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七 咄咄逼人
宋晓一直没有等到楚越人。他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未出现过。
如果不是还记得因为他那晚的眼神,说不定,宋晓也会把那一夜的事当成一个梦。
皇帝仍是每日来看自己一面,却只叮嘱些好生休养之类的话,若是问到谢流尘的事,总是用话岔开。
而据停绿打听来的消息看,谢流尘谢驸马仍旧在蹲牢房,而他那个表亲王尚书审理案件的工作,近来一直没有进展,嫌犯正在追捕之中。
目前看来,似乎事情是正在平缓地进行着。但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又说不清,这表面的缓和之下,究竟存在着怎样的汹涌暗流。
想来想去,宋晓觉得自己有些自找烦恼:按说现在皇帝并没有给她指派什么任务,她可以休生养息一段时间,再等最后尘埃落定之时露个面,做个深情款款的模样,得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更正,应该是旁人看来皆大欢喜的结果:公主倾力相救,驸马沉冤昭雪,最后大团圆,至此剧终。
既然皇帝老爹已经安排好了,那么就静静等着,等到需要自己上场的时候就好了。
但是宋晓心中无法平静。
不是为那什么驸马担心,也不是为自己的无聊生活而抱怨。那焦燥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任何时候都无法忽略,随时随地都无法释怀。
而起因是为什么,她虽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却不能判断。
从椅上坐到床上,从屋里跑到屋外,无论在哪里,那种似乎是在为什么事担心却又无法确认究竟是为着什么事情的焦燥怎样也无法消弭。
坐卧不宁之间,她突然记起了那天想到的事情。
…………
我不想他会因为这些事而改变,我不愿让他因为这些事而改变。
我——
我想他一直是原来的他。
我——对那样的他——
…………
不会真是那样的吧?我是那种需要依赖别人的人么?
大概只是出于朋友的立场,不想他变成那种为着权利而面目狰狞的模样吧。
肯定是这样的。宋晓如是想着,但心中到底有些底气不足。
一旁停绿看了她整日坐卧不安,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又若有所思的模样,揣测许久,试探道:“公主,若您真担心驸马,那便去看看他好了。”
“谁在担心他?我只是——”说到这里,宋晓心中一动:谢流尘虽被收押在牢中,却并不禁止人探望。听说这些日子他的一干朋友都去看过他,进进出出之间,肯定是会说了些消息给他听吧。
那么就去问问他,这场争斗究竟要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他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
不及深思,她便立即说道:“停绿,我要去看看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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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押谢流尘的监狱据说是皇亲国戚专用的,就位于禁城北边。
不知是不是监狱特有的气场,还没等走到监狱门前,便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森肃杀之气使人如坐针毡。单是看到两侧高大地灰墙,就令人心头蓦然沉重起来。
“到了么?”
“回公主的话,还有一小段呢。”
宋晓放下车帘,径自盘算着待会儿见到驸马爷该说些什么。但心总是静不下来。方才听到停绿提议后当即便说要来的那份急切,现在回想起来仍未免有些脸红。
我这是怎么了,知道这些又没有益处,反而还陷得更深,我干嘛要来走这一趟?现在我应该是在养病的啊!
有个隐约的念头,但她不愿去碰,不愿将那份隐密摊开来,去一探究竟。
正胡思乱想之间,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了,最后完全停下。
“公主,到了。”宫女扶着她的手,引她踩在脚踏上,稳当小心地走下车来。
说是监狱,却也像别处一样,有高墙朱门,飞檐重楼。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虽然外观看起来与别的官府相差不大,却总有一种冷厉的仿佛杀气一样的东西,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宋晓转身向车旁的侍卫说道:“你们便在留在这里。”
随行的宫女道:“公主,此间不干净,公主金尊玉贵之身,恐禁受不住。还是让婢子同您一块儿进去吧。”
“也好。”宋晓点了点头。
早有人进去通报,说着话的当口,一位青袍黑帽的官员走了出来,自称今日留守的只有自己,失仪怠慢之处请公主见谅云云。
宋晓道:“本宫是来探看驸马的。”
“请公主随我来。”也许是不敢在天家女着太过饶舌,也许是本性不善言辞,那官员并未再说什么,只是亲自给她带路。
到得关押刑犯之地,那官员停下脚步,躬身道:“驸马便在此间。”
“多谢大人。”
待那人退下,接下宫女手中的食盒,宋晓示意她留在外间,悄悄做个深呼吸,独自走进这光线不甚明亮的牢房之中。
说是皇亲国戚专用,比别处自然要好些,比如没有想像中的肮脏,也没有例行的凶神恶煞贪财无厌的狱卒挥舞着鞭子恐吓囚犯。而这一间,似乎还是个单间,想来条件应该更好吧。
但走过不算太长的甬道,看着两边狭小的气孔透下的黯淡光线,宋晓还是无端觉得有些恐惧。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向最后一个转角走去。
大步走过那个转角,赦然便是一道铁栏,栏后端坐之人,正是谢流尘。只见他面有惊异,似乎是未想到来人是她。猝不及防之下,宋晓对上他的眼神。
虽然身陷牢狱已有十几日,面前这人仍是眉目英挺,只略有些憔悴。而双目之中,较之从前的飞扬自信,却另添了几分沉稳,还有掩不住的悒郁。
谢流尘眸中一一闪过惊讶、了解、感动、矛盾,最后,面上浮起一个微笑:“金枝,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金枝”将宋晓从一时恍惚中唤醒,她忙调整一下表情,做出一个关切的样子,说道:“驸马,我来看一看你。”说着将食盒从空隙中递进去:“这里不比外面,这些东西你切莫嫌弃。”
谢流尘道:“怎敢轻弃金枝一片心意。”
说完这话,双方俱都不约而同静默下来。谢流尘是因突然想到这话是有一语双关之嫌,不免有些尴尬;宋晓却是在想该怎么开口同他打听消息。
过了片刻,两人异口同声道:“我——”
宋晓当即道:“你先说。”
“尘前日听闻金枝抱恙,不知现下好些了么?”
“劳烦驸马挂心,本宫已然大好了。”宋晓道:“倒是驸马在这里,实在令人心焦不已。”
“金枝无需担心,尘在此间尚好。”谢流尘微笑道:“日前听说金枝为尘而病,尘亦心中牵念。多谢金枝心意,尘定永生不忘。”
看着面前笑意之中带了几许温柔的英俊男子,宋晓想到个中内情,觉得这声道谢实在受之有愧,话里便不免有些心虚:“驸马客气了,本宫……本宫没什么。”
谢流尘见她神情不自然,以为是她因为求情无用,所以未免沮丧,便安慰道:“只望金枝此后保重身体,莫再如此行事。”
咦?“但是,驸马还在此间……”莫非你已经预定日期可以出去了?宋晓眼前一亮。
谢流尘轻笑道:“这些事情,本该在朝堂之上解决。金枝无需为此忧虑,调养好自己身子便是。”不知不觉中,他神色和悦,言语温柔,竟是从未有过的对金枝的和声细语。
宋晓却压根没注意到这些,只抓住他的话追问道:“如此说来,驸马可是已有主意了?”
谢流尘看着她急切的神情,本来已经很柔软的心中又涌起一阵怜惜。这个单纯的女孩子,这阵子只怕是夹在他和她的父亲之间左右为难吧。看她因消瘦而显得愈大的眼睛里,从前的抑郁淡了许多,已变做焦急不安。
这样的神情,他也曾在另一个女子眼中见过……想起折眉,谢流尘心中又是一黯。
这些日子他虽然极力不去想这件事,告诉自己她是迫不得已。然而那种被背叛的痛苦,却一直留在心间,从未淡忘过。现下正借着面前美丽女子双眸中似曾相识的神情,又涌上心头。
看着她明若秋水的双瞳之中透出的焦虑,与故作镇定的神情,谢流尘感动感慨之情油然而生,不由脱口而出:“金枝放心,尘不会有事。日后我俩还有长路要走,尘决不会中道而离。”
这隐晦的告白甫一出口,谢流尘瞬间便微红了俊颜。他从未与谁说过这样的话,羞涩之余,却又有如释重负之感。
也许这话早就深藏于心,只是往日一直不肯承认,不愿深究,才掩埋至今。否则,今日哪里能说得如此自然而然又顺畅无滞?
早该如此决定了,这样美丽又痴情,灵秀又聪慧的女子,任谁也不该辜负她的一脏痴情。
往日那些执着的外物,比如血缘,权力争斗等等,在下定决心后,才发现其实荒唐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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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心声,谢流尘却还是觉得有些羞涩。抬头一眼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话而吃了一惊,随即又听她连声问道:“这么说,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但是你哪里来的自信?”神情虽然不变,但仍可看出她目中较之方才添了几分光采。
她也是害羞吧……谢流尘也正好乐得岔开话题,道:“家父与世伯都在想法子,应是无碍。”
“嗯,本宫亦已知道,正是王尚书主管此事。”宋晓继续追问:“但是,父皇那边……已经有办法了么?”
说起悬心多日之事,谢流尘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几分不悦与傲然:“最后还是会妥协吧,毕竟,那……皇上并不欲取我性命。”
“可是,王尚书近日并不见有什么举动,你还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谢流尘又是一笑,这次却不是方才的温柔,明明白白显露出的,是冷厉的眼神与满面的嘲讽:“金枝,这么多年,你难道没有看出你父皇对五族的打压之意么?如今我在他手中,不借机向五族提出交换的筹码,他又怎肯放我出去?”
这些事情,宋晓已隐隐猜到一点,但看着他神情从温和而一瞬间转为嘲弄,加上几近凌厉的眼神,还是有一瞬间的愣忡。
她能理解一个人被当做筹码时的愤怒,但是……
半晌,她勉强说道:“那你……”
“我自然不会束手以待。”谢流尘索性将话说开了:“类似的事情或许日后还会一再发生,金枝,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但也是天家的公主。要站在谁的那一边,你决定好了吗?”理智告诉他,这些话不该现在仓促地说出来,但谢流尘不欲再体会一次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苦。即使明白对方的处境,即使能够体谅她的不得已,却并不代表他愿一再承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不能各自退让一步么?”宋晓无法理解,庞大的国家,操控它的人,既已凌驾芸芸众生之上,又何必贪心地想要独占利益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同别人分享一下会怎样呢?
莫非权利的诱惑真的如此之大?凡是尝过滋味的人,再不能忘记,被卷入其中的人,迟早也要深陷而不可自拔?
这么说,难道连他也不能逃离权利的魔力么?那个人也会像楼定石与谢流尘一样,嘴上说一套,手里做另一套;明明方才还言语温和,下一瞬间却咄咄逼人,是这样的么?而他的本来面目,也会在野心的膨胀之下逐渐消散,最后,变成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纹路都写满算计的所谓权臣?
“让步?这一步之后是下一步,只要退了这一步,就永无止境!政权里永远容不得软弱与天真!”谢流尘直视面前已然面色发白的女子,目光灼灼:“金枝,你要想好,该站在哪一边!”(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八 乍闻惊讯
走出暗晦的牢房,宋晓立于阳光之下,愣愣看着庭前常青的树木,恍若隔世。
向阳草木,欣欣如蓬。
草木只要得到阳光与水源,便能很好地活下去,抽出枝条,长出嫩叶,开出一树繁花,尽情展现自己的生命。
可是人呢,所求所欲,所行所言,总是想要抓住更多的利益。因为欲望,而变得面目扭曲狰狞,却犹不自知。
或许是自己苛责了吧。但是,从谢流尘今日所说的话来看,现在他虽然只为求自保,但迟早也会变成那种所谓老谋深算的人吧。
一开始只是想自保,然后逐步深陷,甚至变得乐在其中。骄傲的谢流尘如此,那个人,也会变成这样么……
“公主……”宫女看她神情有异,轻声提醒她道:“先回宫歇息一会儿吧?”
宋晓木然地点点头,任她轻轻扶持着自己离开。
走出大门之后,她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森森庭院,踏入车中。
一路无话。回到寝宫之后,停绿看她神色不对,只当她见了被押的驸马心里不快,也不敢问详情如何,只捡些宫里听到的趣事来说,以博她一笑。
宋晓心不在焉地听了半晌,忽然打断她的话问道:“停绿,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姓陈的内侍?”
“姓陈?宫里姓陈的人多了,公主是说谁呢?”
“他……以前我入宫面见父皇是,是他引的路。”
“哦,那得是五品以上的公公吧,可是五品以上的不少,而且里面也有许多姓陈啊。”停绿回想道:“公主还记不记得那人相貌如何?”
“清秀……”说到这里,宋晓也知此事查找起来甚是渺茫。说不定,只是借了谁的身份一用。因此便不欲再说。
但是,除了这里,又有到哪里去找楚越人呢?或者明天求皇帝让自己出宫走走,到伏波堂去找他?
停绿见她神情有些萎靡,便提议道:“公主,要不要到花园里走走,散散心?”
“不用。”宋晓摇摇头,道:“待会儿你同母后说一声,今日晚膳我便不去她那里了。”
“公主是想吩咐御膳房单独做些小菜么?”
“不,我今天不想吃饭。母后那里,你同她说一声,别让母后担心——”忽然有什么在心头一闪而过,她凝神想了一会儿,竟是抓到了一个线索,忙问停绿:“母妃……我是说娘亲她以前住的地方,现在没赐给别人吧?”
“当然没有,皇上还吩咐了人定期修整打扫呢。”
“那,那里可还有母妃身边的宫人在?”
“虽说锦娘娘过身之前就将众人遣散了,但不是还有位姑姑不愿离去,守在芷汀苑么?”停绿道:“当年皇上怕您触景伤情,自来到皇后娘娘这里后便不再让您去芷汀苑。这么些年过去,您一时忘了那位姑姑也是有的。”
“她……是母妃身边的人么?”
停绿摇摇头,道:“这个停绿就不清楚了。不过,能一直为锦娘娘守在那里的,应该是与锦娘娘极为亲厚的人吧。”
“好!”宋晓蓦然起身,道:“停绿,我要去芷汀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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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紧闭的大门,停绿看了一下方位,领着宋晓绕到宫墙后,那里果然有扇小小角门。轻轻推了一下,是闩上的,敲了几次,力道逐渐放大,还提高声音问了几句,却还是不见有人来应门。
“大概是没想到有人会来吧。”停绿转身道:“公主,就快用晚膳了,要不,咱们明日再来?”
宋晓摇摇头,示意她让开,然后拉起门环使劲地重复推——拉——推——拉这个动作。
许是许久无人走过这道角门的关系,随着门面摇晃,许多陈灰抖落下来。停绿顾不得为自己擦上一把,忙举起袖子拦在公主头上:“公主,您这是做什么?”
这时,门已经从刚开始能推进半指的空隙,扩大到可以推进三指了。宋晓又摇了几次,直到确认门缝中可容一只手通过,才停止摇晃的动作。
“角门都是用铁链缠绕后插上铁销的,并没有用锁。”宋晓解释道,“这么一晃,铁链会掉下几圈来,就有了松动的余地。”说着,宋晓刚要伸手进去拔那铁销时,却听到里面有铁链抖动的声音。
随着多年没有涂过油的门轴发出刺耳的磨擦声,角门被里面的人打开了。
开门的白衣女子惊愕地看着宋晓,脱口而出:“公主,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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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在后院收拾衣物,一时未听到这边的动静,还请公主恕罪。”这显然已年纪不小,却仍风致犹存的女子,口中虽说着告罪的话,眼神却是无波无澜,静若渊潭。
方才惊呼之后,那女子便立刻向宋晓见礼,迎着她和停绿进了院中。
芷汀苑苑如其名,是极雅致的所在。在大气雄浑的宫殿之中,这座令人一见便想起江南小桥,柳絮风堤,流水桃花的院子,静静偏于一隅。
虽不及云梦泽那般,有遗世独立的美好,但那份素雅洁净,却也不遑多让。
但现在宋晓无心欣赏美景,此刻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
“请问,你是侍奉先母的人么?”宋晓问道。
听到“先母”二字时,那女子垂下了眼眸:“是。”
“你可是姓楚?”
“是。”
“停绿。”宋晓道:“方才楚姑姑说正在收捡晾晒的衣物,你去帮个忙,我还有话想问一问楚姑姑。”
停绿清脆地应着,便走出厅堂,向后院转去。
支开了不知情的人,宋晓也没有心思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便问她道:“阁下既然在此间守了许多年,又是楚姓,想来当与贵妃交情极深。也该知道我的事情吧?”
楚姑姑淡淡道:“无论你之前是谁,但你现在是公主。”
果然是知情人。宋晓只觉心跳个不停,掌心中似乎也渗出了汗水。她竭力稳住声音,却还是有一丝颤抖:“请问您知道楚越人在哪里么?”
这女子自然是楚菲。那日楚越人从昏迷中醒来,对她说出深藏的心事后,便再没露过面。但她知道他还在宫中,每日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只是知道,楚越人并没有再去找那女子。看来,是决心早早斩断了。那么,现在这女子找上门来,自己应该帮他挡下才是。
楚菲道:“公主找她做什么?”
“我……”宋晓停顿了片刻,说道:“上次他要我办的事,有些头绪了,我想同他说一声。”
“公主不妨将事情告诉我,由我转达便是。”楚菲不欲再让两人相见,反正最后注定只有一个结果,又何必横生枝节,再牵扯许多,最后陡增心伤。
宋晓犹豫道:“这……恐怕还是当面对他说好吧。”
“公主不必疑虑,我是那孩子的长辈,不会害他,也不会泄漏他的秘密。”
她虽然语气淡淡,并没有指天划地地发什么毒誓说自己是如何可靠,却自有一种从容的气质,让人由不得不信。
可是,宋晓还是不愿放弃自己的坚持:“我想见他一面,难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楚菲反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见他呢?由我转达,不是一样的么?”
