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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梅怀袖     金枝碧玉txt下载     金枝碧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番外 昔年繁花(八)

    走出一段路,确定众村民不会听到他们的说话声,郭寒急忙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请立即离开!”

    楼定石道:“正是紧要关头,若是离开,此行便毫无意义。”

    “属下亦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万乘之躯更不能轻涉险地。”

    “我心中自有计较。”

    “殿下请莫忘记方才之事!”郭寒提高了声音,脸上显出焦急又后怕的神色:“这楚氏人果然如传言一般莫测,方才若不是——若不是——殿下现在还不知怎样呢!”他想不明白方才那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只知若再待在此处,面对的将是莫测的楚氏人与他们刻骨的仇恨。他能理解他们的仇恨,但并不表示他愿意为这仇恨殉葬。他不能,殿下更加不能!

    “殿下!”郭寒恳切道:“此事不成,还可重新来过。若民政有个万一,那是什么都弥补不了的!”

    楼定石原本所恃便是长老在族中的威信,认为只要说服长老,便没有不成的事。且他自信楚氏人天性不是性子激烈那种人,只求安稳渡日,无意与华方拼个鱼死网破。然而方才那场变故之中,楚千帆对他的攻击,以及之后感受到的村民刻骨的仇恨,目下虽被他用话压住,暂时稳住局势,所带来的超离常识的震撼仍然没有褪却。

    说服云梦泽,兵不血刃让其归顺。这件事上他与楼重渊意见相左,当时他提出时以为会与父皇有一番争执,未想楼重渊只轻淡写地说,那你便去看看,不行再打。

    这番语气让他有一种被当做小孩子来哄的感觉。做上太子这几年,他的政见与父皇同出一辙,诸事与父皇意见大体方向相同,至多细节有差,是以办事并无受到任何来自父皇的阻力。诸臣交口称赞太子仁孝勇智之余,他亦偶有疑惑,这究竟算是父皇的意思,还是自己的意思?

    这次是他首次在大事主张方向上与楼重渊不合,心中早暗暗发誓要做得漂亮,让众人另眼相看,他并不是父皇的应声虫,事情依他的法子来办,也能做得好。

    当下虽明白此行转向凶险,他仍坚持道:“不行。此时离去,功亏一溃。”

    郭寒不明白他心思——但即使明白,多半还是要苦苦劝说的,毕竟,太子安危之事非同小可——“殿下,大局为重!”众侍卫亦团团跪下,齐声道:“请殿下三思!”

    楼定石气极反笑:“你们这是在要胁?”

    “属下不敢。属下只求殿下三思,以己身为重。一个小小云梦泽,不值得殿下涉险。”

    正当双方僵持间,一旁忽有人插话,道:“诸位可是想离开?”

    乍闻这个声音,楼定石满腔烦燥如同当头淋上一盆冷水,彻底浇灭。总算这次还说得出话,他道:“楚姑娘是——”这里人人楚姓,不知她全名叫什么,是什么身份,便以楚姑娘称之。

    “诸位既定下三日之约,便不该背信离去。”楚姑娘道。在族中她未戴面纱,阳光下容颜愈发令人不敢逼视。此刻她虽然口中说着责备的话,周身仍然散发着楼定石初见时感受到的对万事不萦于心,皆置之身外冷淡。

    郭寒道:“楚姑娘,方才殿下遇险,几乎性命不保,怎能还待在此处?”

    激变之下,美人的影响力仍不可小窥。郭寒红着脸将话说完,这番本该语气激烈的指责,被他说得结结巴巴。但谁也没有资格嘲笑他,在这宛若世间灵气凝结而成的女子面前,天下没有谁能无动于衷。

    楚姑娘点点头,道:“我可以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楼定石咳嗽一声,道:“楚姑娘以何种身份说话?这番保证有用么?”

    “我是长老之女,族中下任长老。我说的话,自然有用。”

    楼定石脱口道:“方才救我的人——”

    “是我。千帆性子是族中少有的烈性,请你谅解。”她淡淡说着,语气全然不是请人谅解时该有的诚恳。但无人指责她。在这样的女子面前,听她说出这样的话,你若是不肯谅解,那你才不可饶恕。

    楼定石道:“无……无妨,人之常情。”

    她又道:“既如此,请各位回房歇息,此事我族定于三日内有答复。”说着不等楼定石客套,径自去了。

    看她去得远了,郭寒才醒过神来,喃喃道:“世间竟有这种女子,若能得她一顾,要我做什么都愿意啊……”忽然觉得一道严厉的目光看向自己,正是自家殿下。他吓了一跳,忙收起心思:“殿下,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既然答应了,那便去等着。”

    “可是,她的话真管用么?”不是他不相信美人的话,但一个娇滴滴的未脱稚龄的小姑娘,真能让全族人都听她的话?

    “她不会说谎,走吧,回房去。”

    眼见楼定石已经动身,郭寒忙示意侍卫们警戒四周,自己紧紧跟了上去。同时咽下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疑问。

    殿下,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说谎?

    *****************

    傍晚。

    昨日此时,众人正自山中尽兴而返,沿途讨论着明天是再去看看前天到过的林子,还是重新去个新地儿?吃过饭感叹一阵今日所见,带着对明日快乐的期许,沉沉睡去。

    但经今日一事,谁也无心再说个玩字。虽然那自称是楚长老女儿的女子说保证不会再发生什么,殿下也认可了,但谁能保证真的万无一失呢?大家都不愿将己身安危寄托在一个小女孩的话上。是以一回房,郭寒便飞快安排下来,十四人中,八人去楼下巡视,一旦有异,以长啸通知同伴。余下六人,在房中保护殿下与谢公子。

    他安排完毕向楼定石请示,楼定示点头同意。那种微妙的抵触情绪被他刻意忽略。他是太子,某些决定必须永远凌驾于一切情绪之上。

    八个人同待在最大的一间房间中,气氛异常沉闷。楼定石知道这样下去己方军心定然要先受到影响,他自己又不是什么善于闲谈放松的人,正要示意郭寒,不等他递过眼色去,便听郭寒道:“干坐着也是坐,兄弟,一人来讲一个笑话怎样?哥哥我先讲!”

    显然他也想到了这一层。楼定石心中暗许,口中说道:“你还用讲笑话?你自己就是个大笑话。”

    郭寒苦脸道:“殿下,好歹我也跟了您那么多年,您就不能给我留几分面子?”

    “面子都是自己挣的。”

    “那就求您千万别再拆我台了!”

    ……

    这么一打岔,屋中果然轻松不少。郭寒以身示卒,原本担心失仪的侍卫偷偷看看楼定石,发现他听得一脸兴味,胆子便大了许多,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不多时,屋中气氛变得热烈许多。

    ***************

    “……那掌柜对我说:‘没有啊,昨天小店生意冷清,人来得少,除了您,就是住在您对面的那位客人,底下二楼那间房并没有人住啊。’”郭寒连比带划,说得十分传神:“当时我一听就觉得背上发寒,没有人住?那我昨晚反反复复听到的拉椅子挪桌子的声音是什么?而且当时我还跺脚叫楼下小声点儿,还有个人含含糊糊地应了我一句。那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个女子的声音,她先推开窗子,‘吱呀’一声,然后说——”

    这时门口随着“吱呀”一声,传进一个女声:“请用晚饭。”。

    …………

    郭寒捂住胸口一寸一寸回头,看到门边楚姑娘手端托盘,背后站着自己一个小弟,拎着只饭桶。

    “下次麻烦您进来前先说一声啊!”郭寒含泪道。一个讲鬼故事讲得正投入的人,如果不巧地随着紧要情节身边发生了一样的事,结果定然是人吓人吓死人。

    原本楼定石只是摆出一副在听的模样,暗自在心中筹划各项事宜。这下见着这出乌龙,终于笑出声来,道:“怎么样,我就说你是个大笑话吧!”

    郭寒不敢顶嘴,示意侍卫接下楚姑娘手中的饭,岔开话题道:“今日怎么劳烦姑娘送饭来?”往天都是村民轮流送来。

    楚姑娘没有回答。见郭寒还要问,楼定石打断道:“问那么多干什么?”又向她道:“劳烦姑娘了。”

    “无事。”如往常一般,说完话,她便转身离去。

    “咦,今天的菜色与前几天不大一样呢。”郭寒猜测,“别是楚姑娘亲手做的吧?”这时他也反应过来,己方身份既被揭穿,村民不愿再为他们做饭送饭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不知,今日这饭菜到底是谁做的?

    楼定石揭开盖子一看,果然。此地的菜色均以清淡为主,往日他们亦入乡随俗,没有要求做成别的。今日的菜色却更加素净,却也更加精致。比如一盘笋片,嫩笋只稍稍过一过滚水,再在调料中打个滚,闻之清香扑鼻。楼定石挟起一块,放到口中,咀嚼之下只觉鲜美异常。这菜说来虽简单,其中火候却极难拿捏,一个不小心笋片便会变老。

    虽然一直坐在屋内,这一晚楼定石的胃口却异常好,比平日多吃了不少。

番外 昔年繁花(九)

    双更。明天番外就完结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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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两日,楼定石等人极少外出,都是在住所中坐着谈天说地。每日里依然是楚姑娘为他们送来三餐。众人在最初的震撼惊艳后,虽然看到她时还会脸红,总算已不会呆住。

    楼定石面上一派若无其事,胸有成竹的模样,侍卫们从最初的警戒中慢慢放松了那根被绷紧的弦。想起以往楼定石的手段,心中愈发坚定以殿下的智谋此次当然也能化险为夷,得偿所愿。那日被楚千帆不可思议的力量所震慑的余悸虽在,却已淡去许多。

    这一日,已是第三日。

    清晨起床洗漱后,楼定石照例到院中做早课。一招一式不见华丽繁琐,然而领教过的人都知道,那是招招致命的剑法。

    他平日佩剑,其实擅用的是刀。他的刀法是在战场上领悟到的,原先他跟着父亲学刀法时,只嫌太过简单,不够好看。自亲身上了战场,历过生死之劫后,才明白一切虚招一切花架都是致命的破绽,领悟到这套刀法中的大巧若拙。后因册封太子,依礼制应佩剑,他便琢磨许久,将刀法化入剑法中,招式皆简单之至,只求效用。

    谢朝晖虽不明这些曲折,这些天看下来,亦能感觉到这套看似简单的剑法中有一种强大的气场,但他于此道无意,并不想深究。今晨他来找楼定石,只为问他一件事。

    “殿下。”看到楼定石一套剑法练完,擦着汗走过来,他迎上去行了一礼。

    若在往日,谢朝晖并不会如此匆忙。总是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从来不会失礼。但这两天里楼定石并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白日一群人坐在一处,多有不便。晚上谢朝晖敲他房门,楼定石总推说要休息。他独自将事情翻来覆去推敲几遍,怎么想都不能肯定楚氏人真的会同意归顺,万无一失,如果真的谈不拢——目前他找不出一个稳妥的法子能全身而退。看到楼定石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心道对方可能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一些事情,想要问他,却总是被他有意无意间推托。

    看到谢朝晖略显焦燥的眼神,楼定石寻思着要不要再找个借口岔开。谢朝晖一介文弱书生,若是听到他说“到时要是翻脸那就杀出去”,会不会当场昏倒……

    其实他也是在赌。来此之前他便调查清楚,楚氏人中长老又是祭司,是族人信仰与力量的体现,族人对其极之敬畏,从不违背一言。

    但愿在这件事上,不要有例外才好……

    楼定石正在想要不要同谢朝晖说实话,这时院中走进一个女子,正是他们初到村寨时所见的那位说话直来直去的唤做楚菲的姑娘。

    “长老叫太子去他楼中。”楚菲硬楔楔丢下这句话,转头便走。看来是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后对他们更加讨厌甚至痛恨了。

    现在倒好,用不着解释,马上就有结果了。楼定石转过身去,见闻声而来的郭寒一脸焦急,便道:“我去去便回。”

    “殿下!”

    “如有意外,即刻带谢公子离开,到离此地最近的府衙找人帮忙。”

    “那您怎么办?!”

    楼定石沉声道:“活着的太子总比死掉的太子有用。他们不会动我,倒很有可能先拿你们来开刀。不用我多说,尔等见机行事。”语气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是。”郭寒抿紧了唇。同时亦下定决心,若有变,着四人送走谢朝晖,余下的无论如何也要救出殿下。

    ***************

    再一次踏上这外表与别处民居并无二致的竹楼,楼定石较之那次的隐隐兴奋激动,已变得有些忐忑。他强压下心中不安,同时告诫自己,如果事情真往最坏那一面发展,自己必须保持冷静清醒的头脑,才有可能扭转不利局面。

    楚长老依然如上次一般,负手背门而立。在他踏入房中时,转过身来。

    “理当由我亲往太子殿下处,但既在我族中,恐有多变,是以请殿下移步此处,请铁见怪。”

    楼定石点头道:“孤不是多事狷介之人,长老不用客气。”在人家地盘上,又积着数千条人命的怨恨,若再要行事高调,招摇过市,那可真是不知死活了。楼定石从不逞无谓之勇,他明白长老的意思:让这勉强的平静继续维持下去,直到有了决定,不要再多生事端。这也正是他的意思。至于谁来见谁、符不符合身份——硬要说的话,楚长老也算此间诸候王一名,就礼制来说,太子主动往诸候处拜访,算不得自贬身份。

    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楼定石无心计较,现下,他只关心一件事。

    “长老当已做出决定了。”

    楚长老颔首,缓缓道:“我想问太子几件事。”

    “请说。”

    “便是——”

    “长老!”

    虚掩的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来人大声道:“长老,您怎能做此决定?!”

    楼定石循声看去,正是那日伤了自己的楚千帆。此刻他面色通红,神情激动,声音极为激烈:“当我楚氏好欺负不成?!杀了我们的人又来说什么归顺!!”

    看到这人,楼定石身体不由自主紧绷起来。那天的事,说不怕是假的。虽就目前的局面而言,有楚长老在场,楼定石笃定他并会对自己出手。然而这份需要别人才能保证自己性命的无力令楼定石十分不快,但他亦清楚,现下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

    日后自有机会。

    果然,楚长老斥道:“千帆,不要以为你是阿锦的护卫,就可以恣意妄为!还不快退下!”

    楚千帆咬牙道:“老老,我只是不明白,就是这个人的军队杀了我族那么多人,您怎么还要听信他的话?说不定他只是先稳住我们,好一网打尽呢?”

    楼定石缓缓道:“孤是不是背信弃义之人,轮不到你来下定论!”语气虽然平缓无波,但其中透出的霸气威严去不容人忽视。

    楚千帆毫不惧,挺胸大声道:“长老,只要您一句话,我立即将他杀了,用他的血来祭族人!”

    “然后呢?”楚长老低声道。

    “然后用他的人头与血来祭我族人!”

    “再然后呢?华方失了太子,举兵而来,欲踏平我云梦,届时怎么办呢?”

    “长老!千帆灵力已至神遨之境!何惧他军队?”

    楚长老摇头道:“不过螳臂当车耳!千帆,你修得灵力,足以恃身,但其他人怎么办呢?”

    楚千帆毫不犹豫地道:“我可以保护他们!”

    “族中万余人,凭你一人之力,能护几人?”

    楚千帆不服道:“便是我不行,还有长老!长老的灵力已至臻境,放眼这世间,还有谁是敌手?”

