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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梅怀袖     金枝碧玉txt下载     金枝碧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二 灵隐寺中

    在离宋晓与楚越人约三百多里路的前方县城中,同样被这场秋雨困住的人,还有谢流尘。

    他问过小七前去灵隐寺的方向后,便说乘天气好想出去走走,要小七不用跟来。未想才走到半路,那一点可喜的阳光便渐渐掩于乌云之后,眼看天色转暗,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起初雨下得并不大,谢流尘也不去理会,径自走着。但刚转出一条街,那雨便突然变大起来,轻而易举打湿了人的发际肩头。

    谢流尘皱皱眉,四下一看,走到一处屋檐下去避雨。

    这是一幢临街的铺面,大约天时尚早,还未开门,也不知是做什么营生,檐下极深,是以站了好几个避雨的人。有手上还捏着油条的老头,也有提着菜篮的姑娘。

    谢流尘捡无人的那一边站着,看着这一天一地的雨丝,面无表情,心绪却飞得极远。许多零碎散乱的念头自他脑中闪过,模模糊糊串成一条线,最后定格在心上的,是自己无法否认的担心。

    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遇到了这一场雨?有没有找到躲雨的地方?

    ……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她?为什么一旦想到她下落不明可能正在吃苦,心中便觉得难受?

    谢流尘思绪茫然,我不是很讨厌她么?厚着脸皮一定要嫁给我,令我家族蒙羞,平添许多烦恼。那现在这些念头,也是由她而起,令我心烦意乱,该一并舍去么?

    这时街头走来一对青年男女,正说着什么。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加之在雨中除雨滴落下的沙沙声外一切十分静谧,那二人还未行至谢流尘面前,他便听到他们清楚的对话传入耳中。

    “你昨天说身子不好,今天该多在家歇会儿,又跑出来做什么?”

    “不是看天下雨,想起你没带伞,就给你送来了。”

    “娘子,我身体好得很,上工的地方也不远,淋这点雨怕什么?”

    “胡说什么!秋天可不比夏天,稍微染上点风寒就要缠绵起来的。”

    “好好好,那你伞送给我了,你也该回去了吧?”

    “哎呀!我只带了你的伞……怎么办?”

    “你啊!”

    谢流尘闻声看去,只见那女子虽然语气懊恼,面上却微笑着。那青年看着她叹了口气,接过她手中的伞,撑在两人中间,特意往女子那边多让了一些,自己露出半个肩膀淋在雨中,却毫不在意。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走过谢流尘面前,不多时,便转出街角,再看不见。

    谢流尘默默目送这对不知名的夫妇走远,心下茫然,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又似乎仍是懵懂。

    忽然旁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这位公子,可是有急事要办?”

    回过头去,却见是一个眉眼干净的小姑娘,脸涨得痛红,一手挽着菜篮,一手拿着一把油纸伞。见谢流尘转过身来,慌得低下了头。

    “我——”谢流尘刚开口欲待问她有何事,却被她慌张地打断道:“我只是看公子一直望着路,皱着眉,想来是有什么急事要办,却让这场雨给阻住了。”说着将手中油纸伞一递,道:“公子若不嫌弃,请拿去用。”

    谢流尘这才明白过来,他欲待辩解自己并无急事要办,但看到这小姑娘拘谨的表情,递过伞来的手犹自微微颤抖,心道她也是一片好意,不忍令她难堪,便道:“如此,多谢姑娘。”说着接过伞来撑开,向她点头示意,便转身走入雨帘中。

    躲雨的人中有认得那小姑娘的,见谢流尘已经走远,她却犹自痴痴望着那一抹红影,便过来打趣道:“你这丫头,素日文气,今日倒大胆。”

    “话说回来,他长的可真俊,那一身气派也让人敬服,只是感觉挺高傲的,大约是什么贵人吧。”又说:“看不是本地人。若是这里的,打听打听,也可了你一桩心事。”

    却听她喃喃道:“这位公子,大概今生我就只能见他一面吧,能送上一把伞,也是有缘。”

    县城不大,灵隐寺离驿站也不远。谢流尘又走得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寺中并没看见什么人。寺门倒是敞开的,可以看到寺中被雨丝浸润得微微发亮的青石路面。

    谢流尘抬头看了看门楣上那笔走龙蛇的“灵隐”二字,踏入门去。

    甫入寺中,便是一座舍利塔。绕过这座供奉寺中方丈舍利的高塔,便是供奉佛像的正殿。

    殿中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沙弥在一边蒲团上看经书。见到他进来,也不理会。

    谢流尘抬头看那高达殿顶的佛像,慈眉善目,望之可亲。案台上鲜果素饼,堆得几乎要溢出来。

    这样一座不动如山的佛祖,真能保得世间凡俗中来往的善男信女们心愿成真?

    谢流尘负手看了一会儿,伸手自案上檀香中取出三支,向那佛像拜了三拜,心中默祷一毕,将三柱香捶于案前那大香炉之中。

    他走到一边功德箱旁,放下一锭银子,便转身出去。

    然而走出几步,心中隐隐觉得不妥,踌躇一阵,终于还是转身回到殿中。

    这时那看经书的小沙弥已经站起身来,见他回转,便问道:“施主可是要找方丈?”

    谢流尘道:“我,我来上香。”

    小沙弥不免有些愣忡:“施主方才不是已经上过了?”

    谢流尘摇摇头,不欲多讲,又取过三支香来。这一次他默立了一阵,方暗暗道:虽尘与她并无情意,但毕竟她是我妻子,亦请佛祖保佑她,孤身在外,莫要出事。犹豫一下,又加了一句:望她天寒时有衣,落雨时得伞。

    再拜三拜,复插入香炉中。也不理会小沙弥奇怪的目光,转身而去。

    殿外的雨比来时小了许多,庙中亦三三两两,来了些香客。谢流尘撑起伞,避开走过来的一位大妈,心道此庙果然香火旺盛。

    这时忽然走过来一个灰衣人,左看右看、四下张望一番之后,走到谢流尘面前,道:“您可是谢公子?”

    谢流尘皱眉打量此人,见他五官平平,神情谄媚,约摸二十来岁,穿的是仆役一类的服饰,心道大约是这县中哪家想来结交的大户派来传话的,遂道:“你家主人是——”

    那灰衣人拿出一件事物,递入谢流尘道:“便请谢公子收下此信。”

    谢流尘不疑有他,接过一看,是个素白的信封,入手摸得里面当有信笺,信封上却无提头落款,便问道:“是谁让你送——”话音未落,抬头看时,那灰衣人却已不见了。

    他愣了一愣,四下一看,哪里还有那人踪影?倒是旁人看着这位金冠红衣一身贵气的公子,手中拿着一封雪白的信,神思不属,不免都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遇上这种怪事,谢流尘心中疑惑,却还是将信收于袖中,心道回去再看。

    谢流尘回到驿站,恰巧小七在他屋中为他打理这两日换下来的衣物。见到他进来,先问了安,目光却转到那手上那把伞上不动了。

    注意到他的目光,谢流尘奇怪道:“看什么?”

    小七指了指那把伞,道:“少爷从来不用这个,所以小七一时吃惊了。”又问:“少爷是因为下雨顺手买的么?”

    谢流尘道:“我从来不用这个?我从来不用伞?”

    小七摇头,道:“我是说,少爷你从来不用这种——这种——”他想了半天,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忽然,一拍手,道:“少爷用的都是精细的,不用这种平民的东西。”

    “我都用精细的?我又不是行端,你怎么说这种话?”谢流尘不由失笑。

    “王公子是讲究,可少爷您规矩也多啊。纸墨除了一得阁的,您都不用其他家的;新茶除了咱们庄上送来的,您也不大爱喝其他的……”小七一样一样数着,谢流尘忙打断道:“不过路上有人顺手送了一把伞,怎就惹出你这许多话来?”

    原本他入屋便将伞立于墙角,听了小七这一番话,又起了好奇心,便拿起来细细打量一番。

    这把伞是极普通的竹骨油面纸伞,油纸质地不匀,竹骨上还有毛刺未曾打磨光滑,与他往日用过的的确一点也不能相比。

    然而今日他撑着这把伞,并没有什么不适,走在雨中,一样可以遮风避雨,与那些苏绸为面紫竹为柄的伞,并无不同。

    谢流尘正看着伞出神,忽然想起方才的信,忙拿出来拆看,将这一点感慨丢开。

    令人意外的是,那个素白的信封中,装的是一张同样素白的纸笺,拿在手中雪白刺目,不见任何字迹,连一个墨点儿也没有。

    谢流尘将信封抖了又抖,再没掉出任何纸张。

    “谁开的玩笑!”谢流尘心中有些不悦,一把将信封纸笺柔成一团,随手扔到火炉之中。

    看着纸团很快被烧成只剩一个轮廓的灰烬,谢流尘转身道:“小七,打点一下东西,通知诸人,明日我们便起程离开此地。”

    “哎?可是,少爷,还下着雨呢。”

    “昨日此地县令说,此地雨水缠绵,但下了这几日,也该放晴了。我刚从外面走来,这雨确比前两日小了不少。”谢流尘道:“先将东西备好,若是明日天晴,便继续赶路。”(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三 客栈风波

    早晨被雨耽误了半日,后来冒着小雨继续赶路,车夫说忙着送货,中间连午饭时也没有停车。雨天道路泥泞难走,直到天擦黑时,货车才到达目的地。宋晓和车夫均是又冷又饿,也不多说客气话,宋晓递上几个铜板做车资,心道待会儿非得好好吃一顿不可。

    但天冷天黑之下,街上行人廖廖无几,宋晓看来看去,找不出一个面目老实可以问话的,只得向楚越人道:“这地方你来过没有?”

    “未曾来过。”

    宋晓看看神色如常若无其事的对方,再反观饿了一天的自己,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肯定是头发蓬乱衣角皱成一团,更不要说脸上的苦瓜相。实在是连仰天长叹的力气都没有,无力地说道:“那就自己找客栈吧。”

    好在这次RP不错,转过两条街,就发现一幢小楼,挂着大大的招牌,上书云来客栈。宋晓来不及欢呼,便一头扑了进去。

    正是晚饭时候,大堂内坐满了客人,伙计穿梭在人群中,对这桌点头道:“这两位客人,你们的菜马上就好。”又对那边道:“牛肉都是现成的,正在装盘呢,您再等等。”游刃有余,煞是老练。

    一回头见到门口的宋、楚二人,马上大声招呼道:“两位是吃饭还是住店哪?”

    “住店!不过先给我们上两盘菜两碗饭,要现成的,越快越好!”

    客栈伙计对她一副急吼吼的样子并不取笑,而是善解人意地道:“成咧。客官,您先去掌柜那边记个名儿。”

    宋晓早就捡了最近的一张空桌坐下,实在不想动弹,看着楚越人也在对面坐下,像是未听到伙计的话一样,没有一点儿想要依言去登记房间的样子。便支使道:“你去好么?我实在不想动了。”

    这几日住店吃饭找车付钱等都是宋晓一手包办。不是宋晓没打过让楚越人代劳的主意,但同行第一天她就发现这家伙的大少爷本质,讲价看货色什么的全都不会,基本上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多少就是多少。这样浪费,这样冤大头,怎么成呢?宋晓只好要回自己的钱袋(这个是重点),继续能者多劳。而楚越人并没有丝毫不安,理所当然地跟在宋晓身后,袖手看她跑来跑去。

    宋晓曾私下里同金枝八卦过楚越人的身份,金枝说并不清楚楚氏那边的情况,但他既然能被派来保护自己,初会那次娘亲留下的灵识也说过认得他的爹,可见来头一定不简单。最后宋晓总结道:“单看那副油瓶倒了也不扶一扶的架势,绝对是个大少爷。”

    其实这倒冤枉了楚越人。他在族中虽然地位不低,亦得父母兄长疼爱,但楚氏人历来没有呼奴使婢的习惯,连长老亦是事事亲为。不过楚越人自小沉迷修行,于外事并不在意,凡事能省则省,简朴得近于简陋也并不在意。少时为了早早参破至人第二重境界,竟连着两日两夜不睡不眠,后来被兄长心疼地斥责欲速不达,才慢慢改过些来。然而本性还是只死鱼头——戮一下动一下。

    今天宋晓又累又饿,实在不想再动,心想这住店登记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放心地支使楚越人去做。

    楚越人当下依言去了,却半日不见回来。宋晓一心记挂着饭菜怎么还没上来,忘了在意。又等一了刻,随着第一道牛肉汤上来,宋晓喜笑颜开地舀起一碗,慢慢吹着。直到喝下半碗牛肉汤,才想起某人怎么这半日还没回来。

    “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走丢?大概是方便去了吧。”宋晓想着,继续喝汤。

    果然,等这碗汤喝完,楚越人便回来了。

    “喂,饭菜都上来了,快吃吧。”宋晓咬着肉片,说得含含糊糊。

    楚越人坐下,却没有动筷,而是看着好,说道:“房间只有一间。”

    “啊?”宋晓听到这话,有些反应不过来。拜托,八点档的片子都不用这桥段了好不好?作者,你就不能再有创意一些?

    楚越人以为她在发愁,便解释道:“本来有两间。但有位妇人带着个小男孩,也要住店,掌柜的同我商量,那妇人又说城中三家客栈都满了,就这里还有房间,要我务必让一间与她。我便同意了。”又道:“宋姑娘放心,在下绝不会有逾礼之举。”

    “没事,问问掌柜的房中能不能再加一张小床便是。”

    楚越人似是有些不解:“单人房间,还能加床?”

    “也要看房间大不大,一般客栈里都备了些轻便的小床铺供客人加减的。”宋晓说着又扒一口饭。

    楚越人看她吃得香甜,也觉得自己饿了,一边添饭,一边道:“宋姑娘知道的倒不少。”

    这句话勾起了宋晓的伤心事,回想大学四年社团生涯,练就的女生当男生使,男生当畜生使。又因为拉赞助跑赠品一类的事宜,磨出一张冷言冷语听不见,笑容满面嘴巴甜的面具——若不是因为这样,她为什么要在早上刚受过这家伙的冷嘲热讽之后,现在又能若无其事地同他说话,还招呼他吃饭?!

    一句话,谁让自己没把握顺利到达云梦泽呢?眼前这家伙虽然嘴毒无用——嗯,好吧,他术法也不错。到了云梦泽地界上还能做个向导,就当参加旅行团遇上个坏脾气的向导罢了!宋晓恶狠狠地咬着肉片。可恨这家伙是没有地方可以投诉的。

    楚越人见她不接话,只道她一路饿得狠了,吃着饭顾不得说话。暗自好笑,也不再说话,专心吃饭。

    思路客

    吃过饭,二人着客栈伙计领到房间。宋晓看房间不算太小,勉强还可以再加张小床,便向那伙计说了,那伙计却为难道:“可巧今日备下的小床都用完了。”

    “都用完了?”

    “这几日阴雨连连,有几位客人一直没走,遇上来投宿的客人稍多的时候,就住不下了。有愿意两人共一间房的,便加一张床,房费对半。所以备下的那五六张床都加出去了——我说客官,你们不是夫妻么?干嘛要分床睡?”

    宋晓敷衍着好奇的伙计,要他再多送一副铺盖过来,竟还是没有。宋晓无奈道:“再加一床被子,这下总该有吧?”

    “被子倒还有一条,其他可实在没有了。”伙计说着退出房间,不多会儿送来一床厚厚的棉被。

    宋晓看看屋中两张圆凳,一张方桌,实在是无法拼出张床来,又摸摸床上被褥,只得一层,没法分成两套,当下不由沮丧。隐隐听到楼下似乎有什么喧哗,也不去理会。

    楚越人道:“宋姑娘你睡床。”

    “那你呢?”

    “我去楼下——”话音未落,突然传来激烈的敲门声,随之是大声的呼喝:“屋里的人,快开门!”

    “谁啊?”

    “我们是官府的!奉公主之命来找人!”敲门声更大了。

    宋晓与楚越人对视一眼,宋晓强压下心中紧张,抿了抿鬓角,换上一副惶恐的模样——其实也不太难,将心中的惊慌适当显露在脸上便可——上前开门。

    自门外一下涌入三名软铠黑衣,戴红缨佩腰刀的兵士,房间中顿时变得拥挤不堪。

    宋晓就着惶恐的表情硬挤出一个笑脸道:“三位官爷,不知你们——”

    一语未闭,便让领头那人挥手打断,不耐道:“你们哪里人氏?什么关系?”

