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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梅怀袖     金枝碧玉txt下载     金枝碧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三 毫不退让

    楼定石近年来已极少将怒气外现,但此时却不再压制。若此时有人踏进房间,那迎面而来的帝王盛怒,足以令人双股战战,心惊胆跳。

    然而直接领略他怒气的谢朝晖,却还是一派淡然处之,若无其事的模样,与平日并无二致。仿佛已忍不住起身而立站在他面前怒气冲冲的人,并不是天下的君王,只是一个不值得费心的无名小卒罢了。

    楼定石瞪视谢朝晖半晌,冷冷道:“谢朝晖,朕此时就可以治你抵毁王室之罪!”

    盛怒之下,他对谢朝晖直呼其名,毫不客气。

    谢朝晖却是毫不退让:“皇上,微臣若是没有足够的证据与把握,又怎会开这个口?微臣渺渺之身,如何能与公主金尊玉贵之躯相比?非是微臣胆大妄为,实是此事未决,心实不安。”

    他说的“此事”,自然是一语双关,意指谢流尘之事。

    “谢朝晖,”楼定石怒极反笑:“朕记得你当年不是这样的人。”

    “情急之下,计无所出。”谢朝晖淡淡道。

    话既说到这份上,也算是扯破了那层薄薄的纸。楼定石道:“朕不会拿他怎样,你何必如此?”

    谢朝晖忽然笑了,他很少笑,偶尔对着老友与儿子,露出的温柔的笑更是难得。而此时他却笑得讽刺:“皇上,我若说我不会拿公主怎样,你信么?”

    楼定石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他慢慢说道:“那是她的女儿。”

    这话听来没头没尾,谢朝晖却一下便听懂了。

    但他仍然脸色不变,只轻声道:“事急从权。”

    楼定石定定看着他,眼神复杂。

    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其实还记得,记得眼前这当年名动帝都的少年谢郎,是如何对楚锦繁嘘寒问暖,呵护备至,暗中为她做了许多事,挡去许多麻烦,却偏偏不欲她知道。不求她感激,不求她回报,见了面,说话永远是亲而不昵,态度永远是敬而不狎。连自己这嫌他多余碍眼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谢朝晖实在是翩翩君子。

    甚至连他为着楚锦繁欲与自小订亲的王家小姐退婚,在家中折腾得人仰马翻之时,也从未在楚锦繁面前提过一个字。最后还是楚锦繁从旁人口中得知。

    楼定石虽然表面总认为此人虚伪至极,清高架子十足。暗地里却不得不承认,谢朝晖确是对楚锦繁用情至深。

    然而就是当年对楚锦繁至情至义的谢朝晖,现在却正用她女儿的名誉来威胁自己。

    是该说,自己看错人了么?就如同阿锦一样,原以为,她起初再冷淡,再不甘,十多年来也该被自己给软化了。却原来……却原来……连灵儿也是她为族人留下的一片苦心……

    看着楼定石神色古怪,隐隐竟有痛苦之意,谢朝晖犹豫一下,低声道:“以皇上爱护公主的心思,也当能体谅微臣护子心切。”

    爱护公主?护子心切?这么说来,事情的起因还是在自己哪!楼定石忽然大笑起来。

    昔日谦谦君子的谢朝晖为了孩子可以不择手段;当年的自己万万没想到今日的自己为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那楚锦繁呢?其实自己一早开始便该知道,她为了自己的族人,也是可以不择手段。

    孩子……灵儿……他亲眼看着她从皱巴巴的小小孩团,长成圆润讨喜的小孩子,再慢慢显现出来自母亲的风华,最终长亭亭玉立的佳人。

    这是他的女儿,这是他与她的女儿。以往想起这点,心中虽然痛惜阿锦的早逝,却又欣慰犹有灵儿尉籍。

    然而那夜却有人说,灵儿不过是她赌上自己的性命,换来牵制自己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爱护?

    楼定石止住笑声,看向谢朝晖,一字一句道:“朕若是不能体谅呢?”

    如同楼定石没料到谢朝晖会用金枝的名誉要挟自己一般,谢朝晖也万万没想到,楼定石会说出这种话来。再看楼定石有些涣散的眼神,他心中一沉,知道对方没有说谎,并不是在以退为进。

    自踏入这个房间以来,谢朝晖首次感到没有把握。

    谢朝晖也知道,楼定石上次向自己提出的条件:说服苏同告病,移交手中权力是不可能的事。他也知道楼定石必然会再提出其他条件,但他不知道,楼定石的要求会不会超过自己的底线。于是他借着金枝出走之事,布置一番,准备在必要时候,用金枝来反制楼定石。

    他相信,以楼定石对金枝的关爱,必然会受到自己的要胁。

    但现在,显然是他想错了。

    错愕之下,谢朝晖脱口而出:“那是你的女儿!”

    听他这么说,楼定石浓眉一轩,刚欲待说什么,却听外面内侍拖长了声音说道:“皇后娘娘驾到——”

    似乎是让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唤醒了理智,意识到自己现在何处,面对的是谁,楼定石闭起双眼,片刻之后再睁开时,已然回复成平日镇定沉稳的君王。只是仔细看他眼眸深处,依稀仍有疲惫与痛苦的痕迹。

    “尚书先下去吧,此事以后再议。”

    说话间,傅临安已经走了进来,向楼定石拜毕礼迄,起身向谢朝晖道:“原来尚书大人也在此处。”

    谢朝晖躬身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又看了已经恢复镇定的楼定石一眼,道:“皇上,微臣告退。”

    待谢朝晖出去后,默然片刻,楼定石道:“你今日怎么来了?”自他登基以来,除了有突发的大事与必须请他裁断之事外,傅临安从未主动来过御书房。若说今日是有事,看她神情安然,气度闲适,却又不像。是以有此一问。

    傅临安抿唇一笑,道:“陛下几日未往臣妾那边去,臣妾心中记挂,特来一看。”

    “……朕近日政务繁多,无暇分身。”

    傅临安了然地点点头:“臣妾亦知陛下近来劳心政事,夜以继日。我朝有陛下这样的明君,实乃天下之福,百姓之幸。”

    楼定石看了她半晌:“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些来了?”

    傅临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笑了一笑,道:“陛下如此操劳,臣妾却还要来打扰,实是惶恐之至。只是这事需得向陛下讨个明示,是以臣妾便厚着脸皮来了。”

    “何事?”

    “下月便是冬至,按旧例该设宴以庆,这宴席之上有些事儿,还需得陛下定夺才是。”

    “什么事?”

    傅临安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还请陛下晚膳时到臣妾处,待臣妾细细讲来。”

    楼定石看着她,一时没有做声。

    傅临安统临后宫近三十年,大宴小宴不知操办了多少,这样一个节令小宴如何就需要请他的示下了?但他知道,这是傅临安见他近日反常,欲待以别的事分分他的心,解解他的烦。不欲拂了她的好意,遂道:“朕知道了,稍后便会去你那里。”

    “多谢陛下,臣妾便先告退了。”既得到准信,傅临安躬身为礼,退出书房。

    楼定石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却仍保持着那个姿势,负手而立良久。

    傅临安无疑是个很好的妻子,很称职的皇后,从未让他操过什么心,相反,还帮了他不少忙。

    但是,他并不爱她。

    最初成亲时也只是觉得,这女孩安静沉稳,会是一个好妻子。几十年的相处,如今更添了一种亲人般的亲厚感。

    但这并不是爱。

    为什么不爱呢?若爱的人是她,岂不是很完满的一件事?现在也无需、也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陛下。”

    正愣怔间,徐杰安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灵陷寺的小沙弥已经带到。陛下?”

    在他略带疑惑的询问声中,楼定石猛然回过神来,道:“人呢?”

    “现在已收在可靠的地方,只待陛下示意。”

    “先将他带到——”说到这里,不知为何,楼定石突然改变了主意:“算了,先待着吧,需要时朕再对你说。”

    “是。”徐杰安略有些疑惑:这个人证一旦抛出来,驸马的娣便要更重上几分,与五族谈判时,可更添筹码,为何陛下反应如此冷淡呢?难道是同方才来过的皇后娘娘有关?

    想归想,他并没有问出来,只悄悄打量着楼定石的神色。

    只见楼定石从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变成往日的威严谨持。

    按下心中烦思,楼定石转身走回案几后坐下,开始凝神批阅今日的奏折。

    他是这个国家的帝王,无论何时,都不该让私情凌驾于国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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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四 血浓于水

    犹豫数日之后,楚越人最终回到了宫中。

    但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去见宋晓。

    那夜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来得比自己原以为的要深,甚至于已经无法去抱别的女子之后,惊愕与无奈便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

    本来以为分开之后时日一久,自然就可以忘了她,不料,自己竟然用情如此之深。

    原本已经做下的决定,因突然的发现而重新打乱。

    楚越人心乱如麻。

    勉强抑制住的渴望,也因这一发现而重新叫嚣。

    理知告诉他,他们不应该再见面。

    然而情感却不允许。

    那么,要不要去见他?

    楚越人走在冬日特有的淡白阳光下,看着满地堆积黄叶,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一种洁净的感觉,却仍不能消解他心头的纷乱。

    我很想见她,可是……可是……

    转过一条抄手游廊,走到一处月洞门前时,他忽然听到有低语声从门后传来,便下意识地停止了脚步。

    “……因为驸马?”

    “可是皇上往日那么疼公主的,怎么可能为这个迁怒她?你是不是听错了?”

    “错什么?我是听和御书房那院里候的小李子一屋的小张说的。那日公主才进去没说几句话,刚提到驸马二字,便被皇上砸了盅子撵出来。”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不对不对,公主分明没提过驸马,就被皇上发作了!我可是听伺候笔墨的阿贵说的!”

    “你胡说什么?公主是因为替驸马求情才被皇上斥责的!”

    “谁告诉你的?你亲耳听到的?根本就没有!”

    “有!”

    “没有!”

    “好了好了,不管有没有,公主这次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儿被皇上斥责嘛,还被禁足了。”

    “是啊,连她随身的侍女都不得出入宫苑,跟着一起被禁足了。”

    “皇上怎么突然就发那么大火呢?”

    “说来说去还是为着驸马吧,驸马那是什么罪名?公主竟敢为他去说情,一次两次犹可,多了皇上当然要不耐烦了。饶是对着素来最疼的公主,也要拉下脸来。”

    “那你说皇上这气要多久才能消啊?公主被禁足三天了,皇上那边还是一点信儿都没有。该不会,从此往后就再不疼公主了吧?”

    “管她做什么?又不是咱们的主子。”

    “说的也是。”

    ……

    正当三名宫女逐渐转向别的话题时,月洞门后忽然转过一个人来。

    “你们在说什么?”

    来人竟是位年轻公子,清俊文秀,带着几分飘逸之气。只是看服饰却不是宫里的人,也不是可以出入宫闺的皇室子弟。

    “你——”对上他的宛若深潭般的双眼,未等那宫女将那句“你是什么人”说完,那宫女只觉得一阵恍惚,瞬间,便将方才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软软地倒了下去。

    未等另外两人反应过来,其中又有一人如同先前那人一般倒了下去。仅余的那一名宫女战栗着想要逃走,却连惊呼也未发出,眼神便开始呆滞。神情也从骇然转为麻木的平静。

    “告诉我,你们方才在说什么?还有,金枝公主出什么事了?”楚越人向那突然间变得犹如木塑泥造一般的宫女柔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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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灯时分,楼定石摆驾承平宫。

    傅临安笑吟吟地迎上来,赶着给他解下挡风的厚氅,说道:“今日天冷,臣妾准备了一道紫气东来,并着几样暖胃的小菜,请陛下尝尝。”

    楼定石道:“你备下的东西,定然是好的。”

    “陛下还是先尝过再作品鉴吧。”傅临安奉他坐了上座,亲自斟了一碗双手递过去:“陛下请趁热喝。”

    只见玉瓷碗中盛着澄清的汤,浮着半透明的紫菜与舒展开来的紫梢花,还有切成小块的仙灵脾,并着汤底剥得完整的虾仁,看之便令人食指大动。

    楼定石尝了一口,道:“好鲜。”又道:“你亲自做的?”

    “想不到陛下还记得臣妾的手艺。”傅临安笑道。

    “吃了这么多年,怎么不记得?”

    两人说过些家常话,傅临安又赶着问了几件冬至宴上的事情,都是些无干紧要的小事。楼定石知道她意不在此,今日将自己找来是想为自己散心的,也是随口应着,说了句“一切依旧例便是”。

    喝过开胃的汤后,便该上菜了。傅临安道:“陛下,今日臣妾备下的是拨霞供。”

    拨霞供即是后世的火锅。《山家清供》中载曰,“师云:山间只用薄批,酒酱、椒料活之。以风炉安桌上,用水半铫,候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意各以汁供。”而所谓拨霞供,取的是“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之意,算是以美景入美食的一个雅俗共赏的文字游戏。

    这种吃法自民间传入大内,由来已久,但用具、汤料、并涮食的各色蔬菜肉类等,自然要比民间来得精美细致许多。

    傅临安看着楼定石点头表示知道后,又道:“吃这东西全在一个热闹,单陛下与臣妾二人只怕嫌人少了些。”

    “哦?那你说怎么办?”

    “不如把金枝也一块儿叫上吧,人多热闹些。”说着,傅临安小心打量着楼定石的神色:“不知陛下……”

    她昨日受到徐杰安禀求后,思来想去,只道楼定石近日的不快是为着五族之事。但她并不关心政局,也不明白具体内情如何。沉吟许久,觉得楼定石看见金枝应该会高兴一些。只是几日前楼定石刚在面上发作了金枝,此时自然需要一个台阶来下。于是,傅临安便决定,今日由自己来做这个台阶。

    她本以为楼定石会当即允应,不料待她说完后,楼定石却许久没有接话。

    半晌,傅临安试探地说道:“陛下?”

    楼定石仍旧沉默着,许久,才点了点头。

    傅临安看他神情有些不对,心忖难道这次连金枝都解不了他的烦恼?然而话已说出口,也只得吩咐道:“雪梅,你去将公主请来。”

    金枝的寝宫便在承平宫之中,不多时,一个宫妆少女便在雪梅的带领下出现在楼定石面前,向楼定石一福:“儿臣参见父皇。”又向傅临安福了一福,道:“儿臣参见母后。”

    “金枝不必多礼。”傅临安口中说着话,眼角眉梢却在留意楼定石的神情。见他面上淡淡的,分毫没有往日看到金枝时的慈爱之色,心中暗暗纳罕,又不能多问。便迎上前接着金枝坐下,故意将声音略放高了些,说道:“怎么又瘦了一圈?脸也白了,难道身子又不好了?”

    这话一出口,果然引得楼定石侧目。他打量了女儿几眼,觉得的确是瘦了,即使是穿得不少的冬天,也有一种弱不胜衣之感。而原本就白皙的脸,现在在灯下看来更苍白了几分。

    “送去的补品难道没吃?”他问道。

    “吃了,都吃了。”宋晓赶忙回答,又向傅临安道:“母妃,您不是昨日才见着儿臣吗?儿臣哪能一天就瘦这么多呢?”

    “还嘴硬!”傅临安瞥见楼定石的神色,心中一松,拧了拧金枝的脸,道:“看看,脸上都没落下二两肉来!你啊,多早晚才长得大、才会照顾自己?”

    “不是还有父皇和母后么?有您二老疼,儿臣做什么要自己操心?”

    “有你这句话,看来我不疼你也不行了。”傅临安笑着,向楼定石道:“那陛下呢?肯不肯应了小金枝这句话?”

    对上发妻笑语盈盈的模样和女儿忐忑期盼的眼神,楼定石心上那副重担不自觉便轻了许多。他神情缓和下来,道:“朕的女儿,朕不疼,谁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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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五 两心始同

    带着近月来难得的好心情,宋晓愉快地往寝宫走去。

    一时想起方才皇帝老爹说的那句“朕不疼,谁疼”,又偷笑了一会儿。

    父母嘛,永远都是这样,纵然一时呵斥,说到底,心里还是永远盼着自家孩子好的。

    当楼定石带着明显松动软化的表情,说出算是和好的话时,那一瞬间宋晓真的有想落泪的冲动。

    算是移情作用吧。宋晓偏偏头,想起了分离那天金枝说过的话。

    往后我代你孝敬双亲,你待我侍奉父皇。

    双亲……想到这里,宋晓原本明亮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随即连忙振作起来。

    金枝肯定会代自己照顾好他们的,自己就不要老是介怀了;投桃报李,自己也该好好孝敬金枝的皇帝老爹才是。而且,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皇帝老爹实在是个很慈爱的父亲啊,只除了……不过,他是皇帝么,这也是应该的。再说,皇帝也有求不得的事……

    转头想起心事,宋晓悄悄叹了口气。

    就如自己永远不会让楼定石知道,他心爱的女儿体内已换了别人的魂魄这件事一样,宋晓也希望楼定石永远不要知道,他心爱的女子曾经算计过他。

    就算欺骗、隐瞒,又有什么关系呢?所谓事实,不过是同一件事情看到不同的人的眼中,而得出的不同结论。

    在楼定石眼中,金枝的母亲是因病去世的,留下一个女儿,做为彼此感情的见证。

    这就够了,还需要让他知道些什么呢?