    乍闻此言,楼定石心中一惊。他先前得到的情报中,楚氏灵力方面多是语焉不详,有人认为有,有人认为只是以讹传讹。那日楼定石亲身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方知传言不虚。现在听到楚千帆一句天下无敌,吃惊之余是一阵恐惧:这样的人这族中有多少?若是有一支数百人组成的精锐,只需达到楚千帆的水准,加上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便足够横扫九州,攻无不克。

    楚长老瞥了楼定石一眼,似是猜到他的想法,接下来的话虽是对着楚千帆说的,却更像是特意说给他听:“除此之外呢?族中除你我之外,还有谁堪称高手?楚氏人不过天生于自然之力敏感,较别的民族更为崇拜自然神灵,因而天性平和淡然,只道世间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率性无为而已。族中除长老、护卫二人必须修行术法,其他人放任自流,至多习得一点于日常生活中有用的术法,其余也与所谓普通人并无二致。”楚长老道:“千帆,你认为一己之力能做下多少事?”

    楚千帆被这一席话说得愣住,喃喃道:“我……我能做……”

    楚长老淡淡道:“你该记得我为何一夜白头。”看到楚千帆浑身一凛,又道:“救一人尚且如此……千帆,你觉得自己救得了一族人?”

    楚千帆陷入沉默,低头沉吟,久久不语。

番外 昔年繁花(十)

    不好意思,字数爆棚,番外明天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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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劝走魂不守舍的楚千帆,楚长老向楼定石道:“族中我可一力担保。太子,不知你要怎样才相信我们的诚意?”

    方才他开口劝说楚千帆时楼定石便知道他定是答应了,此刻得到证实,心中仍是一阵高兴,忙道:“楚长老是明白人,孤也不是爱拐弯抹角的,直说吧,若要朝延放心,无非派官兵进驻这里,或是虚设地方官,但贵族中需有人入朝为质。”说到入朝为质四字时,他心中一动,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楚长老道:“只要太子保证于我族人无犯,我族自当信守盟约。”又道:“这么多年,我族曾主劝进犯过谁来?”

    楼定石不觉有些羞愧,还是说道:“孤早已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贵族中以异术传闻于世,难保有别有用心之人想方设法。否则五年前——总之,此番盟约,贵族名义上归为我华方一郡,内里仍可照旧行事,不过每年按三十之一交些税赋罢了——若遇天灾,朝延还有补助。只是方才孤说的两个法子,楚长老还请选一个,不特是让孤放心,更重要的是让父皇相信,贵族是全意归顺。”

    楚长老默然良久,道:“我族中除我被称一声长老外,其余人人平等,并无甚分别。这人质想来是要个能约束住众人的,若我说我族中对谁都视之手足,不相离弃,依中原人的想法,却是不会相信的。太子,便由我与你一同去帝都吧。”

    未等楼定石发话,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说道:“爹爹,女儿是下一任长老,亦算是有身份的。这人质,便让女儿去做好了。”正是楚姑娘。

    楚长老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快退下!”

    “爹爹。”她仍是一贯淡漠的语调,似是事不关己般说道:“您只我一个女儿,舍不得亦是理所当然。但若爹爹走了,谁压得住族人浮动的心思?还得由爹爹与他们讲明白,大势如此,以卵击石不若顺之以势。”

    楚长老叹道:“你于灵力修为方面甚有天赋,不用几年就够格接任长老一职,到时族人谁不服气呢?”

    “爹爹,当日娘亲与您说的话,您都忘了么?”

    楚长老久久不语。

    “‘莫要管我,凡事以族人为重’。爹爹,您当年为救娘亲而大耗灵力,一夜白头,却仍是不能扭转天命,欲侍不顾一切再试时,是娘亲劝住您,以大局为重。”她说着,忽然跪到楚长老面前:“望爹爹以大局为重,切莫将我这个女儿再放在心上。”

    一旁楼定石干咳一声,道:“也是可以回来的……”不用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说话间他不自觉放软了声音,与方才威严十足、侃侃而谈的模样不知差了多少。

    楚姑娘不再说话,只将一双宛如湖水般深邃的眼睛望定楚长老,虽然面无表情,但任谁都能体会到她的坚持。

    良久,楚长老长叹一声:“只是苦了你……”一语未毕,声音已然哽咽。

    楚姑娘忽然向他跪下,身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许久,方低声道:“女儿自此不能再侍奉爹爹左右,好在尚有人可以托付。日后还望爹爹多多保重,勿以我为念。”

    楚长老闭目,无声地点头。

    楼定石早别开头不愿再看。往日里他只需做出决策,并不用直面据此执行所带来的事情。眼见一对父女因自己而要生生分离,一个少女因自己而要远离故土,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方才成功的喜悦逐渐消失,只是想,到得帝都后,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毕竟,她是……她是……

    “太子。”在楼定石走神之间,楚姑娘不知何时已起身站到他面前。

    看着近在咫尺的如玉容颜眼中尚未褪去的潮红,楼定石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怜惜,道:“楚姑娘不必忧虑,日后我定护你周全。”

    “多谢太子。太子,我名唤楚锦繁,即日便与您一道入帝都。此去我定当谨守本份,不做让太子为难之事。只望太子莫要忘记今日之约,保我一族平安。”

    楼定石道:“楚姑娘放心,我已向楚长老保证过,只要日后不生变故,贵族自然安居乐业。”

    楚锦繁低声道:“多谢太子。”又向楚长老道:“爹爹,事不宜迟,稍后您便向族中宣布这个决定吧。”

    楚长老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头。

    *****************

    楼定石回到下榻处,向众人道:“事已办妥,明日便可离开此地。”

    众侍卫心悬的大石终于彻底放下,郭寒亦恢复往日的无赖样,半开玩笑地恭喜楼定石,要他说说怎么摆平这桩事的。

    楼定石道:“楚姑娘随行入朝为质,回帝都后朝中再发布公函,于此处设立官衙,令楚氏人自立官员,依华方律管辖。”

    郭寒显然只听到前面一句:“楚姑娘?”他小心翼翼地确认:“是这几日的那位楚姑娘?”

    得到楼定石肯定的示意后,这个当日面对诡异情况依然能指挥有度的侍卫小头头显得非常不淡定:“这这这——楚氏不是说不与外族通婚么?!”

    楼定石皱眉道:“她是入朝为质,何来成亲之说?”

    “入朝为质不就是和亲么?”郭寒脱口而出。

    “啪!”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谢朝晖正俯身拾着什么东西,感觉到众人的眼光,他回以歉意一笑:“一时失手。”

    郭寒不理会这边动静,径自追问着:“殿下,是和亲吧?”

    楼定石喝道:“说什么胡话!没得污了人家姑娘清誉!”见郭寒还待再问,忙道:“明日就要走了,快去收拾行李!”

    诸事既定,虽然中途有些波折,但结果如意。晚上楼定石躺在床上,嗅着楼下飘进的淡淡花香,反而睡不着了。

    白日郭寒的话引动了他的某个念头,或者说,那念头一直都在,只是他不愿去想,而郭寒一番话,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念头。

    如果自己提出这个要求……那那冰雪容颜的女子来说,算是一种污辱吧?毕竟这时候说出这种事,无异于要挟。要挟……那自己干脆恶劣一点,直接说“若你不嫁我,我立时挥兵云梦”好了。

    黑暗中,楼定石悄悄苦笑。少年时一心建功立业,弱冠后一心学习政事,以待将来施展宏图抱负,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许多年来只有一位正妻,听到旁人恭唯自己深情专一时,不免失笑。

    如今这算什么?还是说,一生之中,谁都会有那么一个人,她未出现时,你只觉情爱二字说来虚妄可笑;待她一出现,往昔读过的晚唐词宋时句霎时便鲜活起来,这时你才发现,原来那些心情,前人早已写下,可直到你亲身经历一回,你才能体会这诗写得真是好,然而还有未尽之处。那种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心思,那种瞻前顾后的踌躇不前,只有当你真的将谁放在心中,你才能得知个中滋味。

    思绪飘浮半晌,楼定石回过神,想起方才都在想些什么,不觉摇头失笑。

    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思前虑后可不是自己的风格,若真放不下,拿就拿到手中吧!

    决心一定,楼定石心中轻快不少。原来早就在等待这个决定了么?曾有的不安,无措,顾虑……统统消散,现在心中只有一个清晰的目标。

    虽然于此道自己完全是个新手,但他是楼定石,他下定决心的事,便一定要完成得漂亮。

    心事既去,楼定石很快便沉入梦乡。梦里,一道纤细的身影坐在竹筏上,木叶吹出清亮的歌曲,在水上远远飘散,她的脚浸在水里,偶尔踢起一串水珠,在阳光下溅起一串七彩的珠玉,美不胜收。

番外 昔年繁花(十一)

    番外终于完结了TA

    感谢新收藏的大人,为我凑了个整数=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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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早,楚菲便来敲门:“她在村口等你们。”楚菲神情憔悴,双眼红肿,显然一眼未眠。

    楼定石猜她定与楚锦繁交好,便道:“你放心,她会过得很好。”

    楚菲却没像往日那样尖牙利齿反呛回来,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但愿你能做到。”

    这一日的清晨与昨日并无二致,碎石铺成的小径边青草上露珠未晞,各家院中亭亭如盖的树上不时有鸟儿宛转试啼,整座村寨中流动着静谧而宁和的气息。

    楼定石一行人走在去村口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要离开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谁心中都留恋不舍,细细品味临去前心中升起的那惆怅又酸楚的一种滋味。路上没有见到任何村民,想来是早已聚在村口,为楚锦繁送行。

    很快他们便走到了村口,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村外除了他们来时的马、一辆小小的马车、独自站在一旁的楚锦繁外,再无他人。

    一行人走近站定后,对着楚锦繁,楼定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胡乱道:“怎么没人来送楚姑娘?”

    楚锦繁淡淡道:“有何可送?”

    楼定石虽早知她冷淡,听到这话还是有些无措,正寻思着该接句什么,又听她道:“即来了,那便走吧。”神色语气不见哀戚之色,似乎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出行,很快便可回到家中。

    “楚姑娘,你真的想好了?”说话的是谢朝晖,楼定石只奇怪他怎么为问出这一句话来——虽然这也正是他想问的。

    谢朝晖神情凝重,道:“一去千里,难得回来一次,楚姑娘可真做好远离亲族的准备了?”

    “还有别的办法么?”因他这一番关切的话,楚锦繁神色间松动了些,不再是一味的冷淡:“多谢阁下好意。我已经想得很清楚。”

    谢朝晖神色中透出罕见的决然:“若姑娘不愿,谢某当——”

    “时辰不早,不快出发的话,今晚便得露宿了。”楼定石打断他的话,道:“楚姑娘请上车。小郭,去将谢公子的马牵来。”有意无意间,目光瞥过谢朝晖一眼,似是警告,似是警惕。

    郭寒并未发现这边暗流汹涌,他领命去角那拴在木桩上的马匹时,忽然一个身影从他上方掠过,在他肩头借力一踏,他尚未反应过来,那身影已越过他掠到那边站定。

    郭寒大吃一惊,赶忙回头察看。

    楼定石一眼便认出,这不速之客正是楚千帆。他的心思从分析方才谢朝晖的反常中抽离,打量眼前这力量惊人的文秀青年,暗道莫非又要横生什么变故?

    楚千帆看也没看他一眼,事实上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楚锦繁身上,那急切的目光几乎能把被他注视的人燃烧起来。

    楚锦繁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似是意外,又似是意料之中:“千帆,你来做什么?”

    见楚千帆不说话,只一直看着自己,她又道:“此后族中事务你多担着些,也请你多留心我爹。”

    这是楼定石首次在楚锦繁脸上看到冷淡之外的神情,他有些不是滋味地看看楚千帆,再看看楚锦繁,心中默念来日方长。

    半晌,楚千帆道:“你决定了?”

    楚锦繁道:“是。”

    “即使我劝你不要走?”

    “千帆……”楚锦繁柔声道,“这件事,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她的声音原本就动听,现在用如此温柔无奈的语气说话,众人得闻,心中皆是一荡,不由暗暗想到:如果她是在对我说话,那该多好!

    “……我知道了。”

    楚锦繁点头道:“日后族中便拜托你——”一语未毕,失声惊呼道:“你这是做什么?!”

    原来楚千帆在说完“我知道了”之后,右手分指如电,迅速插到自己双眼之中!

    楚锦繁惊呼之下扑上去想要阻止他,却已经晚了。

    楚千帆双眼紧闭,两行血泪缓缓流下。

    “快!快让我看!”楚锦繁左手一划,掌心聚起微微的白芒,在空中划成一道弯虹,她覆掌想探上他的双眼,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千帆,不要这样,快让我帮你恢复,还有救!”楚锦繁焦急地想要挣开他,却敌不过他的力气。

    “阿锦,你还记不记得初学术法第一天,长老,还有我父亲对我们说的话?”楚千帆忽然说起不相干的话来,语意平适,毫无痛苦之色。若不看他现在的模样只听到他说的话,任谁都会以为他正与朋友闲聊。

    “千帆——”

    “你记不记得?”楚千帆又问了一遍,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似是受他的感染,楚锦繁激动的神情亦慢慢恢复平静:“当然记得。”她手中的白芒渐渐淡去,楚千帆紧握的手也放松开来,她的手滑到他掌中,二人手心交握。

    “明心见性,平波无扰。当年爹爹与明叔反复强调的。”她轻声念道,“不止你我,族人都要懂得这个道理。”

    “是,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楚千帆道:“大家都说我性子急躁,不像楚氏人,嗯,我也这么觉得。”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一笑,若没有脸上那两道血痕,他此刻便是一个对爱人轻声低语的温柔男子。可是衬上血痕,却未免有些可怖。

    “千帆,你是我一族的护卫,明叔去后这担子就由你来挑,你自然是继承了他的烈性。”

    “我自去年得证神遨之初境后,再无有进展。我去向长老请教,长老说,我心不能空,能忘我,却不能忘人,是以难体自然之息,更上一层楼。我将这话想了很久,后来终于明白了。阿繁,”楚千帆低下头来,唇边仍带着浅浅笑意:“原来我忘不了的,是你。”

    楚锦繁点头,道:“我知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族中只有你我二人得证神遨,我虽不如你灵力深厚,但我亦能体会得到你心中所感。”

    “那就好。”楚千帆声音变得很低,几乎是呢喃:“我现在不能再看你了。不看你,便不会想你了吧?我的能力还是不够,无法保护族人。我要早些忘了你,以求早日得登第三重天,能全力护卫我族,你说好不好?”

    他这番话声音虽轻,但四下无并别的声音,一片安静之中,仍然字字句句传到众人耳中。

    方才楚千帆突然自毁双目,又向楚锦繁说出近于告白的话语,众人皆是心头剧震。现在忽然听到他这番温柔得的近于悲叹的话,虽然说的人语气柔和并无愤慨怨诉,却更让人心头一凛,几乎忍不住要为他落泪。

    楚锦繁沉默许久,道:“那么,你就忘了我吧。”

    *****************

    妃年十六,随太子入帝都为质。城中皆艳之,以为丽色无双。居年余,太子奉请太祖,欲以为妃。太祖道:“异族女子,虽有美容,可有德乎?”太子对曰:“为亲族计,离乡千里,客居此地,飘零久矣。不可谓不德。”太祖曰:“诺。”

    ……

    靖和八年,妃生公主,上大悦,封金枝公主。

    ……

    靖和十二年,妃病,缠mian数月,次年春时殁。

    …………

    谢朝晖合上书,欲放回架上。一旁李平忙接过道:“下官来便可。谢尚书您请坐。”

    今是是百官沐汤假,翰林院书馆这边不过有几个品职较低的官员在值班,以防宫中忽然有人来找书。谢朝晖因问李平道:“今日无事,李修记为何不回家?”李平任的修记,从五品,奉旨修国史,虽然无甚实权,然皇上亲点,荣华尊贵,根本不需在假日当值。

    李平腼腆道:“下官一日不来这书馆,便觉浑身不自在。”

    谢朝晖颔首,道:“李修记是真正爱书人,陛下将修史这件大事交于李修记,实是知人善用。”

    两人又说过些闲话,李平踌躇半日,终于问道:“谢尚书,方才您翻过的那份稿子——不知谢尚书以为写的如何?”

