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八 激烈争执
请驸马休了我。
短短六个字,落到谢流尘耳中,却令他如遭雷亟。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当他回视对方,清楚地看到她面上的坚定与决心之后,他知道,这不是幻觉。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瞬间变得暗哑。
她直视着他,缓缓道:“平心而论,你觉得需要问为什么吗?”
两人静静对视半晌,谢流尘忽地拍案而起。
“荒谬!哪里有这种事情!金枝,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看着他一只手几乎指到自己鼻尖前,宋晓起身避让开去,道:“荒谬?哪里荒谬?成亲一载分院而住荒不荒谬?夫妻之间连一起吃个饭也要用请的,荒不荒谬?”宋晓直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新婚之夜拂袖而去,荒不荒谬?”
原本盛怒欲发的谢流尘,在听到她的话之后,那怒气像被无形的手抽着,一点一点消散开去。
“金枝。”他放缓了声音,诚恳地看着她,道:“那些事,我们都忘了,好不好?”
“你说忘了就忘了?”宋晓冷笑道,“覆水难收,碎玉难全,你说得倒轻巧!”
因为金枝的缘故,她对谢流尘虽无恨,却是有怨的。往时因考虑着重重因素,不得不压抑下来,勉强笑脸以对,然而压抑得太久,爆发起来反而更加激烈。方才那一点犹豫不决,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不等谢流尘说话,宋晓又道:“你要说你无辜,明明是我想要嫁你,到头来却还怪到你头上,是么?那你当初怎么不说清楚?当着我的面,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心中没有我,你不想娶我!说一句话很难么?真是难为你了,为了省去这一句话,竟同我委委屈屈地过了一年。你真是委屈了,天下间谁有你辛苦?!”
谢流尘从不知道,向来温婉的金枝发作起来竟如此激烈。看着她激动的神情,嘲讽的神色,谢流尘张口欲待辩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甚至根本不用细想就可以知道,她说的话,竟然一句也没有错。
自己只是一昧地责怪,她为什么厚着脸皮一定要嫁给自己,父亲为什么要答应这门婚事。直到一切无法挽回之后,他把怒气都撒在了她身上,冷眼相待,冷语相讥,竟是从未有一日给过她好声色!
他竟从来没有为她想过,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只是憧憬着想嫁一个心仪之人,纵然自己不能回应她,却也不该这样待她,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从来没这么想过。
他从来没为她想过。
直到她当面怒斥,在她的愤怒之下,他才猛然惊觉,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已做错了这么多。
谢流尘捺下翻涌的歉意,轻声道:“金枝,从前的事,我们就不要再提了好不好?往后我们重新来过,我一定好好待你,决不再教你受半分委屈。”虽然知道自己有错,但他却拉不下面子来认错。况且,当时也不能全怪自己吧。那种情形下,自己又是这样的性子,若能为她着想,那才是怪事。谢流尘歉然地看着她,却没有将道歉的话说出口。
“重新来过?”宋晓忽然笑了:“重新来过?你同谁重新来过?”
“自然是与你。”
“我是谁?”
“金枝。我谢流尘,与金枝重新来过。”谢流尘沉声道。
宋晓定定看了她半晌,闭上了眼睛:“我不是金枝。”
片刻之后,双眼又慢慢睁开来:“我不是。以前那个爱你的金枝,早就不在了。”说到这里,她方才苦苦忍住的眼泪再终于夺眶而出。
“怎么会?你不是还好好在这里?金枝,我知道你在生气。可是我已经决定往后好好待你了,你——”谢流尘说着,向前想要抱住她。
“滚!”宋晓狠狠一把推开他。猝不及防之下,谢流尘撞到高几,几上的茶具随即应声落下,茶汤四溅,泼到他脚上。
谢流尘却似是感受不到那茶水的烫意一般,重新向她伸出手去:“你真的很生气?”
“废话!”宋晓胡乱擦着眼泪,但却怎么也止不住。心中生起一阵巨大的悲哀,似在悲鸣,似在叹息,又有隐约的轻松与释然。
这不是她的感情,这份疼痛,是属于金枝的。她的心曾那么痛过,甚至连她离去之后,她的身体依然没有忘记,轻易便可引出共鸣。
透过朦胧的双眼,宋晓看到谢流尘伸过来的手。这是只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宽厚,一看便令人心安。
可是这双手的主人,却给金枝带来过那么多的眼泪与那么深的疼痛。
宋晓走到他面前,仰头与他对视,深深地,深深地,以似乎要将他的脸刻进心中一般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面宠。
谢流尘被她的目光慑住,一时动弹不得,只呆呆向她眼中看去。
她眼中,竟然盛了这么多悲伤么。自己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不,他是知道的,然而每次看到,他只是别过头不去理会。
但是,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转身,我不会再离开你,我——
谢流尘的手慢慢平移,在堪堪将要触及她肩头的那一刹那,忽觉脸上一片火热。只听“啪”地一声,他的手亦应声落下。
宋晓收回扬起的巴掌,擦干最后的眼泪,沉声道:“这一掌,是代她打的——以前的金枝。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没有任何干系!”
默然片刻,谢流尘亦沉声道:“没有任何干系?莫忘了你我还是夫妇!”
“夫妇?过了今夜就不是了。姓谢的,你但凡还有一分愧疚之心,就快把休书给我写了!”本来,按离婚理由来说,应该是自己写的,但休夫所要出的风头实在太大。考虑再三,宋晓没有选择。
“我若是不与呢?”
“你——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么?”
“那是以前。”谢流尘的脸色十分难看。从小到大,没有人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方才忽然挨了这么一下,纵然明白起因在于自己,仍是有些不忿。勉强压下怒气,他沉声道:“我现在改主意了。”
“你不是自翊然诺一许值千金么?看在我救过你命的份上,你就成全了我吧!权当行个好,饶过我!”
谢流尘未想她会用这话来挤兑自己,有心反驳,然而,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正是他向来自负之处。咬牙半晌,才道:“我怎么知道你是要求这种事?”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向她看来:“难道你在那时就有了这种想法?”
“不错!”宋晓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你——那你何必偷偷出去找我?当日又何必为我求情?”
宋晓一时语塞,只能在心中大叫:这都是皇帝老爹安排的啊!你以为我想?
不过:“谁说我出去是为找你?”
“难道不是?”谢朝晖并没有向儿子说过她出走的细节,谢流尘便一直以为,事情是如同自己所想的那样:“我走前那日,你欲言又止,话里有话,难道不是事先听到了什么,一心想跟着我出去、保我安全?你被留于府中之后,若不是挂念我的安危,又怎会离府出走?”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自恋的人?
宋晓瞪视着他,气愤之外,还有些郁闷:“谁说我是为了你?我是去云梦看姨妈!”
说出这件事后,谢流尘态度反而从容下来,脸上的急燥也消去不少。
宋晓看他一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爱之深才责之切”的模样,几欲吐血。她实在没有想到,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这人却还有这种念头。该说他太过自恋自信,还是自己说的话不够有说服力?
其实,这是一个习惯性的问题。谢流尘已经习惯了金枝对自己的爱,以往虽然他没有回应她,但一旦想到有一个人深深爱着自己,在恼怒她所带来的麻烦之余,心中还隐隐有些得意。是以当他发现自己对她亦不是无意后,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遭到拒绝。在他心中,金枝是一直喜欢自己的,如今能够得到自己的回应,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计较之前的事情?
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休夫”,令毫无准备的他在一瞬间失态。后又因金枝的直指斥责而乱了心神。直到想起那两件事后,心才慢慢定了下来。
他相信,金枝只是发发脾气,最终,还是会变回那个温婉可人的女子的。
既如此,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同一个女子计较许多。
想到这里,谢流尘甚至带上了微笑,说道:“金枝,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有些话不能乱说。今晚我便陪着你,你要说什么我都听。待过了今晚,这些事你休再提起。”
他的口气虽然是自信的,然而藏的袖中的手,却始终在微微颤抖。只是,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
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六十九 出手相助
母之!诚彼娘之非悦!
宋晓黑着脸将枕头砸到地上,就着垫了厚厚棉垫的床榻,狠狠地捶了半晌。
今天总算见识到什么叫鸡同鸭讲了!
事情究竟是哪里开始出错的?分明是去谈分手,怎么最后变成了自己是想回到人家的怀抱却觉得没有面子要闹一闹别扭才心满意足?
啊啊啊——到底要怎么说这家伙才会听话啊?
就在宋晓咬被角挠墙的当口,另一个院子里的谢流尘躺在床上,却没有睡着。
他一动不动躺了很久,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许久,他慢慢从尚未换下的外衣中掏出一件事物。
借着透进窗格的清冷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串小巧玲珑的,串成项链的菱角,菱身上刻的花纹依稀可辨。
谢流尘拿着它轻轻摩挲一阵,将它凑近唇边。
唇齿开合间,传出他的低语:“她只是在生气,她说的都是气话……对不对?等她气消了,我再将你送给她……她会喜欢吧,这些小东西,不是最讨女孩子喜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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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阳光,那一定就会有阴影。即使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光鲜的外表之下,也有一些见不得光的地方。
楚越人倚墙而坐,双眼半阖半开,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沉思。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
听到这阵轻巧的脚步声,楚越人倏然抬头,面带讶色地朝着脚步声传来的细狭甬道上看去。
两边墙上打出浅浅的壁洞,内置油灯,虽不甚明亮,却堪可照明。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光亮,楚越人远远便看清了来人的模样,虽已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奇怪,站起身迎上去问道:“菲姑姑,你怎么来了?”
出现在这本该是绝密之地的暗牢中的人,赫然正是楚菲。
楚菲穿过长长的甬道,看见尽头处是一处铁栏,栏杆犹如小儿手臂般粗细,而牢房本身却是一个天然的石洞,单看那裸露的石面,便可知这种石头质地极为坚硬,纵有工具也不易穿凿。人关在这牢房之中想要逃走的话,既无法挖地洞,那铁栏也轻易撬不开。更兼之这暗牢只有一处出口,早已被侍卫材材守住,可谓是插翅难飞。
然而对着这样一座暗牢,楚菲皱着眉说出的话却是:“阿越,你怎么不出来?”
楚越人道:“我不能出去。”
“你知不知道皇帝会怎样对你?我虽告诉他你只是公主的表兄,对公主决无非份之想,但他却根本不相信,否则也不会才找我问完话就将你拿来此地。”楚菲道:“你在帝都这两年,难道还不知道皇帝待公主如何吗?这番既然触到了他的逆鳞,你竟还这般托大!”
她素来总是冷冷的,楚越人从未见过她这般焦急的模样,当下十分感动她的心意,却仍然坚持道:“菲姑姑,我有足够的能力自保。若事情真的不妙,我也不会束手以待。”
楚菲也知道他的本事,只是不知他为何甘愿束手就擒。乍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先占据了大部分心神:毕竟,自己这个做长辈的,可不能让侄辈的孩子在自己身边出事儿。若真有什么,先不说如何向他的母亲交待,单是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现在既见到楚越人安然无恙,担忧之意稍减,便有空想其他事情了。当下略一沉吟,便隐隐知道了答案:“你是怕宋姑娘不好交待?”
“是。”楚越人道:“无论如何,此事毕竟干系到她的名誉,我若是就此消失,岂不是坐实了皇帝的猜测?到时只怕她要吃些苦头。”
楚菲看他神情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情意,顿了一顿,问道:“阿越,你决定了?”
她虽未明指,楚越人却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沉默片刻,他答道:“尚未。”说着,他抬头向楚菲道:“菲姑姑,你说,我能相信么?”
这一回,轮到楚菲沉默了。
她自然是不相信的。已经看过的,亲身经历的,族中口耳相传的,层层叠叠,都沉沉压在她心头,让她如何能信?
她想对楚越人说,别再想那么多了,回去吧,回到家乡,与她两两相忘,这才是最稳妥最保险的结局。
但是她说不出口。楚越人的眼神,她看得分明。与他眼中的情意相比,所谓天命之说虽然一样沉重,却并不是固不可翻。
而且,她也有些迷惑,楚越人的命运,真的可以像那位宋姑娘所说的一样,可以做那种解释么?
不知过了多久,楚越人开口打破了寂静:“菲姑姑,她怎么样?”
“听到消息当晚就赶着为你说情去了。”楚菲声音轻轻的,听不分明里面的情绪:“不过,好像没说动皇帝。你们两个啊……”看来真是不能分开了。出事也不为自己考虑,只顾虑着会不会对对方有损。
“这个傻瓜。”楚越人低声道。她难道不知道我很厉害吗?谁能伤得了我?又何必赶在这种时候去对皇帝的怒气?要是被发现……那怎么办?
楚菲看着他脸上闪过懊恼、无奈、叹息……最后凝成一抹微笑。那抹笑容,是知道这世间尚有其他人牵挂他,待他如同待己身一样好的人,所特有的,安心的,温柔的微笑。
“阿越,你想好没有?”楚菲忽然问道。
“什么……”
“你不是还没有决定要不要答应她么?现在决定没有?”