    宋晓决定改天一定得找机会向楚菲说一声,请她千万别把这件事再告诉任何人。

    然而虽然做了这样的决定,宋晓心中却无法恢复方才的轻快。

    皇帝老爹和金枝的母亲,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她所听到的楚菲那夜的话一直在心头萦绕不散。如果说之前她对楼定石的印象只是“对女儿很好的皇帝老爹”的话,现在又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似是同情,似是喟叹的情感。

    是不是因为他一往情深的女子,实际上并没有全心全意地回报他呢?

    唉,这种深情付向流水去的完美大叔,的确很容易令人同情啊。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不知不觉中宋晓已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来不及漱洗御妆,宋晓先扑向妆台前,先将头上那两支分量不轻的钗子拔下——虽然一直不习惯头上有多余重量的感觉,但没办法,在皇帝面前总不能打扮得太素不是?

    满头青丝随着钗子的滑落而飞散开来。将钗子放回匣中,宋晓才腾出手撩起一边的长发,拖长了声喊:“停绿~~”快来帮我理理头发!

    然而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却仍然不见往日应声而来的停绿出现。

    “这孩子,该不会是早恋去了吧?”宋晓嘀咕着,决定自己动手。

    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着长发,不经意间向镜中一瞥,随即瞪大了眼睛。

    这是——

    她死死捏住手中的齿梳,浑然不觉它细密的刻齿扎痛了自己的手,带着难以置信与生怕是在梦境中的恐惧,慢慢转过身去。

    镜中映出的那人影,赫然正在五步之外,明亮的宫灯将他的影子一直拉到她的脚下。

    终于再一次见到他。

    霎时间,所有感情呼啸而来。方才只是略微带了些惆怅与悒郁的心中,瞬时充叉着强烈的想要溢出来的情感。她有要抱紧他,让心中的情感蔓延到他身上,一直将他淹没的冲动。

    然而双腿却无比沉重,令她动弹不得。

    那是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不要动,不要动,一动,这梦就该醒了。

    却是他先开的口:“我听说你被皇帝斥责禁足了,没事吧?”清朗的声音不复往日的从容,带着掩不住的焦虑。

    “你——”即使是梦,也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他倾诉,但是,说到口边却只得一句:“你怎么来了?”

    楚越人看她神情恍惚,从得知消息后便升起的心焦,与一直等不到她的恐惧瞬间高涨。他快步上前,一把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皇帝没对你怎样吧?”

    看着他近在咫迟的脸,宋晓下意识地摇摇头。

    楚越人追问道:“难道不是他因为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才将你禁足?”

    肩头逐渐加大的力道让她有些不适,然而宋晓并不在意。她下意识地举起手抚过他的脸庞,是温热的。

    “原来不是梦啊。”宋晓梦呓般说道。

    下一个瞬间,她猛然收回了手,结结巴巴地大声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到消息,以为你有事……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楚越人松开她肩上的手,后退两步,脸上忧心的神情亦随之隐去,变成他们初见时的周到而冷漠:“既然宋姑娘无事,在下便安心了。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宋姑娘——”

    一语未毕,便被宋晓大声打断:“你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楚越人顿了一顿,道:“无事,看宋姑娘精神不错,想来是在下多心了。”

    他以摄魂术问过几名宫人,确认宋晓被楼定石斥责并禁足之事后,心中便不可自抑地升起恐惧之感:在帝都这两年,他冷眼旁观,很清楚楼定石有多么疼爱这个女儿。现下出了这样的事,由不得他不想,是不是宋晓的身份败露了?

    顿时心急如焚。

    然而等他潜到承平宫公主居处时,却又正赶上宋晓被传去用晚膳。于是,无计可施之下,他只有等。

    他从来不知道,时间可以过得如此之慢。那水滴的钟漏,燃香的刻时,仿佛永远都不会动,时间也跟着就此止步,再不肯往前。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那个女孩,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冲到正殿去找人时,她终于回来了,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

    再看到她懵懂的神情,他全然没有愤怒与不快,只在长长放下心事之余,由衷感谢神祗,她没有出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而一旁的宋晓,并不是真的要他解释清楚什么。她只是看到他挥袖欲要离开的模样,情急之下胡乱找了个借口,想拖延一下时间,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跟他说。

    虽然无数次设想过再见之后她该说什么才好,但等她真的站在他面前,那些准备好的话语顿时不翼而飞。

    好在他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虽然没有说话,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踌躇半晌,几乎暗中扯破了衣袖,宋晓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我都知道了。”

    “什么?”正在默默看着她,想要将这最后一面铭记于心的楚越人冷不妨听她这么一句,不由有些奇怪。

    告白这种事情,历来半吐半露半遮半掩才是王道。然而宋晓清楚,有心结在的楚越人,如果真拿些暖昧不明的话来对他讲的话,他一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混过去了。既然如此,说不得,只有自己大方一些了。

    好吧,反正在他面前丢人也不差这一遭了。大不了,以后叫他说更多的好话来回给自己听!

    这么想着的宋晓,带着豁出去的决心,直视楚越人的双眼,沉声说道:“我去找过楚姑姑,她都告诉我了。她说,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胡——胡说什么?”楚越人知道,自己该用大声而坚决的语气将这句话说出来,然后冷冷地嘲讽她,像过去许多次那样,将她刺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平日的才思敏捷却统统消失不见。这一刹那,他头脑一片空白,只能狼狈地说着无力的违心话。

    宋晓看他不自然地转过头去的表情,更加笃定。一直悬着的心也悄悄放下大半,接下来只要告诉他,不需要在意那个什么预言就好了。沉郁多日以来,宋晓终于看见了一点希望的曙光。

    “你听我说,楚姑姑对我说了,她说你就是在顾忌那个预言、那什么‘此生无后’,你就是掂记着这个,才不肯承认,对不对?”说着说着,急切的宋晓不自觉提高了语气。

    面对步步逼近的宋晓,楚越人也在一瞬间失控了。

    他用比她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没错!你要我怎么做?你要我怎么说?难道我要在明知不可能的前提下,还不负责任地给你什么誓言?然后等一切成空的那天再抱着你说对不起我们来生再续?!”

    然而宋晓却并没有如他预想那般退缩,相反,听完他的话后她甚至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我就知道你在顾忌这个。可是,所谓‘此生无后’不是那种解释。”

    话既已说开,楚越人反而镇定了一些,既然已到这个地步,不如把一切都摊开的好。

    “那你说该有什么解释?两个人在一起,难道会没有孩子么?宋晓,我命中有定,此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你却不同,除了我,你还可以有其他的人。”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宋晓,两个单节,自然而然地从他舌尖吐出,却没有半分旖旎与温柔,只有苦涩与无奈。这让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楚越人,你听好。”宋晓握着他的手,定定看着他,声音十分坚定:“我——确切地说是金枝的这具身体,与你是表兄妹,对不对?”

    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的楚越人,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在你们这边是怎么样的,但是,根据我那边的规矩,表兄妹是不可以成亲的。但是这是出于优生优育的考虑——”宋晓想要解释得更清楚一些,然而终于可以亲手揭去预言“诅咒”的兴奋,与期待他快快打消顾虑的急切绊住了她的舌头,她费了许多力气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接着说道:“就是说,表兄妹在一起的话,生出的孩子多半会有先天的残疾——虽然也有是天才的,可是机率很小很小,难得碰上。大多数近亲结婚生下的孩子,不是脑子就是身体有先天残疾。所以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我们那边才禁止血缘相近的人成亲——你明白么?我说这些的意思,你明白么?”宋晓迫切地抬头看他。

    她说的这一番话,起初楚越人并没有仔细去听。但在接触到她因兴奋而异样明亮的双眼后,心中激荡的情绪暂时被压抑,不自觉地便凝神细听。

    楚越人本是心思灵动之人,宋晓所说的话或许对于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来说过于匪思所夷,但他是楚氏人,自幼便接受着对中原人来说玄之又玄的术法、修行等的教导。是以当下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宋晓话里的意思。

    但,他却并没有露出欢喜之色。眸子里反而透出几分迷蒙,几分茫然。

    宋晓看到他的表情,手指顿时变得僵硬。但旋即明白他在想什么。

    “你……我知道你也许一时接受不了,不过没关系,你好好想一想,我等你。”

    宋晓凝视着他,目光诚挚,仿佛可以一直看到他心中最深处:“我等你。”

    接触到她的目光,楚越人眼睫一颤,仿若舞动的蝶翼。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没关系,我相信,只要你说的,我全都相信。不用再等,我们现在就可以在一起!

    然而多年的心结与抑郁并不是片刻就能消解的。他挣扎许久,最终,说出口的只是:“我知道了。”

    只是一句简单的回答,却让宋晓随即展开了笑颜。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紧握一下他的手,然后放开。

    随着覆在掌上那片温暖的离开,楚越人垂下了眼。

    二人静立片刻,宋晓忽然注意到,自己另一只手中还抓着梳子。她尴尬地一笑,刚想将它放到桌上,却被楚越人接了过去。

    “你的头发……我帮你梳吧。”

    那把乌木的梳子衬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陡然生出几分夺目的艳色来。宋晓看了一眼便忙忙别开头去,不敢再看。

    “好么?”

    听到他低声相询,宋晓红着脸点了点头。

    青丝,情丝。绾青丝,挽情丝。镜中映出的一双人影,女子娇美,男子俊秀。灵巧的手指温柔地抚过黑亮的长发,刹那间,是谁的脸悄悄红了?是谁的心偷偷乱了?

    这一刻,只觉岁月静好。此生,也只求这一个现世安稳。(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六 往事已矣

    这一夜,楼定石虽宿于承平宫中,却没有与傅临安同寝。

    傅临安并不在意,伺候着楼定石睡下合上眼后,便去了偏殿。

    她并不知道,在她走后,看似疲惫的帝王又睁开了双眼。而眼中的神采却不复平日的明了得失的清明与杀伐决断的冷厉。

    楼定石默默在纹龙金帐铸铜床上躺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忽然坐起身来。

    当值的内侍见状,立即过来轻声道:“皇上?”是一个问询的语气。

    楼定石道:“替朕更衣。”

    这时已过了二更天,除了当值的人以外,这宫中所有人都已沉沉睡去,连草木也恹恹地,似是陷入深眠之中。

    楼定石呵出一团白雾,道:“都下去吧。”

    众内侍面面相窥,尚未反应过来,楼定石便已接过掌灯内侍手中的风灯,径自走远了。

    看着那一点橙黄没入重重飞檐画斗之后,有人小声道:“真让皇上自己出去?”

    “宫里谁不识得圣颜?”品阶最高的那内侍想了想,道:“既然皇上如此吩咐,那咱们就不要凑上去讨没趣儿吧。”

    *

    白日富丽堂皇,繁锦如织的皇家御苑,在暗夜之中却显出凄凉与萧索来。手中一盏半明半灭的灯,只照得见脚下的路。稍远些的花木石草,宫墙禁苑仍笼在黑暗之中,微弱的星光将它们照得影影绰绰,好似剪纸映出的影,稍稍一动,便要变形消失。

    如果一旁有人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奇怪:楼定石虽然手里有灯,却几乎不往脚下看,只管大步向前走着,而在曲径幽折的小路之间,他甚至连草也没有踩到一根。

    这条路他许多年未曾走过,但却仍旧熟悉得好像昨日才踏着此间的青草,带着宁静的喜悦,去到那人所在的地方。

    那个人,他强行把她从原本的世界中拉出来,带到自己身边。他想要给她许多东西,想要让她在自己怀中展颜,想要让她做这世间最幸福快乐的女子……

    他一度以为,自己做到了。

    然而……

    看到熟悉的宫墙,楼定石停下脚步。

    真是奇怪,虽然因觉得这宫中暮气沉沉的建筑不衬她,而特意造了这处院子;但碍着祖制,外墙仍是同别处并无二致的宫墙,他却一眼便能认出,这里,是曾属于她的居所。

    楼定石的目光投在白玉藻纹的墙面上,久久没有移开,脚步也未再挪动一步。

    *

    当徐杰安闻讯找到这里时,天边已经透出了清澄的光亮,长夜已逝。

    “陛下……”看着楼定石的背影,徐杰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始至终旁观的他,因为太过了解,所以劝解安慰的话反而更加难以轻易地说出口。

    楼定石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徐杰安惊讶地发现,他的神情又恢复了平日智珠在握的从容镇定。

    “走吧。”楼定石向这忠心的仆从笑了一笑,道:“该上朝了。”

    ********************

    殿中百官林列,高高在上的君王逐一俯视自己的臣子。

    毫不意外地,文官队列中没有谢朝晖的身影。

    目光由远及近逐层检视收回之间,楼定石却忽然发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叶浩然。

    这告病多日的丞相,今日终于按捺不住了么?那么,就让朕看看,你能做些什么。

    虽然一夜未眠,楼定石却丝毫不显疲态。方才他扫视众臣子时目光里不动声色的威压,已让不少人低下头去,暗中提起了精神。

    “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随着内侍拖长的音调落下,便有一人出列:“皇上,臣有奏请。”正是叶浩然。

    “丞相请说。”楼定石缓缓道。

    抱病告假的叶丞相,忽然又出现在殿上,并且,有事要当廷禀奏皇上。

    殿中所有人都不由自在屏住了呼吸,好奇这位年长的权相会说些什么。

    叶浩然恍若未觉那些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从容出列,微微鞠了一躬,也不见他拿出折奏,也不见他参看笏板,只略低了头,道:“皇上,臣老朽无德,年迈体弱,已不堪任用,还请皇上准臣辞去朝中官职,归乡静养。”

    竟是要辞官?此言一出,立时便有人按捺不住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怎么可能呢?他手中权势有多大!舍得么?

    舍不舍得姑且不论,先不说他丞相的身份,单是五族默认领袖这一点,就由不得他独善其身!这一招,只怕是以退为进吧!

    退?

    兄台怎如此糊涂?最近朝中大事是什么?

    你说谢家——

    应该就是为这个了。

    但是,皇上不是已下定决心了么?

    那就看叶相怎么说了。

    …………

    楼定石面沉若水,臣子们看不出半点端倪;又转头去看叶浩然,只见他神情恳切,一副真心实意想辞官归隐,躬耕南亩,不闻尘世的模样。只有极少数人看得出,他眼中殊无异色,亦是平静无波。

    在这两人看似平静实则暗流光涌的对视之下,殿中刻意放低的议论声渐渐消失了。

    待殿中完全寂静,又过了半晌,楼定石方道:“丞相正当盛年,如何便说起辞官之事?若少了丞相,朕可谓是折去肱骨。还望丞相切莫再提起此事。”

    叶浩然道:“臣才德俱疏,却错蒙皇上亲厚信爱,多年来一直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只愿靠着勤勉补去才德不足。只是天资所限,力不从心。忝居相位多年,愧无寸功。全仗皇上仁慈,才勉强支持至今。如今臣已老朽,更觉心力交猝,万不敢再腆颜尸位素餐。只盼皇上宽洪仁厚,不计臣昏愦无能,准臣所奏。”

    这番话不过是惯例的套话而已,然而由叶浩然说来,却并不令人觉得虚伪。单是听他言语中的诚恳,足以让不知内情的人真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辞官。

    楼定石听罢,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为难:“丞相如此说来,是真不愿再为朕效力,一心要归隐林泉了?”

    叶浩然躬身为礼,并不接话,算是默认了。

    楼定石沉吟片刻,道:“此事……改日再议吧。”

    叶浩然闻言,行礼后重新退回官列之中,并没有坚持对方现在就给个明确的批覆。

    站在他身后的王钟阁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将最后一点惊讶小心地藏好,继续若无其事地听人禀奏别的事情——至少,表面上是若无其事的。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叶浩然会有方才的举动。

    他到底在想什么?

    楼定石没有料到,暗中皱眉的不仅是他,还有五族中余下的两家家主与五族亲信。

    叶浩然今日此举,事前根本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

    “叶相。”散朝后,王钟阁不动声色便截住了叶浩然的脚步,带着惯常的略带讥讽的笑容向对方说道:“下官有政务要请教,不知可否叨扰?”

    “自然无妨。”叶浩然笑呵呵道:“再差人去将谢大人一并请来,老夫正好有些事要说。”

    闻言,王钟阁笑意更深了几分:“如此,下官便不客气了。”

    “呵呵,无妨,无妨。”(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七 老凤当伏

    待谢朝晖接到叶浩然口信,赶到叶府时,叶、王二人已较他先一步抵达,正在厅中喝茶。

    见他来了,王钟阁当即道:“朝晖,你说大哥他是怎么了?莫不是真病糊涂了?”言语之中,全然当叶浩然没有坐在一旁。

    谢朝晖知道他的脾气,随即明白,定是叶浩然做出了什么惊人之举。当下说道:“这个可得问问大哥才知道。”说着,向端坐一旁的叶浩然道:“大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未等叶浩然将手中茶盏放下答话,王钟阁又抢着说道:“朝晖你记着,大哥今后不是丞相了。往后见了他,可别再给他行礼。”

    叶浩然笑道:“但诏令未下之前,你还是得对我恭恭敬敬的。”

    这玩笑一般轻松自在的话语,里面所包含的内容却让谢朝晖吃了一惊:“大哥,你被罢官了?”心念一转,又道:“不对,该是你主动请辞?”

