌不可名状的绝世美女,但是——
但是——咳,其实还是个美女,不过这美女是个病西施,脸色苍白,唇色极淡,只差没在额上绑根布条,就可以去出演病中卧床的林妹妹了。
徐杰安低声道:“自驸马爷走后,公主一直抱病在府。”
乍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宋晓思索片刻,才猛然回过味来。
这种藏头露尾一语双关的说话方式,正是宫里特有的。
果真是回来了。
宋晓道:“徐公公,现在……”
“陛下忧心公主在宫外无人照料调养,是以特下诏,令公主回宫休养身子。”徐杰安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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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是要把她关进宫里禁足么?宋晓瑟缩一下,现在没了金枝提点,往后同宫里那帮人成天呆在一块儿,会不会穿帮啊?
“徐公公,停绿可以同我一道进宫么?”宋晓努力地不放过每一根救命稻草。
徐杰安道:“公主放心,昨日停绿姑娘已先行入宫,为公主打点起居事宜。”
考虑得真周全啊,宋晓再找不出什么理由磨蹭。看徐杰安比个“请”的姿势,暗中提高警惕,竭力压下心中的忐忑不安,注意着不要在脸上显露退缩害怕的神情。由两个侍女付着,以一派弱柳扶风的姿态向前院走去。
这一日,公主府合府上下,亲眼看着缠绵病榻许久的公主,在下人的搀扶下,步出养病的院子,上了皇上派来的由********徐公公亲自随同的马车,向皇宫中驶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九 父女重逢
宋晓很郁闷,后果不严重。
她的郁闷只能打击到自己,根本动不了郁闷的源头半根毫毛——那位可是真龙天子,稳稳当当坐在金銮殿上,她这一小只,还不够人家一根指头呢。
更要命的是徐杰安就坐在对面,还一脸关切地看着她,时不时叹一声气,说一句“公主您又瘦了”,再说一句“皇上也瘦了。”
宋晓只能陪笑唯唯应着,还得随时注意控制脸上表情,不要露出什么不该有的神色。
这些天在路上的时候,她并没有闲着,早已计划好见到皇帝老爹后该怎么说,找什么借口,如何动之以情撒之以娇,最终让皇帝高高举起的板子以掸灰的力道轻轻落到身上。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本来呢,宋晓还想先找停绿问问,这些日子皇帝老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然后再根据对方反应决定采取第几套对应方案。可现在倒好,还没摸清对方的虚实呢,自己倒先被打包送上去了。
而且还是洗干净送过去的——打住打住,怎么又走神想到邪恶的方面去了?
郁闷够了,宋晓开始思考如何在现有条件下尽力争取到最大优势。
“徐公公,父皇他……”蛾眉轻蹙,欲言又止:“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他……我……”
徐杰安道:“陛下近来清减许多。”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大有责备之意。
宋晓低头作忏悔状:“是我不孝。”
徐杰安长叹一声,道:“论身份,老仆不该多嘴。论理,老仆却得说上一句。公主,您这次委实太过任性,陛下得到消息那一夜,可是整宿没睡啊。”
“……是我一时冲动……父皇他,还在生我气吗?”
“陛下是担心!”徐杰安道:“生气反在其次,您不见了,他是又气又急。气是气不过多久,可那份着急,却一直挂在心上!”
听到徐杰安说生气在其次,没气多久时,宋晓暗自松了口气。不生气就好,不生气就好,否则,到时就算不是伏尸百万,单单伏她一个人的尸也够了。
放下心后,再听到他用责难的语气说出那句“着急”时,宋晓一时又觉得愧疚起来。
但是,这位公公真的没有夸张么?再怎么说,那位皇帝老爹,在老爹之前,他先是皇帝。自古以来,那些小说电视里,正史稗史中,有多少皇帝,是会将自己的儿女放在心上的呢?
为着和番啊拉拢啊什么的,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塞外,甚至嫁给比她大许多臣子这种例子不知凡几。更不要说为着皇权终日猜忌,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下令处决的冷酷。
再想想那些冲冠一怒为红颜,倾国倾城求一笑的戏码。宋晓嘀咕,感情是妻子如手足,儿女如衣裳啊。衣裳破,做(生)新的;手足断……嗯,这个比喻用在这里不恰当,因为显然是可续的——皇帝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嘛。只不过,也许皇帝怕过了这村没这店,日后找不到能与眼前佳人媲美的,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家抢到手OR讨人欢心?
但是……前两次见到的皇帝,是那么和蔼可亲的人,所以,他应该不是那种人吧?在因为成为皇帝而与所有人之间生出一道鸿沟,将他们都划为假想敌的同时,这位皇帝,应该依然保留了一份对女儿关心的慈爱吧?
可是,这样也很麻烦啊。
宋晓咬住了嘴唇。正主儿已经去到另一个世界,剩下她一个冒牌货。这有一种偷了本该是别人的东西的错觉。要知道,对方所有的慈爱与容忍,都是属于身体的原主人的。
左思右想,总是诸多顾虑,诸多疑难,令人很容易便心生畏惧绝望。
罢了!宋晓将心一横,暗想既然决定留下来,当日也想好了对策,过会儿随机应变就是。她就不相信,穿越的前辈们连初中生都会造原子弹了,她宋晓还连个宠爱女儿的皇帝都搞不定?
这边宋晓下定决心定要排除一切艰难险阻保住自己周全之际,那边徐杰安看她忽而满脸困惑,忽而密布愁容……最后,变成一脸坚毅。
公主应该是认识到自己的胡闹,在担心皇上的身体吧。徐杰安想,公主大约是一时受奸人蒙蔽,才做出这种举动来,本质上还是个招人怜爱的好孩子——不过,怎么那胆敢将主意打到公主头上的人,查来查去就是没个着落呢?公主这一年来接触过的人就那么几个,几乎都将他们的祖宗十八代查了个彻底,怎么还是找不出可疑的人?
莫非,是府里出了内奸?徐杰安一凛,随即回想安插在公主府中的人,近来有谁举止异常的。
一辆华丽的马车,载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很快便来到了皇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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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绞着衣摆,低头坐在椅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一副任人宰割听凭发落的模样。
徐杰安将她带到这间幽静华美的宫殿后,便躬身退下。宋晓提着一颗心往里走,却发现皇帝并没有在殿内等着她。
稍微放松一些的心弦,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度逐渐收缩,越绷越紧。
像是为了考验她的忍耐力、增加她的畏惧心一样,等了许久,谁也没有出现。几个宫女屏息敛声立侍一旁,偶然有人走动,也是悄无声息,跟猫似的。
寂静。除了寂静,还是寂静,这样似乎连空气也要凝固的寂静之中,几乎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破坏,以打破这沉重的气氛。
这位皇帝老爹,还知道运用心理战术啊。宋晓苦中作乐地想,努力发散思维,不让情绪因陷入这沉闷之中而变得压抑。他是想先从精神上打压自己,让自己充分反省,并陷入不安慌乱之中,直到自己几近崩溃之时出现,再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式,训斥、责备、关怀、原谅……是这样的么?这可比打一顿有效多了,许多时候,精神上的恐惧远比肉体上的疼痛来得令人发狂、印象深刻。但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还是选择精神痛苦好了,毕竟,肉体上的疼痛会引发出精神上的不快。但精神上的痛苦,嗯,只要不是抑郁症有自我伤害倾向的话,对肉体影响不大吧,当然,也许会致癌……
就在宋晓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之时,忽然听到殿外传来有力的脚步声,长靴扣在地板上发出干脆的回响,正迅速地朝这边走近。
宫人们穿的都是软地的鞋子,踩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而能穿靴子,又向这里走来的,毫无疑问,正该是皇帝陛下。
听到脚步声后,宋晓心中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悄悄做个深呼吸,起身向殿外迎去。
“儿臣参见父皇。”迎着来人跪下,她小声说道。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揉和了不安、慌乱、无措、害怕一类的情绪。
脚步声顿了一顿,随即,一个威严的男声传来:“免礼。”听不出什么起伏,也无从判断皇帝的心情是怎样的。不过,看到离家出走多日的女儿重新出现在面前,无论谁都不会无动于衷吧。在他平静的表面下,装的究竟是什么情绪呢?
宋晓起身跟在前方高大的背影后,垂头小步走着。
楼定石落座之后见女儿还是站着,低头不语,肩膀微微有些颤抖,他沉默片刻,道:“灵儿,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首,楼定石默默打量着她。变瘦了,原本就单薄的身子,现在更加纤细;满头秀发也不如从前那般乌黑发亮;双眼中的愁绪倒是比之前淡了许多,却又新添上几分迷茫与不安。
就在楼定石仔细端详她时,宋晓也在悄悄打量皇帝,与上两次见面时留下的印象两相比较。眉间的纵纹比那时更深了几分;两鬓好像也冒出了几缕银白;脸色虽然看上去还不错,但从鼻到嘴的两条法令纹,似乎变得深刻不少。
半晌,楼定石道:“待会儿过去陪陪你母后,这一阵子,你就住在她那儿,你原来的地方都收拾好了。”
“是。”
又是一阵静默,楼定石又说道:“去洗洗脸,把那些劳什子都洗了。”
“是。”
口里刚应下,宋晓便见他起身往殿门那边走去:“朕先走了。”
咦?!这样就放过自己?宋晓几乎要以为她是在做梦,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啊?不要说打板子,甚至连重话也没说一句,不,甚至连问也没问一声!
“父皇!”宋晓喊道:“儿臣……儿臣……”她原本是想问怎么不责罚自己,脱口而出后又觉得不该问这话,嗫嚅半晌,道:“儿臣知错了……”
楼定石停在门口,并没有回头。听到她这句话后,又站了一会儿,说道:“平安回来就好。”说罢,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 乍闻惊变
楼定石目光中所包含的复杂感情,让宋晓如遭雷亟,动弹不得。原本的疑惑,也因这一个眼神而恍然大悟。
自己担心的,是回来之后家长的打骂责罚。而身为父亲的对方,所担心的却是女儿的安危。眼下见女儿平安回来,虽然也有恼怒,也想教训,但更多的,却是因终于将悬了多日的心放下,而生出的释然与庆幸,甚至还有几分后怕。
这样的情绪下,对着素日心爱的女儿,纵然有责罚之意,又如何下得去手、狠得下心?
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恼怒,所有的惧怕……最后统统融在一处,只能说出一句:“平安回来就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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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一阵强似一阵,卷起几片枯瘦脆薄的黄叶,呼啸着越过朱红的宫墙,在院中盘旋一阵,又将叶片随手一丢,落在以圆润的小石子铺成的路径上,与地面原有的落叶混在一起,仿佛是原本便落于此地,再分不清谁是先来,谁是后到。
这处院子里的布局,与宫中别处大不相同。
不见九脊如龙的歇山顶,亦不见靛青翠绿的山节藻棁,立于花间水际的屋舍亭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不若别处的雄浑大气,富丽堂皇,另有一种清雅自然的味道。
只是目下正值冬季,院中早是草木凋零,却并没有换上可抗寒御冬的其他花卉。唯有几棵常青树苍翠劲秀,独占一点绿意。未免让这院中失之秀丽,另添了一种萧索之感。
远香堂中,一张红木高几旁二人对坐。感受到这阵冷冽的寒风,一人起身关上落地隔扇,轻声说道:“看这阵风,果然是冬天了。”声音圆润柔美,却带着几分倦意,像是多日未理的瑶琴,随手一拔,虽然音色宛然,却终失之清亮。
说话间她转过身来,屋外的光线透过精雕细刻的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影,却掩不住她修长的浓眉。乍眼一看,她还很年轻,但一双漆黑的眸子之中透出的浓浓疲倦之意,又是经过岁月沉淀才会有的。再仔细一看,她的额头、鼻侧,已有掩不住的细纹。竟是韶华已过,却风致犹存。
另一人说道:“菲姑姑,您今年就搬出去,等过了冬再回来吧。一个人住这院里,终是不妥。”声音清朗优雅,却又隐隐有种违和感。看他说话间探过身来,清秀的脸因斜挑的剑眉才不致被错认为女子,赫然正是楚越人。
又听被他称做“菲姑姑”的女子说道:“这些年都过来了,有什么不妥呢。”
楚越人道:“刚才进来时我听您在咳嗽,是不是染了风寒?这里没什么人气,天又冷,终归对身子不好。”
“一点小毛病,不妨事的。”
楚越人看她神情冷冷的,并不在意,知道说不动她,便不再开口。
“阿越,事情怎样?灵儿她走的顺利么?”
“……菲姑姑,您早就知道了?”
那女子点点头。
楚越人忍不住道:“那您为什么不早说?”
那女子冷声道:“这是她的命运,同你有什么关系?”
楚越人自悔失言。这位姑姑平日里虽然有求必应,但有时问到一些事情,她又会突然冷下脸来,丝毫不留情面地反诘回去。初时自己还多有尴尬,后来也就习惯了。
顿了一顿,他说道:“是,由我大哥于元正时启动祭坛施的术,公主与那位宋姑娘互换了身体,公主已被顺利送到宋姑娘原本所在的地方。”
“好,好,也算是……”说到此处,她声音忽然低下去,楚越人依稀捕捉到“得以”、“不过”等几个词。猜不出她在低声呢喃的内容,但也不去打听。
稍顷,那女子道:“此间事已毕。阿越,你可以走了,以后也不用再来。”
“您不与我一同回去么?”楚越人问道。
这女子正是楚菲,楚锦繁多年的至交好友,十八年前族人被遣散纷纷避走他乡时,她来到帝都,入宫呆在楚锦繁身边。楚锦繁去世后又独自呆在她生前所居的芷汀苑里。转眼十二年,从未离开过。
楚越人虽对楚锦繁诸多不满,对楚菲却还算尊敬。以前以为,楚菲是放心不下金枝,才在楚锦繁去世后没有回族里,而是留了下来。现在听她话语里并没有提到自己的打算,是以有此一问。
“我不回去。”
楚越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在帝都这两年里他虽然一直呆在宫中,却并不同楚菲****相见,多半是有事才来这芷汀苑中找她。
说到底,他并不了解楚菲,至多只是知道,她似乎有一些忌讳不愿别人提起,否则就要冷脸。但平日里,不失为一个好相处的人。
“你大哥前些日子联系过我。”楚菲忽然说道:“他说,你也许不会立即回去,要我多照顾你。”
此言一出,楚越人立马将方才之事放下,奇怪地说道:“他怎么这么说?”