    谢朝晖道:“嗯,用笔极简,虽不刻描情态,言语中已跃然纸上。”

    李平得他这句称赞,兴奋不已,嘴上却客气道:“谢尚书过誉了。下官不过将往日史官逐年所记之事逐人理出,如有亲历者尚在,又询问一番,不过费些功夫,算不得什么。”

    又坐了一会,谢朝晖便借故告辞出来。

    深秋的翰林院中,只有枫红如火,经霜愈艳。今日难得是晴天,经秋阳一照,枫叶直欲要燃烧一般的灿烂。谢朝晖看了一会儿,步出院中。

    方才那半卷手稿,他小半个时辰便看完了。那些熟悉的名字,皆已做古,漫长又短暂的几十年,便凝在几页薄薄的纸上,留待后人来读。

    “……妃年十六……”他不觉脱口而出,既而失笑。妃年十六,他年廿三。当日为她闹得天翻地覆,家中父母叹息,外面几乎与从小的好友撕破脸,现在见面仍多有讥讽。谁想二十余年过去,她的三十一年被写在两页纸上,其中并没有他。

    就如昨夜,也许是白日多说了些话,许久未曾想起的往事便乘夜入梦而来。醒后他才惊觉,原来许多年过去,那些事情从不曾淡却,仍然清晰无比,仿若触手可及。

    只是这一次的梦中,他由主角变成了旁观者,这才发现,原来自一开始,自己便是外人。先有楚千帆,再有楼定石,谢朝晖这个人,于楚锦繁一生,不过是个过客而已,那数千言的传记中,连名字也不被提及。

    其实这也没什么。她的绝决她的冷清,不也无人提起?

    或许现在,世间只剩两个人记得,曾有这样一个女子,于暮春时白衣清冽,轻易闯入他们心中。再过几十年,再等这两个人都老了,死了,埋了,便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有早逝的妃,还有深情的帝王,还有,终身抱憾的自己。

    但谁又在乎有没有呢?史书只记下你做过什么事,并不在乎,你爱过什么人。

一 公主寻人

    啦啦啦~~到第二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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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帝都附近一个小镇,因为不在官道边上,平日少有外人来此。镇中居民不多,几乎人人都认识,知根知底。数十年来镇上唯一一件大事是张屠夫喝多了误将吕秀才当做自家不成气的小儿子,狠揍一顿,酒醒后当着全镇人给吕秀才赔礼道歉,又在镇中唯一的酒楼“福临门”里摆了三天酒席,好话说尽,银钱使足,总算平了吕秀才的气。

    饶是如此,吕秀才依然要不时拿出来念叨一番,说自己多年不得乡绅保荐见用于朝,便是让这一顿打坏了事儿。吕秀才是镇上仅有的读书人,一直念念不忘要借此干候拜相,光宗耀祖。然而三十余年,他的名气从未赶出这一片五十里地之内。

    今年初时镇中忽然来了官差,贴榜张告,上云自今往后天下读书人不必再等地方举荐入朝考核,只要能证明身家清白的读书人,皆可参加科举,科举每三年一行,三月十八日时入各地州府参加科考,称春试。春试得中的,当年九月十八日入帝都参加秋试。若再得高中,那便可做官了。

    这消息几乎没乐疯了吕秀才。原本朝廷旧例是隔年于每十五万户中必要举荐一人,或品行端方,或学识过人,总之便是有过人之处的读书人,得荐后入朝应试,若真有真才实学,便留下任用。他想不到还要去举荐官员家拜访走动,每年眼巴巴等人来请自己,几乎没将那镇口唯一的大路上生生等出一块望官石来。

    他于别道并无他技,平日靠着祖上几亩薄田勉强渡日,又不善逢迎。端着读书人的架子,不愿去做别的营生,就这么苦苦熬着,将那四书五经翻得烂熟,只道明年便会轮到自己。眼看翻过年自己便是四十,正哀叹天下无人慧眼识英之时,忽然传来这开科取士的消息,顿时欣喜若狂,将那几册早烂熟于心的礼记孔孟等拿出来日夜苦读不已,只盼明年一举夺魁,一偿夙愿。

    这一日他读到“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正摇头晃脑,赞叹不已时,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马蹄急促而过。不多时,又听到有顽童大声嚷道:“放皇榜了!放皇榜了!”

    吕秀才心中一凛:难道圣意有变不成?这样一想,他再坐不住了,火急火燎抛下书,急急往外跑去看个究竟。

    镇中张贴告示的地方早围了一群人,对新贴的告示指指点点,议论不已。吕秀才奋力挤到前面,一眼看见“寻人”那两个字,这提了一路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烦恼既去,好奇之心便生。当下吕秀才迅速将那告示看完,看见落款“公主府”三字,更长了精神。瞅瞅告示下那衣胄鲜明身材高大的官兵,压低声对旁边的人道:“说什么了?”

    那人是杂货铺的李掌柜,比吕秀才早来片刻,听得他问,也压低声音道:“一句也没说,先将这告示贴上去,人就在这儿站着,不说话也不走。”又道:“你说走丢一个侍女急吼吼地找什么啊?再招一个不就完了?”

    吕秀才正色道:“李掌柜,这你可就不知道了,皇家的东西,慢说是走丢个下人,丢了个酒杯也要查明来龙去脉,造册入库的。”

    忽然旁边又有人插嘴道:“吕秀才,你怎么好拿人与物件比?这丢的可是侍—女—”他在末两个字上咬得特别重,听到他话的人皆会然于心,低声哄笑起来。

    吕秀才见被夺了风头,心中不快,道:“皇家大事,你也敢用来调笑?”

    “不过随口一说,有甚要紧?”话虽如此,那人看看前面的官兵,确定自己的话并没被他听到,便挤到另一边去了。

    吕秀才将他识趣,十分得意,清清嗓子,正准备发表对此事高见时,忽然看见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镇长满头大汗跑了过来。

    “两位官爷,有何吩咐?”镇长喘着气,大冷天的,额上竟生出一层密汗,外衣也是胡乱披着。大约是在家中正好梦时被人叫醒匆匆赶过来。

    一个官兵道:“我等奉上命,有事示下,你们镇上的人都在这儿了么?”

    镇长道:“大半是在了。”说着往人群中扫了一眼,随手指道:“老丁、大牛、小罗,你们仨腿脚快些,快去鸣锣传话,让大伙儿都到这儿来!”

    看那三人答应着去了,镇长忙道:“约摸得等一会儿,两位官爷可要先歇歇脚?”

    那官兵道:“公务在身,好意心领。”

    镇长碰了个软钉子,有些讪讪的。这地方一无风景二非要道,住在这儿的人不穷不富无惊无险地过着,每年除了来收赋税的两个税官,一年到头没个朝廷的人过来。镇长亦少有与上级打交道的经验,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什么好,站在那里尴尬地搓着衣角。

    好在方才那三人很快便回来了,后面稀稀拉拉跟着二三十个人,脸上有不安有好奇。

    镇长立时松了一口气:“官爷,人都到齐了。”

    “都在这儿了?”那官兵似有不信。

    “小镇人少,不过两百多口人,确是都在这儿了。”

    那官兵点点头,踏上一个石墩,大声喝道:“安静!”

    听到场中那些窃窃私语立马消失,众人仰望着高出一截的官爷,眼中尽是疑惑。

    “今日本队长是替公主来传旨的!”说着他向北边虚比一个尊敬的动作:“公主府中走失一名侍女,若有人告之线索,或帮助找回,皆可得纹银百两!”

    下面顿时炸开了锅。彼时一户五口小富之家,每月饮食柴薪等所费不过三四两银子,百两无疑是一笔大数目。

    那官兵又大声道:“近来此处可有生人来过?”

    镇长道:“回官爷的话,没有。”

    “没有?你好好想想。”

    “官爷,地方人小,多出只鸡来都一清二楚,确是没有生人——倒是城东唐老汉家来了个小侄子,可那也是熟人,来过好几回了。”

    那官兵想了想,道:“是谁?带过来我看看。”

    很快,一个青年被带上前来,表情惶恐,看见官兵,张口就道:“小人并没犯事儿,求青天——”话没说完,便被那官兵喝止:“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得废话!”

    “是,是。”

    “你到这里几日了?”

    “回官爷,四日。”

    听到这里,那官兵明显失了兴趣,随口又问了几句,便示意他可以走了。

    之后官兵又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大家多多注意,若真能将此事办成,那可是大功一件定有重赏云云。

    待两个官兵打马离开后,小镇陷入热烈的讨论之中,有人拉着小唐,要他说说方才的官爷都问了他什么。

    小唐一一说了,又有人问:“你不是才来了三天?”

    小唐挠挠头,道:“我大前天晚上就来了——那天早上起晚了,等我出门,都中午了,直走到天黑才到这里,算来正好四天。”说着又有些担心:“莫非我说错了?”

    “倒也没错……对了,我听小五说,那天他看见你同个眼生的姑娘在一起?”

    小唐的脸顿时红了,招不住众人哄劝呼喝,低声道:“同我一个村的……她舅舅家在前面平河村,想着同路,就一起走了。后来天晚,她便在我大伯中住了一夜……”

    虽然这也是桩新闻,不过显然比不上方才的事情来得惊人,众人问不出什么不妥,话题便又转回去,猜测那侍女是什么来头,引得公主要大张旗鼓地来找他。最后大多数人认为,定是她偷了公主值钱的东西,公主不想让旁人知道家中有内贼,便假托走失之名,行捉拿之实。

    有难缠的人问道:“那怎么连个画像也没有?”

    “这是公主好心啊,一个姑娘家,若是肖像传满天下,那日后还怎么嫁人?公主定是还念着旧情,只盼她迷途知返,将东西还回去,改过重新做人。”

    小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跟着附合,几日来偷偷怀着的疑惑也淡了许多。

    ——怎么那日才在河边歇个脚的功夫,小莲再走出来身量就高了两寸?

    大概是换了有高底的鞋吧。她在自己面前总是很注意打扮,头发也是梳得整整齐齐地才来找自己说话,比村里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好多了。这次回去之后,自己便去她家提亲吧……想着想着,小唐咧开嘴笑了。

    他却没有想到,再爱美的女孩子,也不会在赶路时将软底鞋换成硬底鞋的,何况走的还是山路。

二 大胆行事

    双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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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啊,终于见着个活人了!”

    这日清晨,馒头店的小刘刚将一屉新出笼的馒头端到外面,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嚷嚷。他奇怪地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是那种类似于千里寻亲终得其所的欣喜。

    “姑……姑娘可是要买馒头?”小刘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暗道该不会是遇上失心疯了?自己分明不认识她,她干嘛要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不过看她穿得挺整齐的,手脸干净,头发也不乱,也不像不正常的样子。莫非——

    小刘想到一个可能性,脸突然变红了。

    这位姑娘显然不知道自己一个眼神便让眼前这小伙计的心思九曲十八弯了一回,听到他的问话,忙不迭点头道:“多少钱一个?”

    “两文……”看她其貌不扬,说话声音倒很好听。

    “给我五个,劳烦包起来。”

    “好……”言语之间也很有礼貌……那句话怎么说来的?娶妻当娶德,就是说模样平常些也无妨罗。其实她不算丑,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怪好看的……

    那姑娘看小刘的脸一路从粉红水红变到通红深红,手中拿着纸袋却一直不动,不由急了:“我还饿着哪,你待会儿再发呆成不?”

    “……”小刘麻利地包好馒头递过去,看她喜笑言开地接过,拿出一个咬着走远了。

    还是如花好,哪儿像她,随便就吼人的?决定了,今日收摊后就回去看看如花。

    *********************

    这位缺心眼儿的姑娘自然是宋晓。

    现下她大口吃着馒头,只差没有泪流满面。

    “三天!我竟一个人在山里走了三天!还是深秋!天啊我还以为自己会冷死在山里!还能活着吃到热的东西真是太幸福了!”

    兴奋之下声音不免大了些,好在天时尚早,街上没有多少人,零星几个行人打着哈欠路过,并不去注意她说了些什么。

    金枝冷冷道:谁叫你选了这条路?

    “呃,虽然慢了点,不是走出来了么……我方向感还是不错的,没有迷路,”

    见金枝不理自己,宋晓又道:“莫非你还记着那天的事?可那姑娘又不认识你,于你名声并无什么损害吧?啊,莫非你是在为停绿的名声担心?放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样貌记忆其实是很模糊的,一般只见过一面的人,如果不是有特别明显的特征,下次再见时如果衣着有变化的话,多半是不认得的。就算那姑娘见到了真的停绿,她也一定认不出的——”

    听她还在絮叨,金枝终于忍不住,冷笑道:是啊,你懂得多,又聪明,当着外人的面也敢施展术法,你知道她看见后不会说你是妖怪,不会找人来捉拿你,相反还会帮你,你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是不是?

    宋晓缩缩脖子,心中有鬼,迎着金枝怒气,不敢吭声了。

    ********************

    那天她顶着停绿的脸大大方方出府后,去了一趟城东的招云楼,交过菜单嘱咐他们做好后送到公主府后门,然后从东边的城门出了城。

    云梦泽在南边,最近的路便是从南门出,沿着官道,过了宁州,直抵千州,然后越过汩罗江便是。

    但据宋晓打听的结果,决定从东门出,沿青云山余脉而下,从宁州与吴郡交界处走,再入千州。这样行程只比官道慢两三天左右,但这走的是小路,又要翻山什么的,不知会遇到什么,金枝一直反对,任宋晓怎么说都没用。最后,最后,反正现在腿脚的使用权归宋晓,于是在没有取得统一认识的前提下她擅自行动了。

    出城后当日下午,宋晓在河边林子里跟一个姑娘搭上了话,那姑娘说自己叫小莲,要去青云山脚的平家村看舅舅。说起与自己同行的后生时,不大好意思的模样,明眼人一看即知。宋晓开始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间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迅速想了一遍,觉得并无破绽,便幽幽叹了一声。

    果然,小莲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我只在羡慕姐姐可以正大光明同……同心上人走在一起。”宋晓以一种不胜幽怨的口吻说道。

    “你——你说什么呀?”小莲霎时红了脸,“什么正大光明?”

    “只恨我与他这一生只能东躲西藏了……”说到此处,宋晓急忙掩住嘴,一副说漏嘴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小莲果然被勾起好奇心,问道:“怎么回事?”