    看到叶浩然依旧笑得乐呵呵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谢朝晖缓缓坐到椅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王钟阁没好气道:“没头没脑的,这是唱的哪出?”

    “难道不许我以退为进?”

    “你进?”王钟阁冷笑:“上次不是你家孩子才说过,你进的话反而只会让眼下的局面更加混乱么?”

    “你倒记得清楚。”叶浩然并不在意他的抢白,依旧笑眯眯地。

    转眼看到一旁谢朝晖欲言又止的模样,叶浩然便向他道:“朝晖,你无需多想。此事不单是你谢家的事,与我们也有关系。”

    谢朝晖乍闻消息之下,只道叶浩然是知道了自己昨日与楼定石的密谈才有此决定,是以不免错愕。待惊异过去之后,脑中稍稍明白了一些,再听叶浩然这么一说,便知道是自己多虑了,对方并不知道,昨日楼定石对自己所提的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求。

    但是,“叶大哥,你难道是真的……”叶浩然起先便说明,若自己插手此事的话多半要激得楼定石反弹,是以才一直抱病谢客,袖手旁观。然而今日却做下如此决定,那么,指向的答案只有一个:叶浩然是真心想要辞官退隐。

    叶浩然点了点头,道:“真的。”

    此时,王钟阁的气也平了一些,语气便平和下来:“叶大哥,你真决定了?难道你真打算将一切交给历笙?”他方才生气,并不是为着叶浩然辞官会引来可以预想的动荡,从而冲消五族势力。还在朝堂上时,王钟阁便已猜到叶浩然的心思。他只是有些不高兴,叶浩然做这样重大的决定,竟然没有知会自己一声。、亏他们还是从小到大、亲逾兄弟的交情。

    叶浩然道:“几年了,我也该放手让他自己闯闯了。”

    谢朝晖道:“可是……”虽然叶历笙确是老成持重,小辈中难得的人物,但毕竟年纪资历放在那里,纵然这几年他行事还算顺遂,却说不清有几分是看在他父亲——也就是叶浩然的面子上。依谢朝晖看,叶历笙想要独当一面,至少还得再历练个两三年。如今叶浩然这般仓促地想要移位于他,自然和自己现在这场未完的祸事脱不了干系。

    是以,谢朝晖不免有些内疚,他难得地蹙起了眉,道:“叶大哥,我看此事你还是从长计议吧。”

    “从长?”叶浩然察言观色,加之对方是多年相交的好友,轻轻一瞥之下,早已知道他在顾虑什么,遂笑道:“朝晖,你要知道,急的不是我,是那位。只是他着急了,我却仍旧慢吞吞的反应不过来,说不定就要吃上更大的亏。”

    “但也无需由你——”

    “朝晖。”叶浩然打断他的话,道:“若不是我,是谁呢?我算是咱们这一拔里站得最顶尖的那一个,若是换了别人,只怕他犹有不甘,还想再加点别的什么;或是觉得理所当然,更加得寸进尺。如今我主动提出来辞官,对他而言,是一个极大的疑惑与极好的机会,他定然会答应。而且,我退下来后,他至少有一阵时日不会再下手。”

    听到这里,王钟阁终是觉得这次输了一筹,有些气闷,说道:“但想来想去,还是咱们亏了。若是就这么耗着,他也不敢拿流尘如何。”

    谢朝晖默然不语,叶浩然却摇头道:“孩子在他手上,说句不详的,若他真的动了杀心,我们也是挡不住——纵使要拦,得到消息时,只怕已经晚了。那位一旦脾气上来,颇有几分不管不顾的烈性,这些年虽没有发作过,可怎么能拿孩子来冒这个险呢?还是早一日了结,早一日省心。”

    王钟阁方才一时失言,看到谢朝晖带了黯然的神情,后悔自己口快,但他素来在旁人面前傲惯了,道歉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含糊地说了一句:“叶大哥说的是。”

    但谢朝晖却并没有留心他的话,只是径自出神。回想起昨日楼定石说“朕若是不能体谅呢”时的神情,谢朝晖心中有些发苦。纵使他原本就有不喜受人要挟,与其忍气退让,不如放手一搏的性情,那也是自己逼出来的。谢朝晖自己可以昧着良心去拿自己一生挚爱唯一的女儿作为交换的筹码,但在看到对方被他逼得性起同样不管不顾时,仍会感到难过。那种挥之不却的自我厌恶与不洁感,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阴暗,有意被自己传给了别人,激起对方同样的阴暗面。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谢朝晖收拾起心思,道:“叶大哥,你说的虽然有理,但,这么一来,只怕得不偿失。”

    “原本他拿住流尘的意思,就是要换些好处,让咱们屈服。难不成还有别的?”叶浩然知他心中定然是为着事因在己却牵惹到别人而内疚,遂缓声安慰道:“朝晖,眼下虽看着是那位一时得势,压过咱们这头,可天长日久,却还未知鹿死谁和哪。”

    “叶大哥是说——”

    这一次,却是王钟阁接过话头,道:“难道你忘了,阿砚明年参加科考之事?”

    谢朝晖听他提起这事来,想了一想,因联想到他平日一些举动,便有些明白了:“你是说,走皇子这条路?”

    “不错。”王钟阁道:“以阿砚的学识,做个帝师当不在话下。不过,不一定是太子。”说着,他伸手一晃,竖起三根指头。

    谢朝晖顿时了然。

    太子与三皇子出生时日相差无多,生母家世也相去无几,都不是正宫皇后所出。两人如今不过十二岁,但品性才情已堪品评。太子虽可称得上聪颖,却是个易怒的暴烈性子,丝毫不懂忍让,只一昧要强。而三皇子却是有名的小大人,小小年纪,已颇有君子之风,为人谦和有礼,稳重端方。

    虽然太子目前还算坐得安稳,但废立之事,自古有之,只需因势顺导,找些“失德、不孝”之类的借口,堵一堵天下人的口,便也就揭过去了。

    说来说去,也无非是看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罢了,端看谁的劲道更强。

    叶浩然笑道:“反正,往后终究是年轻人的天地,这一次提前放手,也不过让他多吃两年的苦,于他反而是件好事。”

    谢朝晖知道他这是不欲让自己内疚,虽然心中仍不能释怀,却不忍拂了他们的好意,遂道:“如此,我便代阿尘谢过你们两位长辈了。”

    “说什么呢?”王钟阁佯作不悦道:“你莫忘记,他是你儿子,也是我侄子。”

    “是。”谢朝晖顿了一顿,道:“幸亏有你这舅舅在。”说着,唇角勾起,眉眼柔和,宛然是个微笑的模样。

    他这些年来笑得极少,总是一张冷淡的面孔,看似疏远清淡,但熟识他的人却知道,那下面藏了无限心事,无限心伤。此时这一笑,分外难得之余,依稀可见几分当年帝都谢郎的风采。因着独子终于可以脱险,而生出少有的高兴。

    王钟阁见他微笑,却只觉心中黯然。当年谢朝晖痴恋楚锦繁,一心要与他妹子退婚,他毂然大怒之下,其实并不是真的很生气。他也见过那女子,知道她当得起谢朝晖如此待她。只是因为觉得面子被削,才摆出怒气冲冲的模样,甚至还放话说谢朝晖再提这话,从此便要与他割袍断义。

    结果呢?

    楚锦繁最终选择了楼定石,嫁入宫中。

    他还记得那一阵子,谢朝晖面上若无其事,但脸色却一天比一天苍白,身子也渐渐瘦下去,短短月余的功夫,竟是形销骨立。

    而他的妹妹,执意要依照婚期嫁给谢朝晖。

    “为什么?”他问她,虽然这门亲事他乐见其成,“你明知道他对你——”

    “我知道。”从小就总是低眉顺眼,温婉到极致也乏味到极致的妹妹,以少有的坚持说道:“但我若是不嫁他,他只怕……只怕……”

    活不长了。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是王钟阁明白。

    依谢朝晖那段时日的模样,的确是令人心惊,担心他随时就会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王钟阁当然不想谢朝晖死。如果有妻室的话,依着他的性子,有了牵挂与责任,当然不会再糟践自己。

    于是王钟阁说服了余怒未消的父母,又去劝说谢朝晖。他只用了一句话:“我妹子是打小指给你的,你若退了婚,她日后怎么办?”

    谢朝晖顿时默然。数月后,王钟阁如愿看到他穿上红色喜服,牵起自家妹子的手,拜倒在两家长辈面前。

    这样就好了。

    但是在他松懈下来的时候,没有察觉谢朝晖已经慢慢改变了。昔日的他虽然冷淡自持,但总算会大笑发怒,露出该有的情绪。如今的谢朝晖,却是木无表情,用冷淡的彬彬有礼隔开了与旁人的关系。

    再这么下去,说不定哪一****就真是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可以得登大道,吸风饮露,御风泠然而行了。第无数次劝说,却一如继往只得到“我没事,钟阁你多心了”的答复后,王钟阁生着闷气回到自家房中时,苦中作乐地想到。

    自己的妹妹留住了他的人,可是,他的心却已经死了。

    不过不要紧,只要有身体在,心,还是会回来的吧。

    又过了两年,妹妹诞下一子后,缠绵病榻,不久便撒手人寰。

    从那天起,原本还有一个人能接近他的谢朝晖,便彻底隔绝了与外人的干系,连见了一干老友,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情。

    也是从那天起,王钟阁开始对着自己多年的好友冷嘲热讽,说着平日绝对不会说的话。

    旁人只道他是痛心妹妹的早逝,迁怒他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想要激起谢朝晖的怒气,起码,让他有些人气。

    但许多年过去,甚至连他们的孩子也已长大成人,到了他们当年的年纪,谢朝晖却从未被他激怒过。

    王钟阁看着谢朝晖那一抹微笑,心中掠过的是这许多年的事情。

    原来,还是有人可以走进这人的内心的。原来,他并不是全无挂碍的。

    足够了,足够了。

    “……阁、钟阁?”

    随着谢朝晖略略放大的声音的呼唤,拉回了王钟阁走远的思绪。他定了定神,道:“叶大哥想必都已计划好了。”

    叶浩然并没有察觉他的失神,颔首道:“陈情书我已写好,明日递上去便是。”

    “不。”谢朝晖忽然说道:“叶大哥将书交与我,由我递交吧。”

    “这……”叶浩然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毕竟是切身干系到你的事。”

    又道:“今日难得一聚,待会儿咱们可得好好喝几杯。”

    “好!”王钟阁驸应道:“既然诸事已决,今日定要不醉无归!”(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八 解语折眉

    时间还是午时末,未时初,地方还是御书房,房中还是只有楼定石与谢朝晖。

    然而气氛较之那日,却是完全不同。

    楼定石纠结数日的心事已经化解,此刻他俨然又是那智珠在握,决策千里的明君;而谢朝晖也因终于找到了有足够把握打动楼定石的法子,心中轻松不少,面上虽然冷淡,却多多少少也带了一点轻快。

    楼定石接过他递上的折子,迅速看了一遍,合上后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丞相是一心想要辞官?”

    “是。”谢朝晖道:“叶相年迈体弱,自觉不能再为皇上分忧,是以甘愿引退。”

    楼定石又沉默不语。

    正如谢朝晖与王钟阁参不透他为什么会将那些证据造得漏洞百出一般,楼定石此时也有些吃不准,叶浩然这一手究竟是不是以退为进。此时他虽故作大方,焉知他日会不会又借势东山再起?

    然而这毕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他起先拿下谢流尘,一则是代表从此正式开始打压五族;二则,自然也有替女儿教训他的意思。

    现在得到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就好像一个人挖了一条蚯蚓垂钩而钓,原本只打算钓起一条够一顿的鱼儿,未料却引来了按说要以更好更大的香饵才能钓上的大鱼。

    可是,焉知上钩的不是条食人鱼?

    那又怎样?难道自己还怕了不成?他想东山再起,也要有这个机会!

    楼定石屈伸几下手指,心中已有了决断。

    “丞相既如此殷切恳请,朕便允了他。”楼定石提起朱笔,当着谢朝晖的面,在上面批下“阅毕,准卿所奏”几字。

    谢朝晖躬身道:“微臣代浩然谢过皇上。”既然已经批允,那叶浩然便不再是丞相,是以他当即便改了口。

    楼定石正想着如何同他说谢流尘之事,是现在就说还是过一两日再开口,便听谢朝晖道:“臣另有事禀奏皇上。”

    “尚书请说。”楼定石心道,让他主动提起也好。

    不料,谢朝晖说的却是:“日前臣所奏之事,已经办妥,不日税赋便可运到,还请皇上留神,届时着人查收入库。”说的却是那日楼定石所提的纳税示好之事。

    楼定石不意他竟还记着这个,欲待说不,转念一想,便道:“有劳尚书了。”

    谢朝晖又道:“臣还有一事。”说着,竟跪了下去。

    楼定石不意他行如此大礼,说道:“尚书这是做什么?”按说虽未明说,条件却已经谈妥,还怕自己懒帐不将谢流尘开释不成?但直觉告诉他,谢朝晖将要说的,也不会是谢流尘的事情。

    那么,会是什么事?

    不等他多想,谢朝晖自己揭开了答案:“日前微臣曾以公主之事禀奏皇上,语多不敬,还请皇上恕罪。”

    说到这件事,便引来楼定石一阵沉默。他虽然已经想通了,但说分毫未有芥蒂,却是假的。

    许久,谢朝晖才听楼定石说道:“尚书平身,此事朕便当作从未听过。”语气淡然,话里的意思,却是要将此事揭过不再追究了。

    谢朝晖却没有依言起身,只依旧跪着,低声道:“微臣那日所说人证物证等全是诳骗,亦请皇上恕罪。”

    空城计么?“无论内情如何,此事不用再提。”

    看着他终于站起身来,楼定石收回目光,道:“驸马之事,朕近日定当给尚书一个交待。”

    谢朝晖道:“多谢皇上宽宏仁慈。”犹豫一下,又道:“公主之事,微臣定不会再向任何人提起。”

    楼定石听他一再提起,心中十分不悦,但转念一想,自己拿住了他的儿子,虽不是真的起了杀心,却也确是让他提心多时,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他虽是九五之尊,于有些事上的看法却从未变过。当下心中立即释然,便说道:“尚书爱子心切,朕可谅解,不过,尚书可要记得今日之话。”

    “微臣决不敢或忘。”

    该说的既已说完,便再无甚好说。谢朝晖告退后,楼定石唤来徐杰安,道:“诸事已毕,收拾残局吧。”

    徐杰安看他面上虽然仍是庄重,双眼中却有掩不住的光采。毕竟,一场布时良久的局,如今终于可以收场,甚至还有意料之外的收益,即便是楼定石,也难免掩不住兴奋。

    他却并不说什么“恭喜皇上,皇上智计无双,运筹帏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废话,反而问道:“陛下,老仆有一事不解。”

    “哦?什么事难得住你?”

    “陛下所做安排虽然足以令人注目,却不够细致周密,请问……”

    楼定石闻言笑道:“杰安,你这可真是糊涂了。那些人既是朕派出的,要他们说什么,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陛下是说——”

    “毕竟他还是灵儿的夫婿,总不能将事做得太绝。况且,日后翻起帐来也是麻烦。”楼定石轻笑道:“不过,也算他们识趣。若真是冥顽不灵,朕自然也能将那些疏漏百出的话变得水泼不进!”

