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七 心事谁知
宇折眉听着谢流尘的脚步声下了楼,出了大堂,不多会儿传来马蹄碎步与马儿的低鸣声,然后是打马奔跑的声音……直到那急促的马蹄声去得远了,她仍保持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方才只是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现在却连整个身子都在簌簌发抖。
楼上空空偌偌,只得她与方才出现的侍卫郭旗。两人长久地静默着,半晌,郭旗道:
“折眉郡主,此事既毕,郭某便告辞了。”
宇折眉面无表情,道:“劳烦郭大人。”
郭旗本欲离去,听她说话语气平平,既无愤恨,也无怨怼,语意也不激烈,听起来仿佛只是极平常的一句客套话而已。然而方才宇折眉与谢流尘席间所说的话,他俱都从头听到尾。他知这位郡主与谢流尘交情深厚,从前似乎还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此刻听她说出这么一句话,饶是他向来艺高胆大,也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头直漫延到四肢百骸,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道:“皇上并不想取驸马性命,郡主还请放心。”
“我知道。”宇折眉仍是平静的语气,道:“可是人活着,除了性命,总还得有其他的东西。你将所有拿走,只留给他性命,别人我不知道,换做他,却会连性命也不想要。”
“可只要人还活着,便还有希望在。”郭旗道:“郡主虽然大方,却终不免小女儿心态。方才若不是郭某出面,郡主欲待说什么呢?”见宇折眉面上现出愤愤之色,又道:“郡主顾念情义,固然令人敬服,但对大义,当舍小情。郡主切莫辜负皇上一番厚意。”
闻言,宇折眉低下头去,不再说话。那一身热烈的红衣在烛光下映到郭旗眼中,只觉惨淡。
郭旗转过身,低声道:“郡主放心,方才的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说罢,便顺着来路悄然无声地离开了酒楼。
宇折眉独自留在原处,呆呆坐着,直待红烛泪尽,触目皆是漆黑,仍然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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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疼疼疼——”宋晓丢下筷子捂住嘴唇,眼泪汪汪。
“宋姐姐,你怎么了?”李同见她这副模样,连忙问道。
“早上不小心磕破了嘴里的皮,现在没法吃饭了。”宋晓哭诉道。
现在正是晚饭时间,老李头与李同刚刚回到客栈。宋晓早上吐过后一直泛着恶心,与楚越人回到客栈时虽是午饭时间,却说什么也不想吃东西。挨到这会儿,忽然觉得肚子饿了,便扑下楼准备好好吃一顿将早上省下的补回来。不料却忘了早间难受时曾将嘴唇内侧咬破了,刚刚稍一用力,合起来的口子又被撕裂开来,嘴里一股腥味,想来又是流血了。
李同说道:“就算上了药,也得几天才好呢。宋姐姐,你这几日就不要吃太硬的东西了。”
于是宋晓便将桌上菜色一一试过,最终发现,除了喝汤之外,其他东西都吃不得,一旦开动牙齿咀嚼,那伤口便一跳一跳地疼。
可是喝汤根本吃不饱啊!嘴上又疼,肚子又饿,宋晓十分委屈: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你怎么不吃饭?还不舒服?”这时楚越人刚刚过来,见宋晓居然在饭桌上没有拿着筷子,想到白日之事,便问了一句。
“疼,吃不了。”宋晓指指嘴唇,气压低沉。
“牙疼?”
“早上咬破的地方。”
楚越人想起早上她顺着唇角流出的一缕殷红,问道:“疼得很厉害?”
宋晓没好气道:“你来试试看!”
楚越人道:“那我给你上药。”
“药?”宋晓正疑惑间,却见楚越人转身就走,来不自问个明白,她急忙起身跟上去。
楚越人在前方三拐两拐,转到客栈后院一个僻静处,宋晓更加疑惑了:“上个药要跑这里来做什么?”
楚越人也不解释,只问道:“在哪里?”
宋晓便张开口指给他看。
只见楚越人掌中聚起一抹轻纱般的淡绿,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向着他的食指尖上涌去。待那片淡绿汇聚到一起,颜色变得深沉,楚越人便将那带着一抹绿意的食指向宋晓唇间探去。
宋晓一惊,条件反射地将嘴巴一合,刚好含住他的指尖。楚越人恼道:“你干什么?我正给你治疗呢!”
“啊?”宋晓发出含混不清的疑问词,又将嘴张开。只觉得疼痛之处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传来,游走不休,那种特有的微微的疼痛一点一点被这份暖意驱走,不多时,便完全不疼了。
“好了。”楚越人收回手,说道。
宋晓顾不得说什么,忙掏出随身的小小菱花镜一照,只见那下唇内里完好无损,哪里有什么伤口?当下喜笑颜开,道:“楚公子,想不到你还能治伤!”
又“听”金枝道:楚公子说他习的是攻击一派的术法,怎么也会治愈术呢?
宋晓便将金枝的疑问转达一遍。
“太重的伤我也救治不了——治愈术我施来极耗灵力,到时只怕人还没救回来,我先灵力耗尽昏过去了。”楚越人道:“不过这种小伤倒没什么。”
金枝又道:治愈术施展时多是以掌凝聚灵力,以己身灵力辅助伤者将自身治愈力调起。未想楚公子竟已能以指凝气,果然是灵力深厚。
宋晓又转述一遍。只听楚越人答道:“确是以掌聚气,不过前几日听了宋姑娘一番话后,在下便想,若能依据情况不同而改变施术手段,当可更加节省灵力。今日一试,果然不差。”说着便向宋晓微微一笑,道:“宋姑娘聪慧过人,能想前人所不能想,在下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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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他这一笑,宋晓陡然面上发烧,心中马上涌出一串诸如“皎如玉树临风前”、“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之类的句子来。为了掩饰心中不纯思想,她胡乱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是你自己聪明,哈哈,和我米关系啊。”说着,迅速向院外走去,道:“肚子饿了,我得快点去吃饭了。”竟然走成同手同脚。
宋晓一直快步走到转角处,才发觉脸上烧得厉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好吧他的确是个美人,然而是蛇蝎美人啊!宋晓,除了脸RP也是很重要滴,你可千万不能迷上他,否则跟花痴有什么区别?!”
宋晓,你在说什么?
“我在给自己打预防针,我在给自己忠告!”
……宋晓,还记不记得你在府中的事?
“什么事?”
谢……他落水那一晚,你不也看着他失了神么?
原本已变成桃子的脸在听到金枝这番话后陡然又变回番茄,宋晓倒退几步,失声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你所看到的我都能看到。金枝忍着笑说道。
“好吧,我看着他看呆了又怎以样?”宋晓越说越小声:“反正你也不打算要他了,我就欣赏一下也不可以么?”
没说不可以啊。不过——那时你怎么没有如今这份慌张呢?
宋晓分辩道:“怎么没有?后来我不是慌得把他推下水去了?”
哦?可我记得是因为他突然靠近你,你才推他的嘛。金枝将尾音拖得很长。
“你你你——”宋晓跌足道:“你听你那语气,跟那家伙一模一样!你都跟那家伙学坏啦!你怎么不学学他的术法呢?你怎么尽把他讨人厌的地方学到手了呢?金枝,你快迷途知返吧~~”
“谁要迷迷知返?”冷不防,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
“和你没有关系。”说话间看清来人是谁,宋晓再次同手同脚跑开了:“我就停下来休息一下,现在就去吃饭!”
楚越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慌慌张张地背影,轻轻笑了一声,低声道:“笨蛋。”(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八 歧路话别
“小王爷!您以王爷之尊说什么要亲自出来收租,勇伯也不说什么,由着您任着性子出来!可您根本连田庄的门都没进过,反而跑到千州边境上来!您到底想干什么?”
面对贴身侍卫近乎咆哮的质问,孟优坛仍是一派悠游自得,将那白玉折扇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以一种懒洋洋的语调说道:“小高啊,火气这么大做什么?莫非是秋燥未消?你快去多买些金银花来泡茶喝。”
小高使劲按下额上青筋,道:“小王爷,皇上派来的使者可就要到了,您就不回去准备准备么?”
“准备什么?又不是我要去‘督责’他,是他来指正我,该准备的是他吧?”孟优坛毫不在意地说道。
小高死死捺住冲上去掐住他脖子死命摇的冲动:“您也知道使者是来督责您改过的!就算皇上历来对您圣恩隆盛,这次听说当日殿上那御史进言时,可没有谁出来说一声的!都是一个劲儿地附声说好!皇上再宠信您,也不能违了百官之意啊!何况三人成虎曾参杀人,这边知道的说小王爷您是性子使然,说话做事不经——咳,不羁一些,不知道的,什么帽子都扣上来了——这次皇上下旨着使到青石来,不就是因着说您骄纵奢溢、擅为法令之类的么?”
“好大一顶帽子。”孟优坛夸张地叹了一声,道:“小高啊,我都被人家说成这样了,你怎么看?”
“属下已看过那所谓十大罪状。依属下之见,此事可大可小,皇上素来恩厚于您,此次大约只是搪塞百官之口。但您也需拿出悔过之色来,将这面上功夫做足。属下恳请小王爷速速回到青石,素衣斋食,恭迎使者到来,以示改过之心。”
孟优坛凉凉道:“是不是还要请个高僧来念几天经?再用我的血抄部《大悲忏音》什么的?”
“小王爷!”
“哗”地一声,孟优坛将折扇一展,细细端详上面那个“安”字,道:“父亲传我此字,我临了这十几年,自觉已得个中三味。我记得此间有家文墨铺子卖的纸不错,等会儿咱们便去挑几张,我再裱幅扇面将此幅换下,省得将父亲的这幅字磨损了。”
“此时已快入冬,小王爷,折扇之事可留待来年再说。目下最重要的是回青石。”小高哪容许他岔开话题,一心要问出个准信:“小王爷,算来使者已经进入千州郡内。若您再不赶回去,届时那使者要将圣旨宣给谁听?致电时他再参上一本,更是罪上加罪!”
“好歹都在千州住了这么些年,我还是知道不少近道的,你就不要再操心这个了。”
小高好话说尽,却说不得他回心转意,只觉世间再无比自己更无奈的侍卫:不单单要护得主子安全,还要像个老妈子似地说这说那。当下自暴自弃道:“反正到时再添几条罪状,也是小王爷您自己的事,属下言尽于此,便不多说了。”
孟优坛将折扇收拢,轻轻敲着桌沿,道:“小高啊,若你家王爷我真的被削爵查办,你怎么办?”
小高没好气道:“树倒猢狲散,属下好歹有一身武艺,当可逃脱查抄羁押之患!”
“难道陪主人一道受难不是侍卫的本份么?”
“连圣人都说,一谏不听,再谏不纳,当去之。”
“哦~~”孟优坛点头道:“原来你将自己比作那直谏的忠臣啊~~”
“属下不敢。不过圣人有言在先,依之而行罢了。”
“唉,小高,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股直气,谁不听你的话了,你就不给他好脸色看。”
“属下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罢了,好歹现在我这王爷的头衔还没削去,你现在还得听我的——今日我们便在这里住下,明日再沿棋盘山那边回去,你去找间客栈吧。”
小高看着那笑得败絮尽现的俊秀嘴脸,咬牙道:“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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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宋晓等四人行到宁州兰坪县中时,刚好是午后。
缠绵的秋雨终于过去,这两日秋阳烈烈,天蓝得鲜艳夺目,没有一丝云彩,总算有几分秋高气爽的味道。
“分别的时候应该下场雨才应景啊。”宋晓低声嘟囔道。
兰坪县正是李家父子此行的目的地,今日既然到此,便意味着双方自此分道扬镳。
宋晓向老李头道:“这一路走来,全靠李大叔熟悉路径,少走了不少冤枉路,减省了许多麻烦。多谢李大叔了。”
老李头微微点头,难道地说了一句比较长的话:“闺女,看完亲戚回去时,顺路到咱村里坐坐。”
宋晓笑道::“一定一定。”又向李同道:“小同,今日姐姐便和你再见啦。”
李同毕竟是个从小在家人宝贝呵护下长起来的孩子,沿途的兴奋在此时到达目的地后,因想到今后便要远离亲人,生活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生出彷徨不安。眼下见相处了十几日的宋姐姐也要离开,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自己也理不清说不明,只紧紧拉着宋晓的衣角,迟迟不肯松手。
老李头皱了皱眉,喝道:“小伙子家!成什么样?”
李同回嘴道:“成什么样?就是这样!”又低声向宋蜒道:“宋姐姐……”
宋晓因为之前也曾远离农乡外地上学的缘故,看到李同神情,想起他平日一些不经意的话,略略猜到几分李同此举后的复杂心事,便说道:“小同,你现在也算大小伙儿了,正是该多交朋友,多看新鲜事物的年纪。你看,你在这里,李大叔已将一切为你打点好了,你等会儿就可以到上班——上工的地方,又可以交到新朋友,不是很好么?”
李同听到她这番话,犹豫一下,缓缓松开宋晓的衣角,道:“可宋姐姐和我投缘……我同我家姐姐都没说过对你说的话。”
摸摸他的头,宋晓道:“但是她肯定比我更加关心你,更加为你着想,更清楚你喜欢吃什么,对不对?”
迟疑着,李同点了点头:“可是……”
宋晓笑道:“亲人不一定志向相投,却是最能说贴心话的人。何况,你路还这么长,以后肯定会交到更谈得来的朋友。”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说不定过上两个月,你在兰坪住得高高兴兴,就将我这个姐姐忘了呢。”
李同急忙道:“怎么会呢?我可不会忘记宋姐姐这么好的人!”
“呵呵。”宋晓微笑道:“那到时我来看你,你可得请我吃饭。”
李同想了想,道:“我请你吃饭,你付钱怎么样?”
宋晓佯装生气,道:“好小气!”
看到李同赖皮地笑着,方才几分不安尽然释去,宋晓也觉得心中慨然,道:“你今后独身在外,一切小心。”
“嗯。谢谢宋姐姐。”
宋晓笑笑,拉拉楚越人,道:“都要走了,你怎么还是不说话?”