“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么?”
宋晓一时语塞。
看着面前年轻秀丽的女孩眼中不自觉露出恳求之色,楚菲几乎要心软了。旋即,她镇定心神,告诫自己,与其让他们牵扯纠缠,日后更添痛苦,不如趁现在就斩断这份情感。
何况,她看这女孩的神情,急切多过哀求,迷茫多过坚定。想来,她并不与楚越人有着相同的心意。
那么更该早早了却这件事,天命难违,与其逆水行舟,强与天争,不若及早抽身,方得心头一片空明。
楚菲想到这里,说道:“你有什么事情是非当着他的面说不可的么?”
“……”宋晓摇摇头。
楚菲又道:“莫不是你想找个人陪你说话?你身边都是不知情的人,有许多话不能同别人说,所以你才想同知道你来历的阿越见面,是么?”
她这些年来虽因为压着心事,不大与外人打交道,然而此刻看着面前的女孩,纵然知道这熟悉的身体里住着的是另一个灵魂,已经与她毫无干系。却因为这一具身体,还有想要让楚越人及早从这场无果的爱恋中抽身的念头,便不由得对宋晓亲切起来。
“我记得,姑娘是姓宋,是么?”
宋晓听了她那番话后,一时呆在原地。
原来我是因为寂寞才对楚越人如此挂心,一心想要完成他的心愿么?所以,我才会不希望他因为卷入权势斗争中而改变,才会希望谢流尘的案子快些结束,好让他不再挂心,回到从前那个他:纵然刻薄,纵然令人生气,却……不会让人讨厌。
可是于明了的瞬间,却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似乎这并不是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因为她……
正径自发愣间,忽然听到楚菲的问话,忙答道:“是,我姓宋,叫宋晓。”
“此间没有外人,我便唤你一声宋姑娘吧。”楚菲道。
“啊,您请便。”
宋晓还是不死心,想要再说几句让对方改变主意,便搭讪着道:“楚姑姑,您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楚菲略略点头。
“这么大一间院子,您一个人不会害怕么?”宋晓心道说不定楚越人也住在这院中哪间偏房里,这念头一起,便想要找个借口走出厅堂,到处去转一转。
遂说道:“这里的景致较宫中别处另有一番意趣,不知我能不能游览一番?”
“宋姑娘请便。”说着,楚菲起身在前面带路。
天色已然黯淡下来,实在不是游园的时候。但宋晓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也不管这些,只顾捡些关心的话来说,希望能与楚菲搞好关系打好基础,让她告诉自己楚越人在哪里。
“楚姑姑,院子维持得不错么,都是您做的?”
“宫中自有人来扫洒修整。”
“您愿意留在这里,想来是不放心金枝吧。”
“嗯。”
“金枝真受欢迎啊,不过,那么好的女孩子,谁能不喜欢她?却不知她到我那边过的怎么样,希望还能适应,过得愉快。”原本是想拉近两人关系的,没想到说着说着便将心事也说出来了,语气不由带了几分怅然:“她临走前托我在她父皇面前尽孝,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该怎么做。皇帝似乎什么都有了,没有的也会自己去挣,我还能给他什么呢?可是金枝走前说了好几次,若是我就这么将这件事丢开,是对不起她;但要让我去做,我又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好。”而且,以现在的局面看,也没有心思去扮什么孝子。
楚菲似是被她的话勾动心事,低声道:“纵然权势滔天,也有不称意的事情。”
“那当然,人生在世,若什么都称意了,反倒奇怪了。”宋晓说道:“无非是谁称意的事多些,便过得开心;谁诸事不顺,便窝火。”
“你说的有道理。”楚菲不欲在这件事上再多说什么,便道:“你同金枝难得如此投缘。”
能有机会与人分享一段秘密的回忆,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宋晓大力点头,道:“这就叫有缘千年来相会。”
楚菲愣了一愣,随即莞尔一笑:原来,当日阿锦为金枝所做的预卜里,那句“离亲离所,终身不复蹈故土”,也是可以用“有缘”来解释的么。
不知不觉,心情似乎轻松了一些。
宋晓看她神情舒展了一些,忙趁热打铁道:“按理说,您是她长辈,为什么当时金枝却没对我说过您?”
“我一直在这里,没怎么见过她。”
“那,她的消息都是楚公子打听了告诉您的吗?”
楚菲道:“嗯。”
宋晓本意是想将话题往楚越人身上拐,不料却得到这意料之外的回答,不由奇怪道:“虽是一族里的人,可终究男女有别,您居然就让楚公子去——打探金枝的动静?”那“偷窥”二字险些脱口而出。
楚菲却并不在意:“他二人是表兄妹,况且,阿越不会做出不轨之事。”
走了几步,却不见宋晓跟上,便问道:“宋姑娘?”
“您说……您说金枝同楚公子是表兄妹?”
“阿越的娘亲是金枝母亲的姐姐。”楚菲道:“阿越比金枝大五岁,他二人自然是表兄妹。宋姑娘?”
“我……停绿过来了,我得走了。”宋晓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天色已晚,您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拜访。”(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三十九 两般思量
“公主,您真的不用晚膳了么?”
“不用,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坐会儿。”
“公主,多少还是得吃一些的。停绿帮您去煮碗粥如何?”
“不用,你出去。”
停绿还待再劝,却在接触到她的目光后,呆了一呆,无声地退下了。
似悲似喜的目光中,既有新生的希望,也有劫尽的余灰。希望虽好,却抵不住厚重的灰烬。挣扎着想要奋起,却最终颓然倒下。
在这样的目光面前,任何人都会意识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对方的心意。
听到停绿从外面关上门的声音,宋晓从芷汀苑一直忍回寝宫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一头扑到被子上,大滴大滴的眼泪迅速浸染了锦被上玲珑的浮绣。
他二人是表兄妹……他二人是表兄妹……他二人是表兄妹……
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回响在她心中,犹如一支利箭,反复穿射同一个地方,新伤旧伤,钻心地疼痛;又如同一柄重锤,被无形的手举起,一下一下敲下来,直敲得她头晕眼花。
人的感情,不经意间一点一滴积累下来,潜移默化却犹不自知。一直要等到有外力介入,才会被激发出来。仿佛茶壶中的水,原本是平静无波,却在震荡之下泼洒出来。
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看待你的。
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我对你有着与别不同的心思。
说什么是因为来到这举目陌生之地,疏离寂寞无从排遣,难得有一个知道自己来历的人。于是不想他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于是想要抹去他眼中不知因何而起的惊惧,所以才会去刻意打听消息,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忙不迭想要去告诉他。
绞尽脑汁,找尽借口,其实,真正的理由,如此简单。
我喜欢你。
只是这样而已。不必费心去找许多借口,不必费心去为自己反常的举动找种种理由,就是这样,只是这样。
我喜欢你。
宋晓死死咬住嘴唇,想要止住眼泪,却无法自抑。眼泪宛如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自顾自在脸上流成行,压根不在乎主人的意愿。
我喜欢上一个人,我终于有了喜欢的人,但是,我却无法高兴,无法欢欣。
是了,是因为那个人说,我和他是表兄妹——确切地说,是金枝与楚越人是表兄妹。然而现在用着金枝身体的人,是自己,所以,所以……
宋晓用力捂住嘴,却还是没能掩住那一声呜咽。
表兄妹……表兄妹……古代有那么多表兄妹,有那么多他们的佳话。在这里,表兄妹是可以自由成亲,并能得到旁人羡慕与祝福的吧?可是做为自小就知道的、对遗传问题有着根深蒂固观念的千年之后的现代人,这样的事情,与乱伦无异。
或许,可以用灵魂不同来安慰自己、鼓励自己。但是,就物质层面——身体而言,这具身体,流着与楚越人相同的血。
能忍受么?能忍受血亲乱伦的不洁与为之而必须承担的后果么?能忍受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便有先天缺陷,甚至终身残疾么?
单是想一想,便要令人战栗起来的污秽。
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
将整个人都蜷到被子里,脸颊两旁柔软的被子,不多时便湿了,用手一蹭,几乎滴得下水来。
记忆里,从未有哭得如此伤心惨烈的时候。几乎是无声的,只有眼泪大滴大滴流出来,怎样也止不住。
哭泣并不能解决问题,可是……
现在除了哭泣,又能做什么呢?这并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事情。
********************
坐中发清思,永夜不能寐。
一夜不得安眠的,不止宋晓一人,还有谢流尘。
自下午见过金枝后,谢流尘便一直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之中。
不能多想,不敢多想。当时的情形与脱口而出的话语一旦回想起来,总是要再次脸红。
但又忍不住不去想,即使喝令自己分开心思也不能成功。甚至连数着铁栏,数得十三元的韵脚,想要凝神作诗,也是想了前句忘了后句,令人越人尴尬。
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拉锯似地磨了半日,最后,谢流尘自暴自弃地想,算了,爱想什么就想什么吧。
百盟书
思绪便如决了堤的春汛,一涌而发,不可收拾。
日后我俩还有长路要走,尘决不会中道而离。
于他来说,这便是誓言了。然而说出口的瞬间,并不觉得后悔,也不觉得草率,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向对方吐露自己的心声。
心声?往日我不是从不愿正视她,几乎是厌恶她的么?是几时,我对她有了别样的心思。最终,结成今日的心声向她倾吐?
那么,便一点一点来回想吧。
初见她时,只是觉得这位公主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养在深宫,折眉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该归谁,实在很难说。
折眉是高贵艳丽的美,她却是美的灵动清华,有洁净出尘的气质,完美精致的容貌。令人忍不住想入非非,想要将她拉入尘世,拥她入怀。
虽然她极少抛头露面,曾与她见过的几个世家子,却是兹兹念念,难以忘怀。有时聚会,品评帝都名门闺秀的品貌时,经常有人提起她,说一声,赞一声;赞一声,叹一声,只说如此佳人,又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是决计轮不到自己了。
但那个时候,自己顶多是好奇而已,并没有其他的念头。
等某日他入宫时,忽然转出一个蓝裙白衫的女孩,虽已施了粉,却掩不住红霞染颊,抖着手将一个荷包递给自己,待自己接下,红着脸走开。
临去前眼波里一抹欣喜,他犹记至今。
但是,如果说当时曾为她的赠荷包的举动有过小小的感动与得意,那么,在接到圣旨后,那一点感觉便烟消云散,尽数化做愤怒。
对着闻讯而赶来道恭喜、称羡他好运艳福的人,他只想大笑。
他谢流尘是谁?需要用这种手段攀爬上位么?好运?他才不稀罕!况且,自少年时他便暗暗立誓,一定要像父亲那般,一生一爱,三千一饮,一世相伴,纵使阴阳永隔,也决不辜负。
所以他一定要自己去找,好好找一个值得自己对她这么好的人。
公主?公主又怎样?虽有个看似高贵的身份,却永远无法改变她血缘不纯的事实!
他抗旨再三,原以为父亲会站在自己这边。父亲多年对早逝的母亲情深意重,应该是懂得他的执着的。
结果,却是父亲代他应下了第三道圣旨。
愤怒、伤心、失落……可想而知。
成亲后大半年,他几乎从未正眼看过她,甚至连起居也是分院而住。最长的时候,有几个月没有见过面。
然而,偶尔的照面里,看到她茫然忧郁却犹自克制的神情时,心中不是没有愧疚的。
或许她不要这么主动,给他一点时间,再多些相处的机会,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木已成舟。种下的刺,刻下的伤,已然无法合拢。
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妥协。
而等他终于意识到,她的身份是比自己想像中来得更有力的筹码时,做下“即使是假扮也要对她好”的决定的那一刻,心里真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么?
那些温和软语,款款以对的时刻,他就真能保证没有哪怕一刹那,是发自内心的?
可越是接近,越是明白她身份会给自己带来的宜处,他的骄傲反而又抑制了他悄悄生长的心思。
是假的,是假的!我只是在演戏而已!
他一再这么对自己说。
但是,在知道她下落不明后日夜滋生的担忧与焦心,瞒得过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之后得知她安然无恙时的喜悦和失态的醉酒,也骗不了自己。
而在听到她为自己求情而昏蕨当场时,心中生出的痛惜与担忧,已是令他避无可避。
所以,今日才会脱口说出那样近于誓言的话吧?
没有思考太多,只是凭着本能,凭着心意,便脱口而出……
谢流尘只觉得脸上发烫,不由得捂住了脸,却掩不住唇边一抹笑意。
手臂一动,带起怀中某样事物轻轻撞击的声响。
他将那样东西取出来,对着一线天光细细看了会儿,又收回怀里。
出去之后,我会好好待她,不辜负她一片心意。谢流尘想。
虽然还有五族与楼定石的争斗……但她对自己一片痴心,定然会站在自己这一方的,不需担心。不过,就算她不忍割舍父女之情,那也没什么。争斗嘛,本来就该是男人间的事情,只有懦弱无能的人,才希冀靠着裙带关系来上位。
她那双干净明澈的眼眸中,以后不会再有忧郁惆怅。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让她眼里只有我。
而以她对我的真心,我永远不必担心她的背叛。
隔着衣物碰到那方才拿出来的事物,谢流尘笑得更加明朗,一扫近日的阴霾。(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 激烈表白
虽然没有暗夜的掩护,楚越人依然在这精雅的朱门深户中来去自如,浑然不惧。
这府里虽有许多护院与仆从来来往往,但楚越人借着术法,很快便来到了目的地。
他隐身在屋后一处假山暗隙中,凝神屏息,捕捉着屋中的动静。
只听一个雍容而淡然的声音说道:“宋伯,他怎么样?”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老爷,少爷今日瞧着比往日开朗了些,往天少爷虽总笑着说没事,神情却闷闷不乐的。今日却似是有什么喜气一样,眉目舒展的,跟在家里一样。”
先前那个声音有些诧异:“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苍老的声音答道:“还是让老仆转告您保重身子,勿以为念。”
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这孩子,这次横祸倒教他懂事了些。不过——老宋,你真没看错,他看起来挺高兴的?”
“老爷,老仆人虽老了,眼却还没花。”顿了一顿,又问道:“可是少爷知道事情顺利妥当?”
“顺利妥当?”那声音里带了些许苦涩,不仔细分辨根本听不出来:“还是云里雾里,僵持不下。”
“那,少爷还得再在牢里待一阵子?”
似乎是得到对方无声的默认,那苍老的声音又说道:“老爷,少爷会平安吧?”
“当然会。”
“老爷……”不知为什么,苍老的声音有些踌躇:“您真不去看看少爷么?”
默然片刻,那雍容而淡然的声音说道:“还是劳烦你多跑几趟吧。”
接着便有脚步声从屋里传出来。
楚越人往假山后一缩,等那脚步声去得远了,才稍微放松一些。思索片刻,便转身离开了小院。
不多会儿,他已重新站回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很快融到人海之中。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知道,他刚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
宋晓目光无意识地直视帐顶,流苏锦帐上百花折枝缠绵,却没有一朵入到她眼中。
方才停绿悄悄来过,她不想说话,于是便装做睡着了。感觉到停绿为自己拉上被褥,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之后,再次睁开眼睛。
对这个单纯的小姑娘来说,公主便是她的一切吧,可是她不知道,公主的身体里早就住进了另一个冒牌货。并且,这个冒牌货这两天想的全是想要抛弃这个身体,重新再找一个的念头。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用着公主的身体,顶着公主的名头,一辈子锦衣玉食,人上之人,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知足?那种念头单是连想一想都要招来忌妒的人一顿爆打。
所以说,陷入情网的人,智商便要立刻降为负数,犹如害着热病一般头脑不清不醒,总要等到吃够了亏受够了苦,才恍若梦醒,后悔当初付出太多,太不值得。
但是感情的事真有值得不值得的计算方法么?
当然有。宋晓想,昔日有女嫁邻,东家子貌寝而财多,西家子貌美而贫寒。父母问那女子,女子说,愿食在东家,宿在西家。
那女子所说的,自然是对她最有利的方案——能成与否姑且不论——但,这难道还不是计算么?趋利避害,自古就是人类本能啊。
那么,照这个思路,自己就该断了某些念头,安份守己地做这个公主。有时听听皇帝老爹的安排,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和那驸马成就一段人间佳话。
反正,那家伙也算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单看脸的话,也足够了。
至于今日的心情,过个十年二十年回头再看,肯定轻得不值一提。当然,也有得不到的永远是白月光或朱砂痣的说法。那么,反正自己有钱有权,实在忍不住的话,偷偷弄个和楚越人长得像的面首来,悄悄养着玩,也是不错。
想到这里,宋晓蒙住眼,低声笑了起来。
谁说不能计算?谁说不愿计算?这不,刚才不是连排遣寂寞心事的法子都想好了么?
笑着笑着,她忽然坐起身来,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凝成一个近乎哭泣的表情。
或许十年二十年后,这段感情真的会变得不值一提,不值一钱。可是,现在,它还在心里生着根,想要撬起便是要将心一道拔去的疼。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对谁生出这么深的情感。而且,其中还有种种阻碍艰难。
最难的还是血缘的关系。这是永生无法克服的障碍。
但是又不愿轻言放弃。
宋晓有些烦燥地抓住床单,揉成一团,又放手松开。
这时,忽然察觉到屋中似乎多了什么,宋晓随即抬头看去,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人。
“楚——楚公子!”