楚越人脸蓦然一红:“我……”
楚菲轻轻一笑,道:“都做到这份上了,还是不愿说?”
“我……我……”楚越人脸红得更厉害,却讷讷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楚菲也不说话,就这么含笑看着他。楚越人被她看得局促得别过头去,然而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那目光柔和却又坚定,带着了然的笑意,让他有被看透的错觉。
慌乱羞涩之后,楚越人渐渐镇定下来。
决定没有?
他合上眼,根本不用去想,心中便有了答案。
他理了理衣袍,掸了掸长袖,这才看向楚菲,说道:“我决定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决,任谁都能感觉到他的决心:“我要和她在一起,不止现在,还有以后,直到此生尽。”
听到他坚定的回答,楚菲反而敛去了笑意,沉声问道:“决定了?”
“心意已决。”
“不后悔?”
“若分开才会后悔。”
“好。”楚菲点点头,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不在意天命,可还有世俗的阻碍。你们要面对的,可是皇帝,还有,公主的夫婿。”
楚越人毫不退缩,迎着她几近逼视的目光,坦然道:“如果真下了决心,没有做不成的事情。何况,我并不是无用之人。”
近日他眼中笼罩的迷茫,全因下定决心而消散开去,眼神变得坚定无畏。他整个人的气势也变了。明明不久之前周身还带着挥之不去的游移与落寞。然而就在他说出“我决定了”的那一瞬间,他陡然变得坚如磐石,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剑,斗志昂扬,百折不回。
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决心,这样的爱恋……楚菲道:“你既然已下了这样的决心,我便帮你一把。”
楚越人不禁愣住:“菲姑姑,我以为你……”
“以为我还是会继续反对,是么?”楚菲淡淡道:“我还是认为你们分开最好,但既然不愿,那就努力去做吧。反正,你那位宋姑娘所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她笑了笑:“我还没想过,你的天命,可以作这种解释。”
“我也没想到过。”楚越人道:“其实我也不确定,不确定是不是将来真能如此。但是,不去试一试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与其抑郁一生,不如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果然还是年轻人才有的勇气。”楚菲摇摇头:“我却老了。不过,这件事上还是能帮你一把。”
“菲姑姑……”
对上他担忧的眼神,楚菲道:“我好歹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年,多少总有些办法。否则,你以为我这不会术法的人,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似乎是被楚越人的勇气感染了一样,楚菲许下承诺之时,渐渐觉得自己体内沉睡的某些部分被唤醒了。顾盼投止之间,似乎又是当年那个一往无前,泼辣大胆的女子。
老房子着火么。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向楚越人道:“你便先在这儿等着,想一想稍后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楚越人茫然道。
“你以为什么也不说,皇帝就会把宝贝女儿交给你么?”楚菲转过身向出口走去,同时朗声向留在身后的楚越人说道:“好好想一想,该说什么话,才能让老泰山放心将女儿托付给你。”(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 父之所欲
次日。
顶着公主头衔,宋晓很顺利地来到皇帝老爹的御书房外,刚好与出来的徐杰安迎个正着。
“徐公公。”宋晓问:“父皇可在此处?”
她这两日的事情和楼定石的所为,徐楼定岂有不知?眼见昨日楼定石早早将女儿打发出宫之后,虽未露出不悦的神色,但处置那几个旧相嫡系时,怎么看都太重了一些,难保不是迁怒之故
而忙碌一天之后,临歇息之前楼定石才问起徐杰安,楚越人如何
“也没闹,也没喊,就静静在里面待着,一句话也没说。”听到答覆后,楼定石沉默片刻,道:“知道了。”
知道了。就这么一句话,却没有指示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就这么继续关着,还是该给他点儿教训?
徐杰安也知道他的心思:虽然楼定石对女儿说得无情,但说到底,还是顾念着楚越人与楚锦繁那几分血缘关系的。可又实在咽不下他“拐带”女儿这口气,说是要给他教训,却还没想好要怎么拿捏这教训的程度。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实在有些为难。加之这几日朝廷里的事情还有不少,楼定石将这事暂缓一缓也是情有可原的:反正人已经拿在手里了,该怎么对付,等闲时再说也不迟
却是要让公主焦心一阵子了。今日她过来,定然也是为那小子说情的吧
想到楼定石案头还堆得高高的公务,徐杰安犹豫着要不要找个什么借口先将公主哄回去
还未等他将托辞说出口,便听到楼定石在屋中扬声问道:“杰安,谁来了?”
既然能劳动皇帝亲自开口相询,那么肯定是知道来人是谁,也只有一个意思
徐杰安向公主一躬身,道:“公主请。”
“多谢公公。”宋晓悄悄作个深呼吸,抿了抿唇,准备正式迎接今日这一声硬仗
进到书房后,映入宋晓眼帘的,首先是案上高得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文件。包着明黄锦底的袱皮,应该是奏折吧
皇帝老爹每天都要批这么多折子么?忙着管理一个国家的政务,同时还要为自己操心,这样是不是太辛苦了?
在她发呆的这一会儿,楼定石已挥退了左右,甚至连徐杰安也退了出去。等宋晓回过神来时,才惊觉屋中只剩自己与皇帝老爹两个人。已经放下手中朱笔的皇帝向自己看过来,口中说道:“想说什么,,说吧。”语气淡然,没有一丝的不耐烦,但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太阳穴
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宋晓不假思索地走过去,等她反应过来时,她的手已经放在皇帝的头上了。
“父皇。”宋晓顿了一顿,“儿臣为您揉揉,解解乏。”
“呵呵,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得灵儿这一番服侍,不知等会儿要被讹去什么东西呢。”话虽如此,楼定石却是调侃的语气。
宋晓知道他在说笑,便笑道:“难道在父皇心中,儿臣就只在有求于父皇时才巴巴跑来献殷勤不成?”
“是与不是,你自个儿明白。”
“父皇怎么说这种话!”
缓缓为这天下之主揉捏着解乏的穴道,看着他神情逐渐和缓,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势逐渐松懈、变得柔和,宋晓的心也慢慢变得柔软。想起那天她说“皇帝什么都有了,我什么也给不了他,实在有负金枝的拜托”,心中不禁轻笑起来
即使贵拥天下,他也还是一个人啊。而因为要肩负天下,也比一般人来得更累。他自然也会渴望亲情,渴望被温存以待。自己能给他的,虽然在旁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于他却是弥足珍贵的
一份不带机心,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对父亲的关心
忽然之间,宋晓突然就明白了皇帝为什么对金枝这么好。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但潜意识之中,还是为自己寻找了一处可以放心休息的地方
现在,这个地方的名字叫做女儿;而之前,叫做楚锦繁
想到楚锦繁,宋晓顿时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童话里公主遇到王子,重重波折后便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童话之所以美好,只是因为它从来只停在最美好的地方
它从来不告诉世人,两个不同背景下生长起来的人,走到一起之后所将要遇到的重重磨合。更遑论他们原本怀抱的不同理念……
她只盼望,楼定石此生永远不要知道楚锦繁所做的一切
许是走神的缘故,手下略略重了些。楼定石立时便察觉到了,他抬眼看看忽然神不守舍的女儿,暗叹了一口气,道:“差不多了。灵儿,朕知道你今日所为何事。”
“……父皇。”因想到令人怅然的事情,宋晓声音变得闷闷的:“您说,感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楼定石愣了一愣:“东西?它可不是东西。”他略一顿,说道:“说到底,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罢了。”
“命?父皇难道是认命的人?不信人定胜天。”
楼定石缓慢但坚决地摇摇头:“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明白,事上有些事真是永远也求不得。”
他话里略有苦涩之意,宋晓并没有听出来,只道他意有所指,便说道:“求都没求过,就说求不到,这怎么行?”
楼定石许久不见女儿这般模样,不觉一笑,柔声道:“那你要怎么求?”
“自然是求父皇。”宋晓从后面将头埋在楼定石肩头,用撒娇耍赖的语气央求道:“父皇,您就答应儿臣吧~~”
“若父皇不答应呢?”
“难道您忍心看儿臣天天以泪洗面?”
“灵儿。”楼定石声音里有些无奈:“莫要忘记,你已经是有夫婿的人了。”
以她目下的情况,提出这种要求来可谓是匪夷所思,然而楼定石一心宠她,自然不会骂她不守妇道****无耻之类的话,只当她是一时迷惑,劝一劝就好了
宋晓听他提起谢流尘,顿时想起昨晚鸡同鸭讲的事情来,当即脸就黑了:“父皇,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是,我放不开。”
楼定石听她语气认真,也想起那****说“是真的”之时坚定的眼神,却仍旧劝说道:“灵儿,感情之事不是身随心走,既然你已嫁为人妻,便该知道有所克制,你要记住,你府中还有人在等待,你不再是自由之身,可随心所欲。”
这番庆说得很在理,若在平日,宋晓肯定要鼓掌赞成。但问题是,她同谢流尘之间的事情,完全不是像这样的啊
宋晓低声道:“事到如今,儿臣也不避讳这些了。父皇可知,自儿臣出阁之后,一直与驸马分院而居。”
这话虽说得隐讳,但略一思索便知道了。楼定石更是早已知道内情,便说道:“你们还年轻,起初闹一阵别扭也是有的。现在不就好起来了么?”
听到这里,宋晓才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楼定石不答应的原因,不单只为对楚越人不放心,更重要的是,自己已经是有夫之妇,不能再对其他人有什么非份之想
她想说选择错误的话至少该给一次修正的机会,不该就这么一锤定音,让人闹一辈子的心。她想说合则合不合则分也没什么,人最重要的是过得幸福而不是在旁人的目光中忍耐将就,直到退无可退,才下定决心或干脆就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她想说……
她想说的秀多,然而话涌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与楼定石之间相隔的,不单只是因半途而来,所以并不同出一源的灵魂,而且还隔了一个世界
正如自己的世界观决不可能迁就变成这个世界的观点,作为一个心智坚定的皇帝,楼定石自然也不会向她妥协
如同昨日她与谢流尘的鸡同鸭讲。她从未想过,男人自大自恋起来,竟然也会到这个地步。但是,这也与时代背景有关吧?
这一瞬间,宋晓忽然很绝望:自己真的可以说服对方么?她真的可以达成心愿么?
不如私奔了事算了。反正楚越人有术法,足够躲得过追兵。但是这样一走了之并不符合自己的性格:且不说金枝已经拜托她代为向楼定石尽孝,也不说楚越人要是真的走了但他的母亲和哥哥,还有楚氏一族,全都要沦为待宰羔羊。单说楚越人的心意,他可还没有答应自己呢。若是为情势所逼,迫不得已答应与自己在一起,这样的话,迟早要生怨的。自己要的,是对方心甘情愿,并不是以逼迫得到的承诺。
楼定石看着女儿变得黯淡的脸,心中一阵不忍,他从未拂过她的心意,这次更兼着内疚,几乎便要脱口答应下来,却又生生忍住
他知道灵儿与谢流尘至今尚未圆房,于情于礼,说要改嫁也无不可。但他认为,谢流尘过去虽素行不良,经过这一番事情,定然有所改变,肯定会善待灵儿,与她有个善果。而灵儿若真改嫁与那楚越人,且不说他无甚地位、楚氏与自己之间的恩恩怨怨,单是灵儿日后所要遭遇的闲言碎语,只是想像一下,便令他无法忍受
之前宫中嫔妃对于灵儿身世血缘的种种议论,他不是没听过,但他知道这都是那些女人因不受宠而生出的妒恨,若是自己下了旨明令禁止她们再生出这些啄言谣诟,保不齐她们怨恨无处无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来。
反正只是说说而已,为了避免更大的麻烦,且由得他们去。自己留意一下,不让灵儿知道就好了。
虽然后来他听才发现,自己一番苦心并没有遂意。那些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了灵儿耳中。而灵儿在自己面前虽总是微笑着的,暗里却是独自伤感,无法遣怀。
这件事令他后悔无比,早知如此,当初便该下狠手才是。
然而已经无法挽回。
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无法追回。但在往后的时日里,他决不允许再出现类似情况,再让灵儿受到伤害。
楼定石清楚,公主休夫再嫁,自古从未有之。若是真这么做了,便不只是后宫议论,甚至连全天下也要生起轩然大波。说不定,过上个几十年来,还会有人津津乐道此事。
他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灵儿就该是纯净无遐,一直在他的关爱之下,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即使她现在伤心难过,过上些日子,也会渐渐忘了的。没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打定主意,桉定石将心头那一点怜惜硬硬地抹去,对低头不语的女儿说道:“朕之前所说的话不会改变。你无需再为他担心,也别再和他见面。”他沉声道:“若是让朕知道你与他私下交接的话,休要怪朕下狠手!”(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一 两代相思
宽敞华丽的马车减慢速度,缓缓在朱红三开大门前停下。
车中人掀开帘子,脚刚落地还未站稳,便有一双大手将她楼过拥进怀中。
“干什么?!”宋晓吃惊之下使劲推了几下却推不开,便不假思索地狠狠往对方脚背上踩去。
果然,那人倒吸着冷气放开了手。
还未转身,便瞥见一角火红的衣袖,宋晓心中的惊吓瞬间化为怒火,她怒瞪着来人:“你有病啊?!”