楚越人闻言,说道:“一路承蒙照顾,在下感激不尽。”说着向老李头辑了一礼。
老李头忙避开,道:“无妨,无妨。”
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宋晓便同楚越人一道走了——马车与马匹都是自老李头村中的村民借的,当日已说好到兰坪后便由老李头带回去。
转过街角前,宋晓忍不住一回头,见李同还在望着他们的背影,见她回头,便朝她拼命地挥手。宋晓也朝他挥挥手,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回过身,继续走下去。
默默走了一段,楚越人道:“想不到,你同那小孩子如此依依不舍。”
宋晓道:“嗯,我在那边——我家那边,家中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一直很想有个小妹妹。李同很投我的缘,我便当是个小弟弟,也不错。”
楚越人奇道:“我看你很会照顾人,怎么会是独子?”
“独子就要娇生惯养么?——我也想,可惜我家只是小庶民,要想过得好,一家子都要努力,我若是娇惯起来——”宋晓回想一下往日遇到的几个所谓小公主的作派,不由打了个寒噤:“算了,就算是父母肯娇惯,我也不会习惯的。”说着,向前方一指,道:“那张车似乎是拉人的,我们今日先赶到千州境内,明日再到那边看看情况,是专雇一张车,还是继续搭车赶路。行吗?”
“嗯。”楚越人道:“就照你说的。”(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九 多事千州
今日是入千州郡的第三日,预计再过四五日便可到达青石城。抵达驿站沐浴后,谢流尘任小七擦着长发,闭目暗自想着此行正事。
淮安王孟优坛与他并无深交,只在几次大宴上见过。不过此人眠花宿柳的名头早已如雷贯耳,更有那千州第一多情人的称号,惹得不少世家子弟们表面不屑一顾,内里却羡慕得紧,平日说起来,有一种遮遮掩掩的妒意。
对这种纨绔子弟,谢流尘历来看不上眼,往日遇见时只淡淡招呼一声,便各自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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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这一次令人玩味的差使,谢流尘自有打算。
依往日惯例,此类差使覆命时全凭使者一张嘴,若是换了别人,大约会以此事要挟,以求贿赂;若是不幸遇见那有素日仇隙的,更是由人宰割。而当日谢流尘接下圣旨后,便顿时生出一个念头来:虽说这孟优坛不成器,昔日他祖父帐下提拔起来的人,倒颇有几个掌着兵中实权,若以旧情陈诉,未必不能拉拢。目下五族中人只有文官,若能插手兵权,定然助益不少……这念头在他心中转了又转,连谢朝晖与王砚之都未曾说过。只是因拿不准孟优坛的性子,迟迟未下决心。
孟优坛历来深受楼定石宠信,往日吃穿用度等逾礼之处不少,平日说话似乎也是大大咧咧,丝毫不懂看旁人脸色,便是对着皇上也是随随便便的,楼定石却皆一笑置之。既然皇上如此宽厚,其他人更不会不知趣地多嘴。况且这小王爷虽性子风流,行止不检,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欺善霸良之举,更有那谄谀之人恭维他什么多情公子之类的。孟优坛既受如此骄纵,想来为人应是骄横奢溢,这种性子的人,一旦得知历来恩庞自己的楼定石此次竟依所谓“十大罪状”特意着使者来督责自己,恐怕最先想到的不是惊恐悔悟,反而是心生怨恨吧……若能借此事挑起孟优坛与楼定石的嫌隙,将孟优坛拉入己方阵营、得他助益之事,应是轻而易举。
谢流尘闭目思量。却不知孟优坛与他祖父昔年那些老部下还有没有联络?假如有联络,那些老部下还肯为着昔日的将军提拔照指之情暗中襄助孟优坛行事么?
略微沉吟一会儿,谢流尘便决定向父亲去信询问此事。
他将小七打发去拿晚饭,拿出历常惯用的极薄的纸与极细的笔,迅速写完一封信,封成蜡丸,再吹响那只乌木的哨子,招来特驯的鸽子,将蜡丸放好。
谢流尘立于窗前,看着那鸽子迅速变成天边一个黑点,稍倾,便消失不见。
这时刚好小七送饭进屋来,摆设碗筷时看到他的表情,便问道:“少爷,有什么好事么?”
“怎么?”
“我看您一脸兴奋地,准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吧?”
谢流尘道:“有么?”看小七肯定地点头,便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猴子!”
“小七好歹是从小伺候少爷的,若连少爷的脸色都不会看,早被撵出去了。”
“我是这么凶残的人么?”
“呃……小七一时嘴快,少爷莫怪。”
这么一打岔,小七便忘了方才的疑问。谢流尘慢慢挟起一箸菜,心下暗自又将此事思量筹划一遍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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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棋盘山到了。”
宋晓背着包袱跳下车来,四下张望一番,道:“赶车的大哥,这里离最近的镇子有多远?”
“喏,往那条路上拐过去,走上一刻多钟就到了。”
“谢谢。”宋晓付过车资,同楚越人一道避到路边。看那马车跑得远了,楚越人道:“为什么要在这里下车?待走到下一处再下来,不是更好么?”
“其实,我是看了一幅金枝收着的地图——金枝、金枝?”宋晓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金枝的声音,便知道她还没有醒,不由有些沮丧,继续解释道:“那图我记得不大仔细,怕路上惹出麻烦,也没有带出来”——毕竟在古代,地图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机密之一,金枝所藏的那张地图虽极为简略,只标出几道显著山脉与几条主要河流,大致划分出华方各处郡县,却仍是宝贵无比,也算是她深得父亲宠爱的一个证明。
宋晓连比带划,道:“我看了一下,若翻过棋盘山再向西走一段,便是汩罗江,那对面就是云梦泽。这可比从先走到青石城再过江去要近多了,大约能省下两三日的路程。”
楚越人道:“还有这条路?我怎么没听说过?”
因为你是练武狂人,宅得过分,这些事情没听过也是正常的……
想归想,宋晓说出的却是:“你以前又不赶时间,怎么会去打听小路近路怎么走?”
“说的也是。”楚越人道:“方向你记得么?”
“当然!先翻过山去,然后向西走。”宋晓十分肯定:“我看了好几遍,不会记错的。”又道:“只是不知山路该怎样走,到这山下镇子里去请个老乡来带路会更把稳些。”
楚越人道:“若是方向没有记错,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云梦泽中九嶷山,我不知爬过多少次,翻山越岭之事,倒也不成问题。”
宋晓有些意外,道:“既然你熟悉山间行路,那这下就更省事了。不过还是得到镇子去:上山的路在镇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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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爷,您干什么非得跑到这边来喝酒?”
“山间小店,别有意趣么。”孟优坛举杯一饮而尽,又不紧不慢加了一句:“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当然不懂得本王的雅意。幸好我是个宽宏大量的王爷,不会同你计较的,你放心。”
小高黑着脸,道:“那便多谢小王爷了。”他将多谢二字咬得特别重。
孟优坛像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挥挥手道:“不必如此感激——嗯,若你真感激,便快向掌柜去催一催,本王要的野味怎么还没上来。”
这次小高连话都懒得说,转身便向楼下走去。那帘子被他使劲一掀,竟然飘得高高地一直卷到旁边柱子上去了。
孟优坛看着人影在帘外渐渐消失,摇头道:“这种脾气,也不知勇伯是怎么教的——你说是不是?”
说话间,原本只有孟优坛一人的房间中,赫然多了一个黑衣长剑,面目平平的男子。孟优坛最后那句话,便是向着他说的。
那男子躬身道:“这件事小王爷可留到回府后再与勇伯讨论。”
孟优坛抚额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口中虽叫得恭敬,但有谁真将我这小王爷放在眼中的?”
男子道:“既已放在心中,放不放在眼中又有什么区别?”
方才孟优坛叹完气,便端起茶杯浅啜,得闻男子此言,手上顿了半晌,才一口茶喷出来:“杨四叔,我可没有断袖之好!”这黑衣男子正是他府中十二骑中第四骑的首领,也是他祖父时手下赫赫有名的护国十二骑的十二首领之后,为避嫌,已将那“护国”二字去掉。因他姓杨,孟优坛平日便呼他杨四叔。
“小王爷说笑完了,便该听听正事。”杨四叔显然比小高那一根筋的愣头青高出不只一点,对孟优坛所说恍若未闻:“今晨我已与这附近的另外两骑会合,我待三骑人马均未发现目标。”
“连个疑似都没有?”孟优坛早已收起玩笑之色,沉声问道。
杨四叔摇摇头,道:“为免引人注目,我们皆是换服暗中行事,大小客栈、往来马车、各家酒馆均着人探过,并无可疑之人。”
孟优坛问道:“官府那边呢?”
“他们一直在找,目下也未有收手的意思,想来,该是也未找到。”
孟优坛轻笑一声,道:“这公主倒有些本事,皇上如此搜索,也寻她不到。”
杨四叔道:“小王爷,许是她未间到得千州境内,去的是别处?”
“不。”孟优坛摇头道:“郭大哥说过,这位公主临走前曾向皇上请求到千州青石一游,皇上不准,后来她才出走。”
“小郭的情报,自然是可靠的,但若这件事本身便是那公主胡乱说的,实际她想去的另有他处呢?”
“若是去到他处,我也不能派人寻找。”孟优坛道:“若我行事越界,那皇上可真是要生气了。”
杨四叔并不知道孟优坛接下的密旨,只当他又犯了一贯的小心,便道:“那些腐儒生事,皇上虽只做做样子下这道旨意。但若能立下此功,刚好可以堵一堵那些人的嘴。皇上对小王爷多年恩宠,便是我们十二骑入了旁的州郡,只要不惹事生非,当是无碍吧?”
孟优坛面上若无其事,笑道:“便是不立这件功劳,想来皇上也不会拿我怎样——杨四叔,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便都回去吧。”
“想来该是那公主还未赶到千州,我们便再多等两日吧?兴许她明天就到了呢?”
孟优坛摇头道:“按时间算,那使者已入千州了。四叔你们再逗留于外,若被他察觉,又可再多奏我一本,好邀一功。”
虽觉得他说的有礼,但——“小郭当日一再嘱咐要赶在官府前找到那位公主……”杨四叔迟疑道,“况且,我们都是易服而行,那使者是谁?应该无此眼力吧。”
“说来也巧,此人正是这位公主的丈夫,开春时新尚公主的谢流尘谢驸马。五族谢氏独子,宁可高估小心提防,不可小窥啊。”孟优坛道:“我平日与五族并无什么往来,也不知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如果真有心来拿我生事,他们那方人多势重,倒还不好办了。”
杨四叔见他说得平淡,仿若事不关己一般,虽也知不能意气用事,仍忍不住道:“当时我虽还小,却也见过老将军的神采,他五族算什么东西!哪里用得到小王爷如此小心!”——他还是依往日的习惯,称孟优坛祖父为老将军。
“祖父他老人家神勇无双,我这个不成材的孙子自然是比不上的。”孟优坛笑眯眯道:“既然现在我惹不起人家,便小心些好了。”
“小王爷——”杨四叔胸中又是难过又是激愤:“你不成材?你五岁时便可开弓射中二十步外的靶心——你——”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孟优坛仍是一脸笑容,丝毫不见阴霾:“四叔便依我这一次吧!”
看着他的笑脸,杨四叔再说不出话来,忍住心头激荡,点了点头:“我即刻着部下回青石——”
“不用。”孟优坛打断他:“若谢流尘参我个私蓄军士怎么办?十二骑虽人少,那气势却是旁的人再多几倍人马也比不上的,委实太过招摇。四叔,便让大伙儿都回一次家吧,一则避避风头,二则刚好借机让他们歇息一阵子。待此事了却,我再着人知会你们回来。”孟家被封千州已有四十余年,护国十二骑的士兵大多与当地人成亲,今日的十二骑便是他们的后代,家自然都在本地。
“那谁保护你?”
“好歹我也是世袭的小候爷,他谢家虽然势大,也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难道还会见面就立时绑了我不成?”孟优坛笑道:“实在不成,还有勇伯在呢,便是那愣头愣脑的小高,功夫也算不错。”
杨四叔还待再说什么,忽然听到楼梯间传来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知是有人来了,孟优坛道:“便是如此罢,杨四叔。”
杨四叔点了点头,倏忽之间,身影便消失不见。孟优坛笑意不减,举起酒壶,自斟一杯,从容饮尽。(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 毫无预兆
随着脚步声,楼梯口处出现一男一女,女子在前,男子在后。看打扮似是一对普通的平民夫妇。那女子生得容貌平平,男子却是少有的斯文俊秀。孟优坛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进得堂内,一眼看到临街支起的窗户,便向这边走来。孟优坛坐在那临窗边的一张桌子处,那女子走过来绕过他身侧时,孟优坛忽然捕捉到一抹极淡的幽香,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味,淡得难以察觉,然而一旦嗅到,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循香而去,将那甜香味深深地吸入体内,慢慢回味。
这味道,似乎是只有皇室才能分得到的那种——那种——
孟优坛心中一凛,面上去不动声色,端起茶盏浅浅啜着,借着这个姿势不露痕迹地打量那女子。
只见她走到窗边,将手撑到窗框上,探出小半个身子,伸长脖颈使劲往前方棋盘山处看去。看了一会儿,回头向那男子道:“这山不高,今天应该就能走出去。我们现在将提早将午饭吃了,然后再赶路,好不好?”声音却是甜美娇软,与她的容貌殊不相衬。
那男子“嗯”了一声,便算是回答。径自走到一张空桌旁坐下,不再说话。
孟优坛暗中打量他,只觉此人举手投足之间虚浮无力,似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但他周身又有一种只在高手身上才有的沉稳气质,渊停岳峙,不浮不燥。
以孟优坛的眼力,一时竟也拿不准这男子虚实,不免看的时间稍长了一些。那男子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向他看过来。孟优坛忙拿起杯子又喝一口茶,以免尴尬。
那女子并未察觉到这边小小的暗流,在窗前又看了一会儿,才回身向那男子走去。在她经过孟优坛身边时,孟优坛又闻到那一缕暗香。
他冷眼看着那女子落座,似乎与那男子并无什么话可讲,静静坐在一旁,一双大眼睛先是四下看个不住,最后低头看着桌面,似是若有所思。
再看那男子,面上神色淡淡的,也不同女子说话。二人静默相对而坐,看那氛围,似乎是走得累了不想说话,若说是彼此之间无话好说,也不是不像。
孟优坛握紧手中折扇,蓦然起身。这一刻,他已有了决定。
“金枝公主。”
低沉优雅的声音在堂内毫无预兆地响起。宋晓大吃一惊,抬头向声源处看去,却见方才那坐在一边的公子哥儿模样的锦衣玉冠青年,正含笑看向自己。
“你认错人了!”宋晓脱口而出后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果然,那锦衣青年闻言,向她躬身施了一礼,道:“公主灵秀之姿,天成难掩。小王不才,以前也曾有幸得见过公主几面。是以公主此刻虽白龙鱼服,小王亦能认出。”
遭此惊变,宋晓顿时心乱如麻,尚未想好该如何应对,便决定说些废话多拖一会儿时间,等想出主意来再说。便问道:“敢问阁下是——”
“公主贵人多忘事,小王正是千州淮安王,孟优坛。公主直呼在下优坛便可。”孟优坛说着,心中也隐隐有些奇怪,他方才那番话并不是完全胡扯,从前他与金枝的确是见过几次的,按理金枝不该认不出自己才是……不过年代久远,已隔了好几年,淡忘了也是有的。孟优坛想通原由,便将疑惑丢到一边,看着金枝,心中暗赞这易容术真是手段高明,连淡淡毛孔亦可见。口中却道:“公主玉趾亲临千州,小王不胜感激。只是公主于此间人情地势未免生疏,恐独自赏游多有不便。若公主不嫌弃,小王愿助公主游兴,为公主指点此间景致。想来皇上若知,定不会反对。”
他这番话说得好不客气,其实归结起来就是:我现在找到你了,你就不要想着再跑,待我上禀过你父皇再说。宋晓还从未听过这样迂回曲折的外交辞令,愣了愣,决定先嘴硬着,多说几句废话,因说道:“原来您是王爷,可我却不是什么公主。想来王爷是认错人了。”
孟优坛一柄白玉折扇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扣着,语带笑意,道:“公主独身在外,难免要做些掩饰,以掩人耳目。不过小王早已见过公主,对公主风采记忆犹新。虽然公主面目已不是当日模样,气质风度却不会变的。”
壳子里的魂都换了一个,说什么气质风度!绕来绕去也就是不想说他究竟是凭什么认出自己的,看来这人也是个面上和蔼内里阴险的。但宋晓十分好奇这人是怎么识破自己伪装的,要知道一路走来这二十几日,路上不知遇到多少次皇帝派出的追兵,有时也有当面相对质问的,却从未有人识破这“绘影描状”之术,更未有人想到她这面目平平的村姑,便是他们一直在搜寻的“走失侍女”。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公主如此问,可是自承身份了?”