    宋晓便将早已备下的籍贯家况等说了,又道:“我们夫妇二人,因好久没去他那边的亲戚家走动了,所以……”

    “这种冷天出去走亲戚?”

    宋晓陪笑道:“前两天太阳还挂得高高的呢,也是趁田里庄稼都收了,农闲时才走这一遭。”

    领头那人说话间细细打量宋晓的脸,看完她又去看楚越人。见话中问不出什么不妥,又在屋中转了一圈,扫过桌上那个蓝底白花土布包,犹豫一下,也没有打开。又转了一圈,指着楚越人,道:“你怎么不说话?”

    楚越人道:“有什么好说的?”语气冷淡不耐,然而一听即知是男子。那小头领本来去掉的疑心,听到他说的这句话,顿时转为不快,喝道:“你怎么说话的?!”

    宋晓赶忙道:“官爷,我丈夫他向来性子冷,不会说话,历来都是这个样子,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着又推了推楚越人:“在外面你也该把那性子敛着些,这可是官爷。”

    楚越人默不作声,别过头去,然而轻篾之意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这下那小头领身后的二人都一齐站出来,大声道:“这小子,怎么跟官差说话的?!”

    宋晓暗骂楚越人演落魄又自觉高人一等的读书人演过了头,这下不知如何收场是好。正手足无措间,却听那小头领道:“算了。跟这种自持清高的读书人,有什么好计较的?还不够我一拳头的,打死了又麻烦。”说着挥手道:“这里没事了,走吧!”说着便出屋转去查下一个房间。

    这边宋晓紧紧掩上门,无力地将背靠在门板上,只觉方才略去了些的疲劳,又涌上身来。

    自出了公主府以来,至今一共六日,沿途虽见着告示贴了一路,偶然也会在路上遇到搜寻的官兵,然而这样面对面的遭遇还是头一次。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骗人的。

    宋晓不禁又摸摸脸,这“易容术”倒还真管用。

    却听那边楚越人道:“在下倒不知,原来宋姑娘说话行事临危不乱,令人佩服。”

    “一路都在想遇上了该怎么应付,要是连这种程度都做不到,那才是令人敬佩。”

    “但如宋姑娘这般随机应变,倒也少见。”语气暧昧,实在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讥讽。又说:“不过这些人也实在不济事。”听那口吻似乎还颇有遗憾?

    此刻宋晓没有力气跟他抬杠,道:“今天我累得很,先睡了。只是辛苦你要睡桌子了。”——语气中却毫无抱歉之意。说完,她草草洗过脸脚,在屏风后换过外衣,便上床睡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四 途中偶遇

    第二天天色还未大亮时,宋晓便醒了过来。

    方才的梦境还残留在脑中,没有完全消散,一时之间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方。

    宋晓朦胧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帐帏、床沿、窗户……转到另一边时,一眼看见一团黑影趴在桌边。借着微弱的晨光,她细细辩认半日,才发现这是一个人的轮廓。

    我屋里怎么会有人?

    顺着这个念头想过去,一桩桩事情便在脑中浮现出来,随即,她便完全清醒过来。

    看样子楚越人还没醒。宋晓蹑手蹑脚爬起床,刚离开被窝,便打了个哆嗦,忙抓过外衣披上。绕到屏风后整装完毕,梳洗时又为水的冰凉打了个激灵。

    洗完脸,宋晓自包袱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揭开盖子,挑出一点凝脂般的东西,在脸上拍开。

    金枝不怎么喜欢脂粉之事,平日只是在洁面后用这掺和了玉簪粉的凝脂膏涂在皮肤上便算数。在公主府中之时宋晓天天用着,喜欢它味道特别,甜甜的,嗅上去心情也要好几分。还特意问过金枝来历,金枝说这是一个属国进贡来的东西,只有皇室中人才能分到。

    这次离府,宋晓只带了些衣服和钱财,凡是可能泄露到身份的事物(比如玉饰什么的)一样也没有带,唯独舍不得这盒护肤品,默念了两遍女孩子有义务将自己打扮得更美之后,心安理得地将它装进了包袱。

    也许是方才搅动水盆的声音惊动了他,宋晓将东西放回包袱之中时,听到楚越人起身椅子挪动的声音。待挂好手巾转出屏风,便看到他正在敲打背脊,想来昨晚听姿势并不舒服。

    宋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感谢?貌似将床让给女生是理所当然的。无视?好像又说不过去。只得道:“我去叫他们送早点上来,你想吃什么?”

    楚越人道:“随意便是。”

    宋晓拉开门刚要往外走,猛然想起一事,手上动作便定了格。

    头发还没梳哪!这年代要是披头散发地跑出屋子,说你伤风败俗都是轻的,只怕今后便会被认为脑子有病了。

    当楚越人梳洗完毕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意外地看到宋晓坐在桌边,而桌上空空如也。

    “啊,那个——”宋晓指了指头发:“你还没帮我梳头。”

    楚越人应道:“哦。”很自然地拿起牛角梳,走到她身后,为她挽髻。

    这几日下来,两人都已习惯每日例行的这件事。不多时,楚越人很快为她梳起一个简单的妇人样式发髻。宋晓照例道过谢,便跑下楼去招呼早点了。

    吃完早点便是退房,出门找可以搭的车。一切都很顺利,与昨日并无不同。不过宋晓在看到路边早早摆出的摊子时,上前去挑了两顶笠帽、两件蓑衣,以备天有不测风云。

    今天找到的是一辆“客车”,专门拉人的。讲好价钱,宋晓与楚越人便上到车上,坐等客满发车。

    较之其他货车,这辆“客车”两边护栏要高一些,沿栏一溜木板,算是座位。二人捡个靠边的地方,楚越人先坐下,示意宋晓坐到他的左边——那里是靠近车夫的地方,算是最前排的座位。

    这时车上已零星坐了几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娘正同身边的老伴说着话,见他俩上车,便多看了几眼。待二人俱都坐下,便搭话道:“两位年轻人,这是要去哪儿?”

    宋晓本不想说话,又觉得不大礼貌,又怕人家生疑,少不得又将那早已编下的谎话重复一遍:“到千州棋盘山走亲戚去。”

    “啊哟,这怎么不走官道呢?比走这边要快两三天哪!”

    “您也知道,官道上是非多,前天我才听说——”宋晓便将先前听来的新闻说了一遍,末了叹道:“再说,这条路走到的都是小地方,吃饭住宿什么的开销也小些,算下来比走官道便宜不少。”

    “你这闺女倒是挺会持家的。”大娘夸奖道。

    宋晓干笑两声,看来自己又往贤惠这个词迈进一步,不知是该喜该悲。

    说话间,人陆陆续续上得车来,很快便坐满了。车主人见状,操起一旁的马鞭,大声道:“走喽!”

    一路上那大娘絮絮叨叨同宋晓说了一路的话,从田间农事说到村中家长里短,宋晓应着,不时接几句嘴,只当自己免费上了一堂异世界的民俗课。

    马车跑了一段路,大娘张望着外面,道:“快到我们村了。”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宋晓说道:“闺女,我与你也算投缘。倒不知你信不信得过我这老人?”

    “您有什么事儿?先说说。”

    “闺女,你不是说要去千州棋盘山么?我刚刚突然想起来,我村上那户老李家,刚好要送儿子到宁州兰坪去。那兰坪与棋盘山也就隔了几十里地,若你愿意,我替你们说说,你们雇张车一道去,岂不又省事又快当?”

    宋晓迟疑道:“这……我又不认识人家……”

    大娘道:“闺女你放心,老李头六十多岁,身子骨硬朗着,人也不多话,守本份。他那儿子今年刚十六,老是舍不得放手,这次是熟人说项,说兰坪那边当铺里招伙计,历练几年,若自个儿争气便能谋个好前程。老李头左思右想,觉得这孩子迟早要出去的,这才决定送他过去。老李头以前在这段路上也走过几回,认得路径好歹。”她将前因说完,又道:“我只是想,你们一对小夫妻的,他们一对父子,四个人走总比两个人走好些,互相有个照应。毕竟出门在外么,各种意想不到的事儿,多个人顾着总是好的。闺女你看怎么样?”

    宋晓看楚越人神情淡然,方才那一大堆话好像他全然没听到一般,便推了推他,道:“你看怎么样?”

    楚越人道:“我不惯与生人同行。”

    还未待宋晓开口,大娘先不乐意了:“年轻人,你这是什么话!在家父母亲朋,出门只仗好人。自己不先存下三分善心,又怎得别人好心对你?”

    宋晓忙打圆场,道:“他性子冷,大娘别同他计较。”

    楚越人道:“大娘多心了,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是不大喜欢同生人来往。”

    大娘看他谈吐斯文,神情诚恳,那一点不愉之心便去了,道:“年轻人,你怎么比你媳妇还扭怩些?”

    这话说得车中人都笑了,楚越人别过头去。宋晓亦陪以一笑,心中却在思忖,暗想有个熟悉路程的人在一起,专车专行,应该会走得快些;又可以更好地掩饰身份,倒是一举两得。只不知这素昧平生的大娘说的话有没有掺水?

    如此一想,她犹豫道:“要不,先去看看再说?”

    “还是闺女你痛快!先看一看,若合眼缘,便一道走;若是不合,也耽误不了多少时候。我那村子地方也不偏,路边站一会儿就可以搭着车。”

    于是,事情便这么定了。

    马车又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大娘招呼车主人停停车,说要下车了。

    还未等车停稳,大娘便跳下车去,看着自家老伴下了车,又催宋楚二人道:“闺女,快下来啊。”

    宋晓被大娘拉着手,拐上路边一条小路。耳中听大娘说着话,脚下随她沿田埂走了一段,便见前方屋舍俨然,显然是她口中的村庄了。

    到了地头上,大娘招呼着宋晓去到自己家先歇歇。她家中无人,门却是虚掩的,几只小鸡在院中悠然啄食,眼看有两只胆大的还跳到石阶上簸箕中去吃苞米。大娘见了,急忙上去赶开,口中埋怨道:“这媳妇儿!出门干活去也不先收拾一下,就算不下雨,让鸡都吃了该怎么办?”

    将两人领到堂屋中坐下,又要张罗着去烧水,宋晓忙拦下她,道:“大娘,别忙了。我们先办正事儿。”

    于是大娘便支使老伴:“去,老李头这两日该在家收拾东西,别去他田里找,直接上他家请他过来,说我有事儿找他。”

    老头儿也不说话,只径自出门去了。

    宋晓心道,这老两口一个热情一个内敛,倒真是绝配。

    又听大娘道:“都忘了同你说,我姓张,本村人,我家那个是外村来的,姓罗。”

    宋晓道:“我也忘了说,我姓宋,他姓金。”——她用自己的本姓,又偷了金枝的“金”给楚越人冠上,楚越人也无异议。这一路上被盘查时、客栈里记名时都用这两个姓——说着又笑道:“张大娘,您同罗大爷感情真好。”

    张大娘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闺女,你跟你家小相公不也挺好?”

    “啊?!”宋晓瞠目结舌,不,也,挺,好?大娘,你眼花了么?

    见她满面疑惑,张大娘又笑道:“大约你自己不觉着。我看他一路不吭声,你说什么,他却都听着。”

    有么?不过他楚公子向来是一脸温文无害的表情,最容易骗过不知底里的人,现在纯朴的张大娘得出这个南辕北辙的结论也不奇怪。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院门被人打开,两个老头一前一后走进院子。当前那人是罗大爷,后面那个瘦小一些的,应该就是老李头。

    张大娘忙迎到院中,将宋晓这边的情况说了一通,宋晓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老李头,觉得单从面上看的确是木讷少言,老实本份的人。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又低声问楚越人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过,我不喜与生人同行。”

    “就当是咱们雇了个车夫,怎么样?”宋晓劝他:“你不是嫌成日找车麻烦么?他家就住在这儿,也算知根知底了。若是路上找来的,还得防着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而且他带着个小男孩,若再遇上盘查,不是更保险了?”

    楚越人想了想,道:“确是有道理。”

    宋晓颇感意外,她本以为这人就算同意,少不得还得同她再抬几句杠,没想到这么痛快。当下也不再多想,道:“那我再问问,若的确是知道这路该怎么走的,听着说话有谱的人,那就这么定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五 留宿村庄

    结果让宋晓很满意。老李头确不是多话的人,说一句是一句,话也挺实在的。当下便商定明日起程,今天便去操办租车,置办途中所需事物等事。而在张大娘热情的引领下,各项琐事很快打点妥当。张大娘又邀二人留宿,于是连住宿的事一并解决了。

    这会儿正是申时,张大娘年纪已大,折腾了这半日,说累了,要躺下歇会儿。宋晓便向罗大爷说想去村子里转转,等会儿回来。罗大爷剥着玉米棒,点了点头。

    未料楚越人也跟了也出来。宋晓奇怪道:“你在那里纳凉纳得挺好的,跟着我跑什么?”

    “宋姑娘以为我在纳凉?在昨日雨露未干的枯藤架下纳凉?”

    “……那你坐在那里干什么?”

    楚越人看了她一眼,道:“宋姑娘似乎已忘了我说过的话。”

    “你讨厌与生人相处?”宋晓道:“似乎我们也是生人——是吧,金枝?”这句却是对着金枝说的。

    楚公子既是我娘亲同族中人,也算不得生人。

    “也算沾亲带故啊。”宋晓忽然想到,算来自昨天到今天,因为有外人在和太累的缘故,从未有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与金枝说过话的。她似乎一直是醒着,就这么独自呆在个黑不隆冬的地方,也不知会不会觉得闷。宋晓顿时觉得很心疼,打定主意要好好同金枝说说话,便对楚越人道:“楚公子,我想自己走走,我们分头各转各的,好么?”

    楚越人点点头,便看宋晓轻快地往田埂那边去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沿着村中唯一一条宽敞的土路走下去。昨夜下的雨在路上打积起许多小小水洼,无意踩上便要溅得衣角一串泥浆。楚越人走了一段,觉得避来避去实在麻烦,又不想回张大娘家中,便找了个略微干净,少有人来的角落,望着大片纤陌纵横的农田,出起神来。

    这边宋晓倒是很高兴,她幼时在乡间亲戚家住过一阵,对那里的麦田青青水渠潺潺一直念念不忘。眼下虽然是深秋,田中麦穗早收割已毕,另种下的一些越冬菜苗还瘦骨伶仃,挖凿出的引水渠沟里水流缩到筷子般粗细,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兴致。她兴高采烈地为金枝指点着,说起小时一些趣事,比如晚间点起汽灯用竹篓捞黄鳝,随手就是满满一篓;比如午后到地里摘蚕豆,先捡那嫩的当场剥皮吃上几颗,味道是一种清香的甜……

    金枝从未接触过这些,听是有趣,又生出许多好奇疑问。遇上自己不知道的,宋晓便乱编一起。开始金枝还应着“原来是这样”,后来宋晓编得太过,渐渐也不信了,一句“是么?”尾音挑得老高。宋晓也不脸红,干笑几声便混过去了。

    待宋晓终于说累了,看到前面一堆干麦秸,过去坐下。环膝看着四周整齐的田地,远处隐隐的青山。寂静之中唯有风掠过耳畔的声音,却是一种满足的、欢喜的寂然。

    昔年娘亲对我说道法自然,我觉得我是明白的。今日这圈走下来,却又似不明白了。

    “哦,你已经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了么?恭喜你。当你重新觉得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时候,你那半调子的术法大概就可以直阶到大师级别了。”宋晓开玩笑道。

    看山看水?什么意思?

    “就是说,人生许多事都可粗略分成三种境界,第一种就是最初级的,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再想不到别的;第二种呢,开始怀疑了,看山觉得不是山,看水觉得不是水,但又说不好究竟是什么;第三级,就是消除疑惑,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金枝细细想着她的话,半晌,说道:难怪你学术法如此之快,原来你早有这一番见地。

    宋晓吐吐舌头,道:“我也只是照本宣科,其实什么山啊水啊的,绕来绕去,我就觉得都是那么一回事。你说所见即所得也好,所见非所得也好,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反正你最终都得到它了,有些事何必非要追根究底,自找烦恼。”

    宋晓。

    “啊?“

    好像我以前真的小看了你呢,失敬失敬。

    “你什么意思?”

    ……

    “好吧,我也不追究你以前是如何地往门缝里看我了。不过,现在你既然知道小看了我,那还不快叫我一声宋姐姐?嗯,叫声晓亲也是可以的。”宋晓一心记挂着那称谓,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声音WS,已变身为怪阿姨。

    ……

    “喂,快叫啊~~”

    ……原来我还是高看了你。

    “不带这样的!”