“他说,你是为了一个女子。”
这话如果由楚越言来说,必定是挤眉弄眼,一副等着看他反应的模样;如果是由楚容云来说,必定是又欢喜又好奇,试探着想要探探口风;而现在从楚菲口中说出,却是淡然的不带半分多余的好奇与调侃,像是在陈述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
也正因为她这种语气,楚越人在一瞬间的错愕之后随即矢口否认道:“怎么会?他又在开我的玩笑了。”
“是么。”楚菲并不追问,只是说道:“无论原因为何,只要你想留下来,就同我说一声。”
“是。多谢菲姑姑关照。”
两人静坐一会儿,楚菲道:“时辰到了,若无事的话,你先走吧。如果要出宫,记得从老路走。”
“那我便先走了,菲姑姑请多保重。”
回身掩上厅门之前,楚越人看到楚菲静静坐于一隅,面无表情,是一个他早已看惯的姿势。两年来,几乎从未改变。
不知此前十年,大哥在这里时,她是否也是如此?
******************
楚越人从昔日走得惯了的那扇门出宫,守门的两名侍卫检查过他的腰牌,便挥手放行。出来后他握着还未收起的腰牌,忽然想到,回去之前,应该将这些事物先还给楚菲。
一瞬间,他有转身回去的冲动,然而脚步一顿,却并未转身,而是向前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楚越人出现在一幢华丽的府邸高耸的院墙之外。看准两旁无人,他伸手抵于墙上。霎时间,掌心中绿芒游走,墙身上飞快出现一处可容一人通过的大洞。他刚踏进去,那堵墙便立时恢复成原本的样子,整整齐齐,连漆也未掉一块,一点也看不出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沿着早已烂熟于心的道路,避开往来使作的丫环,躲开扫洒的小厮。一刻多钟后,来到一面内墙下。他仰头向那嵌有金漆铺首的朱红院门看去,门上匾额黑底金字,于挺拔之中带着温润秀气,书道“凤栖庭”三字。
犹豫片刻,他缓缓伸出手,抵在墙上,如法炮制进入院内。
前院影壁之处,除了清晨有人来打扫外,其他时候并不见什么人。但这一次,楚越人刚进得院内,便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迅速走到一旁的花坛后,蹲下身去,并不惊慌。
那人急急跑到门前,将门打开,甚至连门也来不及关便跑了出去。
听到那人急促的脚步声去得远了,楚越人若有所思地从花坛后起身,想了一想,放轻步子往内院里走去。
此院中下人不是很多,平日里更是进退有度,就算得闲也并不四处喧哗打闹,一般除当差的人外就没有多余的人走动。然而今日,楚越人一路行来,走得十分辛苦,要时刻留意四处动静。饶是他眼疾腿快,依然好几次险些与突然冲出房间的下人撞个正着。
走到靠近金枝日常起居的内院时,楚越人听到前面有人在说话,便停下脚步,凝神细听。
“……怕?公主怎么会有事呢?”一个声音十分笃定地说道。
“别的事情好说,可这次是——现在驸马都下狱了,公主能脱得了干系吗?”这个声音显得焦虑无比。
又响起一个不以为然的声音:“驸马在外面犯的事,和公主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这一年来公主同驸马之间是个什么情形,这院里就连个瞎子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就算再怎么说,也牵扯不到公主身上。”
这话引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叹道:“果真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公主当时……唉,竟是预兆着今日之事么?”
“你说驸马怎么会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该不会是谣言吧?”
“谣言?没见驸马身边那小七方才急眉赤眼地冲进来?跟他说公主不在他还不相信,硬是要冲进来看一看才肯走。若是往日,早该罚他冲撞之罪了。”
……
后面的话楚越人再没听下去。他凝神思索片刻,便急急转身离开,神情凝重。(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一 知一未二
数日过去,宋晓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起先她还心惊胆战地时刻提高戒备,只等对方一开口便要先声夺人。然而日复一日下来,皇帝虽然每天总要同她一起吃顿饭,席间却只问些起居之事;另一位天天面对面的皇后,话题只限于养生方面,再三叮嘱她要仔细调养,年纪轻轻落下病根不是好玩的云云,末了赏下一堆药材补品。几天下来,宋晓琢磨着自己可以去开家滋补药材专卖店,应该半年之内无断货之虞。
这种意料之外的状况,让宋晓之前准备好的撒娇哭诉等手段全无用武之地。是以在觉得松了一口气之余,也未免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
这天同皇后一道用过午膳后,宋晓回到自己的寝宫之中。她现在住在金枝出阁之前住的地方,也就是皇后所居的承平宫之中的一处偏殿。虽与承平宫连在一处,却又另设有角门,不过宋晓从没用过就是了。
眼下的日子颇是无趣,但宋晓清楚这时候装乖讨好是首要任务,如果再生出其他事来,新帐旧债一起清算,那可是比无聊糟糕上不知多少倍的局面。
所以她一直安份守己,乖巧听话。比如现在,皇后一说灵儿,你病刚有起色,快回去歇一歇。她就告退回来了。
当然,阳奉阴违之事,她也是做得很顺手的。人嘛,总要善于在有限的格局里寻求最大限度的快乐,否则,那该是多么无趣滴人参啊~~
不过限于条件有限,目前宋晓所找到的乐趣,也就是且仅仅是,听停绿说八卦。
那天楼定石走后她被宫人们簇拥着来到一处大气之中透着秀雅的宫殿——也就是现在所住的地方。刚一进门,一个身影便冲到她面前,同她对视半晌,终于忍不住,一头扑进她怀里大哭起来。
在这宫里,敢于并且能够做出这种事的人,自然只有停绿。
方才对视之时,宋晓早已看清,月余不见,这小姑娘原本像个大苹果一样圆圆的脸蛋瘦成了椭圆形。虽然气色还不错,神情之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惶惑担忧。
不用说也知道,这一个多月以来,停绿肯定为她担了不少的心,以她那性子,也不知都哭过多少回了。
当下宋晓抱住伏在她胸前嚎啕大哭的停绿,又是愧疚又是不安。
好不容易哄得停绿不哭了,看着她红红的大眼睛,宋晓几次话到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
我不是你家公主,你家公主已经不在了。
开这个口不难,难的是如何善后。自己现在还指着皇帝吃饭,禁不起再横生枝节。
最终,宋晓只是重新抱住停绿,郑重地对她说:“我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欺骗就欺骗吧,只要往后自己好好侍她,也不算辜负她的一片忠心。
这天,宋晓一回到寝宫里,便拉过停绿,要她说说今天都听到些什么。
停绿收集八卦情报的能力不是盖的,当初她在几近封闭的公主府中都能将东家长西家短南家圆北家方打听得一清二楚,何况是来到这人口众多、是非横生的宫里?
现在宋晓每日里的消遣就是泡壶茶,抓把瓜子,听停绿将那些天晓得谁是谁的人的八卦一一道来。
这种行为确实不太雅观,但你要知道,目下既无连载小说可追,也无连续剧可看,架上放着的四书五经又看不懂,想要有故事可听可看,就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几天下来,宋晓已经可以迅速将刚到的只言片语迅速转化成为一个缠绵悱恻的狗血,不,感人故事。什么万人迷玛丽苏金手指的桥段一股脑全用上去,有时讲给停绿一听,直把小姑娘感动羡慕得不行。问说公主您这些故事是打哪儿看来的,宋晓便状若深沉地说道,很久很久之后,天地间万事万物都逐渐被人们一一探索明白。而对于这些知识,大家并不藏私,大大方方公之于众。对天下间万事万物心中抱有疑惑的人,都可以去到一个叫做天涯的地方通过探讨寻找答案,而想要去天涯,必须在起点处经过一条晋江……本宫便是在这几个地方看到这些新鲜有趣之事的。
昨天停绿说到太子与三皇子又在学堂里发生了冲突,太子泼了三皇子一身墨,三皇子当即甩袖便走。不知这桩事体今日怎样了?是三皇子向皇帝告状了呢,还是他那MS心眼很小的娘暗里对太子下了手?太子又会如何反击呢?……
宋晓迫不及待要听到最新消息,好为她脑中自动生成的剧本添加线索,最终让事件走向决定,这本书是该叫《都是尼桑的错》呢,还是《喋血的权杖》。
剧本地基已经打好,只等停绿的添砖加瓦。
停绿今日看上去很是兴奋,不等她开口,便说道:“今日可有一桩喜事呢,停绿先卖个关子,请公主猜上一猜。”
“喜事?”宋晓眼睛一亮:“皇……父皇放我出宫了?”
“公主,您在说什么呢,这算什么喜事?”
“呃……”宋晓自知失言,干笑两声,道:“我可猜不出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停绿笑道:“公主听了一定会高兴的。”又顿了一顿,见公主眼巴巴看着自己,才揭开答案,道:“公主,驸马回来啦!”
“驸马?回来?”
“是啊,今儿个上午,刚进了城门呢。”停绿道:“公主,驸马这次的差使办得怎样呢?”
“……你问我,我问谁?”吊了半天胃口,原来竟是这件事。宋晓无语。
“也不知皇上会赏赐驸马什么。说起来,驸马爷现在还只是五品,皇上也许会给驸马升一升官职吧?到时公主面上也有光。”停绿说了半天,却不见公主应一声。仔细一看,她脸上没有分毫喜气,倒是一脸悻悻之色。
见她这副神色,停绿也有些讪讪的:“公主……”
“你先同我说说别的事吧。”宋晓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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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往常一样,晚膳时,皇上摆驾承平宫,同皇后与公主一道用膳。
例行的请安问好之后,宋晓陪着笑落了座,心中却隐隐带了几分紧张与期待。
午后停绿告诉她的消息,她一点儿也没有忘记。虽然当时表情别扭,还把话题岔开了,但她却悄悄在心中反复思量此事。
此次她是以独居无人,调理不便的名义入宫的,现下既然驸马回来了,那公主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虽说这几天住的还算自在,但一个皇帝天天在眼前来来去去的,纵然面目可亲,宋晓却还是担心,那桩离家出走的事尚悬而未决,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作。要是能离宫回府的话,至少隔得远了一点,不用天天见面、有意无意间让人家想起这件事来。说不定天长日久的,这件事就可以被淡忘了。
而且,自己还有休夫事宜没有进行哪——关于这件事,宋晓的设想是,先与谢流尘谈谈,先探探他口风,努力争取达成一致意见,共同进退。
两件事凑在一块儿,宋晓想要离开皇宫的心思便蹭蹭蹭直往上长。眼下她一面随口同皇帝说着话,一面琢磨该怎么开这个口,提这个话。
楼定石坐下同宋晓与皇后闲聊几句之后,晚膳便摆上来了。
席间言笑晏晏,楼定石看女儿今日是一反常态地殷勤,不住为他与傅临安布菜劝酒。也将她神情中几分急切尽收眼底,却只作不知。接着听她几句拙劣的试探,也是轻轻带过,不置可否。
一时饭毕,楼定石执了傅临安的手到旁厅用茶,眼角瞥见女儿绞着衣角跟在后面——若是往日,她早就借口退下,今日却巴巴跟了上来,用心已是不言自明。
果然是女生外向啊。楼定石暗自叹。不过,无论是谁,听到丈夫出事,自然是要问个清楚的。灵儿今日倒是沉得住气,他来到承平宫之前,本以为灵儿一见他就要上来哭诉陈情,不想却一直隐忍,只在言语间暗示,被他拔开话题后也不再坚持。
果真是长大了么,开始变得沉稳了。
楼定石在上首坐下,待傅临意在一旁落座后,道:“灵儿,站着做什么?”
宋晓往天吃过饭后都很自觉地避开,让这对第一夫妇有空说个体己话儿。今天光顾着想怎么开这个口,一时走神,吃完饭后居然也顺脚跟过来了,现在又不好再说走,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
楼定石拿起茶盏浅啜一口,说道:“这茶淡了,给朕再砌一壶来。”
一旁早有人应声而去。傅临安却又问道:“陛下可是有些醉了?臣妾给您烧碗醒酒汤来。”遂起身颔首以示,屋内一干宫女内侍等便不声不响地随着她出去了。
一时间,偌大的偏厅内空空荡荡,只余楼定石与宋晓二人。
宋晓见状正在惶惑间,听到楼定石淡淡道:“灵儿,父皇有话同你说。”(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二 夜半来客
“公主,您怎么了?打回来起就恹恹的,莫不是病——又不好了?”停绿猛然记起明面上的借口,险险地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宋晓顺口道:“不好。”
“啊?!”停绿吓得要去探公主的额,这几日正是早晚冷暖不匀的时候,极易生病,公主可千万别染上风寒才好。
“你干什么?”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往自己面前伸过来,宋晓抬手一挡,捉住了停绿的小手。
“公主可是不适?今晚您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刚才还说不好。”
“没事没事,你听错了。”她这份忠心耿耿向来是宋晓内疚不安的根源,同时,与之相伴的草木皆兵,也令沉溺于心事的宋晓愈发无力:“我在想事呢,你不用管我。”
“啊?可是……”
“不用可是。”
……
好不容易哄走停绿,宋晓关上门把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转身之间,方才皇帝同她说的那番话又浮上耳畔,令她抚额不已,直有哭泣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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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本来只道谢流尘回来了,自己可以顺理成章地要求搬回府内,借以避开一些麻烦,顺便解决一件事情。不想楼定石说出的话更为惊人,令她当场如遭雷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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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儿,今日谢流尘下狱之事,你该有所耳闻了吧?”
宋晓万万没料到皇帝支开众人不是找她兴师问罪,却张口就是这么一句。刚刚酝酿出的一点情绪随即被震惊冲走。半晌,才反应过来:“怎么会……”
虽然没有刻意打听过,但从平日里众人言语间带出的口风,再结合一些事情,宋晓已隐约知道谢流尘来头不小,背景不凡,按照她那会儿的说法,应该是个******一类的角色。
这种身份的少爷公子,只要犯的不是原则性的错误,司法机关历来都会网开一面,甚至装做没看见。更不要说以皇权统治天下、贵族们的权利凌驾于法理之上的古代。
所以刚才听到楼定石的话后,宋晓第一反应是不可能,要么是自己听错了。
不想楼定石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惊异:“难道你不知道?”