谢流尘没有答话,只是定定看着她。宋晓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气焰不知不觉消减了许多。半晌,才听他说道:“你去哪里了?”
“与你无关。”宋晓说着,绕开他往大门里走去,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
“放手!”力气大小不在一个层次上,她甩了几次也没能如意甩开他,心中那把火不由又烧了起来:“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对上她怒气冲冲的脸庞,谢流尘抿了抿唇,缓缓放开了手。
宋晓冷哼一声,再不多看他一眼,甩袖便往府中走去,理也不理跟在身后的人。
她往自己所居的凤栖庭走去,不料踏进院门后谢流尘竟也跟了进来,不由大为光火:“驸马爷走错地方了,快回去吧!”
“该用午膳了,我已吩咐他们将菜送来这里。”
“你怎么还不走?”
谢流尘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自顾自说着:“你仕女图画得最好,待用完午膳,你来帮我看幅画,可好?”
宋晓这两天正是诸事不顺心头不爽之时,谢流尘这般自说自话的行径,分毫不会让她觉得感动,只是更加火大。
她冷笑着说:“本宫是尚未开化的蛮夷之人,哪里懂得那些阳春白雪的东西?驸马爷还是令请高明吧!”
“金枝,”谢流尘深深看着她,柔声道:“不要再说这些气话来为难我,何苦呢?我知道说这些话时,你心里也不好受。”
这番话犹如往滔天的怒火上烧了一盆水,宋晓心上的那把火只黯淡了那么一瞬间,随即更加高涨。
也许是气过头了,她反而说不出辛辣的话来反唇相讥,同时,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又来了。
瞪着面前这个人,宋晓实在很有踹他一脚的冲动:看他一脸聪明样,怎么就是听不懂人话呢?!
还是说,他都是只捡自己想听的话来听,遇上不遂意的,也能自动曲解成符合自己要求的?
要是跟这么一个人吵下去,宋晓没有把握最后不会变成人参鸡汤。
算了,天干物燥的,补品还是少用为妙。
想到这里,宋晓狠狠瞪了他一眼,折身往院门外走去。
“你去哪里?”
“同你有什么相干?”
说话间,宋晓加快脚步,转过回廊影壁,两脚生风地跑出了公主府的大门,冲着正将马车往偏门赶的车夫喊道:“转头!本宫还要出去!”
“金枝!”紧紧跟在她身后的谢流尘见状,便想过来拉她的手。
宋晓闪身避过:“驸马爷也要出门?本宫还记得,您该闭门思过三月,其间不得外出。驸马爷可是想要抗旨?”
谢流尘一下子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手中动作一缓。
趁着这一个空隙,宋晓跳进折返过来的马车,吩咐车夫:“快一些,本宫有急事要办。”
车夫恭声答了声“是”,扬鞭一甩,并驱的四匹白马便齐齐扬蹄加快了速度,向巷口而去。
坐在车中,宋晓犹能感受到一道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目光死死盯着马车,穿透车壁,一直落到她身上,令她如芒在刺,不得安生。
直到转过街角,那道灼热的目光才渐渐消散开去。宋晓呼出一口气,绷得紧紧的身子蓦然放松下来。
“我这造的是什么孽?”宋晓喃喃道:“看这家伙平时一副拽得二万八五的样子,怎么转过身来会是这种德性?难道那些八点档里演的都是真的?世上真有那种自行其是听不进别人话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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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离开后,楼定石拿起朱笔,继续打理政事。
然而女儿临去之前黯然的神色却一直在他面前挥之不去,连带着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还犹豫什么呢?这样决定是对她最好的。这么想着的楼定石,却并不能将心头那个细小却坚决的声音消抹掉。
最后,他缓缓放下朱笔,决定先出去走走,回头再处理政事。
就在他放下朱笔准备起身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通报:“皇上,芷汀苑宫女楚菲求见。”
这名字犹如一个引子,一头牵着那个令楼定石铭刻于骨的人,另一头现在落到了他手中。他轻轻一碰,那明明已经放稳的巨石,又开始摇摇欲坠。
不知不觉中,楼定石握紧了手。半晌,他缓缓闭上眼睛。
今天来的人还真不少。
“传她进来。”
“是,皇上。”
片刻之后,一道轻巧的足音停在门外,顿了一顿,跨入房中。
“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
楼定石没有去看她的脸,只将目光放在案上的奏折上,淡淡问道:“你有何事禀报?”
楚菲答道:“皇上应知。”
“为什么朕该知道?”这种对答实在不是他平日会说出口的,然而楼定石却管不住自己的口。一旦遇上与那人有关的人事,大半理智总要自动让位。
楚菲闻言,微微一笑:“皇上既如此说,当然是知道的。”
楼定石被她这么一说,反而沉下心来:“既然你知道朕明白,那么你也应该明白。”
“婢子明白。但这种事情,不是用明白就可以解释的。”
“楚菲。”楼定石忽然唤出她的名字,语气平平,却带着足以让人浑身一凛的冷厉:“不要仗着昔日的情份想要妄图什么。”
“婢子不敢。”楚菲一躬身:“但,皇上该最清楚个中滋味才是。”她轻声道:“这种事情,越是压抑,越是难忘。最后,兴许还会玉石俱焚。”
“你在威胁朕?”
“不。婢子只是想说,皇上当年也在这‘情’之一字中亲身走过一遭,将心比心,您忍心公主郁郁终身么?”
果如她所料,这话引得楼定石一阵沉默。
然而,与她所想并不相同,楼定石所想起的,并不是共鸣与心动,却是心酸与悲凉。
虽然早在伫立故人苑外的那一夜他已经决定,将那夜听到的一切统统忘掉,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他什么也不知道,从不曾听到过楚锦繁的真实心意。她在自己心中还是旧时模样:既不亲近,也不拒绝。然而他可以安慰自己:以她的能力,既不拒绝,就是默许了。
说到底,不过是强自为自己留下一点念想罢了。只是,却是自欺欺人。
但是,自欺欺人又怎样呢?他不信,十余年来,哪怕只是一天、哪怕只是一个时辰、哪怕只是一刻钟、一刹那,楚锦繁都从未对自己有过片刻的真心。
只要有这一点余光,便足以支持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情感。
而这样的爱恋,他自己虽甘之如饴,却并不准备让自己心爱的女儿再次涉足。
若将情感比作十分,那么情到深处,皆是九分苦一分甜,因那九分的苦,衬得这一分愈发的甜。众人皆忙着追逐那一分的甜,小心翼翼地捧着,唯恐一不留神就要丢失。却忘了想一想,这一分甜,到底值不值得用九分的苦来换?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楚菲的声音恰在这个时候响起:“公主之事,该由公主自己定夺。也许皇上觉得公主是在任性胡闹,可怎么没有想一想,是怎样的一个人,值得公主付出这样的深情?皇上不能代公主过一辈子,皇上觉得好的东西,却未必合公主的意。我不敢保证公主此生定然全是欢欣喜乐,毫无忧愁,只是人人皆该苦乐自当。若是公主愿意下这个决心,既然皇上做得到,为什么不帮她一把呢?”
值不值,也要看各人自己所想所感……是么?
一时间,女儿执着与黯然交替的眼神重新在楼定石脑中再现。
许久,楼定石道:“你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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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二 楼头偶遇
驷驾的马车在偏道上犹可行走,一旦进入闹市,顿时变得极为缓慢。宋晓看着车外那些纷纷避让的小贩与行人,心中也觉得过意不去,便让车夫将车找个地方停下,自己下车步行。
但是,该去哪里好呢?
站在帝都街头的宋晓,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蓦然发现,自己虽已来到这里好几个月,然而对这发生了许多事情的帝都,却还是全然的陌生。
她身上还穿着早间进宫时的华服,明珠美饰,衬着绝色的容颜,于街头独伫踌躇。早有许多人偷眼看向这盛装丽人,纷纷猜测着是哪家的千金闺秀,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宋晓别过头去,随便选了一条路缓缓走着。
四周的人来了又去,都有自己的方向。她却像一尾失了群的鱼,茫然地看着别的鱼成群结队从她身边掠过,吐出几个气泡。却没有人过来说一声,嗨,你也一个人?那么我们一起吧。
楼定石的不可说服、楚越人的处境堪虞、谢流尘的胡搅蛮缠……许多事一鼓脑搅在一起,宋晓只觉束手无策。
自来到这个时空以来,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她总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摆脱沮丧的情绪,乐观地为自己加油打气,勇于直面问题。还从来没有哪一次,悲观忧愁的情绪会像现在这样,在她心中停留如此之久。
或许,是因为那时有金枝在的缘故。虽然她不一定会帮上她什么忙,但能将心事与别人分享,这本身就能得到极大的安慰与鼓励。
自己在这时空之中,竟然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将心事托付的人了么?
一涌而上的孤独感,瞬间将宋晓淹没。不知不觉之中,她已停下了机械迈动的脚步,一时只觉心中思绪纷乱,似乎所有的过往都齐齐跳出来,抓住她要她一一回顾;又似乎其实什么也没有想,脑中安静空白得犹如深夜的雪地,茫茫然一眼看不到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回过神一看,是个伙计打扮的人,正向她说道:“……来么?喝杯茶暖暖身子。”
来?她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家茶楼正门处,正好挡住了正门。也不知自己发了多久的呆,想来若不是衣饰名贵,这伙计早就跳脚骂着撵人了。
名贵。
想到这一点的宋晓暗暗对自己说,纵然有许多不如意,我还是有路可退的,锦衣玉食的烦恼比衣不蔽体的焦急要好得太多。
这么一想,整颗心似乎又慢慢变得温活起来。
有时,心意确在一念之间便可翻转,立时顿悟。也许,这正是人的一项自我保护机能,让人不要总在烦恼的事情上纠结钻牛角尖。
心情好转一些的宋晓当即向那伙计微微一笑:“我要个雅座,给我来一壶茶,上几碟零嘴。”
被她这一笑夺了心神的伙计,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晕晕乎乎地跑去张罗。
*
这茶楼竟然出乎意料地热闹。宋晓本来坐在三楼的雅座上,听楼下阵阵说笑声,觉得好奇,便将座位挪到了楼梯口,悄悄做个愉听人,听楼下的茶客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谈天说地。
不知不觉,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宋晓看看窗外渐渐西移的日影,知道时候不早了,她没有吃午饭,却并不觉得饿。也不想回去,甚至懒得再给自己续一杯茶,拈一颗松子,就这么木木地坐着。
正发呆间,忽然听到二楼往三楼的楼梯响了。来人脚步声有些拖,一下一下重重地往上面走来。不知为什么,宋晓觉得这人的脚步本来该是轻快的,不该是这个样子。
这想法实在来得莫明其妙,宋晓便忍不住扭头向来人看去。一看之下,她瞬间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你?”
那人闻言亦向她看来,也是一愣:“公主?”
“王爷。”宋晓觉得这称呼实在很对仗,不由一笑,说道:“好巧。”
来人正是孟优坛。
他走到宋晓面前坐下,亦回以一笑:“的确巧得很。想不到公主还有如此雅兴,可惜小王却错过了妙音姑娘的好琴艺。”
“妙音?”宋晓想了想,问道:“她在这里弹琴?她很有名?”
“公主不知道?”孟优坛奇道:“此楼两年前籍籍无名,某日茶楼老板无意中救了一名女子,那女子感激他的恩情,便留下来在楼中做了一名琴师。不想她琴艺高超无匹,一时帝都中人皆奔相走告,说此间的琴师可称国手。从此这里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转眼已有两年,却仍是鼎盛不衰。每日来听琴的人络绎不绝,****巳时皆是座无虚席。”
“这琴师就是妙音姑娘?”
“正是。”
宋晓轻轻拍拍手掌:“真是个好故事,好心人总有好报,人人都有个好归宿。”
孟优坛颔首道:“确是一段佳话,至今尤为人津津乐道——比如方才。”
“看来人人都喜欢结局完美的故事。”
“那是不是可以说,正因为现实中美满的结局实在可遇不可求,所以大家都喜闻乐见?”
“嗯。”宋晓说道:“佳话之所以佳,正因为少见。大家听过之后,多少也会再生出一点期待来,会活得更有盼头。所以大家都喜欢听。”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都静默下来。半晌,孟优坛道:“公主今日似乎有心事?”