    ************************

    这一夜宋晓与楚越人又被分配到同一个房间。只是这次不能要求加床。于是宋晓道:“我怕冷,您能多给我床被子么?”

    “这话说的,怎么不能!”张大娘很爽快地指挥儿媳送了一床被子到客房中,又道:“小宋啊,要什么你只管说,别跟大娘客气。”

    “谢谢大娘,我们再要不了什么。天晚了,明日要赶路,张大娘,我们便先歇下了。”

    “好好,快歇着去吧。”

    这间客房还兼做杂物间之用,所剩的空隙中放下一张双人木板床,就连转身也很困难。

    看着一地零碎,宋晓抚额:“今晚怎么办?”

    金枝从未到过这种紧窄之地,说心中无所谓那肯定是假的,当下一言不发。

    楚越人皱眉道:“那同他们说说,看再腾一间房出来?”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夫妻。”宋晓面无表情道。

    一室寂然。

    干站了一会儿,宋晓横下心道:“没办法了——金枝,反正也没其他人,这床也不算太小,咱们各盖各的被子,将就一晚,怎么样?”

    ……

    “明日还要赶路,大家总得休息好不是?”其实宋晓也很不想这样,但今天房中可连张椅子也没有,难不成让楚越人敲颗钉子挂墙上?——挂墙上?

    “楚公子!你的术法有没有可以变出个超空间什么的?”宋晓星星眼看过去:“或者能把这地方的东西暂时变没了什么的。”

    “超空间?”楚越人蹙眉道:“宋姑娘是指于这时空之中再凭力造出一处空隙?”

    “没错!”

    “若臻太圣之境或有可能,但目下在下并无此力。”

    “那有没有什么可以解决眼下问题的?只要能隔出两张床的地方就行!”

    楚越人略微沉吟一会儿,道:“有一种或许可行……”

    “那就快说啊!”

    楚越人左手引势一挥,掌中绿光漫溢,直冲角边一堆竹篾制品而去。随着那抹轻纱般的绿光,那几只竹篮、竹筐等,渐渐融在一起,合成一块长方形。楚越人手又一指,那块长方形便飘到空中,飞到床上落下,将床等分成两块,隔离开来。

    宋晓顿时喜笑颜开:“这下可好了!”又回头向楚越人笑道:“楚公子真是法力高强!”

    楚越人却摇了摇头,轻声道:“若无你提点,我也不知术法也能如此用……”

    “我提头你就知尾,也不错啊。”宋晓无意展开术法实践讨论会,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道:“这些东西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吧?”

    “嗯。只是引出它们的本质,若要回到各自已成的形状,只需届时将注入的灵力收回即可。”

    “这就好。”说着宋晓脱掉外衣,搭在包袱上,放到枕边,道:“这下可以睡了。”

    楚越人亦宽衣在另一侧躺下,过了一会儿,听到旁边的呼吸声变轻,便扬手一挥,将木箱上的油灯熄去。(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六 结伴而行

    次日清早,宋晓与楚越人便辞别过张大娘一家,与老李头同他的小儿子一道出发。

    这是一辆普通的杉木马车,车厢不大,坐进三个人去便觉得有些束手束脚。老李头在厢外驾车,宋晓与楚越人坐在一边,对面坐着老李头的小儿子。方才通过姓名,宋晓知道他叫李同,便有一句没一句同他说着话。毕竟往后还得相处大半个月,总不能一路冷冷的吧?

    宋晓本来就是随和的人,李同渐渐在交谈中摸清她的性子,言语间便由开始的拘谨变得大方,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像所有受宠的老么一样,李同是那种调皮大胆的性子,带些小小的骄纵,但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正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可爱。

    宋晓随口同他东南西北地乱扯,没多久,李同便对这位宋姐姐生出十二分的好感来,对于一旁闭目养神的楚越人视而不见。

    中午时因为还未赶到下一个有人的地方,四人便拿出早早备下的干粮,随便打发过这一顿。

    吃完饭,宋晓执意要老李头休息一会儿再赶路,老李头说自己年纪虽大,身子骨却还硬朗,不是弱不禁风的人,宋晓说这不是弱不弱的问题,刚吃过饭就赶路,就算您受得住,我们坐车的颠着,也觉得不舒服。

    老李头便不吭声了,找个地方蹲下抽他的烟袋。李同刚出门,兴奋得很,四处跑来跑去,兴高采烈。宋晓靠在树下正昏昏欲睡间,忽然听到楚越人道:“宋姑娘向来如此随和么?”

    “你不爱说话,只好我多说几句了。不然一个个板着面孔,这接下来的路还怎么走?”宋晓说完,许久不听他接话,只当他随口一提,便径自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地睡过去了。

    醒来后只觉身下轻轻传来颠簸感,睁眼一看,映入眼帘的是车棚上露着钉痕的木橼,转了转眼珠,又看到另一边犹自好睡的李同。自己伸平身子躺在车厢中,还盖着一件衣服。

    宋晓揉揉着眼睛爬起来,一眼看到坐在角落中的楚越人,问道:“你抱我上车的?”话音刚落却“听”金枝一声惊呼。

    这下宋晓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依礼是不能抱的呀……男女授受不清。

    楚越人轻咳一声,道:“宋姑娘睡得太熟,不好叫醒,遂出此下策,在下并非有意轻薄。”实际上是他想叫醒宋晓,却被一边老李头扫了一眼,转念想起现在的“夫妻”身份,也许丈夫不应该将熟睡的“妻子”吵醒?楚越人犹豫之下,便选择将宋晓与李同抱到车上放好,继续赶路。

    “轻薄?不至于如此严重吧?”宋晓小声嘀咕着,看看李同睡得天昏地暗的模样,又小声道:“金枝,事急从权,这个……明天起我不会再睡午觉了,这件事你就别放在心上吧?”

    沉默半晌,金枝才细声道:其实也无碍,毕竟楚公子是——是内侍。

    “内侍?”

    你,莫非你忘了?

    事情一想通,金枝消去顾虑,语气便恢复正常:初见他时,他不是自称陈公公么?

    “这个啊……”宋晓偷瞄楚越人一眼,尽量选择别人不大听得明白的词汇:“是伪装的吧?”一个好好的男人,又不是要做一辈子太鉴,还真的会去自宫么?又不是要练葵花宝典。

    呃,可娘亲当时也说他“不惜自残身体”……

    “也许是别的地方?”虽然楚越人怎么看也不像哪里有残疾的地方,可没准像那些小说里写的,他“于每月月圆时分,提刀悬腕,轻轻划开皮肤,待流出的血装满一只碗后,草草将伤口裹后,将那碗红得不详的鲜血缓缓浅淋到那尊神像头上。这是XX的仪式,XXX的他自修行之日起便从未中断过。这样做,可得神之庇佑,每半年便增一甲子功力,两年便至XXX境界,又XXXXXXXXXX,自此天下再无敌手”……

    那,既然他也许不是……那今后……

    金枝语气游移的话语将宋晓从天马行空的发散性想像拉回来,这时她忽然想到,也许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虽然现下操纵这个身体的是自己,但这具身体所有权归属金枝,而且现在的一举一动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绮罗丛锦绣堆中娇惯了的公主,忽然之间要跟三名陌生男性同吃同行,的确是太过惊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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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日金枝当楚越人是宦官,虽觉得别扭,忍一忍也就过来。可眼下又多出两名陌生男性,而且又发觉他楚越人似乎可能也许不是宦官。金枝可不比自己这个大大咧咧的小庶民,这些事自己只是觉得不大方便,却可能会让金枝生出十二万分的惊惧。

    宋晓不禁暗骂自己糊涂,然而现下已经走在路上,抛开性别的顾虑,这是很好的安排。宋晓无意再独身赶路,而找女性“驴友”的想法又太过飘渺。说不得,只有宽慰金枝一番,定定她的心了。

    “金枝啊,小同还是个半大孩子,老李六十多的年纪,也算爷爷辈的人了,你就当他们一个是小辈,一个是长辈,拿出平常心来,别想太多,啊?”

    可是,可是,我……还有楚公子他……

    宋晓又偷偷看向楚越人,确定他重新闭目养神,并不关心她貌似自言自语的低声说话,便将本来就低的声音更压低几分,道:“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他,大概的确……你娘的灵力那天不是一下就看穿了么?你往日在宫中怎么对这些人,今后还怎么着,别想太多。”

    ……我知道,既是出门在外,一切从简。

    宋晓十分愧疚:“实在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一心只想快些赶到云梦泽……”

    这是理所当然的。金枝反而宽慰她:就像你说的,人多路上好照应,他们又都是有经验的人,总比一个人赶路强上许多。

    宋晓更加不安。金枝所说的确是事实,自己再多话只会显得虚伪,得了便宜又卖乖,然而难道就任由金枝再将不安压到心中,一个人忍受?她思来想去,实在恨自己嘴笨,只能道:“你放心,没人知道你是谁——嗯,外人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我是宋晓,是个村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们不是讲究道法自然么?其实田女阴阳也无非是个形体,大约是为了繁衍生息之用才有这个区别。其他的——其他的——”说得实在词穷,胡乱道:“反正,真有什么人欲图不轨,还有他呢!”说着过去拉拉楚越人的衣角:“你会好好保护她的,对不对?”

    楚越人睁开眼,淡淡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我既已说过要护得你们一路安全,自不会食言。”

    未等他说完,宋晓便邀功般说道:“金枝,你听到了吧,不要再担心了——”

    话音刚毕,便听楚越人悠然道:“宋姑娘如此大声,真当身边无人不成?”

    “呃——”宋晓后知后觉捂住了嘴,方才一时情急,声音未免大了些,再看李同仍是睡得人事不知,却不知道有没有被老李听去?大概不会听得太清楚,就算听见,也只当是她正同楚越人说话吧?

    正自我宽慰间,又听楚越人道:“其实宋姑娘大可放心。”

    放心?宋晓只看到他似挑非挑的眉与似笑非笑的唇,当下便知道他定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然,楚越人慢慢说道:“以宋姑娘现在的姿色,遇险的可能性着实微乎其微。”

    ……说的是实话,但依然让人心情不爽。宋晓还击道:“相由心生,现在只是障眼之法,日后安全之时自然会恢复过来。”

    “嗯,相由心生。”楚越人颔首道:“这一路行来,所遇之人都夸宋姑娘能干呢,看来果然是难掩本色。”

    “你——你——”宋晓几乎没气晕过去。这一路行来,人人都将她当成村姑,将楚越人看作那落魄的书生,眼神中都透出“你捡了便宜得着这么个斯文俊秀的相公”的意思。宋晓得意自己的演技之余不免也有些疑惑,是否自己真是有种天然乡土的气息,换了副面孔便将这气息衬托得无比强大?

    但是,你知道的,所有的女性,自己说自己不好,缺点多多,没有所质,听者听过就罢,还应该夸她太过谦虚。若你真附合地说上一声“是啊,你的确如何如何”,那么恭喜你,你肯定会被她打到仇人榜上,想一次恨一次,恨一次骂一次。

    何况这次是楚越人挑的头。

    然而十分不幸的是,碍着外人在场(宋晓:你的明白?是因为有外人在不方便!绝对不是我不敢!)宋晓将某些暴力念头扼杀于萌芽之中,待要反唇相讥,一时之间又想不起什么有力的说辞。终于只能阴暗地抱住膝盖蹲到壁角挠墙碎碎念。

    宋晓,楚公子只是这么一说,你也知道他向来尖刻,就别忘心里去了。

    “……”

    他也是同你熟悉了才开这玩笑,你看他平时那样子,要么冷冷的,要么笑眯眯的,却从来没对谁说过更深的话。

    “你觉得他只是在开玩笑?”宋晓的声音阴森森的,似乎从遥远的遥远的那座山上飘过来:“说句真心话,我是他说的那种人么?我是别人以为的那种人么?”不是说看不起村姑,但是,但是,一个从小在都会中长大的女性,被人这么一说都会跳脚是很正常的好吧?

    ……

    “金枝?”

    这个……你知道我从未出过门,对外面的事并不了解,也不知道人们平时是怎样评价另一个人的。

    尽管金枝尽量说得委婉,宋晓仍然明白了她的潜台词。之后默默捂脸把头扭向一边,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呃,其实也不算太久吧,也就到晚上的样子。(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七 帝都暗招

    徐杰安急匆匆赶到御书房,草草行过礼,附在楼定石耳边低声禀报,递上一封信。

    楼定石与郑传云君臣二人正一道商议事宜,见徐杰安进来,楼定石便止住话头侧耳听他禀报事务。

    郑传云见徐杰安此举,偷眼看去,见楼定石已拆开那封信看起来,神色却如方才一般,并未有什么变化。他重新低下头,心中猜测这究竟是什么消息,于方才皇上吩咐下的事有无干系……他素来是个胆大果敢的人,深谙富贵险中求之理。他入仕之前便将本朝开朝来各项旨令逐条细细琢磨过,心中笃定,皇上向五族下手只是迟早的事。一旦入朝为官,不是投靠皇上,便是投靠五族。他一番思量之下,觉得五族在朝中势力不小,自己一个小地方被举荐上去的平民,与这帮贵族们大约不会有什么很愉快的合作前途。而当时楼定石登基已有十载,看他行事手段,可称贤明。自己若是亲皇派,日后或许还可列于忠臣传中,博个美名。

    打定主意,他入朝后并未像旁人那样亲近五族,着意讨好,而是有意无意间露出对楼定石的敬仰忠心之意。果然,楼定石很快心领神会,在几番考较后,郑传音便俨然是亲皇派中的重要人物。十余年来,颇办过几件事,颇出过不少力,顶上乌纱亦升得颇快。

    郑传音自忖经过这些年来,皇上的心思自己已能摸得十有八九的准,每道旨意下来都细细推敲,极力办得妥当。前些日子他受命于朝上弹劾淮安王,当时接到命令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日皇上宣布由谢流尘来担这差使,他才悟到几分。然而他还是不明白,皇上究竟要借个淮安王这个骄纵的小王爷来给五族什么打击?

    说起来,这几日皇上隐隐有几分烦燥,且越来越明显。朝堂之上若有人有异议,单是那威严的目光就足教人汗流浃背,就连投向叶浩然等人的目光之中,也带了不自觉的凌厉。究竟是什么事让皇上生出如此怒火?难道那边的事进行得不顺利?

    对于楼定石所布下的局,郑传音只知由他吩咐自己去做的部分,其余只能靠蛛丝蚂迹悄悄猜测。他也不去刻意打听。知道得太多有时反而不是信任,而会坏事。自己只要办好交与的差使就好,其他的,心中大致有数就行。

    楼定石深知郑传音为人,亦很欣赏他的识时务与一贯的事不关己不开口,早已将其视作心腹,否则徐杰安也不会当着他的面禀报事物。但楼定石仍不愿这人知道得太多,迅速看完信,便向郑传音挥手道:“方才那件事,卿且去办来。”

    郑传音察言观色,躬身道:“是。皇上,请恕微臣先行告退。”

    “去吧。”

    “谢皇上。”

    待郑传音退出书房,楼定石才向徐杰安道:“此信是直接交到你手中?”

    徐杰安道:“是。郭大人着心腹快马赶入帝都,将此信交与老朴,再由老仆面呈与陛下。”

    楼定石暗自沉吟,半晌,又听徐杰安道:“陛下,那人还等着陛下旨意。若是久了,恐有不便……”

    他挥挥手,徐杰安便识趣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楼定石亦知此事当要速决,而依预定的局势,是毫无疑问的,该着郭旗即刻由宁州赶到千州,安排下一场局。

    但这是预定计划。刻下虽然一切如预想般进行,却有一件事是脱节的。正是这件事,让楼定石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他闭上双眼,耳边又响起连日来林江每日两次的奏报。

    “启禀皇上,已入宁州地界,已令诸人加紧察访。”

    “回皇上,尚未有公主下落。”

    “请皇上恕微臣无能。”

    …………

    眼前又浮现灵儿满面通红,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父皇,儿臣……儿臣中意的是……是谢家公子。”

    还有敛愁而笑的:“儿臣很好,父皇莫要再挂心。”

    以及从未有过的渴望,搂住自己撒娇的:“父皇~~您便准了儿臣走这一遭吧!”