“儿臣只知,驸……他是今日回来,是以,才想向父皇讨道恩旨,准儿臣出宫一聚……”震惊之后宋晓心知皇帝定然还有后话,这会儿也不敢再玩什么旁敲侧击,闻弦歌知雅意的把戏,直接便将打算说了出来。
“难怪……”楼定石失笑道。他在女儿面前并不会刻意控制表情隐瞒心事,较之在臣子面前要放松许多:“你知道他今日回来,却还不知,他在述职时因事被羁下狱之事。”
“父皇,他,他究竟犯的是什么事?竟如此严重?”
楼定石摇了摇头,道:“朝堂上的事,你无需知道。”
“父皇!”宋晓几乎要吐血:无需知道就别说啊,说了个头又不肯告诉尾,你究竟想怎样?!
宋晓焦急的表情落到楼定石眼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你无需担心。他并不会有事。”
宋晓这下彻底搞不懂了:关人进去肯定要得到您老人家的首肯,而您现在又说不会有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儿,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过,无需太过担心。”楼定石道:“此事一了,父皇保准谢流尘对你回心转意。”
听到此处,宋晓一惊:“父皇,您在说什么?”没记错的话,金枝一直在皇帝面前扮成夫妻感情很好的样子,哪里来回心转意之说?
“傻孩子。”楼定石凝视着她,目光慈爱而怜惜:“你当父皇真不知道么?”
是了,金枝与谢流尘同府分居而住,平日鲜少照面,更无半点夫妻情份。金枝一度抑郁到几乎连命也不想要的地步,身为疼爱她的父亲,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真会不知道么?想来,往日也是念着金枝一点不想引起争执的苦心,便装作没看见罢了。
可是,这与谢流尘下狱之事有何干系?为什么一直没有说破的事,却要在今日揭开?
面对女儿惊疑不定的表情,楼定石缓声说道:“父皇知道你一心替他着想,本来也不想管,只道你们还小,闹一阵别扭也就罢了。不想这都快一年了,却还是这么个样子。灵儿,你为人太过隐忍,那小子又太过狂傲,不打压一下,只怕他不肯醒悟。”
打压……宋晓有些明白了,迟疑着问道:“父皇,您是说……”
楼定石点点头,道:“灵儿,你向来聪明,应该想到了。”
“可是——”
“灵儿,你无需担心,此事父皇早已安排好。”
“但是——”
“不过教他吃些苦头,便能换得他对你回心转意,有何不好?”
“儿臣——”
“无需多言。”楼定石沉声道:“灵儿,你总是为他着想,可他为你着想过么?经此一事,让他知道你待他的好,知道是你救了他的命,他还敢不承你的情?”
看到皇帝冷下的脸,宋晓将那句“可是,我现在只想休了他”咽回去,缩起脖子不敢作声了。
随后,宋晓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中,也不知是怎样告退,怎样回到自己寝宫。待她仔细将楼定石的话梳理一遍,整理出中心思想之后,无语问苍天,几乎想要捶地嚎啕一番。
子啊!不带这么折腾人的吧?!我现在只想休了他休了他休了他!为什么突然要来这一出由皇帝执导的狗血家庭伦理剧啊啊啊?!我不想要他感激!我只想甩了他离他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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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无比幽怨的心情,宋晓爬上精美无俦的雕花大床,咬着被角翻来覆去。
不过,天大的心事也抵不过睡意。折腾半晌,正当宋晓迷迷糊糊快要去见周公时,忽然听到似乎有谁在喊自己。
“……姑娘,宋姑娘!”
“别吵,我要睡……”一语未毕,宋晓忽然清醒过来:来人喊的是宋姑娘,不是公主!
这个世界,会喊自己宋姑娘的,如果不是幻觉,那不只有——
宋晓一轱辘坐起身来掀开帐子,借着旁边案几上未灭的银烛循声望去。
只见不甚明亮的烛光之下,影影绰绰照见一人立于床头五步开外之处,身姿清瘦中透着挺拔。烛光照上他的侧脸,映进他的双眸之中,仿若两簇燃烧的火焰,跳跃不休。
虽然那人有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中,宋晓却一眼就认出,来人正是楚越人。
“你——”宋晓突然觉得心跳悄悄快了许多,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这空旷的殿中,心脏正以一种教人疑心要被旁人听得清清楚楚的节奏,有力而急促地跳动着,比长跑之后的律动更为急速。
宋晓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心脏便要跳出胸来,落到外面;又或者,其实是怕惊醒了梦境,面前的人影就此消失。
见她起身,楚越人停止了低声呼唤,却没有下一步的举动。既没有说明来意,也没有改变姿势,只是站在原地,亦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这更让宋晓迷惑。床前巨大的铜制屏风之中烧着栗碳,寂静无声的夜里,几乎能听得到火星舔上碳块的噼啪声。屏风上缕刻的九九消寒梅,今早她用竹筷挟着填进梅蕊中的那一点红,此刻在黯淡的烛光下变成黑色。
九九八十一朵梅蕊,她只点了十几处。现在,那些蕊中的颜色,仿佛都拢到了一处,借着烛光,跳上楚越人的脸。半拢梅林的红蕊,尽教他一人夺尽。
宋晓为这秀色所惑,梦呓一般开口轻声问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一只猫儿跃过积雪的水洼,又仿佛一片落叶打着转落到草地上。
“我……”这一开口,楚越人才注意到自己平日清明的声线突然沙哑得厉害。他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手肘擦到屏风上,一阵灼热的痛楚袭来,猝不及防之下,他低呼出声。
这一声惊呼之下,方才几分迷离几分旖旎尽数退去。宋晓突然之间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影并不是幻象,而是真的。
但那狂乱的心跳并未就此平复,而是愈演愈烈。宋晓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声音之中几分期许几分惊喜,连自己也分辨不清。
“宋姑娘。”楚越人整整衣袖,向那屏风旁挪了几步,道:“夤夜前来,实在冒昧,但在下有重要之事要告知姑娘,还望姑娘体谅。”
此时他声音已恢复平日里的清朗自持,语气也颇为郑重。宋晓听到耳中,那激烈的心跳忽然就慢慢平复了。带着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失落,她问道:“什么事?”
楚越人却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侧过身去,说道:“说来话长……还请宋姑娘先正正衣冠。”
宋晓这才惊觉,因为自己不老实的睡相,一袭睡袍已皱得不成样子,胸口的系带也松了,险些就要走光。却因为屋中烧了地龙和暖屏,并不觉得寒冷,是以竟一时没有察觉到。(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三 各执一辞
宋晓红着脸拢住胸口跳下床来,随手拿了件袍子披好,清清嗓子,说道:“楚公子,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楚越人也有些不自在,仍是侧身站着,眼睛往别处看去,不落在宋晓身上:“宋姑娘,驸马今日下狱了。”
“啊?”宋晓一愣。谢流尘这么有人缘么?连这人也惊动了。
楚越人听到她疑惑的声音,只当她还不知道,便说得更详细些:“我是今日午后得到的消息,说是今晨早朝时,驸马述职未已,随行一名吏员突然出列弹劾他。引得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彻查此事到底,并随即将驸马收监下狱。宋姑娘自处深宫之中,或许还未曾听闻,外面却是已传遍了。”
这同楼定石说的又是另外一个片本啊。宋晓说道:“我知道。”
楚越人并不诧异,道:“哦?原来宋姑娘已从宫娥处得知了。”
“不是。”宋晓摇摇头:“是皇帝告诉我的。”
“皇帝?”楚越人闻言一惊,立即将方才的尴尬抛到九霄云外,转过身来向着她问道:“他为什么告诉你这件事?”
看到他神色凝重,宋晓不及多想,说道:“他的意思是,帮我——帮金枝教训一下谢流尘。”
“教训?”楚越人追问道:“怎么回事?”
“是说,现在我——金枝——不对,公主同谢驸马关系很不好,于是由皇帝来制造一个局面,让公主有机会美女救老公。经过这件事后,驸马一定会对公主感激涕零,以身相许,从此夫妻美满。”
饶是楚越人满腹心事,听到她这样的解说,也不禁笑了起来:“以身相许?亏你想得出。”
“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么。”
那笑意转瞬即逝,楚越人神情重新变得凝重:“哪里有如此儿戏的事情?那位皇帝陛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怎么不可能?你别忘了,金枝可是皇帝最疼爱的公主。”宋晓说:“而且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先例?”
“我们那边,有位叫做曹操的奸雄,他有一位姓蔡的朋友。后来经历战乱时,那朋友的女儿流落到塞外。她是个才女,感怀身世,自做《胡茄十八拍》。后来此曲传入中原,曹操听到后,问起作者的身世,得知她是老友的女儿,便将她从外族人手中赎了回来。”
楚越人知道必然还有下文,便静静听着,并不催促插话。
宋晓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曹操赐她田地金银,又为她指了一门亲事。那位姑爷是当时小有名气的人物,自恃才貌。虽然这位蔡文姬姑娘也很美很有才华,但毕竟饱受磨难,年纪也比他大一些,他自然是觉得不快,但又不敢驳回着曹操的意思——那时曹操的权势可比他大多了。这姑爷心怀不满,婚后同蔡文姬自然过得不是很愉快。某日,曹操忽然为着一件事情对这位姑爷大发雷霆,将他系枷下狱,声称要处死他。
“他确确实实是犯了法,虽然那件事于当时稍有权势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曹操以此为由办他,也是师出有名。旁人只是觉得曹操未免小题大做,那姑爷的一干朋友轮流到曹操面前求情,曹操只是不肯松口。后来就在他下狱数日,已定下处决日期之时,那天曹操正在宴饮宾客,忽然蔡文姬披发跣足,奔进堂中来,跪伏哭泣,说愿以自己的全部封地赏赐,换回自家相公一命。”
听到这里,楚越人已然明白了:“那么,那个曹操自然是同意她的要求了?”
宋晓点点头:“蔡文姬哭诉完后,曹操当场说,看在故人之女的面上,这次就饶过那位姑爷。”
“于是后来,那姑爷就对蔡文姬回心转意了?”
“是啊,他们俩后来过得很好,蔡文姬后来还编了一本书——呃,名字我忘了。”宋晓说:“其实这事也有争论,有人说以曹操那种‘宁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性子,怎么会做出这件事呢?肯定是巧合,一时心软顺水推舟而已。但是,从各方面来看,还是可以看出曹操早就计划好了。比如这件事的起因,曹操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他驭下的标准,唯才是用,德行可的忽略不计。如果不是对他起了歹心,他肯定不会为着一点小事去苛责手下的人。再说,蔡文姬闯宴陈情这件事本身也可以看出来。曹操可是名满天下的权相,他在府里宴宾,自然少不了里里外外的护卫。蔡文姬一介弱女子,若不是事先有人关照过这些护卫,她怎么闯得进正厅?”宋晓总结道:“曹操想得很周到,他不可能对那姑爷说,对你夫人好些。先不说这话该不该由他说,就算说了,也不可能解决问题。人只有遇到险境时,才会牢牢记得施以援手的人的好。有了这样一份恩义,日后不用别人说,那姑爷自然也会待蔡文姬好的。”
她说完后,瞥见楚越人微微摇头,便问道:“怎么,你不同意?”
“一次的经验未必在所有场合都适用,只能就事论事。”楚越人道:“你并不了解当今那位皇帝的性子,他做事,从来不会只为着这种理由。”
“难道你很了解么?”宋晓不服气地辩驳道:“你不要说什么天家无情帝王无爱的,至少,这位皇帝对金枝真的很不错。别的不说,单说这次,普通人家的女儿离家出走都是一场轩然大波。他找回女儿后,却一句重话也没说,只说了一句‘平安回来就好’。”
“他只怕是没空问你。”楚越人冷声道:“他不问你,自然会去问别人。你知道他暗中派出了多少人在查你的事?”
“这……查一查也是应该的……”
“那他为什么没有当面问你呢?纵然你不会说实话,但多少总会透出些蛛丝蚂迹,这样岂不比他发动人手从各方面去入手调查省事得多?”楚越人眼中闪过一抹光芒:“只怕他是不想你这阵子为别的事担心分心,他想要你将所有心思都放到谢流尘的身上去!”
“说来说去,不是又绕回来了?”宋晓有些糊涂了:“你这一说,不正好证明了我刚才的话?那你何必还绕这么一圈、说这么一堆?”
楚越人沉声道:“因为我来之前,只当你入宫是为着避嫌兼对你——不,是向对谢流尘情深意重的公主封锁消息,不让她知道这件事,免去她为驸马求情的麻烦。待万事尘埃落定之后,再让公主出宫。没想到,这位皇上竟是连女儿的心思也算计了进去。”
宋晓听他语气慎重,又兼言之凿凿,不免尽疑道:“你……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这么肯定这事不简单?”
“想来你也该知道,谢流尘出身不凡,他的家庭势力不小。”见宋晓点头,又道:“而且现在他还是驸马。能将这么一位有背景的人物下到狱里,你说会是什么罪名?”
宋晓思索片刻,迟疑着问道:“贪墨?”
楚越人摇了摇头:“单谢家世袭封地每年收的银钱,足够他家开销的。况且,这位驸马并不稀罕这些俗物。”
“勾结权臣?”但谢流尘如此背景,周围定然尽是有权有势之人,这理由,似乎也不妥……
“说对了一半。”楚越人冷冷一笑:“今上找的借口当真稀奇有趣得很,那进言弹劾的吏员分明是受他指使,参的竟然是谢流尘勾结前朝乱臣之子与本朝将军之孙,意欲不轨!更好笑的是,未见一兵一卒,更不要说刀斧军械、人粮马草这些证据,只凭一个小小吏员所说的一面之辞,今上便大发雷霆,当场将谢流尘下狱,喝令待事情水落石出之日再作定夺!”