楚越人神情温雅,在盈盈烛火下看来,真真当得起蒹葭玉树这四字。
明明是已经看惯了的人,在明了自己的心思后,宋晓却忍不住要脸红,忙别过头去。可又舍不得不看,又慢慢转过来。
在宋晓悄悄埋怨自己无用时,楚越人也是心绪翻涌。
面前的女子,如花如玉,伸手而触,定是********。可他知道,一切不过是幻像,再过些时日,便会烟消云散。
何必将心力放在一份终究注定分离的情感上呢?那不是既消耗心神,又平白浪费时间么?他历来是惜时如金的修行者,从不愿做浪费时间的事。
但即使在没有看到她的日子里,他因发呆走神而浪费的时间,却一日比一日多。
今日一见,不知回去会不会入梦,会不会又生出更深的思念来?
或许今日,他本不该来。
定了定神,压下纷乱的愁思,楚越人低声道:“宋姑娘,上次我向你提出的那件事,便到此为止吧。”
“咦?”宋晓不料他竟然这么说,不禁惊愕道:“你上次不是很着急吗?我不答应都不行?”
“是我愚昧了。”楚越人大方承认道:“当日我听说谢流尘突然下狱,只道五族大势已去,是以焦急——其实我对朝堂上的事所知不过了了。而这几****私下打探,探得此事自有五族里的人为之奔走出力,而皇上似乎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打压下他们来,所以……此事不必再劳烦宋姑娘。”
“那你……”宋晓想起上次看到的,他所流露出来的恐惧的眼神,心中疑惑:那样的神情下所隐藏的心事,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就会消解的吧。但为什么他又突然不要自己帮忙了呢?身份摆在那里,好歹自己还是有点用处的嘛。莫非这家伙又有了什么门路,要甩开我了?
这么想着,她忽然觉得有些生气。
楚越人哪里知道她的心思,仍旧继续说道:“上次宋姑娘为此事而卧病不起,我实在过意不去,宋姑娘还请好生休养,这是我配制的——”
宋晓忍不住打断他道:“你就只有这些好说?”
楚越人愕然道:“宋姑娘……”
“你这家伙知不知道,我!我……”说到这里,宋晓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说什么?说我为你大哭一场,明知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问题永远无法解决,却还是无法斩断这份感情?只怕说出来也只会落得这家伙冷冷一句“承蒙宋姑娘错爱,在下无以为报”吧?!
最好的选择,还是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慢慢将他忘了的好!
楚越人看她满面通红,神情激动,却又不说话,心中一惊,道:“可是病又反复了?”说着便要探她额头。
滚烫的脸颊被略带凉意的手触碰到时,宋晓心中架设起的所有防线刹时哄然崩溃。种种顾虑皆被抛至九霄云外,世间虽大,尘世虽扰,却只得这一双手,是自己想要握住的;只得这一个人,是自己想要相守的。
她一把拉下搭在额头上的手,用力握紧,对上他诧异的目光,一字一句说道:“楚越人,你听好,我喜欢你。”
半晌,见楚越人不言不语,似乎是震惊得呆住了,不觉心中微微有些得意:在你手里吃了那么多次亏,总算你也被我将住过一次。
便又靠近他几分,低声道:“我很喜欢你,你呢?”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楚越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感觉到手被覆盖的温度,看到她期待又紧张的眼神,听到那一句“你呢”,心中便有种子破土而出,霎时生成漫天的枝桠,生出无数的嫩叶,每一片,每一叶上都密密写着:我也是!我也是!
他伸出另一只手,盅惑般想要抚上她的脸颊,却在堪堪将要触及之时,猛然惊觉。方向一变,那手便轻轻拔开了宋晓握住自己的双手。
“宋姑娘说笑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是稳当的,没有丝毫颤抖。
宋晓略有焦急地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楚越人从来没有拒绝别人的经验,况且是要强忍住自己的心意拒绝对方。慌乱黯然之下,只道让对方觉得自己不好,从而对自己生气乃至痛恨,便可以斩断这份孽缘,遂说道:“宋姑娘莫非忘了我上次说过的话?”
“你上次说了什么?”
“我——”他突然想起来,上次的确是没有说过——当时说起旧事太过激动,所以竟一时忘了。
罢了,今日再说也是一样。
他慢慢道:“宋姑娘,当日你曾质疑,为什么我会在那个节骨眼上提议你去云梦泽,并怀疑我另有阴谋。你还记不记得?”
宋晓点点头,道:“但你说过,不会伤害我的。”
“我说的话,有时是做不得准的。难道你以前没有被人骗过么?”楚越人强迫自己不去看她惊愕的表情,沉声说道:“当日我提议你去云梦泽,也是为着朝堂之事——自金枝嫁入谢家后,皇上对五族又渐渐开始容让。数月前虽有过一次行动,却随即又收回了成命。再这样下去,只怕皇帝和五族就要握手言和了,所以我才在那时告诉你,云梦泽有可以送你回去的人。而那时正是谢流尘出使之际,等公主失踪的消息传到皇帝耳中,他自然会怀疑五族在玩什么花样,从而重新挑起他对五族的忌惮。”说到这里,他声音已变得嘶哑:“这就是我的用心!我是在利用你!我骗了你!”
——其实当日是楚菲命他“将有奇遇的公主带到云梦泽,让祭司想想办法”。挑起楼定石与五族之间的猜忌什么的,也是他上路之后才突然想到,可以顺势为之。不过,也由此可以看出,楚越人实在对政治一窍不通,但却不能不说是歪打正着。
咬着牙将这番话说完,他扭头不再去看宋晓。心中掠过的,却是当日在棋盘山下时,宋晓焦急地质问他“我可不可以信任你”的场景。
无论是谁,都会讨厌被欺骗被利用的吧。那么,这下她该讨厌自己了吧。而那份自己不敢去碰触的心意,也会被她一并收回了吧。
想到这里,纵然心中已做好准备,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抽搐疼痛。
“那——那又怎么样?”
他几乎又要疑心听错了,转过头来,却正对上宋晓坚决的眼神。眼睛因为激动的关系瞪得比平时更大,倔强地抿住嘴。
是他熟悉的表情,令他可以在如海万人中轻易认出是她。
“但是路上你是保护了我的对不对?你并没有想要我的命,对不对?虽然还是有些不爽,不过,我不在乎!”宋晓瞪着他,坚决之下,有不确定的恐惧:“你——你是想让我讨厌你么?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你纵然不喜欢我,却也是对我有好感的?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可以等你把好感转为喜欢,你——”
这样直白的话,楚越人从未听过。在她坚定而执着的表白下,他几乎要丢盔弃甲,让她如意攻城掠地。
够了!再听下去,他只怕真要不顾一切,投身到这场注定最终是离散的恋情中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一 心急如焚
“皇上,郭统领一行已经走到宁州郡,不日便可抵达帝都。”
楼定石轻轻颔首,道:“一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暗探恭声道:“平安无事。”
“青石那十八骑——”
“自上月起孟王爷便命他们回家休整,至今未有召回之令。”
楼定石“嗯”了一声,道:“这就罢了。还有其他事么?”
暗探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递给一旁的徐杰安:“这是皇上前次另行吩咐下的任务。属下查来查去,目前只得这一点。”
那密信只有一张纸,楼定石迅速看完,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一皱。待那密探退下后,他向徐杰安道:“芷汀苑那边现在如何?”
徐杰安不意他竟问起这个,仔细回想一下,道:“依旧每年按时拔人去修整,锦娘娘当年的贴身丫环依然守在里面。”
楼定石沉吟一下,道:“朕还记得这个丫环……似乎也是姓楚?”
“是。老仆记得,当年锦娘娘说想收个族里人在身边。”徐杰安道。
楼定石“唔”了一声,目光再次转回那纸密信上,眼睛黑沉沉地,看出不思绪。
半晌,他将手中密信递给徐杰安,道:“你看看这个。”
看罢,徐杰安眼皮一跳,不等他说什么,便听楼定石问道:“你练出来的那批人可靠么?”
楼定石手下的暗探斥候一流,皆是由徐杰安一手挑选训练出来。楼定石向来相信他的忠诚,也相信徐杰安的眼光。这还是第一次对他提出质疑。
徐杰安方才看过密信,知道他所指为何,遂躬身答道:“老仆从未误过陛下大事。这批人虽是过了老仆的手,却是直接为陛下效力的。是真是假,陛下自然明白。”
这话可说是有些不客气了,但楼定石并不以为意,他能理解徐杰安被他如此质问的不快。他与徐杰安相处多年,名为君臣主仆,实际上却还有一种类似亲人与伙伴的感觉。他知道,徐杰安对他忠心耿耿,不会欺瞒于他。那么,这事该是真的了。
“朕也知道,这话是白问,但朕心里却总抱了个万一的念头,希望这次只是误会。”
这么多年,能让睿智深沉的君王犹豫不决甚至产生如此荒唐念头的,除了女儿,再没有别人。
但这次让他心生退缩之意的,却不是女儿,而是那密报上的一个名字。
“属下多方打探,这间伏波堂早已转卖到他人名下,原主人现在是新房主的伙计。是以许多人并不知道,伏波堂已换了主人。”
“查得新主人姓楚,女子,四十岁上。据偶然遗留的物件继续追查,查得是宫中空殿芷汀苑中独居宫女,名楚菲。”
楚菲。徐杰安不知道楼定石还记得她多少,自己却还记得,她是在锦贵妃来到宫中近十年之后忽然出现的。锦贵妃说,日后她便留在宫中。
以锦贵妃所受的宠爱来说,收留一个女子入宫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很快,那女子便成了锦贵妃除皇上之外最亲近的人。
或许,她之于锦贵妃,是连皇上也比不过的亲近吧。徐杰安记得,有许多次,他看到锦贵妃在好言劝慰不知为何总是沉郁不乐的楚菲。这可是连皇上也没有“享受”过的“福份”。
但除开这些,楚菲再无什么特别之处。
沉默少言,郁郁寡欢,若不是锦贵妃待她亲如姐妹,这样的女子,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的。
“这些年她一直在宫中?”
徐杰安自对往事的追思中清醒过来,忙答道:“老仆今年抽查内务府帐目时,还见到俸银造册里有她的名字。”
自楚锦繁去世,至今已近十八年。当年楼定石因伤心而欲封掉芷汀苑时,楚菲说,总归是娘娘生前居处,还是留个人的好。而之后楼定石再没有踏足芷汀苑半步,并勒令女儿也不准去。
他不是怕自己也像女儿一样会触景生情。对他来说,楚锦繁这个人早已刻在他骨子里,早已与呼吸唇齿融为一体,无需触什么景,感什么怀,才会所谓伤情。
靠外物才能思念一个人,对他而言,是笑话,是借口。
故人已去,悠悠经年。许多年里,那些来来去去的人,除了少数几个外,早已换了一批又一批。渐渐地,已经不再有人提起楚锦繁。纵然楼定石从未忘记过她,也不指望别人记住她,却仍不免有种凄凉无奈。
未想十八年之后,突然又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霎时间,仿佛又回到当年,自己处理完政事后还有那座小桥流水院落可去。可以在那里暂时忘却肩上的责任,只在她面前,做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男子,与心爱的女子做些琐碎的事,说些家常的话,并肩共看斜阳晚照。
回忆起往昔的欢愉,楼定石不堪重负地闭上了双眼。
片刻之后再睁开,他又是杀伐决断的天子。
刚才收到的密报,既已写明女儿离宫之事与这叫楚菲的女子干系匪浅,自是不能放任不管。
独守空院十八载,不算功高,也算劳苦。虽然她心念旧主令人感佩,但,既然动了他的底线,那便不要怪他无情。
“杰安,同朕去芷汀宛。”
“是。”说着,徐杰安便要去招呼人打灯开路。楼定石抬手止住他:“罢了,就你随朕去。”
“是。”
说到底,毕竟算是故人。若是别有隐情,到时也有回寰余地。
********************
宋晓的告白,犹如暗夜里的一堆雄雄烈火,吸引着疲惫的旅人为之驻足。
这份温暖,是楚越人无法抗拒的。他在长久以来的压抑与明了心事后的绝望之间徘徊得太久,饥寒交迫。
在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在这样的寒冷中挣扎时,突然看到对岸有这样一份温暖,他心爱的人,已经敞开了怀抱,只待拥他入怀。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温暖,谁能抗拒?
他全身都在叫嚣着,都在渴望着。
宋晓看到他目光中有迷离之色,神情越来越温柔专注,以为他心动了,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楚越人接下来的举动惊呆了。
楚越人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他的脸向她低下来,逐渐接近,能感觉得到彼此的气息,甚至还有他长长的睫毛拂过她脸庞的错觉。
傻子也知道,这是一个亲吻的姿势。
这这这——进展太快了吧?眼看他的脸越来越近,宋晓仅余的还能活动的大脑疯狂运作中。只有我告白了啊,他还什么都没说哪!难道是无声胜有声?可是好歹也得说一声metoo吧?但即使是这样,这进展不嫌太快了么?明明连小手都还没拉过,怎么就亲上了?怎么办怎么办,要阻止他么?……可是,又有些舍不得。
正当宋晓心中天人交战之际,却被楚越人用力推开,等她几个踉跄站稳之后,楚越人早已冲出房门。
这……这又是唱的哪出?宋晓目瞪口呆地看着楚越人消失在门外。等她反应过来也跑出去追人时,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冬夜,冷风如割。宋晓独立在门外,却丝毫不觉得冷。
方才,他的举动,他的眼神,分明也是对自己有意的吧,为什么突然之间又跑掉了?
难道他还害羞不成?宋晓想到这唯一的解释,不禁有些黑线。
在门口踱了几圈,宋晓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傻,仿佛一个空守深闺的女子,长夜锦衾凉,披衣怅望月。
空守……可是,“守”的话,说明那人还是会回来吧。而自己并不能肯定,楚越人还会不会再来。
想到这里,宋晓有些心慌。她知道他家在云梦泽,他的母亲和哥哥都在那里,可是她等不及,等不及如果他真的不来,那么她要走那么久才能见到他;也不确定找到那里时,能不能真的见到他。
而在这偌大的皇宫中之,哪一处屋檐是属于他的呢?
宋晓越想越心慌。
看来,只能去找那唯一的知情人了。
理智告诉宋晓,无论从礼貌还是别的方面来说,她现在应该回去睡觉,老老实实等到天明,然后再去找楚菲。
但是等不了。也许是这两天为这份感情中的禁忌迟疑不决得太久,被那犹如烈火焚心一般的感觉煎熬折磨得太痛苦。如今一旦决心冲破樊笼,将诸般顾忌都置之脑后,踏在脚下。又在解脱的畅快中,升起强烈的急不可耐。
我要找到他,我想在就要见到他,我想对他说很多很多话,我想他也能回应我。
这是宋晓现在,无法抑制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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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二 年少轻狂
大约一个时辰后,故伎重施的宋晓,重新站到楚菲的面前。
寂静的夜里,又是因无人而愈显空旷的院子,一点细微的响动可以传得很远。
当听到动静起身查看的楚菲举着风灯打开角门时,见到的就是寒风中冻得小脸通红的宋晓。
“宋姑娘,你这是——”听到宋晓打了个喷嚏,楚菲也顾不上再问,先将人迎到生着火盆的屋里。
“我知道我这样很不礼貌,但除了您,我也没别人可找。”宋晓道:“楚姑姑,请您务必告诉我,楚越人在哪里。”
“……你深夜前来,是为了找他?”
“嗯。”宋晓大力点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看着这年轻的面宠所透出的欢喜与期待,曾经看过同样神情的楚菲,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却还是问道:“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么?”
宋晓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方才还在我那里,只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走了。但是话还没说完,我……我没法子等到明天。”
她眼中羞涩,却又流露出掩不住的欢喜,那一种脉脉的不可言说的娇羞与欢欣,落在楚菲眼中却只觉苦涩。
这孩子说,刚才阿越与她是在一起的。莫非,阿越改变主意了么?宁可拼着最后的心伤,也要留下一份甜美的回忆。纵然日后,这份甜美会因结果的苦涩而变得残酷。
阿越真的想好了吗?既然如此,自己是不是该尊重他们的选择呢?
但是……看着宋晓期待的眼神,楚菲轻声道:“宋姑娘,阿越就住在宫中。”
“您能带我去么?”宋晓摸摸头:“对不起,我知道这个时候已经很晚了……”
“宋姑娘,”楚菲低声打断她:“这个没关系。不过,我有些事情想说与你听。如果你听后还是不改决定的话,我会带你去见他的。”若是知道最后的结果,想来决定时便会更多几分谨慎吧。也许现在自己告诉她实情后,她会连这仅有的一点相处时间也要生出惊惧犹豫来;但若是不告诉她,日后不是伤得更深么?