    ********************

    禁城之中的牢狱,并不是人人都能靠近的。但是,这其中绝不包括郭旗。

    郭旗收起令牌,看也不看那看到牌子便立即变得恭敬无比的卫兵,向身后跟着的人说道:“解语姑娘,我不方便进去,你便自己去吧。”

    解语点了点头,感激地说道:“多谢郭统领。”她也知道,郭旗带前来探望孟优坛,纵然自己没有进去,但日后若孟优坛真有什么万一,他也是难以洗脱干系,说不定就要被牵连。

    看来,这位郭统领真如孟优坛所说,的确是他的大哥一般的人物,否则,怎么肯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解语再三致谢,便挽着篮子走进那令人见之生畏的大门之中。

    因有郭旗在,狱卒没有刁难便将她引到门口,叮嘱她不可逗留太久之后,便走开了。

    怀着忧心与忐忑,穿过曲折的长廊,解语终于看到了孟优坛。

    只着月白中衣的孟优坛,虽然是在不见天日的牢中,看起来精神却还不错,正径自闭目养神。脸上神情闲适,若不是亲眼看到他身处铁栏之后,解语几乎要错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解语隔着铁栏看他,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这十几日来她寄住在郭旗府上,虽然郭旗向府里的人说她是小住的客人,对她照顾有加,她却无法有片刻的平定安心。往往在人前强作笑语,人后便是不能自已的忧心如焚。顾不得郭旗会做如何想,她苦苦求了郭旗许久,今日才说得对方松口,答应让自己来探一探她。

    可是,也许他是不需要她关心的。

    解语看着孟优坛,之前的忧心已尽数化做苦涩。

    这个人,这个人,即使没有身份的差别,也是自己不能够得到的吧。他的心思,实在令人无从捉摸。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胸有成竹,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根本不需要旁人的帮助,也……不稀罕旁人的关心。

    何况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所谓的心意,在这人面前,大概也是多余的麻烦吧。

    一瞬间,解语几乎有掉头离去的冲动。

    然而下一瞬,孟优坛便睁开了眼,略带惊奇的“咦”了一声:“解语,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低唤,解语冰凉的心中霎时又鲜活起来。

    “我,我来看看你。”解语顾不上矜持,细细打量着他:“王爷,你瘦了。”

    看着她关切的神情,孟优坛感动之余,又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笑道:“你才是瘦了,眼睛又大了一圈。怎么,郭大哥克扣你的口粮了?”

    他意在说笑,但心焦之下的解语全然没有平日的机灵劲儿,而是连忙解释道:“郭统领待我很好,我哪里瘦了?王爷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好。”说着,将手中竹篮从铁栏空隙中递进去,道:“虽然此处比别处好些,但毕竟是在……我借了厨房,赶着做了些王爷素日爱吃的东西,王爷先吃着,下次我再送来。”

    这种细致体贴的关心,孟优坛已有多年未曾感受到。

    他双亲去得早,虽然那时已能记事,但对于母亲却并无多少温柔的记忆。印象里的母亲,总是围在父亲身边,细心地留意丈夫的一举一动,片刻也不愿离开。于是,年幼的孩子便自然而然被忽略了。

    而他的父亲,体弱多病的孟长平,一直缠绵病榻。虽然在精神略好的时候也会抱抱自己的孩子,同他说说话,有一次特别高兴的时候,还写了那副“安”字的扇面给他。然而,那样的时候毕竟不多。

    而府中纵然另有其他人,如徐伯等忠仆,待他再好,却究竟替不了父母。加上都是些粗豪汉子,即便对他关心爱护,也绝称不上体贴。是以自小到大,外人看着孟优坛锦衣玉食,神采飞扬,个中内情,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但现在的孟优坛已经不是当年的孟优坛。当他还小时,也曾躲起来偷偷流过泪,想着为什么单单是自己没有父母,甚至连个下人都有娘亲的疼爱的父亲的拥抱,自己却……多年后他曾想,如果那时有哪个女子待他好的话,说不定,如今他会不顾她的年岁样貌,便娶了她。

    但是,没有,一直没有。

    等到有女子开始温柔细致周到地讨好他时,他已经明白了许多事情。比如,她们对他的好,也不过为着他的地位与身家,或许,还该再加上这张长得还算不错的脸。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点温暖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回报的无助的孩子。

    因为明白,所以只觉厌倦。

    然而却偏偏还是舍不得那一个个温暖的怀抱,也为着教帝都那人放心,于是半推半就地,做出一副风月浪子的模样。

    但也只是舍不得而已。况且,谁不一样?他对谁都一样的好,一样的温柔款款,而离开时,从不带半分留恋。

    用银子堆积起来的虚情假意,一饷贪欢,你情我愿,过后便是一拍两散。孟优坛向来如此认为。

    可是,解语很明显地在这个认知之外。

    这不免令孟优坛有手足无措之感。他留恋她待自己的好,却又因不知该如何应对,而本能地想要逃避。

    解语待他,是用银子买不到的真心。而真心,自然只有用真心来换。

    但是自己……

    分神之际,解语的声音变得遥远而飘忽不定:“……统领说你没事。但是没事的话,怎么会一直待在这种地方?王爷,你随行的人不在帝都。你于此间缺少什么,便同我说一声,我虽无用,这点小事还是可以打理好的。”

    孟优坛定了定神,轻笑道:“谁说解语无用?你在这里,便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这是他难得的真心话,然而解语听了却只是勉强一笑,道:“都什么时候了,王爷还有心思说笑……”在她看来,孟优坛在这样的处境下轻松含笑讲出来的话,自然是做不得准的。或者,他已有了保全自己的把握,只是不愿告诉自己而已。

    也罢,认真说来,自己算不得他的什么人。他不放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孟优坛看她神情黯然,只道她是在为自己担心,便说道:“解语放心,我无事。过些日子,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去。”

    “可是,照现下的情形……”来之前她便打听过,知道孟优坛现在正与主审的尚书僵持不下,虽未用刑,但听说那尚书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若是真的……她不敢再想像下去。她无法想像,鲜衣怒马,折扇风流的孟优坛如果被受到刑求,会是怎样不堪的光景。

    孟优坛看她仍是蹙眉不展,遂道:“解语,我几时骗过你?你还不放心么?”

    闻言,解语抬头看了他半晌,心中虽仍是不安,却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见她还是待信不信的模样,孟优坛一时也无计可施。顿了一顿,便挑些轻松的话题说了起来。解语见他仍有这般兴致,自然不会拂了他的意。两人皆是刻意拣着无干紧要的事情,故意说得轻松有趣,不多时,便是言笑晏晏。

    说着说着,解语觉得一阵恍惚,仿佛又是身处青石,漫长写意的午后,于竹音茶香之间,与孟优坛对坐谈天,兴之所至,随心任意。直到暮色悄临,才惊觉流光飞逝,相对一笑,携手同归。

    孟优坛的眼神也带上迷蒙之色。他原本是坐在白布木榻上,却在不知不觉之间,离铁栏越来越近。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都停止了说话,只是慢慢地靠近。最终,与解语不过三寸的距离,甚至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极近极近的距离,孟优坛深深看到解语眼中。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虽然已施过脂粉,却仍没有掩住她脉脉秋水一般的双瞳之中,细细的血丝和微肿的眼睑。而往日灵动慧黠的眸子,更是平添忧思。

    “傻瓜……”孟优坛喃喃低语,也不知说的是她,还是自己。

    二人就这样默默相视,眼神交汇间,只觉世间一切都在不断远去,唯得面前这一个人,是自己唯一可以把握的所在。

    许久许久,直到门口传来狱卒重重的咳嗽声,解语才惊醒过来。

    “我该走了。”

    孟优坛没有再开口,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

    踏出牢门的解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浑身有脱力之感。虽然这里收押的都是皇亲国戚,条件比别处要好上许多,然而监狱毕竟是监狱,单是它的名字所带来的威压,便足以让人凛然生畏。

    任何人都想快快离开这里吧,但她却想留下。因为,这里有他。

    但,不得不走。

    延着来时的路,她慢慢向前走去。在转过屏风画石时,却因为面前的人影而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是名女子。确切地说,是位很美很美的女子,单是一个侧面,便有足以令人失神。

    似乎是感觉到她惊异的视线,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解语看清她的脸,只觉呼吸一窒:天下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华美端丽,艳冠群芳,单是周身雍容气度,便可倾倒众生。

    她的美,是属于凛不可犯的高贵,令人有膜拜的冲动。然而,解语却在她神情中捕捉到了一抹本该不属于她的悒郁。

    片刻之后,解语才从惊艳中回过神来,一想到自己竟呆呆地盯着一个陌生人发呆,便觉脸上发烧。但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是女子的缘故,那女子并没有对自己的无礼露出不悦的神色。

    解语匆匆点头示意,举步正想离开,却被那女子唤住:“这位姑娘,你来此间探望人么?”

    原本因看她衣饰华美,想来非富即贵,解语便不欲同她说话,以免再惹事端。然而现在对方主动开口,亦不好不答,便说道:“是。”

    那女子得到回答之后,面上悒悒之色更重。解语想起近日打听到的消息,再看她周身的气派,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应该是公主吧。因担心驸马而来,却又踌躇不决徘徊不入的公主。

    早先解语也曾听说过这位金枝公主的一些事情,或许是同样怀着对一个男子痴心倾情的爱恋让她心生感触。本不欲多事的解语忍不住说道:“您也是来看人的么?”

    那女子点了点头,轻声道:“但是……也许他并不想见到我。”

    解语想了想,说道:“但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看一看的好吧。说不定,他也在想你。”

    “想我?”女子惨然一笑:“纵使想我,也是在恨我吧。”

    “但是,这只是你这么认为。”解语轻声道:“有什么纠结,当面说清楚不好么?省得心事****压在心里。”她原本想说,夫妻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但想到自己一个外人,说这话未免造次,便换了一种隐晦的说法:“与其日夜悬心,不若就次把心事了结。况且,你也不放心他吧。”

    女子听了她这番话后,低头不语。半晌,向解语笑了一笑,道:“多谢姑娘劝解。”但是,还是没有说,要不要进去。

    解语与她只是萍水相逢,自然不会一昧苦劝,当下说了句再会,便转身离去。

    而留在她身后的女子,依旧在院中徘徊犹豫。许久,看着萧索的山石,长叹一声,还是转身出了院门,走到高高的围墙之外。

    无论以怎样的借口,也不能抹杀自己做过的一切。现在再出现在他面前,连自己也要觉得虚伪可笑。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我也不想面对你嘲讽冰冷的目光。

    谢大哥。(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五十九 秋后算帐

    五日之后,令百官议论纷纷的谢流尘一案告结。

    这案子来得莫明其妙:一无名小吏单凭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指摘谢流尘形迹可疑,似是欲有所图,便被皇上收监并严令追查。尔后指派查案的,的却是五族一派的中流砥柱,其中更牵扯到前朝皇室末裔与本朝开国功臣之后。

    当然,也可以解释为,自古帝王对谋逆之案都极为重视,只要一听到动静,不论有无,先抓起来细细审问再说。至于迟迟不动手么,一来碍着谢流尘的驸马身份;二来自然是因为五族。若说谢流尘有意谋反,那五族肯定也脱不了干系,但目前皇上并没有将五族一网打尽的能量。是以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众人心中惶惶,以为将要掀起更大的波澜之起,此事却匆匆收了尾,同起因一样莫明其妙——总之,起先言之凿凿,证人接二连三出现的那些所谓证据,经查证都只是巧合。最终,谢流尘因收受贿赂,行止不检被令闭门思过三月,其间不得出府;孟优坛则因无视祖训,胡闹挥霍而被喝令罚俸二千石,并减去一年例行岁时赏赐;宇折眉虽无过,却因御下不严而被责备;叶晨年幼无知,赦其无罪,但日后终身不得出仕。

    这样的惩处,比起开初的雷霆震怒来,几乎是如同春雨一般的温柔了。

    就在众人议论不休之时,惊变又出。

    叶浩然力辞丞相之位,皇上挽留再三,只是坚持。无奈之下,皇上准其所奏。

    随着叶浩然辞去相位而来的,是朝中官员的一轮换洗。休过年假之后,百官再次站到金銮殿上之时,发现诸人的位置发生了微妙的变动。原本叶浩然手下的几名嫡系,明升实降,被迁到了看似尊贵实则实权不大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又是另外一些人,其中便有郑传云,他已从御史升到侍郎,尚不到不惑之年,可称年轻有为。

    对于楼定石的这些安排,五族却没有其他表示。看来这一局,是皇上胜了。已有大臣在暗自考虑要不要倒戈。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

    当谢流尘走出禁铟自己近一月的牢笼,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时,未免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眯起眼向前看去,不远的前方,他的好友都在等他。王砚之微笑着向他看来,叶历笙亦是难得的神色和缓;苏小三更是忘形地一直朝他挥手。谢流尘一一看去,嘴角也泛起了笑。

    然而他视线旁移,看到一旁捧着安抚赏赐的内侍,看到久违的执戟着甲巡视而过的金吾卫,看到好奇地朝这边探头探脑的新来的狱卒,却没有看到隐隐期待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关了这么些天,该不会是傻了吧?”苏岚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面上虽然笑嘻嘻的,目光却极为关切。

    看着不知何时跑近的人,谢流尘悄悄隐去心中若有似无的失落感,向他笑道:“苏小三,谁能傻得过你?”

    “枉我还特意来接你,结果你就说这个?”苏岚回身向叶历笙与王砚之道:“他好得很,咱们不用担心,还是赶快回去各做各的事吧。”

    王砚之笑道:“哦?静停你有什么事?莫不是又新藏了什么好酒,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品鉴?”

    苏岚警惕地看他一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阁下难道不知道,随意打探别人的事情是件很失礼的事情么?”

    “在下以为,这只是在下对亲如手足的苏兄表示关心。”

    “去去去。”苏岚恨声道:“每次你一关心,我的珍藏就要少上一两坛!”

    越过一直很孩子气的苏岚和难得孩子气的王砚之,叶历笙走到谢流尘面前说道:“你回来了。”

    谢流尘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既是兄弟,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流尘转身向还在斗嘴的王砚之与苏岚大声说道:“你们就这么来接我的?”

    他二人的动作齐刷刷停下,苏岚笑道:“小人早已替您备下车马,少爷您这边请。”

    谢流尘道:“嗯,你这小子还算懂事。回头找他给你打赏去。”说着向王砚之一指。

    王砚之苦着脸道:“少爷,这个月的帐还没平哪。再说小苏平日也有月俸,这是他份内之事,便不要再额外打赏了吧。”

    谢流尘佯怒道:“用的是本少爷的钱,又不要你的,你心疼什么?快拿给他!”

    苏岚便向王砚之伸出手去,眼巴巴看着他。叶历笙在一旁看着,勾了勾唇角,刹时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四人说笑着向外走去,将阴暗的狱牢甩在身后,迎向早已为他们备下的宝马雕鞍。近午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汇成一处,亲密无间。

    ********************

    被开释之后,孟优坛并没有去找郭旗,而是去了他在帝都置的一处小院。往年他到帝都时,便是在此处下榻。

    像是早算到他会先来这里一样,待他行到府外巷口时,远远便看到一人青衫挺拔的身影,还有他身边一位娇俏纤盈的姑娘。

    似乎对方也看到了他,不等孟优坛走过去,那两人便大步向他迎上来。

    孟优坛对上他们欣慰的眼神,看看含笑的郭旗,再看看已重展笑颜的解语,心头一热,平生第一次,话到了口边却说不出来。

    解语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刚挨近他便忘情地拉起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省起这是在外面,此举太过招摇,粉面瞬间发红,却又舍不得放手,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轻轻放下。

    而事先知道内情的郭旗,并没有解语那般强烈的担忧。在他看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甚至连孟优坛也只被禁了比预期更短的时间。

    但布局多日的事情一旦完成,虽然自己只是其中一个小卒子,郭旗也有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当下只觉心情愉悦,甚至难得地向孟优坛挤挤眼,又溜了一眼解语,满脸猝狭之色,无声地打趣他。

    三人在路口站了许久,也不说话。空气中流动的,是足以令人陶醉的温暖。尘埃落定,最牵挂的人完好地站回自己面前,再也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情。所以,一时失神,也是可以情理之中的吧。

    ********************

    大事既毕,就该算算小事了——其实,这相对而言的小事,在楼定石心中却与那大事一样重要,不过是之前时机不对,一时隐忍未发罢了。

    楼定石先看了新呈上的奏报,又拿出当日那张引出后来令他心绪震动的密信,重新看了一遍,随手放到桌上。

    徐杰安还记得密信中的内容,当下心中便有了数。只是看楼定石神色却是淡淡的,看不出究竟在转着什么念头。

    “孟优坛,”楼定石的指屈成节,轻轻敲在那素白的信笺上,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当日他曾与灵儿和另一人在同一酒楼中相遇,那他是有意放走了灵儿,还是完全不知呢……不过,那种时候出现在那种地方,应该也是听到什么了吧。”楼定石忽然笑了一笑:“以那小子的精滑,只怕当时便察觉了。”他用的虽是推测的说法,语气却极是笃定。

    近日虽忙于朝中之事,徐杰安却并没有忘记当日楼定石令他追查金枝出走那些日子的行踪之事。新呈上的情报是他一手整理,他自然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斟酌一下,徐杰安道:“这……孟小王爷想来是一时糊涂吧。”

    “哦?难得你会为别人说项。看来孟家这小子,同你交情匪浅哪!”