谋反?!罪名竟然是谋反?!宋晓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转念想到今晚所见的楼定石,仍是同往常一样谈笑风生,对女儿慈爱怜惜。若不是现在听说,谁想得到他早朝时竟然曾有过雷霆震怒?虽未亲见,但凭楼定石的气势,不难想像他发作时是多么令人心惊胆战。
可是,谋反,并且是缺少证据的谋反?再想到起先楼定石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宋晓心乱如麻。纵使他真是为女儿设计,这罪名未免也太大。皇帝他究竟想做什么?若有别的用意,他为什么又要向我说那番话?
楚越人看他面色惊惧变幻不定,以为她害怕了,遂安慰道:“你放心,这火烧不到你身上。”
“那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重重疑惑之中,宋晓蓦然想起方才被自己忽略掉的事情,她看着楚越人,一字一顿问道:“你关心这些做什么?还特意跑来告诉我,生怕我知道的不够清楚不够详细。你这么做,意欲为何?用心何在?”(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四 魔由心生
“意欲为何?用心何在?”
宋晓怀疑的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到他耳中。
楚越人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这屋里太过温暖,薰香太过浓烈,烛光太过刺眼。总之,一切都让人很不舒服。
他拒绝承认,令他不舒服的,只是那人怀疑的语气。
其实也没什么,这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若是换了自己,任谁三更半夜摸到房间中来,说一堆意图颠覆自己以往印象看法的事情,他也要怀疑对方心存歹意。
其实,真的很正常啊,这种事,没什么关系的。有所怀疑,正是人之常情。自己大可不必觉得……觉得……
收回不着边际的思绪,楚越人听到自己用平稳的声音说着:“……姑娘可还记得,昔日曾答应过我的事情?”
“什么事?你是说——那次我找你问话时交换的条件?”
楚越人定了定神:“宋姑娘果然是信人。”
宋晓见他伸手一下一下拉着衣袖——那里因为起先扫过屏风,微微有些凌乱。这半日楚越人都未去注意,现在不知怎么忽然发现了,便想要将袖子抚平。
然而明明已经整理得很平整了,楚越人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仍旧几近机械化地、不停地重复着抚平拉伸的动作。
她还记得,这是楚越人心绪不宁之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轻轻呼出一口气,方才生出的那几分近乎凌厉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与因为被对方突然转移话题而生出的怒气,忽然就在这个动作面前消散开来。
“楚公子。”宋晓放缓了语气:“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好么?请你将原委告诉我,说明白你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你想要做什么。否则,纵然我答应了为你做事,但如果心结未解,想来事情也不会进展得太顺利的。”
柔和的语气落入楚越人耳中,却让他只想苦笑。
开诚布公?若我真的将因由说出来,只怕你当即就要变脸了吧。
楚越人拢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中已握成了拳,另一只还在麻木地、反复地拉伸着衣袖。
正心绪烦乱之际,又听宋晓说道:“不管此事内情如何,那皇帝究竟想怎样,这些我都无所谓。但你既然找上我,可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不过我不想做糊涂鬼,所以麻烦你把事情都说清楚,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样一来,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上你的忙。”
将这些本该意会的事说得如此直白,果然不愧是宋晓的风格。楚越人苦笑着,想要说点什么。
“……”他竭力想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想要状若轻松地,像以前那样,用他便给的口才说得宋晓将这件事忽略过去。但是,唇齿开合之间,他吐不出一个音节。
身体比心更先做出反应。
我不想骗她。
我不想再继续骗她。但是,我又不能告诉她。我……不敢,告诉她……
可是,我为什么不想骗她?我为什么不敢告诉她?
楚越人额上已渗出了汗珠。
楚氏崇尚自然,处世淡泊,行事随意,没有中原人诸多规矩,却并不代表他们是随心所欲,全然没有原则。
实际上,楚氏比中原人来得更加注重原则。他们不若中原人,要特意用四书五经来约束,用明经心学来时刻提醒。楚氏一族,人人心中自有一条底线,无需旁人提醒,无需旁人督责,行事之前,自然而然会先在心中权衡一番,决不会轻越雷池一步。
楚越人心中自然也有这么一条底线。原本他自认二十二年来从未行差踏错过,可现在被宋晓要求他如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才蓦然惊觉,或许自己并不是毫无过错的。
他的性子里,温文的外表下是用彬彬有礼的态度悄悄隔开与别人的距离。他只是觉得人事太过麻烦,不想分了修行的心,却并不代表他会随便去欺骗谁。连他尖刻的毒舌,也只有在大哥面前才会显露——不,其实在她面前,也是有过的。自己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可以说得婉转一些,却偏偏要用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口吻。
呵,这么说来,真是巧,自己不为外人所知的另一面;还有,第一次的谎言,都一一落到面前这女子眼中耳中。
许是烛芯碰到了融化的蜡,烛光忽然跳了一下,闪了几闪,教人几乎要为它要就此熄灭,不料挣扎了一会儿,明明灭灭之间,它又慢慢变亮了。
楚越人凝视着面前的丽人。纵然烛光明灭,也不减她半分风华。冰雪为肤,星落为眸,翠黛如描,朱唇如花。毫无疑问,她的[容貌确实足以教天下大半男子为之油然生出呵护爱慕之心。
但是这些他都看不见。从她进入这副身体之后,他所见到的,唯有她的表情。不管是开心还是生气,郁闷还是发呆,他都可以轻易分辨得出,她的表情,与之前公主的表情,有何不同。
如果有人要他说,究竟是哪里不同,分明都是一模一样的脸,怎么看得出来呢?其实他也说不清楚,但只需一眼,他就可以知道,究竟是不是她。就好像还在前往云梦泽的路上时,她先用丫头的模样,再换作村姑的模样。其实中间有几次,他并没有紧紧地跟着。可是走上街头,在小小的镇子里转一圈,在不算多也不算少的人群里,他总能一眼看到,她就在那里。
想到在路上,想到那些日子,一副副画面忽然从他面前掠过。
微笑的她,咬牙的她,体贴的她,得意的她……把小吃分一半递给自己的她,说着他以为中原人永远不会说出的话的她,在草堆里笑得一脸幸福打滚的她……林林总部,都在他脑中一一闪现。
本以为只是吉光片羽,过后便是追之不及,不料竟早已悄悄铭记于心。
不想骗她。为什么不想骗她?不敢告诉她。为什么不敢告诉她?
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原来,真让大哥说中了啊。本来,我还当他又在胡说八道呢。
原来,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把她藏在心里。可笑可叹,我还一次次否认,为自己一次次的反常找尽借口。
原来,我心中,是有她的……
心境已明,然而楚越人感受到的却不是想通心事之后的轻松。
我心中有她,那又怎样呢?命里有份,终究敌不过命中有定啊。
楚越人想起那天楚越言说,水只能往低处流。
水只能往低处流。不管它之前经过怎样回旋崎岖的路程,最终,方向只有一处,也只会、只能有一处。
且不说隔在我们之间的重重阻碍,单说你的心意。虽然这一路同行,你对我照顾有加,周到客气,但心中还是有戒备的吧?否则,那日在棋盘山下酒楼之上,你不会选择那样危险的举动,也不会那样大声地对我说“你走开”。这句话,其实是你一直想对我说的吧。
楚越人低下头,泛起一个无声的微笑。
既然注定无果,注定无望,那么,就让我亲手斩断这份妄念吧!(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五 狱中相见
宋晓从楚越人似笑非笑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觉得他目光闪动,似是在考虑自己的提议,于是便住口不去催促,只等他做出决定。
等侍之余,她也一直在想,楚越人关心这件事情干什么?好吧,他也算是有身份——云梦楚氏一族的护卫,长老的弟弟。可是据她这些日子得到的情报看,楚氏不过是一个少数民族一样的存在罢了,人口不多。虽然出了个贵妃,可也没听说在朝中有什么势力,否则当日金枝与自己便不需要选择独行,可以直接求助去了。
而且,似乎还曾因身怀异术而被朝廷围缴过。搞得至今族人们有家不能回,对朝廷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气,更不要说到朝里做官效忠什么的。而且,经此一役结下以人命累积的梁子,朝中也不可能重用楚氏出身的人为官。
楚氏给她的感觉,就是像个自治地带,自己人管自己人。朝廷上只下了箝制他们发展(不许人民聚集在一处)的旨意,或许还有暗中监视。但总的来讲,目前还相安无事。
这种情况下,楚越人究竟在想什么?而他突然提起上次交换的条件,又是想要自己去做什么?
宋晓悄悄叹了口气。政治真是复杂,连这看似无害的方外之人也要来走一趟混水,究竟是想摸条什么样的鱼呢?
她看着楚越人,忽然觉得,或许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虽然相处的时日不算太短,但现在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个拉着自己进入无人小院的人是他么?那个为自己疗伤的人是他么?那个烤得一手好鱼的人是他么?那个背着自己走了很远的路的人,是他么?
那些当时令自己觉得别扭尴尬郁闷的场景,现在想来,却是说不出的温暖。
但是这份温暖,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只是已美化过的回忆而已。
宋晓呆呆看着楚越人,没有留意到,自己从心底涌出的那种深深的无力与哀伤,是因何而生,为何而浓。
她看见他慢慢低下头去,隐没在暗处的唇角,似是勾起一抹笑意。
这是,决定了吗?已经决定的你,会对我说什么呢?
宋晓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悄悄咬紧了唇,只等他抬头的那一刻,揭开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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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狱卒提着灯在前方带路,旁边狱卒长满面堆欢,恭声向王砚之说道:“王公子,您仔细脚下。”
王砚之皱眉道:“这里怎么一股怪味?”
狱卒长陪笑道:“哎哟王公子,咱们这儿可是最干净的一处了。人来了都是单独一间,里头也拾缀得干干净净的。毕竟来的都是贵人,说不准哪天又翻回身去了不是——”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这位王公子要去探看的那人的罪名,打了个寒噤,将那堆早已说得熟了的安慰讨赏话咽了回去。
谋逆之罪啊,虽然皇上没将他发作到天牢,而是弄来这收监皇亲权贵们的地儿,可保不准明天就被提去问罪处斩了呢?
他将方才说的话来来回回反复想了几遍,确定并没有失口说出会被认为是“同党”的话后,才悄悄擦了把汗,偷眼向王砚之看去。
这位平日清俊雍容的贵公子,现在脸上虽仍勉强维持着一贯的从容,却掩不住双眼之中的担忧与震惊。
像王砚之这样身份的世家公子,若在往常,以这狱卒长的身份只有远观的份。现下靠近了一看,觉得也不过是脸比别人长得俊些,穿得比别人好些,气度比别人更大方磊落些。
然而这些比旁人强的地方,在天威之下又有什么用呢?今日被押进来的那位驸马,不也是比他们这些人强出许多去?可现在,他能在值完夜班后到街口的小摊上喝碗豆浆,吃块饶饼,再回去美美睡一觉,醒后媳妇儿早做好了饭只等他动筷。而那位平日神气的驸马爷,只能窝在牢里等皇上下旨……
那狱卒长正胡思乱想间,忽然瞥见前方那狱卒停了步子,忙收束起心神,说道:“王公子,就是那间了。”
“嗯。”王砚之沉着脸,道:“你们先退下。”
打灯的那狱卒听了这话便匆匆退下,狱卒长磨蹭了一会儿,见王砚之投过来的目光已有不耐之意,心道又碰上个不懂规矩的世家公子,好在白日里那驸马府上的管家早就来打点过,酒钱已经给足。今晚这趟,便当是偶尔做个善事好了。
这么一想,竟是自己卖了个人情与这王公子。他隐隐有些自得,笑意止都止不住。他怕被看破,便告罪一声,也出去了。
王砚之压根没想到这狱卒长心中转的是这等念头。打远远看见铁栏后的那人起,他的心思便全副放在他身上,根本没功夫去想旁的事。
待那不知趣的狱卒长终于出去了,王砚之再摆不出故作镇定的样子,他急急跨上前,伸手攀上铁栏问道:“你怎么样?”
铁栏之中的谢流尘,看见他的到来也是神情微动,扬起一抹微笑:“行端,许久不见,想不到竟是在这里重会。”
说话间王砚之早已将他上下打量清楚,见他只是神情略有憔悴,衣饰发髻还是整整齐齐。虽然早就知道狱里的小卒不敢对他下手,却直到现在亲眼看到他无恙,才将悬了一天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但听到谢流尘这状似悠闲的口吻,王砚之因担心而被压下去的火气瞬间涨高。
“你究竟在外头干了些什么?!”他低声喝道:“只是到外面走一遭的功夫,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流尘挑眉道:“你怎么知道错在我?”
“否则怎么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出?!”王砚之看他若无其事的模样,愈发生气。
“我倒是想做点什么,不过还没来得及。”谢流尘低声道,低得除了自己,谁也听不到。
勉强压下心头交织着担忧的怒火,王砚之沉声道:“你在外面做了什么,都给我说清楚!好想法子补救!”
“补救?补救什么?”谢流尘反问道:“你真相信那小官参我的所谓罪状?”
王砚之愣了一愣,道:“总是无风不起浪,你——”
谢流尘打断他:“你相信?你相信我勾结折眉府里的那小先生、暗中联合前朝遗老,再加上一个只知风月的王爷,准备图谋江山?”
“……”
“这些一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也亏得他不嫌寒碜,借着这些就将我送到这里来。”谢流尘摇头笑道:“我倒想知道,到时他将我放回去时会用怎样的表情。”
虽未明说,王砚之亦知道,这个“他”,是今上楼定石。
关入狱中还能以这种不敬的口气说起皇上的人,恐怕也只有过一个谢流尘吧。
“你——都在这里了,你积些口德吧!”
“行端,”谢流尘提醒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的冷静到哪里去了?”
王砚之不是蠢人,但事关好友,未免关心则乱。从他午后自下朝的父亲口中得到消息后到现在,他一心想到的只是谢流尘的安危。
虽然父亲与姑父都再三说,以谢流尘的身份,狱卒断然不敢对他动手。况且楼定石也只是下令将他收监,主审的人选尚未确定,不必担心会在审讯中用上刑具。
这些他都明白,但总要亲眼看到,才能安心。
直到现下见到谢流尘虽然被囚于狱中,精神却还不错,周身也完好无损。加上谢流尘方才的提醒,王砚之一直提紧的心才慢慢放下。
他定下心神,将此事从头回想一遍,越想越觉得不解。
“荒唐!真是荒唐!”将每个关节想了一遍,王砚之忍不住脱口而出,旋即才意识到这里不是适合大声说话的地方,忙又压低了声音:“你一入帝都,连府里也没回去,就去述职了?”