那样含羞带怯,眼角眉梢又带着春意的表情,她曾远远地,在金枝脸上见到过。后来金枝的黯然伤心,她也见过。
无法开解金枝心事的话,至少不要再让现在的“金枝”再经历一回心伤。况且,自己也不愿预见阿越将来的痛苦。
“哎?可是我想现在就……”接触到楚菲的眼神后,宋晓不自觉地住了口。
“宋姑娘,我要说的事很长,你先坐下吧。”
宋晓点点头,随意坐到了离自己最近的绣布圆凳上。因楚菲所露出的无奈又悲悯的眼神,她想要立刻见到楚越人的急切也被冲淡几分。
既然是有求于人家,那人家现在让自己听她说话,也是应该的。
见宋晓落座,楚菲也在一旁坐下。沉吟片刻,忽然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几十年的事了,也不知该从哪里起头……我便尽量讲得简省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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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杰安敲过门,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应门。用力再敲一回,再等片刻,仍是无人应答。
“陛下……”回身时看到楼定石有些空茫的表情,徐杰安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想了想,说道:“陛下,此间大门看来久未启用,走偏门吧。”
楼定石沉默着点点头,随徐杰安来到一处偏门前。那是平日里宫人起居送饭送煤等时候用的,夜间当然上了锁。
徐杰安欲待再敲门时,楼定石摇了摇头,道:“不要惊动别人。”
他走这一趟,专为查问那叫做楚菲的女子与金枝私下在宫外接触是何居心。但来到这包含并埋葬了他一生的深情的地方,亲眼看见那梦中时时流连的雕檐画角,他几乎要忘了自己原本的来意。只想将脚步放轻一些,再轻一些,细细看一看,这十余年未曾再踏足的苑宇。
徐杰安低声答道:“老仆明白。”说着,伸手往门缝里那铜闩上一捻,铜铸的门闩立时无声地断成两半。轻轻一推,小门便开了。
楼定石在门外又默默立了半晌,才下定决心一般,提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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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锦来到帝都一年多后,便嫁与了太子,后太子登基,封为贵妃,号锦。此后,又是九年过去,阿锦那时二十五岁,比我大着一岁……”
宋晓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某个深夜中,在一间整洁而陈旧的房间里,坐在火炉旁听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用淡淡的略带惆怅的语气说起对方昔年旧事。只觉似梦还真,有些茫然,有些期待。
她听楚菲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等了又等,却不见她再说,便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楚菲带着如梦初醒的神情,说道:“后来,那年族中就出了事。”
她本意是想用自己所见所闻告诉宋晓,天命决不可违,提醒她莫为一时之快误己误人,落得最后惨淡收场。但说着说着,说到自己一生中最为后悔难堪之事时,不免带了几分茫然。本欲轻轻揭过,却因长久以来未曾将这段心事与谁说过,反带了几分想要倾诉的欲望。
“那年吴郡新任刺史路过云梦,说久仰我们那里的风土人物,想要小住几日。族里便答应了他。谁知,那人却是个衣冠禽兽!竟然对我欲图不轨,我严辞拒绝他后,他还使出了龌龊手段,幸亏大家机警,我才没落到他手里!”虽已事隔多年,楚菲说来却犹有怒意,两颊也染了淡淡的红晕,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气愤与不齿。
她话说得含糊,宋晓却不糊涂,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这类事件是她历来痛恨的,当即她便接口道:“这种人渣,该给他个教训才是!最好把他浸猪笼,先拿火烤成半熟的巴比Q,再装到铁笼里丢下水去——一定要找一处污水死水塘,让他臭在里面!”正说得兴起,不经意间抬眼看到楚菲惊讶的眼神,一时醒悟,讪讪道:“哈哈,我太激动了,太激动了——不过,这都是我的心声。”
楚菲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正当宋晓以为她要说自己性情暴燥心肠歹毒之时,却听对方带了一点笑意说道:“宋姑娘,你这性子,倒和我年轻时有几分相像。”
“啊?”宋晓闻言,忍不住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楚菲给宋晓的印象就是那种沉静中带了点淡漠的人,虽不至于清高孤傲不好相处,说话也是和声细气的,却自有一种隐隐的距人于外的冷淡。
换句话说,是个冷静得近于冷淡的人。这样的人,居然说她年轻时是和自己一样毛燥的性子?宋晓将她看了又看,心道别是我年纪大了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吧?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这算是成熟懂事,还是被什么事情磨成了这种性情?
不等她深想下去,便又听楚菲叹息一声,尽是怅然后悔之意:“宋姑娘,我仗着年纪比你大些,这里劝你一句:以后遇事,得多想一想,千万莫一时冲动,免得做下终身后悔之事。”
宋晓记得,在云梦时曾听楚家的人和金枝话里透出的口风,似乎十几年前朝廷曾对云梦用过兵,那一役血流成河,是楚氏不可磨灭的苦难。
听楚菲刚才的话,难道是说,此役与她有关?
宋晓不敢多想,只静静坐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人被揭破他的龌龊行径后,却愈发厚颜无耻地说了一堆颠倒黑白的话,大家都非常生气,但最后也只是将他赶出去了。”说到这里,楚菲又沉默下来。
宋晓看见她搭在桌面上的手微微颤抖,筋络凸现,显是心绪起伏不定,强自压抑。
半晌,才听她缓缓说道:“我那时年少气盛,总觉得这口气怎么咽也不下去,十分不甘,便在他与那几个恶仆被赶出去后,悄悄跟在了后面,想伺机整治他们——我虽没什么力气,又不会术法,却借地利之便,让他们颇受了些罪。
“若是到此为止,我见好就收,返身回到族里,他不会再恼上加怒,也许后来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可我偏偏被得意冲昏了头,竟然跑到那人面前,斥责了他一番,说日后若他再起歹心,我定要变本加厉地教训他,比这次要更厉害得多。
“年少气盛,年少轻狂……我明知道他身后靠山不小,却还是凭着一时意气做下此事,并埋下后来的祸根……”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惨然一笑,道:“结果,为着我一时快意,朝中大军压境,族里战死一千二百六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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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路客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三 昔年繁花
明烛高悬,炉火烈烈。在这明亮又温暖的屋里,宋晓却只觉遍体生寒,几乎要颤抖起来。
千余人的性命,只因自己一时任性而葬送。宋晓并不能体会这种沉重的罪恶感,但单从楚菲的神情,便可以知道,这十八年来,她从未有一日或忘过自己犯下的错。那么多人的性命,一直压在她心头,滴着血,带着恨,****夜夜,啃啮她的心。
难怪她会从原本的任性毛燥,得成如今的静若深渊。而表面的平静之下,她的内心,只怕一日也没有安生过。
默然对坐许久,宋晓看着她的眼神与神情,从惨然切齿,变成无尽的懊悔自弃。想要劝解几句,想来想去,却只找出一句:“是那个人的错……”
“却也与我脱不了干系。”楚菲低声道,她的眼神变幻不定,最后,慢慢回复原本深若寒潭,死气沉沉的样子。
宋晓看得心惊,胸口亦随之难受起来。然而她却无法劝解,无法安慰说“这不是你的错”。这样太过轻描淡写,连她这旁观者都觉得太过轻忽。
那千余条的性命,在她心中,都是自己的罪孽,今生今世,再不能释然。即便是至亲之人也无法开解,何况是宋晓。
片刻后,楚菲说道:“此役之后,朝中便下了遣散令。我便是那时来到帝都,来到阿锦身边的。”
宋晓听她语气已转为起初的平静淡然,虽然知道这只是她强作镇定,却也无法可想,该怎样化解她的心事。只得将那些事情暂且放到一边,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既然大错已铸,无法回头,只求能尽力补救挽回。我想得很简单,阿锦既然嫁给了皇帝,那么由她出面向皇帝说明前后因果,让皇帝惩罚那小人,收回遣散我族人的命令,该是轻而易举之事。”
说到这里,楚菲细不可微地叹了一声:“那时实在是天真,我单单想到,以阿锦那时的地位,做什么都是手到擒来。却没有想过,她一言一行,有多少人忌恨,有多少人刁难。我满怀希望跑来帝都找到她,只道能立即将遣散令撤回。不想,阿锦却说,皇帝不允,她会再尽力周旋,要我等一等。
“我那时非但不能体谅她,反而对她口出恶言,甚至还问她,是不是出来后享了荣华富贵,就忘了故土,忘了亲族?
“她却什么也没说,只说要我再等等,然后就走了。
“我便在帝都找了住处,日复一日,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每每计算着族人又该走了多少,去向何方,只觉心中凄凉郁解,无法言说。
“自然而然地,那生出的怨气,因不愿单有自己是罪人,便指向了阿锦。那段时间,我每次与她见面都是冷嘲热讽,分毫不顾念从小到大的情份,更从不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事情,只捡最狠最利的话来说。似乎这样一来,她也成了共犯,我心的愧疚自责,就可以有另一个人来分担,不会再那么重。”
她的情绪再没有失控,声音平缓淡然,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干的事。然而宋晓听到耳中,却觉得胸口愈发痛闷。
“后来,我又遇见当时惹事的那小人,他再次对我生了歹念,诸般威逼利诱。我不知所措,在此地又只认得一个阿锦,只有厚着脸皮去请她帮忙。她一点又没计较我这些日子的无礼,反而替我想了个法子:住到宫中,对外说是她的宫女,暂且避开风头,待事情过去后再说。
“只没想到,这一入宫门,便是为人半生。
“我住到阿锦宫里——也就是此处。与她离得近了,才发现她日子并不如我想像那般光鲜。或许表面看来,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风光无限,荣华尊贵。可是私下里,又是另一番模样。这宫里虽然妃子不多,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单是头两个月,我就已看着阿锦吃了不少暗亏。当时我便劝她说,既然此间日子不好过,那咱们就回去吧——那时我已明白了一些阿锦的苦处,便再没逼问她要她去求皇帝收回遣散令。
“阿锦听说半晌没说话,只说,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
“我知道的阿锦并不是爱慕荣华的人,入宫之后也没有变过。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阿锦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到这后宫来受气。一直追问,她也不肯说。我想,她也许是真心喜欢那皇帝吧。那皇帝待她很好,非常好,确实值得她喜欢。
“我这么想着,便没有再提过要她走的话。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快要一年,阿锦也一直没能求到皇帝的赦令,我想这件事大概是没指望了。经过这一年,我明白了一些事:对皇帝来说,纵使他对阿锦再好,有些事也是决对不会答应她的。我刚想说要回去时,阿锦却对我说,她想要个孩子。”
听她说到这里,宋晓隐隐觉得,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决定,却又抓不着头绪,只得问道:“金枝,就是这样出生的吗?”
楚菲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当时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嫁给皇帝九年,她却直到现在才想要孩子。但也没有多想,便答应她留下来。因为她说,自己的孩子,要交给自己人才放心。
“没过多久,她果然怀孕了。”说到这里,楚菲淡然的语气中也不免带了一点追思和怀想:“那段日子,是族中生变之后,我所渡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成日就四处打听,什么方子对孕妇好,又该有些什么忌讳。其实这些事,皇帝早已安排下人手,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去做。因为我是阿锦的好友,这孩子出生后就是我的侄儿,我怎么能不关心呢?
“对了,那段日子以来,我也逐渐对皇帝放下了心结。你知道,因为战争的关系,虽然知道罪魁祸首不是他,但我心中对他多少是有些蒂芥的。可是那些天,看着他明明已经年纪不小,孩子也已经有不止一个了,却还是对阿锦关怀备至,嘘寒问暖,直到无微不至的地步。甚至连百姓家里的丈夫,也比不过他的小心。更何况,他还是一国的皇帝。
“那时我就想,阿锦此生得了这么一个人,也是福气。什么国仇家恨的,若他能一直好好对阿锦,便不用再提了。
“皇帝很高兴,我很高兴,这苑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很高兴,可是,只有阿锦是若有所思的。在人前虽然看不出来,可是暗地里,我见过好几次她蹙眉不展的样子。
“当时我以为她是第一次当娘的缘故,还自以为是地去安慰——呵,分明我自己也是没做过娘的——她也不戳破我,只是点头听着我的劝。
“直到六年之后,也就是灵儿五岁时,在阿锦过世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阿锦所想所思的,根本不是那些,根本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不是这样,那是……”这明明是听起来很温馨的事情啊,两个人相爱并相守了,然后就有了孩子。明明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又会有什么别的内情的?宋晓无法想像。
楚菲顿了一顿,道:“这五年时光,也不必赘述……我不止一次想过,若时光能停在那一刻,该多好。虽然也有些烦恼,也有些不遂意的事儿,可现在回头看来,甚至连那烦恼里,也是透着快活的。
“因为,那时阿锦还同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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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四 天意弄人
金枝四岁多时,楚锦繁的身体渐渐变得虚弱起来。
先是类似于风寒一样的低烧、浑身无力,请遍太医院的老太医,却统统说不出有什么异症,只说天寒体虚,好生调养。等大家都惊觉不对时,她已经不能起身了,甚至也没有力气再抱一抱自己的女儿。
看着日渐消瘦的好友,楚菲前痕自己的无能:既不会医术,也不会术法。就连照顾好友,也自有利落能干的宫女。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
每次听到年幼无知的金枝执拗地问为什么母妃不再和自己一起去花园时,楚菲总是忍住眼泪,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等一等,再过几天,你娘就会好起来,很快的。
与之相应的,楼定石也一天天沉默消瘦下去。只有在楚锦繁的病榻前,眼中才会有些神采。楚菲看着他执起她的手,絮絮叨叨说着一些小事。说起院中白芷花又开了,等你好些,咱们一起去看。这时楚菲便扭头离去,只怕眼泪当场就落下来。
什么国仇家恨,都一边去吧!他对你很好,真的很好。阿锦,单是为着他,你也要努力好起来啊!
然而,神并没有听到她日复一日的祈祷。
一日,楼定石还未下朝,楚锦繁忽然屏退左右,对楚菲说:“时间不多了,你帮我去找个人吧。”
楚菲听到这话,心中顿时难过起来,脸上却强笑道:“胡说什么呢?什么叫不多了?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啊,怎么总看不开呢?”
楚菲心里一急,刚想开口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却在目光触及她唇边那抹微笑时止住了。
楚锦繁生性冷淡,莫说从不见大喜大悲之色,就连笑也是极少的。昔年还在云梦泽时,楚菲尚说她“没事儿别总板着张脸,多笑一笑”。来到帝都后,楚菲才发现,她的笑颜,比之那时更加金贵。
权倾天下的帝王的宠爱不能让她展颜,女儿的诞生也未能让她开怀。百现在,说起生死时,她却从容地笑了。
楚菲忽然明白,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从然楚锦繁口中应下,可那话并不能到达她心中。
当楚容云带着自己十四岁的儿子赶到帝都、来到楚锦繁病榻前时。楚菲看着长大的楚越言有些恍惚。
她离乡时,楚越言不过九岁,经年不见,昔日小小孩童,如今已经长大了,言行举止间,开始有了大人的风范。
让她在意的,是楚越言那张酷似其父的脸。
楚菲还记得,当年是自己起的头,总爱起哄说,楚千帆楚锦繁,名字里都有个字念“帆”,何况,一个长老,一个护卫,天生就该在一起。
不想多年之后,楚锦繁远走帝都,嫁入深宫;楚千帆也很快便娶了她的双生姐姐楚容云,转眼就生下两个孩子。
转眼,物是人非。连当年的小小孩童,也早已长大成人。
楚菲看着楚云容与楚越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知道族里经过六年前那一役,对楚锦繁颇多误解。面前这两人,虽说是她的血亲,可焉知会不会也抱了那般念头呢?
却见卧床多日的楚锦繁,第一次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自己撑起了身子,看向他两人:“你们来了。”神情虽有是冷淡的,微微前倾的姿势却已表露出她的激动。
不等楚菲说叙,楚容云便跨步上前,一把扶住楚锦繁:“不要强动。”她轻声说着,带着责备与关切,毫无多年隔阂的距离。
站在一边的楚菲一时有些茫然若失。她记得,即使是在当年,这对被分开抚养的双生花,亦不见得多亲厚。然而此时她们自然而然地靠在一起,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中间大段的错落与聚散起伏,似乎也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份骨子里透出的亲昵与温馨的气氛,是谁也不能比、谁也不能插足的。
楚菲正发呆时,忽然听到楚锦繁说:“小菲,你能拿壶茶来么?”
此次楚容云与楚越言入宫的事,全是秘密进行,除楚菲与她外,谁也没有惊动。现在见面,身边自然也没有留下宫女侍候。
长途跋涉来的人,理当为他们奉上一杯茶。楚菲便去旁边的小厨房里,烧水,砌茶。
等她回到屋里,听她姐妹二人说的那些话,都是无关紧要的,当年极琐碎的事。本来无甚可讲,然而此情此景,却又由不得人不黯然:这分明,是在追忆过去,交待后事了。
待楚容云母子二人走后,楚锦繁对她说,过几****便同窜云一起回去吧。
楚菲拼命摇着头,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那么烫,那么多,一串串顺着两颊流下,怎么也止不住。
数日后,正是开春的早晨,楚锦繁病逝。
木然地经过头七、祭拜、出灵……楚菲只觉得恍恍惚惚地,像是陷入一个恶梦,却怎么也无法醒来。
在检收遗物时,楚菲看到一只小小的竹盒。细腻泛黄的光泽,断头处别致的纹理,她认得,这是楚锦繁自小便在用的东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用竹盒来装自己最宝贝的东西。以前是糖果、小草编成的玩具,后来是长老传下的秘芨、每年生辰收到的礼物。
现在,这竹盒里装的,会是什么呢?
记得她临去前几日交待过,等她走后,这竹盒便一道烧给她。
小巧的竹盒,没有上锁,只用竹条拴上,轻轻一拉就可以揭开。楚菲的手在竹盒上游移不定。
最终,她打开了竹盒。
她宁愿自己没有打开过它,却又无法想像,自己没有打开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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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等了很久,却不见楚菲出声,实在忍不住,便轻声问道:“楚姑姑,她便是在金枝五岁那年过世的么?”