    宋晓却将头扭到一边,不再说一句话。被小莲缠了一会儿,宋晓没有办法,才简略地将自己的故事讲了一遍。

    原来她是城中小有积蓄的一户小富人家的女儿,家中是做生意的,去年她去自家铺子时认识了做帐的先生,二人互生好感,私下里有了来往。那先生出身本份人家,但家有寡母幼妹,家境自然不大好。上个月她试探着将此事说与母亲听,希望母亲能做主成全他俩,未想母亲告诉了爹爹,霎时家中一场轩然大波。先生当即被辞退,爹爹还威胁说如果他们再见面,就要上官府告先生一个拐骗良家少女之罪。前日她才知道,原来父亲早将她许与一户富豪做妾,所以才如此大怒。

    宋晓哀切道:“那户人家,听说那老爷都比我父亲年纪还大了,家中十几个小妾养着,还想要娶我,说是冬至就过门。我实在没办法……我……我……”说着将头埋在臂中,肩膀微微颤抖。

    小莲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听到此处一惊:“姑娘可千万别想不开!”

    …………

    感情您以为我是来投河的,也罢……宋晓哽咽道:“我设法托人传话给他,问他愿不愿带我走,他说好,我们便约在青云山下见。可是走到此处,我又觉得这样一走了之,岂不败坏名节,为千夫所指?可是回家便要嫁与那老货,那我倒不如死了干净。”说着身子一晃,小莲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那我该怎么办?”宋晓捂住脸倚在她怀中。

    “你就跟那人走吧,走远了,谁知道你是逃出来的?”小莲握住她的手,恳切道:“我看姑娘你是读书识字的人,未免想得太多。可是天大的事,说不过命去,命都没了,要那些虚礼做什么?”

    “可是……”

    “正好我就是去青云山,咱们便一块儿走,我送你去。”

    “不,不。”宋晓忙道:“若我家中追来,岂不是连累了你?”又道:“听姐姐一番话,我已明白了。现只求姐姐一件事。”

    “姑娘你说。”

    “我这衣裳是家里带出来的,他们认得,请姐姐同我换了,好不好?”

    “好!”说着小莲就蹲到一丛较高的灌丛后去解外衣。

    宋晓小声道:“能不能请姐姐暂时留在这河边一下?我家里人现在在远处看着,我们都走了,他就要过来看了。”见小莲有犹豫之色,忙道:“姐姐放心,我爹爹虽嘴上凶些,实际胆子小得很,到时他们问起来,你只说是我要你这么做的,他们便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反正现在也不可能有谁追过来,就委屈你多担一阵子的心了。

    小莲道:“不是这个,他——唐哥还在外面等我,若我不出去——”

    “那等会儿我走时同他说一声,让他再等等就是。”

    小莲赧然道:“那麻烦你了。”说着又低头去解裙子。

    宋晓十分心虚:“该是我麻烦你了。”趁小莲不注意,她在怀中一摸,拿出一个小银袋来,掂了掂份量,又放回去,重新拿了包重一点的,悄悄放在小莲带来的包袱里。

    待两人互换好衣服,宋晓深深看着小莲的脸,小莲以为她又钻了牛角尖,忙推她一把:“快去吧,你家先生在等你呢。”

    “谢谢,谢谢姐姐。”宋晓紧紧抿唇,向小莲鞠了一躬,紧了紧背上包袱,转身走出河边的小林子。

    林子外面,果然有一个样貌憨厚的青年,背着包袱站在路边。看见她出来,迎上来道:“小莲,走了?”

    “嗯。”她点点头:“小唐哥,走吧。”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三 顾虑横生

    在小莲面前时宋晓便启用了术法。果然,没等转身走出几步,与昨日施法时一样的违和感袭上脸庞,她知道,成功了。至于被骗的好心人小莲,宋晓只能在心里说抱歉。好在于她没有什么危险,只是要害这个好心人白白担心一阵子,大概会以为自己遇上了什么精怪。

    这是件很冒险的事,然而可借此故布疑阵,摆脱追兵,这个险是值得冒的。

    但金枝显然不这么认为。宋晓头一次知道,金枝生气时不会骂人,她只是不说话。整整一日,金枝一句话也没同她说。

    直到晚上,走了一天的宋晓又累又饿,拿出干粮又没有胃口,草草啃了几口,靠着棵大树便昏昏沉沉想要睡去。

    金枝这才说:这里不能睡,到林子边上去,再生堆火。

    声音虽然还是冷冷的,好歹总算有句话了不是?为了这句话,宋晓强撑着捡了堆枯枝,挪到林子外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生起火来,取出两件夹衣盖在身上,只来得及同金枝说一声“晚安”便沉沉睡死。

    金枝听到这声“晚安”,再“看到”宋晓睡得天塌下来也不会醒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怎么办呢,她就是这种人,让人咬牙又想要紧紧拥抱,怎么办呢?只能原谅她罗。

    但教训还是免不了的。金枝暗自决定,改日一定要好好说她一顿。

    *****************

    林江向御书房走来,徐杰安眼尖,远远看见便忙迎上来:“林督长,可是有眉目了?”

    林江面无表情,道:“皇上可在书房中?”

    如同以前一样,徐杰安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也知这人天生的古怪脾气,自己从他口中是问不出什么的,还不如将他带到楼定石面前,一起听他禀报来得快。遂道:“刚批完奏折,正看书呢。”说着亲自打起帘子,迎着林江进了屋。

    书房内燃着安神香,因天冷,墙壁铜质夹层中烧着炭,屋内闻不到烟味,又可保证室中温度。林江一进屋子,香甜温暖之气扑面而来,顿时浑身寒意尽消。

    他看到楼定石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书卷,注意力却并不在书上,双目凝视博古架上的一个碧玉蟾蜍,不知在想什么,径自出神,连屋中来人都不知道。

    林江放重脚步,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楼定石这才醒过神来,随手将书一抛,道:“林督长免礼。”转头向林江看过来,脸上虽仍是严肃的表情,身子却微微前倾,眼中也露出焦急之色。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当他显出这副神情时,心中正是紧张不安之际。

    是以林江不待他询问,便道:“昨日微臣所禀之事,今日已查明。”他顿了一顿,道:“微臣与一干人等顺着那两条线索追查下去,均不是公主。”

    楼定石表情未变,手却握紧了:“那有没有发现其他的线索?”

    “请恕微臣无能。”

    屋中顿时陷入寂静,徐杰安甚至可以听到夹壁中的炭条燃烧时发现的微弱“嘶嘶”声。

    良久,楼定石道:“现在你怎么部署?”

    林江道:“微臣已将飞羽营中三分之二士兵派出,分四十队,每队再加公主府侍卫一名,沿着官道与主要小路找去。”

    楼定石道:“有没有人揭告示的?”

    “来过几个人,盘问后皆是贪财之辈,为赏格胡乱指证的。”

    楼定石怒道:“这些贪财忘义之辈!你怎不将他们统统抓起来?”

    林江平静道:“依律,谎报官事者杖二十,那几人皆已当场发落。”

    楼定石狠狠一拍掌,正砸在榻沿装饰的馏金条上,将那金箔打凹一块。徐杰安松了口气:还好坏的不是陛下的手。

    又听楼定石阴沉道:“林江,这些年你的本事都到哪里去了?今日已是第五日,你却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更别说将人找到带回来!”

    林江道:“微臣有愧,甘愿受罚。”

    楼定石沉默一会儿,现出疲惫之色,道:“罢了……你继续查办,务必要找到人。”

    “是。”林江躬身领命,又道:“微臣有一猜测,不知陛下可曾想到。”

    “讲!”

    “此事,或许还有人暗中帮助公主,是以……”林江说得很犹豫,本来以他的性子,没有十成的把握是不会多说什么的,平生又极恨背后搬弄是非。然而此事关系到公主,非同小可,虽然知道以现在的局势说出这话无异于投石于水,将本就暗流汹涌的局势搅得更加紊乱,但想来想去,这已是最大的可能性,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楼定石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林江的猜测,他亦曾想到过。这次他派谢流尘奉旨督责淮安王之事,早暗中做下布置,只待谢流尘入毂,便可乘势削去五族中举足轻重的谢家大半势力。他料定谢家不会想到自己竟使用如此大胆手段,就算是有所防范,却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后接到暗探回报,正是如他所想。眼看事情按预期进行,谢流尘出了帝都,只待他踏入千州,事由一起,便要收网,未想突然横生枝节。

    依楼定石素日的性子,若是别的枝节,多半会决然砍去。然而这枝节却是由他素日视若珍宝的女儿所生,自然砍不得。

    这横生的变数,要如何处置才好?若真是谢家有所察觉,遂定下此计,那么不得不说,他们正好击中楼定石软肋。但楼定石有把握,自己计划周密大胆,谢家决计不能察觉,应不会行下如此险着。况且,若谢家真欲将灵儿带于身边做道护身符,也不会以这样的理由,大可直接带灵儿走,即使自己不同意,也可先斩后奏,届时将责任往灵儿身上一推便是。

    有没有可能灵儿是受人所迫……楼定石细细将前因后果再回想一遍,却找不出什么证据。思绪便又回到谢家那边。

    谢朝晖不曾察觉,不代表叶浩然也一无所知。问题是他知道了多少?一想到那个平日一副笑呵呵全无烦恼的富家翁模样的老丞相,楼定石脸色更暗上几分。

    徐杰安见他脸色不好,轻声宽慰道:“陛下切莫心焦,公主吉人天象,当是无恙。”

    “罢了!”楼定石此刻心中已有决断,无论此事是不是与五族有关,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将灵儿找回来。

    “林江,多着人手出去,一定要尽早找到她!”略一沉吟,又道:“将飞羽营全派出去!”

    “陛下,飞羽营三千兵士已派出二千人,余下这一千,还要保卫陛下安全,万万动不得。”林江道。

    “还有细柳营。”

    “细柳营负责帝都安全,飞羽林负责皇室安全,皆是太祖亲订祖制。”对于公事,林江向来寸部不让。

    楼定石知道他说的在理,但心上的焦急又是另一回事:“多派些人手,早日了结此事,朕才能安心!”

    林江道:“两日前告示便已发遍帝都附近城镇村寨,无有遗漏。这四十支小队分头打探,亦会沿途张贴告示,陛下请不必如此焦心,若是让有心人看出端倪,反于公主不利。”

    楼定石不说话,盯着林江看了一会儿,见他仍是一脸平静——或者说木然,终于无奈叹道:“于公事上,你总是如此死板。”

    “陛下将飞羽营交于微臣,不正是因为如此?”林江道:“请陛下宽心,微臣定当找回公主。”

    楼定石道:“你颁令下去,除却明面上的,暗里也要留意。如果真有什么人暗中动作——”

    林江道:“微臣明白,这就去重新布置。”(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四 暗流涌动

    这日傍晚,谢流尘一行按预订行程,抵达一个小镇。镇中未设驿站,当地长官早早接到通知,将自家官邸腾出两个院子,供他们下榻。

    谢绝官员的接风宴,谢流尘只托旅途疲倦,要早些休息,便径自向客房走去。

    关上房门,谢流尘推开窗户,拿出一只乌木哨子放到唇边吹了几声,又放回怀中。

    不多时,一只灰色的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进屋中,打了个转,停在书桌上。

    谢流尘走过去解下鸽子脚下的竹筒,倒出一颗蜡丸,在桌面上洒下一把碎米,那只鸽子轻快地跳着啄食起来。

    谢流尘捏碎蜡壳,展开那张极薄的纸迅速看完。沉吟一阵,他自随身的小箱中拿出一张同样质地的薄纸与一枝极细的笔,旋开一个小瓶,醮上早已备下的墨汁,写下几行字,细细折起,又燃起一只蜡烛。不多时,看上面聚起一层蜡泪,便将烛芯吹灭,一手持烛,一手持信,不知如何动作,那信便被包成与方才那蜡丸一般模样大小的另一个蜡丸。这番动作熟练无比,显然不是第一次做了。

    他将这新的蜡丸放到竹筒中,绑到鸽子脚上。这时鸽子已将桌面上的碎米啄得差不多了,谢流尘摸摸它的背,又拍拍它的头,鸽子便扑棱几下,展翅飞出窗户,向远方飞去。

    谢流尘关上窗户,站在桌边发了一会呆,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心中想的正是方才在薄纸上所见的内容。

    信是他父亲谢朝晖写来的,说楼定石以公主府走失侍女为名,派出兵士四下搜索,并传告天下。这些都是谢流尘这两日沿途所见,并不吃惊,让他意外的是,信上说楼定石将飞羽营的士兵派出了三分之二。

    楼重渊、楼定石父子靠手中兵权起家,自然对此看得极重。现在帝都中万余人的金吾卫,三营督长皆是楼定石昔年一手提拔的心腹。而镇守山海关的四十万军队,将军更是楼定石当年的副官郭寒。本来楼定石册封太子后郭寒未留在军中,随行到帝都做了东宫护卫长。楼定石登基一年后,又将郭寒安排到军中,几年后老将军病死,郭寒便被任命为将军。

    至于其他的士兵,楼定石采取平日农,战时兵的政策,不打仗时士兵便回家务农,打仗时再征调。调度全凭圣旨,外人毫无可乘之机。

    长久以来,楼定石一直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饶是如此,将负责保卫皇室的飞羽营调出大半,依然是一项冒险的举动。但这恰好证明,金枝失踪确有其事,楼定石也不知她下落。

    原本谢流尘还有些疑心这是楼定石的故布疑阵,以心爱的女儿失踪为由,借故对付谢家。现在看到楼定石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这才相信,金枝是真的失踪了。

    谢流尘不免有些恍神。

    按说他现在应该高兴,出了这桩事,楼定石难免手忙脚乱,若有什么布置行动该会缓上一缓,己方便有更充裕的时间来应对。他现在应该着手再将各项事宜梳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待楼定石发难时可及时应对。

    但他满脑子想的却是金枝在哪里。

    一个娇弱的公主,是什么事给她勇气,让她毅然跨出府邸,独身上路?

    想到临行前晚她说“这是本宫一份私心”,烛火跳跃下神色惆怅,谢流尘心中没由来地一紧。

    若真是如此……若她真是来找自己……假如有一天她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谢流尘不太明白自己心中涌现的那种似甜似苦的感觉是什么,他将之归结于对金枝下落的关心——再怎么说,她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而且,若能先一步找到她,对此行挟制楼定石有所动作有莫大好处。虽然他自己不屑于用这种下作手段,但既已送上门来,顺水推舟便是。

    想到此节,谢流尘心中一凛,一个念头隐隐在心中浮起,却看不太清楚。

    正在他苦苦思索之际,忽然有人敲门。他一惊,收回心神,道:“进来。”

    来人是小七。他身后跟着个下人,原来是给谢流尘送饭菜来了。来人布置饭菜间,小七又将屋中检查一遍,未发现什么不妥,便要告退。

    这时正好送饭的下人走了,谢流尘见他恹恹的,怕他是耐不住路上颠簸病了,便问道:“小七,怎地无精打采,可是病了?”

    小七摇头道:“小七无事……”

    “那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

    “停绿失踪了……”小七忽然道:“公主派那么多人出来找她,她到底去了哪里?”