看到好友终于恢复平日的冷静,谢流尘笑了一笑。纵然身处陋室,被囚于牢狱之中,他的笑颜仍不损半分张扬:“没错。昨日那小官对我说,今日起得早些,入城后正好早朝尚未完结,到时前去述职,好早早了却这桩公事。”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又是一笑,只是这次笑意变得冰冷无比:“现在想来,也是早已筹划好的吧。”(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六 恐惧之心
“然后呢?”虽然已从王钟阁口中得知事情经过,王砚之还是要再问一遍。有些细节,只有当事人才会注意到。
“然后?然后我述职一毕,那吏员便突然出列,说什么有要事定要禀报陛下,又扯了一通不能让奸佞小人蒙蔽君王什么的。然后就是那封弹劾的奏章了。”谢流尘道:“枉我与他同行这段时日,竟未看出此人竟是下笔如刀,句句见血字字犀利。若他参的不是我,我也要赞一句好,说一句断不能让此等奸邪小人扰乱朝纲。”
王砚之道:“这道奏章父亲已转述给我听过,虽然言辞锋利,但毕竟只是一面之词,毫无旁证。怎地单凭这一道折子就将你发作到这里来?”
“呵呵,那一句‘欲有所图’还不够么?”
王砚之顿时默然。那道奏章里虽未明言,但字字句句,意有所指,指的都是同一个方向:谢流尘勾结前朝余孽与今朝将门后人,欲图,谋反。
谋反。
楼定石的反应正是一个皇帝听到这个敏感的词语后该有的态度。这么说来,他待谢流尘算是客气的,只将他关押到这处皇亲权贵们犯事时才来“小住”一阵的牢狱。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就拉入天牢先打个皮开肉绽,再细细拷打喝令他速速供出同伙,免得受罪吃苦。
但是,谋反?谢流尘会谋反?银钱粮草全然没有,所谓的前朝余孽与将门后人并不代表背后有千军万马——这些人甚至连家僮奴仆都凑不够一千人——什么都没有,如何谋反?
王砚之沉着脸,恨声道:“那胡说八道的家伙!这些条件,让他来谋逆看看!”
这回是谢流尘规劝他:“慎言,慎言,这可不是在你家府里。”
王砚之气结:“如今你倒沉得住气了。”
谢流尘一摊手,道:“谁让此事实在太过摸不着头脑?总得有人证吧?到时将折眉还有那小王爷召入帝都,当面对质。那时,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砚之皱眉道:“或许不是这么简单。”
“哦?那你说说,单凭这种漏洞百出的理由,能把我怎么样?”
“……所以此事才奇怪……”若是人证物证俱全,那反倒不奇怪了;可是正如谢流尘所说,现在单凭一个小小吏员的一面之辞,就将他这个谢家的独子、皇上的女婿下狱,的确是太过经率并且奇怪。几乎要教人疑心,楼定石是不是昏了头,要么是喝醉了酒。
“难不成,他还有什么后着?”王砚之压低声音,看着谢流尘道:“如果现在去调查,你所谓的这些罪状全有证据,那么……”
“如果真是这样,他会等证据集齐再发难。并在我辩驳之时,当廷一一摆开给我看,教我百口莫辩。”
谢流尘看王砚之皱眉苦思,便劝道:“放心,出不了什么大事,你无需太过操心。”
“我不操心,就由着你在这里呆着不成?”王砚之没好气道:“你说的对,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也用不到我。只要将这消息向那位公主一说,不怕她不求那位马上将你放出来。”
听他说到“公主”二字,谢流尘神色不变微微一变,犹豫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她……怎么样?”
“说是公主府中无人照料,以致久病不愈,便奉旨入宫调养去了——这些不是早对你说过了么?”
“……她现在还在宫里?”
“人家好得很,不用你操心!”王砚之不耐烦道:“倒是你,快好好想想,有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事情让人抓住了把柄?”
“怎么会?”谢流尘不禁失笑:“行端,咱们好像掉了个个儿——往日都是你劝我稳重,如今却是我劝你——”
不等他说完,王砚之便转过身去,冷声道:“好!我听你的劝,这就走了!”
谢流尘亦听到牢门处传来的脚步声,便说道:“行端,替我对我爹说一声,保重身子,不要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事。”
“哼,这会儿你倒装起孝子来了!”王砚之跺跺脚转身要走。堪堪将要转过拐角处时,又回头道:“你可别大意,记住,小心驶得万年船。”
“知道知道。”许久不见好友生气而担忧的模样,知是因己而起,谢流尘有些歉然,更多的是感动:“放心吧。”
待王砚之消失在转角后,又听见狱卒长陪笑说了几句职责所在公子莫怪之类的话。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走远,直至再听不见,谢流尘以手为枕,向木板床上一靠,发起呆来。
虽说此处是所有牢房之中最干净整齐的,但牢房毕竟是牢房,简陋自不必说,蚊鼠虫蚁等也没有清理干净。时不时地,谢流尘便看到墙上、地上飞快爬过几只不明物体。
也算是一桩有趣的经历……谢流尘想到此处,笑了一笑。那笑容随即隐没,转成冷厉的神情,方才同王砚之说话时平和甚至是微笑的神情也一并抹杀。
敢如此辱我,楼定石,他日我必当百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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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只是一弹指,又似乎整个夜已经用尽,下一刻天边便要透出清光。宋晓终于等到楚越人扬起脸,冲她笑了一笑,说道:“宋姑娘,我便如实说了,宋姑娘可不要生气。”
看到他带了几分决绝之意的笑容,宋晓陡然间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模模糊糊想着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但最后,她只是无声地点点头。
像是没有注意到宋晓突然之间变得专注的目光,楚越人慢慢抚着衣袖,道:“宋姑娘也许不知道,我族曾在中原人手中吃过大亏。远的不说,单是本朝,前后两战,死伤逾万。而十八年前华方对云梦一次用兵,更令我族之人从此流落他乡,不得回到故土。”
宋晓轻声道:“我知道一点。”
“由此可以想见,我族自然不会对中原有什么好气。”楚越人冷笑一声:“我也是一样。”
“……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我们明明是楚氏人,我们的故乡在云梦,我们却不被允许光明正大地回到那片土地!甚至连族中十人以上的聚会也不能举行!我们只能偷偷摸摸地,在各地,在中原人的白眼下,在中原人允许我们可以居住的一小块地方,低着头过活!你不会知道,一个可以被外族随意欺辱的民族,他心中是什么滋味!”
宋晓看他神情激动,生怕他又像那日刚到云梦泽时一样,忘乎所已地跳过来掐住自己——毕竟这身体是金枝的,是他所痛恨的皇帝的女儿。但想要劝说几句,却又觉得无论什么安慰话说出来都十分轻浮。毕竟,她不曾体会过这样的屈辱,确实无法理解那仇恨有多深刻。
这时,楚越人像是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收敛了神色,说道:“我们不求什么,只求一个清静安稳而已。为什么他们就是容不下我们?——呵,其实这些说与你听也无用。”
宋晓看他神色松动,忙将话题往正路上引:“那,这与你打听那个驸马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楚越人此刻神情已渐渐平和下来,闻言答道:“宋姑娘可知本朝有五族?”
“呃……隐约听过一些,但不详细。”
“五族是指叶王谢苏容五家,谢流尘便是谢家的独子。”
宋晓点点头,道:“这五家权势很大么?”
“本朝太诅开国,有他们一半功劳。”楚越人淡淡道。
“啊?”宋晓惊呼:“开国公?”
“若无他们,那太祖楼重渊必定要经历一番苦战,再拖几年才能攻下庆国。五族暗中襄助他,令他不仅得国,还得名——谋逆窃国可比无道上位难听多了。”
“所以,他们是功臣,权势很大?”宋晓想起初来第一次逛街时见到的那名王姓帅哥,那人姓王,也该是五族里的人物吧,难怪见了公主也可以不行跪礼。
“近几年已削弱了一些,早年曾大到几乎要架空皇权的地步。”楚越人道:“虽然如今已隐隐有式微之势,不过,毕竟是绵延数十世,历三朝而不倒的世族,该不会那么轻易便被今上拿下。”
感觉到宋晓惊疑的目光,楚越人笑了一笑,温文尽现:“宋姑娘可是奇怪,明明楚氏人都是淡泊的性子,我为什么却对局势如此关心?”
迟疑着,宋晓点点头,忽觉不妥,又摇了摇。她奇怪的是,楚越人不像是醉心权势,想要谋取什么的人,这么关心朝堂上的事,确实很奇怪。
楚越人并不在意她的前后矛盾,说道:“宋姑娘可知,如今这位皇上,乃是胸怀天下之人。”
似乎金枝曾提过一次,宋晓说:“皇帝么,谁不有点雄心壮志?”
“可是他的雄心壮志是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的!”楚越人冷声道:“这些年他忙着拔除五族势力,并未再对外用兵。我却还记得,当年他领军四处征战的风采!”他在那风采二字上咬得特别重。
其实楚越人并未见过楼定石领兵亲征,幼年时对于战场的回忆,亦止于倒伏一地的族人遗体与浴血而亡的父亲。但来到帝都后他刻意打听过楼定石的事情,是以得知楼定石除了做皇帝颇有手腕外,早年还是位能征胜战的将领,自然也听了不少他往年的战绩。
听得越多,恨意愈深,而与之相伴悄悄滋生的,还有恐惧。
听到“领兵征战”时,宋晓心念电转间,已隐隐猜出了楚越人的意图,便问道:“所以,你觉得五族可以牵制他,不让他有精力分神来对外征战么?”
“不错。”楚越人颔道直视宋晓:“只有皇帝与世家之间的争斗不停止,才能保证我族平安。”
“可是……”宋晓犹豫着说道:“你也说最后一战是十八年前的事,当时你们也……也被招安,算是属于华方国了。过了这么久,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楚越人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你不明白……”
她未曾亲眼目睹在自己故乡中发生的惨剧,也不曾听闻楼定石的狠厉。她不会知道,对于经受过战火的人而言,有一个楼定石这样的敌人存在,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尤其是在听说了楼定石昔年那些所谓功绩之后,楚越人相信,只要楼定石一声令下,挥兵立马踏平云梦,屠尽楚氏,并不是难事。
况且,这些年来族人在针对楚氏的禁令上渐渐松懈下来。比如今年祭典,母亲就告诉自己说,可能会有一半以上的族人回来。
这些事情,想来楼定石都一一看在眼里,只是隐忍不发。待解决完五族后,他应该就会出手了吧……
宋晓看他脸上忽然隐隐透出恐惧之色,当下错愕不已。在她心中,楚越人术法高强,头脑也不差,除了少些常识爱装无害外,一切都可以打90分以上。只有别人怕他的份,他怎么会去怕别人?然而,方才那抹神情,她看得清清楚楚,绝不是眼花。
将刚才的对话迅速重想一遍,宋晓试图找出些什么,好知晓楚越人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然而,也许是时间太短,不能深思,也许是自己太过粗心,不够仔细。一时之间,除了显而易见的“担心族人”这个原因外,宋晓找不出其他原因。但她并不认为,这能让楚越人露出那种神情。
那神情,分明是对什么怀有极大的恐惧。
能让楚越人这样的高手也惧怕的,究竟会是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呢?
正当宋晓沉吟苦思之际,忽然听到楚越人问:“宋姑娘,你既已知道因由,便可答应我的要求了吧?”
“什么要求?”宋晓下意识地问道。
楚越人沉声道:“你曾答应为我做两件事。现在,请你先答应我这件:保得谢流尘周全。”(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七 王谢长辈
“王家那小子回去了?”注意到有人进来,楼定石也不抬头,依旧批着奏折,只随口问了一句。
“回皇上,王砚之与谢流尘说了约小半个时辰的话,刚刚离开。”那暗探斟酌一下,又说道:“言语间并没有什么新情报,只是,只是……这两人言谈里对您有些不敬……”
“哦?”楼定石正给紫毫新蘸朱砂,闻言抬起头来,目光落到那暗探身上。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虽然明知对皇上不敬的人不是自己,轮不到自己会有什么事,那暗探仍是背脊一阵发凉,心弦蓦然绷紧。
半晌,楼定石收回目光,提笔在折子上写了几行字,口中说道:“两个不成事的小辈,占些口头便宜,便由他去。难不成朕还效仿周厉王么?”说着,低声笑了起来。
他说的周厉王,是周时的一个君王,行事暴虐侈傲,国人多有不满抱怨。当时太的一个大臣叫做召康公的便进谏他劝他改过。厉王由是大怒,使巫士监国,言有敢毁谤者则告以杀之。由是民众皆不敢再言。厉王大喜,对召康公说,我能阻止他们对我的抱怨了。对着得意而无知的君王,召康公说出了那句千古名句:“防民之口,甚於防水。水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然而厉王仍旧不改其过,于是三年之后,他终于被愤怒的臣子与民众流放到当时一个叫做“彘”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楼定石用了这个典故,显然意在说笑。但那暗探方才被他目光一慑,哪里笑得出来?回了几句话后,见楼定石示意他退下,才全身松懈下来。走出去悄悄一摸,发现背上已全被冷汗打湿了。
明灯高照之下,楼定石继续披阅案头奏折。待他将最后一本折子合上,侍立多时的徐杰安忙上前问道:“皇上,可要用些夜宵?”
见他微微颔首,徐杰安便打帘出去吩咐门外的小内侍。
待徐杰安回到屋中,楼定石示意他为自己解开束发的玉冠。就在徐杰安轻柔地为他按摩被玉冠压了一日的头皮时,听到楼定石仿佛不经意地问他:“那姓谢的小子在牢里还傲气得很?”