    虽然听着是打趣的话,但配着他看不出喜怒的脸,多半会令人以为是在说反话。若换了其他人,早就跪下向楼定石陈情辩白,但徐杰安依旧站着,语气里也不见什么惊慌之色,只平平说道:“孟小王爷纵然聪慧,但公主一路行去皆未露行藏,小王爷也不见得就认出了她。”说着悄悄看了一眼楼定石的神情,觉得他不像是要追究的样子,便又说道:“再说,一事刚毕,如果追究起来,未免冷了小王爷的心。”

    “看来这小子人缘倒好。”楼定石低笑一声,道:“放心吧,朕不会拿他怎么样。不过,该做的还是免不了。”楼定石的面色霎时变得冷肃:“还有那姓楚的小子!该他的,都要一样样算回来!”(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 各有所思

    回到家中的谢流尘,在经历了小七的哽咽、宋伯的老泪纵横,与合府上下的家仆欢天喜地的迎接之后,又同好友一道用了午膳。其间王砚之、苏岚轮番向他敬酒,几乎令他撑不住了。当他请叶历笙拿出兄长架势来管一管那兴奋过头的两个人时,叶历笙非但没有帮他,反而自己斟了一杯,向他举标示意。谢流尘自然不能不给他的面子,只得又多喝了一杯。

    一顿午饭用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才意犹未尽的散去,走前苏岚还说,今日在家里喝得不痛快,待谢流尘禁足令解了之后,由自己作东,到外面再好好痛饮一次,以贺谢流尘大难不死,后福绵延。

    当谢流尘送走这帮朋友时,脚步已有些凌乱。小七问他要不要歇一会儿,他却摇摇头,喝了杯茶,含下醒酒石坐了一会儿,便往书房那边去了。

    被风一吹,他走到书房时酒气已消了大半。还在门外,便看到一个清矍瘦削的熟悉身影,正是他的父亲,谢朝晖。

    方才午膳时谢朝晖也在,不过他只略略动了下筷便走了,体贴地将空间让给小辈们,让他们可以纵情饮乐。

    “父亲。”谢流尘说完这一句,便静默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心中有经历大变后的思索与明了,也有对自己给父亲带来麻烦而产生的不安与愧疚。当日还在狱中时所下的那些决心,至今仍未变过,但他并不是能将情感大方宣之于口的人。谢流尘向来认为,与其说得天花乱坠,不若埋头将事做好才是正道。

    而且,对于为自己操心奔走的父亲来说,道谢未免太过轻忽太过生疏。

    谢流尘不知所措之时,谢朝晖却在细细打量他。半晌,说道:“不错,经此一堑,倒是比以前长进些了。”

    “……确是。这些日子儿子想了许多,许多以前不懂的话,现在都明白了。”谢流尘低声道。

    谢朝晖颔首,道:“吃一次亏没什么大不了,令人头疼的是你没法从中得到教训。”

    谢流尘点头称是。

    父子二人大变重逢,较往常多说了些话。然而谢朝晖素来冷清,纵然心中关切,也不喜多言;谢流尘是与他一脉相承的性子,平日虽比他父亲话多些,但一旦在要紧关头,亦是极少坦率陈明心意。

    都是一样的性子,所以,不多时,便将能说的话都说尽了。但是,父子之间的情感,并不因言寡而变淡。

    对坐片刻,谢朝晖道:“我还有些东西要看。”谢流尘知道,这是父亲历来送客的话,便说道:“那儿子便不打扰父亲了。”

    谢朝晖道:“你先去宋伯那儿。”谢流尘经此一事,先不说精神,单是身体就瘦了许多,谢朝晖不擅安排这些琐事,不过他知道,宋伯定然会打理得十分周到。从安排食谱到采买补品,假以时日,定然能将谢流尘养回来。只是谢流尘于这些事上历来不大上心,是以才嘱了他这么一句。

    不料,原本应痛快答应的谢流尘,却顿了一顿,反而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父亲,这三个月,我住家里么?”

    略一沉吟,谢朝晖心里便有了数:“你许久不回,还是先到那边看看吧。这边有我在,不妨事。”所谓“那边”,自然是公主府。

    谢流尘问得含糊,却未想到父亲一下便戳穿了自己的心事,不觉有些脸红,忙掩饰道:“也不急于一时。”

    “不急?”谢朝晖眼中带了些笑意,在他身上一转,谢流尘顿时觉得自己被看透了。

    正暗自狼狈,又听父亲说道:“去吧。”声音里满是了然。

    若再一昧推托,未免落了下乘,况且,自己心里也……

    “那,儿子这便去了。”

    当他走到门外时,忽然听谢朝晖在身后道:“阿尘。”

    谢流尘闻声转回身去。刚刚被门外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竟一时看不清父亲的模样。只听他说道:“金枝是个好孩子,你待她好些。”

    谢流尘看不清父亲的神情,只听他语气是平常的淡然,想来只是句惯掌的嘱托,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这一次他却答得心甘情愿:“是。”

    *

    然而,回到公主府上的谢流尘,见到的除了带着欣喜迎出来的张伯与一干下人外,并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听着张伯絮叨半晌之后,谢流尘终于按捺不住,便半夜作不经意地问道:“府里一直是空的么?”

    “可不是!”张伯带着几分欣慰与喟叹说道:“您走后,公主病了,过了些时日便进宫调养。若不是您今日回来,还不知道这府里要空空荡荡到什么时候哪!”

    谢流尘一颗心沉了下去,一日以来的欢喜也被冲淡许多。

    张伯看他脸色不大好,只道他是累着了,忙着安排沐浴等事,又问过谢流尘晚膳想吃什么,便催促着他赶快去歇着。

    ********************

    还留在宫中的宋晓,自然也知道了近日来发生的事,也知道今日正是谢流尘被无罪释放的日子。

    虽然有些奇怪皇帝老爹为什么没有发布让自己出宫回府的诏令,但连日来心情大好的宋晓,很快便将这小小的疑惑抛到了脑后。

    那天楚越人虽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却已露出了会认真考虑的意思。

    单凭这一点,便是让宋晓忍不住的欢喜,令之前的辗转忧思一扫而空。

    说来或许有些琼瑶,但宋晓真的觉得,从那天晚上开始,自己见到什么都觉得是好的美的。早已熟悉的宫舍变得更加华美精致,惹人流连;经行之处的花草石木无不生机勃勃,引人注目;甚至连来来往往的宫人,都陡然变得可爱起来。

    这就是恋爱么。没有经历之前,虽有好奇,更多的却是不解,不明白身陷其中的人那些可称之为怪异的举动。然而一旦自己也陷入情网,才突然明白,原来,只是情不自禁;原来,是真地打从心底里觉得欢喜。

    怎么会这么奇妙呢,单只是为一个人,整个世界便闪闪发亮起来。

    为他发呆,为他失神,甚至随时随地,都会想起他的一举一动,便不由自如地露出傻笑来。

    啊——是不是身体年纪重新变小的缘故,连心也重新变得少女起来了?这种心神不宁的模样,真是,真是好没面子!

    宋晓抱着枕头别扭一阵,又忍不住开始偷笑。

    周围的人自然也察觉到她的欢喜,却只道她是为着谢流尘平安无恙之故,向来同她没大没惯了的停绿,还不时打趣她几句。宋晓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欲待辩解,却是越描越黑,索性便不去管。

    等我把他休掉的那一日,一定要看看你们掉下来的下巴!

    虽然楚越人产没有给出答复,但宋晓已经认定,楚越人是不会跑的啦。他对自己有意,现在不过是需要点时间来解消心结罢了。待他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也就是他们HE的日子。

    于是,休掉谢流尘的事宜便被早早提上议程。

    但,或许是太过兴奋的缘故,宋晓现在无法集中精力去想出什么好法子可以摆平皇帝老爹答应这个要求。一次又一次,总是刚将所有条件列好,还没找出解程式的法子,注意力便溜到一边去了。确切地说,是溜到肖想——不对,是带着粉红泡泡的情怀中去了。

    算了算了,既然没法集中精神,那就改天再想好了。宋晓安慰自己。要不,等与谢流尘碰个面达成共识后一起想好了,反正那家伙也不想做驸马的说——至于那日谢流尘同学在狱中的告白,因为太过隐晦,所以完全被宋晓同学无视了。所以说,古典含蓄主义害死人呀,同志们!

    然而,宋晓没有想到的是,还未等自己见到谢流尘,另一个麻烦便找上了自己。(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一 优坛入宫

    被开释两日之后,有宫中内侍到孟府传话,着他入宫觐见

    恰好解语也在,虽碍着外人不便明言,但目光之中的担心却是任谁也看得清楚

    “定是皇上想起我这个晚辈了。”孟优坛笑道:“我可得好生哄得他老人家欢喜,好讨些宝贝回来。”

    传话的内侍似乎与孟优坛颇为熟稔,闻言笑道:“孟王爷还是这么风趣。难怪每次皇上见了您,都是高高兴兴的。”

    孟优坛却叹道:“只是这次小王却惹得他老人家不快了,不知该怎样补救的好。”

    “呵呵,凭孟王爷素日在皇上面前的情份,皇上怎会舍得真的对您怎么样?不过生几天气罢了,等孟王爷再说几句软话也就丢开了。”

    “那就承公公吉言了。”孟优坛一个眼色,旁边自有侍从捧了银锭递与那内侍:“些许心意,公公留着吃茶。”

    “孟王爷客气了。”那内侍口中客气,手下却一点也不慢。

    一问一答,解语听得明白,担忧减去不少,却总觉得不能彻底安心。她不欲让孟优坛再为自己分心,便说道:“既是面圣,总得换过衣裳再去。”说着便转到内院,为孟优坛拿来常年备下的正服。正要侍候他在后厅更衣时,却被孟优坛抬手止住:“放着我来吧。”自那日在青石起,他在她面前,便不再自称本王、小王,只称我。反是解语,言行间再无了往常的那份亲密,总是恭谦有礼,敬称时时挂在嘴边。

    解语抿了抿唇,道:“那小王爷自理吧。”说着便避让出去了

    孟优坛不是没看到她黯淡的眼神,不是没见到她时时若有所失的神情。有心要扶住她的肩头,让她安心,可往往手还没有伸出去,心中已开始摇头

    虽感激她一片深情,然而自己的心情尚未理清。若是现在握住了解语的手,日后又想反悔,那才是害人

    可是,自己的心情……为何总也看不清呢?

    听到前屋隐隐传来的说话声,孟优坛不再去想别的,伸手拿起正服,待一一穿好后,心思已是一片澄明

    其实,也只不过是将心事暂时压下来罢了。心中深藏的茫然,终有一日,还是会跳脱出来,逼得主人不得不正视它

    *

    马车驶入禁宫之中,又有别的内侍上来引路。孟优坛自幼在宫中行走,对宫里路程已极为熟悉,当下看到这内侍引的是往御书房去的路,不由讶然:以往,楼定石总是在自己起居的乾德殿中见他,亦是他荣宠的证明。

    而今……孟优坛垂下眼睑,长长的眼睫遮住了微睁的双眸,旁人无从知晓他的心事。

    远远看着,御书房到了。而这次迎上来的,却是徐杰安。

    孟优坛有些意外,却仍然笑得风度翩翩:“徐公公,好久不见。”

    徐杰安是楼定石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非等闲人还轻易见不到他的面,更罔论是由他亲自引路。然而他为人却总是谦逊有礼,礼数做足十分,从不倚势凌人。

    当下见到孟优坛,亦微微一笑,衬着他略显富态的面容,极是和蔼可亲,若不是身着紫色的宫服,便是一个普通的面目慈祥和气的中年人。

    “孟王爷,”徐杰安微微躬身,“皇上此刻在院子里,您往这边请。”

    孟优坛跟在他身后,沿着白石砌就的小径,眼中欣赏着四周遍植的奇花异草,口中和声说道:“又是一年不见,公公头痛的病可好些了?”

    若是别人问这个话,徐杰安多半是回一句“旧年宿疾,劳您操心”便打发过去。但这次他却答道:“劳小王爷掂记,还是那么着,略吹了风就疼。”

    虽然对方走在前方看不到,孟优坛还是点了点头:“想来是您过于操劳之故。今年夏时小王偶遇一名游医,虽名不见经传,医术却是极为高明的。小王府中也有宿疾不愈的人,经他妙手,虽暂未断根,症候却比往常轻上许多。小王想起公公的病,便向他讨了个方子,回头公公差人到我府上拿便是。”

    徐杰安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单听声音也不见惊喜,只淡淡道:“多谢小王爷。”

    “公公客气了。”孟优坛轻笑道:“早年您到青石去时,小王还喊您一声叔叔呢。”

    “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难为小王爷还记得。”

    “公公不也没忘么。”

    正说话间,脚下一转,走过一处飞檐,面前豁然开朗,是一处草木疏落的院子,一眼便可见到负手而立的楼定石

    徐杰安让到一边,孟优坛低声道过谢,独自向楼定石走去

    感觉到身后有人走来,楼定石也不回头,只问道:“朕欲在此处设一座艮岳,优坛,你看如何。”

    此院中花木疏落,陛下若想添景增色,还需得连这些也一并添了才是。”说着,走到离楼定石半步的地方,比了个大致方向:“逢石留景,见树当荫。若此时动工,选些已经长成的树木,待明年夏时,陛下便可于此赏月乘荫,听风观景了。

    他并未下跪行礼,这般自然而然的行径,仿佛是楼定石的朋友,而不是他的晚辈

    楼定石却丝毫不责备他失礼:“朕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却已想到这个地步了。”

    孟优坛恭声道:“小子不能为人臣替陛下解忧,便当在其他事上尽力替陛下分忧。”

    “唔。你做得不错。”这话,却是一语双关了

    孟优坛朗声道:“谢陛下褒奖。”

    楼定石转过身来时,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冰冷:“不过,有一件事情,朕却要好好问问你。”

    “陛下请说,小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楼定石沉声道:“九月上旬,棋盘山,落子楼。”

    孟优坛有些迷茫:“陛下,这是什么?”

    楼定石盯着他神情看了半晌:“你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

    “这……”在他的视线下,孟优坛略略低了头:“若是做过的,自然是记得的。”

    “一件也不会忘?”

    “若是……若是酒醉之后,便难说了。”说到这里,孟优坛语气尴尬。

    他仍是恭谦的表情,只略略带了些迷惑,似是在奇怪,楼定石为何要问起这没头没脑的事情;却又按捺下好奇心,不敢多问。

    楼定石又端详他片刻,道:“那便罢了。”若他真的曾遇到过灵儿,那定然听得懂方才自己话里的意思。他虽未承认,但这一问却已有足够的警告效果——反正,且不论孟优坛经此一事,自己欠了他些;便单是自己与他父亲的交情,也不能真的惩戒他。就算他承认,也只能是警告罢了。

    楼定石走后,孟优坛看了看日头,估摸着自己已在宫里呆了两个时辰左右的样子。想来不用等明日,皇上面见孟小王爷,并说了两个时辰的话的消息,就该传遍各处。这么一来,因日前的事情对自己生出轻篾之心的人,又该半妒半羡地说,无非是仗着祖上一点余荫,博得皇上心软罢了

    不过,事实不正是如此么?

    孟优坛轻笑着,习惯性地去摸袖里的折扇,却摸了个空,才猛然省起扇子已经留给小高了

    想起小高,自然也想起勇伯,想起勇伯,也想起了当日嘱托勇伯办的那些事

    哎呀哎呀,自己会不会太过小心了些?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但过分小心翼翼,却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啊

    孟优坛想像了一下若是当初没有做下那些为自己留条后路的准备,会是怎样

    结论是,即使现在平安无事,中间却要白担上许多不必要的心

    所以,为求心安,日后还是继续小心吧。孟优坛想

    转过重檐之后,孟优坛并没有在方才的地方看到徐杰安,甚至没看到任何一名宫人。想来是觉得自己对路径已足够熟悉,不用人引路,便一时疏忽了吧

    孟优坛四下看了一看,拣了一个离附近的禁宫门最近的方向走去(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二 公主王爷

    人一旦独处,脑中总会很容易便想起很多事情来。孟优坛独自走在小径上,此刻想的,是楼定石方才对他说的话。

    不是后来说的那些近似于闲聊的话,是起初那句“九月上旬,棋盘山,落子楼”。

    因为变故太多,孟优坛早将当日之事忘到了脑后,是以一问之下,并没有想起来。等楼定石沉默地看着他时,他才猛然想起,某日的确在那处偶遇过一个人。

    但确定的话已经说出去了,他只好装得若无其事。好在楼定石并不想对他追究到底,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想到此处,孟优坛轻轻呼了一口气。

    是该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该说没有皇帝陛下不知道的事?这么一件小事,他居然也查证得如此细备。

    不过,其中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此事干系到那位公主吧。

    天下皆知,金枝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孩子,甚至更甚于太子。亦有人惋叹,言道若公主是男子之身,那便该是有史以来最得皇上欢心、行事最为顺利的太子。

    但孟优坛并不这样看:一旦牵涉到权利,有谁还能保持那一份亲情呢?当初只是单纯的喜爱,所以想将最好的送给孩子。可之后必然要在漩涡之中猜疑横生,彼此隔阂越来越深,最终,甚至反目成仇。

    该是金枝幸运才对,有幸生成女儿身,又受到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宠爱。

    想到金枝,孟优坛便想起那日酒楼中所见的那女子,是与传言与印象全然不同的人呢。柔弱的外表下竟隐藏着那样的激烈——呃,或许叫泼辣?按以前见过贩次留下的印象来看,她可不是这种人。是什么缘故,让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或者说,这也是她的本性,只是为了某些事才突然激发出来?