宋晓肚中暗骂他奸滑,面上却露出不解之色,道:“不过是想听听王爷将我错认的理由,再为王爷指出不妥之处。”
孟优坛定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以扇击额,轻笑道:“公主果然聪慧过人——只是单凭公主在听得小王身份后还能谈笑自若的这份镇定,小王也可笃定公主身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晓便不再绕圈子,问道:“却不知王爷要如何处置本宫?”口中说着话,又飞快向楚越人使了个眼色,暗中比个切落的手势。
孟优坛道:“公主这是哪里话来?公主既到了小王封地之上,便是客人。小王虽不才,却也从未有过亏待过客人之事。”
“哦?王爷如此客气,真教本宫惶恐。”宋晓一面顺口说着话,一面留意楚越人的动作。却见楚越人仍是神色淡淡,端坐一旁,连眉毛也不曾动一下,更不要说有其他动作,像是根本没看到她刚才的暗示。
这家伙!是真的看不懂她的暗示还是别有用心!想到此处,宋晓悚然一惊。一路相伴走来,她早已忘记楚越人除了刻薄毒舌之外,还用心未明,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宋晓看看笑容可掬的孟优坛,再看看入老僧入定般一副置身事外模样的楚越人,掌心中微微出了汗。
既然来到此处,若是被带回宫中的话,不知下一次再找到可以回去的线索要等到何年何月。可目下对着一个成竹成胸的王爷,一个不知心思的楚越人,她竟一个依靠也没有!
说不得,只有靠自己了。
宋晓竭力稳住心神,道:“王爷既知本宫身份,当可体谅本宫出门在外,改装易服之苦心,还请莫要计较本宫先前未与王爷打招呼。”
“公主客气了。”孟优坛摇着折扇,一双桃花眼顾盼多情,若放到外面,不知迷倒多少少女。可惜现下落到宋晓眼中,全变做不怀好意的算计。“但如今小王既已知晓公主身份,小王理当一尽地主之谊,不知公主肯不肯赏光?”
“本宫还有要事在身,便不打扰王爷了。”
“公主何必见外呢?皇上对公主可是记挂得紧呢。若教他老人家知道小王未能将公主留下,不知该有多遗憾。”孟优坛语气闲适,然而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公主切莫再坚持己见,寒了旁人的心,自己也未必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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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不是我爹,我有什么不好受的!宋晓脑中紧张地转着主意,起身缓缓向孟优坛走去。
孟优坛下意识地侧身让开,宋晓便走到窗旁,如方才一般,探身出去,远眺前方青山蔼蔼。
“王爷就不能行个方便么?便当从未看到过本宫。”
孟优坛道:“小王若给了公主方便,皇上便要给小王不方便了。”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楼定石追索如此之紧,孟优坛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退一步说,就算他不想立下这功劳,但若日后被楼定石知道他曾见过金枝却又将她放走,肯定会对他发作。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猛士之怒……宋晓不着边际地想着,沉默一会儿,依旧望着窗外,说道:“北方那边山都变成灰色了,不想王爷的千州上却还是青山不老。”
“多谢公主赏识。千州地处南方,许多树木到冬日并不会枯萎。小王府内还有一座枫苑,此时正是秋枫如火,烈烈灼人之际。公主不妨移步一观。”
孟优坛只道她是服软了,如此甚好,他也不想动用武力强行将她带回去。
不料金枝下一个动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她的双手本是虚扶着窗沿,却不知怎和一用力,身子一滑,便整个人翻到了窗户之外,一双手从窗外攀着窗框,只露出半个身子!(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一 惊魂之约
只见宋晓仰着头,直直瞪着孟优坛,有风掠过,掀起她耳边碎发,衣袖迎风鼓荡,眼见是摇摇欲坠,单薄的身子似乎就要被风吹去。
孟优坛大惊之下,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觉眼前一花,却是楚越人飞快奔到了窗前。
“胡闹什么!“楚越人面色铁青地斥责着,再顾不得逾礼,伸手欲揽住她的肩,将她拉进来。
宋晓从未见过楚越人如此难看的脸色,加上那一句声色俱厉的大喝,一时便呆住了。直到楚越人的手堪堪碰上她的肩,她才惊觉过来。
“别碰我!“宋晓大声喊道。
楚越人的手只顿了一顿,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继续动作。
“姓楚的!你再碰我一下,我马上便松手跳下去!”
“……”楚越人这次总算将这威胁听进去,住了手,却不离去,只定定看着宋晓:“你想做什么?”
不知为什么,对上这样的眼神,宋晓一时有些心虚,旋即想起眼下最重要的事,沉声道:“请你退后几步,给那位王爷让个道。”说着,扬声道:“王爷,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此时孟优坛已能明白当下的局面,却想不明白公主为何要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上前几步,走到离宋晓三步前的地方,说道:“公主万金之躯,可千万莫意气用事。”
宋晓冷冷道:“我也不想。不过我一个弱女子家,学不来人家五步溅血之事,只好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好在我这命,在王爷眼中还是值些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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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太直白泼辣,直将孟优坛听得愣了一愣,勉强道:“公主何出此言……”
“废话就不用说了!”宋晓打断他:“我也没有力气来听王爷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王爷,我只请你莫要再追究此事,就当我从未来过,可以么?”
“公主不是出了个难题与小王么?”孟优坛道:“若皇上那边知道——”
“你不说我不说,山高皇帝远,谁会知道?”这座楼不像北方样式,每一层都有飞檐,以求美观。也许是为了节省木料的关系,这座酒楼建得像现代的高层一般,窗外只有窄窄一片沿条,宋晓掂起脚尖勉强可以借一点力,大部分重心还是落在手下攀着的窗沿上。僵持了这一会儿,她已觉得手脚都在发酸发软。
孟优坛听到那句“山高皇帝远”,心中隐隐升起一种违和之感,却无暇细想,道:“公主难道就忍心看着皇上为你忧心么?人伦孝道,公主竟都不顾了么?”
“少拿那些大帽子来压我!”宋晓只觉体力一点点流失,焦急之下也顾不得再装什么文静娴雅的公主样——话说做出这种事来,谁还敢说她文静娴雅呢?金枝,你的名声算是从此败坏了。
“你当没见过我,我们各走各的路,日后我若再经此地,说不定还得劳烦王爷你送我回京。若是王爷执意不肯——”宋晓仰头道:“此刻我手一松,摔出个什么好歹来,王爷也难辞其咎!”
这竟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孟优坛看着她眼中射出坚决的目光,知道她是心意已决,方才的威胁不是随口说说的。纵自己能言善辩,要说得她回心转意也不是一刻半刻的事。况且,若在这游说的其间她一个不稳落下去了怎么办?遂苦笑道:“公主这番话,小王是不听也得听了。”
“那你先立个誓。”宋晓怕这人等会儿又反悔,想起古人是讲究神鬼之报的,便说道:“以你身家荣华为名,立下此誓。”
孟优坛脸上的笑容霎时变得僵硬。自己是欠了他楼氏什么呢?她老子也罢了,她一个弱女子,一开口竟也是这番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上前助她一臂之力,看着她跌落下去,在地上开出一朵鲜红的血花。
但那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孟优坛稳住心神,将方才那念头按下,举起一手,半出额头,手心向前,道:“我孟优坛今日于此立誓,决不向一人透露金枝公主行踪,亦不干涉公主去留。若违此誓,教我削爵夺位,祖业尽数充公,孟某此身披发戴枷,以国法除!”
这决绝的语气连宋晓都听得愣了一愣,虽说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心中总有一种怪异感:“你也不用说这么重……说你会破产也就算了……”
孟优坛放下手,又是方才那笑得眉眼风流的翩翩公子样:“这下公主该放心了吧?”
宋晓略带迟疑地点点头。心想怎么先前他有的没的说了一堆,这会儿又一下子答应得这么痛快,别是又有什么隐情吧?
又听孟优坛道:“那么,小王今日只于此处见过一对平民男女,因不愿同处,便连饭也未用就走了。”说着,转身走去大堂,不忘将那卷在柱子上的布帘理顺,让它依原样垂下来。
宋晓有些发傻,听着孟优坛的脚步声,走过长廊,下了楼梯,刚走了几步,似是遇到什么人便停下来。又听到一个气恼的声音道:“您这不是折腾人么?”
孟优坛语调变得无赖之极:“反正其他人吃过了吧?叫他们出去,就这么上路吧。”
“其他人是吃过饭了,可属下还没有!”
“我也没有吃,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您先说要怎么怎么地做这费事的菜,现在好容易催着人家做出来了,我也给您端到楼上来了,您居然又说不想吃?!”
“哎呀,小高,火气不要这么大。待晚上到了大些的地方,我好好给你摆上一桌慰劳你怎么样?”
“……”
“有说话这些功夫,早可以打马跑出几里地去了。快走吧。”
…………
听着楼下动静消失后,宋晓犹自觉得不敢相信,方才的一切犹如一场梦一般,来势汹汹,一旦消逝,又不余半点痕迹——不,还是有的,比如现在自己还挂在窗外!
思绪一转回自己身上,宋晓顿时觉得手酸脚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刚刚想开口要楚越人帮个忙拉把手,看到楚越人侧身站着目光不知落向何处,面无表情,立时想起方才他那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心中顿时一凛。不知觉间,自己是早已忘了对他的猜疑,结果她还是不明白他心中在想什么。但念头又转到刚才他慌乱地冲到自己面前,大声斥责自己胡闹,眼中的急切关心又不像是伪装的。一时间心绪茫然,不知要不要继续与他同行?这个人,真的不会伤害自己吗?
正心乱如麻之间,手上不自觉力道松懈,一个重心不稳,脚下打滑,宋晓脱口“啊”地一声,只当自己马上便要跌下楼去,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及时揽过她的肩头。靠上一个温暖的怀抱,宋晓忽然没由来地觉得一阵鼻酸。没等她多想,便感觉到那双手一用力,将她拉回屋中。因为冲击力的关系,两人都跌在地上,只听“咚”的一声,是肩胛撞上地板的声音。宋晓单听那声音都觉得一定很疼,自己却好好被揽在怀中,一点也没被撞到。浑身上下,除了因方才的对峙生出的脱离外,并无不妥。
“宋姑娘,在下并无冒犯之意。情势所逼,迫不得已——现在宋姑娘可以从在下身上起来了么?”楚越人有礼而生疏地说着,是惯常的口吻。
若在往日听到他这么说话,宋晓多半视情况而定,是同他掐那屡败屡战的架,还是听话照办。然而现在,听到那个清朗的声音用淡漠的语气彬彬有礼仿若事不关己般这么一说,宋晓忽然觉得分外刺耳。(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二 心事未明
宋晓姿势狼狈地从楚越人身上爬起来,无措地看着他起身,掸掸衣裳上沾到的灰尘,再理一理鬓发,俨然又是那斯文俊秀的模样。
他一举一动都优雅好看,妥贴无比。宋晓下意识地看着他的举动,一时呆住了。心头却不着边际地想到:这个人,肯定不用学什么皇家礼仪。他往那里一站,举手投足风度翩翩,浑然天成,何需什么礼仪?
楚越人整理完衣冠,抬头见宋晓直直看着自己,便道:“都这半日,也不见店家送饭菜上来。我去看一看。”说着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宋晓忽然拉住他,道:“你——你为方才的事生气了么?”
“宋姑娘何出此言?”楚越人并没有回身。
“我也不想这样——我,我是想请你将他打晕了就走——我给你使了眼色比了手势!可是你没有动,你一点暗示都没给我,你什么意思?”宋晓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也不右道要表达什么。
楚越人听到她的话,顿了一顿,道:“宋姑娘的意思,当时我是明白的。”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宋晓提高声音问道,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道理全占到自己身边,将心中那莫明的不安甚至是忧伤的情绪一并抹杀。
楚越人又是一阵沉默,忽然转回身来,从宋晓手中抽走自己的衣角,细细理平,然后道:“宋姑娘可是不相信在下?”