“是。”楚菲犹自沉浸在回忆之中,用梦呓一般的口吻说道:“就是那一年,她走了。那一年,她不过三十一岁……就这么丢下五岁的小灵儿走了……”说到这里,猛然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离那些事、离那个人已经很遥远了,方才只是在回忆,而此时从在面前的,只是一个不知情不相干的外人。
强压下心头酸痛,楚菲定了定神,语气凝重地说道:“宋姑娘,接下来的事,正是我今日说这许多话的本意。”
受她态度的感染,宋晓亦郑重地说道:“您请说。”
“宋姑娘也许不知道,我族历来有一种传统:每个新生的婴孩,都要由长老为其祈福,并进行预卜之式。
“所谓预卜,便是由长老施行术法,替这孩子算出一生命势。”
“原先我也听金枝这么说过。但是,命运真的是早已决定的吗?既然已经知道结果,那么遇到坏事时不会避开么?”宋晓问道。
楚菲对着满心的疑惑宋晓,缓缓摇了摇头:“所谓命运,便是避无可避。我一生如是,阿锦一生,亦如是——金枝她不也是如此么?你也曾亲眼看到过的。”
宋晓不喜欢这样的宿命论,欲待反驳,却又无从辩解,只得满心郁郁地听她说下去。
“你知道么,阿锦原本并不想要孩子,我也曾亲眼见她吃过不会得子的药,可为什么后来她又会生下金枝?直到她过身后,我没有遵从她的遗愿,而是偷看了她留下的东西,结果才发现,原来她的早逝,也与我有莫大的干系。
“她遗留下的事物里,有一张卜词,那是她父亲为她写下的。上说,得一女,数载后亡。
“那天我拿着那张卜词、还有几张她似是随手写下的草稿看了很久,将这些年被我忽略掉的点点滴滴,一点一点回想拼凑起来,终于发现,原来我才是将阿锦推向这个结局的罪魁祸首。
“你说得没错,既知结果,当可避开。想来阿锦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吧:既然生了孩子便要付出性命,那么就不要这个孩子。我入宫后与她同住此苑,起居坐卧,自然亲近无比。当时我便发现她隔几日便要避开别人,服一种药。我问她这是什么,她不肯说,我便悄悄拿了一点找人验过,那医师说,这是妇人不想育子时所服用的药物。
“这些年在宫里,我也渐渐懂得一些中原人的规矩。在这里,一个出嫁女人如果没有孩子,是要被别人看不起的。阿锦当时已嫁了皇帝九年有余,却一直不肯要孩子,私底下不知被人嚼了多少舌根。
“当时我想不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什么,虽然我未成亲,却也知道孩子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想要孩子,但又不好过问。而没过多久,她却对我说,她想要个孩子。
“我只当她是回转过来了,也就不提我知道的那些事儿。后来,便有了金枝。
“再后来,是阿锦去世。
“也是在那时,看到她留下的遗物,我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多年一直吃那种药,为什么一直不肯要孩子,为什么后来又想要生下金枝。”说到这里,她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是她长久以来的隐痛,从未对人言说,从未有人知晓。斯人已誓,再听不到忏悔,再不能向她告解。
“在这宫里,无论你如何得势,如何受宠,对一个女人、一个嫔妃来说,最重要的,是孩子。有了孩子,便有了终身的指望。就算年华老去,荣宠不再,看在孩子的份上,皇帝多少也会记得你,说不定偶尔还会来看看你。
“阿锦当然是不在乎这些的。她在乎的,只是我族的安危。
“‘天伦之乐,莫过父子人伦。夫妇之情,终不免色衰爱驰。况此佳丽三千之地,天下共主之尊’……我当时为什么要对阿锦苦苦相逼呢?为什么我就不能体谅她,那件事做不到并不是她的错,为什么我就看不到这一点呢……”
听到此处,宋晓失声惊呼道:“难道她——她是为族人才想要孩子的?”
楚菲闭上双眼,串串泪珠从眼角落下。
“是的。”她轻声说着,仿佛不愿惊醒一个迷梦般轻悄,又仿佛不忍回首不堪的无奈:“那个傻瓜,连我这外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她是如何的情深意重。她身在其中,反而顾虑太多,看不清楚,看不明白……可是最后那几日,你也是后悔了吧,但那时说什么都晚了……”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
宋晓看到她满脸泪水,虽然没有崩溃般放声大哭,像这样默默流泪,却更令人心碎。她转过了头,不忍再看,心中一片黯然。
不用再问,不用再追究。已经说得很清楚,只消稍微一想就可以明白:十八年前云梦引来一场无妄之灾,兵逼城中,族中死去许多人。之后楚菲想起昔日好友现在已是皇帝的枕边人,便来找她,想请对方向皇帝进言,免去对族人的惩罚性的旨意。
但楚锦繁没有做到。宋晓可以想像她哀求皇帝的样子,为了她的家人,为了她的朋友,为了和她同出一源的人,她放下自尊,放下高傲,苦苦向她的丈夫哀求。
但她的丈夫——皇帝,却一直不肯松口。
也许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也许是形势不允许。但被好友质问指责的楚锦繁,在焦虑与失望之中,很容易把族人遭受的苦难都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同时,也会对皇帝产生质疑:你不是说喜欢我的么?为什么却让我的族人吃这种苦?
自责与怀疑之下,很容易让人做出破釜沉舟的举动。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色未衰,爱已驰。
但楚锦繁此时感到的并不是身为女人的悲哀,让她焦心的,是族人的安危。
那么,生个孩子吧。有了这个孩子,兴许皇帝便可以念在亲情份上,对这孩子的亲族手下留情吧。那么,纵然是要以性命来交换,我也是愿意的。
宋晓将脸埋在手掌中,死死咬住嘴唇,不敢松懈。只怕一不小心,便要失声痛哭。
金枝,原来你是为着这样的原因才出生的么。
金枝金枝,你人如其名,金枝玉叶,天家皇子,娇贵荣华,恩庞无双。可谁又知道,你的出身,只是为着这样无奈的因由?甚至无法责怪你母亲的狠心,却免不了要叹息一声。天家纵然凌驾众生之上,掌控万万人之死生,却反而连本该最亲密的人之间,也要勾心斗角,步步为营。那句当日看来只觉矫情的喟叹,今日只觉苦涩无奈已全然凝于其中,却犹嫌愤恨不足!
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王之家。
金枝,我突然很庆幸你已经走了,已经远远地离开这里。否则,今日听到这样令人难堪的理由后,不知你又该如何黯然伤神,郁结于心。
“我说这些旧事,并不是要博人同情,引人叹息。我只想告诉你,命定之运,谁也无法跳脱开来。纵然你预先知道、下定决心要避开它,最后反而是你有意为之的举动,将你带上了原本的道路。”
宋晓听着她业已恢复平静的声音,木然说道:“但是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与阿越走得很近,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
宋晓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听了方才的事情,现在已经不会脸红。但心中,却有暖流划过。而为之微微加快了跃动速度的心脏,却在听到下一个句子时,凝结当场。
“他也很喜欢你。因为你,甚至连药物都抑制不住他的渴望。”
宋晓顿时屏住了呼吸:“你——你怎么——你说的——真的?”太过令人惊喜的话语,反而令人不知所措,连完整的句子也无法说出。
楚菲缓缓地,说出今日最重要的话:“但是,你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宋晓欣喜之下,却突然又听见这么一句,不由一时愣怔。
“你知道阿越的预卜中,说的是什么吗?”楚菲道:“一生无后!”
“……什么意思?”
“如果你们在一起,那么一定会有孩子。但是既然如此说,那么可见你们将来决无可能在一起。反正最后注定是分离,又何必还要当初的相守?那也只会在日后徒增痛苦而已。”
看到宋晓不服气的神情,显然没有被她劝动,楚菲也不着急:“你是想说,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何况子嗣之事最为虚缈,多多求医访药,便可如意,是不是?”
她顿了一顿,不待宋晓回答,又道:“十余年来,我独居于此,虽明知再不能挽回什么,却一直在钻研医道,至今也算有所小成。
“我方才说过,你的所作所为,反而是在为天命造势,最终,只会将自己推向原本的命运。
“比如阿锦,她不想早死,不想要孩子,所以一直在服用药物。可最终兜兜转转,仍逃不过命运——不,你不要着急,听我说完你再说不迟。
“难道你没有奇怪过吗?阿锦在这皇宫之中,要什么药材没有?何况天下名医尽聚于此,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她为什么在产后五年就去世了?
说到这里,楚菲竟低声笑了出来,但那笑容里决不是快意,而是极端的苦涩:“又有谁能想得到,早年她为避子所服下的药物,后来竟会成了催命符?十年的药性啊,早已深入肺腑,如何也无法消弭——为了逃避,最终却又因为自己所为而亲手将自己推上祭坛——对了,再加上我这推波助澜的人——你说,天命是不是避无可避?你越想要躲开它,它却离你越近!最后,你还是要亲自走上那条路。既然如此,起先又何必挣扎呢?”
宋晓早听得呆了,过了良久才想起这话并不适用于自己:“可是——”
“喀!”蓦地,门外传来一声轻响,本来极小的响动,因为是在静夜,却显得无比巨大。
“谁?”楚菲循着声响起身前去察看,并籍此平复波动的情绪。
今晚这些话,她藏在心头多年,反复思量,反复怅恨。今日一旦说出口,却一点也不觉得有所解脱,反而于重新回忆的痛苦里升起空虚之感。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逝者已矣,说再多,做再多,再也不会回转。即使有人听了她的事情,为她哭为她叹,那又如何呢?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个表面冷淡内里执拗的人,真的需要别人的理解与怜惜么?
重新回到屋中掩上门时,楚菲已然恢复与宋晓初见之时的平静:“宋姑娘,我今日说这些话,或许交浅言深了些。但是,阿越是我族中的孩子,你现在的身份也仍是阿锦的女儿。我便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多说几句,盼你好好想想,切莫行差踏错。”
宋晓见她回来,刚想继续将刚才未说完的话说下去,听她一句“交浅言深”,犹豫一下,便改了主意。
“楚姑姑,我还是想再见他一面,可以么?”
楚菲沉默片刻,道:“我会转告阿越,只是,见与不见,却在他。”
“我知道了。谢谢楚姑姑。”宋晓这晚听了许多旧事,虽与己无干,却是心中翻涌不已。她并没有楚菲的城府,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整理一下烦乱的思绪。因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便回去了。”
“公主一路小心。”
这一句“公主”,便代表楚菲已从方才的长谈中脱离出来,彼此又恢复了原本的身份——纵然知道那是假的。
见她冷淡,宋晓也不在意,若是两人演起一见如故的戏码,那才是咄咄怪事。
“楚姑姑请留步,亦请早些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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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五 不欲人知
满目漆黑,唯有惨白月光照亮水面,折射出冷冷微光的的禁苑之中,楼定石悄然立于唯一透出灯光的小厅外,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漫长的伫立中,似乎连心与随着身体一并麻木了。
为什么即使做了这天下的主人,心却还是会痛?却还是有求不得?不需千般万般的人事,只需一个人,只需一件事,就可以让他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楼定石忽然低声道:“回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徐杰安自然也陪着他将屋中人的话从头听到了尾,从“我曾亲眼见她吃过不会得子的药”直听到“她为什么在产后五年就去世”,当下只觉心中焦急不已。楼定石对楚锦繁的深情他一直看在眼中,眼下忽然听到这么令人心寒的事情,饶是他已经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人,也不禁心生愕然,又惊又痛——这痛为着楼定石,也为着楚锦繁。
毕竟,楚锦繁纵是聪明绝顶,却限于出身,并不能理解朝中权势平衡之事。当日五族坐大,并不像如今这般已逞颓势,楼定石纵身为帝王,也无法发作容家的长子、下任家主。只得隐忍,却又不能对楚锦繁明说。而楚锦繁心急之下,生也那样的念头来,却也怪她不得。
说到底,也只能叹一声天意弄人。
然而纵是天意,也不能抹杀楚锦繁的对楼定石的狠绝。
徐杰安没有去看楼定石,虽然他亦主亦友的帝王就在他前方半步,他只要稍微转过头去就可以看清对方的神情。但徐杰安一直没有看。
他不敢。
被一生最心爱的人构陷,最心爱的女儿竟是在她的算计之下出生……这样的情感,这样的背叛……
徐杰安几乎已经预见到楼定石怒发冲冠目疵欲裂,却掩不住痛彻心扉的模样。他不敢,也不忍去看。
但是,在听到这样令人措手不及的真相之后,楼定石却只是平平地说了一句,“回去”。
惊异之下,徐杰安多年的涵养险些崩于一溃,差一点便惊呼出声。他错愕地看向楼定石,却只看到他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表情,那双眸子暗沉沉地,些微的月光根本照不进那份深沉之中,令人无从看清。
没有理会反应迟钝的徐杰安,楼定石自顾自向前走去。然而刚才出一步,便听到脚下“喀”地一声。徐杰安低头一看,方才他站过的地方,青石铺就的平阶已裂出细密的裂纹。却因石上本身也有花纹,不仔细看便难以察觉,哪些纹路是原本的,哪些纹路是新生的。
这细密得犹如蜘网一般的伤痕,像是本能一般,自发地深深隐藏起来,不欲为人所见,不欲为人所知。
对这一声轻响恍若未觉,楼定石脚下一步也不停,继续向前走去。待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时,他已隐没在黑暗之中。
跟在他身后的徐杰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唯一透出光亮的屋子。那刚踏足此地时透出温馨暖意的地方,现在看来,却令人心头生寒。
而方才他们站立过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那女子来了却又去了,仍是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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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夜里之后,又是三日过去。
这三天时间里,宋晓再未见过楼定石一面。原本每日共进晚膳的惯例,似乎是被打破了,而哪天会恢复过来,宋晓并不知道。
这三天以来,她也再未见过楚越人。
将楚菲当日的话与郑重的劝诫想了又想,宋晓心上于恻然叹息之余,又隐隐生出惧意来。
纵然知道,以自己的情况与想法而言,那个所谓楚越人此生无后的预言,应该是另一种解释。然而,眼看他人缠缠绕绕纠葛半生却仍逃不过的劫数,还是忍不住遍体生寒,几乎就要对着那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命运低伏下拜。
这命运的高贵与凡人的低微,教她忍不住要潸然泪下。
心魔横生,心乱如麻。这样的时候,最渴望的,是一个人的拥抱。
然而她等待并渴望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身后传来轻悄得几近于无的脚步声,小心地站到她身后,低声道:“公主。”声音里带着熟悉的担忧与关怀,正是停绿。
宋晓迅速收拾起愁容,勉强露出一个笑脸,问道:“有什么事吗?”她可不愿让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姑娘为自己担心。
“公主。”停绿看着她强作欢颜的脸,只道她正在为谢流尘担心,连忙说道:“好消息呢,公主。孟王爷到了。”
“孟王爷?”
“皇上命郭统领去带到帝都来的淮安王孟王爷啊。王尚书那边一直没什么进展,他这一来,正好该问着和他有关的事儿。问问他,怎么会糊涂到把先皇御赐的珠子给驸马的。”停绿所知不少,“这种事情,要怪也只该怪送礼人啊,驸马怎么知道那盒珠子是先皇所赐,不得转赠的呢?皇上也是气这个吧,等问明白了,皇上就该明白该怪的人是孟王爷了。”
宋晓听她说得天真,勉强笑了一笑,道:“你这些话同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同旁人讲起。”
“公主放心,停绿省得。”停绿道:“看来驸马很快就可以出来了,公主切莫心焦,急坏了身子可不划算。”
然而听过她带来的新消息的宋晓,并没有如她期待那样展颜开怀,反而更添心事。
怎么还牵扯进个什么王爷来呢?这出戏,究竟要唱到什么时候?对着女儿总是慈爱可亲的皇帝,又想要其中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这些,她都不知道。这些,她都不关心。
她只想要一生的平淡温馨,那些起高楼宴宾客楼榻了的事情,她一点也不想要。
但是,这偌大的宫中,容得下她这一点小小的希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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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多带了一辆马车的缘故,郭旗返回的路上用了十二日,比之前去青石所用的时间多了一些。即便如此,自接到圣旨后,二十余日便在帝都与青石之间走了一个来回,依然是极快的速度。若是平常,这二十余日只够走个单边。
郭旗入宫面圣述职后,还未走出禁城,便在中途遇到了王钟阁。
依官品礼制,他品级比已是尚书的王钟阁低得多,当即便单膝点地,向他行了一礼。
却半晌未听到那句“郭统领不必多礼”。
王钟阁站在这英挺的青年面前,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他。
他此前并未与这年轻人有过什么交集,一来对方品衔太低,不值得自己折节相交;二来,他老子是镇关将军,并且还是楼定石一手栽培起来的嫡系。老子站在哪边,儿子自然也不会有例外。既是楼定石的人,自己便没必要去拉拢了。与其花力气下功夫把人争取过来,不如重新再培养一个。
但没有交集并不代表王钟阁对他一无所知,只是在王钟阁以往的认知里,这年轻人除了有个当将军的爹外,其余并无甚显眼的地方。虽说年纪轻轻便做到统领,但流尘不比他更年轻么?若不是那日楼定石下令着此人去青石将孟优坛带回帝都听审,他几乎便要忘了这个人。
毕竟,这只是个从五品的统领,不值得他这朝中要员费心。
如今看来,竟是自己小看了这人?虽说他此行迅捷该是奉了楼定石之命,但能被楼定石委以如此重任,应该不会是个庸碌之人。
想到此处,王钟阁让自己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郭旗脸上。看见对方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跪了好一会儿,却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腰虽然是微微向下倾的,却并不显佝楼,而是犹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随时可以拉弦上箭。
“郭统领辛苦了。”甩下这句话,王钟阁便径自去了。
待他走远后,郭旗站起身来,拍了拍膝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向禁宫城门走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六 青华入狱
禁城十二宫墙之外,十余名胄甲鲜明的兵士,执枪列戟,守卫在一辆半旧的薄壁马车旁。
也许,说是看守更恰当一些。
车内有两人对坐,静默无言。
郭旗方才入宫时,原本准备带孟优坛一道进去,却为孟优坛所止。
“大哥,毕竟皇上现在还在生我的气,我此次虽是奉旨而来,旨意可不大体面。”他笑了笑,道:“还是请大哥先进去探探皇上口风,若气已消了些,我便再去面圣;若正等着拿我作筏子,那说不得,我就只好躲了。”
郭旗是知道内情的,听了他的话十分不解,几乎要当场说漏嘴。但看了看一旁的解语,又将话强忍下去,改口道:“皇上向来疼你,你入宫后向他认个错,求个情,将这事揭过,岂不好?”