    …………

    楼定石睁开眼睛,沉声道:“你着那人回去告诉郭旗,着他依计到千州,继续行事!”说罢便转过身去。

    徐杰安低声应道:“是。”心中一凛,不敢再看楼定石脸色,躬身退出房外依言行事。

    楼定石独自立在书房中,不知不觉间,一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之中。他却如毫无痛觉一般,越握越紧。

    良久,他闭上眼,掩去痛苦之色,轻声道:“阿锦……灵儿……”

    *******************

    王砚之走到父亲院子外,问过门前小厮,知父亲今日已经回来,便向父亲屋中走去。

    王钟阁虽是侍妾成群,却喜一人独寝,并立下规矩,道内室不得入他院中,连正妻也不得入内。

    外人有说王钟阁小心谨慎;有说他无能,连姬妾也不能管教。种种说法,王钟阁也风闻过一些,也不辩解,也不讥讽,只继续搜罗他的金石,无事自己打谱,看不出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事实上,连王砚之也不明白,自己这位父亲,一生在意的究竟是什么。若说他在意那堆金石,他却可以因某人赞一声好,便将刚到手的飞燕小印赠予那人;若说他平日对谢朝晖冷嘲热讽,该是与谢家不和,一旦有什么事,对谢家的关心却一点不比对自家的少。

    一言蔽之,王钟阁的心思,连每日蒙受他教诲的嫡子都摸不透。

    王砚之走到房中,向王钟阁行礼,道:“父亲安好。”

    “嗯。”王钟阁随口应着,眼睛正看着面前正在炉上将沸未沸的茶水,全神贯注。

    王砚之在下首坐下,嗅着那一缕茶香,静待王钟阁取杯,斟茶,嗅,闻,品。一套做完后才想起他来,便又取只杯子倒上一杯茶,道:“你也尝尝。”

    王砚之上前接过,凑近一嗅,那香味浓郁地带着热气扑鼻而来,较之方才空中弥漫的淡淡味道更加令人心怀舒畅。浅浅抿一口,微微的苦,回味却是极甘。王砚之举杯喝下小半盏,道:“父亲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今日突然想喝六安茶,怕他们糟蹋了这若溪水,便自己动手了。”说着,王钟阁话锋一转,道:“这几****同流尘仍有书信来往?”

    “是。昨日收到韶飞的信说,今日便可到千州。”

    王钟阁点点头,道:“殿上那位,这些日子来脸色可很不好啊。”说着轻笑道:“他那位千金倒能干得很,飞羽营几乎全打发出去了,却总是找不到可靠的消息。”屈指一算,道:“流尘已走了近二十日,那公主只比他晚上一天。小砚,你说她会去哪里?”

    王砚之道:“儿子还是以为,这是那位的手笔。”

    “这么说,是你没看见他的脸色罢了。有时朝堂之中对上他的眼神,几乎没喷出火来,大约他疑心是我们之中谁出的手了。”王钟阁摇摇头,道:“他也不想想,这节骨眼上,我们敢下这么一招么?”

    王砚之蹙眉道:“韶飞亦说外面大张旗鼓,闹得沸沸扬扬……这真不是那位故布疑阵?”

    “他舍不得。”王钟阁低头抿一口茶,似是想起往事,露出缅怀的神色:“他怎么舍得呢?那可是他和她的女儿。”语气中不自觉带上几分感慨与明显的暖昧,令听者心领神会。

    这些旧事王砚之并未听他说过,不免好奇:“父亲,他为什么舍不得?”

    王钟阁道:“上一辈的旧事,也没多大相干。”话虽如此,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谢家那个阴阳怪气故做清高的,当年若不是他闹那一出,你姑姑也不会那么早就去了!”

    这件事王砚之倒是知道的,自己的姑姑,父亲的小妹,嫁与谢朝晖两年生下谢流尘土后,便因产后体弱而亡。往日王钟阁对谢朝晖多有冷嘲热讽,王砚之只道是因着姑姑早死,对谢家不满——但思及谢朝晖自夫人去世后再未娶妻,甚至也不纳妾,他觉得谢家家主做到这份上已是极其难得,甚至暗中也想过父亲太过狷介——不想照今日听得的这句话,却似是另有隐情?

    当下他还想问得更清楚些,却听王钟阁道:“此事是意外,亦是牵制的转机,那位上次向叶家动手未果,这次大约是想捡谢家来下手。虽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这事一来,他拿不准公主是否在我们手中,行事定当收敛几分,大概也会像上次一样,不了了之吧。”

    王砚之收回心思,道:“儿子只盼,莫要是他故布疑阵便好。”

    王钟阁失笑道:“你行事总是瞻前顾后。需知小心谨慎是好事,但若是太过。却一样是件害处。”

    “……”

    “流尘那孩子却又太过狂放,若你们俩能匀一匀倒好。”

    王砚之道:“我已嘱咐韶飞不可大意。”

    “有什么事,你都告诉他。现在虽然有转机,却仍不可大意。”

    “儿子省得。”

    王钟阁又道:“其实你去更妥当些。外面不知会遇上什么,你处事较流尘冷静细致,当察他所不察之处。”

    这下轮到王砚之失笑了:“我可不是附马。”

    “其实当初我亦有意让你尚金枝公主。”

    王砚之从未料到父亲有过这番念头,不由道:“可当日您在那位面前,是说了韶飞不少好话的。”

    王钟阁冷哼道:“若不是看韶飞他老子孤伶无靠的,我怎会将这高枝让与他栖?”

    “可是,公主是……”

    “是什么?”

    “她母亲是蛮夷。”余下的话不用王砚之说,王钟阁自然明白。想起五族中一贯的门第血缘之见,王钟阁笑道:“这我倒是忘了——虽然这位金枝公主我没见过,她母亲锦贵妃当年的风华,我却还记得清清楚楚。”说着,他神色变得悠远,语气变得怀念不已:“若你也见过她,你根本不会想到什么蛮夷血缘,你只会打心中觉得,此生有幸,竟能得见如此佳人。”

    王砚之看父亲一脸缅怀之色,忍不住道:“她真有那么美?”

    “美倒在其次。她的气质,是谁也比不上的。我有时想,是不是楚氏人都是这样出尘脱俗,想去他们所居之地亲眼看一看。却因为后来平乱,楚氏人几乎全流落在外,便不曾起行。说来真是一桩憾事,而锦贵妃也去了这么多年,当真是天妒红颜。”

    王砚之听着他的话,脑中不由自主浮现那日在茶馆中,金枝素手扶额的画面,心道,女儿如此,母亲亦当是美人。难怪父亲多年后还记忆犹新,不胜感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八 途中所闻

    官道边的杨树因长年风尘扑染,早沾上一层厚厚的黄灰,看不出本来颜色。经过几场雨,也只褪去一层,于灰蒙之中偶然透出一点深绿。树下杂草丛生,亦是灰尘满面,经年不退。加上周遭泛着深灰色的石壁,冷硬险峭,令人看后便心生厌弃。

    闻得远处马蹄声声,不多时,便有一行人出现在山壁转角处。当先一人锦衣玉冠,面容俊秀,一双桃花眼顾盼多情,任谁家的女儿都会为他轻轻一瞥而火烧云颊,一直红到脖子里。

    那锦衣青年放缓马步,打量着四周景物,长叹一声,道:“不意千州竟还有如此荒凉的地方。”转头向身后一名劲装佩剑的青年说道:“你觉怎么样?”

    “小王爷,说是去收租的,怎么都走到这边来了?”青年原本端正的脸现在一片苦相:“您都出来好几天了,还是快回去吧!不然回头勇伯又要找我练枪了。”

    锦衣青年哼了一声,道:“小高你这么大一个人,是用来当摆设的不成?练个枪就怕成这样。勇伯也是为你好,见你是可造之材,好心指点,你怎么不见他找为练枪?”

    听到锦衣青年这一番“何不食肉糜”的不知民间疾苦百姓冷寒的话语,饶是已做了他多年护卫,小高依然止不住脸色发青:“小王爷,您当真没见过勇伯是如何‘好心指点’我的么?”

    锦衣青年见他脸色不愉,假装没听到,改变话题,道:“小高,我饿了,还有多久才到有吃的地方?”

    “……快马约得一个多时辰。”

    “啊?现在都午时啦!再走一个多时辰,我岂不是要饿晕了?”锦衣青年惨叫道。

    “要不是您昨日说什么要秉烛夜游的,今早也不会这么晚才上路。”

    “……小高。”

    “属下在。”

    “我怎么听你这话像是在幸灾乐祸啊?”锦衣青年摸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道。

    小高正色道:“属下一片忠心,日月昭昭,请小王爷明鉴。”

    锦衣青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先觉得无趣起来:“罢了,赶路要紧,我还饿着呢。”说着回头向余下那几名侍卫大声道:“你们几个也给本王跑快些!别拖了后腿!否则到时就别吃饭!”说罢自己先打马而去,几名侍卫大声应着“是”,也纵马加鞭紧紧跟上去。

    烟尘翻滚,伴随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之后,方才那几人渐渐去得远了,这条少有人迹的道路再次重归于寂。

    ******************

    自驾车赶路果然比每日里跑来跑去找车搭要舒坦得多,加之老李又是个认得路的,知道哪条跟好走哪条路有什么问题,行程便快上许多。

    这天他们一行四人终于赶到落脚的地方时,天已经全黑了。好在客栈中尚有空房。

    大半的客栈都是既兼饭馆,又兼住宿之用。依宋晓往日的经验,这时正该是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各家馆子里都是谈话声、吆喝声,还有猜拳行令声,热闹无比。今日投宿的这家店大堂中却格外冷清。于是伙计上菜时,她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小哥儿,你们这儿人挺少的啊。”

    那伙计将菜放下,毛巾甩到肩上,道:“可不是么,城里头昨日起开的冬来会,大伙儿都去凑热闹了,玩得高兴就在亲戚家住下,省得明天再跑一趟。”

    “东来会?”宋晓好奇地问道:“谁东来了?”

    这一问伙计便来了精神,反正现在也没其他客人,索性在一旁坐下,说道:“客官您从外头来,可听说过昆阳这个地方?”

    宋晓看看老李头,老人家一贯的少话,这会儿正低着头扒饭;又看看李同,这小子手里捧着汤碗吹着,耳朵竖着听故事,倒是两不耽误,但看他眼中的好奇,大约也是不知道这昆阳是个什么掌故;再看楚越人,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丝毫没有解说的兴趣。

    宋晓只好说:“不知道。”

    小伙计这下更来劲儿了:“客官您是打别的地方来的吧?只要是宁州人,就没有不知道这地名儿的。有名啊,这几十年来,每到这个时节,昆阳城中人都快挤破头了,都是打别处赶来的。在宁州,谁没来过几次昆阳赶过这份热闹?”

    “哦?究竟是什么热闹让人都往这儿赶?”宋晓催促道:“小哥儿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出来,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小伙计清了清嗓子,道:“客官可知道一种鸟?大小比家养鸽子略大上一些,多是浑身雪白,也有灰羽的,喜欢拣靠水的地方住着,又喜欢在水里扑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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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飞么?”

    “当然会飞!不然每年这时节它们怎么过来昆阳的?”

    “过来昆阳?”

    “是啊。”小伙计语气洋洋自得,“这群鸟儿每年过了重阳便陆陆续续飞到昆阳住着——方才我说过它们喜欢近水住着吧?那水也不是一般鸟笼子里拿来给鸟洗澡的只有一茶杯的水,却是昆阳城里一个占了三四十亩地的湖,湖心有块地儿。那些鸟晚上便飞到地上睡觉,白日便到湖中觅食,在湖面上游来游去。”

    李同听得入神,插嘴道:“在水里游来游去又会飞?那不是会飞的鸭子么?”

    小伙计这下不高兴了:“小客官,你是没见过才说出这种话来。它长得可一点儿也不像鸭子。若论外形,长得像鸽子多些,但它那张嘴,竟是像染了胭脂一样的红色,远远望着,一团雪白里的一点红,好看得很,哪里是鸭子能比的?”

    “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宋晓问道。

    “这个……”小伙计挠挠头:“谁也说不清楚。以前也有好事人在它们回去时骑马跟着,但一般跟了三四日便失了踪迹,最长的也不过跟了八九日,便因为没有路,只能折头回来。”

    “嗯。”宋晓心想,没有现代那些小型化的追踪设备,要查明候鸟的踪迹的确是很困难的。又问道:“它们重阳来,什么时候走?”

    “春天过了一半的时候。”

    看来是看中昆阳气候来越冬的候鸟罗。“每年来几只呢?”

    “几千只吧。哎呀,客官,你是没见着那场面,那湖入了秋便显得冷冷的,可这鸟一来,越聚越多,最多时铺天盖地几乎连那湖都住不下。人在地下看着,它也不害怕,在你头上转啊转的,还会来吃你投的食。”小伙计说着,陶醉不已:“你说它们怎么有这灵性呢?一年又一年,竟都找得到这里。”

    “大约是它们喜欢这里吧。”这倒是一个很浪漫的解释,不过,真相似乎是关于一种刻在基因中的本能记忆?宋晓偏头想了想,决定不再去思考科普方面的问题,继续问道:“那它们来时就办东来会?这鸟叫什么?”

    “一般都叫它冬来客,十几年前有个读书人说什么不雅,又给起了个‘丹唇雪’,不过都是他们作诗读书的人在叫,咱一般小百姓,还是叫它冬来客。”

    “东来客?它是东边来的?”

    “是冬——冬天的冬,意思就是冬天来的客人。”

    “呵呵,音都一样,我想岔了。”宋晓还想继续问,却有一只手舀起一勺菜放到她面前的碗中。

    宋晓转头看去,却是楚越人。

    见她看过来,楚越人道:“饭菜快冷了,吃完再说。”

    “哦。”宋晓低头扒了一口饭,心中却还掂记着没问完的话。恰巧李同已飞快解决了肚子问题,缠着小伙计问个不住,刚好都是宋晓想问的,宋晓便乐得一边吃饭一边听。

    只听李同问道:“冬来会又有什么热闹,让人都急着往那儿赶?”

    “冬来会么,就是趁冬来客来得差不多,在入冬之前大伙儿热闹一下呗。平日里少见的好吃好玩的,这会上都有。那热闹劲儿,快赶上上元节灯会时了。”

    李同听得两眼放光,连忙追问道:“都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好吃的多了去了,油鸡纵、杂果酒、泡梨、雕梅……宁州这边各地特产又多,平日想吃有些还真找不着。可这会一开,各处小商小贩们便都带着当地吃货赶过来,在翠湖边——就是冬来客住的那湖——搭起一街的棚子,保你从街头吃到街尾不重样!”

    李同听得口水都快滴下来了:“那——那好玩儿的呢?”

    小伙计掰着指头数道:“各家班子们轮番的唱花灯、杂耍、套圈儿……可多了去了。”

    “这会开几天呢?”

    “五日。今天刚是第一天,还有四天。”小伙计说着,叹息道:“可惜我这两日当班,只能赶最后一天的场了。”

    “爹~~”李同扑到老李头身旁,满脸期待祈望之色:“明儿咱们歇一天,去赶赶这会好不好?”

    老李头不说话,只冲宋晓微微抬了一下头,李同又转身冲到宋晓边,一双眼睛吧嗒吧嗒看着宋晓:“宋姐姐~~”

    “好啊。”宋晓微笑道:“明日咱们便去好好玩一天。”(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九 出游去也

    “你不是急着去云梦泽么?怎么要多耽搁这一日?”回到房后,楚越人问她。

    宋晓道:“没关系啦,这几天有专车,速度比以前快了不少,玩一日也不耽误什么。”又对金枝道:“金枝金枝,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可千万别睡着了。”

    嗯,方才听那人说得怪有趣的,这种叫冬来客的鸟,竟然每年都要飞到此地,然后又在隔年春日飞去,莫非是什么祥瑞不成?

    宋晓笑道:“打个比方吧,它们就好像人一样,冬天时家里冷得受不住,自然要另到暖和些的地方住一阵子,等天气回暖了再回去。”

    哦?你知道它们的来历?

    “大概知道一点吧。越冬的候鸟,在北方繁殖,待过完夏天,深秋后便飞往南方越冬,待春天过后又飞到北方。如此,年复一年。”

    它们不会迷路?

    “鸟儿也是认得路的,河流山川,日月星辰,它们都记着沿路显眼的标记。而每年由北往南,再自南回北的飞行路线已经是一种本能,就好像人生下来天性就会与抚养他的人特别亲厚一样。并且,还是幼鸟时便跟着父母飞来飞去,印象便更加深了。”

    原来如此。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呢?

    “说?说什么?”

