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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梅怀袖     金枝碧玉txt下载     金枝碧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十八 余波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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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鸣玉池本是一处天然清池,早些年天热时常有小孩到池中戏水,后来才被划入新建的公主府中。

    也就是说,鸣玉池不浅。

    谢流尘不谙水性,身上所穿的外出的披风回府后也还没解下来,那披风内里衬了棉,一遇水便沉重起来,直拉着谢流尘往下坠。此刻他酒已醒了大半,知道要先解开披风扣子。挣扎着好不容易将披风甩开,人却已没入池中,只余小半个头在外。水中手脚轻飘飘借不到力,又觉身子沉重无比,只不断下坠。

    那小厮倒是识水性,本来他自己可以爬回岸边,却不能放着驸马不管。他又不大懂得救人的技巧,只一昧死拉硬拽,虽借着水的浮力将谢流尘拉起一些,却因气力不济,很快又落下去。

    月光下水面一览无余,宋晓将二人情状看得分明,想也不想,脱了罩衫踢下绣花鞋便跳下去救人。

    她水性尚可,以前也在游泳馆见过救生员的动作,下水便将那小厮推开,示意他自己先上岸。然后俯身游向谢流尘。

    此时谢流尘已呛了几口水,神智渐渐模糊。最后见到的景像,便是金枝长发随波蔓开,昏暗的水底,唯有一双眼睛看得分明,透出焦急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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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晓虽然见过人家的动作,但从未经过实践。好不容易拉着谢流尘浮出水面,却无力再拖走着游到岸边。幸好这时有人过来,见到公主驸马落水,忙不迭跑去找人。宋晓拼着力气大喊道:“拿根长竹竿来!”

    人很快赶过来,侍卫中有识得水性的,不等先前报信的人去拿什么竹竿,一边一个跳下水,一个接走谢流尘,一个犹豫着要不要去拉宋晓。

    宋晓说道:“你不用管我,我还有力气。”

    那侍卫点点头,跟在她后面。

    待宋晓爬上岸,谢流尘已被人拍着吐出水,脸上表情放松下来,虽然还昏迷着,脸色已没那么难看了。

    管家指挥人将谢流尘抬回房间更衣诊治,又走过来道:“公主也在这边一并更衣吧?”

    宋晓认得他是谢流尘这边的管家,八面玲珑一团和气的一个老先生,人人喊他张伯。听他这一说,摇手道:“这边可没我合穿的衣衫,你找个人打灯笼,我自己回去。”说到换衣,宋晓才觉出冷得厉害,近冬的池水真叫一个晶晶亮透心凉。

    张伯应着,拿过件披风替宋晓披上,又执意要人去抬张软几来,让宋晓坐着回去。宋晓冷得打战,不想计较,便由着他安排。

    眼角忽然看到方才与谢流尘一道落水的小厮,一个人跪在阶下,衣裳浸了水透出少年单薄的身体,寒风中犹自兀兀发抖。

    宋晓忙指给张伯看:“那孩子怎么不去换衣裳?”

    “那小子害少爷落水,等会儿没事再来发落他,现在先叫他跪着。”张伯看到宋晓不豫的神情,又道:“老朴知道公主宅心仁厚,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他害少爷落水,便得受罚。”

    宋晓讪讪道:“你家少爷落水是我害的,同这孩子没关系。”

    张伯打量一下宋晓裹着厚实的披风还是显得纤细的身体,虽然没说什么,那神情分明是不相信的。

    宋晓硬着头皮解释:“是真的。他喝醉了,对我……不敬,我情急之下推开他,但他醉得太狠,没站好就落池里了。那孩子是被他顺手拉着掉下去的。”宋晓说着觉得身上冷得越发厉害,牙齿也不由自主打战,不欲多说,只道:“你若是信我的话,便放过这孩子。”

    说到这份上,张伯只有遵从,走过去说了句什么,那少年抬起头,眼睛亮亮地往她这边看来。宋晓回他安抚的一笑,正时恰巧软几来了,宋晓坐上去抱着身子直抖,心中只祈求快点回去,好好泡个澡,喝碗姜汤驱驱寒意。其余事情都被抛至脑后。

    *****************

    谢流尘醒来时已是次日。虽然连夜请来的大夫说只是酒醉落水故而昏睡过去,只需喝一副驱寒的方子便可,没有大碍。但看到他醒来,众人还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张伯亲自端了药进来,说起昨日的事,便是一翻苦口婆心的劝诫。他本是谢家的老人,可说是看着谢流尘长大的,谢流尘对他也相当敬重,当下乖乖听着,并不还嘴。

    教训完谢流尘要稳重要守礼少喝酒少生事后,张伯话锋一转,道:“少爷可知昨日是谁将你救起的?”

    听到这句话,谢流尘顿时想起昨天昏过去之前所见到的景像:女子的长发在水中蔓开,铺天盖地,昏暗中只有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妖异而艳丽的场景,足够教人永生不忘。

    谢流尘干咳一声,道:“……是谁?”

    “是公主。眼看少爷落水,她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那么冷的水,她眉都不皱一下。说句不尊重的,公主那么瘦一个人,抱着少爷你这大块头,松也不肯松,连来了人下水去救,她也只叫人先救您,不必管她。”张伯说得老泪纵横:“如果昨日不是公主,少爷您怎么办哪——”

    (宋晓上帝视角插花:他说的是我吗?金枝温柔道:他说的是公主。宋晓:哦,原来不是我。)

    谢流尘心中别扭,道:“那我改日谢谢她就是。”

    张伯正色道:“救命之恩,是这样就打发过去的?少爷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谢流尘无奈道:“那总不能我也救她一回吧?”接到张伯威严的目光,只得投降道:“我知道了。”

    “少爷你真的知道了?”

