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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梅怀袖     金枝碧玉txt下载     金枝碧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二 言之凿凿

    谢流尘刚入殿中,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出使回到帝都之后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就入殿述职。那日在殿中与父亲匆匆一见,旋即横生变故。这两日父亲也没有来探过他,算来,父子二人已有月余未曾见过了。

    当下谢朝晖见了儿子,神情仍是未变,只是目光一直落在谢流尘身上。

    谢流尘看着父亲平静的脸,却不像旁人那样感叹他的镇定功夫。血脉相连,谢流尘可以从谢朝晖的平静之下看出许多旁人无法察觉的东西。感受到目光中的关切之意时,被打入牢狱后从未产生过惶恐的心中,忽然就生出了愧疚。

    他早已确信自己平安无事,是以并不惧怕,只是觉得愤怒。然而,直到这一刻,看到父亲的身影、感觉到他平静的神情之下所包含的关切与担忧之后,谢流尘才猛然惊觉,他忽略了父亲的感受。

    即使知道儿子不会有事,即使确定儿子平安无恙,也不代表不会担心。之所以没有来看自己,是怕克制不住情感反而让儿子更添烦恼么?

    这一刻,谢流尘暗暗发誓,日后自己定当万事小心,决不再让父亲为自己担心。

    然后,他的目光依次滑过王钟阁、楼定石,最后落到宇折眉身上。

    自然,他也看到了她的惊疑与关切。

    不止父亲,还连累她担心了。谢流尘向她投以歉意的目光,宇折眉却像被什么刺痛了一样,急急转过头去。

    谢流尘有睦奇怪,却来不及多想,便已被带到楼定石面前。

    下跪见礼之后,楼定石并没有让他平身。

    “驸马,九月初三时,你在何处?”问话的是徐杰安,因谢流尘嫌疑未脱,所以语气甚是严厉。

    “微臣奉旨出使青石,一路不敢懈怠。九月初三时已入千州境内,留宿在一处叫做平元的地方。如有疑问,一问当地驿丞便可知微臣有没有说谎。”谢流臣将前日说过一次的话又说了一遍。

    徐杰安又问道:“驸马,此行路上起居时日等另有专人记录,并不是你职责所在。你为何将这日子记得如此清楚?”

    谢流尘道:“因为前日皇上已问过微臣那日之事,当日微臣便将延途行程回想一遍,回禀与皇上。是以自然记得清楚。”

    “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之事么?”徐杰安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

    谢流尘道:“微臣一行人,一路晓行夜宿,风尘仆仆,只顾赶路,无甚特别之事。”

    其实他之所以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是刚入了千州境内,在平元县中落脚,的确是因为那天有件不太寻常的事。

    那天正是他与宇折眉在路上偶然相遇的日子。出门在外,他乡遇故知,已足够令人惊喜,留下深刻的印象。何况那夜他还和宇折眉借着酒意,将往日的心结解了。这么一来,就算他不刻意去记,也是难以忘怀。

    但这件事却不能说。他虽与折眉之间风光霁月,坦荡赤诚,可此事落到旁人眼中,却是孤男寡女,夜间独处,再加上包场的酒楼。已足够激发许多人过于丰富的联想。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吏员的折子里非要扣着这件事来指证,但他知道,那天与折眉相见之事不能宣之于口。否则,自己是男子还好些,折眉却还是待字闺中,一旦传出这种流言,她此后就算是毁了。

    既已打定主意,谢流尘看着楼定石,面上一派坦然。

    徐杰安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脸上又是这种神情,便从锦盘中拿出一份折子,递与他道:“请驸马先看看这份奏章,再好好想想。”

    谢流尘不明所以,接过看完,脸色便渐渐变了。遂改口道:“是,微臣想起来了,那日收到一封请柬,是微臣一位老友,刚好在那县城中盘桓。那日见微臣入城,心喜之下便设宴相邀。”

    那奏章落款是祥刑寺,正是朝中掌管要案之处。上面列出此次出使随行人员的证词,众口一词,皆道九月初三那日他们一行人到得平元县驿站之后,不多会儿便有人拿了信请驿卒转交谢流尘。随后谢流尘便打马出街,深夜方回,也未说是去何处。

    谢流尘暗骂自己前日太心急,单想到不能坏了折眉清誉。却一时忘了,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出使,几十双眼睛,可都看见他那天出门去了。

    如今也顾不得前后不一,徒招人疑,只有硬着头皮改口道:“微臣一时未省,请皇上明察。”

    徐杰安颔首道:“驸马记起来就好。却不知,那日与驸马共饮的,又是何人?”

    谢流尘胡诌了一个名字,道:“那是微臣数年前回封地时,在途中遇上的一位高士,因言语相投,便结为好友。”

    徐杰安又道:“不知那人相貌如何?”

    “……那人已过不惑之年,清瘦,微须。”

    这三个特征实在说不上特别,世上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不知凡几。但徐杰安并没有质疑:“驸马这次不会再记错了?”

    谢流尘有些狼狈地瞪了这楼定石的心腹一眼,闷声道:“错不了。”

    “好。”徐杰安并不为他的无理而气恼:“有人说他也见过驸马的朋友,还请驸马也听听他的见闻。”说罢,向旁边的小内侍使个眼色,那小内侍便趋步出了殿门,应该是去带人了。

    王钟阁站在下首冷眼看着,看楼定石若无其事地抛出一件又一件事情,明明只是小事,可结合起谢流尘的表现,却让人不由得不生疑。再看几个中立的所谓清流一派,已在蹙眉小声交换意见了。更不要说那一批亲皇派。

    谢流尘也是头痛不已,怎么说着说着,又冒出个什么人证来?那日折眉约他时是包场的,自己骑的又是马,一路向酒家行去,并未耽误。就算有人尾随而至,也上不得楼,更进不了厢房。这却又是哪里来的什么人证?只怕是楼定石授意的。难道姓楼的除了自己,还要一并毁去折眉的名声?这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过了一会儿,一名官吏跟在那小内侍身后入得殿来。

    这大约是那官吏第一次得睹天颜,一进殿便扑通跪下,口呼万岁不止。声音颤抖不说,整个身子也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怕。

    徐杰安道:“这位大人请起来回话。”

    那官吏依言站了起来,仍是战栗不止。

    徐杰安问过他姓名、籍贯、官职等,一问一答间,看他神情渐渐不再那么紧张,便示意他看向一旁,道:“莫侍书可认得这一位?”

    那莫姓官吏依言看去,险些忘记这是在御驾面前,刚惊呼一声:“驸马?”旋即想起身处何处,忙跪下谢罪道:“微臣御前失仪,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楼定石道:“侍书不必如此紧张,起来回话。”

    侍书只是从九品的小官,平日不要说面见圣颜,就连七品的官吏也不将他们放在眼中。这会儿莫侍书忽然得到皇帝这么和颜悦色的一句,激动之情可想而知。一面语气颤抖地说着:“微臣谢过皇上!”一面遵言起身,低头而立。

    徐杰安向谢流尘说道:“却不知驸马可认得这位莫侍书?”

    “……他是随微臣出使的官员之一。”

    得到他的答复,徐杰安又向莫侍书道:“莫侍书,出使期间,九月初三那日之事,你可还记得?”

    这话前日便有人来问过他。他官阶虽低,朝中有什么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当下虽心中忐忑,不知这些大人物们之间的纷争怎么扯到自己头上来了,也不知日后会不会对自己报复。却知道这节骨眼上不能隐瞒,遂老老实实说道:“微臣记得。”便将进入驿站下榻等事说了一遍,又道:“微臣那日恰巧带的纸笺快用完了,放好行李后便出去想买一些。因地方不熟,在街上转了许久才找到一处卖文墨的店铺。那店家为微臣包装选下的纸笺时,微臣无意向对街望了几眼,却见一家酒楼下站着几个人,口中说着‘天下总有个先来后道的道理’。微臣一时好奇,便过去看热闹。听了一会儿那些人说的话,才知道是有人包了这家酒楼的二、三两层,这几位食客便都被赶出来了。他们正在抱怨店家之际,忽然打楼里走出一个人来,说了一句‘有钱就是爷,不服的来和我说’。那几位食客嘴硬了几句,言语间得知是他包下酒楼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走了。微臣转回去拿了纸笺准备回去,还没走出那条街,便看见一人红衣怒马而来,竟是驸马爷。微臣便多看了几眼——驸马爷倒没看见微臣。后来微臣回了几次头,看见驸马爷将马往那酒楼里迎出来的小厮一丢,进楼去了。待微臣回到驿站后,同僚间说起刚才驸马接了封信,换了衣裳打马走了。微臣才知,驸马爷是赴宴去了。”

    徐杰安道:“那你可看清那人样貌了?”

    莫侍书道:“回公公话,微臣看得清楚,那人是个年轻汉子,魁梧彪悍,神情凶恶的。”

    徐杰安道:“那人是下人么?”

    夏侍书想了想,道:“回公公话,应该不是。微臣记得他穿着不俗,一套天青织锦缎,小富人家也穿不起。”

    听到此处,徐杰安方侍开口,一旁有名官吏忽然插话道:“皇上,这位夏侍书虽是随驸马出行,但谁能保证,他说的话是真的呢?”众人循声一看,正是今日带头上折子为谢流尘求情的那一位。

    楼定石道:“卿家言之有理,夏侍书,你怎么说?”

    夏侍书满面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声音也有些急切:“微臣敢以性命担保,所言决无虚妄之处!若有一言不实,教微臣五雷轰顶而死!”

    那官吏骤然听到如此毒誓,一时语塞,顿了一顿,斥责道:“你好大的胆子!皇上面前也敢妄言生死?”又向楼定石道:“皇上,此人言行无礼,满口荒唐,微臣恳请皇上治他御前不敬之罪,以儆百官!以正国法!”说着一躬到底。

    徐杰安道:“夏侍书得睹天颜,一时失神忘形,却并无他意。大人言重了。”

    他既然是楼定石的心腹,而且这番话当着楼定石的面说出来,楼定石也未呵斥,有眼色的便该知道,这就是楼定石的意思了。

    那官吏能爬到今日之位,自然深谙个中关窍,便道:“公公说得是,是下官心急了。”因碍着王钟阁,不免说得讪讪的。

    忽又听到杰安石一句:“卿家日后需谨言慎行。”语气虽然仍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却足已让他汗流浃背。

    徐杰安向被冷落了半日的谢流尘道:“附马听了这许多,可曾又记起些什么来了?”

    事情至此,谢流尘已隐隐明白,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善了。楼定石已经做足了功夫,一心要将自己拿下。

    其实要摆脱当下的困境也不难,只要说出那日与自己相约的是折眉便可,有折眉为证,当可洗去这陷害。但如果能说,那么他早说了。

    只是,如果不说出真相,还有别的法子么?仓促之间又找不出什么借口……

    谢流尘下意识地向父亲看去,只见谢朝晖神情虽然还是平静,眼神之中的焦虑,却比方才更浓上许多。

    谢流尘心头一紧,慌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说,还是不说?

    一殿寂然,只余呼吸之声。所有的人都看向谢流尘,看他会说什么,等着他的,又是什么。

    这时,殿中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娇美又不掩贵气的声音:“皇上,折眉忽然想起一事,想要奏禀皇上。”

    折眉!谢流尘惊愕地抬头看向她,她却只是看着高座明堂的楼定石,一脸郑重。

    “郡主请说。”楼定石缓缓道。(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三 尚书办案

    金碧庄严的大殿之中,宇折眉如珠走玉盘的声音清脆镇定,字字浑圆。

    “折眉于八月下旬,从沧郡出发,向帝都而行。沿途过了盐城郡,再过千州,九月初时,抵宁州郡。快到昆阳城之前,叶晨忽然发烧。折眉听大夫说他是水土不服,需得休息一两日再行赶路。

    “但折眉此次提早出门,全是为去那昆阳的冬来会。因听说冬来会只有短短几日,折眉走到那里时,已经开始了。若再为叶晨耽搁两日,加上路上所需时日,那待折眉行抵昆阳时,那会便该结束了。

    “欲待要去,叶晨却正病着;欲待不去,所行却正为此会。折眉正左右为难之际,叶晨便劝我,说他的病不要紧,休息两天就好,不用我陪在他身边。但叶晨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折眉又怎放心将他一人留下,独自前去玩乐?

    “这时却有一人向折眉打包票,说他会好好照顾叶晨,让折眉不需担心,自管放心去便是。

    “这人是叶府的一个老家人,四年前折眉收留叶晨时,他是叶晨身边唯一没有走的下人。折眉念他忠诚,便也将他一并留下。此次来帝都,他亦一道同行。

    “折眉知其素来忠心耿耿,一向对叶晨照顾得很好。加之叶晨的病的确并不严重。折眉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分留下一半的侍卫照看叶晨,自己则按原定行程,继续往昆阳赶路。”

    徐杰安听到此处,问道:“郡主可还记得日子?”

    宇折眉点点头,道:“折眉记得。叶晨生病那日恰巧是九月初一,次日折眉离开那里,又次日,抵达昆阳。”

    她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折眉在昆阳留了两日,两日后侍从带着叶晨赶到昆阳与我会合。当折眉向他们询问叶晨两日来起居饮食如何时,有名侍从对折眉说了一件事。

    “他说,折眉走后的次日,也就是赶到昆阳那一日,叶晨身边的那老仆忽然不见了。直到第二日才回来。问他去了何处,他只说出去闲逛,因道路不熟,当日天黑之前没能找到归路,是以次日方回。

    “但他们落脚的那处地方只是一处极小的镇子,从头走至尾,用不了半个时辰。而镇上就那么一家客栈,如果那老仆真的迷路,他当晚又是住在哪里?况且,以他对叶晨的忠心,按常理说,断不会在叶晨生病之时放任不管,随意出去走动。

    “当时折眉也曾将那人叫来盘问,但问来问去,他一口咬定原先的说辞。折眉也无计可施,兼之叶晨的病反反复复,一路上走走停停。折眉忧心此事,渐渐便将那日之事忘了。方才听徐公公与夏大人之言,提到一个日子,这才回想起来。”

    “那么,郡主抵达昆阳之日,正该是——”

    “没错。”宇折眉语气沉稳,吐字清晰:“方才折眉将时日推算了一下,那一日,正是九月初三。”

    此言一出,殿中有一霎那,陷入寂然之中。

    宇折眉目光直视前方丹陛阶,将阶沿上那张牙舞爪的戏珠金龙从龙角到鳞甲,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被那金黄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也不愿移开目光。

    不愿,也不敢。

    拢在袖中的双手交握。左手握住右手,右手握住左手,带来勉强能够支撑自己的力道同时,也将双手捏得生疼。

    但这样的疼,比不上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

    目光往旁一寸,正是谢流尘。

    一寸之隔,她能感觉到他讶异而愤怒的目光,刺得她遍体生寒,从身体的最深处开始战栗。

    这样的目光之下,让她有锥心刺骨之寒。因着那目光的主人是谢流尘,而又更添三分凛冽,犹如凌迟。

    但她根本没有想过避开。她在那目光里,反而于痛苦中升起一种快意。

    是,我背叛了你,我出卖了你,你该恨我的!你一定要恨我!!

    你的恨,是报复我的最好的方法。因为,我对你——

    只听徐杰安又问道:“郡主说那日在昆阳,不知有何为证?”

    她听到自己带着几分羞涩答道:“折眉贪玩,颇在冬来会上买了不少玩艺儿;并且……并且还曾因一时不忿与一女子争执,此事……还引得路人驻足围观……”

    徐杰安道:“哦?可是那女子冲撞了郡主?”