    方才李同不是又缠着那伙计问了半日,那伙计也答得勉强。似乎,他这个本地人知道的还不如你知道的多。

    “这在这我们那边是常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宋晓说:“我若是说了,人家少不得又要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书上看来的。那我们这儿的人怎么没看过?……这一多嘴,问题越来越多,还不如不说的好。”想了想,又道:“其实比起这些,你不觉得那句‘大约是它们喜欢这里’更加让人喜欢么?”科学的解释不是不好,只是许多时候总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楚越人在一边默默坐着,也不插话,却都听到耳中。

    “那早些睡吧——现在也不早了。快把精神养好,明日好好玩一场!”宋晓兴高采烈,哼着小调跑去洗漱了。

    自从与老李头和李同同行后,为避人耳目,宋晓与楚越人便同住一个房间。在宋晓的启发下,那天在张大娘家的竹篾墙又升过两级,目前的版本是vol.3:楚越人将两人的外衣,加上房间中床上原有的幔帐,融合之后分解成两个独立的小幔帐,中间再加上一道或木或竹的隔障,一张床便分成两张,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用担心睡迷糊了翻滚过去。

    其中还有一点小插曲。楚越人从最初的“术法还可以这么用?”想到“术法怎么可以这么用!”最后被宋晓一句“那你说怎么办?你天天睡地上睡桌上好了”驳回。

    至此,宋晓同学第一次在楚越人面前获胜,虽然微不足道,但在宋晓同学的强烈要求下,我们还是得恭喜一声: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次日天还灰蒙蒙的,宋晓便起身洗漱,无比哈皮地憧憬待会儿可以吃到的美食,看到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滔滔不绝同金枝小声说着。金枝自小长在宫中,从未参加过这种热闹的节会,自然也是无比期待。不过她不像宋晓,虽然兴奋,露出来的意思也是浅浅的,但宋晓也能听出她话语中透露的向往。

    楚越人起身时便看到宋晓正站在桌前编着麻花辫,低声哼着那古怪的小调,表情雀跃。

    这时宋晓听到他起床的声音,转身向他道:“早啊!”

    那表情太过灿烂,楚越人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呆了一呆。宋虹虽然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却是因他素行不良,自己力不能敌,又不能翻脸。有时想起新仇旧恨,说话未免生硬。像这般全无芥蒂的笑容,实在是第一次。

    宋晓看到他的目光没有移开,想了一想,道:“今天梳髻怕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的不方便,我就编个辫子吧。今天就不麻烦你了。”

    见她误会,楚越人也不说什么,点头道:“那你们到晚上回来么?”

    “你们?你不一起去?”宋晓停下编辫子的手,道:“为什么不去?”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楚越人淡淡道。

    宋晓本也只是出于礼貌才有这么一问,却在见到楚越人转身的单薄侧影时,忽然脱口道:“偶然去一次也不错。”

    楚越人本打算去屏风后洗漱,闻言诧异地看着她。

    这话说出口,宋晓只恨自己嘴快,但这时已不能将话收回去,只能继续顺着话头说道:“这也是难得的热闹,既然遇上了,就去看看吧。若真的不喜欢,到时再回来便是。有时去看看大伙儿都喜欢的东西,就算以前不喜欢,说不定这次会发现好玩的地方,今后又多一项乐趣。”

    楚越人略微一沉吟,道:“那我便去吧。”

    “啊,那我先到楼下等你。”宋晓飞快将辫子编完,离开房间下楼向大堂走去,出了房门,步子便变慢了。

    宋晓慢慢在楼道间磨蹭着,嘟囔道:“我方才一定是昏了头了,干嘛要叫他一起去?”挪出两步,又叹道:“难不成出去玩还要听他的毒舌?”

    金枝听得好笑,道:你平日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怎么背地里又是这模样?

    “客气?我当然要客气。现在在路上,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还要靠他保护。稍后去到云梦泽,也还要他带路——不是说那地方难得进去么?而且到现在也不知他葫芦里究间卖的什么药,对他客气点,说不定他下手时会念着这个留些情——虽然那家伙大概是不会顾及这些的人。”

    我看你也别想太多。依我看,这一路走来,楚公子并无什么祸心。若他真有什么异心,又何需等到今日?

    “金枝。”宋晓语重心长道:“你一直长在温室里,你还不明白社会的险恶。你记住,遇上这种事,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宋晓,我看你是成见太深。

    “我成见深?如果不是他人品有问题我哪里来的成见?我一向很随和很好说话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这倒也是。不过你不觉得你对楚公子反应过激了么?

    “我有么?”

    你有。不过楚公子也奇怪,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单单对你刻薄。

    “看吧。”宋晓一摊手:“所以说,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是谁的问题?”

    !!!

    宋晓捂住胸口,回头弱弱道:“楚公子,麻烦下次你出现时先打个招呼。”

    “只是奇怪宋姑娘怎么走了半日还在这里。”楚越人道:“宋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我们快走吧,李大叔和小同他们一定等急了。”

    楚越人看着她迅速离去的背影,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 昆阳美人

    昨夜宋晓等人下榻的地方,是昆阳附近的一座小镇,离昆阳不过三、四里地。众人便没有赶车,打听过方向后,向昆阳步行而去。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可以看到城门了。

    入了城,四人沿路打听着向冬来客栖息的翠湖走去。还未走到湖畔,便见得街上人来人往,联袂成荫,摩肩接踵。众人的说笑声与小贩的招睐吆喝声穿插在一起,愈发地繁华热闹。

    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李同欢呼一声,鱼一样滑走人群中,挤到各色小摊前,睁大眼睛看来看去。老李头跟在他身后,不着痕迹地为小儿子挡开拥挤的人流。

    楚越人却皱了皱眉,还未等他将退却的话说出口,一旁的宋晓早迫不及待冲进人群之中。他看着拥挤的人群,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宋晓多年逛商业区,抢大拍卖的经验可不是白得的,但见她在人群中左转右绕,见缝插针,不多会儿手中便多了几样糕点,腕上新挂了一只镯子。正当她冲到一个烤肉摊前犹豫着该要辣酱还是甜酱时,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回头看去,正对上楚越人沉郁的脸。这样的表情让她不由自主也神色凝重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马上想到一路无处不在的官兵,暗道前几次无论路上盘查还是入房搜检,都没什么问题啊,难道今日脸上的绘影描状又失效了?再仔细一看,楚越人原本服贴的衣服变得有些凌乱,整整齐齐梳起的头发散落了一些下来。看这情形,莫非是经过了一场打斗?宋晓心中一紧,眼巴巴看着楚越人,只等他说那一句“快走!有追兵!”

    只听楚越人缓缓道:“宋姑娘,请你走慢些行么?”

    啊?!

    “此间人多,便是宋姑娘不怕自己有个什么闪失,也莫忘了公主。”

    ……原来是为这件事啊。宋晓想起连千金之子都坐不垂堂这件典故,快速反省一下自己的兴奋过头,口上却道:“不是还有你在么?”

    楚越人抚平卷起的衣角,表情十分不愉:“宋姑娘身灵体便,在下十分佩服。”

    宋晓转了个弯才听出,这是在说你走得太快,我挤不过人群,跟不上你。这么说来,看他衣服头发变乱,是拼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结果罗?宋晓不由自主想像了一下楚越人是如何在人群之中挣扎着杀开一条生路的。

    想到有趣处,宋晓心中偷笑,原本因会错意而生的一点无力与愤怒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难得看到这家伙狼狈的样子啊,只恨没有相机,实在应该存底留念的!可惜可惜。

    似乎是猜到宋晓在想什么,楚越人脸色更加阴沉。宋晓怕他恼羞成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死死忍住笑意,正色道:“人这么挤,走慢了就要被别人挡下来了。”

    楚越人皱眉道:“那去个人少些的地方。”

    “这么热闹的时节,人少的地方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玩不到了。”

    “这种挤来挤去全是汗味的地方有什么好玩?”楚越人不以为然:“宋姑娘,找间茶楼喝喝茶,看一看就是了。”

    宋晓长叹道:“难道你从未体会过逛街之后收获一堆喜欢的东西带回家慢慢拆看的乐趣吗?”

    楚越人道:“要买什么东西,到店里去看便是,何必如此辛苦?”

    宋晓也觉得要向一位男性普及推广灌输逛街的趣味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而且这位男性还是个修行得道,说不定日后要成仙的人来着。于是说道:“反正今天都来到这里了,楚公子,佻就舍命陪君子一回吧。”

    “舍命?”楚越人失笑道:“这词是这么用的么?倒也不至于如此夸大。”

    “那你这是同意罗?”宋晓打蛇随棍上。

    看着她期待雀跃之色,原本还想再说几句让她改变心意的楚越人一时心软,点头道:“同是同意,不过该怎么走?我可跟不上宋姑娘的步子。”

    宋晓眼珠一转,拉起楚越人的手,道:“牵着手就不会走散了。”

    这时,出发以后便再没说过话的金枝忽然道:宋晓,这于礼不合啊。

    “礼?”一听这话,宋晓赶忙甩开他的手。她自己是无所谓,也并不觉得同认识的人牵个手有什么问题,但这是金枝的身体,主人总有权力更正房客的错误不是?

    虽然路上与楚公子假托……夫妻之名,但在街上便牵手,还是会招来旁人侧目。

    “哦,明白了。”

    楚越人因她的举动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反应是好。虽然宋晓很快又挣脱了自己的手,那柔软滑腻的触感,却久久不曾褪却。一瞬间,竟觉得有些失落。

    他连忙定定心神,待回过神时,却见宋晓拉起他一边的衣袖,道:“这下总行了吧?”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双眼透出贯有的天真,偏着头似乎在听谁说话,楚越人只觉刚稳下的心神又有波动:“你做什么非要靠得这么近?”

    刚刚得到金枝批准的宋晓还没来得及欢呼一下,便挨了楚越人这一声呼喝,有些不快:“很近么?你扭怩什么?说来还是你占了便宜,好歹我看来也是个大美人吧?”

    话音刚落,便听对面传来噗哧一笑,一个娇俏的声音将她的话重复一遍,笑道:“大美人?哈哈哈!”那银铃般的笑声直引得路人驻足侧目。

    方才在说着话时,宋晓与楚越人便随着人群一点点地移动,现在正好走到一段人稍微松脱一点的地方。宋晓循声看去,发笑的人原来是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听她说话的声音,大约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一顶纱帽掩住容貌,看不清面目,然而她纤细灵活的身姿与清脆可人的声音仍令人浮想连翩,禁不住要猜上一猜,这轻纱之后的容颜是如何娇美动人。

    前一阵子在公主府中时,宋晓也算对上流阶层的吃穿用度有所认识,开了不少眼界。当下看出,这小姑娘的穿的戴的一点也不含糊,都是上等货色。大约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女眷也来赶这节会吧。

    扯上有钱人麻烦会很多。宋晓本不欲再生事,但还是没忍住,顶了一句道:“我不是大美人,难道你是么?”

    红衣纱帽的小姑娘走上前两步,虽然隔了一层纱,单看那架势,宋晓也知道她在打量自己。果然,她以一种很不屑的口吻道:“若你算是美人,这天下女子,可都做得瑶娥天仙了。”

    说话不带这么毒的吧?!宋晓刚要反唇相讥,却听楚越人低头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莫忘了你现在的模样。”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宋晓终于想起来,现在金枝国色天香的脸蛋已经被施术“易容”成一个村姑的样子了。

    又听那小姑娘说道:“真不知你这女子以前都听人家说过什么,一心觉得自己很不错,难道你就没有照过镜子么?”

    虽已不欲多事,这小姑娘的语气却实在让人不爽,宋晓还是多了一句嘴:“那便请你揭开面纱,也让我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是瑶娥天仙。”末了那四字咬得特别重。

    “哼,今日便教你开开眼。”那小姑娘冷笑一声,伴着身后随从连声的“小姐不可”,伸出纤纤玉指,一把掀开了面纱。

    早已不少人被她俩的争执吸引,站在一边看热闹。这面纱一掀,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这傲气的小姐是如何的美貌。

    随着这面纱一掀,人群一时俱陷入寂静之中。

    翠黛远山,朱唇抹金,腮不染脂而红,肤不傅粉而白。一双盈盈横波目,顾盼流转之间带出一种人上人的骄矜自许。

    这是一种贵气逼人的美,与金枝于优雅华贵之中透出灵气的美不同。若说金枝是一种华贵与灵动交织之中,又透出几分忧郁的矛盾之美,教人过目难忘;眼前这一位,却是令人不敢逼视的高贵端庄,极美极艳,极富压迫感。

    宋晓正惊叹眼前这美人与金枝相较各擅胜场之际,于寂静之中,忽听得一声惊呼,正是金枝的声音。

    这是——这是折眉郡主,宇折眉!她怎会在此地?(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一 东施西施

    那红衣的小姑娘——或者该称宇折眉,满意地看到众人呆滞的反应,对一脸惊异的宋晓说道:“日后可别再自以为是。”说罢,放下面纱,转身离去。前后随从相扈为她挡开人群——其实不用他们忙乱,还处于惊滞之中的人们早已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宋晓于小小的惊异中回过神来,见状也忙拉着楚越人走了。她可不想被人指指点点,虽说此事定会成为“东施vs.西施街头争艳完败”之类的笑传,但耳不听心不烦不是?

    走出一段后,楚越人道:“你认得那女子?”

    宋晓点点头,又摇头道:“不是我认得,是金枝认得——金枝,她是哪里的郡主?”

    宇氏为前朝皇族之姓,她是前朝皇族后裔,父皇册封的折眉郡主。

    宋晓十分诧异:“前朝的皇族?怎么还能留下来呢?”——其实想说的是,怎么还会有活口呢?

    未等金枝回答,楚越人便接口道:“这自然是本朝那位英明神武的太祖陛下做的,分地封候,立庙承香,以传其祀。如此厚待前朝皇族,真是心胸博大,厚德载物。说来那小皇子也是好运,尚在襁褓之中便得封候,可惜子息艰难,又在三十多岁时病死了。如今,前朝宇氏便只得这一位公主。”

    虽然宋晓并不明白个中因由,但听楚越人如此阴阳怪气的一番解说,也知不是什么好事,反正与己无干,便道:“大约是来这里游玩的吧。反正她也不知道我们是谁,以后大概也不会再碰到,应该没关系。”

    金枝道:嗯。折眉郡主每年冬季都要到帝都,直住到来年春后。今次大约是为了路上多玩几日,便提早上路了。

    “你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了。”宋晓将此事丢到一边,道:“来了这半日,那什么冬来客都没见着呢。不要浪费时间了,赶快去看起来吧!”

    说着便又向人海中挤去,只是这次,不忘拉着楚越人的衣袖。

    翠湖是昆阳城中占地约三四十亩地那么大的一个湖泊,湖水清泠,湖周以汉白玉砌栏围起。还未走到湖边,便可见到那一大片在空中盘旋飞舞,清鸣低吟的白色鸟群。

    根本不需要再问路。楚越人正想同宋晓说到了,却见她这时反而放慢了脚步,仰头看着那一片回往盘旋的白云一般的鸟儿,慢慢穿越人群向翠湖走去。

    湖边护栏前挤满了人,许多小孩与女孩子争着将手中的馒头糕饼等食物投到湖中,那冬来客虽然偶有在空中接到喂食的,更多的却还是游弋在湖面上,啄起落在水上的食物,一口吞下,再游开去。

    也有胆大的冬来客站到护栏突起的瑞兽上,拍着翅膀,踱来踱去。有调皮的孩子想要摸摸它的羽毛,它便低鸣一声,瞬间飞上空中。

    宋晓睁大眼看了一会儿,转头瞥到有在卖鸟粮的地方,舍不得挪窝,便对楚越人道:“帮我买两包鸟粮来。”

    楚越人依言过去买了两份,用纸袋装着,回到宋晓身边,递与她道:“来。”

    宋晓只取过一包,道:“那一包是你的。”

    楚越人便将纸袋打开,取出鸟粮凑近一看,是做成馒头状的,道:“小麦,豆子。还掺了糠皮和幼虫,这鸟粮倒做得不错。”

    宋晓忙着将大块的馒头鸟粮撕成小块扔到水中,看鸟儿们纷纷过来啄食,十分喜悦。百忙中听到这一句,惊奇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少爷呢,居然认得这些?”

    楚越人瞥她一眼,道:“我看起来很像少爷?”

    “怎么不像?价也不会还,买东西也不知道还价,我看你在家就是高高供着,爹娘伺候着的。”宋晓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不由有些懊恼:无意中说漏了嘴,会不会被这家伙记仇报复啊?心虚地瞟了他一眼,却见楚越人并没有发怒的迹象。待他将手中鸟粮掰碎投于湖中,方道:“我确实有很多东西都不明白。不过以前曾与大哥一起喂过江边的水鸟,知道它们除了吃鱼、虾等物外,也吃些谷类虫类。”

    看到楚越人难得的温情流露,宋晓的好奇心终于战胜怕死心,问道:“你还有大哥?你家中兄弟姐妹几人?”