    谢流尘这才想到小七不知何时对停绿生了别样心思。想到这两****看到告示后一路魂不守舍的模样,自己亦是心事重重,竟没有注意到,便道:“那告示上并没有说是她。”

    小七黯然道:“除了她,还有谁能让公主如此大张旗鼓地寻找?她怎么就突然失踪了呢?连公主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不是她闯了什么祸,害怕地逃走了……她怎么不来找我?是了,我出门了,她找不到人……”

    谢流尘看他越说越混乱,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你别想太多,不见得就是停绿。”

    小七抬头,道:“可是,如果真是她,一想到她在外吃的苦……我早就在心中发誓要好好爱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闻言,谢流尘不禁愕然,他不知小七用情竟如此之深,看他黯然伤神的样子,又不能告诉他失踪的其实不是停绿,而是金枝。一时想不出别的话,只好重复道:“应该不会是她。”

    小七没有再说什么,告退出屋去了。谢流尘对着一桌饭菜,草草吃了几口,招人来将碗筷撤下,稍做洗漱便睡下了。

    *******************

    千州,青石城。

    深夜,淮安府小厅中,两名青年对坐斟饮。从零乱的茶盘与倾倒的几只酒壶来看,他们已喝了不少,差不多该散了。

    只听上首那名玉冠青年以一种懒洋洋的语调,道:“所以,你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他对面的那名青衣人道:“也是天意,我奉命在宁州候着那位,没想到那位没来,倒来了一条大新闻——大约再过两三日,你这里也该有那告示了。”

    “哦~~”玉冠青年拖长了声音:“那还真谢谢你提前来告诉我这消息。”

    “青华!”那青衣人似是对他这副惫懒样十分不满,喊他字时声音不免有些着恼。

    玉冠青年伸手为他斟上一杯,道:“此杯敬你,多谢你为我着想——这下总合礼了吧?”

    青衣人无奈道:“青华,我来此并不为讨你一声谢。”

    “除了这声谢,我还能怎样?”玉冠青年话语中那种轻桃的神色渐渐消失:“皇恩浩荡,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不待青衣人接话,他又道:“你来这里,郭叔叔知道么?”

    青衣人道:“父亲虽还不知此事,但若知道,亦会赞同我。”

    玉冠青年抿了抿唇,道:“无论如何,郭叔叔和你总是真心待我……我些年,我很感激。”

    “你我之间何需客气?”青衣人道:“与其说这些,你好好想想眼下该怎么办?”

    “我不是说了么,皇恩浩荡,我还能怎么办?”说到“皇恩浩荡”四字时,他咬得特别种,明显的嘲讽之意。

    “你该知道,现在金枝公主失踪,皇上假借侍女失踪之名,正在下令加紧寻找。若你能将公主找到,便是一件大功劳,于这件事上大有裨益!”

    “是,找到她便是大功一件。可我到哪儿去找?”玉冠青年满不在乎,道:“反正英明神武的陛下早将一切都安排好,我只需照着做便是。”

    “青华!”

    “好好,那请你好人做到底,告诉我该怎么做?”

    “若我无三分把握,也不会来告诉你。你听好——”(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五 行路之难

    本来宋晓预计一天多两天不到就能走出山里,不想高估了自己——也许应该说金枝的体能,比预计时间多花了一倍,三天后才腰酸背疼腿抽筋地走出山中来。

    当下她向金枝赌咒发誓再不会乱来,得到金枝原谅后,才想起自己满身酸疼,忙找了间各栈一头扎进房间,躺了大半天才觉得缓过劲儿来。等午饭时她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觅食——早上因五个馒头而充实了一阵子的胃,现在又开始空虚起来。

    小地方东西也少,宋晓沿着比较宽的一条主街转了两圈,看到一面墙前挤了不少人,也去凑一凑热闹。没等她挤到人群前面,那黄底黑字,落款大大的“公主府”三字便刺到了她眼里。

    手脚真快。宋晓抱着复杂的心情,将这张告示看完,呆了一呆,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宋晓强按下心中的不安,在几家馆子之间看了又看,最后敲定一家比较热闹的面馆。

    正是午饭时间,馆子虽未满座,客人也不少。宋晓点了个鸡蛋面,坐到一边开始等。过了一会儿,注意几乎整间屋子的人都在打量自己。

    宋晓十分不自在,现在她用的还是小莲的脸。按说普普通通并不会引来什么人注意,可眼下这些专注的目光,简直比金枝素颜上街时收到的目光还要热情,想到现在正处于逃亡处境,宋晓心中一紧,几乎想要拔腿逃走,但理智拽住了她的衣角,让她继续坐好。

    等了一会儿,面端上来了,那小二拿下肩上的毛巾,擦着已经很干净的桌子,明显没话找话地搭讪:“姑娘觉得盐够不?若嫌淡了我帮您加。”

    宋晓咬着筷子胡乱应了一声。

    又听他说:“姑娘挺面生的啊。”

    来了!宋晓道:“我今天才到的这镇上,自然面生。”

    “不知姑娘从哪儿来的?怎么也没个人跟着。”

    宋晓露出恰到好处的戒备,就像所有独身出门的人一样,对这些问题提高了警惕:“你问那么多干嘛?”

    那小二忙赔笑道:“我这人就是话多,看见个人老爱凑着打听事儿,姑娘莫恼,姑娘莫恼。”

    于是宋晓低头扒面,做出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

    当她从碗中翻出第二片青菜时,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不像……”

    随即有人低声接话道:“是啊,公主身边的人,怎么会长成这么一副样子?毫无姿色。”

    “所以才敢一个人出门。”

    “若真的是,也不敢大大方方来这里吃饭吧?”

    ……

    后面的话宋晓没再去留意,群众的眼睛是雪亮滴,现在经群众鉴定,证明自己外貌上完全是村姑路人一枚,大可放心。宋晓悬了半天的心总算踏踏实实落回肚子里,顿时觉得这面条分外有筋斗,鸡蛋也分外好吃,当即三下五除二,将一大碗面吃个精光。

    走出面馆,宋晓买了些干粮,回到客栈房中,她喊了几声金枝,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回答,知道她是又睡着了。

    宋晓坐在桌边发了一会儿呆,将包袱检查一遍,确认干粮衣服什么的都足够;又把接下来的路线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找不出什么不妥。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问题,伪装也很完美,宋晓却觉得心头闷闷的,有些不安,有些烦燥。

    现在大约是下午一两点的时候,她已决定住到明日早晨再赶路。眼下没什么人可以说话,地方太小也没什么名胜可以游览,宋晓在屋里转起了小圈子,努力将那些灰色的念头赶出脑袋。

    前两天一直忙着赶路,没有空东想西想,今天一旦得了闲,各种惶恐便急先恐后在脑中转来转去。路上遭到不测怎么办?毕竟这里是个人势单力薄的古代,很有些人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被发现了带回去怎么办?再想出来可是难上加难;若千辛万苦去到云梦泽,还是不能回家,怎么办?……

    宋晓不敢再想下去,决定还是好好睡一觉的好。将自己裹到被窝里,宋晓低声自嘲道:“如果真有意外倒好,一心忙着跑路,哪里用受这心理折磨?”

    话音未毕,只听墙壁上“蓬”地一声巨响,桌上的茶杯随之一跳,天花板上簌簌抖下许多陈年灰尘来,顺墙脚落了一地。

    …………

    不会这么乌鸦嘴吧?

    这时她听到走廊上远远地有人跑过来,步子特别急促,那“咚咚咚”的声音一直敲到人心里,然后,脚步声停在了她门前——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响起敲门声:“客官,您没事儿吧?”

    宋晓这时才将长长憋着的一口气呼出来,又听那客人开了门说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在木墙上云云。宋晓无心再听,被子一蒙,信念自己立马睡着不许再有的没有胡思乱想一通自找烦恼。

    ******************

    次日一早,宋晓神清气爽爬起来,洗漱完毕,准备出发。

    “我算算……早上至少两价钟头,下午四个钟头,晚上到现在九个钟头,十五个钟头,折成七个半时辰……”宋晓有些沮丧:“再多半个时辰就可以凑个整数了。”很快又振作起来:“不管怎么说,我这算是又刷新了一日之内睡觉时间的新记录了。”

    这时金枝也醒了:你说些什么呢?

    “我突然发现我是个泰山崩前而面不改色的人。”宋晓大言不惭地说道:“我是多么淡定从容滴人啊,为什么我过去从没发现我有这种气质呢?果然是金子被埋得太深了么?”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你还不准备走吗?

    “哦。”现实的冷水无情泼下,宋晓结束美好的梦境,打着哆嗦背好包袱开路。

    昨日她便向掌柜打听过,每隔三日都有一趟马车从这个镇子里前往一个大些的小县城去拉货。那个小县城正是宋晓必经之地,今日恰巧是那马车主人拉货的日子,按着掌柜的指点,她来到镇边官道上,果然看见一辆马车靠在路边,拉车的马正在埋头食袋中吃食,一旁蹲着个大叔,吸着烟袋,不时看看那马。

    虽然这车挺寒酸的,不过看起来倒结实,反正能跑就成。宋晓堆出一张笑脸,凑上前,说:“大叔,听说您往前头那城里去,我可以搭个便车么?”

    大叔挺爽快的:“成啊,闺女,你等会儿,让它吃完这顿就走。”

    “谢谢大叔。”

    一会儿马车起步,宋晓本来以为速度不会太快,谁想大叔一声“抓紧罗!”那鞭五一声一声在空中甩出响来,那马便欢快地向前飞奔起来。

    宋晓一时没有防备,背上狠狠在车栏上撞了一下,疼得疵牙咧嘴。然而顾不上揉揉疼处,赶忙抱住根栏不敢松手。这马车实在颠得厉害,古代的路又不大平坦,两条深深的车辙之中不时有块小石子儿小土块儿什么的,碾上去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

    宋晓起先强忍着身子随车被抛上落下带来眩晕,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能让你搭车就不错了,你也不能话太多要求太多是不?然而她很快就后悔了。当宋晓觉得再也无法忍受想说声“慢点儿走”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开口了——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一旦开口说话,只怕要当场吐出来。

    于是可怜的宋晓只有死死咬着牙,祈祷这车快些到达目的地。

    沿途没多少人,大叔挥着鞭,根本没想到后面还有个小乘客会不会不适应,这辆马车就一直欢快地跑到县城,刚好用了一个半时辰——对于宋晓而言,这段时间却比一天还长。

    看见城门近了,大叔才抖抖缰绳,马儿果然放缓了脚步,车速渐减。这时大叔一拍脑袋,似乎这才想到今日车上还拉了个人,回头刚想说县城到了。不料这一回头,刚说得半句话,表情便凝固了。

    随着马车速度逐渐变得缓慢,宋晓才慢慢觉得好受些。然而一路颠过来的难受,不是这么容易就缓解的。宋晓几乎整个瘫平在车厢上,半跪着喘气不已。忽然听到大叔说了一句“姑娘——”便再没下文,心中不解,抬头勉强问道:“大……大叔,有事?”

    却见那大叔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自己。(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六 陡生变故

    宋晓问道:“什么?”

    大叔指着她,口吃道:“你——你是这模样?”

    “模样?”她现在觉得整个胃还是在抖,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要吐出来,说话未免简省了许多。闻言她抬手摸了摸脸,不解地说道:“怎么?”

    眼见大叔一脸惊疑,宋晓犹自茫然不解。这时,忽然一旁有人说道:“娘子,你回来了?”

    那声音清朗透澈,又带着一丝莫名的违和感,却更觉动听,足教人听之难忘。宋晓心中一跳,抬头循声看去,果然,正是楚越人。

    这一惊之下宋晓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说话不免急了些:“你怎么在这里?”才说完,马上难受地捂住嘴弯下腰去。

    楚越人走到她身旁,轻轻将她扶起,道:“你回娘家两日,今天也该回来了,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宋晓恶心之下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糊涂,一点也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想要问个清楚,又怕再开口真的吐了出来。

    正焦急间,只听楚越人轻声道:“不舒服就别勉强。”他的声音如清泉石上,潺潺涓流,温柔细腻,闻之解忧。

    宋晓又听他向那大叔说道:“这位大叔,多谢您沿路带内子这一程。”

    那大叔的声音起先是惊疑的:“你娘子——她是你娘子?她的脸怎么——”

    楚越人微笑着柔声道:“她的脸怎样?”

    那大叔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平板之至:“无事。我一路将她带到这里,什么事也没有。”

    “嗯,那真是多谢大叔了。”

    这时宋晓已渐渐缓过来,听他们一问一答,颇有古怪,忙抬头来看,见那大叔刚好转过头去,不由喊道:“大叔!”

    大叔闻声回头,朝她一笑:“小娘子,你家相公接你来了。你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相公。”

    宋晓顾不上追究他话里的意思,只细细打量大叔的脸,却见他神色憨厚平和一如初见之时,既无起先莫明其妙的惊骇,也无方才与楚越人问答之间前后转变的痕迹。

    大叔浑然不觉她奇怪的目光,径自回身继续打马前行。这时,楚越人在她耳畔道:“不要多话,按我说的做。”

    宋晓不服道:“你什么意思?”——话虽如此,声音也压得很低,她这会儿缓过劲来,知道必定是自己有了什么不妥,才会惹来那大叔惊疑的目光与那句期期艾艾的话。至于大叔后来的转变——有这位手段厉害的楚公子在,自然不在话下。宋晓有些酸溜溜地想着。

    楚越人递与她一面小小菱花镜:“你自己看。”

    一看之下,宋晓险些惊叫起来——不知何时,她的脸伪装尽褪,重新变回金枝的模样!

    一车时还是个眉眼平淡的小丫头,转头却变成个大美人,是个人都要惊叫的,也难怪那大叔会面现惊疑之色。想通此节,宋晓立时又想到眼下的一件危机,忙问道:“那入城怎么办?”连昨天的那小镇子都贴上了告示,这个县城不小,当然也有。眼看城门越来越近,宋晓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来。

    楚越人没有回答她,只以命令的语气道:“转过头来。”

    宋晓彷徨间,顾不上计较别的,依言转过头去,焦急道:“怎么——”话音未落,冷不防楚越人一只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脸庞。条件反射击闭上眼睛之前,眼角捕捉到一抹梦幻般的绿光,从他掌中溢出。

    一种轻柔的感觉在她脸上弥漫开来,是一种连毛孔也战栗起来的感受,楚越人的脸自她的额头而下,轻抚过她的眼、鼻、唇……宋晓不敢睁眼,不敢说话,心中暗道他又在做什么?

    直到他的手滑过下巴,离开脸后,宋晓低声问:“好了?”

    “是。方才多有冒犯,宋姑娘请见谅。”

    这语气真是又恭敬又体贴,旁人听来只会觉得这位公子坦坦荡荡,十分温和有礼,多半便要心生好感。然而听到宋晓耳中却完全是另一种味道,让她不由自主就牙根发痒。没办法,谁让她真真切切体验过他的真性情呢?

    但宋晓知道现在不是呛声的时候。她睁开眼睛,抬起那面菱花镜一照,不觉一愣:方才镜中那雪肤明眸的姑娘现在已变成另一副模样,一看既忘,转身融进人群便再找不出的眉眼,正是被宋晓“借”来用了这几日的小莲的脸。

    虽然很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楚越人的确是手段厉害。

    宋晓闷声道:“多谢。”

    楚越人温和地回答:“不用客气。”

    不说这头暗自生闷气的宋晓,且说大叔将马车驶进城中,守城门的两个士兵隔三岔五的看他进城拉货,彼此已经认得了,当下挥挥手身要放行,一眼看见他身后坐着的那两人,又多问了一句:“这二人是谁?”

    “来时顺路捎的,小娘子去娘家今日回来,她相公在城外等她。我说替他们省几步路,便一道坐着车进城来了。”

    那士兵想到前日接到的命令,便多看了几眼那小娘子,只觉满身粗布一脸土气,倒是她相公生得清秀斯文,也不知这亲是怎么结的。遂不疑有他,挥手放行,继续盘查下一个入城者。

    马车缓缓驶入城中,转过城门,在一片较宽敞的空地处停下,赶车的大叔回身笑道:“我这儿还要去拉货,你们快回家吧。”

    宋晓跳下车来,踉跄一下,被楚越人一把扶住。这举动又招来那大叔一阵善意的大笑。宋晓十分郁闷地道过谢,待马车走远,看看四下无人,瞪眼向楚越人道:“你出现的这么及时,是不是一路都在跟踪我?”