    “……”宇折眉低下头,面有惭色,晕染双颊,于高贵明艳之中,忽然又添几分小儿女情态,更加夺目。

    “折眉……折眉……是因那女子自夸美貌,却实是平平。是以,是以……便与她比了一回。”

    她话虽然说得含糊,但旁人都听懂了。

    但凡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自负容貌,何况是宇折眉这样的美人?听到有人胆敢在她面前自吹自擂,却又名不副实,自然会忍不住出言反讥,给对方一个教训。

    连楼定石也带了几分笑意,道:“既有此事,想必定然有人记得郡主。”

    听他这么一说,不少人随即露出会心的微笑。

    方才宇折眉说此事还曾引得路人围观,既然主角是这样一个令人见之终身难忘的美人,那么,即使现在离九月已过去一个多月,也肯定还是有人记得宇折眉的。

    若此事是真的,那么便足证宇折眉那日确是在昆阳,并未说谎。

    殿内的气氛因这件事而松懈不少。宇折眉似乎是觉得此事颇为不雅,更兼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又添几分羞愧,一直低头不语,粉面含羞。百官见了,却只觉她现在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比先前的高贵更加引人注目。一时有不少人俱都看呆了。

    楼定石环视殿中,以目示徐杰安,他会意地轻咳一声,唤回众人注意力,道:“郡主虽如此说,此事却还需再细细查证。”

    徐杰安正说到这里,下方忽然有人出列,道:“皇上,臣有要事禀报。”

    “说。”

    只听他大声道:“前日驸马因事未曾回府,昨日公主府中来人,说要收拾驸马此行所带衣物。微臣便着人带他去料理此事。不料,那仆从搬动衣箱时失足跌倒,却从箱中滚出了此物。”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锦盒:“请皇上过目。”

    楼定石看着内侍接下锦盒,吩咐道:“就地打开。”

    那内侍依言而行。锦盒刚一揭开,刹时流光如焰如水,流泻开来。众人一时被刺得睁不开眼。待眼睛适应光芒之后,眯眼看去,只见盒中宝珠盈盈,光华灿生。只看了一眼,便心神荡漾,几欲伸手去拿。百官皆不约而同地别目不敢再看,却又舍不得不看。

    在这金碧辉煌的宝殿之中,那一盒宝珠却分毫不减其芒,令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

    即使对珍宝毫无鉴赏力的人,也知道这盒宝珠价值不斐,珍贵难得。

    看到这盒宝珠,楼定石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先前他一直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即使在见到宇折眉这样的女子时,也不过将说话的声音略略放缓几分。

    只听他沉声道:“看看盒底!”

    内侍依言看去,那盒底却是一个金漆纹记,似是篆印的模样,该是四个字。他虽不识字,这几个字几乎****得见,却是识得的。当即脸色大变,偷瞥楼定石一眼,又听他命令道:“念出来!”遂战战兢兢道:“回禀皇上,盒底上有‘大内御藏’四字。”

    顿时,百官哗然。

    楼定石面沉如井,向徐杰安吩咐道:“去看看!”

    徐杰安依言走下丹陛阶,接过内侍手中的锦盒,仔细辨认后躬身道:“陛下,确实是内府造藏。”顿了一顿,又道:“老仆还记得,这十颗火南珠,是先皇赏赐孟老将军的。”即是孟优坛早已过身的祖父。

    闻言,楼定石扫过从刚才起就一直低头跪着,面无表情的谢流尘,一字一句道:“驸马可否说说,先皇御赐孟府,亲命不得赏与外人的火南珠,为何会到了你的行囊之中?”

    谢流尘却似乎像是没听到一般,径自垂头,不言不语,甚至连神色也分毫不动。

    楼定石接过徐杰安呈上的锦盒,突地向前一丢,正正摔在谢流尘面前。锦盒大开,火南珠滚了一地。

    “驸马,你有何话可说?”

    满殿生华,宛如梦幻。谢流尘听到楼定石语气不善强按怒气的质问,却只是看着那犹自翻滚不休,最后撞到金柱才缓缓停下的宝珠,几乎痴了一般,仍是一言不发。

    楼定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渐渐眯起了眼睛。这个表情,连不熟悉他的人也知道,他是动怒了。

    天子震怒之下,无人敢攫其锋。这时,殿下却有一人说道:“皇上,单凭这一盒珠子,又能代表什么呢?驸马出身世家,赏玩珍宝美玉不知凡几,又怎会为一盒火南珠所迷呢?”

    徐杰安道:“王大人,若是别的也罢了,这十颗火南珠乃先皇心爱之物。当年孟老将军寿诞之时,先皇赐下此珠。并亲嘱孟老将军,此珠既赐与孟家,便不得再行转赠。”

    说话之人正是王钟阁。听了徐杰安的话,他道:“公公所言甚是,先皇所嘱,乃是孟老将军,且并未正式下旨颁诏。后人难免一时有所疏漏。且微臣听人言道,那孟小王爷品性——不羁,想来一时忘了此物是先皇所赐,明令不得转赠他人,也是有的。”

    听到他这么说,楼定石面上缓和了一些,却仍余怒未消,沉声道:“王尚书言之有理。但此事还牵涉到驸马,理当调查清楚。众卿看,驸马之事,由谁来主办清查的好?”

    众人顿时一凛,心知今日最重要的事情终于来了。

    由谁办,怎么办,单这人选就几乎已决定了谢流尘最后的结果。

    若是亲皇一派,自然是将这位驸马爷往死里整,所有似是而非的证据最后都会变得铁证如山,说不定还会新添不少。最后不判他个死罪,至少也要是流放。

    若是五族一党,那条条线索追查下去,最终定然是全盘推翻,更指说是小人构陷,驸马何其无辜,含冤下狱。结果自然是谢流尘无罪开释。

    至于所谓的中立清流,一旦被任命办理这种表面是案件,实际却是皇家权臣之争的事情,纵使此人初始坚持所谓公理正义,意欲禀公办理。但迟早,也要投靠某一方,按那方意愿行事。

    这不是懦弱,只是一种规矩,既然身处朝堂之中,自然得按朝堂的规矩行事。想要清高自许独善其身,那又何必往官场这浑水中走?

    不过,也只有极少数的官员想到这一层。大多数人仍是觉得,前日皇上发作谢流尘时虽显得仓促草率,今日当廷对质却又出乎意料,似是真有蹊跷在其中。再摊上皇帝多年圣眷有加的孟优坛孟小王爷不争气这事儿,两两相加,皇上只怕是下决心要教训一下不懂事的俩晚辈了。

    那么,现在该往哪边站呢?是该顺应怒气未平的天子之意,还是该投向五族一方?

    一些自诩清流的官员,已在心中打起了鼓。

    而已有派系的官员,虽然知道该为谁效力,一时间却还未想好己方有谁可堪此大任。既能揣测上峰之意将事情办妥,又有手腕给予敌对派系狠狠的打击。

    楼定石的目光从下方官员们脸上一一扫过。看着他们或诚惶诚恐,或强作平定的表情,缓缓道:“既然众卿家一时想不到有谁合适,那么朕举荐一人。”

    接着,他说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名字:“此案便交与吏部尚书王钟阁。着王尚书暂率祥刑寺,即日主办此案,尔等可有异议?”(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四 诸事不解

    宋晓醒过来时,只觉浑身酸软。

    她在那皇帝老爹的暗示下,跑去演了一出拦驾喊冤的戏码。犹记自己泪如雨下,呜咽陈辞。那说辞那表情,连自己回想起来都要觉得真个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好,很好,看来任务顺利完成——不过,怎么没有事后的记忆?

    努力回想许久,依稀记起自己在哭得正伤心时,那皇帝老爹向自己伸过手来,看姿势似乎是要扶她起身。但就在他碰到自己的肩膀时,并没有往上使力扶她起来,而是停顿了一下,然后——

    然后那就是最后的记忆,再睁开眼,自己就躺在这里了。

    转头看看窗外,天光已然大亮。不过,从身上软绵绵没什么力气来看,宋晓可不认为她只是失去了一小会儿意识,身上的酸软无力,明显是饥饿与躺得太久造成的。

    正时,忽然耳中飘进一个不确定的声音,带着颤抖的试探:“公主——”宋晓认得,这是停绿的声音。

    “嗯?”一开口,宋晓才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便说道:“水……”

    半晌,却不见停绿动作,宋晓心说莫非这小姑娘要闹罢工要求加薪么?又催了一句:“水!”

    “哎!”停绿这才反应过来,跑开去倒了一碗温水,又调了一勺蜂蜜。将宋晓扶起,一勺一勺喂着,说道:“方才停绿看您虽然眼睛是睁着的,可那里面一点神采也没有。停绿还以为,您是没全醒过来,所以一时反应慢了。”

    宋晓喝下一碗甜甜的蜂蜜水,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问道:“我怎么了?”

    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起来,停绿眼睛便红了:“您已经昏了一天了!您昨日拦了皇上的御驾,后来说着说着便昏过去了。公主,您怎么这么莽撞?也不和停绿透个口风!昨日看见您人事不省地被送回来,停绿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儿!”

    宋晓赶快连哄带骗地安抚下激动的小姑娘,又问道:“我是为什么昏过去的?太医怎么说?”

    停绿道:“太医说您宿疾未愈,情绪又太过激动,是以一时气血攻心,才一下子没出了知觉。”

    “……”宿疾未愈?情绪激动?气血攻心?我哪来的病哪来的气?激动是激动了,可那都是装的呀。这帮见风说话的蒙古大夫!

    停绿见她面色不善,忙安慰道:“公主,太医说您没什么大碍,只要多多休息,别累着就是。”

    “有你在,我想累也累不着。”宋晓无耻地支使比自己还小的女孩,说道:“扶我一把,我要下床走动走动。”

    停绿依言上前扶住她的肩头,手上刚使劲准备扶她坐好,冷不防却听她“唉哟”一声,吓了一跳:“公主,您怎么了?”

    宋晓也不扮柔弱了,反正为做戏自己已经躺了一天,这种没有观众的小细节就无需在意了。单手用力撑着坐起来,揉着刚才被停绿碰到的那边肩膀,不解地想,怎么这边一碰就酸疼起来?莫非是用同一个姿势睡得太久了?

    电光火石之间,眼前蓦然闪过一副画面,是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楼定石一脸无奈地伸手扶住自己的肩头,是个准备扶她起来的姿势,却引而不发。

    联系到之后的昏迷,宋晓明白了。感情是皇帝老爹作了手脚呀。也是,哭昏过去比哭哑了嗓子更感人,之后也容易收场,不必一直追着皇帝哭个不停。省却了在皇帝宫外跪上一天一夜,大雨倾盆,身心俱疲之时,皇帝撑着伞无奈地走到自己面前叹道:“朕允你便是”的功夫。

    嗯,皇帝老爹真是很为女儿着想啊。

    “公主。”

    听出停绿声音中的小心翼翼,宋晓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便说道:“没事,只是睡久了全身没劲,出去走一走就好了——停绿,怎么还不为我拿衣服来?”

    “公主。”停绿一步未动,低头道:“驸马还没被放出来。”

    “……”宋晓顿了一顿,道:“是不是因为我不好,父皇一时忘了这事儿?”

    心里却在惨叫:不会吧?为那家伙求情我都昏了一回了,难道这还不够?莫非要升级到拿刀架上脖子上喊“父皇您放了他没他我活不下去”的高度?

    宋晓开始考虑该到哪里找看起来锋利又不会伤到自己的匕首。

    停绿小声道:“不是。今日早朝时百官也向皇上求情,但后来同驸马一同出行的官吏入殿作证,说弹劾驸马折子里的一件事儿是真的。后来还说从驸马的行李里搜出了什么东西。”

    宋晓并不知道谢流尘具体的罪名是什么,忙问停绿,结果她也摇头说不清楚。

    又问她还知道些什么,停绿又说:“不单有那官吏出面,听说连折眉郡主都禀了一条。”

    折眉?郡主?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宋晓想了半天,问:“这两人出来作证时,驸马难道就没反驳?”

    “详情停绿也不太清楚,但若是驸马将他们驳倒的话,也不会被再带回狱中了。”

    “我说停绿,”宋晓语气凝重:“后宫不是不得干政么?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而且虽然听上去清楚,但说到细节却又一无所知。是有人刻意传进来,还是根本就是皇帝让人对她透出的口风,实际上是说给自己听的?

    停绿有些扭怩:“公主听了可别生气——昨日是折眉郡主觐见之日,她虽然来到帝都,却居于宫外,宫里的人不大见得到她。所以才会那么留心。”看到宋晓呆滞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可是在停绿心中,您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那你还这么关心她的动向?”我说这名字怎么那么熟呢,原来之前停绿提过一回,然后在昆阳时还偶遇过一回,金枝也曾提到过。不过——原来是因为美人的力量大,所以宫里才传得那么快,这么说,谢流尘的消息还只是附带罗?

    所以,这些事情并不是皇帝老爹想让她听到的吧。而她辛苦作戏到这份上,谢流尘却并没有像皇帝老爹暗示的那样,在她充分向世人展现过自己的痴情之后,便“完璧归赵”,从此成就一对神仙眷侣。

    此刻的结果并不如她预期——虽然她也不喜欢那个结果,却更不喜欢现在的。

    但也不能称之为结果吧,停绿所说的虽只是只言片语,然而足够令人明白,事情远远尚未结束。

    那晚楚越人说过的话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哪里有如此儿戏的事情?那位皇帝陛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想到这里,原本站在床前的宋晓,重新缓缓坐回床上。

    这位皇帝老爹,看来的确不是只为女儿着想。

    怎么办呢?她并不知道其中牵涉到几方势力,甚至也不知道这事背后代表的意义是什么。线索如此之少,而之前她最大的烦恼只不过是考试和与同学说错话的尴尬。她什么时候遇到过如此复杂的局面?完全没有任何头绪,也没有任何经验。所有的,只是因为猜不透、看不破而产生的隐约的恐惧。

    宋晓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下的锦被。

    索性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皇帝让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不问,事情会不会就会变得简单一些呢?

    子不是曾经曰过么,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最聪明的人,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装傻的。

    但是,这样的决定并没有给宋晓带来安全感。她仍旧心乱如麻,忐忑不安。

    如果……宋晓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转头对上停绿担忧的眼神,有气无力地笑了一笑,示意她自己没事。

    如果那家伙在这里就好了,至少,可以有个商量的对象。

    说起来,那家伙得到自己的应承后便跑得无影无踪,自己昏过去也不见他露个面!这磨还没卸哪,他就准备杀……杀美女了么?

    宋晓暗自祈祷某只赶快出现在自己面前,好为自己解惑。

    然而盼了几天,宋晓却一直没能等到楚越人。(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五 越人心事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药?”楚菲的声音并不严厉,然而却有一种长辈的气势,“你难道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说话时,她用指尖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下轻轻嗅着。

    “六分延令草,三分朱玄果,再添一分的无根花。”楚菲冷冷道:“你这比便配得不错,分毫不差。我昨日已替你把过脉,看来你已服了不短的时日了吧?”

    楚越人坐在她对面的圆椅上,垂头不语。

    楚菲放缓了语气,道:“阿越,我性子虽然不讨人喜欢,却是你长辈,何况此地并无别的族人。你究竟为着什么难处,一直要服用此药,不妨说与我听,我可以为你想想别的办法。”

    她十八年前便离开云梦来到帝都,其间极少回去,而平日她不怎么与楚越人谈天,是以完全想不出,一个年轻男子,为什么会甘愿服用这种药物。

    楚越人依旧没有回答。

    屋内寂然半晌,楚菲怒道:“做都做下了,还怕说么?你究竟是不是男人——还是这药用多了,你真的成了太监?!”

    楚菲年轻时性子直爽,后虽因徒生变故,多年来变得沉默寡言,然而心中一份烈性,并没有随着时间磨灭。只是这些年来一直没再遇到什么令人恼怒之事,是以人们只道她是个沉静少言的老宫女。昨日她撞见倒在门外的楚越人,只当他遇到了什么危险,结果看到他手中残余的药末,反复确认之下,发现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住了两年的后生竟然在偷偷服用这种禁药,而且时日不短。楚越人醒后又是什么也不肯说。震惊加上恼怒,一时之间,怒气顿生,言语神情间,又恢复了几分昔日的模样。

    楚越人以前从未见过这位长辈如此声色俱厉,也未曾听她说过如此直白的话。当下犹豫半晌,才低低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声音小到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清。

    “大声点儿!”楚菲没好气道。

    “……服用此药,只为克制欲念,集中精力修行……”楚越人神情十分不自在。

    “修行是修行,同这有什么关系——”一语未毕,楚菲神色忽然古怪起来。停口不说,只上上下下打量楚越人。

    楚越人愈发觉得不自在,几乎想要找个地洞钻下去。

    片刻,楚菲带着了然的语气道:“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难怪如此。却是我疏忽了。”

    听到这话,楚越人一时脸红得无以复加。

    楚菲又道:“只是此事纯出乎天性,你怎么会想用药物强行压制下去?此次你因剂量服用得太多,身子经受不住才昏厥过去。若是昨日我没有及时赶到,你纵然能醒也要去了半条命。”

    “……是……谢过菲姑姑相救之恩……”

    “阿越。”知道了原因,也明白楚越人为何迟迟不愿开口,楚菲语气便缓和下来:“日后此药万万不可再用,就算你一直按照剂量服用,日久天长,药性逐渐累积,总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我知你醉心修行一道,以药辅助修行,并非不可,但你也该知道,这种药是不能用的。”

    见楚越人点头,又道:“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这边的事情已了,你便回到族中,刚好再过几日便是祭典。趁着那时人多,你快挑个中意的姑娘。”

    这一次,楚越人却没有回答。

    半晌,楚菲不见他点头,只当他害羞,遂道:“这两年我没怎么同你说过话,不过你的性子,我大概还是看出了一些。日后你也分分钻研术法的心,别成天哪里也不去,只知道闷在屋里。待有了意中人——”

    “菲姑姑。”楚越人打断她道:“我不想走。”

    “为什么?灵儿已经离开,不再需要你保护,你——”楚菲忽然想起一事,“难道你当真对现在的公主动心了?”