    “只得我与大哥二人而已。”楚越人微微一笑,道:“不过我在家并没有高高供着,爹娘伺候着。除了做饭,洗衣扫洒等事,在我独居时都是自己做的。”

    宋晓听他话语中并无计较之意,胆子便更大了:“你独居?不是来帝都后才独居吗?”

    楚越人摇头道:“我在家中,十二岁时便另建新楼而住。”

    “为什么?”其实宋晓真正在意的是另,建,新,楼!子啊,在她那个房价跟打了鸡血似地往上涨的年代,这是多么让人鸡肚的一件事啊啊啊!

    “那时我以为,安于静,宁于心,便可极于道。我一心想要早些得证至高之境,不愿松懈每分每刻。独居后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便花在修行上。”

    原来是武痴啊,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这么厉害。宋朝晓想起初见时金枝说他“深不可测”,便问道:“你们楚氏一派,术法究竟有多强呢?”

    楚越人想了一想,道:“这……该怎么说呢。族中在修行的人,不过是长老与护卫罢了。长老兼任祭司,术法重于守护,护卫,顾名思义,攻击一流的术法更高明些。”

    说着,想起心事,眼中不迪露出凌厉之色:“其实再高明的术法,还是抵不过人多……”是以楚氏一族现在才会大半流落在外,只能在出生与去世之前回到故土。

    后面这番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暗暗握紧了拳。终有一日,自己可得证大道,终要护得族人周全,不再因为惧怕军队而流落他乡!

    宋晓不明底里,看他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为免殃及自己这个池中鱼,忙岔开话题,道:“早先在府里时我也同金枝学了一点术法,看过几本书,算是知道一点皮毛。你们这一派的术法,很注重与天地自然一类的灵性沟通啊。”

    “嗯。族中虽不若外界繁华,然而清净自然,简适自得。”

    “哦?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是个很美的地方。”提到故土,楚越人神情变得柔和许多,不复方才的冷厉:“非常美的地方。青山,白水,宁静悠远。”

    宋晓道:“单看金枝和你就知道了,人既然如此美,山水当然更美。”

    “人美,山水更美?”楚越人失笑道:“先撇开那个‘看我就知道了’不说——你怎么说这种话呢?一般人不是都觉得人比山水更美么?”

    “不不。”宋晓已将鸟粮都投喂完,拍拍手上碎屑,说道:“人的美,终究只局限于一个种族,甚至就连不同民族之间的审美观都是不一样的。东方人觉得杏眼俏鼻,肤白发黑的女子是我族中美人;而西方人眼中的中国美女却大不一样。而且,庄子说得好,‘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乌见之高飞,糜鹿见之决骤。’。你看,人类中认为是美人的,在别的动物看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同样,我们觉得一只猫儿可爱漂亮,但这只猫在它的同伴中是否真的也被认为好看呢?我们并不能知道。而只有天地,只有山水,它们的美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是人类,还是飞鸟走兽,花草树木,都懂得去欣赏,懂得去敬畏。历朝历代,那么多的诗词曲赋,都对这天地之美由衷赞叹不已,从没有人会觉得厌倦。”

    一阵微风吹过,宋晓整理一下耳畔落下的碎发,继续说道:“我并没有去过很多被人们称赞世间难得奇景的地方,不过也在曾看到的风景之中体会过这种天地震撼人心之美。这次去云梦泽,一路上也看到不少美景。”说着,她向楚越人笑道:“我非常期待能看见你的故乡,它一定比我所能想像的更美丽。”明亮的阳光照到她的脸上,原本平淡无奇的面孔,却因这一笑而鲜活夺目起来,教人移不开眼。

    楚越人默默听着,心中翻涌,面上却仍是淡淡的,说道:“到时你看了就知道了,云梦泽是九州最美的地方。”可是当你得知真相后,还会不会有现在这份欢喜呢?楚越人竭力想做得若无其事,然而,向来随意而显的微笑今日却失灵了。他不得不将头扭向一边,不用照镜,也知道自己脸上是怎样的狼狈。

    宋晓并没注意到他矛盾的心思,她重新将目光停到飞翔追逐的冬来客身上,饶有兴致地看个不住。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二 小院赏景

    既然看过冬来客,那接下来当然应该逛街罗。楚越人看宋晓一步三回头的模样,道:“既然还想看,那就再留下来看一会儿吧。”

    “不行啊。”宋晓表情十分凝重:“为了吃东西,我今早连早点都只喝了一碗豆浆,现在已经很饿了。”

    ……楚越人无语,方才因她一番洋洋洒洒的话而建立起来的某种想法开始崩溃。

    “美味的食物在前方召唤我,勇敢的胃袋啊快去创造奇迹!”随着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宋晓大步向前方小吃街上冲去。

    无奈归无奈,楚越人还是追上前,道:“别走散了。”这次换成他主动拉起宋晓的衣袖。

    宋晓也不在意,她正专注于自香味中分辨都是什么食物。“烤乳扇,绝对是烤乳扇!”“还有炸元宵!”“哦哦!炒板栗!!”

    …………

    不多会儿,宋晓便抱着一堆战利品从人群中突围出来,四下张望,想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享用。

    “宋姑娘,这么多东西,你吃得完吗?”楚越人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问了。

    “当然吃不下。”感觉到边上一包桃片糕快滑下去,宋晓急忙身子向前一倾,将它重新拉回来。

    “那你还买这么多!”虽然是在人来人往的节会上,单捡零食买而且还一买一大堆抱着走的宋晓还是引来不少人的注目。楚越人不悦道:“你嫌这几日太过太平了么?”

    宋晓闻言,转头道:“你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啊。”

    “……”楚越人胡乱道:“那是因为你以前没这么招摇。”

    “很招摇么?别人看见,多半会以为我家里人多,或者我是个贪吃的人吧。”宋晓浑不在意:“反正又不是什么惹人在意的大事,转过身他们也就忘了。”

    说话间宋晓看到一小块空地,因为往前就是墙,无路可走,也没有摆设摊点,便没有人过去。而另一边是半人高的木栅栏,往那边看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冬来客。宋晓立马冲过去占领该地。

    “哎,先帮我拿一下。”宋晓将手上的东西全交到跟过来的楚越人手中,不忘叮嘱道:“这炸豆腐还很烫,你捏着这里可别再换手啊。”

    楚越人依言抱着一堆东西,看宋晓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抖开铺到地上,然后一样一样从他手中接下小吃,放到那布的中间。最后一样东西放上去,她便在布上坐下,盯着一堆吃的似乎在研究该先从哪个下手。

    宋晓拿起一块荞糕,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楚越人:“你站着干什么?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楚越人没有伸手接下荞糕,更没有依言坐下,他皱眉道:“你就在这里吃?”

    “有什么不好?还能看看鸟呢。”

    “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

    宋晓举得手酸也不见他接,便将手缩回来,道:“你又不是中原人,讲究那么多礼节做什么?”

    “不是礼节,这么多人看着,你不会觉得不自在?”接受到不少路人的目光,楚越人十分不快:“快将东西收起来!”

    宋晓欲待要阐发一番“小吃就是该这么吃才有味道”之类的演讲,看到楚越人威胁的眼神,积威之下立场动摇,却又觉得这样就屈服未免太没有面子。这时听金枝道:宋晓,你还是收起来吧。这样许多人看着,我十分不自在。

    “好吧。”宋晓慢吞吞地将布包拢起来,打起结便是包袱。同时不忘补充道:“我可不是怕你,不过金枝不喜欢这里罢了。”

    楚越人看她收拾完毕,面色缓和一些,道:“跟我走。”

    宋晓跟在他身后,往人少的地方走去。看方向,是要回客栈么?宋晓有些愤恨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这家伙,你怎么能指望他体会到一块荞糕在有风景可看的地方吃,与坐在冷冰冰的客栈中吃完完全全是两种不同味道呢?

    冷不防楚越人停下身,宋晓一个刹不住脚,便往他背上撞去。

    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楚越人微微侧身,抓住她的胳膊:“走路要看路。”

    “哦。”宋晓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是一堵围墙,不由疑惑地问道:“来这里干嘛?”

    “你不是说要看着风景吃东西么?”楚越人道:“把手给我。”

    宋晓并没有听明白,但还是乖乖将手伸了过去。只听他一声“抓紧了!”便觉身体一轻,眼前事物一花,定睛再看之时,却发现眼前豁然开朗,对面约十数丈之外的地方,正是翠湖与空中盘旋飞往的冬来客。再四下一看,目之所及却是一个小院子,她与楚越人正站在一个带檐的回廊之下,旁边还有一张木几和几只圆墩。前面是一道低矮的影壁,高度恰好挡住旁人的目光,而在那稍高的回廊之中,并不妨碍看到翠湖的景致。宋晓一时搞不太清楚状况,回头一看,一道高高的围墙似曾相识,像是方才的那一道。只是现在,自己是站在墙中来看的。

    “这里是——”

    也许是因为距离远的缘故,远远地鸟鸣声与人群的喧闹声传到这里只剩一个隐隐喧哗的背景,更显此间幽静。宋晓说话时也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

    楚越人淡淡道:“现在应该没有人过来。你既然想看风景,便在此处看吧。”说着走到一旁圆墩上坐下,不再看她。

    发晓发了一会呆,直到听金枝说:楚公子真是个细心人呢,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这里的。说着突然想到一事:此间房舍整洁,花草修剪精致,应不是荒屋废舍。主人家会不会突然回来呢?

    “他本事大得很,肯定是考虑好了这些,你不用担心。”虽然宋晓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确比她方才找的那地方高明得多,但心里还是不太舒服。正当暗中磨牙之际,听得金枝问道:宋晓,你不是说饿了么?

    “啊,一时忘了。”宋晓将包袱放到木几上,解开摊平,拿起方才还没来得及吃到口的荞糕。在美食面前,刚刚生出的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便被抛开了。

    “来,你的份。”宋晓把刚才楚越人没有接的那一块递给他。

    楚越人道:“我不饿。”

    “不饿就当尝个新鲜吧。”

    在宋晓的坚持下,楚越人也不再坚持,接过吃下。

    “还不错,不过糖稍微放多了些,嗯,得吃点咸的来淡淡这味。”说着宋晓拿起那包炸豆腐,试了试温度:“刚好!”又递过一根竹签道:“辣酱在这边,快吃啊,买了十块,刚好一人五块。”

    楚越人又接过了竹签。

    …………

    当宋晓再将一块烤乳扇塞到楚越人手中时,楚越人坚决地拒绝了:“不要!你留着自己吃吧。”

    宋晓道:“本来就买了双份啊,有我的自然有你的。”

    “……可是我不饿。”

    “那你方才都吃了?”

    “所以我现在吃不下了。”

    宋晓十分不解:“我说你一个男孩子,怎么吃的比我还少?”以前同男同学出去吃饭时,还总是得加菜呢。

    楚越人没好气道:“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能吃?”说完这话,过了半日也不见宋晓接嘴。他有些奇怪地转过头一看,却对上宋晓探究的眼神。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并未沾染到食物的酱汁碎屑之类的事物,便问道:“是不是我脸上沾了什么?”

    “啊,没事没事,我在发呆。”宋晓忙别过头去。实际上她是在想,一起同行这么多天,楚越人不是挂着副温和的面具作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就是面露讥笑地说着刻薄的话。像方才那样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烦恼的表情,却从来没有过。

    说起孩子气,宋晓忽然想到,初见时问过楚越人,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多岁,为什么就可以有那种温文尔雅的面具和对着旁人老道的手段呢?难道就像金枝生在皇宫之中,有时不得不强颜欢笑一样,实际上楚越人也是家里情况复杂,所以便早早练出对付阴谋诡计的一身本领?啊,真是何苦生在帝王家……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看到楚越人起身,一言不发便将桌上散乱的小吃归在一处,飞快地打起一个包袱。

    “你干什么——”一语未毕,楚越人便走过来一把捉起她的手,道:“有人来了!”

    “啊?”宋晓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双眼便再次失去距焦。

    重新回到院墙外,楚越人确定如进去时一般,这条避静的巷中并没有人经过,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凭空出现。

    刚想问宋晓是不是这就回客栈时,才发觉宋晓此刻几乎整个人都靠到他身上来。

    “喂!”楚越人急急想推开她,碰到她肩头,却发现入手柔软无力,见她低着头,忙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头晕……”实际上,宋晓觉得整个身子都抖得厉害,也顾不上面前的人是谁,死死抓住他衣襟,希望能得到一点依靠。

    楚越人看她双肩颤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边扶起她,让她勉强站住,不要再靠到自己身上,一边问道:“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见宋晓不说话,只是紧紧咬住嘴唇,像是在承受莫大痛苦,忙道:“你快说哪里不舒服。”

    宋晓微微摇头,只将双唇越咬越紧。眼看一滴殷红的血顺着唇角流下,楚越人心中一紧,再顾不得许多,上前拍着她的脸,急急道:“你不要咬那么紧,是哪里疼么?”

    忽地宋晓一把推开他,猛然蹲下身去。

    楚越人不及多想,也跟着蹲下去,刚想看个究竟,这时只听“哇”地一声,宋晓吐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三 不良反应

    宋晓面色苍白歪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让人把脉。医馆中坐堂大夫略略沉吟一会儿,拈着长长的胡须,收回搭在她脉上的手。

    见对方没有要开药方的打算,楚越人道:“请问大夫,内子可有大碍?”

    坐堂大夫向一旁的药童道:“去,拿四丸山楂丸来。”又对楚越人道:“尊夫人饱食之后便经颠簸,才会呕吐。先静坐一会儿,待会儿行车时慢一些,回去后吃两天山楂丸,便无事了。”

    听完大夫的话,宋晓有气无力地说道:“劳烦大夫再给碗水。”

    药童奉上一盏茶,宋晓接下茶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楚越人忙上前扶住她。在楚越人的扶助下,宋晓到屋外漱过口,冲去嘴中的酸味,才觉得清爽了一些。

    精神好些,宋晓便道:“大夫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坐车啊。”

    楚越人低声道:“回去再说。”

    “哦。”

    休息了一会儿,宋晓觉得渐渐缓过来了,便付过诊金与药钱,准备回客栈去。

    “要不要雇辆车?”楚越人问。这里离客栈有三四里地,虽然不远,但以宋晓现在的状况,只怕走起来会比早上累得多。

    “算了。慢慢走就是。”宋晓说,“就跟晕车似的,要是路上再颠一颠,搞不好还得再来一回。”

    楚越人想了想,道:“我背你吧。”

    “不要。”宋晓一口回绝。

    楚越人沉默一会儿,道:“那我扶着你走?”

    “等我走不动时再请你帮忙吧。”宋晓看着他接过药童递来的药包,道:“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待出了昆阳城中,走到无人的郊区时,金枝便忙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没问题,比起上次落水后生病算不了什么。”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会吐起来呢?金枝仍是不放心:莫不是那些食物中有毒?宋晓,有一种慢性毒,刚用时不会立刻见效,而是要等上几日才会发作,几乎让人看不出死因来。但有记载说偶尔会有人刚服下去便觉得难受而吐出来,你该不会是也中了这种毒?不行,快回城再找家医馆,请个好大夫再看一看!

    宋晓正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里,哭笑不得:“金枝,现在有人认得你是公主么?”

    应该没有——你说这个干什么?快回去检查啊!

    “既然没有,那你说会有人给一个陌生人下这种费事的毒么?如果是为财,那半路上埋伏,乘没人时打劫不是更省事?——话说我现在也不像有钱人的样子。”宋晓拉拉身上的粗布衣裳,“若说为色——今早不是才被个美女给教训过么?那个什么折眉郡主的。”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道:“金枝,你怎么会知道有这种毒?难道以前有人害过你?”

    怎么可能?方才金枝关心则乱,听完宋晓的分析后,也觉得自己太过情急,自嘲地笑了一笑,道:你放心,并没有人要对付我,对付我不会得什么好处,我也没有碍着谁的路。只是,你知道,皇家的事情,总有有些阴暗之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宋晓这才放下心来。

    楚越人默默走在一边,静静听着宋晓说话——他是听不到金枝的声音的——所以有一种自说自话的怪异。但他也没有去追问说了些什么,只是暗中留神看着宋晓的脚步。

    “为什么为吐?”这边厢宋晓听金枝问起,想了一想,将方才在药堂静坐时的猜测说出来:“或许同那个翻墙的术法有关?”