    楚越人道:“族中规矩,先父遗命,着我保护公主。宋姑娘与公主一道出行,在下自然要跟随。”

    “还不都是你出的主意!”宋晓咬牙道。

    “姑娘也说,在下只是出主意。去与不去,决定还在姑娘。”

    “你——算了!”宋晓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出帝都你就跟着?”

    “是。”楚越人看她激动得满脸通红,心道她接下来多半要问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受苦不出来相助之类的话,早已备下反击,不料却听宋晓红着脸,结绐巴巴道:“你——你——我换衣服——上厕所时——你——你——”

    楚越人心头一跳,清了清嗓子,道:“宋姑娘放心,在下绝没有做任何失礼的事情。”

    宋晓红着脸,目光灼灼,直直瞪着他,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楚越人生平从未遇到这般尴尬的境地,他历来用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的本性。向来人们见他风度,听他谈吐,便先信他五分,若他做出什么保证,更是十成十的相信。不想今日被这个见过自己另一面的宋晓怀疑到人品,再想到先前对她的作弄,这是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宋姑娘,在下以性命担保,确实未做任何对姑娘失礼的事。”楚越人语气十二万分的诚恳。若是别的事情,他大可还击得宋晓哑口无言愤愤挠墙,但这事关人品,一定要郑重解释清楚。

    这时宋晓听金枝道:我看楚公子不是那种人,应是无碍。

    但她还是瞪着他不说话。楚越人只觉又是尴尬又是无措,一时也想不出该怎样解释清楚这桩无头公案。

    直到宋晓觉得施加的压力够了,才以阴恻恻的口吻说道:“嘴长在你身上,你说什么我又查不到对证,我怎么相信你?”

    “在下不是那种人,宋姑娘要怎样才能相信?”楚越人十分无奈。

    “哼。”宋晓从鼻子冷哼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衣冠禽兽我见得多了。”

    听到这话,楚越人也有些恼了:“宋姑娘以为自己是谁?你就如此确信你的魅力足以让天下人都为之倾倒为之不顾廉耻做出下作之事么?”

    “猥琐男的心思非常人可以揣测,谁知道你们这些家伙脑子是怎么生的?!成天想些无聊的东西!”

    楚越人冷冷道:“看来宋姑娘早有定论,在下怎样解释都是徒费唇舌。既如此,在下也不屑辩驳了。”

    方才那话一出,宋晓便有些懊恼,预定不是这样的啊,怎么总要歪到掐架上去?忙扯回正题:“以前的就算了,今后怎么办?”

    “今后?”

    “你先前说要保护金枝,可你所谓的保护是暗中跟着我,你打算跟什么时候?”

    “自然是护得公主一路平安。”楚越人暗暗猜到几分她的心思,脸上却作不解之色:“此事又有什么相干?”

    “当然有关!”宋晓大声道:“你若还是悄悄跟着我,一路上我不免要猜测你到底在哪里,平日休息更衣沐浴时也心里不安——以至造成恍惚的精神状态,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还有心思避开来找我的人、顺利抵达云梦泽?”

    “那宋姑娘是想——”

    “以后我和你就同行吧,你也不必再躲躲藏藏,反正我已经知道你的存在。这样做,你不用费心藏身,我也不会有顾虑。你觉得怎么样?”

    楚越人微微一笑,清雅尽现:“可以。”

    这笑落到宋晓眼中却不啻于狐狸算计得逞时得意的笑,加上他实在答应得太快,本来觉得自己一举两得的宋晓开始纠结自己是不是又落进了这家伙的圈套,着实有些想反悔。

    又听楚越人状似无意地道:“宋姑娘倒真是好手段,竟连绘影描状都已学会,只可惜还欠些火候。若有闲暇,大可慢慢精进。不过眼下追兵四伏,只怕没有这个时间呢。”说着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襟晓咬牙道:“那以后还多多仰仗楚公子了!”

    “宋姑娘客气。”

    两人相视一笑,楚越人笑得如沐春风,落到某人眼中却是败絮尽现;宋晓嘴角一抽一抽的,心中郁闷无比。(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七 二人同行

    现在吃午饭嫌早,要赶路又会错过饭时,宋晓便建议先去找可以搭的车——她在公主府中时便已打听好,大凡略大些的地方,每日都会有拉货送货往别处去的马车,再大些的地方还有专门坐人的马车。宋晓早盘算好,到时什么方便搭什么车,混在人群中,既不引人注目,又省钱(==||||)。

    她将这想法一说,却引来楚越人奇怪的目光。

    “你要同那么多人去挤一辆马车?”

    宋晓更加奇怪:“那你说怎么办?”

    “可以雇一辆马车,再加一名车夫,岂不省事?”

    “楚公子,楚少爷!”宋晓没好气道:“我们可不是出来旅游的。”

    楚越人道:“你每天去搭车,不是耽误了行程?”

    “那也比被抓回去好!”宋晓十分怀疑他有没有常识:“你见几个平民赶个路要单独雇马车的?要是真被人家拦下来盘问,我们用什么借口?搬家?车上只得两个人,行李在哪儿?探亲?要是他认真负责一路跟着怎么办?”宋晓语重心长地总结:“要藏一棵树,最好将它放到林子里,这才不引人注目。”

    楚越人便不再说话了。

    有了早上的经验,宋晓很快找到了马车聚集较多的地方,一辆一辆问过去,问到一辆既顺路时间又合的,还是一辆货车。宋晓仔细研究一阵,觉得比早上那张要新一些大一些,走起来应该比较平稳;拉的货不少,应该不会跑太快……今早那翻江倒海的呕吐感还隐隐残余在胸口,她可不想再重新体验一回。

    犹豫一阵,还是说明来意,问车主人可不可以搭个顺路车。

    这位车主人也很爽快,说明了出发时间,要她到时辰来坐车便是。看到她一旁袖手不语的楚越人,又问:“这位小哥儿是——”

    宋晓答得很干脆:“他是我家相公,等会儿一道来搭您的车。这里先谢过您了。”

    “呵呵,不用客气,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说着又将楚越人打量一番,迟疑道:“他真是你家相公?”

    宋晓有些紧张,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这事儿还有乱说的?”

    “小娘子莫恼,是我多心了。”车主人道:“方才看着不大像,这下又像了。”

    这下连楚越人都忍不住好奇了:“为什么?”

    “小哥儿斯斯文文的,是读书人吧?小娘子却——却很大方,咳咳。只是这半日都是小娘子在说话,不听小哥儿说上一句半句的,看来倒正是互补。”

    …………

    原来是被认为是清高的落魄书生与能干的粗糙村妇的结合啊。虽然这证明伪装得很成功,但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呢?

    宋晓干笑道:“旁人也这么说呢,呵呵。”

    那车主人似乎也觉得当着女子的面说她这些话不大好,遂转移话题道:“起先我还以为小娘子是姑娘家,原来小娘子已嫁人了,怎么还梳着姑娘的发式?”

    宋晓这才记起古代有以发型样式区分已婚妇人与未嫁少女的规矩,她摸摸因为自己笨手笨脚而编成辫子的头发,胡乱找了个借口:“出门在外,这样方便些么。”

    又与那车主人客气一番,宋晓便拉着楚越人告辞,说是等会儿时辰到了再来搭车。

    两人转过一条街,随便找家馆子,楚越人要了两个小菜,宋晓因为早上一番颠簸,不怎么有胃口,只叫了一碗粥慢慢喝。

    这时她听金枝问道:你没事吧?

    宋晓做出与楚越人交谈的模样,低声道:“无事。只是还觉得有些晕。”

    要不今天就休息一日?不必那么着急。

    宋晓道:“你父皇都派出追兵来了,早一天便安一天的心。”

    可是身体……

    “放心,我结实得很,耐打耐摔,不是娇弱的人。”宋晓说着,怀念道:“当年我可是能一口气爬到西山顶,下山后还能照顾到那些走不动的朋友,帮她们背背包什么的。”

    你们爬山还要背包?

    “是啊,吃的用的全在包里,不背怎么行?”

    不能雇个人拿么?爬山又背包,很辛苦吧?

    “那包也不是很大,哎呀,反正背习惯了就不辛苦了。”

    ……

    这边宋晓同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楚越人像是没听到一般,自顾自低头吃饭。

    宋晓嘴上说着话,却有一半心思放在他身上,脑子转个不住,有心要与金枝商量,又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不得,只有等到晚上独处时了。想来金枝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思,只是同她闲聊,一句也不提关于楚越人的事。

    我们可是越来越有默契啦。宋晓感叹地想。

    这时只见楚越人放下碗筷,掏出帕子擦擦嘴,显然是吃完了。

    宋晓便不再说话,飞快喝完粥,招呼小二过来结帐。

    “客官,共合六厘银。”

    宋晓将最小的那个银袋掏出来,将那些碎银挨个掂了掂,却实在没有谱。她之前虽然打听过黄金白银铜钱之间的换算,毕竟只是纸上谈兵,根本不清楚一厘银子有多重,一钱银子有多大之类的具体事务。

    当下翻拣半天,不得要领,只得将钱袋递与楚越人,道:“你看哪个合适?”

    楚越人扫了一眼,拈起一块,递于那小二。

    小二却道:“客官,您这块太小了些,只怕不够。”

    楚越人便又换了块大些的,这次小二接下,端起盘子,一边擦桌子一边道:“二位客官慢走,有空常来。”

    填饱了肚子,时辰却还没到。宋晓身边站着个楚越人,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在街上胡乱转了几圈,挨到约定的时辰,便赶去搭车。楚越人也不说什么,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一道搭这辆马车的,除了宋晓二人外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六十来岁的大妈。皆是粗布短襟,庄稼人打扮。一路上四人坐在一辆车中默默无语,中途经过村庄时中年人与大妈先后下了车,车中气氛便更加沉闷。楚越人一路闭目养神,宋晓碍着怕被车夫听到,不好同金枝聊天,又不愿同楚越人讲话,一路只能胡思乱想,只觉十分无聊。好在这车走得较慢,不会像早上那样受罪。宋晓安慰自己说虽然只比步行略快一点,那沿路加起来也是快很多了不是?

    好不容易挨到黄昏时分,总算到了歇脚的小镇,宋晓如蒙大赦,跳下车来长长伸个懒腰,总算将这憋了一下午的气舒展开来,也顾不上雅不雅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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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下心情好了许多,连转头看到那车夫投向楚越人的同情的目光也不觉得那么刺眼剜心了。

    谢过车夫,投宿,吃饭。一系列必行的事做完后,宋晓将客房门一关,靠在门上长长叹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单独同金枝说说话了。

    “你说他跟着我们做什么?到底有什么心思?”

    金枝想了想,道:但他既是楚氏人,又说是奉族中之命,似乎也听我娘的话,应该不会生什么不好的心思吧?

    这个问题在车上时宋晓就琢磨过了:“那他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我云梦泽有人可以帮我?”

    这……许是巧合?金枝说着,自己也不大相信。

    宋晓皱眉道:“照前后情形来看,他是想让我在这个时候出来……我出来后会遇到什么事呢?或者说他想让我遇到什么事呢?他口口声声说会保护公主安全,焉知背地里有些什么图谋呢?”

    那你今天说要他一道同行,是为了牵制他?

    “一半一半吧。他似乎不大服气你娘又不得不听她的话,放他在身边,多少会顾及到你的身份不会做太过份的事情吧?”

    那另一半,就是既然不知他的来意,索性大大方方与他一道同行,待真发生了什么,再见机行事?

    宋晓点点头:“目前也只能如此。只盼这家伙真看在你娘面子上,只是性格恶劣,想让我们无故忧虑,实际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说来也奇怪,这位楚公子平日里温文尔雅,怎么与你说话说到后面总是会变得如此——如此刻薄?

    “谁知道!他有毛病!他变态!”宋晓悻悻说着,抱起枕头滚到床上。(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八 青石淮安

    这位“有毛病、变态”的楚公子并不知道宋晓在背后为他的性格做了这样的一锤定音,不过,就算他知道,多半是冷笑一声,讥讽几句,便不放在心上。而此刻,他显然没有精力来做这无聊的事,他正在做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如果有外人在此刻踏进他的房间,一定会以为自己眼花了:房间铜盆中的清水在楚越人的手势下,自盆中拉出一线,慢慢在空气中结出一面约有半人高的水墙,悬在半空中。薄薄一层,在烛光下水光粼粼,这场景在夜色中瞧来,配以水墙前楚越人清秀的脸,于妖异中平添几分盅惑,若真有人看到,定然会认为自己在做梦。

    眼见盆中的水都汇到这墙中,一滴不剩,楚越人长袖往那水墙面上一挥,原本兀自波光粼粼的水面霎时变得漆黑一片,反射不出任何光线,正面看去,犹如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从侧面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不多会儿,这块悬于空中的“黑布”从中央开始泛出银芒,那一点如针尖般大小的银芒一点点扩大,如同往那里扔进一块石子,泛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散布到整个水平面。最后,整块水墙的颜色再次改变,由黑色变为银色。

    这时,宛若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水墙中,缓缓出现一个人的身影,却并不是楚越人。那人影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最后,连发丝都历历可辨。只见显现在水墙中的,是一名青年男子,白衣长袖,头发用竹冠挽起,面容是一种近乎女相的清秀,若不是明显的喉结与宽大的手掌,几乎要教人错人为女子。

    楚越人站在水墙前,看向墙内那白衣竹冠的青年,对着那张与自己有七成相像却更加清秀的脸,轻声说道:“大哥,许久不见。”

    *******************

    青石城。北城门边杨柳岸,沿道遍植烟柳。若是春夏之际,柳条曳波带水,鹅黄柳绿,煞是好看。折柳相赠,聊寄别情,这里历来是文人雅士的送别之地。可惜眼下是深秋,柳叶早已落尽,只剩枯瘦的枝条,且此时又是夜中,城门早已关上。此时本该无人的杨柳岸边,却有二人并肩而行,低声交谈。

    月光清泠地铺陈在水面上,荡起一池银辉,照亮岸边道路,亦照亮道上的人。只见两人并肩走来,一人青衫挺拔,眉目坚毅,一人锦衣玉冠,目若桃花。两人在岸边站定,其中那身形较高的青年说道:“青华,送到这里便可。”

    那被称作“青华”的玉冠青年道:“你就准备用两条腿走到宁州?”

    “我的马寄存在前面一个地方,待我取回马后,明日傍晚便可到达宁州,不会误事。”

    青华道:“如此便好。郭大哥,此事你用心良苦,小弟铭感五内。但今后还请郭大哥莫要再管这件事。”

    “你这话今日都说了几遍了?这可不像你那满不在乎的性子。”姓郭的青年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青华摇头,道:“郭大哥,皇上这次是打算借我生事,你与我走得太近,他会不快的。”

    “你也说是借机,之后还是要替你平反的。毕竟皇上与你父亲小孟王那么多年的交情,今次若不是不得已,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这些我都知道,郭大哥不必再说。我只想说,郭大哥,你受皇上差遣暗中行事,若与我走得太近,皇上定生疑心,甚至疑心到我——你明白么?”