“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楼定石冷哼一声:“真当朕不敢对他动手不成?不过是为着灵儿罢了。”
徐杰安听他语气,并不是真的为谢流尘的态度而生气,只是有些不悦,便说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若驸马真有什么,公主必定要伤一辈子的心。”
“你说灵儿中意谁不好?偏偏是这徒有其表的小子。”楼定石摇头叹道。
“姻缘之事,实在由不得人。”徐杰安道:“您该最清楚才是。”
听他提起旧事,楼定石目光中始有暖意:“阿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孩子……”一时想起灵儿出走的日子里,自己所做下的决定,目光又转为黯然。像是发誓一般,他用低沉而坚决的声音说道:“无论如何,我这个做父皇的,一定要让她如意安乐才是。”
“有陛下体恤,是公主福气。”徐杰安并不明白他的心事,只当他突然转变的神情是怕公主担心,便劝道:“陛下切莫焦心。公主是个体贴的孩子。既然您已对她说明白了,她当能体谅,不会因焦虑而弄坏了身子。”
知道他误会了,楼定石也无意澄清,只说道:“朕有些饿了,你去催催膳房。”
“是。”
低头退下的徐杰安,并未察觉帝王那一抹深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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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一隅,自书房内透出橘色的烛光,将窗纸映成一片橘黄色,看之便有温暖之意。
房中却是气氛沉闷,与那跳跃的暖色殊不相衬。
王砚之低声道:“韶飞样子还好,没吃什么苦。只是……未免有些托大——”
王钟阁打断他,道:“心宽些有什么不好?只要别像某人,脸上端着,心里藏着,最后搞得一身内伤才好。”
谢朝晖恍若未闻,向王砚之说道:“砚之,你奔波一夜,先去歇着吧。”
“姑父,我没那么弱气。”王砚之道:“再说,此事若无头绪,我也是休息不好的。”
“阿尘有你这个兄弟,是他的幸运。但你——”
谢朝晖一语未毕,王钟阁便接口道:“幸好流尘不像他爹,嘴上说是兄弟,转身就见色忘友,忘得干干净净。”
今日下朝后谢朝晖便来到王府,与王钟阁一起在书房谈了一下午的事。王砚之本道在这惊变面前,父亲已经将姑姑的心结放下了,齐心与姑父一道解决事端。未想现在忽然又不时冒出几句讥讽。
“姑父……”王砚之有心打个圆场,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觉是父亲太过狷介,姑姑身体不好,产后虚弱去世,怪不得谁,怎么他却就认准了是姑父的错呢?况且姑姑去世后,姑父一直未曾续弦,甚至连妾室也未置,已是少有的长情人,父亲还有什么不满呢?
谢朝晖却不计较,只低声一叹,道:“我若不当你是朋友,现在怎么会在这里?”虽未指明,但这话显然是对着王钟阁说的。
王钟阁哼了一声,道:“你也就用得着的时候说我是朋友!”
他口中虽如此说,但神色早已平和许多。王砚之忙趁机将话题拉回正轨:“父亲,儿子想了一日,也未想通个中关窍,还请您解惑。”
“先说说你都想到些什么。”
“实是此事破绽太多。”王砚之随即说出心头诸多疑问:“若说是要针对韶飞,行事却太过草率;若说只是意外,那他为何要做出震怒之态,将韶飞打入牢中?儿子想来想出,总找不到一个周全的解释。”
“简言之,便是猜不透那位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王钟阁道:“我同你姑父商量了这一下午,也觉他此次行事太过离奇。
“若说他是找借口先拿流尘开刀,这借口未免太过离奇草率。退一步说,就算他真要以谋逆之罪办了流尘,也该是将所有证据准备好,让人辩无可辩,不留一线反击的余地时再发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凭个小吏一张嘴,便迫不及待地下手——这份迫不及待,本身就透着古怪。”
“韶飞也是这么说。”
王钟阁颔首道:“个中古怪,明眼人一看便知。”顿了一顿,他又道:“所以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位确实是暗中作下安排,却尚未周全。现下是那小吏急于邀功,或会错了意,提前揭开。那位若是斥责他言之不实,胡乱毁谤,那么日后他便不好再让人开这个口……”说到此处,他端起茶盏浅啜润喉。
王砚之一点即透,忙接口道:“所以只能将错就错,先将韶飞发落,再急急去安排所谓证据?”
谢朝晖道:“我同你爹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他素来神色冷清。今日堂上亲见独子乍遭惊变之时虽亦为之色变,经过半日的沉思,历来的修养功夫早占了上风。现在只见他神情安然,并不慌张失措,而是冷静沉着,条理分明。
听到两位长辈的推测,看到姑父安稳的神情,王砚之心中的焦虑不觉被冲淡许多。遂说道:“所以,事情不是太复杂,我们只要考虑如何在那位下手之前,将韶飞子虚乌有的罪名洗脱就行了,是么?”
“不错。”王钟阁道:“今日朝堂之上那位听完那小吏所言之后当即勃然大怒,并说有敢求情者视为同谋,发作完流尘后便离朝而去。你叶伯伯近日又告病休养在家,是以一时措手不及,让流尘平白吃了这亏。”王钟阁目光转为深沉:“白日之时我已吩咐官员,明日联名上奏,为流尘洗脱这不白之冤!”
“父亲既已筹划好,儿子便放心了。不过,此事不用告诉叶伯伯么?”王砚之说道。五族中叶家势力最大,是以历来为五族之首,余下四族有不明不决之事,都会去找叶家拿主意。
“他肯定已经知道了。”谢朝晖道:“我们既已想好应对之策,便不用再去惊动他,他还在养病呢。”
王砚之道:“但韶飞平白吃了这大亏,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叶浩然是叶家家主,且任朝中丞相。由他开口,楼定石纵不愿,也不得不低头。
不等谢朝晖回答,王钟阁便轻斥道:“小砚,你未免太过心急。这些都是日后之事,现在首要是将流尘带出来。”见儿子低头称是,又道:“你夜里来回跑了这一趟,又说了这半天的话,想来该累了,先回房歇着吧。”
待王砚之离去,谢朝晖道:“小辈们还是太过浮燥。经此一事,对阿尘也是一次磨练,望他日后能沉稳些。”
王钟阁道:“年少气盛是正常,谁不是慢慢历练出来的?用这种事来磨练,不要也罢。”(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八 拦驾陈情
天边透出一抹微亮,天色似明未明之际,宋晓恹恹地从床上爬起来,掀开帐子。
听到动静凑上来准备服侍公主的停绿刚同她打了个照面,便不由自主一声惊叫:“公主!您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有多难看?”宋晓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只在天快亮时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所以听到停绿的话也不觉得意外。
下床走到镜前一照,只见面色发白,双眼无神,隐隐有两圈黑眼圈。整副模样看上去就是无精打采——这样的憔悴美人状倒是意外地符合今天的计划呢。
草草洗了把脸,停绿提议道:“是不是今日起早了?要不公主再歇一会儿?”今日公主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怪不得脸色不好。
宋晓摇摇头:“我今日有事要做——快传膳来。”不吃饱喝足,一会儿可没力气应付那些要体力的场面。
停绿跑出去吩咐完,又说:“要不上些粉吧?”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宋晓冲她呲牙一笑,停绿被她阴暗的气场一吓,乖乖地站到一边,不再说话。
昨晚楚越人走后,宋晓将事情反反复复梳理了几遍,却只觉得越想越糊涂。
虽然也曾看过不少官场小说,也曾看过不少历史要事分析,但那些永远只是纸上谈兵。而且,就连已经给出所有的条件,全景式的描写,所有人物的性格、行为都一清二楚的当时,她也要借助作者的分析才能搞明白,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最后指向的目的是什么。
那么,更不要说现在,她所知道的,不过是别人想要让她知道的,其余全是两眼一抹黑。
身处棋中,不见全局,再加上莫测的人心。宋晓自认她根本猜不到,这件原以为是父亲帮女儿教训女婿的事,背后还隐藏着怎样的深意。
停绿接过宫人送来的膳盒,打开黑底漆金的木盒,拿出一碟碟精致的点心,最后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公主。”见自家公主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停绿也不敢大声,只轻声提醒道“公主,天凉,吃完再想事儿吧。”
“嗯。你也快去吃吧,我现在用不着人。”若是在公主府时,宋晓多半要拉停绿一起吃,停绿往往也会答应。但入宫后一举一动都要扣着规矩,停绿便坚持不肯,宋晓也只得让步:让她不要站着干等,到外间自己吃去。
停绿应声去了,房中便只剩下宋晓一人。入宫后她不习惯那些前呼后拥的宫人走哪儿跟哪儿、往屋里一坐四下就站满了人。遂回过皇后,借口自己病中喜欢清静,裁了不少人手。如今,眼前便只得停绿一人。
宋晓拿起细瓷调羹,浅浅舀起一勺粥送到口中。这碗清粥看来普普通通,味道却是极好,入口即化,一点梗米特有的香味和着甜香迅速在舌尖蔓延开来,暖意一直透到胃里。
这样一碗粥,也是费了心思才做出来的吧,更不要说满桌小巧玲珑,让人一见便口生馋涎又舍不得去吃的点心。
对着一桌美食,宋晓却没有什么胃口,搅了搅碗里的粥,舀到嘴边,又倒回碗里。
无意识地用调羹轻轻嗑着碗沿,敲出一片清脆断续的声音。宋晓就这么呆呆坐了半晌,猛然间回过神来,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呆了一呆,不觉噗哧一笑:自己什么时候学起这种言情戏里女主动作来了?
食不下咽,随时发呆……可惜却不是为着风花雪月的浪漫。不,其实也有点关系吧。问题是她并不想玩什么美女救夫君的戏码,她只想早早同那家伙断绝关系。
子啊!为什么昨晚我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答应楚越人?!我不是早决定要赖掉当初答应的那两件事吗?!而且照楚越人所说的,这件事很不简单,我为什么还要去踩这趟浑水?
宋晓瘫在桌上,使劲咬着衣角。过了一会儿,她自我安慰道,反正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皇帝老爹,就照着他的暗示去做,再顺便答应楚越人的要求,刚好还可以抵消一个条件,不是正好么?至于那些背后的弯弯绕绕,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不要想太多,就接受皇帝的说辞好了,反正对自己没有什么妨害。
如是想着,重新打起精神的宋晓飞快地喝完碗里的粥,随便吃了两块点心,跑到外间向停绿问道:“现在什么时辰?”——没办法,来了这么久,无论是用香制成的计时器,还是钟漏,她都一直看不懂。
得到回答后又问:“皇上此时还未上朝吧?”
“按时辰算,应该是在路上了吧。公主,您问这——”
一听到“在路上”,宋晓大惊失色:“糟糕糟糕,晚了晚了!”说着一把抓起件披风,胡乱往肩上一披,不等停绿反应过来,便跑了出去。
这几日宋晓虽然不大出来走动,却因怕无意中犯了什么规矩而露出马脚,而早早向停绿问了不少事,自然也知道这宫里有些什么路,哪条路是专给皇帝上朝走的。
当下她拿出跑800米的架势来,往皇帝专用的御道上飞奔而去,甩下沿路宫女内侍们的一路惊呼。闻声赶来的侍卫见到是她也是一愣,有人迟疑着去拦她,被她大喝一声“走开”,又吓得缩回去了。
远远地看见一抹明黄的轿顶,心中一松,想要提速,却发现不知是不是这个身体从未做过如此激烈运动的缘故,跑了这么一段,小腿已经重得不行。宋晓急忙扯下随便系着的披风扔在地上,觉得身上一轻,又忙继续向前跑。好在跑了一阵,身上发热,也不觉得扑面而来的寒风有多冷。
但她还是跑得太慢。眼看那顶明黄的大轿子就快要走到内城墙,宋晓心中发紧,一旦出了墙,就算是外殿了,内宫女眷非有旨意不得擅自出入。情急之下,宋晓高声喊道:“父皇!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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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负责打理皇上朝服及上下朝车辇事宜的夏公公今早心里直打鼓。
今上出身军旅,身手不凡,上马杀敌下马治国那是没说的。也因为这个原因,往常除了雨雪天外,从内宫到外殿上早朝都是步行,说步辇颠来颠去的,比走路还慢。
这么着许多年下来,夏公公早已习惯,除非变天,便不预备步辇。
可今儿一早,皇上在洗漱时突然发话,说是今早要乘辇。这话一传出来,夏公公当即跳了脚,亲自带着人一溜小跑去取步辇。虽说平日里步辇都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可一来一回,从摆放的地方抬到乾德殿,也要花些功夫。
果然,等步辇抬过来时,皇上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夏公公当即诚惶诚恐地告罪,见皇上并不介意,才放下心来。但等皇上坐进辇里,夏公公又有了新烦恼:他看看天色,再算了算从这内宫走到外殿的功夫,心知早朝肯定是要耽误上一刻多钟了。
他跟在步辇旁,不时悄悄擦着汗:皇上这么些年从未误过朝事,更从未推迟过早朝。今日之事,恐怕要引来许多议论,到时那些官员若上折子说起来,这干系可都要落在自己头上。
他越想越急,拼命给那几个抬辇的小内侍始眼色,示意他们走快些。
忽然,步辇的帘子被掀开了,传出楼定石的声音:“停下。”
夏公公忙换上一张笑脸,凑上去问:“皇上有什么吩咐?”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夏公公一愣:“回皇上,老仆——”一语未毕,他忽然听到后面远远传来一声呼喊:“父皇——父皇——”
是何人竟敢在宫里大呼小叫?
惊异之下,夏公公忘了回话,不由自主回身向来处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来,身后跟着一堆宫里的侍卫,神情颇为古怪。
夏公公一皱眉,正在训斥这胆大包天的女子时,一眼看清女子的脸,神情顿时变得同那群侍卫一样古怪起来。
这跑得满面通红,发髻散乱的女子,赫然正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正在宫里养病的金枝公主。
这、这、这成何体统啊这?!可谁敢上前阻拦?
目瞪口呆的夏公公总算还记得回头找皇上示下,却看见楼定石已下了步辇,站在一旁看着奔跑过来的女儿,面沉如水,袖手不语。
这边厢,宋晓看到那顶明黄的大轿子终于停下来,穿着龙袍的皇帝大人也站出来在路边等着,心下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拦下来了。
最后几步冲刺,她终于跑到皇帝面前停下站定,不等一口气喘平,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灵儿,你这样不顾礼仪地跑来,所为何事?”
听到楼定石低沉威严的声音,宋晓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不是您老人家暗示我把功夫做足,让那姓谢的看清楚我对他的“好”么?否则谁耐烦大冷天的来演这拦轿喊冤的苦情戏?