“你不也有?”宋晓朝脸上一比:“起先你上来还没见到我时,脸板得根什么似的。我喊了你一声,你才摆出这副笑脸来。”
“难道不是因为得见公主风华,小王原本的悒郁之情才一扫而空?”孟优坛桃花眼一弯,笑道。
“随你怎么说。”宋晓模模糊糊知道,这人是不愿让别人看到他除了笑脸以外的表情的,便没有再提这件事。
又是一阵沉默,忽然,孟优坛轻声说道:“我方才,去送了一个人。”
宋晓没有接话,只默默听他说着。
顿了一顿,孟优坛又继续道:“我知道她心里想留下来,但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说,只任由我安排,还向我道谢。”他又是一笑:“其实,该是我谢她才对。可是……若只是谢的话,我还不能将她留下。”说到此处,他伸手为自己倒了杯已经冷却的茶,一饮而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没头没脑地说着,又没头没脑地住了口,实在莫明其妙得很,宋晓却没有追问。
看着孟优坛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宋晓才开口道:“我早上去见了一个人。我很愿意亲近他,但有些事情,我不知该怎么说服他。他待我虽好,可是很明显,在许多事情上我们都没有一致的看法。他坚持他的,我坚持我的。但他比我有力量,所以我既说服不了他,就只能暗自生气。”
孟优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也没有追问她前因后果。
对坐许久,宋晓忽然问道:“你说,如果一个人愿意回头,是不是件好事?”
历来浪子回头的故事总被人们大加赞扬。一个人若是肯翻然悔悟,大家都会微笑着原谅他之前所做下的一切,并要指责不肯原谅的人心怀不够宽大。
孟优坛却答道:“这也要看时机吧。
“若是尚未铸成大错,自然是件好事,只要当事人肯原谅,那也没什么。但若是一切已然无法挽回,那么——”
“若是有资格原谅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呢?”
孟优坛摇了摇头:“那么,回头又有什么意义呢?”
“的确是没什么意义了。”
两人又坐了小半个时辰,说了些风物人情之类的闲话,最后在夕阳余晖里微笑着道别。
谁都没有再提那些无头无尾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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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三 翁婿相见
天下间的牢狱,无论是谁造的、造于哪个时代,似乎都是一个模样。昏暗,阴森,轻易就能让人心生惧意,遍体生寒。
就着半明半灭的油灯,楼定石打量着这被囚于前朝所建地牢之中的青年。
被囚禁在铁狱之中的青年站得笔直,目光坦然地与楼定石对视,并无加避,也无丝毫恳求哀切的神色。
说起来,这还是楼定石第一次见到楚越人。
楼定石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被关押了近三天,分毫不见神情慌乱,依旧仪表整洁,眼神清澈。
或许,这只是因为他早知道灵儿会为他求情?所以才有恃无恐?
想到这一层,楼定石眸色转为深沉,冷冷哼了一声。
那青年却迎上他冷厉的眼神,微微鞠了一躬:“云梦楚越人,见过皇上。”
楼定石冷着脸,没有作声。
“不想山野之人,竟也能劳动天听。”青年的声音依然很稳定,没有一丝颤抖,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冷淡。仿佛面对的不是面色不豫的天下之主,只是一个寻常的陌生人,因为偶有交集,所以得要客套几句。
“楚越人。”楼定石缓缓道:“你也不必拐弯抹角,你该知道,朕将你关于此处所为何事。”面对这令他不快的青年时,他全然不想用朝中迂回曲折的那一套,而是直截了当。
朝中那套勾心斗角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把戏,虽然够狠毒够隐蔽,说不定将人剐了他还当你是个好人,却实在与楼定石的本性不符。对于这有胆将主意打到自己女儿头上的青年,他无意隐藏自己的怒气。
“你想要什么?权势?珍宝?对了,楚氏都是清心寡欲的,那么,你想要复仇?”楼定石口中说着话,锐利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楚越人,不错过他每一点细微的神情。
听到“复仇”二字,楚越人陡然冷了脸。
他现在距这人有多近?两丈?还是一丈六七?这么近的距离,只要自己出手,他绝不会躲不开!
楚越人呼吸慢慢变得浊重,他似乎已经看见楼定石被他一击即中,倒地不起,鲜血汩汩流淌,直至干竭的模样。
这场景令他十分快意,但也……有些恶心。似乎与他五岁所见的那一幕重叠了。
可是这一点小小的恶心算得了什么?手刃仇人的欢欣与狂喜足以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感觉淹没!
楼定石敏锐地察觉到,面前这青年的眼神变了。
这种眼神,行伍出身的楼定石并不陌生。
这是带着杀意的,只有用鲜血才能浇灭心头业火的眼神。
楼定石当然知道云梦楚氏中,还有少数人习得那神秘的术法。那么,这青年难道也是其中之一?
他还记得当年为楚千帆所伤之时,心中涌起的不信与无力。当然,还有恐惧。面前的青年面目是与楚千帆一样的文秀,甚至带着些柔弱感。他却知道,人不可貌相。
而现在,这地牢中所有护卫皆在十丈之外——纵然他们都在身前,也未必能挡得住青年的一击。
这种情况下,楼定石却仍然镇定自如。
他低声说了一句话,随即,楚越人原本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手的气势便缓缓松懈下来。犹如一张拉满弦的弓,掌弓的手慢慢松开,随着力道一点点消失,绷紧的弦重新变得松驰。
“你若出手,置你的族人于何地?”
短短一句话,便令楚越人浑身的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时,这句话也激起了他心中的滔天巨浪。霎时间,他将自己的本意忘得干干净净,充斥胸臆的,只有十余年来高积于心头的愤恨。
而那份与愤恨并存的恐惧,在激荡的心情之下,一时被抛开了。
“果然不愧是中原的帝王!一国的君主!”楚越人死死盯着楼定石,字字句句,皆是痛彻心扉,“你一统中原,是你的事情,我族向来避世而居,与世无争,何曾妨过你的事?碍过你的路?却是一次又一次,被你们侵犯凌辱!你这高位者,只需一道命令,便轻易带走许多人的性命!难道你从来不曾为这些无辜的人命感到心头不安?!还是说!你这英明的君主,从不曾将他人的性命放在眼中,只将他们当作阶梯,以彻成你通天的宝座?!”
面对他激烈的指责,楼定石却只是默然。
他没有辩解本朝开国以来只对云梦用过两次兵,而且第二次还是因世族骄纵少爷擅调驻军造成的。他对于云梦的态度,一则因为自己的理念,二则因为楚锦繁,总是宽厚以待的。单看当日情势所逼之下所下的遣散令,这些年来都没有认真履行,偶有人将楚氏违反禁令擅自聚会之事奏到他面前,他也是不闻不问。
有些事情,虽不是他做下的,却得由他来承担责任。
因为,这江山是他的,所发生的国事,无论出自何人之手,皆是他能力不够、责察不严之故。
半晌,楼定石看着犹自双目欲呲的楚越人,沉声道:“所以,为了向朕说这一番话、有接近朕做行刺之事的机会,你才刻意接近灵儿?”
心中恨意难言的楚越人乍一听到这句话,当即大声道:“谁说的?!自然不是!”
楼定石目光如刀锋般冷厉,寸寸向楚越人割去,似是欲将他的心剖出来看个究竟:“不是最好!若你真敢动她,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带着澈骨的寒意,一字一句敲在楚越人心头。楚越人闻言,却突然笑了:“我?动她?我怎么能?我怎么会?我只眼离她远远的!”
他原本恨意宛然的双眼,慢慢变得柔和:“我不知有多少次想要离开,离她远远的,不要再见她。可是……我的心却由不得我……奇怪,明明以前二十多年都过来了,可是如今只要一想到回到过去那种日子,单是想一想也令我不安。我不想……我要她在我身边……”
他本是内向的人,从未这般将自己藏得的心事向旁人吐露,况且还是被他视若仇雠的人。但之前他一番激烈的倾诉之下,心神剧烈激荡,不知不觉便将深藏的心事说了出来。虽说得零乱不堪,却足以令听者心惊。
明明以前二十多年都过来了……
可是如今只要一想到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单是想一想也令我不安……
我不想……我要她在我身边……
这些心思,楼定石当年也有过。
当年他执意要娶楚锦繁,令楼重渊十分不快。但在他的坚持之下,最终父亲还是答应了。
那时,他心头日夜流转的,可不就是这些心思?
明知不妥,却无法收回自己的心意。明知不当,却仍坚持要一意孤行。
在楚越人温柔而略带挣扎的双眼中,楼定石恍然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这年轻人,对灵儿是认真的。
良久,楼定石沉声问道:“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你如此恨朕,又怎会对她有好感?”
这时楚越人已经回过神来,涣散的心神略略收拢了一些。听到楼定石这么问,本不欲回答,却在楼定石沉静如水的注视下,不自觉地开口答道:“你是你,她是她,有什么关系?”
“她是朕的女儿。”
“但她不会做下与你相同的事情。”
楼定石忽然有些气恼:他怎么能答得这么理所当然,这么毫不犹豫?就好像……好像当年的自己与父亲。
看着他一脸坚定的表情,楼定石忽然说道:“那么,若是朕不允你们呢?”
闻言,楚越人顿时一僵。
他记着楚菲说的话,原本准备像所有初见岳父的女婿那样,做出种种保证,许下诸多诺言,让楼定石同意将女儿交到自己手中。
但一心只在考虑这件事的他却忘了,或者说,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楼定石本是掌控楚氏杀生宰予大权之人,更是他恨了十余年的人。
若是没有想起这一点,那么或许他还会对楼定石说上些软话,甚至讨好他——然而,这刻骨的仇恨,怎么会想不起来呢?即使楚越人当时下意识地不肯深思,在见到对方的那一刹,依旧会席卷而来。
这个时候,再要楚越人去说些什么“请放心将女儿交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待她,此生不负”之类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想要与宋晓在一起,楼定石这关是一定要过的。
看到楚越人青白交加的脸色,楼定石心情忽然好了许多,哈哈大笑起来。
“朕的女儿,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交给外人的。”
说完这句话,楼定石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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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四 雪夜抱恙
重新回到府中,宋晓扬着头走回自己的院子,吃了些点心,稍稍歇息一下,便到了掌灯时分。
直到吃完晚饭,谢流尘也没有再出现。
本已做好被纠缠到底准备的宋晓,松了一口气之余,又觉得有些不忿起来。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还是金枝,那她又该伤心了。姓谢的那家伙实在是没有常性,明明早上还死皮赖脸地贴上来,这会儿却连影都不见一个。
既然如此,昨天又摆出那副情圣样子来做甚?看他的眼神听他说的话,她都以他是想要回头了。不料一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差如此之大,实在令人怀疑他的诚意。如果在这里的是金枝,肯定会被他昨夜那可称真挚赤诚的告白所打动吧。那么,现在这种情形,不是又要伤心了?
不过,若真是金枝的话,说不定昨夜就已经和那姓谢的来一出抱头痛哭言归于好的戏码了吧?
算了,管他究竟是心血来潮还是另有隐情,与她宋晓都不相干。反正,他现在不来,还落个清静呢。
散完步准备回房休息的宋晓刚踏进寝室的小院,就被门前的黑影吓了一跳。
屋门敞开,烛光流泻而出。门前那人虽背光而立,但单是那一袭红得在暗夜中也无比显眼的衣裳,便足以让人轻易让出他是谁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宋晓立时冷下脸,只当作没看见他这个人,径自去到屋中反身就想关门。
就在镂刻着流云瑞兽的门扇即将合拢的那一刹,有一只手抵住了门扉。
寸许宽的门缝中,谢流尘深深看着她。宋晓不甘示弱地瞪视回去,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宋晓忽然觉得自己同一个没好感的人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实在是浪费时间,便在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冷声道:“本宫要歇息了,驸马请自重。”
闻言,谢流尘缓缓放下手。感觉他抵着的力道刚一消失,宋晓便飞快甩了上门,还闩上门销。
大半个时辰之后,忽然有人敲门,极轻极快,带着一声低唤:“公主?”
宋晓还没有睡着,听见这声音是停绿的,便下床开了门。
停绿手中提着炭篮,进屋后先拔弄一下铜炉里的余碳,又加了几块进去,说道:“公主,屋中既烧着碳,您可别把门窗关严了。”
“别担心,窗户还留着一扇呢。”
四下一打量,停绿便走到那扇大开着的窗户前:“倒也不用开这么大,回头冷风进来怎么办?”
“风嘛,留一条缝还不是照样钻进来?”宋晓不在意地说着,忽然觉得睡意上涌,打个哈欠:“停绿,今晚没事了,你也早点去休息吧。”
说罢,她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子盖好。
但是半晌过去,却没有听到停绿离开的声音。
宋晓睁开眼朝窗户那边一看,奇道:“停绿,你站那儿发什么呆呢?”
听到她的话,停绿回过头来,宋晓看到,她脸上是惊异不安地:“公主……”
“怎么了?”
“您看——”
见停绿一手指着窗外,脸上的惊疑仍未消失,宋晓心中突然生起不好的预感来。
她跳下床走到窗前一看,一秒钟之后,“啪”地合上了窗子。
“公主……驸马他……”停绿声音中饱含不安。
宋晓喝道:“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停绿被她突然的大声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什么。见宋晓又催着她快去休息,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走了。
再次躺回床上的宋晓,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几分睡意已然不翼而飞。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一会儿,索性将被子蒙到头上,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我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没错,她刚才只是关窗户而已,她没有往外看,没有看见廊下正对着窗户负手而立的一个红衣人!她什么都没看见!