“我……”宋晓一时语塞。要说相信,显然连自己也觉得太假;要说不信,这些日子又怎么不知不觉对他放下了心防?“若不相信,怎么跟着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两种截然相反的想法在心头激烈交战。思来想去,到最后,只有这句话,声音极低,似乎连自己也觉得无力。
楚越人的语气却明显轻快起来:“刚进这家店时,你有没有看到底下大堂右边坐成一桌的那六人?”
宋晓茫然地点点头。
“你注意到他们的服饰了么?”
“似乎……是一样的?”
楚越人点点头,道:“孟优坛怎么说也是个王爷,他离开府邸跑到这种小地方来,不管所欲为何,总是要带几个护卫的。”
宋晓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说,那些人很有可能是他的护卫?”
看楚越人点了头,又道:“那,你是怕打晕他后他的属下忽然闯上来,或者发现不对,回头来找咱们的麻烦?”
楚越人点点头,道:“一路上你与我乔装而行,算是顺利。若到此地再陡生变故,岂不功亏一篑?此地既是孟优坛所辖,若他铁了心要找一个人,你觉得逃脱的把握有多大?”
宋晓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楚越人的意思,却还是想说些什么。当下看着楚越人的脸,踌躇半日,道:“楚公子,你特意在谢流尘奉旨出使之时将这消息透露给我,究意所欲何为?”
原本松懈下来的心因这一句话而重新提紧。楚越人面上却仍是淡淡的,道:“宋姑娘何出此言?”
“金枝说你是楚氏族人,可以信任。那****母亲的灵识,似乎也是认得你的。”宋晓一口气将心上憋了多时的话说出来:“然而你为什么挑那个节骨眼告诉我云梦泽有可以帮到我的人?还鼓励我出来找那个人?”
“若在下没记错,是那时宋姑娘才来问在下的;至于寻找祭司之事,则全是宋姑娘的决定。”
宋晓摇摇头,道:“是与不是,楚公子心中清楚。我起先心中也有疑惑,只是这一路行来,我觉得你一直以来除了嘴利些,别的都很好,我甚至已对你渐渐除去疑心。可经过方才这一事,我才发现,我并没有完全相信你。若我信任你,我也不必使出这危险的下策。这也许是我的问题,是我自己疑心太重。那我今日便冒昧问你一句,楚公子,请你明确地告诉我,我可以相信你么?我可以相信,你对我别无二心、不会伤害我么?”
两人面对面站着,彼此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眼中的微光。宋晓努力想从楚越人那张神色淡然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却总是陡劳。
“宋姑娘。”半日后,楚越人终于开口出声,他的声音很稳,没有被怀疑的不悦,也没有嘲设对方多事的尖刻,只是语气平平地说道:“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公主。我会一直平安护送你们到达云梦泽,见到长老。”
听到他这一句话,宋晓只觉心中一块重重的石头落了地,顿时轻松不少。当下回他一笑,道:“嗯,我相信楚公子的话。谢谢你。”
楚越人却微微别开了脸,道:“宋姑娘方才那样危险的举动,今后还是莫要再做的好。”
“嗯,不会了不会了。”宋晓只觉满心欢喜,然而又不太明白这过份的喜悦从何而来。真只是因为楚越人说不会伤害她么?
楚越人又道:“宋姑娘不惜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也要得那王爷一诺。你,很想回到原来的地方?”
“当然。”宋晓连连点头,道:“我家在那里,父母朋友在那里,我熟悉的都在那里,我的三观是在那个世界里培养起来的,自然要回到那里才行。”想了想,又笑道:“嗯,我记得来时还落了三十多块在学校的饭卡里,本来是准备那天取了衣服回去刷掉的。一定要记着,回去后可以去买两个学三的鸡腿,再拿一包学六的烧烤。”
楚越人听着她蹦出一些新鲜的名词,也不去问,只道:“愿你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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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优坛对小高的冷眉冷眼视而不见,向坐在楼下的侍卫们投去一个眼神,众人便迅速起身到酒楼后去牵马,准备出发。
“再往前便是宁州了,小王爷莫非有兴一游?”
孟优坛像是没听出小高口气里的嘲讽一般,道:“走近道,即刻回府。”
小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向孟优坛,唯恐又是这小王爷随口说笑。却在孟优坛眼中捕捉到一抹本不该属于他的疲惫。
那眼神让小高想起以前围猎时捕到的一只鹞,看喙咀毛色钩爪,尚属年幼。记得当时自己一箭射穿了它的翅膀,兴奋地打马跑上去,便看到那只鹞在地上苦苦挣扎,哆嗦着翅膀想要重新飞翔,那支穿过它翅膀的箭却将它牢牢钉在地上,它怎么也挣脱不开。当他上前捏住箭尾一并将它拎起来时,那只鹞圆圆的眼中,便是透出这样的目光。
愤怒、伤心、绝望……一切化为灰烬,明白挣扎也无济于事,徒劳无益后,深深的,发自心中最深处的疲惫。
小高忽然就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孟优坛并不知道自己的贴身护卫此刻心中所思。他抬头向酒家楼上望去,窗口已看不到金枝公主的身影,想来该是翻回屋中了吧。
真是奇怪,以前都听说这位公主备受皇上疼宠,如何如何地娴静优雅云云,如今看来,人言不可尽信啊……看她身子单薄娇弱的,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能让她私自离府,一路躲避皇上派出的追兵,方才又以那种方法来要挟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还是为着什么人?
真好。还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做心中想要做的事,只为着一个结果。
自己呢,此生所行所为,是早已被囿住了。不过,就算真能随心所欲行事,我大概也找不出什么想要做的事吧……这一生,有什么人,有什么事,是我拼尽一切也想得到实现的呢?
也不过是父亲的期望,为着孟家,为着父亲,将这孟氏之血流传下去,让祖父的功绩,不要湮没在这时间之中。纵使旁人只会说,看,这就是那将门犬子。
纵使活得憋屈。
纵使活得抑郁。
然而除此之外呢?
孟优坛摇摇头,禁止自己再去想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他回头再看这间简陋的酒楼一眼,道:“走!”
说罢,纵身打马,一骑当先,绝尘而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三 谋事在人
傍晚时分抵达今日下榻之地,谢流尘打理完琐事,待房间中只余自己一人后,拿出那随身的乌木小哨,放在唇边吹了几声。
不多时,一只鸽子翩然而至,自窗中飞入屋内,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再落到木桌上。
谢流尘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熟练地自它腿上绑的竹筒取下,倒出蜡丸捏开,展开密信凑近细细
半晌,他皱着眉将信放到地上火盆中,看那微红的炭块引燃那薄薄的纸张,燃烧成灰,心头思量不已。
谢朝晖并没有回答他上次提出的问题:孟优坛这些年与他祖父的旧部交情如何。只写道,一切谨慎,莫再生事。
谢流尘在屋中踱了几步,有些烦燥。
小心,谨慎。这两句是父亲与行端(王砚之)的来信中一再提及的,仿佛前方就布下了天大的陷阱,只待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要发动机关。
起初谢流尘时时记着这话,然而这一路行来,并未有什么异常之事。帝都之中来信也都说一切并无异样。当然,也许楼定石布的局要等他入了千州才会发动。纵然自己想拉拢孟优坛,也该暂且忍耐,待此事一了,到明年春后孟优坛去到帝都之时再行此事。
然而机不可失。
孟优坛因祖父与华方开国太祖楼重渊有旧,是现今仅存的三名诸候王之一,平日赏赐颇多,圣恩隆宠,远非其他两位诸候王可比。可惜不成器,只知闲游浪荡,更有混迹青楼的声名在外。世人皆叹道将门犬子。
但孟优坛的祖父留下的人脉却是旁人望尘莫及的。昔年楼重渊得登大宝后,便不再亲自领军出征。楼定石还是太子,虽随父征战多年,却年纪尚轻,尚嫌稚嫩。在楼定石尚不能独挡一面、统率三军之时,是孟老将军四处平乱,开疆拓土。征战数年,将华方的版图又扩大了一圈。后孟老将军重病去世,楼定石才全面接手军中之事。
如今军中大半将领,便是那几年中历练出来的。孟老将军任人唯能,不计出身,许多平民将士,便是在他麾下得以施展其才,从此扬名立万,加官进爵。孟老将军可谓对这些人恩同再造。
有时与好友们闲话,总要叹一句这孟优坛有如此强硬的背景,却是个绔纨子弟,实在是大大的浪费——楼定石于兵权抓得极紧,五族中就算有人在兵部、军中供职,也是个无关紧要的闲职,没有多大实权。比如谢流尘,虽然挂着个统领的头衔,手中调不动几个金吾卫不说,那些金吾卫还尽是些与孟优坛不分轩轾的二世祖,毫无用处——若非如此,楼定石也不会将这扶风营统领之职授予他。
而现下正是一个向兵权分一杯羹的好时机。
依谢流尘历来所听所见,孟优坛与他在帝都时所见那帮二世祖一样,只仗着祖下留下的萌余,挥霍胡为。如能因势导利,佐以甘言,便忘乎所以,可以为我所用。
只是往日找不着什么机会,现在楼定石下的这道责过的圣旨,却正好是一个大大的机会。
以孟优坛骄纵的性子,就算他现在是诚惶诚恐或满不在乎地等待自己这个使者的到来,届时只要挑拔几句,不怕他不生出对楼定石的怨恨之心。自己便正好可以乘机许诺他,愿为他在朝堂上说话。届时由不得他不依自己的意思,为自己搭上军队这根线。
谢流尘将此事细细梳理几遍,觉得可行性颇高,但父亲与行端一再叮嘱小心行事,且又不知楼定石究间意欲为何。说不定,他正等着这件事,以此为因由,只待自己一开口,便以勾结党徒之名拿下自己?
那么,究竟要不要冒这个险?
谢流尘挑唇一笑,面上傲气尽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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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宋晓与楚越人并没能赶在天黑之前,翻出棋盘山去。
在情况未明的山中走夜路是很危险的,不只有可能会遇到野兽,也有可能会踩到猎户布下的陷阱。只能先将就过这一晚,明天再继续赶路。
好在包袱里还有干粮,可以充饥。虽然快入冬的夜里,山间很冷,但生堆火,将所有的衣服都裹到身上,也可以挨过去。
因为多了个劳动力,宋晓便做了当初刚出门走山路翻山越岭时一直想做而又懒得做(……)的事:生了三堆火,一堆大的两堆小的。待那两堆小的烧完后,将灰烬拔开,在地上先铺一层粗树枝,又铺一层比较粗的,最后铺一层细的,再将披风垫上去。
大功告成后,宋晓躺上去感受一下,觉得虽然还是有些咯,却总比背靠在树上坐着睡要好多了。
这可是多年武侠小说传授的野外生存手册之一啊!这样想着,宋晓连原本觉着的那一点咯也忘了。
她与楚越人就着溪水啃完干粮,草草擦一把脸,围着火堆枯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趣,宋晓便早早钻到衣服披风等铺成的简易铺盖中去了。
然而今晚睡意却迟迟不肯来。宋晓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直到听见另一边楚越人也上了简易树枝床的声音,却仍然没有睡着。
不知又辗转反侧了多久,脑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宋晓?
“啊,金枝!你醒了?”若是往日,宋晓必定要说几句“这算不算有时差”之类的话,今天却很高兴:“快陪我说说话,好闷啊。”
闷?往日此时你不是就睡着了么?
“就是睡不着啊,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真无聊。”宋晓抱怨道。
夜间除了有夜宴,或近灯读书之外,你们那边还有什么好玩的?金枝问道。
“多了。”宋晓一样一样数给她听:“看电视,上岗,看碟,K歌,泡酒吧,吃宵夜……”
都听不懂。
“啊,这个,的确,都是后世才有的。”宋晓抓抓头,道:“你们这边,似乎小老百姓一到天黑就闭门睡觉了,除了有钱人家还可以开个夜宴,招几个歌伎来唱唱歌什么的。如果要我在这里住上一辈子,我非闷死不可。”
你在府里时并没有说过这些啊。
“那时成天担心着该怎么回去,哪里有心思来想这些有的没的?”
嗯,那你现在找到回去的法子了,便忍耐不住了?
“金枝。”宋晓语气忽然变得凝重:“如果我到了云梦泽,见到祭司,他说我马上就可以回去,那你怎么办?”
……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把同那姓谢的事儿了结了才走的。”宋晓现在才想到,这些天完全将这件事忘了。
你安心走你的,我既然下了这个决定,我自己会做好,不用你再担心。
宋晓着急道:“可是我答应了你……”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还是你说的。宋晓,我并不觉得我做这件事,会比你找回家的法子还难。金枝语气平淡,然而言语中透出的自信,却教人无法忽视。
听完她的话,宋晓默默地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道:“金枝,你比以前变了呢。”
变了?哪里?
“我刚见到你时,你精神很不好,甚至还说要魂飞魄散什么的。”说起这个,宋晓忽然一阵后怕:“幸好你现在没事。”
金枝没有马上说话。半晌,方道:宋晓,其实我要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我可什么好也没给过你。”
不,这一路,我同你一起走来,是你让我觉得,我还有希望,我还可以重新开始,重新来过,活得比现在更好,将忧虑烦恼一并抛开。
“这个是你自己想通的啦。”宋晓最听不得人家夸她,何况是金枝这样又有气质又有美貌的大美人?单是想想就觉得又害羞又欢喜,况且是当面听到?“真的,是你自己想通的,和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恋爱这种事情,只要当事人不想想开,就是九头牛十匹马来拉也是没有用的,还是会陷在里面出不来。”
她胡乱说着,只道金枝又要笑自己胡说八道。却听金枝轻轻“嗯”了一声,道:的确,其实这一阵子,我还是会想起他……但我明白,这样下去最后谁也不会好过,所以,我只能压下这份心思,慢慢将它消磨掉。
刚听得前半句,宋晓的心忽一下又提了起来,直到将整句听完,才又将那颗心好好放回去,又忙为金枝打气道:“没错,开头总是不习惯的。但你并没有对不起他——说来还是他对不起你——你根本不必想太多,你只要记着,以前你喜欢过他,但他不喜欢你。你当然不能将余生都赔给一个心中没有你的人,所以离开他、忘了他是最正确的法子。只要过了这一阵子,除非面对面遇见,你根本不会想起他来。”
金枝听她说得慷慨激昂,忍不住问道:听你说得如此深刻,难道你也曾——
虽然没有说完,那个意味深长的破折号之后是什么意思,宋晓还是明白的,答道:“其实我这都是纸上谈兵。不过我看了很多书(小说),这些前人总结的经验之谈,许多人亲身实践过,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书……你们那时的书里有这个?