    是与那日与她一起随行的那名文秀男子有关么?可是她不是已嫁与谢流尘了么?那男子纵然文秀雅然,光华内敛,在贵气与张扬上却不如俊朗挺拔的谢流尘——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谢流尘不若那男子的温文可亲。

    不知不觉中,目前暂时落得无事一身轻的孟优坛,将自己的烦恼放到一边,开始津津有味地琢磨起金枝公主的八卦来了。而且,已经将月前被悄悄掩盖的公主的出走归结为,情感纠葛。

    想到出走二字,孟优坛又有些庆幸方才娄定石为着金枝的名誉着想没有深究。否则,以他爱护女儿的心思,纵然这次自己出力颇多,楼定石肯定也是不管不顾,要拿他问罪了。

    正胡思乱想间,孟优坛走到一处活水引来的池边。他记得,这池子名曰金液,绕过这池子再走一段路,便是禁宫墙下了。

    夏日新荷并举的池面在冬季时分显得有些空旷。留得秋日听雨的残荷也早已被宫人拔尽,湖面干干净净地在暖阳下泛着波光,有一种洁净的冷冽之感。

    孟优坛不由驻足看了一会儿,却在湖心鉴波亭之中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

    远远看着,那人的容貌看不分明,只知道是个女子。看她身上穿的虽不华丽,却并不是宫女统一的妆束;发髻上的步摇偶尔在阳光下流过耀眼的光芒,彰示了不菲的价值。

    这里已出内宫墙苑,嫔妃们纵使游赏院景,也不会走到此处;而宫中旧例,若是无事便不允许嫔妃娘家的女眷出入。那么,这人会是谁呢?

    孟优坛勾起唇角,心中已有了答案。

    虽然有些好奇,但他不想多事,又略站了一会儿,刚想走开之时,忽然看见水亭之中原本坐着的女子站起身来,朝着这边招了招手。

    这边——似乎只有自己一个?

    未等孟优坛想好该装着没看见走开,还是走到亭中去问她有什么事,那女子已经步出水亭,沿着竹木搭成的水栈向他走来。

    这么一来,若是掉头离去的话,未免太着了痕迹。孟优坛干脆迎上去,遥遥施了一礼,道:“不知公主在此,小王多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

    来人赫然正是金枝公主。

    她走到孟优坛身前,说道:“王爷不必多礼。这池子既然建在此间,自然有人来人往,王爷又何罪之有?”

    “多谢公主宽宏大量。”孟优坛原本不欲与楼定石的这宝贝女儿再有什么牵连,然而目下人家都已经走到面前来了,再说自己也带着好奇心,便没有托词走开。他行毕礼之后,端立一旁,面色肃然,心里却在想,不知她叫住自己要说什么。

    只听她略带欣喜地说道:“方才本宫远远看见王爷,还怕是认错人了。走近一看,果然不错。”

    孟优坛听了不觉有些奇怪,他能认出对方,是因为对宫制和内宫人口的熟悉。而她却是凭什么认出自己的?遂问道:“相去数丈,公主如何识得便是小王?”

    她笑而不答,顿了一顿,说道:“本宫有事请教王爷,若王爷肯赐教,本宫也定不吝啬。”

    这便是说,要交换条件?孟优坛道:“悉听公主吩咐。”

    她却不急着发问,而是说道:“还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孟优坛便跟在她身后,向鉴波亭走去。

    竹木搭成的栈道随着脚步发出吱呀声,她似是有些不惯走这路,脚步微微有些飘浮,却更显得身姿娉婷,袅娜无比。单是一个背影,便可引人生出许多遐想。

    方才因为惊奇而被孟优坛忽略的风采,此刻正徐徐在他面前展现。

    但孟优坛并没有想入非非,只是单纯地欣赏着美人,好奇着她想问自己什么。

    到亭中落了座,金枝看向孟优坛,眼中满是好奇之色,问道:“王爷可否告知本宫,那日是如何识得本宫行藏的?”

    “那日?哪日?”孟优坛心道这公主莫非是个草包?这事换了别人遮遮掩掩都来不及,她却当面就问了上来。

    “就是山下那一日。”

    “哪座山下?”

    “棋盘山。”

    “哦,原来是那里。”孟优坛做出了然的神情,又迟疑道:“可是那山绵延数十里,且远在千州,公主身处深宫之中,又怎会出现在那里?公主可是记错了?”

    只见她愣了一愣,眨了眨眼,秀丽无双的面容因这个动作而显出分外的稚气,虽不复方才的端主,却平添了几分可爱。

    看到她的表情,孟优坛愈发笃定她是个被宠得天真不知险恶的孩子,那日的激烈决绝,想来只是为达成目的使出的任性手段吧。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要再和她扯上干系,却忍不住柔声道:“公主以后可得想好了再说,免得说错了。”

    她眼中慢慢露出了悟的神情,突然向孟优坛露齿一笑,道:“本宫虽身处深宫,有些事情却还是知道的。比如说,本宫就知道,王爷是决不会将现在的这番话再告知外人的,对不对?”

    “那是自然。小王怎会——”

    “不。”她打断孟优坛的话,悠然道:“不是不会,是不能,也是——”她菱唇无声开合,孟优坛看出,是无声的“不敢”二字。

    “公主此话怎讲?”

    “王爷的事,本宫也曾略有耳闻。是以便知,王爷对父皇忠心耿耿,是决不会做出对父皇不利的事,当然,也不会对本宫不利,对不对?”虽说是不会,但谁都听得出来,她实际上是说,有皇帝看着你,你敢怎么样?

    面前的女子还是那张秀雅端丽的面容,孟优坛对着她,却已没有了欣赏的心情。

    他早该想到,当时能说出“我在这里出事与王爷你定然脱不了干系,能拉个王爷垫背,何乐不为”这种话的人,怎么可能是天真单纯的?

    对方盯着他看个不住,似乎是在好奇,方才还笑容可掬的佳公子俊王爷,怎么一瞬间脸就变得僵硬了。

    半晌,孟优坛道:“不知公主想问什么。”

    “本宫方才便说过了。”她提醒因自觉看走眼而生出沮丧之心的人。

    “那件事么?”孟优坛忽然心情又好了起来:纵然有几分小聪明,也还是敌不过王爷我嘛。

    “公主千万记得,若想隐藏身份的话,千万不要再用原本的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要用。”

    “哎?可是本宫当时确实没有用宫里的物品啊。”

    “公主再好好想想,当真什么也没有用?”

    她摇摇头:“想不起来。”

    “凝脂。”孟优坛笑吟吟地揭开答案:“那凝脂是番外进贡之物,只有皇室之人才能有。”当初他也分到两盒,回去后便换了盒子在买醉时送出去了。但无论如何,决不会落到当时那打扮得像村姑一样的女子手中。嗅到香味,联想起那几日公主走失的消息,再想到皇室中无论本宗或分枝都没有年纪在十七八岁之间的女子,只除了一人。

    不是金枝还能有谁?(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三 谢过当日

    “原来是这个啊。”她皱了皱眉,有些不服气:“你鼻子还真灵!”

    因着她脸上太过生动的表情,孟优坛又觉得自己判断有误。一时间便迷惑起来:这女子,说她天真烂漫,分明又是看得清厉害分得清好歹的;说她深沉,看着那童稚的表情,自己第一个就不相信。

    正沉吟间,又听她说道:“单凭这个?”

    “自然不是。”既然话都摊开了,那便讲个清楚。孟优坛道:“当时公主虽打扮朴素,毫不起眼,甚至连面容也已改变。但是脖颈、手背之处,却仍是——”

    “我知道了!”带着恍然大悟的兴奋,她甚至忘了尊称,“就是细节!”

    孟优坛看她欣喜得直欲手舞足蹈的模样,不由自主地,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这一次,却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平常如同面具一般的笑容

    面前这个女孩,实在很有影响别人情绪的本领

    孟优坛正微笑间,听她道:“你不问我了?”

    “问什么?”

    她扬起下巴一示意:“离了那么远怎么认出你来的。”

    看着她带着几分急切似是想要扳回一局,孟优坛暗暗好笑,便从善如流:“正要请教。”

    “其实也没什么。”她笑眯眯地说道:“我记得你的这个——”她向孟优坛头上一指。

    孟优坛道:“发冠?”

    “没错。特别是中间嵌的那颗大珍珠,太阳底下一站,直晃得人眼花,让人想认不出来也难。”

    孟优坛干咳一声,道:“小王以为,向来打扮还算朴素。”

    “嗯。跟另一个人比起来,的确是朴素极了。”她笑道:“金冠红衣的,比你打眼多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还有人比你更素。”这句话虽压低了声音,但因两人坐得较近,孟优坛还是听见了。

    世间金冠红衣的人何其之多,但公主会说到的,自然只有一个。

    想起之前的猜测,孟优坛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公主所说的,可是驸马?”

    她点点头,道:“你看,只说说特征你就知道是他。”

    孟优坛又问道:“那另一人是——”

    这一次,她仍是微笑着,却没有回答。孟优坛便知趣地没有再问。

    静坐片刻,孟优坛看看天色将晚,想到府中解语的忧心,正欲待告辞之时,忽然听金枝说道:“王爷,本宫之前想去找你,但却没有机会。”

    “哦?不知公主找小王何事?”

    “……就是那天……”她脸倏地红了,连忙别过头去,小声说道:“谢谢你那天没有同我计较,若是你认真起来,我可真是什么法子也没有。”当然,后来楚越人告诉她若是她不说那番话,自己也会出手的。但是既然承了人家的情,就该说一声谢谢

    “公主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孟优坛轻笑道:“那天是哪天?小王可一点也不记得了。”

    迎着她惊异的眼神,孟优坛又说道:“小王腆颜说一句,请公主务必记得:有些事过了就该忘了,再提起来,只是于己无利。”

    因着那一声谢,他瞬间明了,这女孩或许是聪慧的,但却未免失之天真。这虽是她的长处,然而在这宫中,却注定要成为她致命的弱点。纵有楼定石,但谁能保证万无一失?自己既同她有缘,那便提点她一句好了

    只见她听完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孟优坛知道她是明白了,微微一笑,道:“时候不早,小王先行一步,公主也请早些回去吧。”

    “王爷走好,一路小心。”

    转身之前,孟优坛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说道:“公主,陛下近日大约会问你一些事情。”

    “咦?”未等她再仔细问个清楚,孟优坛早已大步走开。天边绚丽的夕阳照在他秀挺修长的身影上,拢起乌髻的白玉冠上镶嵌的珍珠亦折射出耀眼的光,刺得她合上了眼睛

    等再睁开双眼时,孟优坛已经消失在重重飞檐之后,再看不见了

    宋晓回到内宫时,正是晚膳时分。她像往常一样去到傅临安处,却发现今日八仙桌边只得傅临安一人。

    “父皇他……”

    “今日约是不来了吧,就你我一道用膳了。”

    “哦。”

    晚膳后回到寝宫,宋晓无事可做,正想要不要出去散个步,按在贵妃榻上的手却碰到了一个硬块

    这是什么?宋晓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封信。殿开一看,秀气圆润的字体一看便知是女子所写。先看落款,竟是楚菲。再看内容,却是要她现在就去见她

    莫非是——楚越人同她说了,但她这个长辈却不同意她和楚越人之间的事情

    宋晓脑中瞬间浮现出八点档中贵妇们呈三十度扬起的下巴和不屑的眼神与尖刻的话语

    ……这么想真是失礼啊。宋晓为自己过于丰富的联想检讨,觉得自己挺对不住那位风韵犹存的美女

    借口今日逛得乏了,想要早些歇下。屏退左右后,宋晓又等了一会儿,掐着当夜班的宫人与白班的宫人交接的时刻,沿着阴暗处溜了出去

    凭着上次去的记忆,磕磕绊绊走了些冤枉路后,也算是顺得抵达

    今次并不用宋晓费力去解决那门锁。她轻轻一推,门便开了。走进院中没几步,便看到了秉烛而待的楚菲

    “楚姑姑。”礼多人不怪,一路上左思右想想不出楚菲找自己做什么的宋晓决定先打好关系,待会儿真有什么也可以讲讲情面

    盈盈烛光之下,楚菲表情严肃。宋晓想起上次来时她还是淡然而不失温和的模样,当下便愈发觉得这次是鸿门——会

    只听楚菲道:“宋姑娘,上次我考虑不周,有件事忘了同你说。”

    “您请说。”

    “上次出行之事,皇上有问过你么?”

    “没有。怎么了?”

    楚菲道:“皇上今日却来找过我,问起此事。”

    宋晓奇道:“这事儿同您有什么关系?”一时又想起白日间孟优坛对自己说的话,难道他说的皇上会问起一些事情,指的就是这件事?

    “那天约你与金枝见面的那家店,是我安排的;阿越也是我做了手脚收进宫的。”

    宋晓点点头,但还是觉得不对,想了想问道:“难道当初是您——”

    “是我。”楚菲颔首道:“是我让阿越送你们去的。”

    想起上次她说她与金枝的母亲是好朋友,宋晓恍然大悟。虽然尚有些细枝末节的疑惑未有解答,但只要稍稍一想便可明了。当下便不再纠缠这件事:“皇帝一直没同我提过这件事,我还以为他忘了。”

    “怎么可能。”楚菲露出一个苦笑:“也是我考虑不周,竟忘了在外人看来,当时你们却是孤男寡女,瓜田李下。这种事情,他岂有不追究的道理?”

    “……”想起自己“已婚”的身份,宋晓无语

    又听楚菲道:“今日他问起来时,我托辞公主得知云梦尚有亲人在世,十分思念,想要一见。又不敢禀告皇上,借口请求无果,情急无奈之下,便出此下策。”

    宋晓想了想,这套说辞的确说得通,又问道:“那,楚越人他……”

    “他是护送你的表兄。”楚菲道:“宋姑娘,我是对皇上这么说的,你记下来,届时若是问起对质,你也这么说便是。”

    看着宋晓点头答应,楚菲还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同阿越说的话,阿越也说给我听过了。只是这事还得从长计议,现在决不是在皇上面前求取的时候。况且,”她看了宋晓一眼,略微错开头去,似有不忍:“阿越还没决定。”

    “……我明白。”宋晓闻言低下头去,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又仰头向楚菲笑道:“楚姑姑放心,我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

    楚菲也无他法,虽然有些同情,但口中也只能说道:“待这事儿结了就好了。”

    “嗯。”宋晓大力点着头,道:“希望它快些结束。”

    这时,宋晓眼角忽然搏捉到一抹光亮,连忙转头去看,却是追之不及。她疑心是自己眼花了,但迟疑片刻,还是朝刚才的方向一指,向楚菲道:“楚姑姑,我方才似乎看到那边有光亮,是不是走水了?”

    楚菲朝她所指的方向一看,再听完她说的话,脸色立时就变了,当即转身向那边奔去

    宋晓疑惑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进了门,冲到一张靠墙的几案上,拿起手中的烛台四处照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几案上只有一个陶白的花盆,里面装满土,却什么也没有种

    半晌,楚菲用指从花盆中拈起一点灰黑的粉末,蹙眉道:“竟如此着急……”

    “楚姑姑,出什么事了?”一旁宋晓看她神情不对,忙问道。

    “阿越,是阿越出事了。”

    “什么?!”宋晓失声惊呼道:“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族中传讯用的焰草。”楚菲指了指花盆,示意她过来看。宋晓依言上前,看到盆中那棕褐的土上面,有一些灰黑的粉末,十分显眼。

    “这是——”

    “焰草一株双生,放在阿越那里的,是这株的另一半——焰草已经引燃了,你现在是看不到了。此草功效在于,事情紧急之时,以意念相催,便可瞬间引燃,瞬间灭烬。而那株草引燃之后,又会引得同根相生的另一株草同样燃烧,以做传讯之用。”

    “那方才我看到的,就是它烧起来的光亮?”

    “没错。”

    “那他是出什么事了?能看出来么?”宋晓焦急地追问。

    楚菲轻声道:“阿越在宫里住了两年,之前他哥哥阿言住了十年,一直无事。这宫中我自信打点得不错,阿锦之前安排下的人也决无叛变之虞——再者,就算有人生出二心,也奈不了阿越如何。这宫里,还没有人是阿越的对手。”

    “可是他现在出事了!”宋晓看到一旁有茶,走过去端起来,顾不得冷,仰头一饮而尽,借此稍稍将胸中翻滚的焦急浇灭了一些。借着茶的凉意,她开始梳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既然没人是他的对手,那就是说,要么是有人来阴的,要么是他自愿——不,应该是虽不情愿,却不得不跟那人走。”宋晓沉声道。又想了一会儿,向楚菲道:“他应该没有同人结过仇吧?”

    楚菲道:“据我所知,没有。”

    “那么,在宫里让他有所顾忌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眼前掠过楚越人那日恐惧的眼神,宋晓轻轻吐出两个字:“皇帝。”(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四 兄妹之情

    乾德殿。

    殿前两侧白玉阶上,如列的宫女手执铜罩明灯,将殿外照得如白昼一般。

    宋晓走到殿前,扬声说道:“父皇,儿臣求见!”