孟优坛仍旧摇头。
郭旗劝了几句,总是说不动他。虽有疑惑,却碍着旁边有外人在,不好问他,只得带着疑惑,独自入宫面圣去了。
解语独坐于车中一隅,始终一言不发。
自从上路来以来,她细致地为孟优坛打点着一切。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她一点不妥当的地方。若不是还算清醒,知道自己没有做梦,连孟优坛也几乎要以为,解语真的是自己的丫环。
但是解语不怎么说话,除了必要时,她总是一言不发。虽然两人一直共处于这间小小车厢内,她的双眼一直看着孟优坛。但接受到她眼神的孟优坛,却觉得她的目光是穿透自己,穿透这狭小的车壁,投向未明的远方的。
而孟优坛也一反平日的口才便给,似乎是要与解散语对抗一般,也是常常一言不发。清晨往车中一坐,沉默能持续到傍晚下车的时候。
下车歇息,对着郭旗时,他又俨然是那谈笑风生、无忧无虑的小王爷,天大的事也满不在乎,一副自有人会替他摆平的模样。
但二人间的诡异气氛,还是被郭旗察觉到了。
“是不是你欺负她了?”某日,郭旗乘解语不在时,低声盘问孟优坛。
孟优坛当即喊起冤来:“我哪里敢啊?大哥你知道,我素日最是怜香惜玉的。对着美人,我真个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小心紧张到极点。我怎么可能去欺负美人呢?我爱惜她都还来不及呢!你知道,我向来——”
“够了够了!”郭旗被他涛涛不绝的一番话说得头疼,忙抬手打断他:“我知道,你没期负她,我知道了。但你们之间又是怎么回事?莫说笑脸,连句话都没有。”
孟优坛无奈地一摊手:“我怎么知道?美人不开心么,我也是心急如焚啊。”
“美人?”郭旗状似无意地问道:“如今你还只当她是个美人,与其他人并无二致么?”
有那么一瞬间,孟优坛脸上的微笑不自然地僵硬了。
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甚至连郭旗都没有捕捉到的,短短一瞬。孟优坛随即大笑道:“解语如此对我,又怎会与别人相同呢?”
郭旗看他这个样子,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却一眼瞥到听到他二人声响而探身进来察看的解语,只得作罢。
而余下的这几日里,孟优坛与解语仍是我行我素,那诡异的相处情形一点也没有改变。让人看得摸不着头脑。
若说是生气不愿和对方说话,人家还是有问有答的,言语之间也自然得很,看不出什么不对;若说这两人历来便是如此相处,那郭旗第一个不信:抛开孟优坛的能言善辩不说,解语的伶牙利齿他那日也已领教过。
那么,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郭旗看了一路,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这么一路沉闷着,今日,一行人便到了帝都。郭旗命亲兵从营中调来人手,又令此次出行的兵士归队回营。
最后,郭旗独自入宫,孟优坛与解语仍旧坐在车中。
“解语。”孟优坛忽然出声,打破二人之间多日来隐而未说的沉默隔阂。“稍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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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解语突然打断他,“不要说!”她往日圆润柔美的声音变得低哑沉黯,那重重的心事顺着她的心,一直爬到了喉咙,爬上了舌尖,缠住她不肯放开。
“不要说……不要说……”不知不觉,她容色虽还算平静,眼神中却已透出掩不住的惶恐。
孟优坛定定看着她慌乱的眼神,一瞬不瞬。许久,她才平复下来。
“抱歉,小王爷。”解语抬起头回望他,下意识地咬住下唇:“不要打发我,好么?等你平安之后,我就会走。”
“解语。”孟优坛这一声呼唤中包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绪。这短短十几天里,他亦是心事重重。方才郭旗说要他一起入宫,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把这出戏做好做足,让楼定石满意。但他却拒绝了。
这最后仅有的一点时光,他只想最后再多看一会儿解语。
明明她娇艳的样貌已经深深刻在他心中,他却还是害怕一个转身便要忘记。于是只想多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哪怕只是片刻。
然后,他会记着她的样貌,她的话语,在接下来一个人的日子里,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一些他以为一生都不用去面对的事情。
“解语。”他轻声道:“我只是想说,稍后你跟大哥走,他会安顿你的。”
解语抿了抿唇,低下头去:“那你呢?”
“我?我得由皇帝陛下来安排。”对上解语担忧的眼神,孟优坛安抚地一笑:“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还有你在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真的吗?”
“我几时骗过你?”
在他温柔的神色中,解语迟疑着,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静默,气氛却比往日柔和许多。
孟优坛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犹豫着要不要对解语说点什么,却又拿不准该不该开这个口。
他很少有这种犹豫不决的时候。正举棋不定之间,忽然车壁外被人一敲,有人唤道:“青华。”
正是郭旗的声音。
“大哥。”
掀起车帘时,他宛然又是无懈可击的孟优坛。
郭旗道:“解语姑娘先下来。”
解语依言下车后,郭旗向她说道:“解语姑娘,这几****便代青华照顾你。委屈姑娘暂且到我府上住下。”
在路上时解语便已听说他是镇关将军之子,虽然平日待人温和,算不得严厉。然而言语之中,隐隐带有一种发号施令的气势,正是将门中人所有的习惯。
当下,解语说道:“郭大人言重了,婢子但凭大人之意安排便是。只是小王爷他……”
“他自有他的去处。”说着,郭旗吩咐一旁的亲兵,道:“你先去通知祥刑寺,说有要人带到,着他们准备一下。”
祥刑寺?!
刚一听到这名字,解语便一下白了脸,她回头看着孟优坛,却发现他仍是神色自若。
看到她煞白的脸与惶恐的表情,他甚至还微笑着安慰她道:“不要紧的,不必为我担心。”
再看郭旗,他面色虽然不若她一般难看,却也透出几分紧张。
“青华,”郭旗语气凝重地嘱咐道:“到了里面,收收平日的脾气,皇上这次——唉!”
孟优坛早已知道这些话是说给别人听的,但看到解语愈女苍白惨淡的面容时,只觉一阵怅然的心痛,一时便忘了要接口,只愣愣看着她。
“青华,可记住了?”
“是,大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孟优坛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他已换上惯常轻佻懒散的笑容:“大哥放心,皇上他老人家素日疼我,说不定,我还没走到祥刑寺,他老人家的旨意就到了。”说着,确认一般看向郭旗。
郭旗却微微别开了头,道:“但愿如此。”
说着,翻身上马,示意兵士驾车而行。
“解语姑娘。”郭旗拦下想要跟上去的解语,道:“请姑娘在此稍等片刻,我送送他便回来。”
接触到他严厉的目光,解语瑟缩一下,低声道:“是。”
她让到一旁,目送着那辆半新不旧的马车驶入禁城,很快便消失在重重宫墙之后,再看不见。
这天晚上时,消息灵通的官员们便已听到孟优坛赶赴进京,却不得见皇上一面就被发落到祥刑寺收监之事。(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七 开堂审理
“父亲。”王砚之迎上前去,“您回来了。”
王钟阁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仍旧向着院中走去,便走边示意随从为自己脱下肩上的大氅。
看到他的神情,王砚之心里便有了数。
虽然已有了准备,心中却还是不免一阵失望。多日的焦虑沉积下来,现在已尽数化为不安。初时他只是担心,还有恼怒谢流尘竟然受此折辱。但日复一日过去,转眼,出事至今已有二十余日,诸事却仍未有头绪。他有时会想,谢流尘究竟还能不能重新站到他面前……
正愣怔间,忽然听到王钟阁道:“阿砚。”
他这才发现,自己走神的当儿,父亲已经走到里院了,此刻正屏退了仆从,示意自己跟进去。
“父亲。”王砚之走进书房,亲手为父亲笼上一炉安神香。
王钟阁在外绷得紧紧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疲惫。
沉默许久,王砚之听他说道:“你还是日日去看流尘?”
“是。”
“明日你去时对他说,暂且忍耐,千万莫要冲动。”
“是。”王砚之忍不住问道:“父亲,今日究竟出什么事了?”
“今日他与那姓孟的小子对质,那小子一直不松口,有意无意地,还说了几句相激的话,我看流尘的神情,已经快要沉不住气了。”王钟阁露出一丝苦笑:“这孩子,怎么仍是锐气不减啊?若是松了口,往后只是于他无利。”
王砚之一惊:“韶飞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说到这里,他也觉得不对,又补充道:“但他分得清轻重急缓——”
“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逞强,什么时候不能,是么?”王钟阁摇摇头:“他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傲气,不屑不义之事,眼里甚至容不得一颗沙子。近来虽说比以前圆润了些,内里却还是老样子,性子一上来,利害关系全不考虑,梗着脖子就上了。”
“父亲,韶飞究竟想认什么?”
王钟阁冷笑道:“也是那位孟小王爷起的头牵的话,还有那位的嫡系,端的好口才,难怪那位会让他来做这件事。”
他自接手此案后,因考虑到近来楼定石对五族志在必得的动作,与谢朝晖、叶历笙商量后,决定要将这案子结得漂漂亮亮,让人无话可说,抓不到半点把柄——本来么,谢流尘就是冤枉的,正应该这么做。
但正式开始办理后他才发现,楼定石发作谢流尘的那些所谓证据,全是似是而非。看似言之凿凿,仔细一梳理,却又实不说不上铁证如山,能扎扎实实站住脚;若要驳倒,却又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郭旗将孟优坛带到帝都之前,王钟阁把手头仅有几个证人问了又问。宇折眉是郡主之尊,虽然明知她定是受楼定石示意才指的证,却苦无没有证据,且她所说的证词只是一个佐证,并不是直接证据。王钟阁问了她一回,便客客气气将人送走,再未见过。
而另外两个低品的官员,一个是佐证,问了几次问不出名堂,只得作罢;另一个正是弹劾谢流尘的吏员,谁都知道,他是按楼定石的吩咐做事,王钟阁也不好将他怎样——况且也问不出什么来,只能走个过场了事。
幸好还有个叶晨。
但是,这被指与当朝驸马勾结,意图不轨的前朝乱臣之子一口咬定他什么也不知道,而他身边涉嫌的老仆人又去向不明,四处发动人手,也一直未能找到。王钟阁反复审问无果,气恼之余也只能自承倒霉,难不成他还能真对这小孩子用刑拷打?就算他狠得下心,看叶晨那身子骨,只怕连最轻的杖刑也只能挨得十几下就要去掉半条命。
是以十几日来,整个案情一直胶着,毫无进展,王钟阁无处着力的焦急可想而知。
但两日前孟优坛押送祥刑寺后,王钟阁并没有急着从他这里下手。
原来他有意杀杀这小王爷的威风。因想着这官宦人家的子弟,从小娇生惯养的,如今进了这牢里,即便后面有楼定石示意,也定然是惴惴不安,受不得这牢狱之苦的。于是,他依旧审着那除了“小子实不知情”之外无话可说的叶晨,对孟优坛不闻不问,先关了两日。
今日下朝后,他才吩咐官吏:“将孟王爷请到这里来。”
祥刑寺就是前朝大理寺,专断刑讼审判之事。因此,办公的正厅建成高大而富于压迫感,连说话都带有低低的回声。审案的官员坐在高阶台案之后,带进来的犯人即使抬起头来也无法看清对方的脸,更添心中惶恐之感。加上厅堂本身给人带来的压迫感,进来的犯人无不战战兢兢,心中打鼓。更有些胆小的,没问完话便要昏过去。
孟优坛被带进来后,先是一阵大呼小叫,说自己是王爷,是奸人嫉妒皇上对自己的恩宠才陷害于他,反而要求王钟阁为他作主。
王钟阁命人搬了张椅子让他坐下,正当孟优坛重申自己为人构陷冤屈云云之时,王钟阁打断他道:“今日有件要紧的案子,请小王爷稍等片刻。”
然后,便当着孟优坛的面,让祥刑寺一名侍郎审理起别的案子来。
审的却是帝都某富家的少爷,在花楼争风时,喝令家丁打伤了一名外乡士子,那士子近日来到帝都,等着参加明年开春时的科举。原是预备早早熟悉一下环境,以免临时水土不服,不想让帝都繁华迷了眼,成日东逛西看只嫌不足。前日在花楼正握着美人红酥手时,同这富家少爷争驰起来。一个仗着有财有势,向来横行惯了,最见不得有人说个“不”字;一个仗着自己是读书人,明年便要登科做官,封候拜相,更不愿在美人前失了颜面。
一来二去,便从争吵升级为全武行。那士子如何是如狼似虎的家丁们的对手?当下被打了个头破血流。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一纸诉状,告到了帝都兆尹处。
一方是本地有财有势的富豪,另一方却也不容小窥。那士子颇有几个有力的同窗替他奔走出头。官司打了近一月,兆尹大人审了一回,结果双方都不服气,便又告到祥刑寺来。
当下那侍郎一一传来此案事主证人,详细将事情问了一遍。双方自是各执一词,只说自己是冤枉的,错不干己,只在对方,还不时就对方说的话讽刺打击几句。
孟优坛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微笑不已。王钟阁看他一副已经忘了自己和境的模样,便向堂上侍郎使了个眼色。
那侍朗当即说道:“堂下众人噤言!”
待厅中安静下来之后,他便宣判,那富家子仗势欺人,该给那士子当众赔礼道歉,并赔偿对方延请医师、抓药煎服的银两,并依律再加二十杖刑。
还未等士子那方叩谢“大人英明”,只听那侍郎话风一转,说道:“自称读书人,却毫无读书人该有的洁身自持,流连烟花之地,亦责二十杖刑。”
这同当日兆尹所判的差不多,不过添了富家子除道歉外需得赔银子,并且,双方都要施以刑杖。
这么一说,双方都不服气,当即争先恐后地喊起“大人明鉴,小人才是苦主,都是那厮先惹的事”来。
那侍郎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沉声道:“此案已决,不得有异。”
又说了一遍,那两拔人却仍是喊个不住。那侍郎便又加了一句:“咆哮公堂,再加十杖。”
说完,自有手持水火棍的公人上前架住两名事主,拖到堂外便要开打。
那富家子挣扎着大喊道:“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姐夫是谁?你个从四品的小官!竟然也敢打我?!”
那侍郎本已在低砂写案呈,听到富家子大叫大嚷的话,抬头慢慢说道:“纵是王子犯法,也得与庶民同罪。既入了这里,便得听本官发落。”
厅里低沉回荡的余音尚未消失,门外那二人便已被按倒开打。方才还神气活现侃侃而谈的两个人,随着一记又一记结实的棍子落到臀背上,开始还能哭喊几声,渐渐地便只会呼痛了。
王钟阁瞥了一眼孟优坛,只见他已收敛了笑意,直直看着厅外那两人身下渐渐渗出的血水,面色有些苍白。
待那两人被发落完拖走后,审案的侍郎拿起案上公文,向王钟阁行了一礼,道:“下官事体已毕,请尚书大人自便。”
孟优坛下意识地看着那侍郎离开的背影,听到王钟阁缓声道:“孟王爷,您也该知道今日来此所为何事。此案关系到我朝根本,半刻也耽误不得,还请孟王爷体谅本官失礼之处。”
“尚书大人言重了。”孟优坛道:“但凭大人吩咐,小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四十八 孟谢同审
孟优坛似乎真是被刚才那一幕震慑到了,一反刚到时大呼小叫的模样。王钟阁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有问必答,毕恭毕敬
问到谢流尘上月去青石之事时,孟优坛道:“驸马奉旨行事,小王听皇命而行。无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唯恐有负圣恩
很正常的回答,但是,实在过于正常了
这话的意思是说,一切只是奉命行事,再无其他。本来只是一句客套得近于万金油的话,但此时由孟优坛说出来,却令人觉得别扭。因为按他的立场,实在很有必要将自己与谢流尘的交情说得再亲厚些,这样一来,才能坐实了谢流尘与他勾结的罪名
好在不合常理之事在此案中已不是一次两次,王钟阁听罢他的回答,也不追问
而再问到那条谢流尘与他勾结欲有所图的罪名时,孟优坛大呼冤枉
“这怎么可能呢?小王向来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昭日月可证。多年来治理千州亦是秉公执法,既无冤狱之案,亦无逼索民财之事。小王与谢流尘以前虽见过几面,但却只是点头之交。上月谢流尘去青石,小王也只是遵秉圣旨奉命行事,与他更无私交!小王一颗心里,全是忠君爱民之意,哪里来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定是有奸人暗中构陷,尚书大人可要查个明白,替小王讨回公道!”
一番套话听下来,王钟阁有些不耐烦:难道此人又要像那叶晨一样,一口咬定自己是冤枉的,然后反复要求朝廷替自己洗冤?
表面看来,他们这么说是与谢流尘站在一边的。但问题在于,起先那些所谓的证据都是楼定石捏造出来的,而被牵涉到的这两人,显而易见,也是受楼定石的指派。按常理来说,这两人都应该使劲往谢流尘身上泼脏水才是。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二人都是异口同声地喊冤。但也只是喊冤,先前那些证据,可是一桩都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仍旧指向谢流尘有娣疑
楼定石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多日来无法参透的疑问又浮上心头,王钟阁一时有些烦燥
心中急归急,王钟阁表面仍然神色如常,令人看不出端倪,只顺着孟优坛的话说道:“孟王爷一片赤诚,本官定会禀明皇上。”
“多谢尚书大人。”孟优坛脸上急切辩白之色褪去一些,露出一个略微有些讨好的笑容
“此乃本官职责所在,孟王爷无需放在心上。”
“尚书大人高义,小王定当铭记于心”
这时,一旁随早的官员问道:“孟王爷,既然你与谢流尘不是好友,亦非亲非故,那先皇御赐孟家的火南珠,为何会到了谢流尘手上?”