    楚越人偏过头去,道:“没有。菲姑姑莫听我大哥胡说。”

    楚菲虽然未曾嫁过人,也并不清楚他与宋晓之间的种种,但究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察言观色,已经明白了几分,不知露出了一点笑意:“没想到你如此害羞——先不要恼,我且问你,昨日你怎地突然加大了剂量?可是——克制不住了?”

    “菲姑姑!”楚越人羞恼不已。

    “你药配得不错,自然也该知道一次该服多少才不至会有危险,可是昨日怎么一口气服了那么多?不是心神慌乱,又怎么会犯下这几乎要了命的错误?”楚菲道:“这有什么害羞的呢?不过是天性使然罢了,你——”

    “菲姑姑,”楚越人再次打断她,一字一顿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和她,绝对不可能。”

    听他语气弟重,楚菲也敛起了笑容:“不可能?怎么……”思量片刻,恍然大悟道:“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出了嫁的公主么?这确实是个问题。”

    她沉吟半晌,却见楚越人一脸淡漠,不由有些不满:“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板住张脸做什么?难道你就此退缩,一点法子也不愿想么?”

    “……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楚越人双手握得极紧,突出的关节已然发白,脸色也极为难看。

    楚菲看他神情不对,忙问道:“还有别的隐情不成?你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见他犹自一脸惨白,却不肯开口,又劝了几句,才听楚越人低声道:“我不可能去喜欢任何人。”

    “……但是我看得出,你喜欢现在的公主,我提到她的时候,你眼神都变了。”

    “这是不应该的事。”楚越人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却全无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而是一个扭曲又惨淡的笑容:“是,我是喜欢她,但这是不应该的。”

    “有什么不应该?”楚菲轻声问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纵然她的处境对你们二人来说是有些棘手,但也并非全然无法可想。”

    楚越人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嘴唇微微颤抖,开合几次,才将那句深藏已久的话说出来:“我根本不可能与任何人成亲。”

    “我的命运,当年外公同我说过的。”

    楚越人慢慢将藏了多年的句子说出:“预卜里说,我一生无后。”

    无后,为什么无后?成亲自然是会有孩子的。如果说无后的话,其实也就是等于说,此生无人相伴吧。

    得到预卜的结果时他还小,看过便算,也不深思。慢慢长大后,因为一心记着父亲的遗言,一直努力修行,也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甚至想,一个人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二十岁那年,他代替大哥接手守护公主的任务来到帝都,初次立足这形胜繁华之地。他惊奇地发现,这里街头往来的人比他以前去小镇上卖药村时见过的要多得多;所贩卖的货物也有许多是之前从未见过的,更有许多新奇的事物,是个很热闹很有趣的地方。

    他饶有兴致地在空闲时间在城中逛来逛去,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略带兴奋地打量着往日从未见过的繁华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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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昔日再怎么沉迷于修行,再怎么不喜欢浪费时间,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少年而已,自然也会有好奇心,也会向往热闹繁华。

    如果不是那件事发生的话,说不定,真如母亲所希望的,他的确会被帝都的繁华分去钻研术法的心。

    那一日,他如往常一般,找了一个没去过的地方,兴致勃勃地开始游览。

    不知不觉之间,来到一条香味异常浓郁的街道上。

    是卖香料的地方么?可看那些华丽的楼宇,又不大像。

    正当他在打量一间叫做“杨柳岸”的说是酒楼又太过华丽的地方时,里面忽然娇笑着出来一个女子,一把拉住了他。

    “来嘛来嘛,有你以前没见过的好东西喔。”听到她这说一说,他便跟着她进了楼。

    她把他带到楼上一个房间里,他看到屋里有红色的轻纱围起来的大床,床上铺着艳丽的被褥,柔软舒适之外,似乎还带了几分别的意味。

    等他不明所以地回过身时,女子已经将门关上了。

    女子带着方才的娇笑,拉起他的手,慢慢倒在了床上。

    随着衣物一件件被除去,发冠也被扯散开来。在她的指引下,他的本能被唤起。很快,他便沉迷在本能带来的愉悦之中,万事不知。

    那是一种在经历时感觉如死过一次般的快乐。

    过后却觉得分外空空荡荡。

    事后女子拉着他,嘱咐他常来。他木然地穿好衣服,会过钞。等他再次站到人来人往的街头,走到再也看不到那间小楼的地方,仍是恍恍惚惚。

    他如常回到宫里,如常去打探过公主的消息,平安无事。然后他如常回到自己的屋里,沉沉睡去。

    似乎一切如常。但内心深处,有什么被唤醒了。

    往常被他忽略的一些东西,也开始进入他的视野。

    某日,他问一个以前说过几句话的小内侍,他为什么同当值处的一个宫女形迹暖昧,当着人也不避讳地笑闹。

    那小内侍带着一点得意告诉他,他们是“对食”。

    可是,你……

    虽然及时收口,小内侍还是领会了他的意思。

    就算不能做真夫妻,有个伴也是好的啊。

    小内侍这么说。

    夫妻?做伴?

    除了不能那个,不会有孩子,我和她同夫妻有什么区别呢?

    忽然之间,他想起一直没有在意过的预卜。

    一生无后。

    原来,要夫妻才会有后。原来,要夫妻才能相伴。

    之后他再没去过那条街,甚至连宫门出不出了,除了环境的改变,与每日需要留意公主的动向之外,一切同以前在云梦泽时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仍是每日用功修行的楚越人。

    但他时常会想起那个女子,他已记不清她的容貌,但还记得她身上的香,记得她柔软的手牵引着自己抚上她如丝绸一般光滑的身子。

    每每想到这些,他便面红耳赤,无法再集中精神。

    不是没有想过再去找她,但是,夫妻,孩子,相伴……

    最终,他回忆起一个药方,找齐药材,碾碎,磨细,按比例调匀,服用。

    果然很有效。他想她的时间渐渐少了,最后几乎已经忘了她。他又是那个每日用功修行的楚越人。至于药粉所带来的副作用,比如胡子渐渐变得衡疏,声音不用刻意放柔也不会有人听出破绽等,都可以忽略不计。

    反正他已打定主意,这辈子就这么过吧,就自己一个人,不再需要有谁。

    不想一年多后,他遇见了宋晓。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无法不去在意她的一举一动。

    沉寂已久的心和身体,慢慢地发出不满的叫嚣。

    下意识地,他一直不想承认,不愿面对。

    因为他命中无后,无后的意思是,他不会有妻子。也就是说,他最后并不能得到她。

    虽然没有过经验,但他本能地知道,将心放在一个人身上,却得不到对方回应的话,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既然如此,心动了将它压下去便是,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好。

    反正,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纵使现在心如刀割,纵使现在痛苦不堪。

    那也总比深陷泥潭不可自拔之后,再来想方设法以求忘却,要来的容易得多。(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六 怒斥折眉

    “预卜里说,我一生无后。”

    楚菲万万没有想到,得到的会是这个答案。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预卜之言,无论之前看起来怎样荒诞,最终一定会成真。近二十年来,她不旦证实了自己的,也看到了阿锦的。一度想要抗拒那个结果的阿锦,最终却因着自己,自愿向那个结果走去。

    命运如此,你无需挂怀。阿锦还这么劝慰自己。

    但怎么能不在意呢?一生的好友,却是被自己亲手推上早逝的命运。这种事情,真能用一句命运就能打发了吗?

    一个勾起心事,满腹黯然;一个沉郁许久,颓丧自弃。屋里陷入长久的沉闷之中。

    许久,楚菲毕竟年长许多,遂强压心事,打起精神说道:“阿越,也许不是你所想的这样。”

    “不是这样,又能怎样呢?”一时冲动之下,再上近来因为意识到自己喜欢宋晓后而产生出的恐惧绝望等等情绪交织着,终于不堪重负地说出心事的楚越人,却并不觉得轻松。

    他木然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解释么?”

    看到他这样惨痛的表情,楚菲心里并不好受,但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因为了解,所以懂得,那是一种无力的痛。锥心刺骨,却无法可脱。

    任何人都不能摆脱的预卜,任何人都不能扭转的天命。

    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能说道:“阿越,回去吧。”回到族里,离开那个让你心痛的人,慢慢忘了她。这样,伤口可以痊愈得快些。

    “不,此间还有事未了。”

    “……还有什么事呢?”

    楚越人没有回答,只说:“我还得在宫里住上一阵子,劳烦菲姑姑替我安排一下。”

    楚菲还待再劝他回去,却又怕惹得他更加心伤,遂想暂时顺着他的意好了,便说道:“这也没什么,你还住在老地方便是。”

    楚菲没有追问楚越人打算去做什么。所以她不知道,楚越人已经决定不会回避宋晓。

    纵然要****面对喜欢却不能相守的人,他也要等谢家之事平息,确定楼定石无暇分身之后再走。

    ********

    “快走!愣着做什么?!”狱卒大声喝斥道。

    旁边的狱卒长闻言,赶紧给了他一下,向谢流尘赔笑道:“驸马,这小子不懂事儿!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流尘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径自直直向前走去。

    从殿中被带出来,直到现在,他一直是恍惚不宁的,似乎是在出神,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发呆而已。

    那狱卒长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敢再说什么,走到转角尽头,将铁栏上的锁打开,让到一边示意谢流尘进去。然而谢流尘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最后还是那狱卒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踉跄跨进里面。后面立时哗啦啦地落了锁。

    铁锁与铁栏相击的声音,冰冷而坚硬。听着这声音,谢流尘忽然露出一种如梦初醒般的神情,然而没有人在意。那二人上完锁便匆匆走了。脚下拖出的长影,在转角处一顿,很快便消失了。

    默默坐了许久,谢流尘抬头向高大的墙壁上那扇巴掌大小的气孔看去,那里定格了一抹青蓝的天,衬着静止的云,那色泽犹如上好的瓷器。

    谢流尘仰头看了许久,低下头将面孔埋在掌中,无声地笑了。

    果然不是梦。他从来不会去关心这样平凡的景致,也就从不会做这样的梦。他的梦里,只有踏马青郊,呼朋引伴的快意。他从不曾这样长久地凝视过天空,又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折眉……”谢流尘喃喃念出这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名字的主人,是他视若亲妹的女子。许多年来,无论分别多久,他们都可以在见面时笑得毫无隔阂,仿佛昨日才见过。

    他一直以为,这一份感情永远不会变。就算再过许多年,齿摇发落,步覆蹒跚,他依然是她的大哥,她依然是他的小妹。

    但是刚才,就在金殿之上,他的小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也当着楼定石的面,说出了令他几乎要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的话。

    他还记得,自己听到那些话时惊异地睁大了眼,几乎要失口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就在目光触及到她的表情那一刻,只觉如鲠在喉,所有的话语,所有的疑问,再说不出口。

    她脸上的表情平静之中带了几分不确定,正是一个担心自己被卷入风波而又怕不说清楚会招来更大麻烦的人所特有的。但谢流尘看到的,却是她目光之中,深藏的那一抹痛。

    那份痛楚,与记忆中的一幕重叠了。

    两年前,他尽力寻找最温和的字眼,绞尽脑汁想要将拒绝的话说得再婉转一些。但拒绝终归是拒绝。那时,她眼中露出的痛,让他介怀至今。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夜饮时,她说,大哥,日后我若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千万不要原谅我。

    九月初三,傍晚,千州,平元,五味轩。

    九月初三,昆阳,冬来会,街头斗艳。

    谢流尘再次无声地笑了起来。

    原来,那时就已经开始了么?

    *******

    幽静的花园里,纵是隆冬,也遍植越冬花木。虽然草木颜色不及夏时来得娇嫩可喜,但深翠凝朱之间,倒别有一分可人。

    乌木的抄手游廊下,站着一男一女。男子一袭淡雅蓝衣,尽显他身长玉立,皎若芝兰的风采。女子却是明珠宝饰,严服明妆,穿的却是礼服。从饰品与衣上所绣花纹看,她的身份该是郡主。

    远远看去,这二人并肩立于一处,男子俊秀,女子美艳,端的是赏心悦目之至。

    然而此刻若有人走近听到他二人的谈话,看清他二人的脸色,却不免要感叹先前想错了。

    这两人之间的气氛非但不融洽,甚至还有些剑拔驽张的意味。再仔细看,却是男子满面强压的怒气,女子虽然垂头听着,表情却并不羞惭。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王砚之饱含怒意的质问,宇折眉并不退让,道:“你看不出来么?”

    王砚之再未料到她会说这种话,定定看了她半晌,道:“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你是嫌他死得不够快。”

    听到“死”字,宇折眉瑟缩了一下,旋即反驳道:“死不了的。”

    王砚之怒极反笑:“你怎么知道?”

    宇折眉黯然不语。

    “折眉,这些年来,四人中韶飞是待你最好的,我与苏小三都自认比不上他。如今他遇上这种事,不承望你施以援手也罢了,你反而还给他这么一下。你扪心自问,真不觉得自己有愧么?”王砚之放缓了语气,那话里所包含的责备却比方才更加强烈。

    宇折眉将他这番话听入耳中,心中随即掀起了巨浪。然而,她面上却竭力镇定,用沉稳的声音说道:“这些话我不说,早晚也有别人来说。”

    “所以不如让你先说了,好记得一功,顺便让楼家看看你是如何的忠心?宇折眉,你就那么怕你这前朝皇室会被今朝斩尽杀绝?还不到性命攸关之时,你就巴巴赶上去讨好了?只不知,楼氏肯不肯收你这个忠仆,往后又会不会一转眼便忘了你今日的好!”王砚之从未对人说过如此刻薄的话,但今日却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固然是为着担心谢流尘,更大的原因,却在于今次下手的人是宇折眉。

    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这个被谢流尘视若亲妹,与他们从小玩到大的宇折眉。在朝上若无其事地说出叶枫之子叶晨形迹可疑,又暗示叶晨身旁的人有异样举止的时间,刚好是谢流尘被指与身份不明的人私下交接的那一日。

    换作别人,他纵有怒气,也决不会像现在这般愤怒。可是,为什么偏偏不是别人,而是交情深厚,几乎与亲人无异的宇折眉,向谢流尘下的手?

    听到王砚之尖刻的讥讽,宇折眉的脸一瞬间失却了血色。她呆了一呆,记起还有脂粉的掩盖,不必担心被看出异样。

    “就算没有我,还有那火南珠之事。”她竭力不让声音发抖:“一起说出来,总好过日后再一件一件地零敲细打受折磨。”

    “你怎么不说数件可疑之事加诸在一起,原本只是三分的疑心,也要扩大到七分?”王砚之冷冷道,“那位正等着拿他错呢,你就巴巴送上个借口。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竟要一心置他于死地么?”

    “不会……不会有事……”接二连三的指责,宇折眉几乎无力再站稳,她下意识地低声而快速地说着,像是在回答面前的人,其实是为了安慰自己。“不会有事,决不会有事。他说过,不会伤他性命……不会,不会有事的……”

    王砚之听她言语混乱,不知她话里所说的“他”又是谁。欲待问个清楚,却被两个急促赶来的人打断了话头。

    “王公子,这位小哥儿说有要紧口讯要带给您。”前面那人因一路小跑而微微喘着气,王砚之认得,他是这郡主府里一个有些身份的下人。

    再看他后头跟的那人,赫然正是谢流尘身边的小七。

    “出了什么事?”王砚之心中一紧,只道是谢流尘又生了什么变故,随即上前一把抓住小七的肩膀,沉声问道。

    小七被他捏得生疼,却顾不上理会,只焦急地说道:“小人跟着老爷去公子家的府上,我家老爷同王老爷说起事来,一时找不见您,让小人出来找找。小人一路打听,说您来了郡主这儿,便往这里来找您。”

    王砚之尚未致仕,自然进不得朝堂。但他另有法子打听事情。今日他便是一直守在九门外,听到消息说谢流尘之事又生变数,且还有个宇折眉掺和在其中后,尚且不敢相信。便来到郡主府找她当面对质。宇折眉被他在府外堵个正着,连朝服也来不及换便被拉着说了半日的话。

    然而令王砚之没想到的是,宇折眉不但承认她今日在朝上说出了对谢流尘不利的话,而且还一脸的若无其事。

    正在气恼之间,听到小七的报信,也顾不上再追究什么。当下说一声“走”,再不理会宇折眉,甚至看也没看她一眼,便径自离去。

    小七不明就里,但自家少爷之事未决,也无心去打听这个平日与自家少爷交情甚好的郡主,为什么突然与王砚之不和。匆匆向她行了一礼,也跟着王砚之离开了。

    对上小七临去前投来的疑惑眼神,宇折眉回以一个安抚的笑容。

    待这人都走远后,宇折眉挥袖掩住了脸,犹如面具的微笑终于崩溃。(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七 五族之首

    王钟阁手里抛着一方青田印,眼睛看的却是茶几对面的谢朝晖

    谢朝晖微微有些皱眉:“钟阁,那可是你去岁花了百金购得的青莲居士品画鉴。”

    王钟阁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你儿子还在里面,你反而关心起我手上的东西来了?!”