想归想,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不料,因为激烈运动后的喘息却还未平复,刚一开口宋晓便咳个不住。
楼定石神情微动,道:“灵儿,你还病着,快回去,有什么话待朕下朝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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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推开那几个上前想扶她起来的内侍,强忍住喉头的不适,大声道:“父皇,儿臣只想向您讨一道恩旨——请您放了驸马吧!儿臣用性命担保,他决无不臣之心!”(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十九 行事不遂
日心渐渐东移高升,冬日特有的淡薄得几近惨淡的阳光,薄薄地涂在丹凤门上。
门下的文武百官已开始窃窃私语。
今上继位三十余年来,无论寒暑,除例行汤沐及年节假日外,从未有过不上早朝的时候。
莫非是圣体违和?
许是昨日之事……难以定决,甚为棘手,是以才迟才未到?
众人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不时低声附耳说上几句。
有意无意间,许多目光自谢朝晖面上划过,似乎是想捕捉他的神情。
王钟阁也用眼角余光溜了一眼谢朝晖,只见对方面上神情一派淡然,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家伙,隐忍功夫倒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好!王钟阁暗哼一声。当年为着一个女子意欲同他王家退婚时闹成那样,过后那女子另嫁他人,大家都当他要撑不住了,他却若无其事,还反过来安慰去劝解他的人:无可奈何之事,伤心也无用。
如今他独生爱子遇上这种事,也不见他变脸。这姓谢的一手七情不上脸的功夫,平日里人人赞他清高自持洁身自好云云也就罢了;现下还不知收敛,就等着那些人改口说他多么铁石心肠吧!
忽然,一旁的偏门开了,一个紫衣人影走了出来。
紫衣代表内宫的最高品级,来人正是********徐杰安。
几个离得近的臣子连忙凑上前去:“徐公公,今日早朝——”
徐杰安向他们颔首以示,轻声道:“几位大人请稍等。”说着上前几步走上台阶,扬声说道:“传圣上口谕——今日罢朝——”
闻得此言,王钟阁面色一沉,他回头向身后一个官员使了个眼色。那官员会意,走上前来迎着往回走的徐杰安问道:“徐公公,圣上可从未罢过朝啊。”
徐杰安目有愁色:“可不是。”
那官员小心打量着他神情,看不出更多的端倪,便又试探道:“不知今日——”
徐杰安道:“天家之事,老仆不敢妄言。”
那官员碰了个软钉子,不死心地又说了几句,皆被徐杰安轻轻带过。最后无奈,只得客套几句,趋步回到王钟阁身后。
一旁王钟阁早将二人对话收入耳底,便不再开口询问。眼见徐杰安身影消失在偏门后,朱底铜钉的门扇缓缓和起。他眯了眯眼,转身欲走,忽然被那官员叫住:“王大人,这——”
王钟阁侧头一看,那官员右手并拢,指着自己的衣袖,又说了一声:“王大人,您看……”
他知道此人指的是按他昨日授意而写的为谢流尘陈情辨解的折子,略微沉吟一下,说道:“改日再说。”意思就是今日不用着人转呈与楼定石。
那官员会意,道:“下官明白。王大人放心。”
王钟阁向他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行至九门外,他跨入自家府中的马车,毫不意外地看见,谢朝晖已经等在里面了。
“如何?”王钟阁问道。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谢朝晖却知他所指,道:“是金枝公主。”
王钟阁“噫”了一声,道:“她做了什么?竟能让那位罢朝。”
“她拦住准备上朝的皇上,哭诉陈情,后因过于激动引发旧疾,昏厥当场。皇上大惊,立即传唤太医,并亲自看护,是以罢朝。”谢朝晖道。
王钟阁皱眉道:“女流之辈,见识短浅。”
“钟阁!”谢朝晖亦皱眉道:“她是一片苦心。”
“虽该赞一声她有烈性痴心,此举实际却是坏事。”王钟阁冷笑道:“若无此事,今日朝堂上众人联合进言,流尘当即便可脱去这场牢狱之灾!现在又得多待一天了。”
谢朝晖默然半晌,道:“明日也是一样。”
王钟阁嗤之以鼻:“你的儿子,我不心疼。”
********************
“郡主,到帝都了。”说话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粉雕玉琢的小脸让人看了就想摸一摸,但他双眼中透出的神情,以及在车厢中端坐的姿势,却都与这个年纪的孩子殊为不符。
车中另一人闻言,伸出纤纤素手,掀起帘子往外张望。
虽然还隔了一段路,远远看去,那高大的城墙却分毫不减压迫之感,灰白的墙身在淡薄的天光下显现出一种冷酷的庄严。
她轻轻呵出一团白雾,轻声道:“到帝都了呢。”
这是一辆四騑并驱的马车,车前马身上整齐鲜明的驭具,楠木车舆上悬挂的精致华美的帷缦,都令人一看即知车主人身份高贵。更不要说这辆华丽的马车之后,所跟随的百多人的侍从皆是鲜衣骏马,还有拉着主人衣物用具的十几辆辎车。
整个车队绵延数十丈,需得登高才能一览而尽。
这支显眼的车队,对帝都人来说并不陌生。路旁已有几个回城的行人在兴奋地相互转告:“看,天下第一美人折眉郡主今年又来帝都了!”
宇折眉收回手,那绣着折枝花的帘子因下面所坠的玉石迅速滑下指间恢复平整,仿佛从未有人掀开过。
她向方才说话的小男孩说道:“小晨……”刚唤出他的名,却不知该再说什么好。
这孩子的父亲叶枫,曾是她庆国的臣子,虽是才高八斗,却因言行狂放而不得重用。楼氏改庆国为华方之后,他辞官而去,成日买酒长歌,且醉且呼,说些鸿鹄坠地,燕雀冲天之类的话,所作诗文中更是对今朝颇多讥讽。皇上本着爱才的心,并不发作他。由是反而令他愈发肆无忌惮,竟然在一篇登临怀古的赋文中直斥华方是伪朝,楼氏更是天下第一伪君子,既要窃国又要美名。
此言既出,结果可想而知。
叶枫被押赴刑场那天,宇折眉将他的独子叶晨接入自己府中。虽然自己的羽翼算不得厚实,但楼定石并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庇护一个小孩子,尚能做到。
无论如何,这人是为了庆国而死,不管他的举动是不是有沽名钓誉之嫌。
宇折眉出生时,庆国已然湮没,天下已改作楼姓。她对民间口诛笔罚的故国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回忆,甚至就连她的父亲——作为一个为显示今上仁慈而被留下继承香火看守宗祠的末世皇子,她也很少能看到他。
记忆中,父亲独居一院,不爱美人,不附风雅,唯好杯中之物。一年之中,总是醉眼迷朦,不问今夕何夕。
年幼时也曾怨过,也曾恨过,怨父亲无视自己,恨自己为何要生在这样的地方。小小的年纪,却因变故而早早知道世情,明白自己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可终身需得战战兢兢,唯上命是从。这与囚犯,又有什么区别呢?
直到父亲早逝,临去前用嘶哑的声音对自己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含糊。她想了许久,直到父亲葬下后,才依稀猜出来。
不要求得太多。
不要求得太多。所以,父亲一生,只耽于手中所有之物,不再其他。只要无所求,无所思,那么,痛苦便会轻一些吧?
可牢牢记下这句话的自己,后来还是没有忍住,向一个人说出了一生之中,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的请求。
谢大哥,你能与我共度一生么?
结果是他的婉拒。
但是不要紧,还能做他的妹妹,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今日踏入帝都之后,我便连他的妹妹也不能做。
恍惚之间,叶晨小小的手伸过来,递上一方手帕:“郡主,不要哭。”
闻言,宇折眉摸上脸,一手****,才惊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泪流满面。
叶晨见她不接,又道:“郡主,你不要担心,我不怕。”
往日高贵美艳的牡丹,而今经霜坠露,虽亦有楚楚动人之处,然而凄凉之色,却令人不忍再看。
看着叶晨担忧却故作坚定的脸,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虽是年少,行止却端方恭敬,已可预见将来的君子之风。宇折眉捂住嘴,死死压下呜咽声。
要我怎么说,要我怎么解释,我是个冷淡的人,刚才并不是为着你即将面对的阴谋与风险而伤心……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只是在为自己哭……为了我自己,我连你这样的孩子都可以交出去,明知道你将要遇到的苦难,我却选择将你交出去……你该恨我的……你该痛斥我的。小晨。别因为年纪小,就对别人抱有太多的善意。
车伍继续前行,离城门越来越近。这时,若有人敢跑到那华丽的驷驾车舆前张望,便能听到车中传出的哽咽声。因为压抑的缘故,反而愈加哀痛,令人闻之顿生凄恻之感。(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 绮思妄念
听到脚步声,谢流尘睁开闭起的双眼,向来人道:“你今日比昨日来的早。”
“不是怕你等得心焦么。”来人正是王砚之:“如何,住得习惯么?”
谢流尘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你昨日不是还一脸自得?”话虽如此,王砚之眼中却是掩不住的关切:“衣食被褥,都打点好了吧?”一进牢狱之中,他便觉得寒气顿生,阴冷无比。也不知谢流尘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今日才问……放心,张伯已经跑了两趟了。”谢流尘拍了拍厚实的棉被,说道。
王砚之放了些心,口中却说道:“我可没有过探监的经验,你还是第一人,未免失之疏忽,往后就不会了。”
“哎,交友不慎啊!”谢流尘故意大声叹道:“你难道还指望我有下次?”
爽朗的声音虽然暂时冲淡了狱中的阴森之气,但声音消失之后,那寒气便又迅速反扑回来,甚至比方才还要厉害,瞬间便令人遍体生寒。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半晌,王砚之低声道:“你还要再多待一日。”
听了他的话,谢流尘并不奇怪,也不生气。今日他算着时辰,早朝结束之后又过了许久,还是没有人来到牢中,他便知道,此事今日是不成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谢流尘不欲让好友看到他泄气的一面,便笑道:“多一日便多一日吧,不过,今日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既然王砚之昨日便来过,那么王伯父多半也插手了此事。不觉有些奇怪:“伯父他都放下旧隙与我爹一道出面了,这人情还讨不下来?”
“今日罢朝。”
“!”谢流尘惊异道:“难道——”是楼定石为了防止王谢二家联合百官上书求情,所以索性罢朝?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难道楼定石还能永远不上朝不成?
不等他说出口,王砚之便从他的语气里猜到了他的意思,打断他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公主——你那位公主,今日当众拦驾,说以性命担保,你决无罪过,求皇上为你洗冤、放你出狱!”
闻言,谢流尘一愣,心头蓦然涌上许多滋味,或茫然,或忧虑,还有隐约的欢喜。五味杂陈,无法言喻。自行冲出口的却是一句:“她不是病着么?”
王砚之掀眉冷笑:“当日说是侍女走失,在帝都临近州郡内大肆搜寻;刚巧,公主又因病闭门谢客;寻回侍女之后,公主便奉旨入宫休养——这种托辞你也信?”
看到谢流尘微愣的神情,王砚之不自觉收了讥讽的语气,道:“不过这回似乎是真病了,听说,公主因为太过激动,还未说完话便昏厥过去。皇上便是因此罢了早朝。”
说罢却不见谢流尘回应,王砚之看他神情,因知道这两人素日情状,多少也猜出一些缘由,便说道:“趁这两日有空,你好好想一想,你同她的事,出去之后也该有个结果了。”
结果?她的父亲刚对我做下这种事,你却劝我与她有个结果?怎样的结果?善果?恶果?
娇柔轻灵的女子,与目光深沉的帝王,两人的面孔在谢流尘脑中旋转不停,更迭不休。
两个声音轮流在他耳边低语,乱人心神,却是挥之不去。
一个循循善诱:那是她的父亲做的事。而且,嫁鸡与之飞,嫁狗与之走。自从嫁了你,她便不再是楼家的人,何况她还对你一往情深,你这般辜负她,不会心里有愧么?
另一个冷笑不屑:不是楼家的人?皇家的人,终身只为皇室打算!牵涉到皇家与五族的斗争时她肯定站在她父亲那边!说什么情深,正是她的所谓的深情让我不得不抛却长久的憧憬!若不是她,我大可从从容容,去寻找一个让我见之倾心的人。若不是她,说不定我现在已经与所爱之人举案齐眉、琴瑟合鸣!
…………
思绪纷杂。欲待快刀斩乱麻,利刃却切不断纠缠的心弦。只轻轻一碰,百练钢也被密密包裹,层层叠叠,再也挣脱不开。
谢流尘勉强一笑,英挺的眉间尽是悒色:“有什么好想的,我之前不是已经在做了?”
“你啊……”王砚之无意在这种时候与他探讨家事,便说道:“对了,今日折眉到了。”
“啊?”谢流尘心神不属之间,忽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由一喜,顿时将心事抛开大半:“这丫头怎么现在才来?”
“她往年不都是这几日来么?”
“你不知道,今年她——”说到此处,谢流尘猛然省起此处不比家里,周围说不定就有楼定石的耳目,若将自己已先与折眉见过之事说出,指不定楼定石又会玩什么花样。便改口道:“她来得正好,那吏员不是说我勾结前朝余孽云云么?如今正可当面对质。折眉府里的那小先生远在沧郡,我出使千州,是如何隔了两个州郡去勾结他的!”
王砚之点头道:“嗯。明日折眉照例要入朝觐见,刚好可以为你作个见证。届时,更添一分胜算。”说着又笑道:“那么,等你开释之后,可要好好谢谢她的救命之恩。”
“这个自然。”说话间,谢流尘方才的愁绪尽消,或者说,暂时被忘却,只等下一次被记起。他扬眉一笑,道:“到时我自然要好好谢她。那时由我做东,请你们到十里亭外喝桂花粥,将苏小三也叫上!”