宋晓浮起一丝不屑的冷笑:小子,玩这一手实在太嫩了,你不吭不响站在那里算什么?如果是在现代,我早就报警了。要不要我教你几招?比如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向女孩子跪下,拿出戒指或花什么的,求婚或求原谅。这种攻势之下,纵然女孩子本身还有几分不情愿,也会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答应你的要求。
压下授业解惑的念头,宋晓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困劲儿渐渐上来,便合上了已然上沉重的眼皮,不多时,便会周公去了。
*
次日,当停绿送进洗漱用具来时,宋晓像往常一样,已经起床了。
停绿却没有像往日那样迎上来替宋晓挽袖拢发,而是问道:“公主,您昨夜歇得可好?”
“好,怎么不好。”这么回答着的宋晓,却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些什么。
她懒得去想,只道是刚起床还没完全清醒,便问道:“今天这寒气一丝丝地冒,变天了?”
停绿点点头:“昨夜下雪了。”
说到下雪二字时,她神情有些怪异,但宋晓并没有注意到。
麻利地穿好外衣,洗濑完毕之后,宋晓将手揣在怀里,问停绿今早吃什么。
食盒送过来,一碟一碟往桌上摆的时候,宋晓才发现停绿的神情挺奇怪的,像是欲言又止,还带着几分犹豫不决。
“怎么了?你想好怎么回复那个小七了?”想来想去,近日与停绿有关的事情也只有这一件。
停绿脸倏然红了,却是摇头。
“那是什么事?”
期期艾艾一阵,停绿终于说道:“昨夜……驸马……”
宋晓的笑脸霎时冷了:“他又怎么了?”
停绿窥着公主的神色,小心翼翼答道:“驸马直在院中站到半夜……被那边的人找回去时,已经落了一身的雪……”
见公主犹自不动声色,停绿又轻声道:“听说发烧了,现在还是——”
“冬天嘛,偶染风寒也是正常的。”宋晓打断她的话,拿起调羹,朝对面的座位一扬下巴:“天冷,再不吃就快凉了,你也快坐下吧。”
看着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停绿刚开口想劝几句,却在接触到她的眼神之后,将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来,尝尝这个。”见她坐下,宋晓挟了一块酥点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甜而不腻,香而不燥,上品喔。”
*
不得不说,八卦的传播速度是惊人的。
还没到午时,就有人造访公主府来了。
来人是谢流尘的老爹,谢朝晖。他自然是听到儿子生病的事情才赶来的。
于情于理,宋晓都该出面招呼这个长辈。
听到下人的传报之后,宋晓理了理衣服,磨蹭一下,才带着几分不情不愿往前厅赶去。
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谢流尘的家人。也不知会是怎样一位大叔,能教出这么一个傲气儿子。难道两人会是一脉相承的性子?所谓有其子必有其父?
不过,来看儿子就看吧,还得先在自己这里客套一番才能过去,这些礼节真是够可以的。幸好姓谢的只是感冒发烧,要是摊上什么重病,等礼数做足了再去,只怕已经晚了。宋晓没好气地想着。说起来,大冷天的,自己为什么要舍下房中温暖的火炉和烤得香香的小年糕,跑去接待不认识的人呢?
胡思乱想着,宋晓已踏进了前厅。
坐在梨花弹墨袱高椅上的人看见她的到来,起身向她迎来,躬身为礼道:“臣参见公主。”
“您无需多礼!”宋晓连忙说道。当初自己同那个什么王公子见面时,对方可都没这么恭敬,而面前这人,按辈份还是自己的公公,按说随意也没什么,不想却是如此多礼。
在暗自讶异对方多礼的同时,宋晓也在悄悄打量他,只觉这个人与自己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他身形不算高大,肩膀也不宽厚,透着几分单薄。清癯的面容,两鬓星星,下颔微须,面色苍白文秀,却仍可见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名中年矜持的文士,而他浑身透着淡然从容的气息,与谢流尘的张扬却是南辕北辙。
但宋晓想,若是偶然在街上遇见,她也能一眼看出对方与谢流尘关系匪浅。
不只是因为他与谢流尘相似的眉眼,而是,他们周身都有一种类似的气息。虽然表面看来,两人的性子并无相似之处。但宋晓却能感觉到,对方淡然的表面下,是不会轻易放下的雍容自持。
这份自持,谢流尘身上也有。也许,这正是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人特有的气息。
“……天寒地冻,您一路行来一定冷得厉害,还请移步旁厅,那里暖和一些。”宋晓笑吟吟地说道。
方才她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将那一声“父亲”喊出口。
除却在原来世界中的血亲,她现在,只得楼定石一位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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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五 可怜之处
宋晓本以为谢朝晖客气几句就会去谢流尘那边,毕竟,这才是他今天过来的目的。不料两人让到暖阁后,已经添了两回茶水,谢朝晖却还是没有露出要过去的意思。却也没说多少话。两人说一句,默半晌,宋晓只觉实在是浪费时间。
她同谢朝晖不熟,也不想同他有什么交集,况且这样的谈话实在是无趣,是以说道:“驸马突然病倒,实在令人忧心。”所以你快去看看你儿子吧,说起来他刚从牢里出来就生了病,你若不担心也不会大雪天地跑过来,只是既然来了又为什么不去见他、非得在这里同我干耗?
谢朝晖颔首道:“阿尘向来身体极好,极少生病。”
“人吃五谷,偶染病疾,也是在所难免。”你还不快去?
“不知公主可否陪同老夫一道去探探他?”
“本宫便不打扰父子天伦了。”宋晓说。
一直神情平淡得近于冷漠的谢朝晖,听到她这么说后却没有像方才那样附合一声,再加上几句“多谢公主体谅”的客套话,而是说道:“公主是不愿么?”
“本宫要探他,也不争这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打扰的好。”
谢朝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起身告辞,却是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目光看向宋晓,方才眼中的冷淡逐渐被惘然所取代。
一时半会儿犹可,可他竟然盯着她看了足有一刻钟。原本低头垂目扮出一副端庄公主样的宋晓慢慢察觉到他的目光,只觉奇怪,又不好提醒。最后实在是如坐针毡,便轻咳一声,身子微微向旁挪了一寸。
这一声咳嗽将谢朝晖神志唤回,他匆匆别开头去,掩饰一般拿起茶盏。宋晓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等谢朝晖将茶盏放下后,神情间已恢复从容平静,除了脸色更加苍白两分,俨然又是方才自持清淡的模样。
宋晓正在琢磨他刚才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时,便听他说道:“公主。”
宋晓轻轻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谢朝晖却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道:“阿尘年少轻狂,往日对公主多有不敬之处,还请公主宽宏大量,莫要同他计较。”
宋晓听到他这话,当即蹙起了眉头:就算那姓谢的是你儿子,你也不必如此偏坦吧?
她并不知道当时是谢朝晖答应的这门亲事,并因此父子间曾有一段时日形同陌路,谢流尘再也不回家看望老父。。只是觉得,谢流尘对公主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这么久过去,如今谢流尘落了难,这位公公才来说这种话,未免有些过了。
谢朝晖又说道:“老夫已斥责过他,他亦保证定会痛改前非。”
……这算是遥相呼应么?姓谢的自己说了不算,又让长辈来出面。
如果真是可以调解的矛盾的话,现在无疑是个很好的台阶。公主应该温良贤淑地说一句“劳您费心了,驸马与本宫并无不妥”。这么一来,算是默许原谅,一场家庭风波便被揭过。
可惜坐在这里的是她宋晓。
只听她说道:“本宫家事,让长辈操心了。”
这话音里带着些强硬,谢朝晖听了却并未变色,只说道:“只望公主体谅。”
宋晓虽然有些不满他护短的态度,但也不欲同他争辩,将事情闹大。
说到底,她宋晓要的是尽快甩了谢流尘,除此便再没有其他打算。她本人对谢流尘虽有不快之处,却并无深仇大恨,既不想祥林嫂附体四处哭诉以求同情,也不想当着许多人的面狠狠羞辱谢流尘,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至多是讨厌谢流尘此人,却还不到恨之欲其死的地步。
她答道:“本宫省得。”
谢朝晖忽然说道:“公主若仍有不愉之处,也是理所当然,老夫明白。”
?这又是什么意思?刚才让我做圣母的是你,现在又是什么?故作大方?
宋晓不欲深究,便胡乱点了点头。
谢朝晖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公主,老夫这便往阿尘那边去了。”
“您慢走。来人啊,为谢大人引路!”
*
“公主,谢大人已经走了。婢子从驸马那边过来时,驸马让婢子捎句话给您:他的病不重,很快就好了。”
“谁问他好不好了?”宋晓嗤之以鼻,挥手让那侍女下去,端起蜂蜜炖梨来慢慢吃着。
看着她慢条期理地将那一小盅点心吃完,放下盅子满意地拭拭唇,将所有事情都看在眼中的停绿忍不住了:“公主,您真不去看看驸马么?”
“他那边没人了么?要我去看?”宋晓反问道。
“您这是怎么了?前一阵子您还为驸马担心得吃不下睡不好,怎么一转眼——”
个中内情实在复杂,且不足为外人道,宋晓便严肃道:“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还有,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停绿听她说得斩钉截铁,话里却极是含糊,也不敢再细问,只自己在一旁苦苦思索起来。
忽然,停绿一拍手:“公主,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宋晓奇道。
停绿俯下手子,凑到她耳旁,以神秘而兴奋的语调说道:“停绿以前听说,两个人之间,不能总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千依百顺,否则渐渐地就会被对方当成理所当然,不再感激,不再放在心上。公主——您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才以退为进的吧?”
饶是宋晓定力了得,听到这话也险些一口血喷出来:谢流尘个自恋自大的自说自话说自己是以退为进闹别扭也就罢了,怎么连跟在自己身边的停绿也这么想啊?
停绿见宋晓瞪着自己,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心中更是笃定:“公主,停绿说对了吧?聪不聪明?”
宋晓定定看着她,半晌,忽然露齿一笑。
“你很聪明。”她拍拍停绿的肩膀:“聪明的小姑娘,给我拿件斗蓬来。”
“公主要去哪里?”
“看、驸、马。”
其实宋晓真正想说的是——
你才以退为进!你们全家都以退为进!
*
当宋晓去到谢流尘的流光苑时,小七立时迎了上来。却没将她迎进谢流尘的卧室,而是带她到了另一间屋子。
“驸马呢?”刚才宋晓一时赌气之下说出要来看谢流尘的话,还没出屋就后悔了:这一过来,谢流尘心里不乐开花了?然而对着停绿带着促狭的目光,反悔的话她一定要偷笑,那一声“我不去了”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硬着头皮来到这里,却没有见到谢流尘,宋晓心中顿时轻快起来,也不待小七回话,便自顾自问道:“可是用了药需要得静养、旁人不得打扰?”
小七偷眼看着跟在她身后的停绿,却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回公主的话,驸马吩咐过,若公主来了,就到此间稍等,驸马随后便到。”
“他不是病着么?”
小七还未回答,便听门外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既然公主亲临,尘当然不能失了礼仪。”
正是谢流尘。他披着一件织锦夹毛的毡氅,面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声音较平日来得沙哑,却分毫不损他的风采。他向宋晓看过来,眼神晶亮。
宋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这人长得真是祸害。再想到他昨夜独伫院中,以致染病之事,若是换成旁的女子,只怕现在一颗芳心就要沦陷。
不过,可惜她心里已经有人了。
谢流尘走到宋晓面前,开口刚想说什么,又急急转过身去,随即,便是几声压抑的咳嗽声传来。
不知何时,小七与停绿皆已退下,自然不会有人嘘寒问暖。谢流尘却并不在意宋晓冷淡的神情:“你果然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谢流尘笑而不答,神情中却竟是笃定。
宋晓更加郁闷了。但对着个病人,又不好大吼大叫。默然半晌,问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谢流尘没有回答,只是脸色似乎更红了几分。见宋晓盯着他看个不住,忙别过头去,带着几分不自在。
这这这——这不是典型的“爱你在心口难开”的表情么?他竟是认真的?
其实答案已昭然若揭,就在前夜他们对峙之时,宋晓便睦得一清二楚。谢流尘的眼神,不是能够伪装的。所以她当时才会为这迟来的感情而震怒。
怒气已过,此时对着面前强支病体的人,宋晓也说不清,心中究竟有几分恼怒几分迷茫,还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因为,从某方面来说,这家伙也是个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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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六 一纸休书
小七与停绿齐齐站在廊下,天气很冷,停绿却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现在定然是红得能滴下血来的模样。
“你——”停绿咬住唇:“不要老看我!”
“啊?哦哦!”小七忙听话地转过头去,正对着垂下冰棱的重檐,果然没再看她。
看到小七如此从善如流,不知为什么,停绿忽然又生出一丝怅然来,便不自觉看着小七的后脑勺出了神。
静默良久,小七忽然回过头来:“停绿——”
这下却是停绿急急扭回头来,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半晌,才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道:“什么?”
“上——上——次——问你——你你你——的——”短短一句话,小七说得结结巴巴,听上去殊为可笑。
停绿却并不觉得好笑。其实,她现在心里有一些羞涩,更多的却是欢喜。却故作不知地问道:“你说什么?说清楚些。”
小七的脸色看上去简直紧张得快昏倒了。他深吸几口气,闭上眼大声道:“停绿,我——”
“停绿!”这时,却有一个甜美的声音从屋中传出,停绿当即撇下小七转身走过去:“公主,有何吩咐?”