    见对方不接话,王钟阁更加生气:“你那副心肠是怎么生的?流尘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爹!”

    “钟阁。”谢朝晖并不为他的话而生气,脸色仍是一贯的平静:“若连我也不能保持冷静了,还有谁为他想办法呢?”

    这一句话,让王钟阁的火气彻底熄灭下来。他随手将那枚印鉴放下,说道:“你怎么看?”

    “皇上不是令你主办,彻查此事么?”

    “所以才想不通。”怒气一过,王钟阁也慢慢恢复了冷静,道:“今日堂上把流尘逼到这个步地时,又突然来这么一手——安排我来做此案主审。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既然我是主审,那我就算是明日了结此案也无不可。”王钟阁皱眉道:“这事是他挑出来的,结果又将处置权放回我们手中,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个人——你忘了,还有一人协同你调查此事。”

    “你是说那个叫郭旗的小子?”王钟阁道:“他只是奉命去青石拿那孟王爷而已。”

    谢朝晖道:“也要等他将人带来再说,否则,人证物证不到齐,怎么结案?若你一意孤行,就算阿尘出来,也难保不再进去——不将所有证据一一驳倒的话,日后还有翻案的机会,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被拿出来做文章。”

    谢朝晖声音间不觉也带上了几分喟叹与忧虑:“想到这层顾虑,在那郭旗将孟王爷带来帝都之前,我们反而还不能为阿尘开释。”

    王钟阁听到此处,有些不忿:“就是现在将流尘带出来,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你就是总是思前顾后,想得太过仔细,反而束手束脚。若是换了别家的公子少爷,家里求个情什么的,也会答应让他暂且出来的。”

    “阿尘现在背的,可不是一般的罪名。”

    “我知道。”王钟阁有些不耐烦:“但众人也都知道,此事另有蹊跷。但凡官场里的,谁不知道这是借着阿尘的由头在给五族找不自在?别废话了,你好好想想吧。只要你点头,我立马就去带阿尘回来。”身为所谓“谢流尘谋逆”一案的查证主办主审之人,这点权力他还是有的。就算他没有这个头衔,凭着王家家长、吏部尚书的身份,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听到他王钟阁的催促,谢朝晖沉吟不语。理智告诉他,现在还不是为儿子开释的时候,然而从情感上,他又不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儿子呆在狱中。

    那个高傲飞扬的孩子,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一时间,谢朝晖沉吟不决。向来冷静自持的他,极少遇到现下这样两难的决断。

    正在为难之时,书房中忽然走进一个人来,口中说道:“姑父,爹,你们找我有事?”正是王砚之。

    “阿砚,”王钟阁示意他近前,将一封信递与他:“将此信送到你叶伯父家去,亲自交与你叶伯父。”

    王砚之接过信,道:“可还要再说什么?”

    “不民。信中已经写明。”

    “爹,那我便去了。”

    “去吧,路上小心。”王钟目送他离开后,转头向谢朝晖道:“怎样?决定了么?”

    “我看,不必了。”谢朝晖缓缓道:“我们不能再留下什么把柄。”

    王钟阁不料他还是这般固执,欲待再劝,又听他道:“钟阁,现在可不是以前了。私致疑犯于外,不要说皇上,连那些清流也不会置之不理。这种关头,就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王钟阁也知道他说的有理,但是:“我只是担心流尘受罪。”

    “……无妨,权当是他的历练吧。也好磨一磨他那性子。”看王钟阁还想再说什么,又道:“那郭旗今日领旨动身赶赴青石,一来一去,快则二十余日,慢则月余。其间我们也不能只是干等,已有的那些所谓证言证据,也要想法洗脱了才是。”

    “这还用你说。”王钟阁道:“也没什么,那些证辞虽然看似言之凿凿,却是经不起推敲,不过,那盒火南珠倒有些意外。”王钟阁笑道:“虽然那珠子也是难得的事物,但流尘以前同那王爷并无甚交情。以他的性子,怎么会收下一个外人那么贵重的赠礼呢?偏偏又说什么是皇家御赐,不得转赠旁人什么的。于是竟也成罪证了,还引得那位好大一通脾气,借题发挥说什么王爷有负圣恩实在顽劣可恶——这楼家还真是小气,东西赏赐了也就罢了,偏偏还这不许那不行的。流尘小时候淘气,比那再金贵的弄坏了,也没见你变过脸。”

    听他语气轻松,谢朝晖明白老友意在开解自己,也不点破,也不接口。但目中所含的担忧,因这一番调侃,终是冲淡不少。

    *****

    王砚之被下人领进客厅中,奉过茶后约等了一刻钟,看到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向厅中走来,面色慈蔼,气度雍容,正是久违的叶家家主,叶浩然。而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面容俊朗,神情冷峻的青年,却是叶家三少,叶家下任家主,叶历笙

    远远看到这两人,王砚之便早已起身迎了上去,朗声道:“叶伯父,许久不见,您老人家的病好些没有?”又向叶历笙道:“叶大哥,许久不见。”

    叶浩然已有近两月不上朝,正是借口年迈多病,需得好生调养一番。现下虽然看来气色甚好,精神矍铄,口中却说道:“老夫这病也没什么,不劳心劳力,静养便是。”

    听他这话,王砚之微微一愣。还未等他琢磨出话里的意思,叶浩然已扶上了他的肩膀,道:“你们年轻人,也不想着来看看我这老头子。枉你小时候,我还经常带你出去玩。”

    听到他半真半假的抱怨,王砚之只得苦笑道:“小侄正在准备明年的科举,是以分身乏术,在此向伯父告罪了。只望伯父莫怪。”

    说话间,三人已走入厅中坐下。叶浩然端起下人新上的茶,笑得一团和气,道:“砚之既是在用功,又何罪之有?年轻人,有抱负是好事啊。你自小于诗书一道颇有天份,明年定当蟾宫折桂,一偿夙愿。”

    王砚之笑道:“只望届时不辜负伯父这一番期许。”

    待叶浩然放下茶,王砚之起身走到他面前,自袖中拿出那封信,双手敬呈到叶浩然面前,道:“小侄今日为此信而来,家父吩咐我将此信将与伯父。”说着,向前一递。

    叶浩然接过信,却并不拆看,只是拿在手中,道:“砚之,老夫养病这些日子,你是我第一个接待的客人。”

    王砚之垂手恭身道:“此是小侄之幸。”

    “但大夫一再嘱咐,老夫的病,是万万不得再操心劳力的。”

    “伯父抱恙,小侄本不该打扰。但此事实在事关重大,不单是一家之事,想来伯父也早有耳闻。”王砚之道:“还请伯父施以援手。”

    叶浩然只是摇头,道:“有心无力,有心无力啊。”

    王砚之看他神态不似客套,不由愕然。他万万没想到,叶浩然竟是如此答复。他素知这位伯父虽是面上一团和气,却是最不好说话,认定的事便不再改主意。虽然彼此都心知肚明所谓医嘱、生病等只是托辞,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什么能有把握打动他的话

    正当王砚之愣忡之际,又听叶浩然道:“好在老夫虽然没什么精神,却还有个好儿子。砚之,不管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只管找他便是。”说着,将那封信往桌上一放,竟然就这么走了。

    未曾料到他有此举的王砚之,一时愣在当场,作声不得

    一直没有说话,只在初见时向王砚之点头示意的叶历笙,这时拿起信,开口说道:“行端,你我不是外人,有话便直说吧。”(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八 叶家新秀

    “你叶伯父真是如此说的?”王钟阁皱眉问道。

    “是。”王砚之俊秀的脸上,尚有疑惑之色未裉。“叶伯父将信交与叶大哥,说此事只管找他。然后就走了。”

    王钟阁不解道:“浩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向谢朝晖道:“可是你近来得罪他了?”

    谢朝晖哭笑不得:“我同浩然能有什么龃龉?更何况,他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么?”

    “阿砚,他后来没再说什么吗?”

    王砚之道:“叶伯父当时便走了。之后我与叶大哥谈了半日,最后叶大哥说,明日会过来拜访您。”

    “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是。”

    ********************

    叶历笙见王砚之久久不语,便问道:“行端?”

    回过神来的王砚之,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愉之色。

    “叶伯父这是什么意思,叶大哥,你又是什么意思?”王砚之沉声道:“韶飞现下还在狱中,姑父与父亲他们又被那人反将一棋。如此紧要关头,叶伯父竟然打算不闻不问么?莫忘了咱们五家已去了半个容家!莫非还要再看着谢家没落不成么?”

    听完他近乎责问的话语,叶历笙并未动怒,仍是面沉若水,语气平平:“行端,莫非你忘了,这两年我家大半事务都由我接手了么?”

    王砚之道:“但是——”但是你的威望与人脉还远远比不上你父亲,如果由他亲自出面,这事会好办得多。你做来束手束脚的事情,他立即就可以办妥——慢着,个中关窍,既然他想到了,叶伯父便没有想不到的道理。那么方才的举动,如果不是不想管这件事的话,又是包含着什么深意在里面……

    不等他说完,叶历笙便打断他道:“难道你不信任我的能力?”

    这时王砚之因想到一些不合常理却又想不通的地方,较方才已然冷静不少,遂向叶历笙道:“叶大哥,方才是我急燥了。但伯父心中做何是想,我还是想不明白。叶大哥可为我解惑么?”

    叶历笙眼中露出一抹赞赏之意,道:“行端,你先坐下。”

    王砚之依言坐下,道:“事出突然,一波三折。且韶飞未脱囹圄,是以我一时焦燥失礼,叶大哥莫怪。”

    “人之常情,况且我也是他大哥,亦能体谅。”叶历笙知道他与谢流尘既是表兄弟,又是自幼交好的朋友,深情厚谊不比寻常,自然不会去苛责他方才的无礼。

    二人已是多年的交情,虽不若与谢流尘一般亲厚,却也是极好的朋友。王砚之便不再纠结方才的失态,略略整理一下思绪,道:“还请叶大哥解惑。”

    “行端,你可记得两月前之事?”叶历笙没有就事论事,却突然先问了他这么一句。

    王砚之道:“自然记得。算来,那也是那位首次对叶家出手。”他心思敏捷,旋即联想到目前的情状:“这么说,那位是对付叶家不成,又转而去对付谢家?”

    叶历笙道:“也对,也不对。行端,若你与他易位而处,要对付五族,现在该挑哪家下手?”他平日行事稳重端方,许多人赞他有君子之风,只未免面上冷了一些。然而现下说出与皇帝易位而处的话来,却是轻描淡写,浑不在意。足证他骨子里,仍然是脱不去的五族的骄傲。

    王砚之想也未想,脱口便出:“先从容家下手。自容家叔叔过身后,容家乱了快一年,仍是没个结果。现在虽然外面架子还在,里面却已渐渐撑不住了。昔日的势力,因许久没个当家人领头,找不到主心骨,又相互不服气,已于观望之中渐渐疏远了容家。”

    “容家现在确是焦头烂额——但那位为什么不向容家下手呢?”

    王砚之沉吟片刻,道:“容家现在虽为着家主、爵位而争得险些撕破面皮。但容老太太却还镇得住场面。这时节如果突然冒出个外人来,想要借机染指吞并容家,只怕倒正合了容老太太之意。届时只需向众人陈以利害,不怕那些子侄先放下内斗一致对外。这么一来,反而让现下一盘散沙的容家重新凝聚到一起。”

    叶历笙点头道:“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你还忘了一点。”

    “哦?”

    “那位还是个好名的人。”叶历笙淡淡道:“现在削减容家地盘势力等,还会落下个人走茶凉,欺负孤儿寡母的恶名。是以不如索性坐等一阵子,等容家自己斗得差不多了,再坐收渔利。”

    王砚之想了想,笑道:“不愧是叶大哥,果然遇事体察入微。”

    对于他的赞赏,叶历笙置之一笑:“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凡事也会想得比这时多些的。”

    王砚之不愿在别的话题上浪费时间,只说道:“所以两月之前,他才会转而对付叶家?”

    “那次只是试探。父亲不动声色以静制动,他一击不成,随即收手。”叶历笙道:“尔后父亲随即谢病告假,闭门谢客。是以他才暂时作罢。”

    王砚之皱眉道:“那么,接下来该轮到王家才是吧,怎么却揪着韶飞了?”

    叶历笙摇头道:“一来你尚未致仕,二来,却是韶飞让他有机可乘,忍无可忍了。”

    “这……韶飞虽有时做事莽撞些,却并未犯过什么事。况且,此次这些罪名,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行端,你要明白,所谓罪名只是一个借口。说到底,还是党争。”叶历笙道:“不过,此事还是与韶飞的性子与行事有关——行端,若是你的爱女嫁给一个男子,那男子却待她不好,你会如何?”

    “你这是什么比方——”一语未毕,王砚之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其实是为着公主之事?”

    “多少有一些。虽说主要是为着打压我五族,但若不是韶飞如此肆无忌惮,也不至这么快就向他下手。”叶历笙低不可闻地一叹:“前阵子他不愿见我们这些老友,却同外面一些人走得极近。虽只为纾解烦愁,但酒酣耳热之际,未免没有说出些什么。你当那位真的听不到么?不过是一直隐忍未发罢了。”

    王砚之以前也想到过这一层,却从未想得如此深彻。经他这么一说,虽觉得也是因由之一,但是:“既然现在韶飞已经如此,再说这些也无用。叶大哥,我此次前来,是想请叶家出面,速速了结此事。”虽然没有看过父亲的信,但王砚之也能猜到信中所写。

    “未有因,何有果?既知因,当可知果,当可解结。”叶历笙摇头道:“我本道你比韶飞稳重些,不想……罢了,你心急也是理所当然。这些因由,日后再说便是。”

    “……叶大哥,这些事请以后再说。我自知愚鲁,是以还请叶大哥指点迷津,目下该怎么办才是。”方才说话之时,王砚之又将来龙去脉想过两遍,虽大致已明白事出有因,却还是想不出如何化解眼下的局面,更想不通为什么叶浩然会向他明示不会插手此事。

    叶历笙道:“你是关心则乱。便是无有叶家,王伯父与谢伯父也可保得韶飞平安无事。”

    “难道叶家真要置身事外不成?”说来说去,却总得不到答案,王砚之未免有些烦燥,语气又恢复了方才的不善。

    “父亲已将此事交与我。”说了这半日的话,叶历笙神色仍一如初见,平板无波。只听他用稍嫌冷硬的语调说道:“明日我自当去王伯父府上拜访。行端,那些疑惑,你明日便知。”

    ********************

    听完王砚之的话,王、谢二人俱是若有所思。

    谢朝晖稍显枯瘦的手轻轻敲着桌沿,想到的却是,三十余年过去,楼定石的脾气倒是分毫不改,一如当年自己随他密访云梦之时,仍是那般重情。说来,也是自己对不起她的女儿。虽然明知道金枝吃了苦,却碍着这门亲事当初就拂了阿尘的意愿,怕父子间闹得更僵,是以迟迟没有劝一劝阿尘。若是当时多开解开解他,或许现在——不,以楼定石的性子,这种事情,迟早都会向五族发难的。只是没想到,竟然先轮到了阿尘。

    王钟阁却有些不满:“纵使浩然要栽培历笙,也不急于一时。”

    谢朝晖回过神来,说道:“但既然他已经决定了,那便待明日,先听听历笙是怎么说的,再作打算。”

    “也只能如此——不过历笙倒真是历练出来了,阿砚,多学着点儿人家的沉稳。”

    不待王砚之回答,谢朝晖便道:“砚之已经够老成了。但凡阿尘有他一半的稳重,我也就放心了。”

    “那是,也不看是谁的孩子。”听到他称许王砚之,王钟阁便却之不恭了。

    听到父亲这么一说,饶是王砚之心事重重,也不由险些笑出声来。(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二十九 风中凌乱

    午后,阳光慵懒,人心闲散。

    因为那华丽的一昏,宋晓原本每日要到皇后那里的晨昏定省都被免了。并且还被勒令好生静养,不得出屋。

    以宋晓好动的个性,本来只是装病,这么一禁足,险些闷得真病了。可是为了要扮柔弱,要扮为丈夫心急如焚而一病不起的痴情公主,她只有忍。

    要摆脱这样的状况,只能等谢流尘出狱吧。但宋晓不知道,那个皇帝老爹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才把他放出来。

    自己要不要再推波助澜一把呢?到皇帝老爹的书房外长跪不起,或是用自己的性命要胁什么的。嗯,前一条太累,否定;后一条倒可以考虑考虑……对了,找幢两层的小楼,爬到二楼上,找个下面有花坛有泥土有草皮的栏杆坐下,然后说“父皇你再不允儿臣便跳下去”。对,这个办法好,够引人注目!而且比拿刀架在脖子上安全系数高多了。

    记得一定要穿件罩轻纱拖长绫的衣裳,到时轻风阵阵,荡起白纱飘飘,面容苍白却不掩清丽之色的女子犹如谪仙,恍若随时便会随风羽化而去。黄袍金冠的帝王在下面焦急地呼喊:快下来!别冲动,别做傻事!朕什么都答应你。

    女子轻轻一笑,如魔如幻的笑容让所有人都风中凌乱。这样的美丽,这样的风情,让所有人都忘了呼吸,忘了思考。直到许久之后,她身影微微一晃,才有人如梦初醒地惊呼道:救救公主!快去把驸马带来!