    姓郭的青年面上神情游移不定,道:“不至于如此严重!皇上虽然有时辣手,对故人总是网开一面,且你这些年——”

    “我这些年胡闹得很,皇上也由着我来,是对我极好的,是么?”青华接过他咽下的话头,心中暗叹,嘴上却道:“我明白,这些年皇上对我很好,这次权当是我回报圣恩罢了。”

    青年重新展颜,道:“正是如此。只是这次委实凶险,既有金枝公主这件事,便应该好好把握。金枝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公主,若你能找到她,逞报与皇上,这件大功皇上定然不会忘记”

    “是,是。你今日不是帮我将那十二骑都分派出去做这件事了么?否则何必要到现在才急着赶回宁州?”想起白日之事,青华笑道:“他们对你这大将军的儿子倒服气得很,倒比对着我这个正经主子还要恭敬。”

    “你啊,昔年老孟王护国十二骑横扫九州,与太祖被目为国中双将,何等威风。他留下的兵书,足够后人受用不尽。你父亲是身体不好,否则这将军根本轮不到我爹来做。若将你那些玩乐之心稍稍用一两分到这方面来,今日我何需班门弄斧?”青年说教道:“青华,你也不小了,早该收起那玩闹浪荡的性子,别辱没了你先祖的名声。”

    青华露出一贯嘻笑之色,道:“郭大哥,莫非你嫌弃我这个不成器的小弟了?”说着做西子捧心状道:“大哥不要我了,今后我可怎么办啊?没有大哥,以后谁来帮我收拾麻烦善后?”

    “你啊!”青年对他这副无赖模样十分无奈:“总有我帮不到你的时候吧?”又道:“你看你这副样子,难怪都二十了还没人来提亲!”说到提亲二字,想到眼下形势和已接受的命令,心中一紧,方才那股恨铁不成钢之心尽去,余下尽是怜惜:“青华,你少时失怙,幸得皇上护着,本该早早成亲,屋中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享一享人伦之乐,可这件事一来——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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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得得!”青华最怕他拿这个说事:“大哥你怎么越来越罗嗦了?”见青年面露不豫,马上改口道:“多谢大哥关心,但不是有句老话说‘患难见真情’么?如果到时我真的——那时还愿跟我走的女子,才是真心待我,不是贪慕这王妃的头衔,对吧?”

    见青年还想说什么,又忙道:“这事也不是今晚说说明天就成的。大哥,你密令在身,还是早些赶回去妥当些。”

    青年虽觉得还应该多说他几句,但想起自己任务在身,确实不宜久留,只得道:“我说的你都记着,寻找公主这件事上千万用心。还有,将那性子收一收,别再整天到处惹事。”

    他说一句,青华应一句,端的是乖巧无比。青年看在眼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说道:“万一事情有变,即刻捎信给我!”

    青华点头:“我知道。大哥,你也一路小心,多加保重。”

    “那,你我就此别过。”说完青年便转身走到数丈外的城墙之下,提气腾身而起,中途伸脚在墙身上借力一点,又掠起数尺,轻飘飘落到墙头,回头看看留在原地的青华,朝他挥挥手,转身朝城外一跃,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除了青华,没有任何人看见过他。

    青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想方才他说的话,脸上不由露出苦笑来,喃喃道:“大哥啊大哥,你只道要我出息,要我光耀门楣便是为我好,却不知,若我果真锋芒毕露之时,便是我大祸临头之日。你总将旁人想得如你一样宽仁温厚,皇上如此心机深沉,在你眼中也是仁爱君王。你却不想想,他老子是怎样发家的,他会容得我像当年的他一样重兵在握么?他会留一个隐患在他的江山之中么?”

    他自嘲地一笑,往城中慢慢走回去。

    行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忽然被人拦住,一股脂粉香味扑鼻而来,薰得他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那女子却未察觉到,吃吃笑着攀过来:“小王爷秉烛夜游,兴致倒好。”

    她口中的小王爷,正是淮安王孟优坛,方才那青年唤他青华,是他的表字。

    孟优坛这才发现,此地莺啼燕嗔,正是青石城中有名的销金窟。河畔十余幢莺歌燕舞的秦楼楚馆,河中数十条香风袭人的锦绣花船,尽在此延令河处,难怪丝竹管弦齐鸣,热闹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孟优坛道:“小王今日只是路过,改日再来听姑娘的曲子。”

    那女子调笑道:“只怕是嫌奴家不到望星楼的如是姑娘那般美貌吧?小王爷奇花在手,自然看不上我等庸脂俗粉了。”

    此时孟优坛脸上已是惯常的倜傥笑容,听了这番话,抚额道:“如是姑娘可是有名的清倌,小王虽思慕她已久,却未曾有幸得她一顾。你这番话,可不是揭本王疮疤么?”

    那女子吃吃笑道:“哎呀,原来奴家竟能伤到青州第一风流多情人淮安王的心呢,这可真是奴家的荣幸。”说着靠上来,纤指在他胸前一抚,道:“小王爷可还疼么?”说着轻轻吹了几口气,歪头看向他道:“这下该不疼了吧?”

    孟优坛大笑着揽过她,道:“解语解语,你总是这么会说话。”

    解语笑道:“承蒙小王爷夸奖,不知可有什么赏赐?”

    “赏赐?”孟优坛咬了咬她的耳垂,道:“你稍后便知。”说着,拥着解语柔若无骨的身子,踏进那朱门碧纱,醉歌绮梦的花楼。(

第二卷 楚泽云梦 九 楚氏仲昆

    那水墙中显现出的青年似是十分意外,错愕之后露出惊喜的笑容,道:“小越,你有些日子没与我联系了,可还好么?在宫中有没有受什么苦?看你似乎有些瘦了,是不是又忙于修练没有按时吃饭?”

    楚越人听他絮絮问完,只简短回答道:“我很好,多谢大哥挂心。”话头一转,道:“大哥的长老之职代掌得辛苦么?”他在那“代掌”二字上咬得特别重。

    他的大哥却浑然不觉,道:“不过为新生的婴孩们祈福罢了,有什么辛苦的?小越,去年你没回来,今年总该回来了吧?今年族中有四名孩子出世,大家都很高兴。”

    听到这句话,楚越人脸上不觉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真的?那我可得看看他们。”

    “那你今年回来过年吧,娘也总念着你。”

    听他说起娘,楚越人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得色,敛去笑容,道:“大哥,这次我是想告诉你,大约再过十几日,或许二十几日,我便可回到族中。”看着自家大哥惊喜的神色,他又慢慢道:“届时大哥的祭司之职,或可完璧归赵。”

    听到此处,大哥不觉笑意渐失,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正主回来了。”楚越人无意掩饰语中的嘲讽,脸上似笑非笑:“大哥,您与娘这么多年惦记的,不就是将长老与祭司之位还与公主么?现在,她就跟着我,一路向云梦泽而来。”

    那边大哥显然一时无法理解:“小越,你说清楚些,是公主决定回到云梦泽吗?那皇帝同意么?”

    “事情有些复杂。”楚越人道:“公主这次是来向你求助的,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小越,你的修为早就高于我,若公主有事,你为何不出手?”大哥抓住重点,语气渐渐变得严厉:“莫非这么多年,你还没有想通?你还记得父亲临去之前的话么?他是怎样交待你的?”

    “大哥。”楚越人并不着恼,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也太抬举我了。你莫忘记,我是护卫,修的是攻击一派的术法;你从十五岁时代行长老之职,修的是应天一派的术法。有些你做来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可是万万做不到的。”

    听到他平静的解释,大哥这才惊觉自己反应过激,脸上现出歉疚之色:“小越,对不住,我一时情急,你可别往心里去。”

    “大哥说什么呢,我是那种心胸狭小的人么?”

    ……怎么不是?只是很少有人见到你的真面目罢了,我是你哥,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心中如此想,他嘴上当然不能说出来,生怕这别扭的小弟一赌气,又玩出什么花样来:“总而言之,你现在正与公主在来云梦泽的路上?皇上知道吗?若此行是公主回来省亲,怎么我没听到消息?”

    “说来话长,反正都在路上了,见到面再说吧。”楚越人不负责任地说道,见大哥一副还想再问的模样,忙说:“我这几日赶路,维持这法术累得很,有些撑不住了。”

    果然,大哥闻言,说道:“那你先好好休息,不要太过劳累。其他事以后再说。”

    “是。还请大哥帮我问候娘亲,请她老人家多多注意身体。”

    待大哥点头后,楚越人右手微张,做个导引之势,那水墙便又抽出一线,缓缓流回铜盆之中。他不再理会,开门吩咐店家送热水上来,漱洗完毕,宽衣就寝。方才他并没有说谎,自金枝与宋晓从公主府出来后他便暗中跟随保护,虽然这两人都无甚经验,并不用担心自己被发现。但前几日在山间老林中,她们休息时自己却还得看着不让什么猛兽伤害到她们,几乎三日不曾合眼;今晨又对那车夫施展过极耗心神的摄神术,方才又施这灵力双应之术。饶是他灵力充沛,也觉疲惫。

    当下楚越人躺到床上,沾枕既眠,一夜无梦。

    *****************

    次日清晨,楚越人起床洗漱后便收拾起东西,到大堂中用早餐。但直到他喝下两碗米粥吃完一个烧饼,却还是不见宋晓的身影。

    他又等了一会儿,宋晓仍旧没有下来,终于沉不住气,上楼去敲宋晓的房门,心道别是要说昨日累着了今天不想走了吧?

    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宋晓的声音:“谁啊?”

    “是我。宋姑娘怎么还不出门?”

    房间中安静了一会儿,之后随着脚步声,房门被打开来,宋晓一脸郁卒出现在门口。

    “再等一会儿。”说着宋晓又跑回房中。

    楚越人犹豫一会儿,也跟着进了屋,顺手关上门。

    宋晓气呼呼地走到窗边,拿起梳子继续未完成的大业。

    金枝的声音中已经带上无奈:一只手扶着头发,一只手往旁边用梳子抿紧,再放下梳子拿簪子——话音未落,便“看到”眼前青丝如瀑,飞泻直下。

    不用说,宋晓又失败了。

    “再来!”宋晓咬牙切齿,几乎将手中的牛角梳掰断:“我就不信了我今天居然挽不起一个髻来!”

    然而事实由不得你不相信。活了二十三年的宋晓,留的长发最长时不过披肩,平时只会扎马尾,要么麻花辫。来到此间后顶着金枝一头长及腿部的青丝,天天由停绿打理,这次出门前也是停绿给梳的髻。这几日自己动手,便一直扎着麻花辫。今晨起床,想起昨天搭车时人家问的怎么不梳妇人的发式,决定今日起将这处破绽改过来。未想梳了小半个时辰,死活梳不起来,直让金枝教得无力,大叹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终于,宋晓悻悻放下梳子:“每个人都有擅长不擅长的事,我就是做不来这件事,怎么样?”声音说得理直气壮,然而谁都可以听得出她的外强中干。

    不怎么样,还是照着昨日那般梳法,快些完事,还得赶路呢。——说这话时,金枝不是没悄悄松了一口气的。

    于是宋晓理顺发丝,编起她最拿手的麻花辫。编到一半时,突然瞥见坐在桌边的楚越人,手中动作立时僵住。

    怎么了?金枝察觉到她的僵硬,以为她在担心面子问题,便劝慰道:被楚公子看到也不打紧,他不会嘲笑你的。

    本来宋晓还没想到这一层去,一听这话,立时大悟:“谁说他不会?”

    金枝也是说出话才想起两人的不对盘,便改口道:他不会告诉别人。

    “告诉了又怎样,很丢人么!”宋晓很不服气,犹豫一下,默念大事为重大事为重,遂趋步到楚越人面前,伸出手,道:“还请楚公子施以援手。”掌心中赫然一把梳子。

    楚越人坐在这边看了半日她的笨手笨脚,只觉有趣,面上也不露出来,一派云淡风清的模样。这会儿见她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这个劳力,便以一贯的态度,说道:“男女授受不清。”

    宋晓撇嘴:“当初你跟踪我那会儿怎么没想到这个?”

    “在下以为,这件事情昨日便与宋姑娘解释清楚了。”

    “好吧,就算真如你所说,什么也没看到,可荒郊野外的,你悄悄盯着一个女孩子走了三天的路,这也够危险了。”说着宋晓自己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么一说,怎么听怎么像怪大叔跟踪小萝莉的桥段啊。宋晓忙打住过于丰富的联想,道:“看都看了三天,梳个头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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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宋晓一脸郁卒与无奈的混合,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自己,一手白玉般的手上托着乌棕的梳子,越显出手的细嫩。鬼使神差的,楚越人拿起了她手中的牛角梳。

    见到楚越人拿起梳子,宋晓搬过个凳子坐到他面前,道:“劳驾你了。”

    这时金枝却道:宋晓,梳头是有涵意的,你——

    “事急从权,事急从权。”宋晓敷衍道。反正她早晚要回去,管他什么涵意的。就算楚越人敢漫天要价,她也不必就地还钱,先随口应着,到时候一走了之,看这家伙找谁去!

    想到这里,宋晓豁然开朗:如此说来,先前答应他的那两件事也可以赖掉了嘛,正好气一气这个恶毒刻薄的家伙。

    绘影描状所改变的只是被施术者的五官,身材、肤色等余者不变。楚越人握起一把光可鉴人的长发,指尖无意触到她白皙的脖颈,一丝异样悄悄在心头漫延开来。他定定神,刚梳了一下,看到宋晓双肩微抖,似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唇角挑出一抹微笑。此刻她虽然五官平淡,那抹笑容却犹如冬日暖阳,令人心生愉悦,忘却不快。

    “不要动,否则就梳不好了。”不知为何,楚越人说着这句话,只觉得有些不自在。

    “哦。”宋晓敛住笑意,听话地坐好,心中却是止不住的高兴,让他再面上一副温柔样内里一副腹黑相,可惜到时不能亲眼欣赏他扭曲的表情,真是遗憾呀。

    完全沉浸到对美好未来YY中的宋晓,与沉默的楚越人,就这么平和地渡过了同行的第一个清晨。(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 暗中安排

    直到太阳升得老高,这王府的主子才一摇三晃地回到府中。门房早已见怪不怪,老远看见他,便将大门打开。待人走近了,上前请安。孟优坛挥挥手叫他起来,自己径直往府中去了。

    嗅着空气中隐隐飘散的脂粉香,老迈的门房眼中掠过一抹悲哀,随即眯起眼,坐回方才的长凳上,继续晒他的太阳。

    回到房中,孟优坛吩咐着要小僮沏上一壶浓茶来。这时房中走进一个人,说道:“王爷安好。”

    “勇伯。”孟优坛起身,待那小僮走远后,方问道:“前几****同您说的事,已办妥了?”

    “是。”勇伯身材魁梧,虽早已年过六旬,精神却不减分毫。他是昔年老孟王麾下的传令兵,老孟王去世后便照顾小孟王。如今孟优坛是他照顾的孟家第三代主人,名义上他是孟府总管,孟优坛却对他执晚辈礼。

    勇伯是风浪里过来的人,对于小王爷近来反常的命令,他联系一些事情,心中猜到几分,也不说破,只问道:“府中现还有六十二人。”

    孟优坛皱眉道:“不是说将人都遣散了么?怎么还剩这许多?”