“该回去了。”说着,宋晓一提裙摆,跨过门槛走向屋外。
停绿偷眼向她身后看去,看到谢流尘背向而立,一动不动,也看不清神色究竟怎样。
不知方才公主和驸马都说了些什么?自己离得不算远,却因他们声音不高,只听到零星几个字眼。要不,问问另一个人有没有听到?一想到“另一个人”,停绿本已褪色的脸瞬间又红了。
见她犹自不动,宋晓又问道:“停绿?”
“是。”停绿一凛,收起心思,跟在公主身后。
这时,只听屋中传来一声大喊:“金枝!”
停绿回头看看追出门外的面色苍白的驸马,又看看因这一声呼唤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的公主,不知所措。
“金枝,我——”
宋晓当即打断他:“要说的话我刚才已经说完了,你不必再自欺欺人。谢流尘,你应该知道,我是认真的。”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却让他瞬间脸色更白几分。
“我不信……金枝,为什么会这样呢?”
宋晓默然片刻,说道:“错过了就是错过,没有其他办法。”
闻言,谢流尘声音愈发嘶哑:“我决不会如你所愿!再说,你难道真忘得了我?”
“早已忘掉了。”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谢流尘面色大变,看他神情,似是想要冲出来拉回宋晓,不知为何,却没有这么做。
“这就是你的愿望?”他惨然问道。
“不错。我的愿望就是,请你离开我。”
说完,宋晓振振衣袂,向院外走去。丝毫没有理会身后震惊的侍从与侍女,更没有向那面色灰败的青年看上一眼。
*
“当”!
宋晓循声看去,凉凉说道:“这一个时辰里,你已经打碎了一个茶杯两只花瓶三盒胭脂四个薄荷缸……还好这只香炉是铜铸的。停绿,你这月的月钱只怕都要赔光啦!”
被点名的人却对宋晓的调侃恍若未闻,继续抖着手擦拭多宝格上的各色物什。
宋晓摇摇头:真是,自己说的话有这么大的威力么?比迷魂药失神引还管用。
“公主……”停绿气若游丝地问道:“这盒药——”
“什么药?”宋晓见她手中的漆盒有几分眼熟,想了一想,忽然记起,这是还在宫里时皇后赐下来的一种药,说是可以忘忧,名字似乎是叫……挑眉?
宋晓当时就不相信这药真有功效,当下见了,便说道:“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搁着吧。”
“公主,这是什么药?若日后要用到的话,得好生收起来才是。”干系到自己的职责,停绿呆滞的表情渐渐消散。
宋晓挥挥手:“骗人的。就算真有效,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芙蓉土不就是让人抽了后飘飘欲仙忘尽忧烦么?可它的副作用是要人的命。
停绿歪着头打量那盒子片刻,忽然道:“公主,我想起来了,当时雪梅姐姐说,这药是外番进贡的呢,又是皇后娘娘亲赐,可得好好收起来!”
“没功效的东西,有什么好稀奇的?”宋晓不以为然道:“这盒子还蛮漂亮的,拿去装别的东西好了。至于那株破草,丢掉算了。”
“公主怎么说这种话?若是真的无效,皇后娘娘怎么会特赐给您?肯定是难得的。”
宋晓沉吟道:“这么说也对……忘忧……挑眉……”她不在意地说道:“那你便放着吧——”
一语未毕,她猛然站起身来。停绿冷不防,吓了一跳:“公主?”
宋晓接过她手中的盒子,打开一看,锦袱之中,一株瘦小伶仃毫不起眼的小草连叶带根,静静躺着。
她眼中神色变幻不定,突然将那草药拿起来,扯下一片叶子,不顾停绿惊呼,就往口中塞去。
“公主?!”停绿紧张得语无伦次:“药可不能乱吃啊——这,快吐出来——不,别咽下去。”
宋晓没有理会她,她吞下那片叶子后,就一动不动站着。停绿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又不敢惊动她,只得紧张地盯着她。
半晌,宋晓长长叹了一口气:“假的!”她满腹心事一点也没忘掉,还是在心头沉沉甸甸地压着。
但是,宋晓并没有将药草放回去。
她盯着那株不起眼的小草看了许久,最终,伸手将它拿起,放入袖中。
********************
清晨。谢流尘卧室中。
因服药而沉睡一夜的谢流尘,在满室清晖之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少爷!”看他想要撑起身子,小七连忙迎上去扶住他,口中不忘说道:“少爷,昨夜您睡得沉,怎么叫也叫不醒。公主可是打天蒙蒙亮就在这儿守着您呢。”
谢流尘的目光缓缓移到面前蓝衫白裘的女子身上,眼神却不复平日的清澄明澈。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皱眉道:“你是谁?”
迎上他疑惑的目光,那女子却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他答道:“我姓谢,双怀流尘。”
“什么身份?”
“吾乃金吾卫扶风营统领,亦是长亭侯礼部尚书之子。”
“那么,”那女子看着他缓缓说道:“你妻子又是谁?”
闻言,谢流尘蹙起了眉:“尘尚未婚配,何来妻子?”
女子听罢,神情有些复杂,似是愣忡,似是无措,又似乎,有些喜悦。
良久,她嫣然一笑,说不尽的清致出尘,秀丽无双。谢流尘却别开双目:“姑娘是谁?何以一早便擅闯尘之寝室?”
女子轻轻推开一旁张口结舌的小七:“非是本宫有意打扰谢公子高眠,实是公子尚欠我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不错,谢公子曾许诺,可帮我做一件事。”女子点头。
“不知姑娘想做什么?”谢流尘却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自己不认识她,却答应为她做一件事情。
女子又是一笑,自袖中拿出一张纸,徐徐展开,递到他面前:“谢公子只需在这一纸文书上按个手印,写个名儿就成了。”
*
“进宫?”
“是。皇上口谕,宣公主您入宫。”内侍恭声答道。
宋晓扬眉一笑:“正好,我也有事要面见父皇。”她笑得明快:“公公,请带路。”
*
“少爷!”小七哭丧着脸:“您怎么连看也不看就画了押捺了手印?”刚才他虽然被隔在公主身后,可那大大的“休书”二字,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不料少爷竟看也不看,二话不说就拿起笔写了自己大名,还用朱砂按了印。
天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
“少爷,您认得我么?”
谢流尘笑骂道:“你这猴子,又在玩什么花样了?”
语气、神情,无一不是自己熟悉的少爷特有的模样,可是:“您还记得些什么人?”
“莫名其妙问这个做什么?”谢流尘不悦道。
“您还记不记得公主?”
“公主?什么公主?”谢流尘道:“好了,快将我官服取来,今日我还该去宫里当值呢。”
“不会吧?!您连被禁足之事都忘了?!”(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七 前事尽忘
再一次站到楼定石面前,宋晓觉得心中无比平静。
是出事以来,从未感受过的平静。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就……反正,总要说到皇帝老爹点头为止。她不会再为任何外力所动摇,不会再理会任何令自己分神沮丧的理由,一心一意,一定要将这个心愿达成。
这样不惜一切也要达成愿望的觉悟,她是第一次。
或许,是同谢流尘之事有关。虽然是她亲手将挑眉放到药汤里,也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心中却绝不是没有感慨的。
如果有一天,我也被这样……难道也会轻易便将楚越人忘了么?
不,不要。一定要赶在那之前,紧紧牵起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面对女儿坚定的表情,楼定石与她对视许久,最后只问了一句:“你想好了?”
宋晓无声地点点头。
“那么——”楼定石示意她拊耳过来,然后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宋晓一下子瞪大了眼,显得十分傻气。
楼定石却是气定神闲:“记住了?”
“可是……您为什么……”
“还是又反悔了?”
“没有,绝对没有!”宋晓头摇得跟拔浪鼓一样,突然觉得这样的反应不对,又赶忙连连点头,却还是觉得不对,又改回摇头。最后,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看着女儿一忽儿点头一忽儿摇头,冒着傻气,双颊被激动染红的模样,楼定石不觉笑出声来。
宋晓停止思考到底是该点头还是摇头的问题,愣愣看着笑得开怀的楼定石,终于将疑问问出:“父皇,为什么同意了?”
“你不就等着朕这句话么?”
“可是……”宋晓抓抓头皮:“您至少得来个考验啊什么的吧?”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呢?
楼定石忽然止住笑声:“谁说朕就这么答应你了?”
“那您——”
“灵儿记着——”楼定石凑到女儿耳边,低声吩咐着什么。只见宋晓将本来已经瞪得很大的眼睛硬生生又睁大了几分,眸中透出讶然,最后,转而化为阴笑。
“父皇放心。”宋晓兴奋地答道:“儿臣绝对做得到!”
“若是不成的话……”楼定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宋晓心中一紧,稍稍敛去笑意,抿了抿唇,随即笑得更加灿烂:“他敢!”
楼定石也笑了:“你这丫头,这份倔强就从没改过!”
*
这一天,宫中皆知皇上召公主入宫,镇日长谈,公主近晚方归。
没人知道,君王和他最疼爱的女儿都说了些什么,但大家都看见,公主离宫时,是一路笑着走的。那笑容里饱含着欢喜与希冀,每一个看见公主微笑的人,都在心中深深记下了这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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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中。
宽敞的房间一下子挤进四个大男人,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苏岚捏着一张药方,看看桌上那只药碗,挑起一点残渣来,煞有介事地放到鼻下嗅着,口中嘀咕道:“防风、川芎、黄连……”
思路客
王砚之不耐道:“苏小三,你懂医术么?”
他少有这般语气严厉的时候,苏岚也没像平时那样大呼小叫,说道:“我弄过药酒,这些东西多少认得一些。”
“认得又怎么样?你看得出名堂来?”
“那你有什么别的办法?”
王砚之一时语塞。
这时,一个冷淡的声音说道:“小岚,放下药碗,找张纸将残渣包好。”正是叶历笙。
苏岚看向他:“但总不能将这事儿宣扬出去吧?”
“由我去找可靠的大夫检验,若有疑惑,也只问得到我,干系不到小尘。”
“对啊!你不说大夫怎么知道是谢哥喝的药?”苏岚恍然大悟地一拍头,随即向谢流尘看去:“谢哥你放心,叶大哥一定能想出法子找出原因来,治好你的病!”
听完他的话,坐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的谢流尘眯起了眼:“我有什么病?”
“你不认得人了……”
“你是苏小三,爱喝酒,爱瞎逛,明年夏天就要娶媳妇儿;那个是行端,也是你未来的姻亲,看起来文质彬彬,下起棋来却爱捉弄人;还有叶大哥,是咱们中最能干的人。”他随手点着,将三人一一介绍完毕。
苏岚被噎了一下:“你是认得我们,可认不得其他人。”
谢流尘道:“哦?其他人?还有谁我不认得?”
要不要说出,他忘掉的是公主呢?今天小七大惊失色地跑去找了王砚之,恰巧叶历笙也在王府上,后来也通知了他苏岚。待他赶到谢府时,叶、王二人已将事情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了:谢流尘昨日生病,傍晚发烧时喝了过退烧药就一直睡到了今早。结果醒来后死活不认识守在他面前的公主——纵然这三人都是少爷的好友,小七也没把那休书的事情说出来。毕竟,这实在是令人震惊得要跳脚的事情,要是传出去,不知会怎样呢。小七想,还是等少爷明白过来再做打算吧。
三人当即令煎药的人将昨日的药渣拿过来,又找来方子仔细看了许久,却仍然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又不好叫大夫,便只能干坐着另想他法。
苏岚最心急,抓着谢流尘问个不住。谢流尘有问必答,三人发现他在其他事情上都记得分毫不差。只在金枝的事情上忘得一干二净,丝毫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妻子。
大家也不知要不要告诉他实情,想着也许对他说了,他受到刺激就能将回想起来。但他们都不是大夫,拿不准这么做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
叶历笙一针见血:“听小七说,今早他刚醒来,人就站在他面前,他却丝毫不认得。活人他尚且不认,几句话……想来也不会有用。”
王砚之道:“可是……难道就这样?”
“还能怎样?”苏岚悻悻道:“还是让叶大哥先将药拿去验验,咱们叫小七多留神一些,说不定突然又好了呢?真是!生个病就出这种怪事!从没听说过——对了,是不是谢哥冲撞了什么?要不要请人来做做法?”
三人正面面相窥,考虑着可行性之时,一旁传来谢流尘不悦的声音:“你们几个,难得来看我,就是这么背着我嘀咕的?”
“哪儿能啊谢哥!”苏岚回头向他一笑:“我们正在商量,你既不能出府,咱们这一聚,在府中都做些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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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宋晓回到公主府时,叶历笙等三人都已经走了。宋晓边换衣服边听停绿絮絮叨叨说帝都四公子今儿可都聚齐了,真是难得。但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幸好她及时打听到了,借着送酒菜的借口,跑去看了一眼,四人同侪,真是轩轩然如朝霞举啊~~
宋晓想了想,问道:“后来呢?出什么事没有?”她还是有些担心,那草的效力会很快过去,谢流尘翻悔又来纠缠自己。
停绿瞪大了眼睛:“四公子聚到一齐就是最大的事儿啊,还有什么事儿?”