“有,当然有,简直泛滥成灾。随便点首歌,抽本书出来,都是大谈特谈爱情如何怎样的。”
……真是……女子也可以看?
宋晓这才想到,貌似在古代,诸如《莺莺传》、《玉茗堂还魂记》之类的书,是男孩子也要躲着看的,更不要说女孩子。
“时代在发展么,这些东西也就开放了。不过我觉得,你们这里是稀缺——女孩子明里说这个就是伤风败俗,不守妇道,只好私下悄悄传;我们那里又太过****,看多了未免叫人生厌。”
生厌?为什么生厌?是因为写的不好么?就像那些应制诗一样?
“也不是这么说,写的好的也不少。但整天只看些情啊爱啊的未免让人丧气。”
你这想法还真是古怪。
……这就是观念不同吧。古代养在深闺的贵族少女,哪个不在心中偷偷揣画着一个良人的模样?将所有的闺思都寄托到这个虚拟的人物身上。一旦现实之中出现一个略有相似的人,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了。自此你写诗来我砚墨,只盼从此红袖添香,相敬如宾,恩爱到老。
不过,也不仅仅是时代与社会背景不同的问题。宋晓笑道:“是啊。以前我的朋友也说过,我的想法挺奇怪的。她们看着感动的小说,我看了却会想岔到别的事上去。”比如某次有人深情地转述一个男生说每天要梳一千下头发才好,就天天为女朋友梳。虽然只是辗转听来的传言,但宋晓当时听后还是很认真地问那人:他们就没别的事好做了?结果一宿舍的人都来围攻她,教训这个不懂得浪漫为何物的家伙。
说了一阵子闲话,宋晓觉得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含糊不清的“晚安”,便沉沉进入梦乡之中。(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四 露宿江边
接下来的日子里,虽出了棋盘山之中,路径却仍是折曲盘绕,根本行不得马车,沿途所过也尽是些小村子,歇歇脚还可以,问起往南边去的顺路车,却一辆也没有,都是走官道往另一个方向去的。
没办法,只好靠两条腿用走的。
好在这条路虽难走些,却真是近。这天,走到第三日时,他们已经站在汩罗江边。
此时正是暮色四合,余光渐收之际。一望无际,浩如烟海的江水之上,映着天边晚霞。平静的江面犹如一张精致无匹的锦缎,绚烂的花样轻轻抖动,泛出微微的光泽。
宋晓屏住呼吸,一点也舍不得把目光移开。许久,直到想起再不走路就要天黑了,才向楚越人道:“那个,我们怎么渡江?”
楚越人神色淡淡看着远方,道:“此刻已是渔夫们收船回家的时候。若此时渡江,还未到江心天便全黑了,所以,连渡江的船只都已经散了。”
“就是说,今天没法子过去?”宋晓不由急了:“这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要露宿也没东西来升火。你怎么不早说呢?也不知现在再折回刚才那个村子还来不来得及?”——鉴于近来楚越人已经绝迹的毒舌,宋晓说话的口气便渐渐大胆起来,当然,这也可以说,她是彻底放下防心,将他当做自己人了。
楚越人道:“你放心,我是这江边长大的,总能找到些可用之物。”
见宋晓还待再说什么,又道:“你不是说你喜欢美景?这汩罗江之上的落日霞晖,颇可一观,怎么,难道你不喜欢?”
他声音原本就清朗好听,此时缓缓说来,竟似带有一种魔力一般,宋晓想也未想,便脱口道:“当然喜欢!”
此言一出,楚越人犹可,金枝却已暗笑起来。宋晓听到后不由抚额暗叹,以前怎么没发现金枝悦耳的笑声也会让自己觉得头痛呢?见楚越人说了一句“我去拿些生火的来”走开去了,无力地说道:“我说金枝,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八卦?”这跟以前那些一男一女稍挨得近些说上一句话便要起哄的家伙有什么区别?
我有八卦么?——在宋晓的言传身教下,金枝也觉会了不少新词——我笑了一笑,难道不可以?
“……当然可以。”
不过,你为什么要特意提起这件事呢?金枝语音上挑,道:莫非你在心虚?
“心虚什么?”宋晓没好气道:“我早跟你说过,金枝,我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充其量也就是一起赶了二十多天的路。”
真的?
“真的,比珍珠还真。”宋晓道:“你都想到哪里去了,起因不就是因为我对他脸红过么?好吧,我还对谢流尘脸红过,对无数的明星与CP脸红过,难道我就都是爱上他们了不成?”
但你不止脸红,你连态度也变了。金枝观察入微。
宋晓压下心头隐约的烦燥,只当那是自己解释半天别人却固执己见时的无力与不奈烦:“你无非就想要我承认,我看上他了,是么?”口气已是明显的不悦。
这个,可是你自己说的。
“……”宋晓一声不吭。金枝又同她说了几句话,她却仍是一个字也不说。
金枝没想到宋晓也有赌气的时候:……宋晓……
宋晓闭上眼,不理她。
宋晓……
语气何其无辜,方才怎么还穷追不值的?不理她!
宋晓——
楚楚可怜?抱歉了,在下不是百合控,不吃你这套!
宋晓~~
连对她那个皇帝爹的撒娇语气都拿出来了,我,我——
“我不怪你……”宋晓有气无力地说道。
楚越人果真没有说大话,他在附近转了一圈,回来后便带着宋晓走到一个避风的小土丘处,从岸边芦苇中抱出一堆干枯的芦苇,又不知从哪里拿来几截灌木状的枯枝,看样子够今晚烧的了。东西都准备好后,他便生起一堆火来。
宋晓完全帮不上手,捧着脸蹲在一边看他来了又去,心道这一路上来自己打点一切,总算今日让他动了一回手,虽然不回本,好歹是捞回一些来了。这么一想,更觉得自己不插手是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直到楚越人擒着三尾半条手臂那么长的鱼儿过来,宋晓终于坐不住了。
“有鱼吃?”不待楚越人回答,又急急道:“要帮忙么?”
“……不用,由我来便可。”
“哦。”宋晓重新坐下,看楚越人手法娴熟地拣出三根长而直的树枝,将鱼插好——注意到已经开过膛了,腮也掏得干干净净,看来是在江边便打理过了——插好后便将鱼放到火上翻烤。看他一只手抬着三条不小的鱼,居然还是稳稳当当,另外一只手还从袖中拿出几株草来,挤出汁液,涂抹在鱼身上。
一串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熟稔无比。宋晓看得赞叹,道:“今天我才相信你不是大少爷了。”
楚越人正心中计算着时间,看再过几息可以翻身,闻言,顺口道:“那又如何?”
“那很好啊,说明你很贤惠,可以嫁个好人家了。”一不留神,宋晓将过去常对厨艺好的男同学开的玩笑就这么说了出来。
“……”静默一会儿,楚越人将原本放在鱼身上的视线转投各宋晓,道:“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一接触到他阴阴的眼神,宋晓立马条件反射地大喊道。眼看楚越人重新将视线放回烤鱼身上,似是不再追究,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种小气又开不得玩笑的家伙,谁会喜欢他?金枝,你想太多了。是闲得没事干才生出这八卦之心么?宋晓腹诽道。
这时金枝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宋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纵然楚公子生得文秀,也不是娈童之流,你怎能用“嫁”这个字?
“啊?”宋晓瞠目结舌:“我不过开个玩笑,怎么就扯到那边去了?”
也许如你所说,你的世界里养成的想法、行事与此处大有不同。但既然你还在这边,便注意一下的好。
“知道了。”宋晓乖乖答道。最近实在太放松警惕了,比起以前在公主府时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在停绿以外的人面前),多行一步路的谨慎来,近来松懈得不像话。
嗯,这大约是因为眼前这家伙是除金枝外唯一知道自己来历的人吧?在他面前不用装模作样摆出公主样,也不用特别留心不要说出这里不会有的话来。所以,才会不知不觉地,就在他面前放松戒备了吧?
宋晓一边想着事,一边无意识地看着楚越人映在火光下的脸。火光之下,他的脸宠微微发红,像是镀上一层暖色的白瓷,令人忍不住想细细把玩——把玩?
宋晓忙甩开那些邪恶的念头,不断告诫自己,正主还在面前,若脸上不小心露出痕迹来,以他小气的脾气,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要想也是回去再想——唉,可恨没有照相机。否则,为金枝照一张,为他照一张,以作留念。真可惜啊,都是那么难得的大美人的说~~
她的思绪不着边际地飘来飘去,一时又想到,既然没有清晰的照片留下,自己又能记得他们的脸多久呢?这件奇遇自己必定是会记一生一世的,可日后再想起这段无法与他人言说的传奇,自己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主角配角们的模样么?
烤鱼传出的香味飘散开来,慢慢变得浓郁。食物的香味一旦钻进宋晓鼻子里,她立马便抛开那些想不出结果的胡思乱想,全副心神贯注到烤鱼上,眼巴巴等着什么时候可以吃到口。(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五 茫茫原野
待宋晓正式踏入云梦泽的土地,已是第二天傍晚了。
昨夜两人在土丘后将就着胡乱歇了一夜。宋晓本来还道次日要早早起来看江上日出,等到醒来时却发现太阳早已悬在水平面之上了。只好安慰自己说明日再看。
江上的渔夫船夫们早早便开工了,楚越人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老船夫。起先宋晓看着老人家瘦小的身子和沟壑纵横的脸,十分担忧。等上了船后,觉得这老人家驾的船甚是稳当,这才想起那句“真人不露相”来。
从船上下来,看看日头,约摸是巳时。宋晓原本以为渡过江便能立时到达云梦泽,不料跟着楚越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所见仍是茫茫野原,忍不住问道:“还要走多久?”
“已经走过一半了。”
宋晓得到答案后默默走了一阵,才说道:“我以为很近的……”
“我带你走的是近路。”楚越人道:“外人来此所需走的路,多上一倍不止。”
“原来是这样子……”宋晓不禁庆幸自己有远见,忍受了一路为他打杂,现在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原野苍苍。这个时节还能耐住寒霜留下的草,已全然不是春分时的娇嫩模样,颜色苍翠,望之便有一种老劲之感。一马平川,远方山脉看来只是模糊的一个灰影。天淡然地蓝,万里无云。置身这苍野之中,不知不觉地,一切烦恼思虑都被涤荡得干净透明,心中无喜无悲,唯有耳畔掠过的风,带起心头一点涟猗。
又走了一阵,宋晓终于忍不住了,对楚越人说:“请你等一等。”
不待楚越人问她有何事,便见宋晓将包袱抛到一边,扑到草地上,摊成个大字。
楚越人为她举动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金枝的口气却很严厉:宋晓,你在做什么?毫无仪态!
“这里又没有别人,这是很舒服的啊——对了,忘了你体会不到,赶明儿我走后你也来试一试,真的很舒服。”
你——快起来!成什么样子?
平日很听金枝话的宋晓这次少有的坚持:“哎呀,反正没有外人,你让我躺一会儿吧~~”
又说:“在我们那边要躺到这么舒服的草地得花很多钱,去到别的地方。还要挤车什么的,还得一路防着小偷和骗子,麻烦得很。金枝,我过几天就回去了,可这里我还从没有好好玩过,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个风景好的地方,你就让我过把瘾吧~~”
这……可这究竟不是女儿家该有的样子……
宋晓听她语气松动,忙打蛇随棍上,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金枝,我自从来了这边,先是提心吊胆地想法子,后来又忙着赶路,心中没有一天安生过。这次得以借此美景舒展胸怀,你就不要计较形象如何了——对了,反正现在也不是你的脸,万一有人看见,也不会知道是你的。”
……
见金枝不再作声,宋晓便知道她是答应了。当下欢呼一声,又在地上打了个滚。
金枝早已闭上眼睛,掩耳盗铃,不忍再看。
宋晓侧身展平身子,感受着已经较出门时变得淡薄不少的秋阳洒在脸上身上,似乎可以穿透皮肤,一直射入每个细胞,通透的温暖。青草擦过脸颊,有一种特有的清香,那淡淡的香味渗透周身,说不出的香甜。
这样躺着,一直躺着,直到地老天茺,直到万物归元,这样的一种巨大到让人颤抖的温暖舒服,便是幸福了吧?
不知躺了多少,模模糊糊地,宋晓慢慢沉入梦乡之中。
楚越人看着她合上双眼,久久没有动弹,又听她呼吸放缓,知道她是睡着了。犹豫一下,他在宋晓前方坐下来,拖长的影子恰好遮到她脸上。
这样静静坐着,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用想,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懒得去数日子,只是觉得,这样闲适又自得的心情,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了。
当初尚在族中时,并不觉得这样度过的一复一日有什么特别值得珍惜的,当然,也没有觉得寂寞。直到自己接替哥哥的任务,去到帝都暗中守护公主,那时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还有那么多人,过的是与自己以往截然不同的日子。
想要不引人注目,就与做得与别人一样。他模仿他们的口音、习惯、衣着……甚至每逢年节时,也会应景地买来花灯彩粽等东西,挂在屋里。
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么做的,为了不被质问,他便也照着去做了。
但是心情呢?
其实他不怎么喜欢那些东西,当然,那也无所谓。实际上没有人在乎你喜不喜欢那些东西,只是大家都去买,你非要坚持己见,便要招来非议。
偶尔他会想起故乡的风景,晨间雾气缓缓在林间游动,篱芭上的花儿尚带未晞的露珠,轻轻一碰,便串串落下。
他会在东方发白时起床,跑到云沼池边用清凉的池水洗过脸。有时懒得中午时再跑一趟,便会抓上一条鱼来,当场剖开洗净,带回去留着午饭时来吃。只是这鱼要藏好,否则被他总爱时不时过来看看儿子过得怎样的娘看见,又要数落半日,说鱼就该吃新鲜的。这么早早捉上岸来,万一到时嫌摆坏了丢掉,浪费又罪过。又说,便是想提前捉回来,也该养在水里,到下锅时再刮鳞吧?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似乎是闷闷地说,那样太麻烦了。的确,他将心思都放在修行上,根本不去想其他的事情。
这时娘就要笑着叹气,说怎么你一点都不像你哥呢?你于修行上倒分外有耐心有韧力,别的事什么都不管。你哥就比你正常得多。
正常?在他看来,最不正常的就是大哥!小声说一句,还有娘。
为什么总要念着一个已经背叛族人的女子呢?就算她以前曾是长老之女的身份,就算她是楚氏中数十年也未必能有的美人,那也不能抹杀她背叛族人爱慕荣华的事实!