    勇伯道:“偌大的王府,总需要人来打理。小王爷纵爱清静,也不致将府中事物都荒废了。况且,过几日还要接待朝中来使,只怕这点人手还不够呢。”

    “府中事物我不熟,既然勇伯您说该留这么些人,那便这样吧。接待朝中来使时也不必再添人手,嘱咐大家辛苦些,过后自有奖赏。”

    “是。”勇伯又道:“小王爷,昔年购在王妃名下的那幢别业,已回报说打理好了,小王爷可随时去小住。”

    “嗯。”孟优坛道:“先备着,到时再说吧。”略一沉吟,又道:“这府中还有多少财物,勇伯可记得?”

    “小王爷,府中尚有白银……”勇伯张口报出一串清单,末了又道:“这几日忙于遣散府中人等,今年城外秋田税还未来得及去收,此事既毕,便可着手办理。”

    孟优坛沉吟道:“说来惭愧,本王至今不知府中私田有多少……嗯,今年就由本王亲自去收,勇伯您安排一下。”

    “是。什么时候出行?”

    “越快越好,今日更好——不知农家野味尝起来是个什么味道,勇伯,我记得您喜欢腊肉,回来后我捡好的为您带几块来。”

    “多谢小王爷掂念。”

    说着孟优坛松松领口,道:“我衣裳还没换呢。”便向小厅外走去。走到厅门口时,状似无意地回头,说道:“勇伯,您为我孟家操劳这四十几年,我也没什么好回报您的。府中现有财物,您便拿一半去吧,置些田产,日后也好傍身。”

    他本道勇伯定要推辞,不料勇伯道:“小王爷一片心意,老仆便却之不恭了。”

    听到这话,孟优坛不由回头去看勇伯。晨光透过窗棂射入厅中,照到勇伯脚下,看得分明。勇伯仍是一贯严肃的表情,不怒自威。一时间便想起小时自己总爱说,勇伯才像这王府的主人,自己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他回想着这话,一双桃花眼便笑得弯起来。果然让自己说中了,勇伯在这孟府中四十余年,事事看在眼中,办得妥贴,怎会是个不明白的?

    只听勇伯道:“小王爷若无事,我便先告退了。”

    “勇伯慢走。”孟优坛笑道:“一切便有劳勇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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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流尘一行人刚入宁州地界,便被一场雨困住,在驿馆中住了两日。

    那雨下得并不大,却极为缠绵,往往你看到云住雨收,太阳在乌云后若隐若现,以为天就要放晴,转眼间,又铺天盖地而来。

    宁州属南方州郡。南方的天气不若北方那般,凛冽的风刮到脸上,干脆利落地宣告天气变冷,冬日即将来临。南方的风是悄无声息之中逐渐转凉的,平日有太阳还不大觉得,一旦天阴下雨,才蓦然惊觉,那股阴凉之意一直渗到骨子里。

    这种又阴又冷的天气,谁也不愿出门。谢流尘辞却当地官员的宴请,在驿站客房中烤着火,读一卷前朝时的笔记。

    半晌,看那炉火渐渐黯淡,他懒得动手,便提声叫小七的名字。叫得几声,却无人应答,方想起早时小七说要出去一趟,倒是自己忘了。只得起身自碳篓中捡出几块乌煤,加到火盆中。

    做完这一番动作,他又重新摊开那卷笔记看起来。但这一次,那些圆润的楷体在眼前晃来晃去,却一字也入不了心中。刚才勉强专注的心神再拢不起来。

    一时间看着面前的书页,思绪却回到那些自帝都中带来的消息上。

    这几日沿途所到之处,公主府寻找走失婢女的消息皆传得沸沸扬扬。时不时也有侍卫来询问他这边可有消息。与王砚之的传书往来之中,他也说不出更多的消息,只说这几日楼定石照旧上朝处理国事,看不出什么端倪,亦无值得玩味的旨意,

    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与好的消息,谢流尘只觉烦燥之极。

    就在他回想近日这些消息之时,门忽然被轻轻推开,原来是小七回来了。

    半边身子都被淋湿的小七,一开门便瞥到自家少爷阴冷的表情,不由心中暗暗打起了鼓。他这几日因为挂心停绿的缘故,话也不大说,做起事来丢三落四。今日少爷这副面孔,是要与自己算总帐了么?

    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子,看看茶水凉了,忙去换过一壶,又将火盆中碳灰吹开,让火烧得更旺些。

    谢流尘看他在屋中忙来忙去,随口问道:“你去了哪里?衣服都湿了,快去换换。”

    小七赶忙应道:“多谢少爷关心。小七今去了灵隐寺。”

    “灵隐寺?那是什么地方?”谢流尘心中烦闷,又不知这烦闷为何而来——或许他是知道的,只是内心深去并不愿去深思细想。便随口问小七些闲事,只愿分分心。

    “很有名的一所寺庙啊,我在帝都时就听说了。”

    “为什么有名?”

    “大家都说寺里的菩萨很灵验。”

    “哦?”谢流尘挑眉道:“菩萨不都是一样的?哪里有供在哪坐庙里的更灵验的?”

    “小七不知。不过小七希望他家的菩萨真能显灵,保佑早日找到停绿……”说到此处,小七声音黯淡下去。

    本意是想说说闲话解闷,没想却触到他的伤心事,搅得屋里气氛更冷了几分。谢流尘心头的烦燥又一阵涌上来,不耐烦道:“都和你说了,她无事!你且放宽心吧!”

    小七看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强嘴,遂低声道:“是。”

    谢流尘看他仍是一脸黯然,显然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只觉又是烦燥又是无奈,挥手道:“大冷天的,你快去将衣裳换了,省得回头着凉。”又道:“换好衣裳也不必来我这里,且在你屋中休息吧。”

    “是。多谢少爷。”

    这天傍晚时分,谢流尘为了散散心,便赴了县令设下的晚宴。

    但晚宴开始没多久,他就后悔了。

    无非是富贵名流,无非是奉迎拍马,无非是丝竹管乐,无非是杯盏交错。

    又不好在宴席刚开始时便走,谢流尘只得耐着性子听那县令将本地名流介绍一番,互相说些久闻大名之类的客套话。

    由于谢流尘已尚公主,今次的晚宴只安排了几个人在一边别厅内奏曲助兴,并没有美人献舞。

    又喝过几杯,众人看出谢流尘的心不在焉,便识趣地不再去敬酒,而是大谈本地人情风物。正说着数十年前一位有名隐者时,不知谁插嘴,道:“说起来灵隐寺还是他建的呢。”

    “是么,原来是有贤人庇佑,难怪香火不断。”

    “还是因为灵验吧。张兄,你不是总爱去找那里的和尚打禅机么?你有没有问过这寺究竟是谁建的?”

    “这倒没有。下次去时一定记得问一问,若真是那位贤人所建,载入县志中,又是一段佳话。”

    一边那县令见谢流尘听得入神,忙道:“灵隐寺是小县之中香火颇盛的一座庙宇,极为灵验,也曾留下不少文人墨宝于斯。驸马爷如有空,不妨前往一游。”

    谢流尘回过神,道:“既如此灵验,何大人可曾也去添过香火钱?”

    县令笑道:“不瞒驸马爷,每逢年节下官都要去寺中上香敬拜。”说着压低声音,道:“确实灵验得很。”

    “嗯,何大人心想事成,令人羡慕。”谢流尘点点头,干完手上这杯:“时辰不早,我有些乏了。何大人,我便先告辞了。”(

第二卷 楚泽云梦 十一 中途遇雨

    次日清晨谢流尘起床,只见久违的阳光自云后微微透出。他披衣立于窗前,看着那一抹晨曦渐渐扩大,阳光一寸寸洒入屋中,暖意融融。

    这时小七推门进屋,为他送来洗漱的热水。见他站在窗边像是在看天色,便问道:“少爷,今日看着天晴了,可要起程?”

    谢流尘略微一想,道:“再等一日吧,看这天晴得久一点。”

    小七道:“那我去告诉其他人。”说着转身迈出房门,又被谢流尘叫住,他回头问道:“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谢流尘清清嗓子,道:“昨日你去的那地方,往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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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早上,宋晓与楚越人两人照常搭了张货车,继续赶路。

    二人同行以来已有两日,起初宋晓还时时全神贯注,立志要在楚越人再次对自己毒舌时反击回去,不料对方甚是彬彬有礼,一路走来除了必要时从不说话。宋晓自然不愿去先挑起战局(宋晓:喂,你听好了,我是不愿,不是不敢),于是暂时收起戒备的心思,专心赶路。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这日早晨,货车走到一半时忽然下起了雨,来势还不小。车夫忙停下车拿出油布往货物上盖,宋晓与楚越人也去帮忙。待将油布盖好,才跑去一边树下躲雨。

    道边树上的叶子几乎已经落尽,匆忙之间三人捡着树枝较密的两颗树下站好,才发现自上外衣、头发均已打湿。

    那车夫独自站在一边,显然是习惯了,拿袖子抹抹脸便倚到树上打盹。这边宋晓颇有些无奈,她今晨起来便觉得头有些昏沉,现在淋了雨,也不知晚上会不会发烧。

    一想到发烧二字,她顿时紧张起来。古代可不比现代,发烧感冒都是小问题,自己吃些药,两三天就会好,还能撑着做事。在这里,若病得严重的话非得躺几天,等中药慢慢生效。而据眼下的情形,虽说暂时是没有被追兵怀疑到这对假扮的夫妻头上来,可谁能保证下一次也这么好运气?还是得赶快赶到目的地才放心。

    想到这里,宋晓解下背上的包袱拿出件外套,准备更衣,免得湿衣裳穿在身上,寒气入体,真的一病不起。

    不料刚解了一半扣子便被一只手拦下。宋晓顺着那只手看到楚越人,奇怪道:“干什么?”

    楚越人有些恼火:“光天化日之下你就这么宽衣解带?”

    “光天化日?”宋晓愣道:“这里没什么人啊……”又看看身上:“我里面还穿着中衣和里衣哪。”

    云梦泽楚氏不若中原人那般讲究许多礼节,当日楚越人离开家乡到帝都去时,初入宫中,刚踏俗世,亦闹过不少笑话,心中亦对中原礼法甚多颇有怨言。然而即使是在崇尚自然的楚氏人中,女子在外人面前当众更衣亦是不雅之举,除非这女子对那外人……

    楚越人道:“宋姑娘的来处都是如此不拘小节么?”语气温柔,尾音上挑。

    宋晓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无事,只是感叹宋姑娘大有巾帼之风,行事豪迈而已。不过,”他话锋一转,道:“不知若是换了宋姑娘自己的身体,宋姑娘行事还会如此大方否?”

    宋晓原本准备还击回去,听完他的话却哑口无言。方才情急之下,她又忘了,这里是古代,许多她做来自然而然丝毫不觉不妥的事情,在这里可是被视为伤风败俗的。而且今日金枝未醒,若金枝有意识的话,大概会又羞又气吧。

    想通此节,宋晓无奈道:“多谢提醒。”她不在意这些,金枝是在意的;到时她可以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金枝却还得继续待在这里。纵然四周无人,可礼节这种东西,约束的不仅是在人前,也是在人后的行为规范啊。她既借了金枝的身体暂用,那就得一并遵守这个身体历来秉循的礼节。

    但是问题还在,她总不能穿着湿衣服,一路用体温捂****吧?

    宋晓眼珠转了转,四下打量。嗯,车夫在合眼休息,面前这家伙大约也不会乱说……顿时便想出一个主意来,道:“但衣服总是要换的。楚公子,劳烦你转过身去,为我挡一挡好么?”

    楚越人道:“你觉得我遮得住你的动作?”

    宋晓伸手比划一下:“你虽然算是瘦的,但好歹也比我宽不少么。”想了想,又从包袱里拿出件披风来:“那你把这个抖开,就遮得住了。”

    看楚越人袖手不动,宋晓道:“帮个忙,不要这么小气。”

    楚越人也不知在想什么,二人又僵持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接过那件披风,转身反手展开。

    原本宋晓的意思是,楚越人转过身去在自己身前展开披风便好,这样虽然露的空隙比较大些,但现在正下雨,周围并没有什么人,所以也不用担心走光。不想楚越人却反手在自己身后展开披风。这件披风领口并不宽敞,将它绷直后双手还是曲着肘的。宋晓以前做OCSER时也摆过这样的造型,当时摆了半个小时,两手别扭得很,好不容易放下,只觉又酸又疼,都不像是自己的。她知道这姿势很不舒服,却能最大限度地遮住她的动作。宋晓愣了一愣,手上动作不由加快了。

    “好了。”宋晓说着,接下楚越人手中的披风,刚想折好放回去,一眼看到他身上从肩到背大块的洇湿,忙道:“你也换一换衣服吧,我为你遮一下。”说着站到楚越人身前,道:“你将外衣拿出来吧。”

    半晌,不见楚越人动作,正要催促,宋晓却发现楚越人正拿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她疑惑地问道:“什么?”

    “宋姑娘当我是女子不成?”楚越人摇头道:“承蒙宋姑娘错爱,不过在下身体很好,不用更衣。”看到恍然大悟的宋晓,又说道:“宋姑娘也不必矫枉过正,否则一样不妥。”

    …………

    啊啊啊——方才还有一瞬间觉得这家伙也许是个内里温柔的人的说——果然对敌人是不能抱有幻想的!

    宋晓慢慢折着披风,冷笑道:“楚公子生得这么好,被人错眼当成女子也是有的。若真有哪个不长眼的莽夫看到美女更衣,急急想来看个清楚,结果却发现阁下是男儿身,以致玻璃心碎成一地,你该叫人情何以堪?”

    楚越人生得眉清目秀,标准俊秀斯文型帅锅一只。宋晓这番话虽略有夸大,却也扣了些实情:这两日有人问起时他们便称是夫妻,赶去某地找亲戚。对方听到“夫妻”二字时,往往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更有一两个口快的,当即说道:“两位订的是娃娃亲?这位小哥儿瞧着可斯文了,小娘子好福气哪。”或是更过份的:“小哥儿可是家道中落?怎么娶了这么一房——”余下媳妇二字想起宋晓尚在面前,生生咽下。

    为什么美女配丑男还会有不少人说“男才女貌,正堪良配”?为什么平凡女配个帅哥,就有这么多人打抱不平?

    宋晓同学一路苦苦思索这个深奥的哲学问题,以打发旅途无聊时光。所以现在反唇机讥时,毫不犹豫便将怨念脱口而出。平凡!平凡怎么啦?我有内涵!漂亮的脸蛋能出大米么?——这会儿她倒不记得自己是外貌协会的人了。

    楚越人闻言盯着她看个不住,只到将她看得冷汗直流,才微微一笑,道:“我很像女人?”

    无声的暴力威胁之下,宋晓泪流满面地别过头去:“不像。”

    楚越人点头道:“宋姑娘一时口误,在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宋晓,他说什么不会放在心上?——却是金枝醒了,刚好没头没尾听到这一句,忍不住问道。

    “他一定会放在心上的!这个小气又别扭的家伙!”宋晓咬牙道:“这家伙,总有一天恶贯满盈,小心别犯到我手里!”——话虽如此,她却说得很小声,几乎连金枝也听不见,只是感觉到那股浓浓的怨气,金枝识相地决定现在不要开口比较好。

    直到云消雨住再次上路,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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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碧玉介绍:
就算不是金枝玉叶,好歹俺也算个小家碧玉。
你这沙文驸马好稀奇么?我才不要你!
金枝,快甩了他,我包你再找口大帅锅!
——
于是,这出穿越剧是向着现代女性鼓励古代公主重觅良人发展了么?
可是在那之前,先该解决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的问题吧?
——
干咳一声,正色说:欲知后事如何,且点下方图标^_^金枝碧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枝碧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枝碧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