古代也有追星族啊。宋晓心道若那药的效力真过去了,谢流尘现在肯定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了,既然他没来,那就说明一切OK。这么想着,她放下心来。又想到今天楼定石一口允诺自己的事情,还仔细为她谋划了善后事宜,顿时又觉得高兴起来,忍不住幸福地抱着枕头蹭来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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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八 谈婚论嫁
那日见过楼定石之后,次日楚越人便被侍卫带出了地牢
他本以为楼定石是要将自己换个地方,或者已经决定了要怎么处置自己,正暗中盘算着什么时候脱身比较合适时,却因那侍卫的一句话而懵了
“皇上有旨,你可以走了。”
“走?”
“爱去哪儿去哪儿!这边没你事儿了,回家去吧!”
见楚越人仍是一副呆愣的样子,那侍卫以为他被关傻了,语气便放缓了一些:“皇上既将你放了,你就快些出宫吧。”
楚越人实在摸不着头脑。
昨天那人不是还气势汹汹地喝斥了自己一顿么?怎么转眼又说要放了他?
他摇摇头,实在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决不能就这么走了。他隐隐觉得,若是就此离开,自己与宋晓从此就会再无干系。
好不容易克服对天命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决定相守,而且,他还没有亲口回应她的心意,怎么能听话离开呢?
他对那侍卫说:“我要见皇上。”
“你这人!皇上是你想见就见的么?”那侍卫的火气又上来了,大声斥责道:“没事儿就快滚吧!当心再进去连命都没了!”
楚越人没有为他的恶言恶语生气,而是平静地又说了一遍:“我要见皇上。”
“你——”那侍卫见他神情坚决,敛去恼怒之色,说道:“皇上曾说,若你坚持要再见他,就让我告诉你一句话:若一意孤行,终身不得再见。”
楚越人顿时默然,身形如石塑一般,一动也不动。
那侍卫看他这副模样,便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了。
楚越人在原地伫立良久,最终转过身,向宫门处走去。
此后几日,他先去到宋晓寝宫处,但却意外地看到殿外有上面人的士兵看守。他睚忖不能在一瞬间放倒这么多人而不惊动旁人;想要从别处进去,悄悄探看一圈,却发现这寝宫已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一时之间,他找不出任何空隙。
无计可施之余,他只能看着那灯火幢幢的宫中,想像着宋晓现在如何了。
后来他又想去找楼定石,却发现楼定石那边侍卫比宋晓这里更多。而且无论他都到哪里,殿里殿外都是一堆人侍候着,亦是毫无可乘之机。
他日日在宋晓与楼定石两处来回奔走,只盼找到一点机会,然而,却始终犹如困兽一般,左突右撞,毫无出路。
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办法。
这段时日,是楚越人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
冬至前一日。
谢流尘还是没有想起金枝来。谢朝晖亦早知此事,但他登门来看了谢流尘两次,却仍是毫无助宜。
谢流尘却并不觉得奇怪。他既没有追问为什么自己会住在这个院子、而不是住在自家谢府,也没有对下人侍奉来往间不经意露出的口风起疑。
除了将金枝忘掉这一点之外,他其余地方与往常并无二致。实际上,就连还记得金枝时,他也是只当金枝这个人不存在,在府里总是独来独往。所以,他现在的样子与以前相比,也没有什么分别。
于是,连原本整日提心吊胆的小七也慢慢松懈下来。
这天,谢流尘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晒着太阳看书时,忽然察觉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足音。
他随口吩咐道:“茶点放到屋里去。”
那侍女却没有照他的吩咐去做,而是走到了他面前。
他正看到一页要紧的地方,语气便有些不耐:“怎么了?”
那侍女没有回答,却也没有离开。
谢流尘终于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向来人看去。
那女子容貌秀美,仪态出尘,有几分眼熟。他想了想,问道:“你是那天早上的的人?”
那女子仍然没有说话,只将一双妙目默默看着他。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姑娘是何人?为何在我府中来去自如?”
那女子垂下眼眸,低声道:“看来……你真不记得我了。”
“姑娘是谁?我原本认得你么?”
“不。”女子抬头,向他笑了笑:“我只是无干紧要的人,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你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
“那——”
“打扰谢公子雅兴,实在对不住。我这就告辞。”
说着,女子向他一福,转身离去。
她不知道的是,她走之后,谢流尘虽埋首书卷,却始终没有再翻过一页。
*
从谢流尘那边回来以后,宋晓将停绿叫到面前,还返身关上了门。
“公主……”停绿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定是有事要说,忙问道:“公主,出什么事了吗?”
宋晓摇摇头,将停绿按到自己面前坐下,向她微微一笑:“没事,你不要紧张。”
对着停绿疑惑的眼神,宋晓笑道:“离那天也有段日子了,你老实跟我说,想好了没有?”
“那天?公主说的是哪天?”
“自然是你同我说——”宋晓用手比了个七字,停绿立即反应过来,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公主!”
“怎么又害羞了?”宋晓哄着她:“别怕别怕,是同你家公主我说,又不是同外人说,扭捏什么?”
停绿垂头咬了半天的唇,才将已然可以与蕃茄媲美的大红脸抬了起来,迟疑着,点了点头。
看到她承认,宋晓不知为什么反倒生出一点惘然来。她知道这小姑娘是如何的天真,如何的赤诚。分明还是一个孩子,怎么一转眼,也开始明白了相思?
不过,这不正是她推波助澜的么?
停绿看她默然不语,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公主。”
宋晓醒过神来,大骂自己学文青学得不是时候,摸摸她的小脸,说道:“那人我私下看过,看着倒还可以,对你也是真心。既然你也同意,那再好不过。”
停绿红着脸点点头。
宋晓又说道:“你记着,若是日后他敢欺负你,你就说,你是公主身边出来的人,敢对你不敬,就是对公主不敬;对公主不敬,就是对皇上不敬。若他实在混帐,那就休了他,重新找个好的!”
停绿吓了一跳:“这……还得先准备休离?”
“能不休当然最好别休。”宋晓一本正经地说道:“否则你先前花在他身上的心思不就是白费了?不过,实在过不下去了,也别舍不得就是。”
停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记下。
宋晓转身捧过一个首饰盒来,放在她面前:“这是你的嫁妆。”
看看她,又看看锦盒,停绿慢慢伸手打开盒子,顿时,呼吸一窒:“公主!”她声音里全是惶恐:“这么贵重?!停绿不能收!”
“这是你应得的。”宋晓虽然在某些时候很抠门很会精打细算,在该花的地方却绝不小气:“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若单以情份论,我实在应该打个与你一般大小的金人儿送你。可惜你家公主我穷,只能送你这么多。”
停绿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却还是犹豫着:“若说赏赐的话,一套首饰也尽够了,怎么……”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宋晓硬将盒子放到她怀里:“有了钱女人才有底气。不过,你千万记着,这是公主给你的,不是给你丈夫的。若是他无理向你要,比如要去赌钱什么的,你可千万不能给。”
看停绿还在迟疑,宋晓板起脸问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停绿条件反射地答道,却在下一瞬间,看到宋晓笑得得意的脸:“这才乖嘛~~”
捧着首饰盒,停绿不知所措,刚稍稍向前一递,就见宋晓又板起了脸:“你刚才不是说记住了么?”
小白兔怯生生地答道:“我……我只是想先放回桌上……太重了,我拿不动。”
“……”(
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九 “青灯古佛”
冬至。循旧例,皇室子弟皆至宫中赴宴,送冬迎春。
靖和二十七年的冬至宴上,变故横生。
皇上的掌上明珠,金枝公主,在所有宗室面前,声言自己已看破红尘,不愿再堕尘网。从今往后,唯愿落发去欲,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诸人哗然,皇上剧震。
众人劝之再三,公主只是坚持原意不肯改口,并当众绞发,以明其志。
皇上问道:“欲置附马何地?”
公主自怀中取出一纸文书,遍示众人,道:“一入佛门,再世为人,从此与尘世再无半点相干。”
众人传阅未毕,皆大哗,原来竟是休书。足见公主心意已决。
皇上凝视爱女许久,见其神志甚坚,诸般劝说无用。太息不已,拂袖而去。
五日后,公主至青云山,建梵净庵。粗茶淡饭,褐衣麻鞋,带发修行,余生再未下山半步,世人徒闻其慧质兰心,姿德并称,却终无缘得见。
长叹曰:再世金钚弹指过,结空为色又俄空。
——《华方姝丽抄》兰陵惜红轩主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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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简朴得近于简陋的房间,宋晓拿下披风,有些担心地向一直没说过一句话的停绿看去。
冬至前一夜,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告诉这小姑娘自己的决定。一来是怕她哭,二来是怕自己架不住她的眼泪攻势——万一她提出“公主去到哪里我跟到哪里”的话,那就糟糕了。
宋晓当然也舍不得她,但是,并没有把她一辈子带着身边的念头。姑娘家么,哪有一辈子跟着别人跑腿当下人的道理?
不料,却引发了另一种反应。
那天她人还没回府,要出家的消息就传了回去。等她回到府上时,还没进去,就见人头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她头一次知道,这府里原来竟有这么多人。
拿出公主的威严连哄带吓将人都摒退后,还剩下一个最难以应付的。
这自然就是停绿。
然而出乎宋晓意料之外的是,停绿既没哭也没质问她,仍然做着她的本职工作,鞍前马后服侍着宋晓。但是,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从那天到今天,六天以来,平日活泼爱说笑的停绿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看着她这副模样,宋晓只觉心在一天天收紧。
这孩子,该不会是打击过大得自闭症了吧?
宋晓自觉对不住她,兼之她又是这不言不语的模样,便一直小心翼翼的。这六天来不知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小心,然而,停绿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张跟比蚌壳还紧,愣是一个字也没说过。
今天她按计划来到青云山,为求保密,马车送到山下就停了。她带着停绿一直爬到山上靠近山顶的地方。其间歇息了两次,每次宋晓都有意抱怨山路道走脚被石头咯得疼什么的。停绿却一反平日紧张兮兮嘘寒问暖的模样,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说。不过,她还是蹲下身来,默默地为宋晓揉着脚踝。
就这么在宋晓的自说自话中,两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偷看了一眼闷不作声的停绿,宋晓摸摸鼻子:“被子什么的都准备好了,不过床只有一张,你晚上就跟我睡吧。”
停绿默默听着,仍旧一声不吭。
很快,夜晚便降临了。
宋晓生了个火盆,同停绿分食完打包带上来的点心,烧些水随便洗洗,便睡了。
冬天还没过去,山风不小,夜间自然很冷。起先睡时宋晓还同停绿分了两个被窝,最后实在抗不住了,便说道:“咱们一起睡,把你那床加到头上来,底下再多垫一床——我就不信了,垫了两床盖了三床还会冷。”
停绿便默不作声地照办了。
折腾完这一番,果然暖和了不少。也许是身体分外靠近的缘故,宋晓觉得自己同停绿之间的隔阂似乎也在悄悄消解。她试探着摸到停绿的手握在手中,感觉停绿抖了一下,随即便不动了。
感觉对方的手在自己掌心中变得温热,宋晓轻声说道:“你恨我么?”
这是她第一次向停绿说这种重话,果然,过了一会儿,停绿闷声道:“婢子不敢。”
“还说不恨……”宋晓苦笑。平时停绿在她面前都是“我”来“我”去的,言行间可以说是没大没小。
“我知道是我不好,没提早将这件事告诉你。但是……我说不出口。我可以告诉别人,但是对着你……”
自金枝离去后,在这个时空里,与宋晓最亲密的就是停绿。或许是太过亲近的缘故,所以有些话反而更不容易说出口。
若是平时,宋晓也不会将这份别扭的心思说出口。但是,眼看她就要离开了,而且,也许是黑暗之中,心防变低,许多平时说不出口的话都可以轻易说出。顿了一顿,宋晓又继续说下去。
“你跟我这么亲,跟了我那么久,甚至比父母陪伴我的时间还要久,说是我最亲密的人,也不为过。而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那个……惊世骇俗,我越是想该怎样对你说你才不会震惊,就越是想不出法子,最后,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儿,停绿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公主,您多心了。无论您做什么决定,只要您过得高兴,每天能常常带着笑,停绿哪会阻拦?就算您要去做坏事,停绿也一定帮您打下手。”
宋晓极少听到这样的话,顿时红了脸,幸好黑夜之中没人看得到。为了掩饰尴尬,她刻意笑道:“干坏事?干什么坏事?你磨得动刀么?拦路打劫,你会拉绊马索么?”
“公主!你又小瞧人!”
“这么说你真做过?”
“谁说的?”
“不然哪儿来的自信?”