但父亲、娘,还有大哥,却都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犹记幼时父亲将修行口诀一一教予自己时,便说,日后你要接我的位子,好好保护族人。他怀着这个信念努力地修行。不料四岁时那一场巨变,族中少壮敌不过数十倍于己的军队,纷纷倒下。父亲苦苦支撑,最后终于撑到军队退去,他却当场力竭而亡。
当时他亲眼看着父亲呼吸一点点变慢,血从耳鼻口中涌出来,他吓得连哭都忘了,急急用手去堵,却怎么也止不住。父亲微弱地摇头,平日清亮的嗓音变得虚弱不堪,颤抖着嘴唇,说,今后便靠你了,保护族人……保护阿锦……
也许时刺激太大,他已经忘了当时有没有答应父亲。
很久之后,他才慢慢接受了父亲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指点自己修行,再也不会大笑着将自己高高抱起,再也不会醒来,从此长眠不醒的事实。
楚氏虽素来信仰万物有灵,逝去之人,消逝之物并不是真正地消失,只是换一种方式,换一种形态,仍然继续存活于这世上。但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至亲之人在面前死去的痛苦,是怎样的说辞也无法消解的。
当他终于接受这个事实后,才发现许多族人都不见了,平日人来人往的村庄,十室九空,暮色时分再无炊烟升起。
叔叔婶婶们都去哪里了?他问娘。
娘木然地说,去了别的地方。
他们是去玩吗?还会回来么?他想起村头樱姑姑家的蒸糕,难道日后再也吃不到了?
会的,会回来的。楚氏在出生时饮过云沼池的水,死去之前便一定会回到云梦泽。娘缓缓说着,语气中是他那时还读不懂的凝重与坚忍。(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六 初临云梦
后来,他想起父亲临去前的话,又去问娘:娘,阿锦是谁?
娘愣了许久,问他说:是谁告诉他这个名字的。
是爹临去前说的,要我今后好好保护族人,还有阿锦。提起逝世的父亲,他眼眶不由得又红了。
你爹是这么说的?
嗯。
沉默了许久,他以为娘已经将他的问题忘了,抬头刚想催促几句,却在看到娘的神情后愣愣地忘了说话。
换做旁人,或许看不懂她的神色,以为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可血脉相连,他能轻易从娘平静的面色下,看到别的东西。犹如地行的湍急暗流,未见到时你以为那是不存在的,可它的冲击力却很大,一旦地面薄弱,便要喷涌而出,谁也无法止息。
小小的楚越人,那时屏声息气,怀着隐隐的恐惧等待那破土而出的激流。
然而久久地,久久地,那暗流复又平息下去。娘掠了掠耳边鬓发,说道,她是长老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妹,你的姑姑。你爹既然嘱咐你了,你便该好好修行,日后做到你爹交待你的事。
楚越人懵懂地点点头。
温婉贤良的娘,外柔内刚的娘,一生之中,楚越人再未看到她露出过那样的神色。
可是,娘,为什么你要那么固执?还有大哥,你难道对那女子一点恨意也无?你从十四岁入帝都,守完她,又守着她的女儿,我每次问你,你说不过我,便总抬出父亲遗言来压我!
楚越人暗暗握紧了手。金枝公主,我依言将你送到云梦泽,我一路护卫你,没有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以后我也会再护卫你回到帝都,依然保得你毫发无伤。可是,由你出走而起的风波,可不是我能制止得了的。
至于宋晓……待见到大哥,你当得偿所愿,回到你该去的地方,我并未骗你什么!更没有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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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朦朦胧胧地醒过来,依着往日习惯想要翻个身再睡一会儿,刚动了一动,却发现身下传来的触感,并不是惯常的柔软棉被。万般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入眼却是满目碧色。
盯着这片绿色看了一会儿,总算三魂六魄归位,想起来身处何处。她揉了揉眼爬起来,看到身前阴影,转头一看,却是楚越人坐在前方。
……这算什么意思?不过想起自己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楚越人枯坐一边等着,她也觉得不大好意思,便走到楚越人身前,道:“我醒了……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楚越人垂头而坐,宋晓站着,看不到他的表情。等了一会儿,才听他慢慢道:“醒了?”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就睡着了。”
楚越人起身,慢慢理平衣摆上的皱褶,道:“你不是说喜欢看美景么?虽现下已快入冬,此处并无繁花可看,但天地苍茫,较之春夏之时又别有意趣。你多看一会儿也没有关系。”
“哎?谢谢,不过边走边看也是一样。我这一睡耽误了不少时间,要是再玩一会儿,只怕天黑都走不到地方了。”宋晓不意他今日如此好说话,但时间实在不允许再逗留了。
楚越人正好衣冠,道:“既然如此,便走吧。”
走过莽莽原野,走进一片小山丘与树木纷杂的林子,七绕八拐,待眼前豁然开朗之时,楚越人指向前方道:“那便是我们住的村寨。”
随着越走越近,宋晓慢慢屏住了呼吸。这简直是只在童话插图中才会出现的村子,样式像是傣家的吊脚楼,屋顶却又是平式的。村中路径皆以洁白圆润的小石子铺成,干净得可以赤脚走在上面。
楚越人堪堪快走到村口时,觉得身后有异,回头一看,见宋晓远远站着,没有跟上来,便道:“你做什么?”
“太漂亮了……”宋晓以一种梦呓般的口吻道:“我怕是在做梦,一碰就碎了。”
“就算是你在做梦,没有我带路,你也走不到这里。”
“……”我难得来一次文艺腔,竟然没有个捧场的?个不识货的!你们都不能体会我高尚的境界!
楚越人见她还是站着不动,又道:“你还要在这里住下,难道也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看个不住,什么也不做了?”
一语惊醒花痴人。宋晓摸摸头,向他走过来,道:“不过难得看到漂亮的地方,发个呆而已么。”她的语气十分羡慕:“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真好啊~~”
“帝都形胜繁华,公主府也是少见的华丽,你见的还少么?怎么还对着此地如此羡慕?”
“斧凿太过,未免带了匠气。而且太过华丽,倒不像是在过日子,反而像是在演戏了。”宋晓摇摇头:“哪比得上这里自然?又朴素又精美啊~~要是我也能有这么一幢房子就好了。”宋晓开始盘算,以她穿过来前签下的那份合同,考虑到升职等因素,要攒多久才能拿下一套郊区的小别墅?到时再向规划局打个报告,拆了重建这么一座竹屋的成本又需要多少?……最后她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这都是梦话。就算她真能赚够那数目惊人的买房钱,就算申请顺利得以批复,就算还有钱再建幢小楼,那也是不可能去修建的——保全措施怎么办?!
看到每幢楼下隔出的回廊,连个栏杆都没有,跨上去就可以直接推开房间,宋晓痛苦地捂住脸扭向一边——太梦幻了,太梦幻了!这要搁在现代,如果她敢建成这样,能建成这样,那时只怕连小偷都要笑她脑残了。
默哀一会儿,宋晓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这里怎么都没有人?是都出去干活了么?”
“……都搬出去了。”
“搬?为什么要搬?多好的地方啊!还是又发现了更好的地方?”宋晓还待再问下去,却被金枝打断了:宋晓,不要再问了。
“为什么?”
楚氏……因为我出生前一场恶战,随后我父皇便下旨,令他们都迁往中原。
宋晓听这话似乎又是一场天大的风波,不敢多问,只道:“原来是搬家了。”
向来从不插嘴她与金枝谈话的楚越人忽然道:“不是。”
“哎?”
“不是搬家,是逃难!”楚越人眼神变得凌厉:“那一年只为着一件小事,那些官员便以大军进犯我云梦!族中少壮不知死了多少!那皇帝却只下了一道旨意,说什么我族人怀异术而聚,非家国之幸!着我族人皆迁往中原各地分散而居!我族仅剩的万余人,自此辗转飘泊各地,只在去世前和出生之时才踏足故土。这种背井离乡的苦难,都是你那个皇帝老爹一手造成的!金枝公主!”楚越人额上青筋暴起,原本清秀的脸因愤恨而狰狞扭曲,他一手紧紧捏住她的手腕,一手扳起她的下巴,嘶声道:“为什么?只因为是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么?!我族人世居于此,从未主动与外族有过纷争,为什么你们中原人总是不肯放过我们?!先前一个宇氏,现在一个楼氏,我们还要忍受你们到什么时候?!”
宋晓被她凄厉的神色吓得动弹不得,下巴被迫抬起,惊恐地看着他,不知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来。
于这无可抑制的恐惧之中,忽然听到一个惊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弟!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七 云梦祭司
“我这弟弟就是这样,看着虽然老成,有时脾气却会急躁起来。还请姑娘千万原谅他方才的冒犯。”
“呃……没,没事。”刚刚看过楚越人从未显露过的一面,突然之间又冒出个长得很女气的自称是他大哥的人来解围,宋晓只觉变化太快,一时转不过弯来。
“姑娘果然心鹏宽大,多谢多谢。”这位大哥的神情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像所有为爱闯祸的弟弟收拾完烂摊子的宽厚大哥一样,宋晓可以看到他刚方紧绷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
“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为何会与舍弟一起出现在此处?”
longlongago,therewas…
宋晓的嘴张了又闭,最后说:“这件事说来话长,要说清楚明白也不太容易……您能先给我一份吃的吗?我午饭还没吃呢。”
*********************
“原来如此。”楚越言——就是楚越人的大哥,在宋晓填饱肚子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之后,感叹不已:“宋姑娘能来到此间,也是你命中有份。”
宋晓点点头,道:“当日金枝的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公主的母亲?”楚越言闻言,惊讶道:“她不是已过世多年?”
家母虽已过身,却还留下一缕灵识于我体内,保我周全。
宋晓便将金枝的话转述一遍,又听楚越言道:“公主的身体,现在是由姑娘所用,但公主却还在其间,是么?”
“嗯,就是这样。”
“敢问公主,您的母亲留下的灵识,对此没有说过什么吗?”
她从未与我说过什么,只在我有危险时出面,不过这种情况也只有一次,就是那次令弟楚公子与我们发生了一些误会,所以母亲就出面了。而她现身之时我意识不清,所有的事情皆是宋姑娘事后转述于我的。阁下向宋姑娘一问便知。
金枝说一句,宋晓传一句,起先还不觉得什么,待说完后才琢磨出这话绵里藏针的味道来。想起一个多月前被楚越人整得浑身酸疼的自己,想来金枝都还记着。不由暗自称快,期待楚越言将要如何整治楚越人。
果然,楚越言听完宋晓转述的一番话后,脸色再次变得不愉。眼神有意无意直往楚越人身上扫,目光严厉,楚越人在大哥的威压之下仍然坐得笔直。不过宋晓眼间地看到,他手上一直在将已经很平整的衣角掸了又掸——她早已发现,楚越人想事情或烦燥时,便会下意识地检查衣服有无皱褶,要么就是将原本整齐的衣服反复一遍一遍抚平。
欣赏够了楚某人的窘迫之后,宋晓问道:“楚大公子,你便是云梦楚氏如今的祭司么?”
“暂代此位而已。”楚越言微笑着,言语神情间使人如沐春风:“宋姑娘可是有事相询?”
“是的。”宋晓起身向前几步,说道:“恳请您将我送回原来的世界。”
“这个……”看着楚越言沉吟的模样,宋晓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死死盯着他的嘴唇,生怕他说出个不字来。
“我族虽有专人习些术法,也不过为了祝祷守卫之用。我只是暂代祭司之职,修行方面未免松懈许多,较之历代祭司远远不及。若论灵力之深,我甚至不如小弟。宋姑娘所说之事……”
“不行吗?”宋晓神经绷得紧紧的,不自觉又往前跨了一步:“请您务必想想法子。”
“不,我是想说,待我查找一下族志,再看看书卷之中有无此类方面的术法。”见她焦急的神色,楚越言安抚道:“宋姑娘也莫要太过焦虑,你既能因术法来到此间,也总有术法可以送你回去。”
听到他最后一句,宋晓这才安心了一些。忽然醒过神来自己无意间与楚越言挨得极近,忙退后两步,道:“一时情急,楚大公子莫要计较。”
“无妨,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楚越言微笑道:“我想与公主说些话,不知……”
“我当然可以转达,您尽管说。”还指着这个人回家,慢说只是做个传声筒,就是要她将话都译成希伯来文,只要他有字典,宋晓也一定会翻着逐字逐句为他译出来。
楚越言摇摇头,道:“不是。我是想,让公主与宋姑娘的位置换一换。”
“换一换?位置?”
楚越言起身往旁边走了两步,道:“现在宋姑娘的魂魄附在公主身上,而公主亦在这身体之中,只是不能指挥身体。我的意思,是让公主再次掌握身体。”他看向宋晓,道:“宋姑娘听明白了吗?”
“嗯……”宋晓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听金枝道:宋晓,你不若我,曾经修行过,可以精神力保得魂魄不散。你问清楚他,他是想将你放到哪里去?可不要让人给骗了。
术法方面的东西,宋晓只知个皮毛,知道行家说的是最有道理的,何况关系到自己性命,自然要问个清楚。不过说出的话自然委婉得多:“我不懂这些东西,依我想来,这好比两把椅子,我坐了这把,金枝坐了那把,两个人想要调个位的话,都得起身走到对方的那边去。可这椅子是浮在空中的,金枝有术法,可以浮空而行,自然就不用考虑摔下去的问题。而我不会,只要我一起身,肯定是要摔下去的。您看——您能给解释一下吗?”
楚越言笑了一笑,道:“宋姑娘的比方很有意思,不过魂魄不是实体,或者说,魂魄极轻,不若肉身那么重,犹如轻烟一般。宋姑娘,两股烟交错而过,最后会怎样?”
“……这个……不会合成一股?”