    片刻,高大的殿门徐徐展开。宋晓撩起裙摆,跨过数寸高的门槛,殿门随即在身后合上。

    深深大殿,高耸的殿顶上是一幅巨大的蛟龙盘珠。金粉细腻地勾勒出龙身的每一根线条,令它看上去昂扬欲飞。猛地一看,几乎要以为它是活的。

    楼定石端坐于高炉香鼎之后,重重烟霭隐去他的面容。宋晓极力想透过那烟雾看清他的神情,却终究把握不住。她忽然发现,原来尽管经常见面,事到临头,她还是无法清晰地描绘出,这君临天下的帝王是怎样的眉目与姿态。

    隔着烟霭,连声音也似乎变得迷蒙起来。宋晓听到他略带一点回音的声音响起:“时辰不早了,灵儿有什么事么?”

    赶过来的路途中宋晓心中已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生出多少种说辞。然而等此刻真的站在这里,纷乱的心思反而平静许多,她沉默一会儿,开口说道:“父皇,儿臣想向您求个情。”

    “求情?谢家那小子不是已经回去了么?”

    “父皇明知儿臣说的不是他。”

    “不是他?那你想为谁说情?”楼定石缓缓道:“除了你丈夫,还有谁,你想替他说情?”

    “……他虽不是丈夫,却是儿臣的表哥,也是姨妈的儿子。”宋晓知道,在皇帝面前玩心机什么的只会是笑话,是以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不过,她还是玩了一点小手段,刻意提起“姨妈”二字,若有若无地点明,楚越人是楚锦繁的侄子。

    但这话引来的却是沉默。隔着烟去缭绕,宋晓可以感觉到楼定石打量的目光,但她却无法看清对方的神色。被看穿的压迫感,与看不穿的焦急渐渐交融到一起,令她险些维持不住面上平静的表情。

    沉默许久,楼定石终于发话:“只是表哥?”

    “……是。”宋晓低下了头

    随即,她听到楼定石爽朗的笑声:“灵儿何需紧张,父皇只是找他来问些事情。”

    随着主人一笑,这深殿重宇所带来的重重威压,似乎也被减轻不少。楼定石微笑着说道:“来,同父皇说说,你此行所闻所见。”

    宋晓低声道:“是。”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讲的都是沿途趣事,以及自己的所思所想,楼定石不时插话问上一两句。若是单听她说话,谁都会以为是外出游玩归来的女儿正在给父亲讲旅途见闻,做父亲的听得津津有味,真是一派父慈子孝的天伦之画

    事实上,两人间的气氛也有这个味道。然而,一人高高端坐,一个垂手而立,相距数丈之远,这种情形下说这种话,只显得怪异

    宋晓从离开帝都说起,已经讲到进入云梦

    “……儿臣见到了姨妈,还见到另一位表哥,他们都很好,是很温柔的人,待儿臣很亲切。彼处风光亦是别处所不能见的。儿臣只觉,不虚此行。”

    楼定石听到此处,笑道:“你这一路实在见到不少东西,回来后见你也长进了些。本来父皇也该向你道一声喜,只是规矩却不能坏。”

    “是。儿臣自知行事鲁莽,虽事出有因,却也从未妄想过逃避责罚。该如何惩处,还请父皇定夺。”宋晓语气恳切无比,任谁听到,都要被她话里流露出来的真心实意的忏悔所打动

    楼定石道:“既然灵儿已有此觉悟,那父皇便不再说教——你少时的书屋还在,从今直到明年开春,你便****在其中读书吧。再将法华经抄写二十遍,回头父皇替你在祭祖时供奉到祖宗灵位前。”

    “是。”宋晓躬身答道

    楼定石合上眼睛,片刻之后重新睁开:“夜深了,灵儿为何还不去歇息?”

    “父皇,儿臣求您的事情,您还未应准。”宋晓答道。开什么玩笑,巴巴地跑过来可不是领罚的,若是挨了罚还不能达成目的,那这亏本的生意还得再斟酌斟酌

    听她这么一说,楼定石蓦然冷下脸来。方才他言行之中对女儿虽不若平日的亲密,然而公主私自出走,并且还同旁人有了暖昧,这种大事怎样处理也不为过。楼定石却只是冷脸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那闭门读书,抄写经文的决定甚至连惩罚都算不上

    他虽因当初在决策时将女儿安危置之一旁,首先考虑大局之事而对女儿生出愧疚之心,却并不代表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让步。

    “灵儿,你方才说什么了?”楼定石声音缓慢,虽不见恼怒之意,却带着学生而凌厉的压迫感,令人无法轻视。但是,这也是他给女儿的台阶。

    出乎意料之外地,女儿却殊无惧色,甚至抬头仰视着他,清晰地说道:“儿臣恳请父皇开恩,放了表哥。”

    楼定石瞪眼看着胆大妄为的女儿,却没有成功地威吓到她,她依旧仰着脸与自己对视,小脸上满是倔强。

    “纵然他与你有姻亲之分,该受的惩罚绝不能少。”楼定石索性将话说开。纵然那小子是阿锦的侄子,也算与他有些姻亲干系,但既然他有胆做出拐带灵儿的事情,那就得承受后果。

    默然片刻,宋晓沉声道:“此事与表哥无干,是儿臣央求他带我随行的。”

    “你求他?”楼定石冷笑:“你与他多年来从未谋面,名为亲戚,却毫无情分可言。若不是他存心引诱,他怎会答应你的要求?”楼定石越说越气,原本看在故去的楚锦繁的面子、楚菲再三保证之下被压下去的火气瞬间又升了起来:“我看那小子就是妄想从你身上打个口子,欲图捞些好处,或者——”他盯着女儿绝美的容颜,硬生生将“贪图美色”四字咽了回去。然而心中的怒火,却因此更加炽盛。

    “父皇,他不是那种人!儿臣敢以性命担保!”宋晓首次见到楼定石在她面前露出这样冷厉的神情,却顾不上害怕,一心只是要为楚越人求个保证。

    怒气冲冲的楼定石不欲再多说什么,冷声道:“他是怎样的人,朕比你看得清楚!”说着向身后一抬手,便有两名内侍走到宋晓身边,架住她就要往外拖。

    至此,宋晓终于大惊失色。她原以为只要自己说清楚出宫之事全是自己的决定,并无旁人引诱,楼定石便会放了楚越人。不料,楼定石却变得这样的声色俱厉。看那神情,若说他想将楚越人置于死地,旁人也不会意外。

    楚越人?死?他是皇上,自然有这个权力!

    想到这里,瞬间便蜂涌而上的恐惧感,顿时便将宋晓淹没。她在内侍的手下奋力挣扎着,不顾仪态地大喊道:“父皇——父皇——您不相信儿臣说的吗?”

    在她的挣扎之下,那两名内侍怕将她弄伤,也不敢真的下狠手,只好松了手劲,任她跑到楼定石面前。

    “父皇,儿臣本以为此生只得您一个亲人了,可是见到姨妈和表哥的那天,儿臣忽然觉得,空了许多年的心又渐渐变满了。他们是儿臣的亲族,他们都待儿臣很好,儿臣不想看见表哥受伤害——父皇,儿臣求你了!”宋晓本欲动之以情,然而焦急之下却说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自己听了更觉着急。然而越是着急,话就越讲不畅利。

    楼定石看着她急切的神情,听到她零乱的话语,却并没有如宋晓所预期一般被感染而心软。实际上,他一颗心瞬间变得冷硬起来。

    自己这女儿的脾气,他如何有不知道的道理?她向来隐忍要强,纵使吃了亏,受了委屈,也总是笑着的。而以她的性子,也从未曾因为任何一样事物,或任何一个人,失态至如此地步。

    甚至,连月前谢流尘被收监时她也未曾如此激烈地请求过!

    这一切的反常,无不向楼定石彰示着那个他最不希望的答案。

    定定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焦急面容,楼定石冷声说道:“你与他,真只是表兄妹之情?”(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五 父女对峙

    乍听到这么一问,急切之下的宋晓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当然,当然是!”

    得到她的回答,楼定石却仍是定定看着她,没有错开目光。

    在他平静得宛若深潭的注视之下,宋晓承受不住那巨大的无声的压力,狼狈地别过头去,试图再找句什么话来撑撑底气。

    不等她开口,楼定石便收回了视线。然而还不等宋晓松下一口气来,便听他说道:“灵儿,有件事,父皇一直没对你说过。”

    “……”

    “你实在不会说谎。”楼定石说着,轻轻拔开她挡在面前的身体,起身向殿后走去。

    眼看他就要消失在锦屏之后,一直未想出说辞的宋晓再顾不得许多,大叫一声:“父皇!”

    楼定石脚步停也不停,恍若未闻般继续向前走去。

    “父皇!”宋晓向他跑去,试图抓住他的手臂,却被自己长长的绫裙给绊倒在地。

    听到身后人摔倒的声音,楼定石终于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您说得没错。”宋晓慢慢爬起身来,轻声说道:“他——我对他——不仅是兄妹之情。”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女儿承认的楼定石,还是蓦然转过来身,脸上是掩不住的怒气。

    想要掩饰的事情既已脱口而出,宋晓索性横下心来讲个清楚:“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但是……等后来发现时,我才发现,我已经不可能忘记他了。”

    “我也奇怪,怎么就有这么一个人呢,突然就跑到你心里,不请自来,再也赶不走。一时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要是见不到,又觉得难过,做什么都心神不宁。一心只想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恨不得立时就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

    “我……没法忘了他。一想到他,我便打从心眼里高兴,纵然——”纵然他现在还不属于我,但我仍旧愿意为他做许多事,甚至是任何事。

    听完她梦呓一般的告白,楼定石缓缓回身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沉默一会,说道:“是真的?”

    宋晓点点头。

    对着她认真的表情,楼定石也知道自己是白问。但是,“去年这个时候,你对朕说起谢流尘时,也是认真的。”

    听到这个名字,一时间宋晓也不知该如何分辨,说什么?说谢流尘是金枝喜欢的,我是宋晓,喜欢的是楚越人——而且金枝后来也决定要忘了谢流尘?

    她抿唇不知如何作答的神情落到楼定石眼中,便成了踌躇与迷茫的佐证。

    “灵儿。”楼定石放缓声音说道:“不要被一时的心动迷惑,你怎知道,你不是因为见到与母亲有相同血缘的人,而错将亲厚感认作了好感?”

    不等宋晓辩解“我从没将那家伙看作是亲戚过”,便又听楼定石说道:“想想谢流尘,想想你从前说过的话。说起来,你们也有月余未见了,你准备一下,明日便回府吧。”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父皇!”宋晓拉住他的衣角,然而在对上他温和却不掩严厉的眸子时,有一瞬间的畏缩。

    最激烈的一刻过去之后,她才意识到,面前这人是操有生杀大权的帝王,一个不小心的话,家庭伦理剧就要变成宫廷悲情剧。

    “那个……读书抄经的事情……”最终,她只呐呐地吐出这么一句。

    “暂缓。”楼定石看到女儿恍惚的神情,终是有些不忍,便安慰道:“放心,朕不会拿他怎么样,再怎么说,他也是你母妃的亲族。”但惩戒一顿是必不可少的。楼定石在心里说道。

    宋晓呆呆地点了点头,看着楼定石的衣角从自己指尖滑开,消失于重帏之后。

    ********************

    时隔一月多,公主府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从华丽的马车上走下,对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仆从,宋晓勉强笑了笑:“都起来吧。”

    有个下颔微须,满面精干之色的中年男子上来行礼,自称是新来的管家。

    “于叔呢?”一旁的停绿问道。

    那人恭敬地答道:“于叔家中有事,已回故乡去了。小人姓段,今后便代于叔打理公主府中事宜。若有失仪逾矩之处,还请姑娘教诲。”

    旁边的宋晓自然也听到了这番对话,但她并不在意一个不相熟的人的去留,随口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打发过去了。

    “公主,隔了这么久才回来,这里都有些眼生了,您要不要四下去走走?”停绿对住了近一年的公主府还是很有感情的。

    宋晓摇摇头,道:“我先歇会儿,你要去便去吧。”

    停绿看她无精打采,神色恹恹的模样,顿时便收起了游园的心思,鞍前马后的伺候起主子来。一会儿问公主要不要捶背,一会儿问要不要吃蜜渍胶梨,一会儿问午膳要备些什么,跑前跑后,一刻不停。初时宋晓还觉得被她问得不耐烦,后来悒郁的心思在她的东问西问间渐渐冲淡不少,便开始暗自庆幸,幸好还有这可爱的小姑娘在,聊可解怀。

    正当停绿拿出尘封多日的首饰盒,又将衣箱一一打开,询问公主下月的冬至宴上准备穿什么衣裳配什么头饰时,忽然有人来报,说驸马过来看公主,已进了院。

    不等停绿将堆了一桌一榻的衣服首饰收起,谢流尘便踏进了屋子。往日他都要等通报,今日他却自然而然便走了进来。

    一眼看见满屋的琳琅美服华饰,谢流尘近前拿起一支双股绞金猫眼钗,说道:“这支钗我先前在进贡的礼单中见过,未想在你这里。也是,除了你,还有谁配得上它。”说罢,转身向宋晓微微一笑,道:“金枝,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心情刚好了一些的宋晓,看着眼前这芥蒂仍在的家伙,虽仍有不快,却已没有力气再去纠缠。

    “本宫过得很好。”

    停绿见到谢流尘,笑着福了一福,便借口去添茶水,脚底抹油溜了。宋晓追之不及,刚才还在想这姑娘可爱,这会儿却又恨起她的伶俐来。

    将他二人独自留在一屋里,用脚趾想也能知道那姑娘想到些什么,可惜她想岔了。谢流尘对如今的公主我——宋晓来说,不比一块芙蓉糕更可爱。

    可惜芙蓉糕还能吃,这家伙却一点作用也没有。

    罢了罢了,既然回到府中,往后这些事是少不了的。正好可以作为让自己努力的刺激——努力休夫,争取早日与楚越人远早高飞——不过,楚越人会答应么?再说,楚越人能平安逃出楼定石的魔掌么?

    但凡面对变故的人最没有安全感,宋晓在经历了昨日那一场同楼定石的对峙后,虽然一再为自己打气,安慰自己不要紧,楚越人不会有事,但却总是不敢深想。而她又没有可以诉说心事的对象,自然也就没有人来安慰她。连贴身的停绿也不知道这一段公案,还当所有的变故已经过去,从此自家主子就该同驸马好好过日子了,成日说些“公主如此待驸马,驸马定然是放在心上的”、“若是没有公主,驸马还不知怎样呢,今后公主就等好吧”之类的话。宋晓只盼她不要再说这些,哪还指望她能体贴的安慰?

    明白自己没有肩膀可靠的宋晓自哀自怨了一会儿,便打起精神应付谢流尘。

    在她走神的片刻,谢流尘已经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堆了一桌的华服,问道:“金枝在做什么?”

    宋晓道:“在选冬至宴上的衣服。”

    “哦?”谢流尘道:“怎么不新做呢?”

    “冬至宴不过是内宫家宴罢了,无需多么庄重正式。这些衣裳还没穿遍呢,何必再费时做新的?”其实宋晓就是舍不得钱,每年公主的汤沐费啊、首饰衣裳钱啊,虽然都在月俸之外另有赏赐,但是——但是——省下来就是自己的啊!

    就算身处暂时看不到光明的逆境之中,也不要自暴自弃,遇事还是要为着以后打算。

    正在为日后的幸福生活(虽然现在还摸不到边)打算的宋晓,当然要奉行能省则省的信则。

    再说,这些华服她的确没有穿遍。说起来,若自己真能同楚越人在一起的话,肯定是不能呆在帝都了吧,那去哪里好呢?云梦?宋晓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在面前的华服上流连不已。若是去到那边,这些衣服大约就没有机会穿了吧。

    宋晓想像一下自己严妆宝相长袖出尘地出现在清雅都然的云梦的模样,觉得实在是违和得很有喜感,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一旁的谢流尘完全不知她已经打算到了“改嫁”后该穿什么的地步,见她盈盈浅笑,也觉得心情愉悦,便问道:“金枝想起什么有趣之事了?”

    被这个声音拉回现实的宋晓笑容一僵,这才省悟到,旁边还有个麻烦没打发走。(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六 层层心结

    宋晓昨夜几乎一夜未眠,今日强打着精神回了府,熬过了头反而又不想睡了。抱着隐隐作痛的头,不敢再想那些事,只想些有趣的事来分分神,让心思变轻松些,只盼身体上的疲劳感能变轻一些。

    这招很有效,加上喜爱华服美饰是女人的天性(而且这些好东西都是自己的)。在与停绿翻看衣服首饰的过程中,宋晓觉得心情愉快不少。

    哪知半路却杀出了一个谢流尘来,虽然近日无仇,却是往日有冤,而且还赖着不走了!