    尔后是特写,记得一定要突出公主清纯中透着艳丽,高贵中透着青涩的特质。加上楚楚可怜惹人怜爱又坚毅执着令人钦佩的表情……所有人都陶醉而担忧地以CJ的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公主,她美丽高贵的身影会永远记在他们心中,至死不忘。然而他们自知身份卑微,甚至当不起公主的微微一笑,于是便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发誓:日后我一定要默默守护公主,守护公主的幸福,守护公主的快乐。公主,你不记得我不要紧,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不要紧。只要能偶尔看到你的笑容,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为此,我情愿付出性命!

    哦对了,还有一个身份高贵的,皇帝大人。看着美得不似凡人,与她的母亲七分相似却有着更加灵动更加清澈更加深邃更加含情更加知性更加……的眼眸的女儿,年长成熟的帝王深深被迷惑了。他早将亡妻忘到了九霄云外,口中喃喃地叫着女儿的名字。多年来自私冷酷残忍无情的心中,在女儿倾国倾城的一笑中,突然生出一阵汹涌的爱意。这多年来再没有过的体会,这早已被他遗忘的感情,让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险些在一瞬间全盘崩溃。帝王捂住发疼的胸口,因岁月而愈显成熟俊朗的脸孔痛苦地扭曲着,口中无力地吐出几个字:为什么,我是你父皇呢?

    而引得这天下的主人为之心神俱碎的罪魁祸首并不自知,仍旧忧伤地望向远方,静静地等待着。

    漫长的犹如时间凝固一般的等待之后,主角终于姗姗来迟。

    那红衣金冠的青年因长久的牢狱生活,早已不复当日的锐气飞扬,另添的几分忧郁,却令他愈发引人注目。

    这样的郎君,正该是天下少女们滴梦想呵~~

    但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远远的,他一眼便看见斜坐栏杆的女子,他为她的美丽与勇气而感动。得此佳人,夫复何求?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这样完美无暇集天地灵气于一身的女子,是属于自己的!

    想到这里,他急切地走上前,情深意切地喊道:“金枝!”

    女子向他嫣然一笑,光华流转,清纯美艳不可方物。

    “驸马。”女子纵身一跃,引得众人一阵惊呼。然而预想中的惨剧并没有发生。女子凌空一翻,轻盈地落到地上。

    热烈的掌声之中,女子走到为己风采所折而失神的红衣青年面前。二人对视半晌,红衣青年轻声道:“我日后会好好对你。”

    女子又是嫣然一笑,然后,素手一抬。

    “啪!”当所有人都以为即将发生一个拥抱时,却是一记耳光落到他的脸上。

    “哪里有什么以后!”女子甩袖而去,不顾身后众人的惊呼,不顾红衣青年“你为什么不爱我你冷酷你无情你自私你残忍……”的咆哮。

    …………

    “皇上驾到!”

    宋晓正自己为自己讲催眠故事,正当她成功地挑起睡意即将与周公会晤之际,冷不防忽然响起这么一声。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人变得清醒万分。

    今天应该会有最高指示吧。宋晓跪迎御驾时如是想。

    一系列请安行礼,免礼问病,端茶上座的事宜之后,宋晓试探着问道:“父皇,那件事……”

    “灵儿,你先安心休养。”楼定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身体向来康健,这次一病,却缠绵良久,始终无有太大起色。可得好生耐心调养,千万不能大意,也莫心急。须知病来如山,病去抽丝。总得慢慢来。”

    宋晓似懂非懂,依稀听出这是要她再等等,可是:“父皇,儿臣……儿臣心中不安。”她指的,自然是此事一日悬而未决,她便一日不得自由。

    楼定石意会的,却是另一层意思:“灵儿莫急,年轻人,吃些苦不是坏事。受些挫折,日后也更懂得珍惜。”

    “……”我管他吃不吃苦的!我担心的是他不出来的话,我——他——

    一念及此,宋晓忽然愣住,是啊,我并不关心那姓谢的吃不吃苦,他早几天出来晚几天出来,同我有什么相干?我也不是耐不住过无聊日子的人。那么,我这么关心这件事,这么期盼这件事能尽快解决,是为什么呢?

    那天晚上,被烛光映得清清楚楚的楚越人恐惧的眼神,再次在宋晓眼前闪现。虽然那只是一晃而过,但她看得分明,记得牢固。

    是为了让他早些安心吧,但是,我——

    “灵儿,怎么了?”楼定石见女儿低头不语,以为她仍是担忧,遂宽慰道:“不是有句话说,玉不琢,不成器么。这般打磨,于他日后自有好处。”

    这么一打岔,宋晓暂时将那“我为什么想要他安心”的疑问放到一边,问道:“那,需要磨练多久呢?”

    楼定石慈爱地一笑。

    “到合适的时候。”

    ********************

    到合适的时候。

    送走皇帝老爹的宋晓有些郁闷,这打太极的话说了根没说有什么区别?

    不过说了这一会儿话,收获还是有的:自己以后不必再装出苦情咆哮的模样来,只借口病着躲在宫里享福就是。

    但是除此之外,皇帝老爹再没透露什么有用的东西。算了,知道再多又有什么意思呢?反正自己只管做个米虫公主,那些事情轮不到她操心,也和她没关系,她只需要照皇帝老爹的指示去做就好了。

    宋晓倒在床上,试图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午睡。

    然而在被子里滚来滚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不管她再给自己讲什么《会有清穿替我雷你》或《北京欢迎你》的故事,那一点睡意就是迟迟不肯来。

    宋晓爬起来,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停绿!”她提高声音喊来外间的小姑娘,庄重地对她说:“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赶快给我打听这几天朝堂上发生什么了,尤其是关于驸马的,越详细越好。”(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 权势争斗

    次日恰是百官休息的沐汤假

    上午,叶历笙如约来到王府拜访

    对着长辈,叶历笙严肃得近乎冷硬的脸并没有松动的迹象。若是初见的人,不免心中嘀咕,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性子便是如此,其实礼数恭谦周到,且是外冷内热之人

    王钟阁笑道:“历笙可许久未到我府上来了。”

    叶历笙道:“因家事繁冗,是以一直不得空。小侄在这里给伯父赔礼了。”

    “你忙于事务,分身乏术,有什么可怪的?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王钟阁呵呵一笑,道:“说起来,这两年你父亲都把担子一点点移交给你了啊。”

    “虽得父亲时时指正,小侄却仍觉许多事情颇为棘手,还需得二位伯父多多提携。”

    他用冷硬的面孔说出这种官场上的客套话来颇为古怪,王钟阁笑着连连摇头。谢朝晖亦笑了一笑,道:“历笙,没的说这些做什么?还担心我们生你父亲的气不成?”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自家人。是以王钟阁便没有绕弯子,叶历笙说话也较平日直白许多:“此事父亲确有思量。”

    “你不必紧张,我和你王伯父多少也明白一些他的难处。”

    “那却是小侄多心了。”叶历笙坦言道

    “说正事吧。”王钟阁道:“昨日接到委命至今,我还什么都没做,就是想等着听一听浩然的意见——历笙,你父亲既让你过来,你便说说,他是怎么想的。”

    “是。”叶历笙道:“二位伯父想必还记得两月之前我家削减封地之事。”

    谢朝晖颔首,道:“自然记得。”

    “那一位蓄势已久,却并不急燥,只先小心试探,一击不中,随即罢手,却并不罢体。而家父的意思,想来二位世伯已经想到了:略作让步,暂避其锋。”

    “所以他这两月都没有理会朝堂之事,并闭门谢客。”王钟阁接话道:“但此次那位突然出手,并且步步相逼,非前次略作试探可比。这种情况下,你父亲仍要坚持一昧退让么?”

    叶历笙道:“伯父以为,该当如何呢?”在叶浩然的放权下,此时他实际上已是半个家主,加之近年来周旋官场,打理家族,早已养出一种镇定沉稳的气度。此刻即使是对着长辈的质问,也并不见惶恐,仍旧镇静自若

    昨日王钟阁与谢朝晖已就此事商讨了许久,均觉若得叶浩然支持,单凭他一国之相的身份,在朝堂上说上几句,此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和风细雨地解决。虽然昨日叶浩然已声明不管这件事,但他们只道是托词。未料方才听叶历笙话里透出的口风,竟然真是不打算出面了

    王钟阁皱眉道:“五族以叶家为首,如今流尘遇上这种事,不说别的,单论他是长辈这一点,也该帮衬一把。怎么反而会如此推托?莫非,真教那道削地令给吓着了?”——不豫之下,他的冷嘲热讽又冒出来了

    谢朝晖向来头疼他这性子,若是对着自己发作,自己当可一笑置之。如今对着个小辈,纵使对方不敢还嘴,也难免在心中留下不快,忙打圆场道:“钟阁,你先听历笙说完再作定论不迟。”

    王钟阁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叶历笙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句话并未传入耳中:“此次之事,实际是借着这件事作个由头,欲削减五族势力。而朝廷所惧,非是五族各自的势力——虽然每族均有世袭爵位与封地食邑,但实际上并无多少实力——他所惧怕的,不是那些,而是多年来五族一直同气相连,一旦有事,必然同心协力,共御外敌。”

    话说到这里,王钟阁与谢朝晖已由方才的疑惑转为隐隐的了然,却不约而同地没有说话,只等叶历笙继续说下去

    只听他又说道:“那位一直没有下狠手,却并不是全无打击之力,实际上他还留了不少后着。想来他应该是不愿大动干戈,不欲让这权势之争波及到朝堂之外,将他辛苦打理起来的盛世毁了。他应该是想着,用和风细雨的法子,逐渐拔起各家的势力,直至我们即使联手,也无法与他相衡为止。”

    在一旁默默听了许久的王砚之,忍不住插嘴道:“既然他担心朝堂与五族之争会牵涉到其他,那我们不是就可以利用他这一点不愿,来解决韶飞之事?”

    叶历笙微微摇了摇头,道:“行端,我刚才只说了他隐忍的一面,你却忘了,他是怎样的出身。”

    “你是说他出身军旅,若是逼得太紧,说不定会有破釜沉舟之举?”王砚之心思敏捷,随即便想到关键所在

    看到叶历笙神色略有松动,他知道那是一个赞许的神情,却犹有不解:“可是这些年但凡遇到什么事,我们五族都是一致向外,他应该已经习惯才是,又怎会为此发作——”一语未毕,他已然醒悟过来,不禁为自己方才说说的话羞惭不已:“我失言了。他正是因为不愿我们五族权势坐大,才悄悄积蓄实力,如今才会发难。”

    “正是如此。”叶历笙转向王、谢二人道:“二位世伯也该想到这一层了吧。”

    听着他两人方才一番对答,王钟阁与谢朝晖心中浮起的那个念头,最后一层纱布也随之揭开,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

    很显然,楼定石隐忍多年,如今朝堂上已有足够的威信,而五族势力是他心头多年的刺,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这节骨眼上,若是叶浩然真为谢流尘出头的话,只怕会更加刺激到他。雷霆震怒之下,说不定他真要不管不顾,抛开原本还带着几分客气的原计划,放开手大干一场

    而以五族现今的实力,纵然撑得过这一场对决,之后也定是元气大伤,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过来。

    虽然楼定石那边也未必好受,但这样两败俱伤的结果,无论是哪一方,都不会想要的。

    唯今之计,也只有将这尚附在双方表面上的虚假客气小心翼翼地继续维持下去,以免彻底撕破面皮,真落个两虎相争的结果。

    想明白这层关节后,王钟阁与谢朝晖犹可,王砚之却忍不住有些焦燥。五族行事向来顺风顺水惯了,何曾有这么瞻前顾后,顾虑重重之时?他之前为谢流尘奔走时所显露来的焦急,更大一部分是因为好友向来高傲,遇到这种事情,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早已笃定谢流尘不会有事,只是担心对方在狱中吃苦受气。巴不得早一日将他带出来,好好开解他。

    “难道我们就要顺着他的意思,真把韶飞定罪处斩了不成?”王砚之长大后,从未有过如此焦燥之时。他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世上无论再怎么有权有势,还是会有不得不顾及的事。

    “稍安勿燥,阿砚。”王钟阁脸色也是少有的严肃,但他毕竟是多年来人情世事里过来的人,自然要比晚辈来得沉稳许多。

    谢朝晖亦道:“历笙,你父亲想得很周到。是我考虑不周了。”

    叶历笙欠了欠身,答道:“伯父切莫如此,您是关心则乱。”

    “有子如此,浩然真是好福气。只盼经此一事,阿尘能变得稳重些。”谢朝晖脸上少有地出现了无奈。

    “那现在怎么办?”虽然听从父亲的话,勉强按下起伏的情绪,心中充斥着不满与焦燥的王砚之却并不能清晰地思考,他不由看向两位长辈和比自己成熟许多的叶历笙,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助:“接下来该怎么做?”

    “此案由我主办,你无需担心流尘的安危。”王钟阁这话既是回答王砚之的,也是说给谢朝晖听的。此前他们本欲借助叶浩然在朝中的地位,让他出面为谢流尘说项。未料叶浩然想得更深一层。既有这般顾虑,那这条捷径是不能走了。

    说不得,这件事,只能另觅他法。

    “虽然不知那位出自何种考量,竟让我负责此案。但既是送上门来的机会,我我哪里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王钟阁缓缓道:“就让我带领祥刑寺一干人等,好好将此案彻查到底。”(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一 心事浮沉

    停绿果然没有辜负宋晓的期许。

    这几天来,虽然隔着内宫与外殿之间厚厚的城墙,她还是能将收集到的信息源源不断地转告给宋晓。

    “驸马的案子是由王尚书主审的。”

    …………

    “王尚书正传唤证人,重新审查口供呢。”

    …………

    “听说今天该审那前朝乱臣之子了。”

    “前朝乱臣之子?”宋晓揉着额,心说这事儿怎么越闹越大了,竟然还扯上什么前朝余孽,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完结啊?想起谢流尘顶着的那个罪名,宋晓叹了口气。再回想以前打过的几次照面,忍不住要叹一声蓝颜薄命,这位仁兄竟摊上这种事,真是时耶命耶。

    停绿却会错了意,见宋晓叹气,忙安慰道:“王大人是吏部尚书,还是驸马家的表亲,一定会给驸马洗冤翻案的。公主,您就等着听好信儿吧!”

    听到办案的是谢家亲戚,宋晓这才将心宽了一宽。不过,“停绿,你怎么知道驸马是被冤枉的?”

    “那人不是指证驸马勾结前朝乱臣之子么?停绿听说,那孩子今年才十二岁。”

    十二岁的小孩就卷进了政治斗争?宋晓刚生出来的那一点安慰忽然又没了。不过,她对于停绿的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就是,十二岁的孩子懂什么?”