“便是烟会,人的魂魄也不会。”楚越言道:“人的三魂七魄都各有特性,又只认一个主人,不会轻易离散。便是有人单取出其中一样,想要用到自己身上,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我所谓的换个位置,用宋姑娘的话来说,并不需要你们亲自起身,而是由我这个外人,以外力相助,先将宋姑娘放到公主的椅子上,再将公主放到宋姑娘的椅子上。”
见宋晓仍有犹豫之色,楚越言又道:“在下可以性命担保,此举于公主、于宋姑娘绝无任何损伤。”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晓只好道:“您这话说得过了。只要您真有把握,您便动手吧。”
楚越言微微一笑,宋晓突然发现他的上挑的唇角竟与楚越人一模一样,论风度却比那尖刻的家伙好多了。来不及胡思乱想,又听他说道:“宋姑娘莫要惊恐,很快就过去了。”
说庆间,楚越言原本垂下的右手一挥,扬起的素袖中飞出一道白光,直没入宋晓体内。
一瞬间,随着一句“好了”,宋晓眼前蓦然一黑,意识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再无任何知觉。(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八 亲人相见
一瞬间,眼前光华盛放,久违的五感侵袭而来。重新体会到身体的重量,重新感觉到拂面的清风……金枝却不及多想,只忙喊道:“宋晓?宋晓?”
一旁楚越言道:“她未曾修行过,即使仍留在公主体内,时间一长,恐怕会支撑不住,消散不见。是以我便用灵力将她包裹住,她现在没有意识,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金枝沉声道:“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说清楚?”
“看公主如此维护她的模样,她是公主的朋友吧?如果我说清楚了,公主还肯出来见我么?”楚越言道:“我并无恶意,无奈之举,请公主谅解。”
“楚大公子既已做下,还有什么好说的?”金枝冷冷道:“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她愿将宋晓当做朋友,诚心以待,毫无架子,并不代表她对别人也是一样的好脾气。她的公主气场一旦释放出来,便是高不可攀,教人不敢轻亵。
楚越言看她神情便知自己已得罪了人,苦笑一声,方待说话时,却听楚越人淡淡道:“他就是这个样子,大约是对着我这个弟弟施威施惯了。现在族中还时常回来故乡的,也都是些年纪较小的人,他的大哥做派便更重了。只要他觉得是对的,大多不问人家意愿,直接便做了。公主,你那朋友可还要靠他回去,就不要计较太多了。”
他这一番话虽不大客气,却算是为二人解了个小围。楚越言一时不知该责备他没有礼貌,还是该感谢他为自己说话的好。
听得这话,金枝面上缓和了些,道:“虽然家母是楚氏人,我之前却从未见过她的同族。今日得以一见,也算一件幸事。”
楚越言道:“公主,若是论起血缘,你还得唤我一声表哥。”
对上金枝惊异的眼神,他问道:“难道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你,她与我母亲是姐妹?家母正是她的姐姐。”
金枝道:“她从未与我说过此事。”
“原来如此……公主可是不相信?”看到金枝戒备的目光,楚越言道:“家母便在前面小楼之中,公主不若移步一观。”
沉默着,金枝点了点头,跟在楚越言身后出去。
沿路想起当日宋晓随口胡诌来骗停绿的那套说辞,金枝暗自苦笑,不会真让她说中了吧?只不过,舅舅变成了姨妈。
正思量间,忽然听楚越言说:“到了。”说着停在一幢小楼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木制的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口站着一位女子,与楚越言一样,亦是一袭白衣,满头青丝只用根木簪挑起,然而发丝黑亮,云鬓高耸,衬着白衣,愈加夺目。身姿盈盈,教人疑心只要自己一旦惊动了她,她便要幻出羽衣,直向云霄而去。
单只一个侧影,便有如此风致,不知她转过身来,又该是怎样的风华?
这一抹侧影,却勾起了金枝深埋心中的那个身影,今日所见,昔日所铭,二者渐渐重合在一起,竟是丝丝严合。
待那女子听完楚越言的话,向她这边转过身来,金枝再忍不住心头激荡,低呼一声:“娘?!”
那女子听她这一声呼唤,面上表情亦是激动而惊异,她向前快步走来,忘形地捧起金枝的脸,试图在她眼角眉梢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却失败了。
她转头看看楚越言,又看看金枝,道:“这是——你是——”
楚越言这才醒悟过来:“娘,她是让小弟施了绘影描状之术,也难怪您看不出什么来。”说着上前一步,向金枝道:“得罪了。”伸手在她脸上一抹,淡淡白光流动之间,那平淡无奇的面孔缓缓退去。待金枝重新睁开眼,俨然又是原本那的玉容雪肤。
那女子愣愣看了金枝半晌,颤声道:“你母亲,你母亲可是叫楚锦繁?”
金枝抿住唇点点头。至此,她心中再无疑惑。她已看出眼前的人并不是娘亲,那么,除了姐妹之外,再无其他能解释她们长得如此想像,几乎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只是神情气质有所不同。
楚锦繁的神情总是是冷冷的,对万事全然不萦于心的淡漠。眼前这女子却是温婉的,神情中尽是和煦。
若说楚锦繁是一株昙花,夜生昼眠,从不在意自己的性子会不会让人对自己望而却步,暗叹如此佳人,可惜性子冷淡不与人同。那么,面前这女子便是一株莲,婷婷净植,大大方方将自己的美展示于众人之前,令人一见便生亲近之心。
同样的容貌,却决不会让人错认。
金枝与她对视半晌,轻声问道:“您……便是我姨妈?”
那女子点点头,道:“我叫楚容云,是你母亲的姐姐,也是你的姨妈。”
“姨妈……”她与母亲相似的面容让金枝有些无措,再想到她与自己血缘相同,更不知如何是好。她极少听母亲说起族中之事,只知自己的外公在多年前去世,并不知道还有一位姨妈和两位表哥。事实上,她一直以为母亲这边的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已经一个也没有剩下。
因为,她曾听说过,楚氏长老,一生只有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长大成人,待原长老逝世后,便是下一任长老。
想到此处,金枝不由又生出疑惑来:“怎么……母亲还有您这位姐姐?她不是独子吗?”
楚容云心思细腻,看她迟疑的神情,又听她这么一问,便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当下说道:“我们到屋里说话吧。”向屋中走去时她改为牵着金枝的手,握得很紧。金枝感受到手中的温暖,茫然疑惑之间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楚越言独自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去。
进到屋中,楚容云招呼她坐下,为她倒上一杯水,才慢慢将旧事道来:“当年你母亲说是去帝都做人质,这事你知道吧?”得到金枝肯定的示意,又道:“说是去做人质,说是待朝廷相信楚氏的诚意便可以回到族时。却不想一年多后她便嫁给与太子为侧妃——便是如今的皇帝,你的父亲。”
说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尽是说不出的忧思:“其实走前她应该就存了不再回来的心思吧,否则,就不会一再地在言语中暗示爹,还有我这个姐姐,可以继承长老之位,可以代替她的位置。”
金枝问道:“可我听说每族长老一生只有一个孩子?”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与她如此相像吧?”楚容云道:“因为我与她是双胞胎。”
“啊?!”金枝惊呼一声,不过这样便解释得通了。
“因为是双胞胎,母亲又是初次生育,十分艰难。后来待阿锦终于平安出生时,母亲已经撑不住了……父亲——也就是你外公为救她,耗尽心力,一夜白头,却终于没有能挽回。”许是想起伤心事的缘故,楚容云的话语有些凌乱。她大概也察觉到了,定了定神,继续道:“以往也有过这种先例,都是挑一个相比之下天赋更高些的孩子来从小修行,培养他做下一任族长。另一个便不用修行,与普通族人无异,却仍可一起长大。
“但当时因为你外婆的去世,你外公心情很糟糕,几乎要撑不下去。便有人劝他将阿锦交与族人抚养。他听了这话,想了一天,次日对那人说,可以将我交与他,由他认做女儿来养——那便是我义父了。
“义父劝他说,阿锦身子弱,你一个人照看得来么?还是将阿锦交与我养的好。你外公只是不答应。后来经不住劝,才说,阿锦是外婆用命换来的,他一定要好好抚养她长大,才不辜负外婆。义父听后再没说什么,便将我抱走了。”
楚容云说到这里,看着金枝,微微笑了一笑,神情又是怀念又是萧索:“其实这些事,我也是十六岁时才听说的。”(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十九 旧事重忆
那一年,距今已近三十年。
当时自己还不知道身世,看着族中忽然来了一群客人,长老吩咐好生招待。那群客人似乎是来游玩的,两个公子领着一群侍卫,成天游山玩水。据为他们送饭的人说,他们游玩归来之后,还要吟诗作对,完全是中原读书人的作派。
族里的人虽然识字,对这些所谓的风雅之事却不怎么感兴趣。因为楚氏人向来觉得,率性自然便是生活至道,想得太多,于事无补,只徒增烦恼而已。
时隔这么多年再看这句话,经历这么多事,由不得人心不生疑惑:这话,似乎是对的,然而有时,却又是错的。
但那时楚容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每日里不过帮母亲打打下手做些家务,偶尔摘些草药走半天的山路,去小镇中卖了换些米布油盐,再走半天山路带回来。那天晚上母亲便总要摸摸自己的头,说一声长大了,会为家中做事了。父亲便在一边笑着说,我天天出去辛苦,却不见你说这些。她便咬了筷子,笑眯眯地坐看父母打嘴仗,最后打圆场说,哎呀,鱼汤冷了就有腥味了。
偶尔有些莫明的忧郁,也如皂角搓出的小泡泡一样,是透明的,在阳光下轻轻闪耀一会儿,便啪地一声破了,再无痕迹。
就是这样平静的日子,在这群客人住了几天之后,被完全打破。
楚千帆说,这些人是皇帝派来的,其中一人还是太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楚氏人再怎么平淡冲和,再怎么与世无争,也不可能对仇人笑脸相迎,毫不介怀。那时,离那场惨烈的战争不过五年,至今提起,仍是心有余悸。
有人提议将这伙人全杀掉,很快得到绝大部分人的赞同。
长老却一力将此事压了下来,他再三地强调,杀了人只会再招来灾祸,而死者再也不会复生。
楚千帆却大声道:“还有我!还有我这个护卫在!我从小的修行,便是为了保护族人,保护我们不受斯侮!五年前我父亲被他们的官兵杀死,几乎所有人家,都有父亲或儿子战死!他们的军队几乎杀死了我们三分之一的族人,而他们的太子居然大摇大摆地走到我们村寨里!这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义父说,当时族中不少青年大声响应,还有人说今晚就去将那伙人都结果了,将人头寄到帝都,给皇帝看看。最后族长凭着多年的威信,勉强将他们燥动的情绪压下。
当时她不解地问义父,为什么?那是我们的仇人。
义父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只反复地说,族长是对的。
后来,后来那伙人说是要走了,奇怪的是楚千帆当时再没有什么激烈的举动,甚至他什么也没说,独自在家中呆了一天,谁也不知道,那一天里他在做什么,他想了些什么。
后来那伙人还一道带走了楚锦繁——她以前曾偷偷想过,假若族中也有公主的话,楚锦繁便是公主。她到外面的镇子去卖药买东西时,也听过一两次平话,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说起公主如何高贵美貌,说得眉飞色舞,教人生出向往之心。那时楚容云便想,假如让这先生看到与他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的楚锦繁,还不得眼睛都直了?
这些话她并未与楚锦繁说过。楚锦繁神情总是淡淡的,实际却是极好的性子。村寨中的小女孩儿们都喜欢找她,缠着她施个小术法,嘻闹一阵,大家都玩得高高兴兴的。楚容云也同她很要好,可是这些话,她并不想说给她听。
说回那一天,前一天时楚锦繁找到村里的女孩子,一个一个挨户道别,说,我要出一趟门,有一阵子见不到你们了,你们多多保重。
她们缠着她问了许多问题,约好回来时再一起去山间采药,去云沼池戏水,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自己夹在一堆女孩子中,楚锦繁却单单叫住自己,在其他人走后,对自己说,今后替我好好照顾长老。
那时她还以为,她说的都是真的,她只是出去一阵子,很快就会回来。
直到第二日。
那一日父亲母亲带着自己,天刚亮便去到九嶷山下,一直从山脚爬到山腰。她看着已经升得高高的太阳,喘着气说,爹,让我歇一会儿。
往日极疼她的父亲,却闷声不语,一把将她拉起,继续往上爬。她跌跌撞撞地跟着,十分不解,想要问问母亲,却看到母亲神色凝重黯然,便不再开口。
一路向上,她惊奇地发现许多村民也在爬山的行列之内。走到最后,几乎所有的村民,男女老少,都聚集在了一块,倒像是过节时的聚会。只是大家都不约而同绷着脸,没有一点笑容,人们都默默地低头看路,一个劲儿只管往山顶上爬。小孩们受到大人感染,也无人哭闹,拉着大人的衣角,一步不落地跟着。
终于爬到山顶上,已经是午时了。楚容云又累又饿,却为人群中奇异的压力所慑,一声也不敢吭。她在人群中四下张望,看到平日一起玩的女伴,也同她一样,茫茫然地看着自家父母,看着周围族人,不知今天这举动是什么意思。她注意到,人群中并没有楚千帆的身影。
那一天,山顶上聚集了几乎所有的楚氏人,他们天明即起,于午时爬上山顶,在顶上默默站了两个时辰,再下山去。其间谁也没有说什么,而那一天的情形,随着平静压抑沉默,随着大人们沉重的脸色,牢牢印在每一个半懂不懂的孩子心中,终身不褪。
回到村庄已是傍晚了。楚容云只觉又累又饿,回到家里略歇了一歇,见母亲要做饭了,又拿起桶去云沼池边提水。
远远地,便看见一个身影坐在云沼池边,单手环膝,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睡觉。
楚容云一眼认出他是楚千帆,便走过去想问问他,今天都跑哪里去了,上山时没见着他,下山时也不见他。
刚说了一句什么话,她便看到他转过来的脸上两道鲜红的血痕,从紧闭的双目中直直流下,已经干涸多时,却仍然鲜红夺目,衬着他白皙的脸,惊心动魄。
楚容云吓得失声尖叫,楚千帆说你怎么了?声音却无往日找他说话时他总表现出来的不耐烦,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
她颤声道:“你的眼睛……”
“不需要了。”楚千帆轻轻说道:“五色令人目迷心驰,没有它的干扰,我的修行当更上一层楼。”
他当时说话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到多年之后她仍然清楚地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说出每一句话时的语气。
那天的记忆便到此为止。两天之后,长老找到她,说明她的身世,并施术为她恢复去掩饰多年的容貌。铁证如山,她终于相信她不是爹娘的亲生骨肉。但不要紧,他们说,亲生也罢,义父义母也罢,这一生,他们只得自己一个女儿。
再之后,便是长老——她的亲生父亲为自己订下各种计划,修行灵力,练习祝祷之术,以冀将来可承长老之位。(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 昔年兵戈
前尘如梦,梦里人未老,梦外身已殁。
然而这一切旧事,终其一生,她都不想再说给别人听。
楚容云看着金枝那张与自己、与妹妹有七分相似,却尚是稚气纯美的脸,心下茫茫,口中说道:“那年你母亲跟着那些人去了中原,长老便告知我身世,我才知道自己竟是与她一母同胞的姐姐。长老说既然她走了,那么长老之位日后便要传与我,令我即刻修行术法,不得耽误。
“我平平凡凡活了十六年,于修行一道只是一知半解,有时看着你娘他们会用术法,心中羡慕一阵,也就丢开了。那会儿开始奉命练习,起初我想,花再大的力气,吃再多的苦头,也要将它练好。
“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这是讲究天份的。你娘十六岁时便已至神遨之境,我苦苦修行一年,却连最基本的至人之初也未能达到。我心中焦虑不安,你外公也是一筹莫展。后来,他问我,愿不愿嫁人?”