自高窗射入狱中的天光早已黯淡,狱中点起的油灯也是忽明忽暗,却丝毫不损谢流尘飞扬的表情,令人见之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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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罗被,软枕轻纱之中,睡着一个女孩子。
此时正是亥时,屋中静悄悄的,当值的侍女坐在榻边小几上,不时看几眼床上熟睡的人,又低下头去,目光无意识地四处游移。
太医开的药已熬成药汁,小心伺候一直沉睡不醒的公主服下去了。皇上听太医保证公主决无大碍之后,也离开去处理政事了,方才传了口谕,吩咐下人们好生照看着公主,那么,应该不会再过来了。今晚这份当值的差使,虽说无趣,却也算是清闲。等公主醒了,说不定还有赏赐呢。顶替忙了一天支持不住下去小歇一会儿的停绿的宫女如是想。
忽然,明亮的烛光像是被风吹到一样,闪烁了几下。那宫女起身走过去检查门窗,却在手触到门上扣环的时候,透过门缝向外看去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被迷惑一般,神情逐渐呆滞。她将原本准备关紧的门打开,然后走到一边桌旁,一言不发地坐下伏在桌上,不多时呼吸便沉重起来。竟是睡着了。
从被打开的门中,一个白衣黑发的身影迅速闪了进来,雕花的百格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从门外再看不出什么异常。
来人正是楚越人。
他蹑手蹑脚走到榻边,低头看着兀自熟睡的宋晓,目光微动。
昨夜他并未出宫,而是回到了原先在宫里时所居住的地方。
华丽雄伟、房间数目多到连皇帝自己都不太清楚的皇宫里,自然会有一些少人人迹的角落。这两年来,楚越人便是住在这样一间偏僻的房间里,不但不会引人注目,且出入方便。
由于已经月余无人居住,房中积了薄薄的一层灰。楚越人也懒得去管,将就着歇了一夜。第二天他再次外出探听消息时,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宫人在绘声绘色地说着今早金枝公主当众拦驾为驸马求情,却因病体难支,昏迷不醒的事情。
知道公主生病只是托词借口的楚越人不禁愕然。一直以来宋晓给他的印象都与柔弱纤细沾不上边,今日怎么——想要亲眼去看一看,但公主殿内不但太医侍女进进出出,人来人往。就连楼定石也罢了早朝,亲自守在昏迷不醒的女儿身边。
这种场合下,楚越人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出现,也找不到什么空隙可以接近沉睡的宋晓,只能隐于暗中,伺时而动。
思路客
一直等到现在,楚越人才终于找到机会,进入这间屋子。
看着床上因熟睡而面色绯红的女孩,楚越人伸出的手顿了又顿,许久才放到她的额上。
温度略高,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听她呼吸绵长,也不像有哪里不适的样子;但是为什么会昏睡了这么久……
正当楚越人犹豫着要不要借助术法唤醒沉睡的宋晓时,忽然看到她手臂微微一动。
是要醒了么?楚越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宋晓却只是翻了一个身,接着沉沉睡去,并没有要清醒的迹象。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楚越人心情有些复杂。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宋晓脸上,却意外地发现她一侧脸颊上有一点褐色的痕迹。因为姿势的关系,现在才看到。
大概是宫女忘了为她擦干净的药汁吧。
等一等,药汁?
楚越人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可是……
犹豫半晌,终于因为放心不下又不愿唤醒宋晓,楚越人终于伏身下去,凑到宋晓脸畔。
一种淡淡的甜香瞬间充斥了楚越人的呼吸。
这个味道他并不陌生。与宋晓一起赶路的日子里,无论是先前迫不得己的共用一个房间,还是与李家父子同行之后为不引人疑心而同处一室。纵然隔了用就地取材的物什幻化出来的屏障,这味道还是会传到他那一边,若有似无,却经久不散。
是已经熟悉的味道。当日心如止水,恍若无物,现在却令心跳悄悄加速。
超出意想之外的反应,让楚越人有些不知所措。
迟疑再三,终于还是担心的心情占了上风。
没什么,只是要辨别一下药性而已。
这么想着,楚越人伸出舌尖,轻轻舔上她脸上那一点褐色的干涸的药汁。
黄柏、乳香、白芷、天花粉……都是宁神压惊之物啊……看样子,的确是没什么大碍……
正当楚越人分辨着舌尖传来的滋味时,忽然觉得身下靠得极近的柔软身躯,又是微微一动。
像是猛然惊醒一般,楚越人蓦然直身往后急急退去,险些撞倒一旁高脚架上的美人耸肩瓶。
这是怎么了?虽然行举暖昧,但终究只是试药而已,我何必……如此慌张?
但虽然因为一手扶住架子,一手拦住花瓶,而无暇探看。单从感觉到的温度,楚越人也知道,自己的脸此刻比宋晓的还要红。
而引发慌乱的源头,却仍是睡得万事不知。看来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是不是也可以称为做贼心虚?而这贼,却是偷香窃玉的……
察觉到不知何时冒出的古怪想法,楚越人匆匆摆好手中的东西,确定它们不会摔倒后,近乎逃一般,狼狈地向门外走去。险些忘记为那宫女解开暂时的禁制。
为什么会有这种几乎是绮思的想法忽然出现?我不是已经……已经……纵然我喜欢她,也不该会出现这种念头!
然而越是刻意想要忘记,反而越发清晰。刚才舌尖之上,除了苦香的药味,还有肌肤细腻而柔滑的触感。那药香已经逐渐淡去,那触感却愈发明显,并逐渐扩散,鲜明地充斥在楚越人的感官之中,甚至引发了别的反应。
楚越人飞快向着自己的住处跑去,好几次险些撞上巡逻的侍卫。当远远看到小屋的一角时,他再也忍受不住,拼命想将身上的变化压制下去的念头占了上风。他急切地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一股脑全倒进口里,使劲吞咽下去。
一种奇特的感觉顿时沿着筋脉游走开来,在克制住叫嚣不休的冲动之后,还一并夺走了他的力气。
他的速度渐渐变慢,最终,在还没有走到小屋里时便摔倒在地,随即人事不知。(
二十一 当廷对质
早朝。金銮殿中。
金柱盘龙,怒目欲飞;雀替如翅,扬风欲挥。
七重丹陛之上,金漆蟠龙澡井之下,楼定石端坐于镂空楠木金漆雕龙宝座之中,接受百官伏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俯视着跪拜的群臣,声音威严有力:“众爱卿平身。”
“谢万岁!”
例行的礼仪之后,便该进入今日的重头戏。
是谁先开始呢?楼定石扫视过殿中的臣子,目光沉静。
“诸卿有事上禀,无事退朝——”内侍拖长的尾音刚落,随即便有一人出列:“皇上,臣有本奏。”
“爱卿直言。”
出列之人便从袖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奏章念了起来。
奏章不长,没有什么绕圈子的废话,那官员很快便念完了。将手中奏章放入内侍端来的铺锦托盘中后,那官员行迄礼,站回列伍之中。
楼定石拿起内侍呈上来的折子。他方才已听得清清楚楚,却仍然又看了一遍,才放下问道:“方才所言之事,诸卿以为如何?”
有臣子马上出列,行礼说道:“臣以为,刘大人所言极是。老臣看来,此事疑点颇多,皇上万万不可偏听一面之辞。驸马从来以皇上之命唯听,忠君爱国之心拳拳可见。又怎会起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呢?”
听他于“偏听”、“驸马”二字上咬得特别重,楼定石也不置可否,又问道:“还有哪位卿家有话要说?”
“臣以为,两位大人所说正切中事理。臣——”
“臣以为,此事确如刘大人所言,不合常理,疑点颇多——”
“臣以为——”
“臣以为——”
……
楼定石看着纷纷出列的官员,面上不动声色,就这么听着他们争先恐后地说出大同小异的说辞。
忽然,殿外太平台上侍奉的内侍走进殿中,下跪行礼,口中说道:“皇上,折眉郡主求见。”
正在滔滔不绝的一名官员顿了一顿,躬身道:“皇上,此事正好与折眉郡主有涉,不知稍后皇上可否下令向折眉郡主问询此事?”
楼定石道:“卿所言正是。”说罢向旁边的内侍颔首示意。
那内侍便拖长了嗓子大声说道:“宣折眉郡主觐见——”
声音传出殿外,又有一名内侍接着喊下去。如是几次,殿外传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
于这等待的片刻静默之中,谢朝晖面色淡然。旁边的官员几次偷眼看他的神色,却看不出分毫端倪。只得暗自在心中感叹,这谢尚书端的沉得住气,儿子被系下狱时惊而不乱;如今眼看皇上将要收回旨意,届时定有安抚封赏,却还是不见他露出什么喜色。
殿外远远传来脚步声。因为地势的开旷与安静,所以传得分外远。随着声音渐渐走近,可以听出是个轻盈有力的声音,足以想像出主人的风采。
有几个因品级较低,而站在百官之尾靠近殿门的年轻官员,已忍不住悄悄往殿外看了过去。
但凡有资格入殿亲睹圣颜的官员,就算你上早朝的日子不满一年,也必定有人告诉过你,每年冬季,折眉郡主来到帝都后,总要于次日正式到金銮殿中参拜皇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宇折眉很有名。
她有名的原因不但因为她是前朝皇族末裔,更因为她的容貌数年来艳冠华方,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
本朝对女子的礼教束缚虽不若前朝那么严苛,但天家的公主却不是轻易就能见到的。如今有这么一位名副其实的天娇贵胄,又是名满天下的美人,自然引来许多人好奇关心。见过的想着再见一次,未曾得见的,只盼冬季快快到来,好见上一面。
随着宇折眉越走越近,甚至已有几位官员忘形地露出急切之色。
终于,一个纤细的身影在丹凤门前停下。清晨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托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宝殿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宇折眉神情自若,按郡主品级所穿戴的礼服与所佩的饰物华美端方,愈发烘托出她的高贵。衬着薄施脂粉的脸庞,那一种明艳生生令人不敢逼视。
先前引颈以待的几个官员,在她这种华贵的美丽之下,油然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一颗心几乎要低到尘土之中。
这就是天下第一美人宇折眉,她的美明烈张扬,让人见之心折,战战兢兢,唯恐亵渎。
她徐徐行到丹陛阶前,轻盈地拜倒下去:“折眉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定石看着这明艳的女子,声音比方才缓和几分:“平身。”
“谢皇上。”
“郡主远来辛苦,理当多歇息几日。但朕这里却有一件事,不得不请郡主解惑。”
宇折眉躬身道:“能为皇上分忧,是折眉之幸。皇上切莫如此说,这可是折杀折眉了。”声音清脆娇美,如玉珠落盘,却掩不住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人上之人的娇矜。
楼定石向内侍看了一眼,那内侍便忙奉上锦盘,里面放了一叠奏折。
有离得近的官员偷眼看去,最上面那一本正是前日谢流尘述职之时那吏员所上的弹劾奏章。
待楼定石向徐杰安示意,徐杰安便斜斜上前一步,问道:“请问郡主此行,府中可曾安顿好了?”
“承蒙公公挂念,折眉临走前已打点妥当。沿路也未曾有人传过什么紧急消息,想来府中当是一切安好。”宇折眉从容答道。
“四年之前叶枫一案,郡主可还记得?”
宇折眉簌然一惊,顿了一顿,低声答道:“记得。”随即又略略提高声音说道:“叶枫妖言惑众,其罪当死。”
叶枫是庆国宇氏旧臣,为着直言指摘本朝而死。于楼氏而言,他是该铲除的异端;于宇氏而言,却是一名忠臣。
而如今,宇折眉却只能说,他其罪当死。
自然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毕竟,如今已是楼氏的天下了。至多因为看到美人不自然的神情,有大胆的在心中悄悄嘀咕几句罢了。
徐杰安仿佛没看到宇折眉一瞬间僵硬的神情,继续问道:“请问郡主,叶枫独子可是由郡主收养?”
“是……那孩子已无亲族,是以才……但折眉当日已禀明过皇上。”
“郡主宅心仁厚,令人敬佩。”徐杰安客套一句,又说道:“这孩子现在在郡主府中?”
宇折眉微微摇头,道:“折眉因怜他未曾出过沧郡,是以此次将他一并带在身边,以冀见识帝都繁华,开些眼界。”
此言一出,王钟阁当即神情微变。楼定石似是不经意地往他那边看去,恰恰止住他欲上前出列的步子。
徐杰安于这些暗流涌动似是全无所知,只继续向宇折眉问话:“那郡主可还记得,九月初三时,郡主身处何处?”
现在是十月中旬,宇折眉封地沧郡距帝都不算太远,往年她都是九月底动身出发,每年此时抵达帝都。
而今年宇折眉的回答却有一点不同:“折眉因闻宁州昆阳之中有冬来会,一心想去看看热闹,是以今年便提早出发。九月初那几日,折眉正在昆阳附近。”
“哦?宁州离帝都也不算远,为何郡主直到现在才到帝都?”
宇折眉道:“因随行的叶家那孩子水土不服,路上走走停停,耽误了些时日。”
她话音刚落,冷不防一旁插入一个声音:“郡主确定?”
宇折眉闻声回头一看,认得说话的是王钟阁,脸上不免有些疑惑。偷偷看了看楼定石的脸色,见他不置可否,才答道:“王大人,折眉记得清清楚楚。”
这时,沉默半晌的楼定石终于发话了:“看来确是事出有因。”
事已至此,王钟阁一时失言,不好再让别人出头,索性出列躬身道:“皇上,此事疑点甚多,单凭这一点也不能证明什么。请皇上明察。”
楼定石颔首道:“王尚书所言甚是。那么,便将谢流尘带来堂中,当面说说,九月初那晚,他到底在哪里。”
王钟阁道:“皇上,前日他便已说过,奉命出使,不敢有误,皆是日日赶路不停。况且,诸多随行官吏侍从,众目睽睽之下,他能做什么呢?”
楼定石淡淡道:“王尚书,此事究竟如何,确非一面之辞所能决断。理当问个清楚才是。”
这话是刚才五族派系的官员反复说了好几遍的,王钟阁不意此时楼定石反而拿它来堵他的口,一时不好再说什么,行过一礼,道:“皇上圣明。”便又归于列中。
早有人奉旨传人去了。不多时,随着一声“启禀皇上,谢流尘带到”的通报,两名着甲的侍卫一左一右,将一个人带入殿中。
那人早已被除去外服,只着一身月白的中衣,鬓发微乱,容色略显憔悴,却仍不减半分英俊。倒是另添几分倔强,却更显得英挺张扬。正是谢流尘。
一旁的宇折眉一见到这个熟悉的身影,早已暗中握紧了手,面上,却是一派平静,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惊异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