    “……公主,您忘啦,驸马不喜欢小孩子。”停绿说得很认真,“停绿记得是有一次,驸马被哪家的小少爷死拖着不放手。他家长辈哄来哄去的,结果蹭了驸马一身的口水眼泪,驸马为这事儿被他的朋友取笑了好久。从那以后驸马就很讨厌小孩子了。他怎么可能跟那姓叶的小孩有什么来往呢?所以说,驸马一定是被冤枉的。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你很好,很强大。”宋晓面无表情地表扬她:“为什么连一个小姑娘都看得出来的事实,那些人却非要揪着不撒手呢。”

    两人正说着话,冷不防插进一个轻快的声音:“公主,停绿,你们在说什么呢?”

    回头一看,却是皇后身边的侍女雪梅。宋晓入宫后得知这位姑娘服侍了皇后三年,以前同金枝的交情也不错,生怕露出马脚,起先还疏远着她。后来发现这姑娘是个有些粗枝大叶的人,这才放下心来。

    “你怎么过来了?”宋晓招呼雪梅坐下,停绿也过去给她倒茶。

    “不必客气!”雪梅止住停绿的动作:“放下东西就走,娘娘那边还有事儿呢。”

    “今天又送什么来了?”宋晓看看她手中的漆盒,有些无力:“这些东西我八辈子都吃不完。”

    雪梅嗔道:“补药啊,总有用得到的时候,怎么还嫌多呢?”说着将一个盒子打开在宋晓面前晃了一晃:“这可是外番进贡的呢,要费数十人的力气才能得这么一小株。”

    宋晓好奇道:“有什么功效?”

    “说是可纾解郁结。据那上贡的使臣讲,心中若有不快郁结之事,服之可消。”雪梅道:“先人云,宣草可忘忧。大约,这就是外番的萱草吧。不过他们那儿管这叫挑眉。”

    “……这描述怎么听着像鸦片呢。”宋晓嘀咕一声,不欲深究,示意停绿收下。

    又说了几句闲话,雪梅便急着要走。宋晓犹豫一下,拉住她问道:“你在娘娘那边,消息要灵通些。你知不知道,驸马现在……”

    雪梅入宫三年,深受傅临安宠爱,同金枝名为主仆,实则颇有几分朋友的味道。向来没大没小惯了,当下闻言,吃吃笑着驸上宋晓的耳朵道:“怎么,担心了?”

    “那还用说。”

    听她这么回答,雪梅才发现这打趣打的不是时候,忙正色说道:“公主放心。这几天婢子听来的消息,都说有王尚书在,驸马不会有事儿,最多吃点儿小亏。”想了想,又说:“这几天王尚书正审那前朝乱臣的余孽呢,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吧。”

    “……我听说那还是个孩子?”

    “哎呀,原来公主知道的啊。”雪梅道:“虽说只有十二岁,可心怀不轨啊。听说还嘴硬得很,且看王尚书怎么收拾他。”

    宋晓不意平日活泼大方的雪梅竟说出这等话来,忍不住说道:“但一个孩子,能知道些什么呢。听你这话,难道还用刑了?”

    “公主就是太过良善。”雪梅不以为然道:“他父亲可是前朝的乱臣,当年抵毁皇上被判的斩立决。皇上也是心念仁慈,好意为他家留下这一根独苗,未想这不识抬举的,竟然暗地里做下不轨之事,无论怎么对他,都不为过吧——”

    “照你这么说,他若是真的有不臣之心的话,现在既说他与驸马勾结,那不是说,驸马也有不臣之心?”宋晓打断她,说道。

    雪梅愣了一愣,道:“这……是他攀咬驸马,往驸马身上泼脏水的吧。”说到底,在傅临安刻意的纵容下,她虽有谨慎的一面,骨子里却还是个单纯的小宫女,遇事从不深思,只人云亦云便是。

    宋晓不想再说下去,遂道:“耽误了你这半日,那边不知怎么找你呢。你这大忙人快去吧,我就不留你吃茶了。”

    “真是晚了!”雪梅被她一提醒,顿时将方才说的话忘了大半,匆匆向宋晓行过礼,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目送着她的背影,宋晓心头五味杂陈,似是失望,似是沉重,似是迷茫,似是微痛,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任她再是政治白痴,经过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也明白此事并不简单。倒真让楚越人说对了:皇帝再怎么疼爱女儿,又怎会单为着替女儿出头而做出这种事来呢?如今看来,纵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为着女儿着想,但也只占小小一角而已。真正的用意,还是为着打压谢流尘背后所代表的势力。

    不过是一箭双雕或几雕罢了。

    而且,还将小孩子也牵涉其中……

    虽然甚至连那孩子的名姓也不知道,但单听十二岁这个词语,便足以让人生出恻然之心。

    十二岁,在自己的那个世界,只是刚刚小学毕业,正欢喜地为着入初中做着准备的孩子。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学习不好、零花不够、同学之间处得不好而已。就算哭泣伤心,也是带着几分矫情的。只需要过上一两个月,连本人都会奇怪,为什么当时会为着那种微不足道的理由难过。

    可是在这里,却要为着别人的野心而承受无休止的盘问审讯,甚至是刑求。

    而旁人竟然还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要拍手称快,连平日温柔可人的也不例外。

    宋晓没有见过那所谓的王尚书,但她知道,若无楼定石的默许,那孩子不会落到王尚书手中。

    想到楼定石,想到他一贯在自己——在女儿面前温和慈蔼的样子,宋晓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想像那个慈爱的面孔露出冷酷之色,轻贱人命时会是什么模样。

    却因为想像不出,反而愈加恐惧惊慌。

    这就是皇家么?这就是权势争斗么?这就是天下最有权最有势的人的真面目么?是不是任何人,一旦牵涉到这些争斗中,都会生出两副面孔,一善一恶,交替使用?或者说,是勾起了原本良善的人心中那份野心与邪恶的一面?

    而身在其中的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她根本不想知道这些,更不想卷进是非之中。

    然而已身在局中。

    然而已不能自拔。

    这个身体的身份是公主,嫁的人是谢流尘。单凭这两条,已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主……公主!”

    “啊?什么事?”宋晓定定神,问道。

    “公主。”停绿问道:“这株‘挑眉’还是收起来吗?”

    随着她的话语,宋晓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那精致的漆盒之上。小小一株瘦骨伶仃几近枯败的植物,真有能让人忘却忧愁烦恼的效力?

    不如自己把它吃了吧,忘掉这些,什么也不知道,就能高高兴兴地过下去。所谓多知多虑,不外如是。

    宋晓苦笑了一下,说道:“先收起来——”突地一个念头从心中掠过,马上改口道:“还是先搁在架子上好了,兴许有用。”

    “是。”

    宋晓慢慢闭上了双眼。

    然而比起那些,比起不知该如何在这旋涡之中立足的不安,心中更多的却是惶恐。

    是不是所有的人,一旦沾上权势二字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性子逐渐扭曲,最后谁也不认识?

    我不想他会因为这些事而改变,我不愿让他因为这些事而改变。

    我——

    我想他一直是原来的他。

    我——对那样的他——

    宋晓惊慌地起身,衣袖带倒了桌上的玉瓷白莲杯。(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二 孟府惊变

    “哦?已经来了?”孟优坛笑了一笑:“真快。自帝都至青石,平日多需二十日,快则十余日,郭大哥竟然只花九天就赶到了——勇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吧?”

    勇伯道:“还请小王爷放心,老仆早已安排妥贴。”

    “这就好,这些日子劳烦勇伯了。”孟优坛道:“往后我不在这些日子,还得劳您多费心。”

    “这是老仆的本份。”勇伯虽是年过六旬,一双眼睛却仍旧锐利得很。而此刻,平日不怒也含威的目中充满关切之意:“倒是小王爷,请您记得,无论遇到什么事,青石还有老仆和许多人在等您。”

    孟优坛只觉双眼一热,忙掩饰地别开头去:“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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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淮安王孟优坛者,目无国法,贿赂使臣,欺君罔上,实是罪无可赦。着细柳营统领郭旗押其回帝都听审!钦此!”

    “罪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孟优坛说罢,刚起身想要接下郭旗手中明黄的圣旨时,却突然从斜里冲出一人,将他拦在身后。

    “郭旗,我素来佩服你年纪轻轻,行事却有侠气,有仁心。如今你这般行径所为何意?亏得小王爷一直将你当做最好的朋友!”

    不待郭旗发话,孟优坛便先喝斥道:“小高!”说着吩咐道:“来人,将这目中无人胡言乱语的小子拖下去!”

    却没有人动手。

    孟优坛长眉一掀,大声怒斥道:“你们眼中还有我这个王爷么?!”

    府里的家丁侍卫从未见过向来嘻笑轻佻的孟优坛这等声色俱厉的模样,迟疑一下,有两名侍卫上前想要架住小高,却因武功不及他,反被他一下甩开。

    “小高!”

    小高头也不回:“小王爷,我平日对您不敬惯了,请您再原谅我这一次。”说罢,长剑出鞘,轻斥一声,向郭旗攻去。

    郭旗往后一闪,以避其锋。小高不待招式用老,改刺为推,脚步亦随之变换方位,寒光如星,直向郭旗而去。

    郭旗似是来不及避让一般,脚下动也不动。眼看那团寒芒就要刺到他身上。堪堪似触未触之时,他忽然用手去挡来剑。

    旁观的人只道他定是情急之下不及避让,才想也不想地用手去挡,已经做好看他血溅当场的准备。不料眼前突然一花,郭旗的手似乎是在剑脊上滑了一下,谁也没看清是怎样动作的。下一刻,只听“当”地一声,小高那柄精铁铸成的长剑,已经断成两截。

    满院寂然。小高呆呆握着手中半柄断剑,眼中惊疑不定,似是不敢置信。

    孟优坛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肩膀,小高条件反射地回头,正好将自己的脖颈送到孟优坛面前。孟优坛一记手刀下去,小高猝不及防之下,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郭大哥!”孟优坛毫不吃力地揽住失去意识的小高,向郭旗说道:“小高一时冲动,请郭大哥网开一面。”

    “我省得。”郭旗并不计较,只是心道此人虽对青华忠心耿耿,却是耿直冲动。此次将他打晕留在府中,正好不让他跟到帝都去碍事。

    将小高交予家丁带走后,孟优坛这才接过圣旨,道:“罪臣接旨伏法。”

    郭旗一个眼色,身后两名亲兵便向前将孟优坛推到此次所来的一队士兵之中。顿时,孟优坛身前身后、身侧两旁都密密站满了兵士,以防他逃脱。

    孟优坛是在府中前院接的旨,在场家丁不多。刚才郭旗宣旨时因内容太过惊骇,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待现下看到孟优坛被兵士团团簇拥围起,才后知后觉地惊呼出来。有几个想拉孟优坛出来的,被兵士的长枪一指,又退缩回去。再看孟优坛神情坦然,毫无惊慌之色,好像那些围住他的兵士并不是要押解他,而是保护他一般。一时俱又糊涂起来。

    “皇上有旨,押送淮安王回都听审,并查封王府。”郭旗语气并不严厉,却充满威严的压迫感。随着他一挥手,另有一支队伍出列,向王府内院走去。不多时,便听院中哭喊连天。

    待兵士们将府中的人统统赶到前院后,郭旗负手而立,向面前这些惶惑惊恐战战兢兢的下人说道:“淮安王府中所有仆从下女等听令:凡家养下人和已签过死契的,就地拘于府中,不得出府半步。若是短工,拿出契约来,便可离去!”

    又是一阵忙乱,有人在兵士的押解下跑回房拿契约的;有人欢喜地将契约掏出交给负责验看的兵士之后头也不回地跑出王府的。还有几人站在原地未动,神色却并不见惊恐绝望。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手中有短契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郭旗看着眼前仅余的稀稀落落的人,眉不由一皱:“偌大一个王府,怎地只有这么几个家养下人?”

    一个满面沟壑却声洪体宽的老者躬身道:“回禀大人,因数月前有家养的仆从倚势欺人,小王爷震怒之下,便统统将他们撵走。后又忙于接待帝都来使,还未来得及采买下人,是以目下府中多是短工。”

    郭旗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又向那队士兵道:“除起居的屋舍外,余下统统贴上封条!”

    ********************

    执戟披甲的士兵整齐地从王府中撤离,孟优坛被他们包围着一道走出来。正当两扇朱红大门徐徐合拢之际,忽然从里面传出一声焦急的呼喊。

    “小王爷!”

    孟优坛闻声回头,透过尚未闭拢的门扇,可以看到小高挣扎着想要冲出来,却被勇伯箝住了手。也许是因为才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关系,他平日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乱大半,垂下来遮住脸颊,更显慌乱狼狈,平日里强装出的大人模样已是荡然无存。孟优坛忽然想到,他还是个十九岁少年,比自己还小着一岁。

    孟优坛深深看了一眼他年轻的护卫,随即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小王爷!”

    “小王爷!!”

    “小王爷!!!”

    声嘶力竭的呼喊之中,孟优坛始终没有回头。

    就在大门即将完全合上那一刹那,孟优坛忽然扬手一挥,将袖里的一样事物扔了出去。他并没有回头,那件东西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直直越过尚余几寸的门缝,落到院中挣扎的那人面前。

    白玉为骨,素绫为面,展开来,是一个大大的“安”字,笔走龙蛇,气势雄浑,转折收梢处又另有圆润之意。

    正是孟优坛多年随身携带的白玉折扇。

    “此扇是父王留与本王,小高,你先帮本王保管,待日后再还予本王。”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大门哄然关闭,早有士兵备下封条。黄底黑字,贴在朱红金钉的大门上,无比刺目。

    拥有清朗音色的青年驻足伫立片刻,负手若有所待。众人不知他意欲为何,却无人出声催促。郭旗默默看着,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听到门后传出的那一声“遵命”时,他才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

    云堆玉倚的锦绣帐中,一只素手摸索着,揭起纱帐一角。指上的艳丽丹蔻和手里粉红的帐子,更衬出一双手犹如上好的羊脂玉雕成,令人恨不得摸上一摸。

    接着,帐中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小莫,给我打盆水来!”

    外面的小丫头干脆地应了一声,便往外跑去。不多时,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神情却无半点稚气,眼角眉梢俱已透出风情的小女孩端着铜盆向里间走来:“姑娘,水端来了。”

    帐中的丽人已经起身,只见她斜倚在床头,手中正挽起一捧青丝把玩,面上尚有倦意,却并不邋遢,反而却有一种慵懒之感。

    单单这一个简单的姿势,便将她曼妙的胴体完全显现出来。而她令人见之便心生“艳丽”二字的脸上,偏偏生了一对若小兽一般灵动慧黠的大眼睛,另添几分稚气。那眼珠滴溜溜一转,透着天真,又浸着风情。少女纯真与少妇的气韵,在她身上结合得恰当好处。

    这风情万种,引人心魂的女子,正是青石风月场的魁首,檀牙令的头牌,解语。从她十六岁入欢场至今,三年过去,她已不是这个行当里最鲜嫩水灵的年纪,却仍风头不减,艳名远播,。

    那名唤小莫的小女孩眼中闪过一抹妒恨之色,口中却说道:“姑娘,水快冷了。”

    “哎,来了。”解语随手扯过件袍子披着,便趿着绣花鞋过来洗漱。

    一旁小莫给她递着胰子,说道:“昨晚罗老爷走前吩咐说,今早给您送些银鱼来熬粥,鱼刚刚已经送来了,姑娘要现在做么?”

    解语放下巾子,面上闪过不屑之色,说道:“他说喝粥就喝粥?”

    “那,姑娘……”

    “那鱼你们底下几个人分了吧。今儿早我懒待吃东西,给我拿碗豆浆来就成,别搁糖。”

    “是。”听到那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的银鱼被解语随口间赏了人,欣喜自己有口福之余,小莫妒忌之心更甚。

    她掩饰着神情端起铜盆退出屋子,到底没忍住,冷哼一声,低低说道:“多早晚把你踩下去!”说罢,腾出手理了理鬓角,觉得比方才齐整些,这才下楼去了。

    小莫刚从厨房里端了豆浆往外走,忽然看见院里闯进个人来,神情忙乱之中透着掩不住的兴奋。认得是平日跑街打听消息的小三儿,便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儿了?”

    欢场里用皮肉讨生活的,无论黑白两道,总是有许多顾忌。这檀牙令当家的妈妈是个仔细人,特意雇了两名小厮,专门整日在城里转悠,若打听到什么事儿,马上回来禀报。

    院里姑娘丫头们得闲时爱找他俩说话,听些新鲜事儿。这小莫同他早已熟络,当下笑道:“莫非是城头那家的母老虎又发威追着那老爷跑了半条街?”

    小三儿气喘吁吁地说道:“比这……比这大多了!”

    “那是什么事儿?”

    “孟……孟小王爷,被钦差抓走啦!”