金枝全神贯注听着,听她娓娓将那些久远的事情一件件轻声讲来,无悲无喜,平静无波。却因她与母亲相似的面容,还有随着她所说的而结合起往日母亲身边的那些闲言碎语,发现并非空穴来风,而渐渐生出凄凉之感。那时自己想不明白母亲又不愿多说的事,现在已隐隐摸到轮廓。她心中微微涨痛,只睁大眼看着楚容云,心中盼她说得再清楚些,又盼她不要再说下去。
楚容云并未察觉她复杂的心事,见她一直愣愣看着自己,以为是楚锦繁从未与她说过旧事的缘故,不免听得专注。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外公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我于术法之道资质平平,那么便由我将这长老一脉的血缘流传下去,生一个孩子,让他来继承长老之位。
“那时族中灵力高强,又适龄可堪婚配的,便是族中任‘护卫’之职的楚千帆。
“长老又兼任祭司,长老的职责是日常为族中裁定各种事宜纷争,祭司之职则是为族人祝祷祈愿。而护卫,顾名思义,便是护卫族人。”
说到此处,楚容云轻轻一叹,声音几不可闻:“说是祭司,说是护卫,可在面对朝廷的军队之时,却是毫无还手之力,更罔论什么保护。”
金枝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些恩怨她昔时虽曾略有所闻,却是极遥远的,像泛黄的史书,无论如何惊心动魄,也不过翻开时惊叹一回,合上书页,便与己无干。
而在这个下午,在这个幽静又雅致的房中,伴着明朗的日光,伴着面前女子低柔的声音,那些从未正视过的往事扑面而来,令人惶恐,令人战栗。
“我嫁与千帆为妻,次年生下阿言,他的天赋虽不及你娘,却也可堪材用。你外公便着手培养他。”楚容云笑了一笑:“阿言也很努力,我看来不知所云的书,他看两遍就能融会贯通,你外公很欣慰,说总算后继有人。
“四年后我又生下阿越,这孩子表面像我,看上去听话得很;内里却像他爹,性子极倔,认定了一件事再不回头。理所当然地,阿越承袭他爹这一脉的术法,自小跟着他爹修行,预备日后接任护卫之职。”
楚容云慢慢说着,思绪又回到那段日子。已嫁为人妇的她,不再是昔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她开始有了烦恼,有了心事。然而那一份担忧,却在每次看到楚千帆微笑着抱起两个儿子,看到他不复往日的沉默寡言时,慢慢将那些郁结的念头自心中抽离。虽然楚千帆已目不能视物,却仍然脾气很好地带着孩子东距西跑,听他们吵吵闹闹地提出各种傻傻的问题。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若能就此停下,若时间就此止步……
收起有些恍惚的心思,楚容云继续说道:“不想四年后变故陡生。那一年,去吴郡上任的刺史途经此地,说是慕名想要前来游玩一番,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他,同意让他到村中住几日。却不想,便是这一住生出了变故。”
联想起素日听到的传闻,金枝已隐隐猜出几分,虽然那完全是另外一种说辞,但换个角度,也可以想像得出当日情状。当下试探道:“可是他在族中生了事?”
“不错。”楚容云道:“那刺史住到第三天时,竟对小菲说要带她走——你听你娘说过么?楚菲是你娘最要好的朋友。”
见金枝点了点头,又道:“她们性子完全不同,你娘面冷,不大爱说话;她倒是大方爽利的性子。两人却相处得很好,跟亲姐妹似的。”
金枝轻声道:“我娘同我说过的。”
“自从你娘走后,又过了九年,楚菲一直没有嫁人,她那时二十四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她本来就美,那刺史看到她后心驰神移,也是人之常情。
“他却不该在楚菲拒绝他后指使手下,偷偷对楚菲下药,想要将她悄悄带走。”
听到此处,虽金枝已经知道结果,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声:“她没有出事吧?”
楚容云摇摇头,道:“没有。当日大家察觉到异常,便在那刺史的客房中找到了她。”
来不及等金枝舒出一口气,又听她说道:“那人却为此恼羞成怒,竟说什么他是被我们绑来此处,欲以他为质,要挟朝廷想要谋反什么的。他说,若我们将楚菲交给他带走,他便不会对旁人说起此事。”
虽然心中已经知道这事情传到帝都时必然将对官府体面不利的因素全部剔去,只将责任全推到楚氏身上,金枝还是大吃一惊,道:“这人——这人是谁?为什么竟然任用如此人品低下之人为官?”
“当日他要挟我们时,自称他不仅是朝中要员,更是五族容家之人。”楚容云道:“他说他叫容心得。”
金枝愣愣道:“他……这人……去年死了。”
“是么?”
“他死后并未留下男丁,现在他家中正为世袭爵位之争吵得一塌糊涂。”似是要安慰她一般,金枝以少有的急促说着。
“那又怎样呢?”楚容云叹道:“一切,因他而起。纵然此时他而已死去,我族中因而亡的人,却再也不能复生。”
沉默良久,金枝轻声道:“那场变动,究竟是怎样挑起的?”
“那日见他如此无耻说辞,莫说向来性子烈的小菲,连族中长辈都忍不住动了气。生气归生气,大家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将他主仆一行十几人当天就赶出村子,喝令他一辈子不要再踏足此处。”
“这……”金枝努力回想着那只见过一两次的容家家主容心得,却不得要领:“他定是个气量极为狭小之人,难道后来就是他招来了官兵?”
“是的。”说到这里,楚容云面上终于现出哀伤之色。她先前即便是在叹气时,神情也是淡然的,看不出什么端倪,现在面上涌出无限的悲伤愤慨,令人不忍卒视。“他走了几日后,军队便越过汩罗江,直逼我们的村子。”楚容云目光直直看着墙壁某处,又似乎是穿过了那一面墙,重新看见那年激烈的情形,道:“幸好他带来的军队不多,当时千帆修为已臻太圣之境,施出迷境之术拖延了一段时间,方得以护住大部份族人从散居的村子里退到九嶷山上,以山为障,保得周全。可是,留在村子里阻住军队的进攻的那两千人之中,有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还有千帆自己,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十一 旧时恨事
闭上双眼,楚容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她一手搀着父亲,另一只手牵着楚越言,嘱咐楚越言牢牢牵住年纪尚幼的楚越人,随着大伙儿一道往九嶷山上跑去。
直到赶到山腰上,她才发现楚越言的手中已是空空如也,楚越人已不知所踪。她惊慌失措,将父亲与楚越言一起托付给义父义母,不顾众人劝阻,转身往山下跑去。
往日熟悉的道路今日起走来却跌跌撞撞,她几次摔倒在地,又急急爬起身来,顾不得检视身上的擦伤,一心一意,只想快快找回自己年幼的孩子。
可是走遍山下几个村子,每一条道路,都没有看见楚越人小小的身影。
怎么办?怎么办?她心急如焚,巨大的焦虑几乎要将让她崩溃。她已走遍这附近每一处地方,现在,只剩下最前面那座村子没有寻找,可是那里是军队进攻首当其冲之处,族人之中挑选出来的少壮,正以楚千帆为首,竭力想要击败那些前来进犯的混帐!
怎么办?怎么办?
来不及多想,她便向前方村子跑去。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近乎疯狂的信念:一定要找回自己的孩子!
随着村子一点一点接近,她的心越提越紧,终于,到了!她一头扎进去,顾不得去想会不会被敌人发现,放声高呼着楚越人的小名,一遍又一遍,四下寻找,却得不到回应,也找不到楚越人的身影。
勉强镇定一下慌乱的心神,楚容云这时才突然发现,村子中竟然没有任何声音。
这里是与朝廷军队交锋的最前延,怎么会没有一点声音?不要说兵戈交击之声,就连人声也没有!
楚容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难道是战败了?可来路上并没有遇到乘胜前进的军队啊!
她忐忑不安,下意识地往前走去,不同于方才来时的忽忙,走得十分缓慢。一直走到村口,她站在村前那一片草地上,看到了令她血液凝固,终身不能或忘的一幕。
昨日尚是青青碧草,鲜嫩柔软犹如上好毯子的草地上,现在已被鲜血浸染。昨日还言笑晏晏的族人,互相说着家长里短,现在已成为一具具不能动弹的尸体。
白衣,绿地,鲜血,每一样颜色都是夺目的存在,即使放在一起,仍然谁也掩盖不了谁,各自竞相斑阑。
她木然地一一看过去,从脚边邻家的青年,到旁边东村会做木活的老爹,一个一个看过去,认过去,一直走到最前面,才看到自已的丈夫,还有,小小的楚越人,跪在他父亲的旁边,眼神呆滞。
她还能看见他,即使他已不会再动,不会再说话。
他却已经不能再看见她,即使她走到他身旁,像往日做过无数次那样,将头枕到他肩胛上。但他已经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摸摸她的长发,对她微微一笑。
往日的幸福,就此休止。往日的欢愉,就此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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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越言将楚容云的手放回被中,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金枝低声道:“怎么样?”
楚越言示意她到屋外说话。
“家母现在脉博较平日跳得快些,体内气息稍稍紊乱。也许是说起旧事,心情激荡的缘故,才会突然昏倒。”
“不会有事吧?”
“待她醒来,将心神平复下来,静养几日,自然无事。”楚越言道:“公主,方才你们说了些什么?”
金枝垂下头,道:“说起十八年前那一战,正说到你们的父亲……就是我姨父战死那里。”
“难怪如此。”楚越言道:“那一役时我八岁,至今忆起,一切仍然历历在目,令人不敢回首。”
金枝沉默许久,道:“但是她没有说完……后来,究竟怎样了?”
若是向楚越人问起这个问题,只怕楚越人会当场施术攻击,而楚越言只是默然一会儿,道:“那一战之中,参战的人活下来的不到一半,所幸之后军队没有来过。不几日,朝廷便有使者来到此处,说是皇上有旨,道我楚氏一族招惹是非,侵害朝廷命官,念其初犯,斟情减罚,着族人们迁离故土,散居到其他方,楚氏人群居者不得超过十人,无论在任何地方,如有集会,亦不得超过十人。”他沉默一会儿,又道:“起先是说永生不得返回故土,一年后,也就是公主你出后之后,又改为,楚氏出生与死去时可以回到云梦泽来,照族中旧礼行降生式或葬礼。”
说完这一番话,他注意到金枝惨白的脸,便说道:“公主,这事与你无干,这场恶战多时,你还没有出生,不需自责。”
金枝摇摇头,心中一时思绪纷乱,一时又似什么也没有在想,茫茫然不知此身何处。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父亲。
她不能判定谁是谁非。往常的径渭分明,不是黑便是白的经验,在这里失去了效力。
楚越言看到神思不属,又道:“家母突然昏过去,恐怕一时不会醒过来。公主,剩下的时间,我想同你谈谈,可以吗?”
金枝无言地点点头。
见她同意,楚越言便出门去了。不多会儿,他又折身回转进来,身后跟着楚越人。他显然已经知道楚容云突然昏倒之事,看也不看金枝一眼,便急急往内室走去。
楚越言带着歉意向金枝笑笑,示意她跟着出来。
二人走到隔壁的屋子,楚越言道:“公主现在对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应该没有疑惑了吧?”
金枝点点头,道:“但是,母亲为什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也许小姑觉得你不知道会比较好。”楚越言道:“如果不是这次公主你的意外之事,也许我们此生永远也不能见面——不过,也许这就是命定,以往的陌路,只是为着今日的重逢呢?”
“命定之运么……”金枝苦笑道:“我一直以为,我会在那宫墙之中过完一生,终身不离帝都。”
“难道小姑没有为你预卜过?”楚越言问道:“每一个新生的孩子,长老都要为其预卜一卦,看将来命运如何,待这孩子长大之后,再将卦象告诉他。”
“还有这个规矩?”金枝摇摇头,道:“母亲从不曾与我说过此事,倒是曾说,纵然知道,也无法改变,那么,不若顺其自然,随心而行便是。”
“不若顺其自然,随心而行……”楚越人低声重复一遍她的话,笑道:“小姑果然见思不同常人,也只有她,才能在那个年纪,做出那样的决定吧。”
金枝听他口风不似楚越人那般颇多仇讽,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道:“请问,族中之人……是如何看待我母亲的?”
听到她的问题,楚越言苦笑一下,稍稍侧过脸去,没有作声。
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金枝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低下头,道:“我记得她向父皇说过不少次,请父皇收回当年那道圣旨……有时,他们还会为此事冷下脸来,连着几日都互不理踩。”金枝回想着当时留在年幼记忆里的那零碎的片段,想要一一陈述,可才说了几句,又觉得心头涌上一阵荒凉:需要么?她冷淡寡言的娘亲,真的需要许多年之后,让自己这个女儿来向别人陈诉,解释清楚她的深意、纠正他人的想法么?
似是看穿她复杂的心事一般,楚越言柔声道:“我知道。十二年我去帝都时,曾见过小姑一面,我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说到此处,长叹道:“可惜族人大多不能理解她的苦心。”
“是吗……”感受到他话中的理解安慰之意,金枝觉得心上好受了许多,敛去愁容,躬身为礼,道:“多谢你。”
楚越言急忙避开,道:“谢什么呢?若论血缘,我们是一家人——只要你别说你是公主之尊,不屑于同我这平头百姓来往就是。”
“说什么呀!”金枝微笑道:“我是那种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