“火南珠?”孟优坛正与王钟阁客气,一听这词儿,当即脱口而出:“小王也不想啊,要不是谢流尘——”说到这里,他猛然住口,脸上露出“糟糕,说漏嘴了”的表情
“要不是什么?”那官员抓住破绽,紧追不舍
“要不是——要不是——”孟优坛眼睛溜来溜去,结结巴巴道:“要不是……本王那日喝醉了,也不会……也不会为着谢流尘……夸……赞着那珠子好,就随手把它送人了。”
这个理由虽然合理,但孟优坛的表情与语气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别人:我是在说谎
那官员忽然一拍桌子,看着闻声而惊的孟优坛,沉声喝道:“孟王爷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本王——”
“史侍郎,孟王爷千金之尊,受不得你如此相逼。”另一名官员见王钟阁暗自皱眉,连忙开脱
那被称做史侍郎的人听了这话,却是笑了一笑,隐隐有不屑之意:“方才那位大人不是说了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还不是王子,到了这里,全得看诸位大人如何裁断。”
他在“诸位大人”那四字上咬得特别重,在场的人都听出味道来,却无一人接话
孟优坛将头一低,表面看上去是畏缩怯怕,实际却是在忍笑
静默片刻,王钟阁道:“此事——”
“尚书大人且慢。”史侍郎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尚书大人,今日之事,下官有一提议:此案既与谢流尘有关,那也该听听他的供词。这二十多日来,尚书大人可是只审过他两次。不若趁着今日孟王爷在此,一起问个清楚”
此次祥刑寺中被调拔给王钟阁专审此案的官员中,既有五族派,也有亲皇派,还有明哲保身不偏不倚的中庸一派。平日面上虽一团和气,私下里却少不了你来我往的使绊子。现下提出建议的史姓侍郎,算是个中立派。现在忽然说出这么一句来,那两派便不免猜疑,这人究竟是不是被对方暗地里给拉拢了
一时之间,两派的人都没有说话,屋内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沉默片刻,王钟阁缓缓道:“史侍郎此议甚好,便将那谢流尘带来堂上吧”
谢流尘被带上来之后,不等王钟阁发话,那史侍郎便抢先问道:“谢流尘,那日殿上呈上的火南珠,你从何处得来?”
谢流尘方才进来时一眼便看到了一边低头端坐的孟优坛,心中微凛,顾不上奇怪,便照早先被盘问时说过的话说道:“那盒火南珠孟王爷曾与谢某一道赏玩过,但之后孟王爷便已收起。谢某也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到了谢某的行囊之中。”
史侍郎道:“你记清楚了?”
这确实是实话,谢流尘面上一派坦荡:“不错。”
史侍郎向他微微前倾:“孟王爷可都说了,你就不改口?”
“史侍郎——”不等方才与他抬杠的那名官员把那句“你这是诱供”说出口,便听孟优坛略显惊慌的声音道:“本王说什么了?”
“难道王爷方才什么都没说么?”史侍郎飞快地问道。
“本王——说了——没说——”孟优坛似是想辩解,自己虽然说了关于火南珠的话,却不是像对方暗示的那样,已经“出卖”了谢流尘。却因为着急,反而说得夹杂不清
不等他说清楚,史侍郎又向谢流尘道:“本官亦曾听闻你一诺千金的名声,怎么今日,却是敢做不敢认了呢?”
前两次被提审时,都是由王钟阁主持,问了些事情,录过笔供,便客客气气将他送回去,哪有今日这般胡搅蛮缠?谢流尘心道,果真是虎落平阳
“本来便是无事,又有何可认?
听到他的话后,史侍郎却没有接着问下去,反而转头向孟优坛道:“孟王爷,既然他如此说,那便是你在说谎了?
孟优坛一脸茫然,似乎是被他问得呆住了:“说谎?本王说什么谎了?
“王爷说的话,他不肯承认,那么,其中定然有一人在说谎。”史侍郎一本正经地说道:“谢家公子重然诺轻山岳之名,是帝都中人人知道的。既然他否认,那么,便是王爷在说谎。”
“本王——本王说什么谎了?”孟优坛看上去有些慌乱有些气恼:“这可是事关本王身家性命之事,本王怎会说谎?你这人,休要胡搅蛮缠!”
本要喝斥史侍郎的那官员,听到孟优坛的话后,便住口不语,只等他两人自己扯去
那史侍郎被孟优坛这么一喝,当即竖起了眉毛:“孟王爷!莫忘记现在是在祥刑寺,本官奉皇上旨意审案,若有胆敢咆哮公堂者,定要依律杖责,严惩不怠!”
孟优坛哽了一下,刚要强嘴,却似乎是想起了方才被打的那两人,脸色一白,嘟囔一句“不和你一般见识”便悻悻地住了口
见他安静下来,史侍郎又道:“那么,王爷可是承认,方才说所的话作不得准?”
“谁承认了?本王所说的每一句话,绝无半分虚假。”
“但是——”史侍郎向谢流尘一抬下巴:“他却说,本无一事。”
“这——”孟优坛转了转眼珠:“或许是驸马那日喝多了,忘了这件事。”
“那照这么来说,谢流尘,是你在说谎了?谢公子,这可是干系到孟王爷清誉的大事,你可要想好,莫要又记错了。”他在那“又”字上咬得很重,显然是在讽刺谢流尘,那日殿上翻供反悔之事。
谢流尘暗暗咬牙:“谢某——”
他刚开了个头,却被孟优坛打断:“谢流尘,不就是一盒珠子么?拿错了有什么干系?你可千万不要信口指认,让本王蒙污啊!”似乎是方才史侍郎的话提醒了他,让他在着急之下惊呼出来,生怕自己被这顶着谋逆之名的人拖下水
暗中握紧了拳头,谢流尘缓缓道:“谢某记得清清楚楚,当日王爷你要赠珠于我,我一再推辞,最终也没有收下。至于这珠子后来又是如何到了我这里,我还想请孟王爷解惑!”
“当日?谢流尘,你既要辩解,那便说清楚,当日是哪一日?地点在何处?旁边还有何人可为证?”史侍郎问到这里,放缓了语调:“又是为着什么事,孟王爷会将如此贵重之物赠送于你?”
他所问的细节,谢流尘早有准备,当下一一答来,本该清楚明白,却有个孟优坛在一旁不住口地说“谢流尘,谢兄,本王当日对你也算周到,你如今何苦不认?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认下又会如何?”
等谢流尘回答完史侍郎的问话后,孟优坛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看着这夹杂不清的场景,王钟阁深深皱起了眉头。然而未等他发话,便有一人开口说道:“孟王爷言之有理。谢流尘,你可想好了再开口。”说话这人,正是亲皇派的一员
当下便有另一人反驳道:“这位大人,方才驸马已经说得很清楚,明明是他推辞了孟王爷相赠。难道你没听见?”
“哦?既是已经拒绝,那珠子又怎会跑到了他的行囊之中?莫非是自己长脚了不成?”
“……”
听着两派的你来我往,史侍郎说道:“谢流尘,你还未回答本官,究竟是为着什么事,孟王爷会将如此贵重之物赠送于你?”
刚刚将对手反驳得哑口无言的官员当即大声道:“是啊,究竟是为什么?有什么隐情?”
“明明是没有的事,怎么……”
“人证物证已在,还想抵赖不成?”
“你——”
……
祥刑寺大堂之上,全然不复往日的肃穆威严,两派的官员你来我往,吵得口滞横飞,不可开交,只差没有卷袖子动手。
“够了!”
冷眼半日的王钟阁大声喝斥道:“诸位都是国家栋梁,怎地如此全无风范仪态?”
看着官员们渐渐冷静下来,他又说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将人带下,明日再说!”(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 出面说情
这天,宋晓少见地穿了比较正式的宫装,还特意化了点淡妆,带着停绿与殿中几名宫人,一路分花拂柳,穿庭越殿,往楼定石处而去。
自从那一夜后,楚越人便失去了踪迹,再未出现在她面前。不单是他,甚至连楼定石也再没有来看过她。向停绿打听的结果,似乎是因为那重要的人证小王爷已经被带到帝都,正忙着审问。
好吧,虽然这事儿不会由皇帝老爹亲自动手,但毕竟是他起的局。想来他和对方都正在博奕的紧要关头,分身无暇,可以理解。
那么,自己这个配角就先站到一边,等轮到自己时再出场好了。
但宋晓实在不想这么等下去。
起初两日,她脑中满是再去找找楚菲,催一催她为自己去找楚越人,或者带自己去见他的念头。
但这件事当时既没有一气呵成地去做,在反复思量间,便渐渐要生出许多顾虑来。
姑且不论不赞成自己与楚越人之间有感情的楚菲会不会带自己去找人,单是说,自己见到楚越人后该说什么好呢?
那日告白之后,楚越人的反应是突然离去,并且之后再没有出现过。
虽然楚菲说他也是对自己有意的,但不管怎么说,一个正常人在得知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后,就算再有其他顾虑让楚越人裹足不前,他也不会一次也不来见自己吧。
呃,虽然那家伙某方面的确不是正常人,但就思维方面,应该还是一个正常人没错……
既然他选择对自己避而不见,那么是不是说明,除了楚菲所说的什么天命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在里面?比如说,他的喜欢并不是那么深,一旦知道还有“天命”这种阻碍,犹豫一下,叹息一声,便将自己剔除了。
这样的推论未免让人感到沮丧,尤其是在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的情况下。
但宋晓还是想见楚越人一面。
纵然经过这几日独处的沉淀反思,已让她将当日因告白而产生的近于激动的热情压下不少,头脑较当日清醒许多,她还是坚持那时的决定。
她已经冷静下来,可以理智地去分析目前的处境——虽然也只是稍微理智一点,你要知道,在对一个人抱有好感时,是很难完全客观地去思考和他有关的事情的。
那天宋晓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将诸多顾虑置之度外,一心只想对楚越人说出那句话,却忘了去想,说出口之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当时冲动情热之下,她根本就没想到被对方拒绝的可能。或者说,她认为唯一的障碍是自己和楚越人的血缘关系,还有目前彼此的身份所带来的可预见的种种困难。
她完全没有想过,如果对方拒绝自己会怎么样——呃,其实也不是拒绝吧,至少,他没有把话说死啊。越想越泄气的宋晓无力地为自己打气。
但是,即使自己会被对方拒绝,也不代表就是一锤定音嘛。宋晓想,反正我的脸皮很厚,就给他磨啊磨的,一直磨到他点头不就好了?
所以说呢,不管对方是不是拒绝,不管自己是不是要打持久战,都得在见过楚越人之后才能决定该走哪一条路,该做哪一手准备。
可是就这样白眉赤眼地去见他,又不大合适(宋晓:……我承认,我是怕被他发好人卡没有面子,所以得找个借口再去见他。)
宋晓没想多久,便发出了奸笑:谢流尘的事不就正是个绝好的借口么?
虽然上次楚越人说收回当日的话,让自己不必再关注这件事。但是,那一夜他恐惧的眼神,宋晓从没有忘记过。
那天听完楚菲所说的旧时恩怨,再加上以前听来的零星的只言片语,宋晓已经可以大概推断出,楚越人的恐惧从何而来。
应该是一个被侵犯的民族对着强势而蛮横的敌人所怀有的畏惧心理吧。虽然楚越人偶尔提起当今皇上时,口气多是嘲讽的,但,也许他正是用这种看似不屑的口气来掩饰真正的心思。
因为他不想承认,以他性子里的倔强与要强来说,他不愿承认自己对一个无耻的侵略者竟然怀有畏惧之心。
但并不是说,他不承认就没有。听金枝以前所说的,再结合自己亲眼看见的,宋晓确定,那个皇帝老爹绝对是个厉害角色。听说当年还领兵打过仗的——或许,他当年曾亲自领兵攻打过云梦楚氏?反正,不管有没有,“敌人是强大的,我族甚至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这一个念头,想来已经深深刻在了楚越人的认知里。
所以他才会屡次失态吧。之前在云梦时他怒吼着对金枝动了手,还有那天夜里,眼中强自掩饰却仍是避无可避的惧意。
想到这里,本来带着一种“自己能洞彻人心”的隐约的骄傲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宋晓心情变得黯然而怜惜。
那天楚越人说她不必再插手此事的理由,并不能让宋晓放心,宋晓并不认为,他经年积下的怨忿与恐惧,会突然之间就被化解。
但,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说出那番话的,我却只想让他彻底安心,我想让他不用再受畏惧的折磨。纵使……纵使他最后还是会拒绝我……
于是,宋晓决定去找楼定石,再为谢流尘求个情。
这算是怎样一回事呢?外人看来,我是金枝,是在为自己深爱的驸马又一次的求情;而我知道,我是宋晓,我是为了另一个人,才向皇帝老爹开口。
宋晓想了一下,决定放弃研究这个关系到精神与肉体孰为优先的养活无数哲学家的深刻复杂问题。
而说到皇帝老爹,宋晓自然而然想起那晚楚菲说的话来。
在楚菲的叙述里,楼定石对金枝的母亲是真心实意的,但金枝的母亲却并不信任他。或者说,平日算是相安无事,但一旦有事,并且是关系到自己的族人,那永远无法抹去的入侵者所带来的伤痕,便伴随着多年的隐忧,一并爆发了。
但是金枝的母亲并不是只会哭恼的女子,也许她知道那没有用,她的眼泪打动不了万人之上的君主所下的决定。
于是才有了金枝……宋晓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怎么为认为,一个男人对女儿的爱要来得比母亲的爱深,从而可以用女儿来打动他,无声地提醒他:对楚氏好些,女儿与他们有同样的血统。
宋晓不能理解这种想法,但如今看来,她似乎是成功了,皇帝老爹对女儿的确疼爱有加。但,焉知不是因为爱人的死去,让情感无处寄托,才将爱意化为慈爱,倾注到女儿身上呢?
想到这里,宋晓打了个寒噤:不会吧,金枝的母亲应该不会想到这一步的。照那位楚姑姑的说法,她是命中注定生了孩子就会去世。那么,她应该不是明知皇帝老爹对她一往情深,却还是选择死去,要让他为她愧疚一辈子,追悔一生,善待她的族人。
……应该……不会这样……吧?
摇摇头,想将这阴暗的想法赶开,思绪听话地转到了皇帝老爹身上,却仍是令人不得释怀。
如果……如果真的……那最可怜的不是他么?一心爱着的人,却这样对待自己,甚至连一向疼爱的女儿,也变成了爱人算计自己的手段……如果真的……
想到这一层,宋晓原本就对楼定石复杂的感想顿时变得更加复杂。
在金枝眼中,他是慈爱的父亲;在楚越人眼中,他是可怖的侵略者;在五族眼中,他是步步为营的帝王;在楚菲眼中,他是个值得同情的敌人;在金枝母亲的眼中……在自己的眼中……
这样复杂的一个人……
直到换好衣裳,上好妆,走到御书房外时,宋晓还是没想明白,皇帝老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公主。”门外侍奉的小内侍见到她的到来,赶忙跪下磕头行礼。
“免礼。”回过神来的宋晓连忙制止了他的举动。虽说来到这儿的日子也不算短,她还是无法适应别人动不动就要向自己下跪,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虽然她也对楼定石跪过,但后来因“病体难支”,她已经被免了跪礼。从此便更加不喜欢别人向她如此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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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在里面么?”宋晓打住胡思乱想,轻声问那小内侍。
对方点点头,道:“待小人去为公主通报。”
“有劳你了。”眼见他进去以后,宋晓转身接过停绿手中的食盒,道:“你在外候着吧。”
说罢,便见帘子一掀,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徐杰安亲自迎了出来。
“公主!”
看到他的表情,宋晓有些奇怪。虽说这位公公平日对自己——也就是对金枝是很不错的,但……这么热情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啊。
不明所以的宋晓,在徐杰安热情得过份的迎接下,带着些许疑惑,走进了御书房。(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一 夙夜在公
脚步声在狭长深邃的走道上回响,被这熟悉的声音吸引住的谢流尘尚未回过神来,便看到了一个多日不见的人。
“父亲?!”谢流尘惊呼道:“您怎么来了?”
自他被下狱近三十日以来,谢朝晖从未来探望过自己的儿子。此时,他看着前后已有两个月未见的孩子,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在此间过得如何?”
短暂的欣喜过后,谢流尘打量着多日不见的父亲,注意到他鬓角上新添的白发,顿时涌起愧疚之心。
“父亲不必担心,儿子并无不妥。”谢流尘若无其事地说道。因为过于刻意,所以反而有几分虚假。
谢朝晖并未戳穿他的强装笑颜,却说道:“我看你却瘦了些。”
谢流尘只觉鼻尖一酸,忙别过头去,故作轻松地说道:“父亲看错了吧?成日吃了不动,该是胖了才对。”
“是么。”吐出这两个字,谢朝晖便沉默下去。对面铁栏之后的谢流尘一时也不右该说什么才好。
许久,谢流尘终于想出一个话题,打破这沉闷的静默,道:“父亲,小七还好么?”
“好。”谢朝晖顿了一顿,道:“只是记挂着你,往日的机灵劲儿都不见了。”
“那小子!”谢流尘笑道:“枉他跟着我这么些年,竟一点也沉不住气!”