“要不信的话,您马上就占个山头——不,明日就到山脚下官道上去拦几个人试试!看我帮不帮得了您。”
“好好好,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停绿大王的能耐,一定是威风凛凛,所向披靡,一人当关,万夫莫开。”
…………
说笑一阵,两人俱都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宋晓轻声道:“停绿,谢谢你明白我。”
“不,该说停绿太粗心,那么久都没发现公主的心事。”停绿也将声音放得很轻:“公主早就变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总是蹙着眉,白着脸,变得爱说爱笑了。公主,您是从那时候就决定了么?”
“嗯……算是吧。不过,也是因为后来……遇到他,我才彻底下定决心的。”
“能让公主这么高兴,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他?哼,总爱装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来,不让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心眼又爱睚眦必报。乍一看以为是清高受,靠近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女王受。”
“哈哈。”
“喂,他是这种人你还笑?”
“虽然公主口气不大好,但是,您说起他来,连声音都不同了呢。可见,他或许虽有些不好,但公主您就是放不下他。”
“……”
“公主,你们约好明日走么?日后你还回不回来?”
“有机会的话会回来的,毕竟父王还在这里啊。停绿,时间太紧,我不能亲眼看着你嫁给小七,对不住了。”
“这有什么?您别放在心上,日后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正经——对了,公主,您难道不想带我去吗?”
“他只是个普通人,我们要去的地方……嗯,反正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也要开开心心过下去才对。遇到麻困难时就想,还有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看你了,你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
“是。公主就别为我操心了,还是好好想想您以后的日子吧。说起来,您怎么什么都没带啊?”
“谁说的?我的金银细软可都带出来啦!否则你说我怎么今天抓个山就喘成这样?都是钱给压的。”
“……”
…………
然而宋晓心中,并不像语气中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开朗。
楚越人,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明天会不会来呢?我只带了三天的食物,若是你一直没有来的话——
那我就只好去刨冬眠的松鼠藏起来的小粮库,继续等下去。要是等我刨完第十个树洞你还没来的话——
对不住,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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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八十 明日天涯
第二天.
宋晓早早便醒了,她起身时,停绿犹自睡得迷糊。
看着门外灰蒙蒙的天色,裹紧了衣襟,宋晓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呵了呵手心,她提起木桶出去打水。
提着水回来时,停绿已经起身了,看见她的动作,惊得连带子也顾不得系,小跑过来:“公主,您怎么做起这些事来?”
“哎哎,早上冷,快穿好衣裳,当心着凉。”宋晓挡住她,自顾自将桶提到屋里,放在地上。
停绿跺了跺脚,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出去生火了。
两人就着开水随便吃完早点,停绿看到有干肉菜案和锅碗什么的,又张罗着说要煮午饭时的汤。宋晓不顾她的反对,坚持为她打下手。
等她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捧着一碗热汤慢慢吹时,太阳已经移到树尖正对的地方了。灿烂的阳光照着周围的常青松柏和未融的积雪,灼人眼目。
停绿喝了半碗汤,擦擦嘴,终于将早就想问的话问了出来:“公主,那人什么时候来?”
“……很快。”宋晓向她一笑:“只要他明白,只要他愿意,他很快就会来。”
日影一点一点偏移,最后落下西山,周遭再次被寒气包裹。停绿欲言又止,宋晓抖开被子,若无其事地说道:“还是像昨夜那样睡,好不好?”
这一天,没有人来。
…………
次日,依旧谁也没有来。
…………
第三天,宋晓说:“我去捡柴。”
停绿看看茅屋后一直快堆到屋顶的柴垛,说道:“公主,山里容易迷路,一起去吧。”
宋晓点点头,同她一起往林子里走去。
停绿故意大呼小叫,直追着宋晓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宋晓起先还有些心不在焉,最后也投入起来。两人都是繁华世界里长大的,从未到过这么幽静的深山老林,皆是兴致勃勃,觉得任何事物都新奇有趣,连一棵老松上松脂结成的球也要研究半天。
当她们看够了新鲜准备回去时,手上都是空空如也,别说柴,别根草也没有。但是,气氛比来时不知开朗了多少。
“公主,早上水好像用完了,还得去打水呢。”远远看见茅屋,停绿说道。
“什么?!”宋晓惨叫,玩了一早,来回又走了不算近的路,她现在只想躺一躺:“休息一下再去打好不好?”
“公主放心,停绿去就可以了。”
“你也休息——你看,气都喘成这样了。”
两人说着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屋前升起的一缕白烟。
离茅屋越来越近,眼看还有一步之遥时,宋晓不禁欢呼一声:“啊!总算到了!”
正当她急切地向屋门走去准备直扑向床铺时,忽然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身形骤然停顿。
“公主,怎么……”一语未毕,停绿已看见了门前半蹲的俊秀青年。他手里举着一串鱼,放在火上烤。但他的眼睛却并不在手中的食物上,而是直直看着面前的女子,嘴唇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三人不知静峙了多久,还是停绿先反应过来。她上前说道:“公子,让我来吧。”那青年径自出神,直到手上的鱼串被她拿走,才后知后觉地带着些许迷茫,看了她一眼。
停绿又向宋晓道:“公主,快请人到里面坐呀。”
“里面……里面……”宋晓愣愣说着,下意识地矮身拉起青年,两人牵着手往里面走去,表情都有些迷茫,魂不守舍,似是疑在梦中。
看着木门在面前打开,又重新合拢,停绿无声地笑了一笑,抬头看天,随即眯起了眼。
太阳那么耀眼,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呢。
不过……再好的天气也有烦恼。
停绿看看手里的鱼串,又看看脚旁的火堆,再看看身后紧闭的小门,想了又想,试探着将那鱼串挨近火堆上。
不多时,一股焦味从火中传出,随风而扬,很快便弥漫了四周。
停绿瞪着手中焦了半边的鱼,忍了又忍,终于将句早该说的话喊了出来:“公主!鱼该怎么烤啊?!”
*
“你——”
“你——”
“你先说。”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
“……你来做什么?”
“你真要出家?”
“怎么可能!”
“那,你——”
“哎哎!你……做什么……”
“跟我走,好不好?”
“去哪里?”
“去云梦好不好?现在动身的话,刚好赶得上族中盛会。我娘说,今年会上来的人特别多呢。”
“那,我算你什么人?”
“……”
“见了你娘,你打算怎么介绍我?”
“……”
“喂,抱也抱过了,说一句话很难么?”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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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姑娘,在下身家清白,小有积蓄,并有一技之长,足以保得妻儿安康喜乐,衣食无虞。若是你肯下嫁于我,我决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有一点不快活。你,愿意么?”
“……”
“宋姑娘?”
“叫我宋晓。”
“宋晓,你愿意么?”
“我……愿意。”
****
十里长亭。大雪纷扬。
一夜之间,天地皆被盖上了一床纯白的大被。眼看这被子已将河山统统盖住,老天却还嫌不够似地仍在不停地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和着冷利的风,直吹得人面颊生疼,睁不开眼。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是出行的时候。若不是有急事,大家都愿意在家里把炕烧得暖暖地。或是围炉而坐,温上一壶酒,配上几碟小菜,偷这浮生半日闲。
而这长亭之外,荒郊之处,平时就少见人迹,如今更是寂然无声。除了冷风挟着雪花的呼啸声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天色暗沉得像是要压下来一般,满地积雪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才勉强有一点白日的意味。
长亭畔唯一的酒肆中,掌柜的打个哈欠,拿起铁筷子将面前的炉火又拨得旺了些。
这苍凉的天地间,除了飞雪风声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那马行得极快,才听到马蹄声,转眼就来到了面前。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也是一匹白马,映在这苍茫白雪之中,几乎要分辨不出哪里是白雪、哪里是骏马。
马上那人披了一件黑色的斗蓬,现在也被团团雪珠染成了黑白交织的颜色。
听着那客人下了马,往店中走来,掌柜的才懒洋洋地睁开眼:“客官想用点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来人,蓦地眼前一亮,开口刚想招呼,却随即想起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事,一句“驸马”在舌尖上打了个转,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何掌柜,这大雪天的,我还当你不开门了呢。”那人说话间将斗篷一脱,随手扔在桌上。只见他金冠红衣,玉面剑眉,不是谢流尘又是谁?
“呵呵,公子更是好兴致,出来赏雪景么?”
谢流尘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何掌柜送上温酒和小菜后,偷眼打量他,见他虽是笑着,眉目间却有挥之不却的悒郁,正看着门外茫茫大雪,不知出神在想什么。
何掌柜见状,知趣地没有再说话。
默默坐了一会儿,何掌柜忽然又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在他铺子门前停下。
下雪天的,这些人怪有兴致。他嘀咕着,恋恋不舍地离开炉火上前招呼:“客棺,要酒还是要菜?“
只听来人说道:“掌柜的,要你桂花粥的方子,你给不给?”
何掌柜一愣,随即大笑道:“郡主有命,本该欣然遵从,怎奈小老儿全仗这张祖传方子养活一家老小,若是就这么给了郡主,只怕从此就要关门大吉,喝西北风去了。”
“你这人,我又不拿它去做买卖,我只在自己府上做,不行么?”
“郡主虽无此心,可难保做粥的师傅不起贪念。再说,郡主府上的丫环小子们都是一等一的机灵,单看采买拣择材料就可以将这方子揣得透透的。这知道的人一多,到时——”
“到时大家都自己做,不来找你吃了,是么?”
“小老儿多谢郡主体谅!”
“哼,这话你都说了多少年了?”
那人口中虽在说笑,眼睛却是看向单手支颐而坐的谢流尘,眼中又是欢喜,又是不信,又是怯懦。
却见谢流尘慢慢转过头来,向她笑了笑:“站在风口做什么?折眉,快过来坐。”
闻言,宇折眉蓦地屏住呼吸,脚下一动,却没有挪步。
见她不动,谢流尘又笑道:“怎么?我还没说你来迟了,你倒拿乔了?”
“谢……大哥,”宇折眉迟疑道:“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谢流尘道:“你怎么也同苏小三一样,无缘无故老问这个?”
在他的注视下,宇折眉别过脸,悄悄擦干眼泪,强笑道:“没什么。”
她走到谢流尘面前坐下,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心中无限欢喜,无限感激,之前那些疑惑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目光如此热烈,谢流尘却像丝毫没有察觉似的,为她斟了一杯酒后,便又径自出起神来。
宇折眉从未想过还有能同他一起对坐饮酒的时刻,心中被喜悦涨满,满心感谢上天还来不及,也无暇注意他异常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宇折眉忽然听到门外有马蹄与车轮碾过冰雪的声音传来。只听马儿一声嘶鸣,马车正正在店门外停下。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带着满身风雪进来,扬声问道:“老板,有什么好打包的东西么?”
那声音清朗温澈,宇折眉忍不住向来人多看了几眼,只见低压的帽檐下露出秀气的眉眼,竟是个颇为俊秀的男子。
何掌柜道:“这位小哥儿,今日风雪,来的客人少,小老儿这边只做了些粥食,馒头烙饼什么的都没备下。”
听到掌柜这么回答,那男子转身出去,听传来的声音,似是揭开车帘与车中人低声商量着什么。不多时,便见他拿了一个带盖的盅子进来,递与何掌柜,道:“那便请帮我盛一份。”
何掌柜道:“粥还欠些火候,请您稍等片刻。”
男子点点头,却并不在屋中坐下,而是重新走到马车旁,与车中人说着些什么。
蓦地,只听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嗔,因风啸雪舞,待传到屋中时,只余下“我说明天”这四字可勉强听清,余下的皆已消散在风里。但单凭这几字,已可听出女子声音甜美圆润,令人不禁遥想她的风采,是否堪与那俊秀的男子匹配。
只是宇折眉却觉得,这声音似乎有几分熟悉,无意看向谢流尘,却发现他原本虚握在杯子上的手已经握得死紧,骨节突出,青筋暴现。
宇折眉一愣,刚想询问时,却听何掌柜招呼道:“小哥儿!粥好了!”
门外那男子闻声而入,接过掌柜递来的盅子,会过钞便走了。
这时,风声小了一些,门外的对话便清清楚楚地传进屋里:“好了?那就走吧。对了,你也上车来,大雪天的,就不要在外面吹风了。”
“马怎么办?”
“路这么宽,你还怕掉到沟里去不成?”
又听那男子一笑,似乎是默许了。
宇折眉再看向谢流尘时,只见他眸中黯沉,似有许多心事缠杂交绕,困不得解。
“……谢大哥,你真忘了吗?”
谢流尘缓缓松开因用力而发白的手,低声道:“该忘的,都忘了。”
宇折眉愣愣看着他,不知不觉中,已是泪流满面。
“公子、郡主,尝尝用今年桂花做的粥!”何掌柜殷勤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桂花粥。
门外,只听马步踢踏,不多时,已去得远了。
“喝粥吧。”谢流尘拿起调羹。
不知是因热气熏腾,抑或是别的原因,他低头那一瞬,一颗泪珠滴下,迅速融进粥中。
接着,又是一颗。短短一瞬间,他英挺的脸庞便蜿蜒出一片泪痕。
他却恍若未觉,慢慢喝了一口,平静地说道:“今年这粥不错,桂花比去年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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