    她转头向楚越人道:“楚公子,你方才那术法是什么原理啊?”

    “原理?”

    “就是说,它发生的过程,还有结果——当然,结果我已经知道了。”

    楚越人沉吟一会儿,道:“只是将墙面在一弹指之间错开几分,露出可容人进出的一处空隙。”

    “那为什么我没有看见?”当时是眼前一花,等再看清东西时,便已经是站在院墙之中或外面了。

    “这术法只能维持一弹指的时间,必须快速通过。所以我才得拉着你,否则,若是让你自己走,在进去之前那空隙便消失了。”

    宋晓点点头,道:“明白了,就是说进去的动作得很快,是么?”

    楚越人亦点头,道:“是的。”

    “那么一定是因为我刚吃过东西还没有消食,突然来这么一下子,移动速度过快,于是就吐了。”宋晓一锤定音:“就好像刚吃完饭不能坐太快的车,难怪刚才那位大夫以为我是坐了车才被颠得吐了。”

    说着又看向楚越人,道:“为什么你会没事?”明明他也吃了不少东西。

    “大概是我已适应了吧。”楚越人道:“宋姑娘——该说公主的身体以前应该并未经受过这种术法,是么?”

    得到金枝肯定的回签,宋晓转述道:“嗯,她说是没有。”

    “那么,大约是一时的排斥吧。”

    宋晓睁大了眼睛:“术法还有排斥的?你也遇到过?”

    “我自小修行,早已习惯了。”楚越人回想道:“族中确实有未曾修行过的人,偶然被施展太激烈的术法时经受不住的。”

    “激烈的术法?那是什么?”宋晓努力回想前阵子看过的几卷教科书,却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胡乱猜测道:“缩地成寸?腾云驾雾?”

    单从字面上便可以理解意思,楚越人摇头道:“这些纵使修到太圣至臻之境也未必能施展。激烈只是相较而言,也要看各人体质。有些人身体弱,那么即使是一个抚平已乱的气息,让气息重新自然流转起来的治愈类术法都会让他觉得身体不舒服。”

    宋晓想了想,道:“简而言之,就是排斥外人的灵力进入自己身体了?”

    楚越人道:“也可以这么说。”

    “哎呀,真是麻烦,原来施个术法也像移植器官一样有排斥反应。”

    正说着话,宋晓没留意脚下,被道土坷一绊,一时抓不住重心,眼看就要往地上跌个五体投地。

    楚越人一直分神留心她的动作,见状连忙伸手一捞,恰好揽住她的腰。顺势往怀中一带,彼此身上传来的温度都让两人愣了一愣。

    宋晓首先想到的是金枝会不高兴,忙挣开他道:“多谢你。”

    不知为何,那个柔软的身体离开时,楚越人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失落,为了掩饰,他露出惯常的温文面容,道:“无妨。”

    又走了一段路,眼看宋晓连续两次有惊无险地跌倒未遂,楚越人道:“宋姑娘,还是我来背你吧。”

    宋晓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这个……我很重……”

    “在下虽然没有什么神力,背宋姑娘你还是可以的。”

    “要不,我先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太阳这么烈,四周又无可以避荫的树木,只听晒多了你会更不舒服。”说着,楚越人弯下腰去,道:“还是我背你,这样更快些。”

    的确,今日是难得的秋高气爽,适宜出游,却不适宜长时间暴露在紫外线下。经地方才在城中那一折腾,现在宋晓身上没剩多少力气。没听到金枝的反对,她便厚着脸皮伏到楚越人背上,小声道:“那麻烦你了。”

    “无事。”托起比想像中更轻盈的身子,楚越人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宋晓伏在他背上,双手环住楚越人的脖子。两人凑得极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白皙的脖颈,和侧面挺秀的眉毛,还有身下比以为的更宽阔的肩膀。宋晓从未与长辈之外的男性有过如此亲密接触,一时间十分尴尬,只盼这条路快快缩短,最好两步就能走到客栈。

    ********************

    同一日傍晚,谢流尘一行终于进入到千州郡内,在州郡边上一个叫做平元的地方落脚休息。

    沐浴完毕,小七为谢流尘擦着头发,道:“少爷,再有五六日便可到青石城了吧?”

    “嗯。”谢流尘道:“这路上的事,你不是早打听清楚了么?”

    “可总得再问问少爷才能放心。”小七道:“少爷,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帝都?”

    “事情还没做,就先想着回去?”转念想起小七的心事,谢流尘暗叹一声,道:“小七,你若相信你家少爷,就别再牵挂着停绿。我担保,她绝不会有事。”

    这些日子来小七也听过几次谢流尘这样的说辞,总当少爷只是在安慰他。然而一再地听少爷说起,心中终于有些动摇,他迟疑道:“少爷,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流尘道:“这件事本也不必瞒你,但……算了,待回帝都后,你自然知道,眼下你且放宽心便是。”

    小七听得半懂不懂,欲待再问,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忙提高声音问道:“是谁?”

    “白小哥儿,有人送来一封信,说要交与谢大人。”——小七姓白,大名白原,虽无官职在身,然而他既然是谢流尘身边的人,同行的人便都称他一声白小哥儿。

    小七打开门,来人是同行的一个侍卫,说方才自驿馆外回来,看见门口一名男子在徘徊,见到自己便请自己将此信交与谢流尘,说是故人来访,谢流尘一看便知。

    “那人呢?”谢流尘确定自己并无朋友住在这个叫做平元的地方,不免有些疑惑。

    “将信交给下属便走了。”

    谢流尘道过谢,看那人告退后,将信拆开一看,原本疑虑的表情变得又是惊喜又是困惑。

    “小七,帮我更衣!备马!”

    “哎?少爷,快吃晚饭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一个故人有约。”

    小七边开箱拿衣饰冠服等,一边道:“少爷,这人生地不熟的,这次就让我跟着您吧?”

    “不必。”谢流尘摇头笑道:“既是她约的我,能有什么事?”(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四 佳人相约

    一路随行骑来的马现在都在吃草休息,但驿馆中自然还有备用的马匹。一听是附马爷要用,二话不说,立刻将那最俊的牵出来,交到小七手中。

    谢流尘红衣飞扬,金冠折射出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直教人目不能移。院中来客套的官员、打杂的仆役,一时俱都看呆了。

    谢流尘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他旁若无人地接过缰绳,堪堪将出院门时,又回头问道:“请问这城中五味轩在何处?”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只觉脸上发烧。那官吏结结巴巴道:“出……出了驿馆,往东走,最宽那条街上第四家便是,挺显眼的。”

    “多谢。”谢流尘冲他点点头,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那马小跑起来,不多时,便去得远了。

    余下院中诸人,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去得远了,仍没有动弹。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乖乖,难怪以前路过的人说起帝都的事情,头一个提到的小候爷就是他,如此人品,难怪被目为四公子之冠。”

    “谢尚书得子如此,当是老怀大慰啊。这样的少年英材,也只有公主配得上。”

    “说起来,听说这桩婚事还是公主求的陛下哪!”

    “啊?一个女子家,怎么……”

    “金枝玉叶么,看中哪家少年俊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咦?我怎么听说皇上是连下了三道圣旨才招到这位附马爷的?”

    “难道驸马当日还怕公主配不上他?”

    “不是说这位金枝公主自小是皇上捧在手心中养大的么?说是连太子爷都没她受宠。附马当日怎么会推辞呢?”

    “这……不是说欲擒故纵么?越是推辞,越显得不慕权势不贪富贵,更得公主欢心哪!”

    “哎,我说兄弟,公主再怎么说也是公主,皇上再疼她,她嫁出去也算别家的人,能有多少权势?再说,公主下嫁,旁人看来无上荣光的事,谢家人可未必放在眼中。你不见谢尚书,早年夫人去世后便淡泊名利,在尚书之职上一做十余年。”

    “做到尚书还淡泊名利?那我们这些从七品的官员,岂不是清静无为了?”

    “话不是这么说,人家谢家是五族之后,别的不说,单那世袭的爵位,享邑千户的封地,便是旁人望尘莫及的。又于开国有功,想要多高的官职,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你看五族之首的叶家,那叶老不是做到丞相了么?还有王家、苏家,虽然官职不如叶老显赫,却胜在子弟入仕的多,且王家家主王钟阁大人任着吏部尚书,掌文选、勋封等事;苏家家主苏同大人任太府寺卿,掌着四方贡赋、百官俸禄,哪个不比谢尚书这礼部尚书之职来得有实权?”

    “叶、谢、王、苏……只有四家,那第五家呢?”

    “老弟,你消息未免太不灵通了。容家两年前就举家迁回封地金平郡了。”

    “五族家主长房子弟等不是向来都住在帝都、一年至多回封地一次么?”

    “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那容家家主一年多前便过世了!”

    “啊?那他候位该由嫡子继承,做什么要举家回到封地去?”

    “因为长房这一派根本就没留下男丁!只得两个女儿!按理原本该从余下几脉偏房中过继一个,但容老夫人看来看去,竟没有一个合意的,只得上禀陛下,请求暂缓这册封世袭长公候之爵一事,缓些时日,待他家回到封地上,自偏房中挑出可承家业的人选之后再行册封。”

    “结果呢?”

    “结果?结果他们现在还在金平郡住着。听说那几家偏房的成日为这爵位勾心斗角,争得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咳,老兄,你这话……”

    “无事闲聊,随便说说,难道还真有人参我一本,奏我个毁谤之罪不成?是你?——还是你?”

    “哈哈,当然不会。不过也该吃饭了,咱们回屋烫壶酒,喝几杯再慢慢说,岂不更好?”

    “好,走啊!”

    “走!”

    ************************

    五味轩果然十分显眼,谢流尘依那人指点打马而去,行得一阵,便看见那三层酒楼上迎风招展的“五味轩”三个大字。

    谢流尘到楼外下了马,便有殷勤的小二接过缰绳马鞭,道:“客官可是来找一位姓宇的客人?他正在三楼上厢房中等您。”

    “你怎么知道是我?”如果在帝都,那还好说,可这里只是千州一个小城中的酒馆,这小二眼光难道就这么利?

    小二笑道:“他说客官您穿一身红,小人绝不会认错的。”

    谢流尘亦是一笑:“她倒记得清楚!”

    小二引着他来到三楼一间厢房门前,便告退下楼去。一路走来,谢流尘注意到除一楼大堂内还坐着几桌客人外,二楼悄无声息,不见人影,更不要说三楼,看情形,竟是将两层楼都包场清空了。

    谢流尘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道:“请进。”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娇俏清脆,却掩不住人上人的骄矜。

    轻轻一推,屋门便悄无声息地滑开,屋中女子早就起身,盈盈上前,道:“许久不见,谢大哥。”

    谢流尘心中有些欢喜,有些感慨,更多的却是不解,道:“折眉,你怎会在此地?”

    原来这以一封信将谢流尘约来此处相见的女子,正是早间宋晓等人在昆阳偶遇的红衣少女,沧郡郡主宇折眉,楼定石亲封的折眉郡主。

    已入深秋,天黑得越来越早。方才谢流尘来时天边尚可见晚霞余晖,现在已渐渐黯淡下去。宇折眉没有回答谢流尘的话,而是折身拿出火石,将几只烛台一一点亮,才道:“谢大哥进来说话吧。”

    萤萤烛光下,直将宇折眉一身红衣照得如火焰般热烈,现在她没有戴面纱,烛光跃动着跳上她高髻上衔珠的金凤钗,唇上混合了金粉的红脂,那一种华美艳丽,不可方物,比早间宋晓等人所见时更加夺目。

    这样的美色,谢流尘却是早看得惯了,他依言进屋,随手将门关上,摇头笑道:“出门在外,你却还是打扮得这么招摇。”

    “谢大哥不也一样?”宇折眉浅浅一笑。

    谢流尘道:“既是你相邀,我自然得穿得整齐些。”

    “哦?难道谢大哥一路走来,都是蓬头垢面的不成?”

    “折眉。”谢流尘佯叹道:“也只有你这么说我。”

    “也只有你,总对我视而不见。”宇折眉幽幽道。

    谢流尘心中一凛,面上戏谑之色顿时敛去,道:“折眉,你该记得我说过什么。”

    “嗯,我记得。”宇折眉又是一笑,道:“快上桌吧,请你出来,总不能让你饿着回去。”

    谢流尘心下暗叹,点头道:“嗯,你特意找了这家店,想来是有过人之处的,我可得好好尝尝。”

    宇折眉引壶执杯,先为谢流尘面前斟上一杯,又为自己满上一杯,道:“此家菜品一般,这‘风驱’,却可算一绝,此杯由我敬大哥,以贺今日重逢。”

    说罢二人对碰一下,双双一饮而尽。

    再分别为两人斟满,她又道:“此杯贺大哥新婚大喜——我年初时抱恙未能赶上大哥的婚宴,亦借此杯赔罪。”说罢仰首一饮,覆杯以示。

    谢流尘故意岔开话,道:“这酒本名玉瓯。世传此酒乃成帝欲立飞燕为后,谢后闻之,乃歌归风送远之曲,以文犀节击玉瓯酒,扬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是以又得‘风驱’此名,射‘驱凤’此事。”又夸张地长叹一口气,道:“可惜苏小三不在此处,否则定要摇头晃脑,扼腕长叹一番。”

    “谢大哥不也长叹了一番?”宇折眉盯着谢流尘看个不住,直看得他心道不妙,半晌,方听她道:“虽说了典故,酒还是要喝的。”

    “这个自然。”谢流尘松了一口气,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又喝了几杯,互相叙些别后情形。

    谢流尘道:“你往年都是小雪之后才起身向帝都去,今年怎么如此之早?”

    宇折眉道:“宁州昆阳上有个冬来会挺热闹的,往年总是错过,今年便早早出门,去逛一逛。”又道:“谢大哥呢?怎么会应了这么件差使?”

    谢流尘冷笑道:“皇上的好主意,我便来了。”

    宇折眉默然一会儿,道:“我虽人在沧郡,住得远,却也能听到些消息。谢大哥,当年你不是最恨这官场倾轧么?怎么如今却自己往这一网里来了?”

    “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他自己又是那冷清的性子,难道我便要任着谢家在我手上败下去不成?”谢流尘道:“我讨厌,可不代表我做得不好。”

    宇折眉摇了摇头,道“你确实做得不好。”

    “哪里不好?”谢流尘追问道。

    “你的性子,风光霁月,心高气傲,受得住这权力场中的腌攒么?”

    “也无非就是那样,说不得,只有忍了。”谢流尘道。

    “忍?忍得到几时?谢大哥,你不往这浑水中走,依然可保得谢家的荣华,又何必费心费力去做不喜欢的事?”

    谢流尘皱眉道:“难道你要我依着个女子,做个安乐体面的驸马爷?那同素日我们都看不起的那些纨绔子弟有何分别?你当知我不是那种人。”

    宇折眉默然一会儿,忽然道:“谢大哥,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五岁那年,你对我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谢流尘听她提起旧事,勾起现在一番心事,苦笑道:“折眉,那时我还太小。”

    “那年你十八岁,如今你二十岁,怎么过了两年,就忘了这话不成?”

    “皇恩浩荡,父命难违。”谢流尘伸手拿过酒壶,连饮两杯,面色不愉。

    “皇恩浩荡……”宇折眉低声重复一遍他的话,像是没看见他的脸色一般,笑道:“金枝公主也是难得的美人,我曾见过她,当时只恨自己怎不身为男子——谢大哥,难道对着这样的美人,你也未曾动心不成?听说她对你情深意重,你若能回应她,岂不是皆大欢喜——”话音未落,却听谢流尘重重将酒壶一放,在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不要再说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五 流水无心

    屋内顿时陷入沉寂之中,只有烛火噼啪跳动的声音。

    好一会儿,谢流尘低声道:“抱歉。”

    宇折眉轻轻摇头,道:“谢大哥,看来你是真将她放在心上了。”

    “你胡说什么!”

    宇折眉不理会他的恼怒,继续道:“可你又觉得就此低头未免有失颜面,所以不肯承认,是么?”

    “折眉!你不要再胡说了!”谢流尘高声道。

    “那我方才不过说了一句话,你何必失态?”

    “我性子急,你又不是不知道。”见宇折眉投以怀疑的目光,谢流尘愈觉心烦意乱,脱口道:“那是因为她失踪了,便寻不着,至今已十余日还没有消息。好歹她也是我妻子,我自然挂心,所以……”

    “真的只是这样?”

    “当然!”