谢朝晖看着他,缓缓道:“阿尘,如今你倒比以前沉稳些了。”
听到父亲难得的夸奖,谢流尘有些不自在:“儿子也大了,自然是该懂事。否则像什么话?”
谢朝晖颔首道:“偶尔受些磨难并不是坏事,这能令你日后受益匪浅。”
“是。儿子记下了。”
又一阵沉默之后,依然是谢流尘先开了口:“父亲,您……身体还好么?”
“很好。今年宋伯打听到一张方子,天气阴寒时关节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那就好……”
而后又是静默,但气氛并不是相对无言的尴尬。谢流尘是因为父亲身体不好,却还得为自己奔走操心,而自觉有愧,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谢朝晖与儿子多日不见,纵然性子淡然,脸上看不出来,胸中却是充满混杂了担忧与包容的复杂感情,但却因为接下来将要去做的一件事压在心头而默然。
孩子,若我去做了,想必你知道后会再一次与我疏远吧。只是,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我罔顾你的心意而气恼。而是,你会看不起我这个父亲的所作所为。
我也会看不起自己。但是比起违背自己的原则,我更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身陷囹圄,自己却什么也不做。
孩子,到时候你……要恨便恨吧。我不会怪你。
许久,谢朝晖低声道:“阿尘,记得,过刚易折,过洁世嫌。”
虽然不太明白父亲后面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谢流尘还是点头应道:“是。”
“记住我的话。”谢朝晖少有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最后深深地看了谢流尘一眼:“我走了。”
“父亲慢走,记得保重身体。”
目送着谢朝晖背影的谢流尘,再一次在心中发誓,今后再也不让父亲为自己担忧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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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宫。
淡妆严服的傅临安端起玉瓷碗,慢慢喝着每日例行的补品,完全当做一旁的徐杰安不存在似的。
徐杰安坐在下首,看着她放下碗,接过旁边的宫女递来的绫帕,细细擦拭完嘴唇,又吩咐了今晚的菜色,然后又安排了因某位侍女告假而缺出的人手该从哪里调拔。这时又有人来报,说冬至的元宵节可还是按往年惯例举行,需不需要增加或减少预算。
直到眼看傅临安快要将明年的事儿也一并安排妥当,徐杰安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娘娘。”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恳求。
傅临安闻声略略偏过头一看,见到他脸上也带着祈求之色。
这些年来,能让这********露出如此神情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
“徐公公,”傅临安打发走来问事的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才慢慢说道:“你成日跟着皇上,若说这宫中有谁最明白皇上的心思,定然非你莫属。连你也解不了皇上的怀,还有谁呢?”
“娘娘!”徐杰安神情恳切:“老仆只是个下人。论情份,说人伦,哪儿比得上皇上和娘娘您的?老仆说十句也不顶用的,娘娘使个眼色就化解了。”
傅临安闻言一笑:“一听你这话就知道准没好事儿。”
徐杰安陪笑道:“这事儿除了您再也没人能成。”
“哦?本宫知道,徐公公你不是打诳的人,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来这事儿可真是难办得很。”
徐杰安见她神色松动,忙说道:“其实对娘娘您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说着,近前低声说了几句。
傅临安一听,微微皱了皱眉:“皇上……皇上多年来皆是自制自克,凡事皆有分寸,怎会做下这有损龙体之事?徐公公,莫不是你——”
徐杰安忙道:“老仆怎敢说假话?难道娘娘就没听说,这几日来,皇上埋头国事,夜夜留宿御书房?老仆劝了几次也没用,还是请娘娘出面劝一劝吧。”
楼定石虽于女色上极淡,但向来每月总有一半时间是会轮流到后宫中各嫔妃之处的。而近日却接连几日独宿御书房,再不进后宫半步,已跳过了三个“轮值”的妃子。此时正是天下太平的盛世,既无边关战事,也无天灾流民,朝堂上虽有些摩擦,却还不到需要楼定石夜以继日,夙夜在公的地步。更兼之楼定石向来是个极有规律的人,除非有急事,决不轻易更改预定下的安排。
最初那两日,大家只道皇上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可接下来几日,楼定石仍然未临幸后宫。这么一来,后宫众人私下便开始对他反常的举动议论纷纷。
这些事情傅临安也知道,但她以为楼定石是在全力处理五族之事,未免冷落了后宫诸人。不想今日,徐杰安突然找上门来,说是皇上近日不顾龙体,操劳过度,还请她出面劝说。
傅临安沉吟片刻,道:“怎么突然……本宫前两日听说,连金枝也被皇上斥责了?”
“可不是!”徐杰安叹道:“那日公主端着亲手做的酒酿珍珠,来请皇上品尝。结果没说上几句话,皇上便勃然大怒,当场砸了碗,将公主赶了出去,并下令公主禁足。”
“徐公公,金枝当时说了什么话?”
“还能是什么。”对于这位跟随楼定石多年的发妻面前,徐杰安有着仅次于楼定石的尊敬,况且这并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也不欲隐瞒说谎:“公主又为驸马求情了。”
听他提到驸马,傅临安道:“兴许是皇上一时烦心吧,只可惜金枝正撞在气头上。”说罢以目相徇示意。
徐杰安会意,却出乎她意料地摇了摇头。
傅临安这才吃了一惊。徐杰安是楼定石的心腹,自然也该知道楼定石的计划。如果自己没会错意的话,徐杰安的意思是,楼定石喝斥金枝这件事并不是如她所想,是楼定石刻意为之的佯装作戏,而是真的对金枝动了怒。
“皇上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了?”傅临安讶然地问道。
徐杰安自然知道为什么,但他怎么可能说出口?尤其询问的人是傅临安。纵然她多年来对楚锦繁没有表现出一点敌意,甚至还将她留下的女儿抚养成人。但徐杰安多年来在宫中见多了女人因妒生恨的模样,知道有时候最深的恨意是隐藏在最若无其事的表情之下。他自认摸不透傅临安的想法,况且,就算傅临真的表里如一,谁又能保证她知道实情的下一刻不会突然爆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斯人已矣。只要楼定石熬过这一阵子,之后应该一生也不会再提此事。那么,这件事没有必要再让其他人知道。
况且,楼定石也不会乐见再有谁知道这件事。即使对方是他的发妻,多年来无怨无尤的傅临安。
徐杰安敛眉低身道:“老仆不知。还请娘娘想法子劝劝陛下。”
傅临安颔首,道:“本宫明白。”
徐杰安知道,她这是答应下来了。遂躬身行礼,道:“有劳娘娘费心。”
“应该的。”傅临安轻笑一声,听到徐杰安耳中,居然仍是当年的清脆与坦荡,只是似乎多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喟叹,再仔细一听,却又没了。
“应该的。”傅临安重复一遍,声音变得极低,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谁让我嫁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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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今天晚了一点。(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二 以智角力
次日,巳时末。
结束了早朝,楼定石照例来到御书房,准备处理今日的政务。
走进书房后,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到檀木太座上,而是脚下一转,走到了后面那间供他小憩的耳房内。
这间耳房较往日而言有了一些变化,榻上被褥铺得更加厚实,上面的软枕是他惯用的那个;两旁还多添了暖炉。
皇上已经在这里住了近十日,说不定还要继续住下去,内侍们自然要布置得舒服无比,不让皇上感到不快。
楼定石走到榻前,双目往榻上一扫,头也不回地问道:“朕放在上面的东西呢?”
徐杰安不在,此时随侍的是另一个惯用的内侍,也是极为机灵的人,忙恭声道:“皇上问的是那支镂花银镯吧?老仆收到这里来了——”说着将床边小几的抽屉一拉,里面有些楼定石随身的玉佩玉指等物,那只已有些黯淡的银镯,赫然便在其中。
不待那内侍伸手,楼定石便跨前一步,将镯子拿到了手中。
那内侍已在楼定石面前侍候了不短的时日,知道这支不怎么打眼的、在奇珍异宝汇聚的皇宫中甚至可说得上是寒酸的镯子是楼定石心爱之物。虽从不见他拿出来把玩,却一直随身带着。即使银质的镯身已因年岁日久而显出灰色,不复往日的银泽,也不见楼定石嫌弃。而他似乎也没有将镯子交与银匠重新打磨光亮的打算,就这么带着身边。
而这几日,楼定石对这镯子的态度却变得古怪起来。那内侍还记得,一天夜里,楼定石忽然在子时来到御书房,将那几本明明不是很重要的折子统统连夜批阅完。而那时已过了寅时,楼定石却并不去抓紧时间歇息一下,为天明后的早朝养足精神,而是依旧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本折子,却半天也不翻动,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大事,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那内侍偷偷将一个接一个的哈欠硬生生忍回去,陪着君王熬了一夜。
次日上午,他补完觉回书房侍候时,有个小内侍举着样东西跑到他面前:“您看这是什么,该怎么处置?”
他一看,正是楼定石随身的那支已经黯淡的银镯,忙问道:“哪里来的?”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还用袖子擦了几下并不存在的灰尘。
“当值的人扫洒时在角落里捡到的。”
内侍们贪财的多,想来此物一是因为落在御书房内,扫洒的内侍不敢贪墨;二来,它实在不值什么,尤其是在宫里。
待楼定石下朝后,他献宝一样将银镯呈到皇上面前,不料楼定石只淡淡扫了一眼,随口吩咐道:“放着吧。”
那内侍满心疑惑,却又不能问,便将那银镯依言放在桌上,退到一边侍立。
那一天,楼定石批折子直到深夜,似乎昨夜的一夜未眠,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精力。待他终于到后面歇下了,那内侍想起白天的事,便往桌上一看,那只银镯赦然还在白日他放下的地方。
皇上是要丢掉这镯子了么?
接下来的几日,楼定石依然****勤于政事,夜夜宿于书房。而让那内侍挂心的镯子,楼定石的态度却很奇怪。
若是说已经不重视了,偏偏错眼不见时总是要问起;若是说还是珍视,却并不像往日那样,总是随身带着。
而两日前楼定石发作了金枝公主,将人统统赶出书房,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半晌,直到掌灯后才叫人进去伺候。当他陪着小心问皇上晚膳想用什么时,眼角余光扫到楼定石手中一抹银光,而案头上的折子,仍然是早间的模样,一动也未动。
难道皇上竟是对着那镯子看了半天不成?
那内侍虚扶着小巧的抽屉,脑中转过许多疑惑,脸上却是低眉敛目,毫无端倪。
楼定石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看了那镯子半晌,直到听到门外有人传报:“皇上,谢尚书求见!”才收回目光,转身向外走去。
那内侍再次看了一眼那静静放着的不打眼的银镯,带着满心疑惑,合起了抽屉。
********************
谢朝晖进到书房,一眼便看见檀木高案之后的楼定石,正低头看着什么,听到他进来,连头也未抬。
“微臣参见皇上。”
“谢尚书平身。”
“谢皇上。”
半晌,楼定石翻过一面折子,依旧头也不抬地说道:“尚书有话但讲无妨。”
谢朝晖沉声道:“微臣有密事禀奏。”
楼定石会意,微微抬了抬手,屋内几名侍从便纷纷退出门外。转眼间,御书房内便只剩他与谢朝晖二人。
这时,楼定石终于抬起了头,深渊一般的目光在谢朝晖面上打了个转,看不出喜怒:“说吧。”
谢朝晖垂下了眼,躬身道:“微臣有愧,未能完成皇上旨意,请皇上责罚。”
“哦?”楼定石目光一闪,道:“尚书不必惶恐,坐下说话便是。”说着,他向一旁下设的高椅一指:“朕与你也不算外人,无需拘礼。”
谢朝晖自然不会反驳说那不知方才是谁端了半日的谱向我施压,他谢过恩,却没有过去坐下,而是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尚书所说有罪,是指——”
“微臣有负圣恩,未能说服苏大人。请皇上降旨重责微臣之罪。”
楼定石这才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尚书大人是指此事。”
谢朝晖告完罪便垂手而立,低头无语,一副等候发落的模样。
“尚书,你这可是让朕难办了。”楼定石缓缓说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假话:“若是苏大人不同意,那——”
“皇上,微臣还可以做别的事。”谢朝晖忽然打断楼定石的话,说道:“微臣虽年朽无德,不若苏大人年富力强,才高德重,却依然能为皇上分忧解难。”
闻言,楼定石对上他的双眼,两双不再清澈年轻的眼彼此对视片刻,他说道:“今年北方因遇旱,免去一年税赋之事,尚书该是知晓。”
谢朝晖当即道:“微臣明白,今年微臣封地正好丰收,百姓皆感皇恩浩荡,自愿同别地一样向朝廷上交税赋。”
楼定石道:“那是尚书世袭封地,历来不必对朝廷缴赋,此举——”
“此举纯是百姓自发自愿,正是皇上仁慈之心光化黎民百姓之果。”
楼定石点了点头,道:“既然百姓有此意,那朕便成全他们。改日还请尚书率礼部诸人做颂文一篇,昭明百姓拳拳忠君爱国之心,以志此事。”
“微臣谨记。”
楼定石看着谢朝晖低眉敛目,容色平静的脸,忽地升起一股烦燥来。
这么多年,这人怎么一点也没变过!
当年他也是这样,妄想着阿锦,在家里为解除婚约闹得天翻地覆,转眼又若无其事地跑到阿锦那里献殷勤。然后再故意引人说与阿锦知晓,妄图引得阿锦心软心动!
那又怎样?饶你费尽心机,阿锦最后还是不我的么?!
想到楚锦繁,自然绕不开那晚听到的话。想到那些话,楼定石的眼神又深沉了几分。
这时,只听谢朝晖道:“皇上,犬子之事,经王尚书查证,证据实是暖昧不明。况且我谢家满门无不对皇上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做下那泼天祸事。请皇上明察。”
起先所说的遭旱献赋云云,不过是一个姿态。楼定石并不稀罕那一点税赋,他要的,只是向百官、向五族、向天下证明,五族之中的谢家,已经向他低了头。
谢朝晖本道自己既然应下这件事来,间接向楼定石服了软,那么作为交换,谢流尘便该被开释出来。不料却听楼定石道:“朕知尚书忠心为国,但驸马究竟年轻,年少不知事,未必像尚书这般明白事理。”
楼定石也知道自己是在找碴,找人发泄怒气,但却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这么做。
究竟要被逼到何种地步,这人才会脱下那******八风不动的面具呢?楼定石忽然有些好奇。说起来自己年轻时同这人有过一段短暂的交集,那时他并不像现在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平静得若无其事。那时他虽然自持,却仍不掩喜怒哀乐之情。不像现在,七情不显。
带着揉合了好奇与迁怒的心情,楼定石说道:“不过也难怪,尚书从政多年,颇有清誉。这你这么一位父亲,驸马年轻气盛之下,想也有些不服气,想要做出一番成绩来赶越于你。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谅解。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尚书眼前这一切,将来终归是年轻人的。与其处处压制,不若让他放手干一场,又孰知不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不可限量呢?”
不等谢朝晖接话,楼定石又道:“但若尚书仍在,却未免令人束手束脚,纵有满腹才华,也因心有顾虑,不得尽情施展——”说到这里,他止住话头,看向谢朝晖。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楼定石想让谢朝晖现在就让出家主之位,让谢流尘取而代之。
这无疑是不可能的一件事。纵然是年长谢流尘五岁、早早便踏入官场的叶历笙,也是在叶浩然的带领下,花了三四年的功夫,才勉强让自己的才能取得叶家人的认可,并被叶家人与外人接受,堪堪可为叶家下任家主。
即使谢家不若叶家枝繁叶茂,亲族众多,关系复杂,单以谢流尘目前的的性情资历而言,年轻冲动、没有经验的他根本不可能接下谢家家主之位。若真将这位子给了他,只怕谢家顿时便要元气大伤。
楼定石笃定,谢朝晖不可能答应这个条件。
但是他会怎么说呢?向来平静得几近冷漠的谢朝晖,对于自己提出的这个实质上是以谢家未来交换谢流尘开释的条件,他会怎么应对呢?
然而楼定石并没有如愿看到谢朝晖失色。
他仍是平日那副平静得几近冷漠的表情,好像楼定石方才提出的条件只是不值一晒的小事。
莫非是在想如何还击么?
“皇上。”谢朝晖微微躬身,道:“微臣另有一事想禀奏皇上。”
“说。”
烦燥已被迁怒的快意冲淡不少的楼定石,不自觉地侧过了身,想听一听对方要如何说服自己。
但谢朝晖接下来所说的话,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犬子奉旨出使期间,微臣心念公主独自住于府中未免诸多不便,是以特在家中挑选了六名靠得住的家养年长侍女,送到公主府中,以供公主驱使,只盼能为公主稍解烦愁。
“未料微臣府中管家早间刚将众侍女送入公主府,午后便众人便齐齐回来。管家质问之下,只是吱唔,说内有隐情,要当面禀与微臣。
“微臣只道是公主嫌这几人粗鄙不堪使唤,未想却真是另有隐情。”
说到这里,谢朝晖抬头直视楼定石,缓缓道:“原来犬子走后第二日,公主亦走失不见。微臣心中焦虑不安,急急发动家丁去找,并四处打听可有人见过与公主形貌相仿之人。不想却得知令人更加惊骇之事。
“有十数人皆道见过形貌与公主相似之人,做妇人打扮,身旁还有一男子,二人形容亲密,不避人言——”
说到这里,只听楼定石怒喝道:“大胆!公主分明抱病在府!出走的只是她的侍女!你竟抵毁她清誉!”
“微臣亦不敢相信。”迎着楼定石的火气,谢朝晖并不退缩:“但此事确有人证,且不止一人,又由不得微臣不疑。还请皇上为微臣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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