    “什么?”惊异之余,小莫心中生出几分窃喜,一个念头陡然生了出来。当下将那碗豆浆随手一搁,转向往解语楼上跑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三 怒掷百宝

    “你说什么?!”

    小莫带着几分恶毒的快意,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小三儿刚得来的消息,孟小王爷犯了事,被钦差押走了,说是要押去帝都审问,连王府都被封了。”

    解语刚穿好衣裳,正在梳头。乍闻噩耗,她手中的象牙梳叮地一声落到地上,顿时折了一齿。

    看着她震惊而不敢置信的神情,小莫觉得分外快意。解语平日口风虽紧,但她小莫是谁?有什么不知道的?早知道那孟小王爷是她心头的一块宝,如今,却变成根刺了。看她日后还得不得意!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还赖着位不肯走,分明是存心不愿让她们这些小辈出头!

    快哭啊!把眼睛哭瞎了最好!

    这时,楼下一阵喧哗,逐渐变大。其中依稀夹杂着老鸨尖利的嗓门:“哎哟哟!竟出了这等大事!”

    如梦初醒一般,解语猛地向房门外跑去。短短几步路,带倒了绣凳,碰翻了花架。却顾不得身后一片狼籍,一心只想找人问个明白,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谣言罢了。

    楼里的姑娘听得消息,几乎都聚在了楼下。有人眼尖,看到解语下来,知道素日孟优坛是她熟客,忙迎上来打听道:“姐姐,孟小王爷犯的是什么事儿啊?”

    解语一把推开她,走到老鸨面前,未等她开口,老鸨便道:“我的姑娘!出大事儿了!小王爷被朝廷里来的人带走了!这下子可又少了个阔绰的主顾!”

    解语听得前面两句,只觉脑中嗡地一声,金星乱迸。勉强站稳了,问道:“这事儿——是真的?”

    “怎么不真?小人亲眼看见的。”小三儿口里说着话,眼中悄悄瞄着解语玲珑的身子,偷偷咽了口口水,道:“那些当兵的少说来了几百号人!个个高头大马,领头的那将军一声令下,立时围了王府。不多会儿,里面就哭爹喊娘地跑出多少下人来!最后小王爷也被他们押出来了,当场给王府上了封条,转身押了小王爷就走。现在只怕快出城了。”

    一时间,解语只觉身上发冷,心里发酸,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待回过神后,她听到自己说:“……要走!”

    “要走?”老鸨道:“姑娘是要送那小王爷一程么?听妈妈一句劝,别惹这祸事儿上身的好,晦气又招疑的。妈妈知道你同他好了一场,心里不忍。可缘份只到这里就断了,也是命中注定,老天爷也没有法子。”

    “……有……”

    “姑娘,先回楼上歇着——”

    “老天爷没有,我有!”

    随着解语这一声大喝,楼中俱都安静下来。众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声嘶力竭的模样,一时哑然无声,只愣愣地看着她。

    老鸨这时也察觉不对了,到底是江湖风浪里走过半生的人。打量她眼神发直,神情呆滞,心中便有了数。当下冷笑一声,道:“姑娘想怎么办?”

    “怎么办?”解语呆了一呆,道:“我……”

    “若是想尽尽情份,不枉你们相识一场,那就担着被连坐的干系,大着胆子去送他一程。”

    “送……”

    看她神情渐渐变得若有所思,老鸨知她是回转过来了,忙趁热打铁道:“想好了就快去,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解语低下头去,似乎是在思考,见这一面值不值得,会不会惹来麻烦。

    旁观的人见她镇定下来,知道无好戏可看,便又喧哗起来。无非是议论向来深受皇上宠爱的小王爷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儿,这一去不知不能不能回来云云。

    满室喧闹中,老鸨忽然听到一句:“我要赎身。”

    她愕然地向解语看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要、赎、身。”随着她一字一句坚定地说出这句话语,粉楼之中,再次重归于寂。

    老鸨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赎身?小妮子胡说什么呢,你知不知道我把你买回来用了多少银子?这些年你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上好的?这又得多少钱?”

    解语并不理会带着几分恼怒数落她的老鸨,自顾自转身往楼上走去。

    待走到房中,犹自听到老鸨扯着嗓子在底下叫:“姑娘你可别做糊涂事儿!这可不比戏文里头唱的,你知道要吃多少苦?还未必得个善终。再说,人家是什么身份?那可是金尊玉贵的王爷,就算现在失势,也未必肯将你放在眼里。我说姑娘,这么些年你还没看明白么?可千万别把自个儿搭在一时意气上——”

    言犹未已,只听哗啦啦一阵声响,众人齐声惊呼。原来竟是解语手持妆奁站在楼头,将那匣中之物倾数往下倒尽。玉石清脆的撞击之声不绝于耳,龙嬉朱雀佩、双龙戏水珠花、玲珑坠、金点翠珠宝耳环……有链珠摔断了线头,拇指大的珍珠落到地板上,犹自弹跳翻滚不已。

    百盟书

    楼里的姑娘们手头多少是有些私蓄的,然而又有谁的私蓄比得上花魁?几乎所有人,都对着那散落一地的珍宝看直了眼,看焦了舌,看哑了声。

    “这些东西,够我赎身了么?”

    老鸨面色变幻不定,直到解语又问了一遍,才醒过神来:“够……够了。”

    “好,我的卖身契拿来!”

    老鸨招手叫来一个心腹的丫环,解下一串钥匙递与她。那丫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一堆珍宝,又惋惜地看看解语,才向后面去了。

    ********************

    郭旗雷厉风行地处理完诸般事宜,当即便下令上路返回帝都,不愿再多耽误一日。

    因旨中只说将孟优坛押回,并未说要戴枷系械,郭旗便为孟优坛安排了一辆小车,前后有数十骑兵士围拥。这样一来,既给孟优坛留了些体面,又不怕他会逃跑。

    然而再怎么掩饰,也改变不了事实。

    孟小王爷被钦差抓了,正要递解回帝都受审!

    这个消息随着王府中逃散出的下人,迅速传满了附近的大街小巷。

    不待郭旗与车里的孟优坛、随行的百余骑士兵走出城门,闻风而动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已密密麻麻站满了街道。

    郭旗一骑当先,控马而行,百姓的窃窃私语不时飘入耳中。

    “……不是一直受皇上宠爱么?怎么突然就……”

    “莫非是皇帝恼小王爷不学好,要教训他一顿?”

    “哪儿有这样教训的?”

    “也不知小王爷还会不会回来……”

    “可别另派个谁过来,孟王爷祖孙三代,对咱千州那是没话说……”

    …………

    他们议论的声音都不约而同压得很低,但因有不少人在说话,那些窃窃私语混合到一起,便成了一种奇异的嗡嗡声,像是嘶哑的二胡,调子越拉越尖。

    蓦然间,一个拔高的嗓音犹如清越的琵琶,干脆利落地切入这嗡哑的二胡声中,清越激澈。

    “钦差大人!请留步!”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粗布长辫的女子,正上气不接下气地朝郭旗一行跑来。

    郭旗示意兵士停步,扬声问道:“姑娘所为何事?”

    “婢子是王爷的丫头,恐王爷路上无人照料。还请钦差大人网开一面,让婢子随行。”

    郭旗正皱眉打量这面貌娇艳的女子,未及他发话,一旁孟优坛听到那珠圆玉润的声音,心中一惊,掀开车帘一看,赫然正是那人。

    “解语?!”孟优坛失声惊呼道。

    有离得近的人听到那个名字,当即喧然:“解语?是那个花魁解语?”

    “看这模样,一定是她!”

    “她几时又变成了小王府的丫环?”

    “小王爷向来是她的入幕之宾,此次小王爷有难,她竟然肯挺身而出。”

    “谁说凡尘中没有奇女子?”

    …………

    看到这出堪比戏文的场景,众人不觉都兴奋起来,议论之声也较方才大了许多。郭旗将那些话一一听入耳中,心里便有了数。几分感慨,几许喟叹,说到口边,却是冷硬而不近人情的:“待罪之人,要丫环何用?”

    解语虽不明白孟优坛究竟犯了什么错,但凭着听来的一星半点,她当即反驳道:“钦差大人此言差矣,小王爷此次只是奉旨赴帝都,爵位封地等仍在,他仍是孟府王爷。以王爷之尊,便是奴仆成群也不为过。只是小王爷体谅此次钦差大人行路辛苦,是以减省排场,只用婢子一个丫环侍奉。请钦差大人明察。”

    众人听了解语这一番话,皆在心中暗赞这女子果然伶牙利齿,机灵巧变,不负解语之名。

    她因担心这钦差对孟优坛不利,是先点明了孟优坛此刻只是嫌犯,仍旧是王爷,暗示来人不可待慢;又将她的到来说成是孟优坛为行路便利而简省仆从的一番苦心,以博取同情好感。

    郭旗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一笑,道:“姑娘说的不错。”

    说着挥手示意,围在马车前的兵士便闪身让出一条道来。解语欣喜地说了一声“多谢钦差大人”,走到车前,揭开帘子坐了进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四 情深几许

    刚进到车厢中,解语便忙急急上下打量孟优坛。见他衣冠整齐,显然没有吃到什么苦头,这略略放心了些。

    孟优坛抚额道:“你来做什么?”

    “我……”解语一反方才的伶牙利齿,顿了一顿,才说道:“来伺候你。”

    “花魁娘子来做下人的事,真是暴殄天珍。”孟优坛柔声道:“解语,你送我这一程,我很感激。现在既已话别过,那你便回去吧。”

    解语咬了咬唇,道:“我已经不是花魁了。”

    “咦?”

    “我今日为自己赎了身……”说着,她拿出一张略微泛黄的纸,看着上面那个鲜红的指印,出了一会儿神,从背上包袱里取出火石,将那张纸点燃了。

    灰黑的余烬落到地上,薄薄地,宛如断翼的蝶,一吹就散。可就是这轻飘飘的一点灰烬,束缚了她那么久。

    解语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余灰,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孟优坛说道:“你放心,我跟你到帝都,等你平安我就会走。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一直也没存地什么想头,可是这次我实在不放心……”她用手拭了一下眼角,强咽下哽咽,声音却已哑了:“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你平安了我就走……”

    孟优坛忽然伸过手来,她觫然一惊,他的手却只是为她掠起散落的鬓发。

    “我不值得的……”他轻声道,“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好。”

    解语忽然微笑起来,泪痕依稀,笑颜如花,明明是娇柔的模样,却透出百折不回的坚决:“你也知道自己不好啊?可是没办法,谁让我就是——忘不掉你。”

    方寸之间,两两相望。他近在咫尺的脸与过往的一幕幕慢慢重叠,一一涌上她心头。

    那****端坐珠帘之后,听着下面人声喧闹嘈杂。那是在为她的初夜竞价。她木然地坐着,悲从中来之余,却有一点好笑:当日爹娘花了五十两就把她卖了,如今底下这些人,只为一夜风流,开的价可都是几百两,若是他们知道,定然要后悔的吧。

    这么一分神,似乎心里好过了点。当竞价结束被送回房间后,她打量着如同洞房一般喜气洋洋,红被叠帐的铺陈装饰时,忍不住勾起了唇角。那是一个微笑的弧度。

    “姑娘为何事而笑?”一个七分慵懒三分贵气的声音,带着笑意问道。

    是位锦衣玉冠的公子,身长玉立,风采翩翩,手持折扇,一双桃花眼笑得人脸红心跳。

    但又有什么区别呢?皮相再好,所求所欲,无非是一样的。

    不过,总比是个面目可憎的人好些。

    次日醒来时,那个人早已走了,旁边的锦衾,早已凉透。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千州有名的孟王爷。

    王爷又怎样?在这些事情上,同别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她入浴时看着身上的红痕,有些不以为然。

    接过下一个客人后,她才发现,原来还是不一样的。至少,那个人不会这么粗暴。

    但是,他不会再来了吧。她已经听过他风流的名声。这样的人,就是一只翩跹花丛的蜂,尝过一朵花儿上最甜的那一点蜜,便不再回头。

    然而意料之外的,某夜她漫不经心地坐在阁里弹筝时,推开门的,是他。

    “解语,我想你了。”

    这样温柔缠绵的情话,纵然明白只是逢场作戏,从他口中说来,仍是忍不住为之心跳面红,分外蛊惑人心。

    也许就是在那时沉沦的吧。但是等意识到自己的心事的一瞬间,她同时看到横亘于二人面前的鸿沟。

    名叫做身份的鸿沟,不可逾越,无法漠视。若强行想要跨越,只会摔到底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那么,就让我慢慢忘掉他好了。把心意深深藏起,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把它消摩掉。

    但是,你要知道,心弦从不由人意。

    解语再忍不住,眼泪簌簌直往下落。虽然早已捂住了口,却还是有支离的语句从指缝间泄露出来。

    “我……怎么……就……忘不了……你……”

    看着她微笑,看着她茫然,看着她落泪。自始至终,孟优坛未发一言。只是抚在她发上的手微微颤抖。然而,泪眼迷蒙的解语没有察觉到他的震惊,亦未看到他动摇的眼神。

    ********************

    当天幕笼上淡淡的灰色时,郭旗下令停止前进,就地住扎过夜。

    亲兵送上煮好腊肉粥,郭旗令人退下,却没有动筷,而是举起食盘往帐外走去。

    因为不是行军,所以帐子被褥之物只带了少许。郭旗是统领,独住一顶帐蓬。余下等级低的兵士们便只能在生起的火堆旁将就一夜。但因为孟优坛的身份,他也被分配到一顶帐蓬,同那自称是他待女的女子住在一起。

    现在郭旗托着食盘,正是向孟优坛所在的帐子走去。

    守在帐外的兵士见了他,也不出声,只利落地行了一礼。郭旗作个手势,他便悄无声息地走到七步开外。是个既可以继续守护,又不会听到帐中声音的位置。

    郭旗刚要掀帘子进去,忽地想起一事,便开口先唤了一声:“青华!”

    “大哥么?请进。”清朗的声音之中带着万年不变的慵懒,从帐中传出。

    进到帐中后,郭旗发现自己是多虑了:孟优坛端坐于帐中,那唤做解语的女子侧坐一隅,二人相距甚远。

    看来青华虽然平日胡闹,关键时刻还是把持得住的。

    见到他手中的食盘,解语连忙上前接下,道:“钦差大人客气了,这种小事,吩咐婢子一声,婢子自己去拿就是。”

    “无妨。”

    孟优坛却道:“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在车上时孟优坛便告诉过她,这位钦差是自己的大哥,不会有歹意。当下解语知他们定有一番话要说,便抢先道:“坐了一日的车,婢子身上乏得很,想出去走一走,请小王爷与钦差大人体谅。”

    孟优坛明白她的意思,微笑着点头目送她去了。

    郭旗笑道:“青华,这位姑娘虽是风尘女子,却对你有情有义,真是羡煞旁人。”

    孟优坛从未听这个大哥说过这样几近调侃的话语,有些转不过弯来:“大哥,你几时也学会打趣人了?”

    郭旗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此次入帝都,虽皇上已令我嘱咐过你。但……或许会吃些苦,有这么个人陪着你,我也放心许多。”

    “大哥放心,刑不上大夫,我不会有什么皮肉之苦的。”

    “唉……你可知主审此案的是谁?”

    郭旗自接旨之日,再行到千州,已过了近十日,孟优坛自然早得到了消息:“王家的家主。”

    郭旗点点头,道:“当日我接旨时,也是出乎意料。未想皇上竟会让王家的人来主审,这不是明摆着让他徇私么?”