    身体和精神双重疲惫之下的宋晓,喜好憎恶的表现度比平时直白许多,当下虽然没有在脸上露出“你很碍事”四个字来,却已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不能为GDP增长、恩格尔系数变低、城乡收入差距减小、安居房指标翻倍做出贡献的家伙赶出去——她却忘了想,就算赶出去人家也还会再来。毕竟,目前他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

    谢流尘见她忽然敛去笑容,低头不语,一时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虽早已决定日后要好好对待金枝,却反而被这个“好”字绊住了脚。他不太明白该怎样讨一个女子的欢心,往日听到的人多半说,送女人胭脂水粉、首饰衣裙等物,定然能博对方欢颜。然而金枝平日不施脂粉,送之无用;而说到首饰、衣裙——谢流尘看到满屋铺陈的事物后,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况且,金枝刚才还说不想做新的。

    总之,谢流尘于讨女孩子欢心这方面,完全没有什么经验。虽然有个算是青梅竹马的宇折眉,但他平日并不考虑要如何讨她欢心待她好,只是自自然然地相处,当然也就没什么经验可以借鉴。

    想来想去,谢流尘决定投其所好,便问道:“金枝平日喜欢些什么?”

    正在苦思退敌良策的宋晓顺口答道:“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那,金枝有何心愿呢?”

    “心愿嘛,就是自己没法达成的东西,还得靠别人帮忙。”宋晓说着说着,勾起心事,心里又开始慌乱起来,于是语气中带上了一点不耐烦:“不过,你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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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流尘奇道:“究竟是什么事,金枝不妨说来听听。尘自信还是有睦能力的。”

    宋晓冷笑一声,道:“这事儿要父皇点头才能成,你就别管了。”

    昨夜被乾殿殿中的内侍名为送实则架地带回自己的寝宫后,今日一早便有楼定石的圣旨传到,那传旨的内侍软硬不吃,一意只督促着她快些出宫。无奈之下,宋晓只得先回公主府。

    她心中挂着楚越人的安危,正心心念念该怎样说服楼定石。又没个可以商量倚靠的人——楚菲虽然是知情人,但本身却没什么势力,而楼定石若是还念着她的旧情,也不会在下午找过她问话之后便连夜将楚越人带走。

    宋晓只觉一筹莫展,正在没好气的当口,脸色自然不会太好看,说话也不会太好听。

    谢流尘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却并不觉得生气,只是想到能令金枝露出这样的表情,那这件事一定不会是件容易做到的事,当下更加好奇,也带了些对她的担心,便追问道:“尚未做过,怎知成与不成?金枝说一说,到底是什么事。”

    宋晓听他犹自追问,正不耐烦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问道:“驸马,上次你说答应帮我做一件事,现在还算数么?”

    “自然。”谢流尘道:“金枝可是愿说了么?”

    宋晓摇了摇头。刚才想起那个承诺的时候,也一并想起了计划中的休夫事宜。但现在若是提起这个来,纵然谢流尘同意,皇帝老爹那边也必定是火上浇油,说不得,只有等一等了。便向谢流尘道:“本宫再仔细想想,若是真需要驸马帮忙,那便再告诉驸马不迟。”

    谢流尘见她不肯说,也不好勉强,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快,道:“随金枝的意。”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谢流尘见对方无精打采,只道她是出宫的路上累着了,便推辞离开,让她得空休息。

    ********************

    带着焦虑与忧心缠绕交织的纷乱杂思,宋晓睡了一觉,但就连梦里也是纠纠缠缠的心事,不得安宁。一觉醒来,倒觉得比睡前还累。

    正坐在床上发呆时,忽然看见停绿坐在一旁,脸红红的,没有像往常一样迎过来问东问西,便问道:“停绿。”

    连叫几声,停绿才回过神来:“啊?公主您醒了?”

    “怎么回事?”待她近得身来,宋晓抚上她的额头,觉得温度有些高,但也没到发烧的地步:“不舒服么?脸红成这样,还发呆了。”

    “呃——我——”听到这知,停绿的脸突然变得更红了,头也垂了下去,甚至连露出的耳朵也是通红的。

    “怎么了这是?”看到停绿从未有过的模样,宋晓紧张起来,连心事也被暂时抛到一边。一直以来这姑娘对自己照顾良多,她自然不能对她的变化熟视无睹,置之不理。

    在宋晓的再三催促下,停绿才用低若蚁讷的声音说道:“……喜欢……”

    “什么?”宋晓没听清:“你说什么?大声点儿。”

    “刚才小七说他喜欢我!”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停绿立马将脸埋到手肘里,从露出的部分来看,她的温度已经可以烧开水了。

    宋晓眨眨眼,将这话消化下去之后,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吓了我一跳。”旋即又向停绿说道:“这是好事啊,有人喜欢证明你魅力大,害羞什么?”

    停绿见她没有取笑之意,那掩着脸的衣袖便稍稍往下滑了一些,露出一双大眼睛来,转了半晌,才小声问道:“公主,那我该怎么跟他讲?”

    “怎么说?怎么说全看你的意思嘛。看你喜不喜欢他罗。”

    这“喜欢”二字又让小姑娘倏地一下把眼藏到衣袖后面。许久,传出闷闷的声音:“只是这样?”

    “就是这样。”宋晓耐心地开解纯情的小姑娘:“两个人在一起嘛,最重要的还是相互有好感,不然一辈子怎么过下去?对着个不喜欢的人,肯定心情不好。”

    “那……不是该凭父母之命么?”停绿的衣袖又放下来一点:“我没有父母,那应该听公主的话才是。”

    “小傻瓜。”宋晓很想在她的小脸上拧一把,又怕她再受到惊吓,只好不去理会发痒的手,继续为她做心理建设:“自己一辈子的事,怎么该由别人来决定呢?应该是自己拿主意才对。别人对你再好,也不可能完全理解你的想法和感受,更不能代你体会到一些微妙的事情,而喜欢这种感情——”她用手比了个心形:“偏偏就在于这些微妙的事情上。”

    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那……要是公主不喜欢……”

    “你选出来的人,我怎么会不喜欢?”话说出口,宋晓又觉得不太对,便往回找话:“要是我真的不喜欢,那你就要告诉我,那个人有什么好,对你怎么样,一样一样说出来,把我不喜欢的理由驳倒。”

    “可是,这不是违背了公主的心意么?”

    宋晓终于没能忍住,伸手将她拉过来,拉下她挡住脸的手,在她滑嫩的小脸上边捏边说:“刚才我不是说过了么,要选择另一个人的,是你自己,别人的意见可供参考,但他们不能为你做出决定。如果你心里已经决定了,那管别人怎么说的。不过,如果是你很重要的人反对的话,那就该好好向他说明你的决定,让他接受才是。只要是真心关心你爱护你的人,最终肯定是会愿意你得到幸福的。”

    停绿听到这话与往常所知道的很不相同,但她向来以公主之命惟事,当下便认定以前听到的那些才是不对的。不过,还是确认了一句:“即使父母不同意?”

    宋晓点点头,道:“即使父母不同意——”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联想起自己的事情来。

    从昨晚到现在,她一心所想的就是怎样让楚越人安全,怎样说服楼定石放过楚越人,却没有好好去想一想事情的结症所在。

    现在想来,以楼定石对女儿的关爱,肯定是觉得楚越人是想拐骗宝贝女儿的无赖,而自己就是那无知的被狼引诱的小红帽。这么一想,完全可以理解楼定石的怒气从何而来。

    而自己只想着该怎样让楚越人安全,却忘了心结还需人解。这种事情不是单凭一句“他没有错,他没有骗我,一切因我而起”就能解释得清的——这么说来,昨夜自己说的那些话,实在是与被坑骗的女子尚在痴心时说出的话完全一样。也难怪皇帝老爹会不答应。事实上,他没有更加生气,还承诺不会对楚越人下狠手,已经是极力忍耐的结果了吧。

    要想让皇帝老爹转变态度的话,还是得从他担心的事宜上下手啊。一定得好好解释清楚,自己同楚越人是——嗯,尚未是恋人关系,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并没有谁刻意去引诱了谁。而且那家伙虽然有点小坏,总的来说,却还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想到这里,宋晓微笑起来,只觉眼前一切都豁然开朗。

    “公主……”

    随着这可怜巴巴的呼唤,宋晓才惊觉,停绿的小脸还在自己不安份的爪子里。

    心情大好的宋晓想也不想,顺手捧起停绿的脸就MUA了一口,看着受惊的小白兔无辜懵懂的眼神,露出了大灰狼特有的招牌笑容。

    “来来来,好好同本宫说说,你同那什么小七,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笑眯眯地加了一根胡萝卜:“说清楚了,本宫便送你一份大大的嫁妆喔~~”(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七 休夫进行

    既然已经找到方向,接下来思绪便清晰得多。宋晓精神顿时好了许多,她开始设身处地同皇帝老爹易位而处,试着去体会端摩他的心思,力求准备的说辞能一击即中。

    拿出当年写论文的劲头来,借鉴古往今来N多恋爱剧里同父母交锋的场景,宋晓将备下的台词以贾岛作诗的精神改了又改,力求字字落实,句句煽情,只求这篇台词能达到百炼钢也成绕指柔的水准。

    可惜宋晓一直写不好毛笔字,只得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打着腹稿。她直从申时初奋斗到酉时末,终于大功告成。

    “呼——”宋晓作挥汗如雨状:“总算准备好了!”

    她伸伸懒腰,这才发现肚子饿得厉害。人在注意力集中的时候总会忽略身体上的感受,这下既然醒过神来,那就没有必要再虐待自己了。

    “停绿~~”宋晓懒得动弹,拖长了声音向门外喊道。

    门外应声走进一个人来,正是停绿小姑娘:“公主,您冥想完了么?”刚才宋晓当完临时爱情心理咨询师后,便借口自己要凝神冥想,修身养性一番,哄停绿到外面坐着,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正好,停绿小姑娘也需要时间消化一下她所说的东西:宋晓说,就看你喜不喜欢那人,若你愿意,等我考查过他的人品,就为你促成这门亲事,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停绿红着脸想了半天,最后期期艾艾地说,自己不知道……

    “那么你好好想想吧。正好陪我一块儿想。”宋晓笑眯眯地将人推到了外间。

    这一想就是两个时辰。

    宋晓问道:“晚膳呢?”

    停绿道:“方才传膳的人来了,我见公主您还没出来,就让他们先备着,待会儿再说。公主可是要现在用么?”

    “嗯。”宋晓点点头:“就摆在前厅吧,我懒得再走了。”

    停绿应着,刚要去厨房吩咐,转身时却正好迎上院门那儿的丫头。

    “公主,驸马打发人来问您用过晚膳没,若还未用过,驸马备了几道清淡的小菜,请您过去。”

    怎么又是他?

    宋晓虽然有些不耐烦,但鉴于已经想出了解决麻烦的法子,心情正好,言语间便客气了许多:“告诉驸马,本宫今日有些不舒服,就不赴他的约了。”

    她一面吩咐,一面在心中暗自嘀咕:这人的态度有些奇怪啊,今早过来时明显也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丝毫没有以前的盛气凌人。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啊?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没事扮出这种样子来做什么——

    慢着,似乎,好像,前一阵子自己还上演过拦轿求情,当道昏厥的戏码哪。这人该不会真是就要以身相许了吧?!

    想到这里,因诸事烦冗而早就那件事置之脑后的宋晓默了一默。

    子啊,为什么这人情不是用在楚越人身上的!这样的话自己也不用烦恼他最后会不会拒绝自己,直接用让他报恩的借口压倒他不就好了?!

    等等,报恩?

    嗅到一丝有利可图味道的宋晓连忙叫住那书走到院外的丫环:“你且等一等。”

    “是。”那丫环应声转回宋晓面前:“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宋晓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说起来,不算这一次,再加上上一次将他从水里救起来的人情,按四舍五入法算的话,谢流尘可算是欠了自己两条命——咳,其中的水分就不要计较得那么清楚了。

    用两条命的恩情来让他答应和自己离婚,他应该会同意吧?反正,他不是一向对这门亲事不满么?正好一拍两散。

    而自己这边,如果能拿着离婚协议去见皇帝老爹的话,他应该会感觉得到自己的决心吧?以他对女儿的疼爱,就算会发脾气,到最后肯定也会同意的吧。说来这也是一着破釜沉舟,成功的机率应该……也许……很大?

    但是又不能保证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而惹得皇帝老爹更加生气。

    到底要不要挑这个节骨眼上去说?

    宋晓犹豫半晌,最终决定,先在这边把事情办妥,然后再拿着协议去找皇帝老爹,届时视老爹的心情而定,要不要把协议拿给他看。

    对,就这么办了。

    “告诉驸马,既承驸马盛情邀请,本宫这就过去。”宋晓向那小丫环露齿一笑。

    待宋晓赶过去,谢流尘已在厅中等候多时。

    冬日天黑得早,厅中却被明灯照得雪亮,他的金冠在烛光下析出流光,耀人眼目。惯常的红衣是彩裳坊的新品,更衬得他身材颀秀,英姿勃发。

    然而比衣饰更耀眼的是人。英朗的面容因带了温煦的笑容,更加令人注目。连已看惯他风采的下人都不由自主地失了神。被他不经意地一瞥,猛然面上发烫,急急别过头做若无其事状,却到底舍不得不看,又悄悄斜过眼去。

    “金枝。”他起身迎向厅外行来的女子:“身上觉得好些了么?”

    宋晓正琢磨着怎么开这个口,闻言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

    “早上我见你时,你面色有些苍白,精神也十分不济。”谢流尘说着,手臂一动,似是想去揽她,宋晓下意识地让开之后,才反应过来。却见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又向自己笑了笑:“不舒服也要吃些东西,否则更伤身。今日我备的都是清淡之物,你便勉强吃一些吧。”

    看到他眼中所包含的温柔,宋晓愣住了。

    这人……难道来真的?

    再添一桩心事的宋晓随他入了座,食不知味地吃着他挟过来的菜品,待思绪整理好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谢流尘是挨着自己坐的。

    “你——”宋晓蹙眉看了看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谢流尘本是世家子,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虽不一定会遵循,但也不会觉得奇怪。于是,在沉默之中,两人吃完了这顿饭。

    见她放下筷子,用过漱口的茶,谢流尘问道:“金枝可要再坐一会儿?”

    宋晓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躲闪:“本宫……那便坐一会儿吧。”

    谢流尘欣然而起:“请。”

    经他引路,宋晓跟在他身后走到另一处院落中的一间厅室。

    甫一进门,便觉一阵暖香扑面而来,令人顿觉浑身松软,只想在这暖意融香之中沉沉睡去。

    看到她目中有询问之意,谢流尘道:“此院中有温泉流过,院里的屋子便沾了光,比别处暖上许多。”

    宋晓点点头,又听他说道:“旁边还筑有浴室,那道温泉便凿池聚于其间。这种天气最适合泡温泉,金枝可要一试?”

    “改日再说吧。”宋晓还有一肚皮的官司要同他打,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去做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哦,你今日累了,改日也好。温泉虽能解乏,精神不济时却会伤身。”

    说话间,两人已坐到了屋里。

    续过三杯茶,添过一回水后,宋晓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知为什么,这种事情虽然想来理直气壮,但做起来却又总觉得像是什么亏心事一般,而且,他还是那种眼神……

    宋晓暗自摇头,甩去这些瞻前顾后的顾虑,向谢流尘道:“多谢驸马今日相邀,其实本宫此次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请驸马帮忙。”

    “金枝请说,不必客气。”谢流尘摸了摸衣袖,微笑道:“其实尘也有一事要说与金枝听。不过,还请你先说。”

    宋晓没在意他后面的话:“数月前驸马曾答应为我做一件事,对不对?”她没有单刀直入,而是先提起以前的事情,步步迂回。

    “今早尘便已说过,尘许下的承诺,永无更改。”

    “那,”市恩以挟的事宋晓第一次做,未免有些不适应,顿了一顿才重新将语言组织好:“此次驸马之事,本宫亦有周旋,耗神颇多——”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到底在想什么事?谢流尘疑惑间,看她一脸吞吞吐吐的模样,似乎是觉得说这种话很难为情,眼神飘来飘去就是不看自己,便又觉得有些好笑,有些怜惜,遂说道:“金枝搭救之性,尘铭感五内,自当结环衔草以报。”

    “呵呵,不必那么夸张,不必那么夸张。”宋晓干笑道:“此事对驸马来说,可算轻而易举之至。”

    “那,是什么事?”

    宋晓敛去笑意,正色看着他,说道:“请驸马休了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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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碧玉介绍:
就算不是金枝玉叶,好歹俺也算个小家碧玉。
你这沙文驸马好稀奇么?我才不要你!
金枝,快甩了他,我包你再找口大帅锅!
——
于是,这出穿越剧是向着现代女性鼓励古代公主重觅良人发展了么?
可是在那之前,先该解决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的问题吧?
——
干咳一声,正色说:欲知后事如何,且点下方图标^_^金枝碧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枝碧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枝碧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