    “我在来路上只听说各个州郡陆续接到公主府上寻找走失婢女的命令,却不知竟是这样的内情。谢大哥,她一个娇弱的深宫女子,为什么会突然失踪?”

    看到宇折眉不再追问那个问题,谢流尘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隐隐生出些失落感,他不去理会,只道:“听说是她自己出来的。”

    “为什么?”

    “不知道……”谢流尘这么说着,脑中却又想起临走那日金枝黯淡的表情,还有之前在水中救他时长发随波荡开,妖异又艳丽的一幕。

    宇折眉看他说着说着话突然发起呆来闭口不语,也不出声催促,只自斟一杯,慢慢喝下去。她与他相识多年,这个傲气又嘴硬的大哥在想什么,单看他表情便可猜到一二。看来这人从小说着要像父亲那般,终其一生,只娶一所爱之人,不离不弃。实际上却是个连自己心事都搞不清楚的笨蛋。不过,这也与他的骄傲有关吧……希望他与金枝不要陷入死局才好……可是……

    还是忍不住劝道:“谢大哥,我知你心高气傲,可有时你也将那意气收敛一些,切莫因赌气而与一些重要的东西失之交臂。”

    谢流尘听她意有所指,当即猜出她想说的话,刚刚略微平静的心田,霎时再起波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决无可能!”

    “真的么?那方才大哥因何失措?你虽性急,却也不是喜爱虚惊乍怪的人。”宇折眉直直看到他眼中,道:“都说日久生情,对着那样一位公主,对你一往情深,成亲至今,难道你真半分感动也无?”

    没有!从来没有!谢流尘刚要开口,却觉得声凝气滞,喉舌如铅,那一句话再么也说不出口。反而心上浮现出许多不相干的片段。

    她曾送过他香囊,他随手弃之不理;她曾于门后久久伫立,他只装作不知;她对他芳心一片,他却弃若敝履……一桩桩,一件件,偶然他瞥到她黯然的神色,他便强硬地抹去那一点怜惜,匆匆甩袖而去。

    说不怜惜,是假的,说未曾感动,也是假的。然而想起她的身份,念及她的父亲与祖辈多年来对五族的打压,那一点怜惜感动便渐渐淡了。

    目下的形势让他在出帝都前耐着性子演了几日戏,待此趟差使了结,回到帝都之后,这戏大概也还得继续演下去。

    那么自己真要来个“皆大欢喜”么?假戏真做,和乐美满?

    谢流尘心乱如麻,面上却笑了一笑,道:“你许久未到帝都,这些事却知道得清楚,是谁的耳报神?”

    他本是想顺势将话岔开,便随口一问。不料这一问,却引来宇折眉长久的沉默。他心中疑惑,抬头看去,恰好捕捉到宇折眉眼中未曾掩饰的痛苦之色。

    当下将自己心事抛去一边,问道:“折眉,你怎么了?”

    这边厢,想到今晚邀约的目的,再想到方才所说种种,宇折眉心头越收越紧。没错,真是皇恩浩荡呢,自己也算是推波助澜之人,现在还有脸说这些,是不是太过假惺星了?

    “……折眉!”

    “啊!”宇折眉醒过神来,道:“方才发了会儿呆……”看谢流尘一脸关切,心中又是一缩,强笑道:“无事。”

    “无事?从小到大,我看了你这么多年,你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还是说有什么是,连我这个大哥也听不得了?”

    宇折眉藏在袖下的手死死绞紧,是啊,青梅竹马之谊,她能知道他自己也不明了的心事,难道他就看不懂她?

    她几乎要合盘托出,想到暗中的人,想到封地之中供奉祖先灵位的庙宇,又苦苦忍住。对上谢流尘愈发疑惑的目光,心一横,道:“只是想起当年你拒绝我时的情形,一时失态。”

    此言一出,果然,谢流尘脸上的关心俱化做尴尬。只见他别过头去,没有继续追问。

    宇折眉暗中松了一口气,愧疚之心却愈发重了,本想开个玩笑岔开这尴尬的气氛,不料出口却是:“谢大哥,在沧郡时,我一直着红衣金钗。除了红,别的颜色再入不了我的眼。只在去帝都时才勉强换成别的——今日这一身,是我最心爱的,我一直想穿给你看,你明白么?”

    话已挑明至此,谢流尘虽觉十分头痛,却不得不说道:“折眉,那****便说得很清楚,我只当你是妹妹,并无他念。你年纪尚小,只是平日同我走得近些,一时糊涂罢了。”

    宇折眉因方才失态而通红的脸,在听到谢流尘这番话后,慢慢转白。时隔二年,再听到他的拒绝,仍然心痛失落。

    然而现在的自己,已经做出决定的自己,是没有资格再去要求什么的,连跟在他身后,做他妹妹的资格,也在她答应这件事的时候,一并失去了。

    “放心吧,我不会纠缠你的。其实这一年来我已想明白了,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未必是要得到你的那种喜欢。”宇折眉将早已备下的话慢慢说出来,果然看到谢流尘的脸由不安而转为释然,心中又是难过,又是茫然,却继续说道:“我喜欢初入帝都时那个拉着我的手说不要害怕的小哥哥,喜欢后来一直照顾我一直和我玩儿的大哥,喜欢你的神气劲儿,喜欢你的自傲自信,喜欢你穿的红衣,喜欢你戴的金冠,也喜欢你……现在这张大红脸!”说着说着,她脸上露出特有的笑容,似乎自己的心事真如这套说辞一般,早已从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中解脱出来,如谢流尘所愿,只做他的妹妹。

    如宇折眉所言,谢流尘听着她一连串的“喜欢”,俊秀的脸已经变成如同身上衣服一样的大红色,从耳郭到脖颈。听得她这一番话,谢流尘又是不好意思,又是释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然而想起她先前说的只着红衣,心头却尚存一丝疑惑,讷讷道:“折眉……你真的……”

    “不用说。”宇折眉拿起酒壶,先为他满上,又为自己倒满,“我起先说的话,是我早就想说的。既已说了,今后便再不会说,再不会想。大哥不用怀疑,我的确,是这么想的。”见谢流尘还欲待什么,又笑道:“我知道大哥你想说什么。你对身边亲近的人完全不是平日的傲气,为着对方着想打算,可偏偏又不肯明说,是不好意思说?还是嘴笨不会说?要让外人知道,向来目下无尘的谢少爷实际上是这般模样,只怕万万不肯相信呢——不过帝都之中爱慕你的那些女子,只怕从此更会对你死心塌地吧?”

    “宇折眉!”谢流尘听她后面越说越不像,想要斥责她口无遮拦,偏偏在这个小妹子面前又横不起来。

    幸好宇折眉识趣,见他恼怒,笑道:“哎呀,被说中心事也不要发脾气么。好好好,别瞪我,不说就不说,喝酒!”

    两人对饮几杯,谢流尘见她皆是酒到杯干,心下不安,道:“折眉,你今日怎么喝这许多?”

    “我高兴喝!”说着话,宇折眉仰头又饮下一杯,她放下酒杯,随手一抹唇边的酒渍,金粉混合着红色的胭脂擦上手指,在烛光下显出一抹娇异的光彩,她浑不在意,道:“大哥,我现在才发现,以前能和你喝酒,是件多么难得的事。”

    谢流尘摇头道:“有什么难得?以后有多少喝不得的?连这话都说出来,可见你真是喝多了。”说着便去夺她手上的酒壶。

    宇折眉也不着恼,乖乖让他拿走,一弯腰,从桌下隔层中又摸出一个酒壶,笑道:“这里还有呢!”

    烛光下美人双颊如玉染晕,衬着那一笑,实是勾魂压魄,美艳不可名状。谢流尘却是早看得惯了,见状只是皱眉,道:“看,脸都红了,你已喝醉了。”

    “只是有些上脸罢了,还没有醉。”说着宇折眉提壶又要倒酒,谢流尘眼疾手快,劈手再将酒壶夺下。

    这回没了备用可拿,宇折眉不乐意了:“你做什么不让我喝?”

    “折眉,不许喝这么多!”

    “你凭什么管我?我要喝酒!”

    “听话,别闹了。这里不是帝都,女孩子家在外面喝醉了多有不便。你先喝杯茶解解酒,啊?”说着谢流尘试过茶水,尚有余温,便倒了一杯,递到她面前。

    宇折眉愣愣看了那杯茶半晌,端起来一口喝干,放下茶杯,道:“你为什么要管我呢?我没父没母的,从来没人管我,你为什么要管我?”

    谢流尘知她素来量浅,但那风瓯并不是烈酒,她方才最多喝下半壶,也不至于就醉了。刚刚看她听话喝下茶水,原以为她回转过来清醒了些,不料却劈头问起这件事来,当下又是心疼,又是哭笑不得:“你这是嫌我管你管得多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二十六 就此别过

    不料宇折眉当真点点头,道:“确实是管多了。”

    “好好好,管多了,以后不管了。”谢流尘心道她大约真是醉了,怎么今日醉得这样快?也无暇多想,顺口应着她的话,又道:“你随身跟着的人呢?快叫他们出来,侍候你回去。”

    “大哥,你真不管我了?还要赶我走?”宇折眉一双横波目中忽然流下泪来:“大哥,你为着红袖招的事情在生我气么?”

    听着她前半句时,谢流尘还待分辨,待听完后半句,谢流尘只觉无力。看来这丫头真是醉了。

    半晌得不到谢流尘回答,宇折眉又道:“大哥,我不喜欢你去那种地方,我错了么?你生气了?那以后你要去便去吧,我决不会再拦你。”

    谢流尘只觉头大如斗:“这都是哪年的事了?你怎么净记着这些有的没的?”

    “不管哪年,我可都记着呢!”宇折眉声音变得幽幽地,道:“当日我说我喜欢你,你说你只拿我当妹妹,我说你不可以试着去喜欢我么?你说日后你会像你父亲一样,找到一个真心人,不离不弃,不二娶,相守到白头。”说着说着,她声音突然又变大了:“可是没过多久你就跑去眠花宿柳了!”

    幸亏周围并无旁人,否则自己的一世清名啊……谢流尘叹了口气,无奈道:“折眉,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话的?”

    宇折眉不理他,兀自絮絮道:“原来你那什么‘愿得一心人’都是假的!是骗我的!”

    谢流尘十分无奈,道:“那怎么能比?”

    “为什么不能比?你宁可亲近她们,亲近烟花女子,也不肯亲近我,难道我比那些女子还不如么?”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谢流尘总算明白了,看来此事是宇折眉心中的一个结,不若趁着此刻醉酒时说清楚,否则日后她想起时,少不得再次纠结,又不好开口问起。

    在女子面前说起这种事十分不雅,谢流尘犹豫再三,心道若不趁此时说明白,日后多半会更加尴尬,心一横,硬着头皮道:“这个……少年之时一时好奇么,况且银钱往来,出了门便一拍两散,又没有谁对我如何地芳心可可,怎么说是骗你呢?”

    宇折眉半醉半醒之际,将他的话听入耳中,想了一想,抛开平日矜持,道:“如此说来,你同她们并无情意?”

    “情意二字,哪儿有这么容易得的?你想我统共才去过几次?你说不许我去之后,我可还去过?”

    宇折眉想了一想,道:“确是如此——不过你那话说错了,怎么没有人对你芳心可可?除了我,还有公主,还有多少帝都之中的闺秀,你都忘了不成?”

    “若真忘了倒好……”谢流尘低声道。

    偏偏宇折眉耳尖,听得清清楚楚:“忘了怎么好?不能忘,一点也不能忘!‘帝都谢少,丰神俊秀,骏马驰光,踏光掠影,红衣白马,见者倾心’。你那么神气的模样,怎么能忘?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同砚之哥和苏小三打赌,说你能一字不差写下阮籍的《咏怀》,他们都不信,说一共九十五首,你怎么可能全记住?后来你真用柳体将这九十五首《咏怀》一一写下,你写一首,我翻着阮步兵集帮你对一首,从早晨直写到午后,果然一字不错。”说着,她面上露出微笑。

    回忆起那时的趣事,谢流尘亦微笑道:“的确有这件事。”

    “我还记得写完后砚之哥笑了笑,说果然不该和你打赌。苏小三的脸却都变得绿了。”

    “因为他拿他的二十坛酒和我打了赌,这下全赔了,他这个自称‘爱酒不爱多饮酒’的酒痴,自然要心痛了。”

    “可是后来你也没有将那二十坛酒全拿光。”

    “嗯,我留了两坛给他。他抱着酒坛那模样我现在还记得。”

    宇折眉不胜怀念地说道:“不知日后我们还能不能再聚到一块儿,再有往昔的乐事?”

    “你怎么今日尽说些丧气话?”谢流尘道:“待你回到帝都,我们再一起到十里亭外吃桂花粥去。”

    宇折眉笑了一笑,道:“嗯。这么多年,还是没能从老板口中问出他的粥倒底加了什么,怎么会那么香。不知今年能不能问出来?”

    谢流尘亦笑道:“到时你这天下第一美人朝他笑一笑,他肯定什么都告诉你了。”

    “难道以前我不美么?”

    “当然美。”

    “那我都冲他笑了多少回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告诉我?”

    “这……银子总比美色来得重要吧?”

    “想不到大哥你也会说这么市侩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大笑起来。须臾,宇折眉敛容正色,道:“大哥,我已想明白了。但我以后还是想要继续穿红衣、戴金钗,可以么?”

    谢流尘看着她,微微一笑,他不笑时面容冷傲难以亲近,笑起来时却如春回大地,令人流连不已:“你这么打扮很好看,怎么不可以呢?”

    宇折眉紧紧捏住拳,面上却笑道:“多谢大哥——大哥,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

    “什么求不求的,你只管说。”

    “若日后我宇折眉有对不起谢大哥谢流尘你的地方,”宇折眉牢牢看定他的脸,一定一句,缓缓说道:“请你千万不要原谅我。”

    谢流尘听她说得郑重,不由愣了一愣:“你会有什么事对不起我?”

    “大哥对我很好,非常好。但我却做了对不起大哥的事,这当然不应该原谅!”

    谢流尘只当她是杞人忧天,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我相信你也是万不得已,又怎会怪你?”

    宇折眉摇摇头,道:“如果大哥不答应,我心中不安。”

    谢流尘还待再说什么,见她一脸坚决,想来只是小女孩突发奇想而已,便随口道:“好好,我不原谅你。”

    “请大哥务必记得这件事。”

    谢流尘见她面上潮红,只道她是醉后的固执。同喝醉的人有什么好讲理的呢?他笑道:“我一定记得。”

    宇折眉又定定看他半晌,道:“大哥一定要记得。”

    正当谢流尘为宇折眉这少有的重复一句话心中微微疑惑之时,厢房门忽然开了,一句青衫挺拔的青年走进屋中,向谢流尘行毕一礼,道:“郡主醉了,属下这便送郡主回客栈去,请驸马见谅。”

    谢流尘从未见过此人,便问道:“折眉,这是你带来的侍卫?”

    宇折眉亦盯着来人端正的脸看了半日,娇笑道:“他怎么是我侍卫?我请得起这尊大佛么?”

    谢流尘疑窦顿生,转头向那青年看去,却见他拿出一个银制莲座令牌来,道:“此牌是郡主上路前亲手发下,郡主既然对属下不满,便请收回。”

    宇折眉看了一眼那令牌上大大一个篆体的“沧”字,声音忽然变得冷淡:“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哪里来这么多话?郭旗,不要以为你武功高,我便非要你这多嘴的人做侍卫不可。”

    “属下不敢。但郡主久耽于外确是不大安全,郡主万金之躯,恳请郡主多加思量。”那被唤作郭旗的男子沉声答道。

    谢流尘在一旁听他二人对答,心中已大致有数,心道定是这姓郭的侍卫多劝了宇折眉几句路上不要耽搁之类的话,便惹得宇折眉不高兴了。当下便道:“折眉,在外面确该多加小心。”又向郭旗道:“怎的连个丫环也没有?你一个男子,怎么侍候?”

    郭旗低声道:“已在楼下备下软轿。”

    “这也罢了。”谢流尘点点头,道:“折眉,快回去歇着吧。待我此间事一了,咱们帝都再会。”(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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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碧玉介绍:
就算不是金枝玉叶,好歹俺也算个小家碧玉。
你这沙文驸马好稀奇么?我才不要你!
金枝,快甩了他,我包你再找口大帅锅!
——
于是,这出穿越剧是向着现代女性鼓励古代公主重觅良人发展了么?
可是在那之前,先该解决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的问题吧?
——
干咳一声,正色说:欲知后事如何,且点下方图标^_^金枝碧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枝碧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枝碧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