    得到消息后孟优坛细细想了一遍,早已想通个中关节,当下却并不欲说出,只笑了一笑,道:“大哥放心,皇上运筹帷幄,这么做,定然自有深意。”

    郭旗闻言,亦报以一笑:“我也是这么想。做好自己的事就行,管别人怎么回事的。说来,皇上倒真是体恤,知你我交情匪浅。这一趟若是别人来,我定然忧心无比。是以才着我来带你去帝都。”

    大哥啊,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忠厚,只将事情往好处想。孟优坛心中暗自摇头,面上却笑道:“可不是,皇上真是宅心仁厚。”

    他将末尾四字咬得稍重,郭旗也不曾察觉。指了指案上的粥,说道:“出门在外,将就一些吧——再不吃就快冷了。”

    孟优坛点点头,道:“将解语也叫进来一块儿吃吧。”

    说到解语,郭旗又嘱咐了他一通,无非是往后好好改掉那风流的习性,千万莫忘了人家雪中送炭的情份——在外人眼中,孟优坛可是引得天子震怒,喝令押送到帝都听审的人。慢说封号爵位,连生死也未可期。一般人若有朋友遇到这样的事情,大多是要立即与这个朋友划清界限,生怕对方连累到自己。而解语一介弱女,竟能在此时挺身而出,虽未说出生死相随的誓言,然而所行所为里已包含了这一层意思。

    郭旗说一句,孟优坛应一句。正分神筹划着到了帝都后该如何不着痕迹暗中照顾他的郭旗,并没有察觉他微笑之下的失神与心事。

    待解语进来,三人一起慢慢喝着粥。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却是难得的满室温馨。

    郭旗因事情进展顺利,自然心情不错;解语虽然早间哭了一场,又心事起伏,但想到目下能陪在这个人身边,即便一生只能陪他走过这一程,也是好的,自然也是笑意盈盈;孟优坛则是从来不会让人觉得不快,纵然心事如积,也依然言语晏晏,一副万事无忧的模样。

    一室馨然,暖意融融。孟优坛慢慢喝着香气四溢的粥,只盼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五 一箭双雕

    深夜,星稀,月暗,天晦。

    闭目而卧的孟优坛忽然像察觉到什么一样,蓦然睁开了双眼。

    黑暗之中,借着帐外透进来的火光,他迅速扫视一遍帐中,除了解语,并未发现有其他人。

    这一瞬间的功夫,背后的帐幔忽然被揭起一角,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闪了进来。

    孟优坛却分毫不见慌乱,电光火石之间,他已从身影上认出来人是谁。

    “小王爷!”

    “杨四叔。”孟优坛道:“您怎么来了?”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夜行服,脸用一角黑巾包住。虽看不清神情,眼中透出的焦急气愤之色却丝毫不差地传达出来。

    “没想到郭旗竟是这种人!小王爷受委屈了,快随属下走吧!门外属下已料理好,也备下马车,小王爷一去,便可马上驶离千州。郭旗定然应变不及!”杨四叔说着,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急切。若不是顾虑着身份有别,早上前抓住人就走了。

    孟优坛抬手比个稍安勿燥的手势,道:“杨四叔,郭大哥只是奉旨办事,并未做错什么。”

    “奉旨?哼,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奉旨?说不定,这事还是他进谗撺掇的!”认为自己被向来视做忠厚可靠的小辈欺骗的杨四叔,十分愤怒,有些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四叔,你冷静一下。”孟优坛无奈道:“郭大哥历来待我如何,你们也是看见的。他怎会害我呢?”

    杨四叔低声啐了一口,道:“谁知道谁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这一阵谈话虽是压低了声音,但毕竟是在一个帐子里,解语被争执声惊醒,迷糊之中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谁在那里吵?”

    杨四叔一惊,回身一旋,腰中的刀顿时架到了解语脖子上。因为解语是睡在帐角,那个方位恰好外面没有生火,帐里便没有显出黑影来。他因为心情激动,进来后一直未曾察觉帐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四叔不可!”孟优坛反应极快,眼见寒光一闪,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忙出声阻止对方。

    “这是——”

    “……跟我出来的丫环,是个可靠人。”

    听到他这么说,杨四叔刷地收回了刀,道:“她也要一并带走么?”

    孟优坛有些紧张地向解语看去。虽然那边比较黑,但他已在黑暗中待了一阵,双目已能勉强辨别出一些东西来。只见解语一双翦水瞳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似乎并没有被吓得太厉害。

    他安抚地朝她笑了一笑,也忘了对方此时是不是看得见,又转向杨四叔道:“四叔,你带了多少人来?”

    “我怕人多引人注目,手下那一骑来了一半。”杨四叔道:“小王爷放心,我们是悄悄潜进来的,没有正面跟他们对上。现在马上走,天亮之前他们都不会发现您不见了。”

    “四叔,你回去吧,你那一队人,都回家去住一阵子,我——”

    “小王爷,您究竟在想什么!”杨四叔的火气又上来了,当即打断他的话,道:“您可是老将军的嫡孙,怎么能受这种屈辱呢?莫非您是为着那姓郭的,怕他回去后受皇上责罚?哼!他既然如此待您,那也是他应得的!”

    “四叔,你听我说:现在圣旨已下,我若随你走了,便是抗旨不遵。本来无事,这下也要有事了。”

    杨四叔激愤却忘了这一层,现在一听,不禁哑然,半晌才说道:“可是,也不能让您受如此折辱……”

    孟优坛见他泄了气,这才放下心来。若是这位四叔火气上来,头脑一热拉上他就跑,那才是麻烦大了。

    “放心。”孟优坛笑道:“皇上素来疼我,必定不会重罚我的。说不定,我还没走到帝都,宽赦的旨意就会下来了。”

    杨四叔听后沉吟不语。他原本的一腔焦急与愤怒,在孟优坛从容地指出问题结症后,顿时消散了大半。他这才想到,若孟优坛真的根自己走了,那便是抗旨不遵,私自潜逃,到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但是,若让孟优坛就此随钦差离去,却不知他到帝都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他皱眉道:“上次那个什么驸马来时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又翻脸了?”

    孟优坛心道因为那本就是皇帝做出的一场戏,不过自己比较幸运,是陪皇帝演戏的人,而不是被下套的人。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说出口,孟优坛道:“不是说皇上连那驸马也收监下狱了么,也许是为着驸马行止不检,他又算是半个皇亲,旁人不好作证,是以有些事儿要我指证,有些话想问我。”又道:“四叔放心,皇上只是一时发怒罢了。届时若怒气仍是未消,那不看我平日在他老人家面前的情分,也要顾念我爷爷和我爹的。”

    这话半真半假,破绽颇多,但杨四叔只是个带兵的汉子,操练兵士在行,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全然不懂。闻言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回想他的话却又觉得合情合理,找不出不妥:“但……你同那驸马又不熟……”

    “前些日子他来青石时,我们相谈甚欢。”孟优坛温文一笑:“反正到时候见机行事便是,我的机灵劲儿四叔都是知道的,还担心什么呢?”

    话已至此,杨四叔再不好说什么,即使说了,也不能带来什么帮助,只能道:“那你万事小心,看皇上意思行事便是。若有什么事儿,就找郭旗——”一语未毕,想起此次押送孟优坛的正是郭旗,遂悻悻改口道:“当年老将军留下的人还在,不妨去找他们。”

    孟优坛应下,又劝道:“四叔,郭大哥也是奉旨行事,您就别生他的气了。”

    杨四叔知道这里不是争执之地,只冷冷哼了一声,道:“那我走了,此行请小王爷千万小心。”

    目送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消失在夜色之中,孟优坛苦笑一下,前面一个小高,现在一个四叔,还有那些亲眼看见或听说的人,纵然有明白郭旗只是听命行事的,也难免不对他生出芥蒂之心。自己与郭旗是总角之交,这些年的往来,还有自己府中十八骑护卫与他的交情,想必那位都看在眼里吧。

    这次派他来颁旨兼押送自己,可谓是一箭双雕:既绝了自己临阵反悔的心思,又在彼此之间留下了阴影。即使自己明白个中关窍不会怪郭旗,但手下人可不这么想。单看小高与四叔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那位可真谓是不愿留下一点可能的变数啊。

    发了一会呆,孟优坛转过身来,正对上解语关切的眸子。

    他随即换上带着几分歉然几分温柔的笑脸,轻声道:“抱歉,吓着你了吧?我代四叔给你赔个不是。”

    微弱的光线之下,已适应黑暗的双眼已经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解语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道:“王爷不想笑的话,就不用笑。”

    “呵,解语何出此言?”虽然目下处境可称得上狼狈,平白从万人之上的王爷落到个待罪之身,孟优坛行止容色间仍不减往日的倜傥。一句反问被他轻轻说来,温柔之中带着笑意,调笑之间带着懒散。那一种无可言说的风流,教人直以为现在他仍是坐在锦堂画屏之上,持金爵品丝竹,赋诗文赏金石,与绝色的女子谈笑调情。

    这样风流天成的态度,起初他还需要强装笑脸,刻意为之;而现在早已浑然天成,信手拈来。

    看着他的模样,解语只觉茫然无措。这样一个人,他其实是不需要自己的吧?他有他忠心的属下,有从容的态度,更像他所说,此行其实不会有什么问题,不需要担心。

    那么,自己的到来是多余的么?

    不,这么多年,她自信有些事情,没人能比她看得更明白。

    解语轻声道:“解语看不透王爷的心,但解语能感觉得到,王爷现在是不想笑的。”

    此言一出,孟优坛虽是笑意未减,眼神却黯了两分,一时默然。

    半晌,他低低道:“时候不早了,快歇下吧。”说着,往自己的床铺上重新躺下。

    解语看着他睡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也睡下了。(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六 若有所动

    这一日,王砚之是在白天来探望谢流尘的。

    “怎么,不准备看书考你的状元了?”谢流尘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看他。

    王砚之冷笑道:“你几时听我说要考状元?”

    “不是考状元么?”谢流尘佯装苦思半晌,道:“那,难道是榜眼?”

    “我还连中三元呢!”

    说罢,两人一起笑了起来。爽朗之中强自压抑着焦虑的笑声,回荡在深长曲折的狱中,听上去颇有几分怪异。

    半晌,王砚之止住笑意,低声说道:“我爹还在审讯叶晨。”

    “说这个做什么。”谢流尘面上仍带着笑容,道:“你可有两天没来看我了,我还说你被哪家的姑娘绊住了脚呢。”

    王砚之不理会他的调侃,道:“不是有叶大哥来过了么?”

    “你也知道叶大哥那个人,虽然心是热的,却总板着一张脸——况且他官可比我大,长官面前,我怎敢造次?哪儿有和你相处来得自在?”

    王砚之挑眉道:“原来你与我相交,就是为着我是布衣之身,好衬托你这大统领的威风?”

    “啊哟,说漏嘴了!”谢流尘故作惊恐地说道。

    两人为着冲淡心事,心不在焉地说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焦虑。

    王砚之轻声道:“韶飞,你放心。”

    “放心?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唉,你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

    谢流尘又是一笑,道:“莫非你要我愁眉苦脸不成?可惜那样做我又不能出去,若是能出去,不用你说,我肯定天天愁得像被债主追着跑的赌鬼。”

    “你——”王砚之没好气道:“是,你气定神闲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渊停岳峙,你临危不惧遇事不慌胸有成竹!”

    谢流尘笑了两声,忽然止住笑意,犹豫再三,问道:“她……折眉怎样了?”

    一听他提到这个名字,王砚之登时沉下脸道:“你还记着她?是记着她那天入殿陈言的风采,还是记着她处心积虑的苦心?”

    谢流尘一愣:“苦心?”心道那日与折眉相见之事他从未告诉过旁人,行端又是如何得知的?

    “前脚那吏员才呈上参你的折子,后脚她就带着所谓的余孽来了,不是处心积虑是什么?”几件事情摆到一起,稍加琢磨便知,只恨当初没有想到这一层。王砚之说着说着渐渐动了真气:“只怕连日子也是掐算好的吧?正好赶着她上殿觐见时带你对质!倒不知她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也事先一字一句写下背出来的?”

    “行端……”谢流尘道:“她也是迫不得已,你体谅她些吧。”

    “体谅?先看看这些年你待她的情份!”王砚之冷冷道:“你既如此怜香惜玉,当日怎么不娶了她?”

    谢流尘默然。这些日子他在狱中,虽王砚之****来探望,却并不能整日都守着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一个人发呆中过去的。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容易去想很多东西。谢流尘已将宇折眉那晚说过的话和这次的举动想过几遍,纵然每想一次就是不可抑制的心痛。

    怎么能不痛呢?向来重视的,犹如亲人一般的人,忽然向自己露出了毒牙。

    而因为是这样重视的人,所以那心伤得也分外地深。

    但在痛苦之余,谢流尘发觉自己并不恨宇折眉。

    虽然他现在的心情绝不能说可以就这么微笑着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但却并不恨她。

    他能体谅她,以前朝皇族末裔的身份,需得仰仗今上的鼻息而活。况且,那****流露出来的痛苦并不是虚假的。

    但是又不能因为体谅而可以就此原谅。

    谢流尘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能体谅,一方面,他不原谅。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原谅实在太过轻率。这并不是被不相干的人冒犯之后的大度,可以一笑置之。如果能轻易原谅的话,可以说是因为感情很深,但也可以说是没有将对方放在心上。

    可是,若是看重对方的话,不是应该对对方更加宽容么?

    但是,正因为看重对方,所以才要求严苛。

    这些日子,谢流尘左思右想,总是无法调合自己矛盾的心情。

    算了吧,来日方长。现在并不是追究这些儿女情怀的时候。

    “现在,怎样了?”

    虽然并未明指,但王砚之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遂收起对宇折眉的不快,说道:“那叶晨一直没有松口,仍是坚持前几日的说法,说自己病了,什么也不知道。”

    叶晨被指认为是与谢流尘勾结的前朝乱臣之子,但他却矢口否认此事。按理说,这是好事,但谢流尘却皱起了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此子是那位安排下的,却又坚持这种明显对我有利的口供,究竟是何意?”

    王砚之亦是神色凝重。他虽未任职,不得亲自到场听审,但从每日看到父亲略带焦燥的眼神,还是能体会得到事情的诡异与几乎全无进展的停滞:“现在只能从那个所谓的老仆从身上下手。”王砚之沉声道:“但此人入城后随即消失,自我父亲接手此案到今日已有十日,仍是没能找到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流尘每日根据探狱人所带来的新消息,试图将事情拼凑起来。然而迄今为止,虽已将目前台面上的和自己所想到的事情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却仍是无法预测此事未来的走向。

    那端坐高堂的君王,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

    直到这时,谢流尘才不得不承认,以前的自己是过于托大了。总觉得那皇帝只是个莽夫,这些年的政绩不过是先皇替他打下的根基,而他只是个贪心又力有未足的人。

    原来过去一直是自己小看他了。

    若说这场风波有什么好处的话,大概就是自己可以如父亲所愿,从此变得谨慎一些吧。谢流尘苦中作乐地想。

    王砚之又道:“那一****已同你说过。叶伯伯的意思,是我们应当示之以弱,然后再顺势导之,见机行事。”他苦笑:“当日说来何等缜密,何等轻松,只以为能就此了结。谁想实际做起来,只觉迷雾重重。此事证据不足,就此将你放出也没什么。只是实在摸不透那位的用意,并未到结束之时,还得继续周旋下去……还得苦你在这里多待几日。”

    谢流尘安慰他道:“无妨,正好父亲老嫌我不够稳重。这几日哪里也去不得,只好打坐。待出去后你看看,是不是比从前沉稳些了。”

    见他还有心思说笑,王砚之心中略微好受一点,应景笑了一声,道:“如今钦差奉命去带那孟王爷,已走了十多日。他脚程快,想来也快回来了。到时人证到齐,事情就该有转机了吧。”

    “反正,我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便等着看看,那位究竟要做些什么吧。”

    闻言,王砚之沉默片刻,忍不住道:“但此次他行事实在有违常理……会不会,到时就向你下了狠手?”

    这下谢流尘是真的笑了出来:“行端,你这回可真是杞人忧天了。你想,我是什么身份?他真能向我下手?”

    “但是,他此次所为不就为着打压五族么?若真将你正法了,那岂不是对五族的一大打击?”

    看着因担心而陷入无谓恐惧之中的好友,谢流尘又是感激又是愧疚,连忙安慰道:“怎么可能?除非他是想立时与五族撕破脸直接对上——但你那日不是说,伯父和我爹他们都认为,那位不会用激烈手段么?况且,就算他真的动了这个念头,公主也会阻拦的吧?”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时为恐惧所摄的王砚之这才缓和过来,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太过异想天开,脸上有些发热,忙顺着他的话掩饰道:“可不是,别人不说,公主就第一个不答应。她对你真是不错,上次拦驾后,激动惊吓过度,听说还在调养,也不知好了没有。”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王砚之看时辰差不多了,叮嘱几句便走了。

    被独自留下的谢流尘,静静坐了一会儿,诸事又开始在心头翻涌。一时想到折眉那晚说的话,一时想到金枝往日痴缠的眼神,一时又想到她如今也不知病得怎样。

    往日在府里时她有什么事他从不理会,而今,欲想一见,却终不可得。

    想到这里,谢流尘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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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是金枝玉叶,好歹俺也算个小家碧玉。
你这沙文驸马好稀奇么?我才不要你!
金枝,快甩了他,我包你再找口大帅锅!
——
于是,这出穿越剧是向着现代女性鼓励古代公主重觅良人发展了么?
可是在那之前,先该解决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的问题吧?
——
干咳一声,正色说:欲知后事如何,且点下方图标^_^金枝碧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枝碧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枝碧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