    你一直一直催我快生个小少爷来给你抱,你说我知不知道?“咳,我知道,我知道。”反正再过几天就要出使了,等回来后,这件事也该冷了吧。

    张伯得到他承诺,又嘱他不可轻忽,多躺一会儿,才满意地摸着胡子走了。

    房间中谢流尘重新躺下,刚睡醒自然是睡不着的,身上还酸软,又懒得起身,心绪自然而然就朝金枝那边去了。

    昨日月下金枝发乱散衫,他本想借酒意斥责她不懂礼数,但那一瞬间的惊艳让他说不出这违心之语。

    尔后他借酒耍横,金枝却毫无怨言(?)任自己拉着,乖巧地回答他莫明其妙的问题,那种认真专注的神情(?)特别让人欢喜。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离她再近一些,结果……

    谢流尘捂住脸。看来是被误会了。该怎么解释?说自己酒后失德,举止轻狂?还是含糊过去算了?反正再提这些事两人都难免尴尬——

    小七端茶进屋时,便看见自家少爷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的傻——是俊脸!俊脸!

    他轻咳一声,道:“少爷,可要喝茶?”

    谢流尘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转的都是什么念头,暗自发窘,庆幸还好旁人不知道。轻了轻嗓子,道:“刚才喝了药,怕解药性,等会儿吧。”

    小七放下茶具,收拾一下零碎,忽然一拍脑袋,道:“我刚刚打那边过,听说公主发烧了,正着人去请太医呢。”

    “什么?!”

    小七心虚地缩缩脖子:“我,我只是从院门看了一眼……我,我只是想去看看停绿……”

    谢流尘不耐道:“谁管你这个?你说公主发烧了?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只说似乎烧得很厉害。”

    “你这小子,关键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见小七愣愣站着,又道:“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给我更衣!”

二十九 延医用药

    一路上谢流尘反复对自己说,她是因为救了自己才发烧,去看一看也是理所当然。绝对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

    凤栖庭前院扫洒的小丫头见到谢流尘一时反应不过来,谢流尘问了她几句,答得夹杂不清,心头恼怒,继续向内院中走去。

    内院金枝的睡房前一派人仰马翻的景像,丫头们赶着端水的、拿帕子的、拿火盆的……一时之间谁也没有注意到驸马爷的到来。

    谢流尘走到房门前,不知为什么又踌躇着没有马上进去。这时只听房中停绿焦急地问道:“太医来了汉有?”

    “已经找人去宫中禀报了。”

    “停绿姐姐,发烧时该先捂汗吧?”

    一句话提醒了停绿,她匆匆绞了块帕子放在公主额上,转身道:“那快将棉被拿出来!”说着也不等小丫头动手,自己就去隔壁翻箱子。

    她连开几个箱子,嫌薄,便去拉最底下那个箱子。那里装的是雪天才用的寝具,连被子带褥子,笨重无比。停绿用力将箱子抽出来,不妨上面那个没挪开的一歪,重重砸在地上。

    这一阵动静惊醒了谢流尘,他如梦初醒地走过来,问道:“这是?”

    “要给公主捂一捂!”停绿急得眼都红了,根本顾不上来人是谁:“快帮把手啊!”

    谢流尘打开箱子,抱起被子送到睡房中,房中烧着两个火盆,门被关得严严实实,只留下窗上一条缝透气。金枝躺在床上缩成一团,几个小丫头给她换着头上降温的帕子,试图想将她紧绻的身子扳直,又不敢用力。

    谢流尘见状,忙问:“怎么了?”

    “公主说冷。”小丫头急得不得了:“可这屋里已经够热了,这……”

    “让开我来吧。”谢流尘其实也无甚经验,但他想冷的话就加盖厚些。他将棉被放到一侧抖开,盖到金枝身上。见她尤自将脸埋在被窝里,犹豫一下,伸手想将她扶回枕上躺好。

    不料这一触之下大吃一惊,金枝脖颈上烫得犹如火炉一般,他忙摸上她的额头,掌心的温度让他手足无措。

    “怎么会这样?!”

    几个侍女被他的厉声呼喝吓住,恰巧停绿进来,听到他这一问,眼泪再也忍不住:“昨日公主湿淋淋地回来,说是不小心掉到水里,泡完澡换完衣裳,又喝了姜汤,本想没事了。谁知半夜就烧起来!先前公主还能说话,说半夜三更不要吵了,等天亮后再说。谁想现在连叫也叫不醒了……”

    谢流尘道:“去请太医了?”

    “去了。可还得等一会儿……”停绿擦着眼泪过来,拂开金枝脸上的乱发,再为她换上一块冷水绞过的帕子。

    床上的女孩虽已盖上厚实的棉被,床前烧着火盆,犹自簌簌发抖。往日明澈的大眼睛现在无力地闭合着,长长的睫毛不时抖动,蛾眉微蹙,似是在忍受什么痛苦;又颊显出不正常的潮红,因为肤色极白,那抹红越发惊心;形状优美的双唇是反常的苍白,因发热而出现细细的枯裂。

    谢流尘默默看着,悄悄捏紧了拳。忽然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停绿姐姐,驸马……”一个小丫头怯生生地说道。

    停绿没好气道:“管他什么驸马驸牛!快兑碗蜂蜜水来,没见公主烧得嘴唇都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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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厩的小陈今日如往常一般,清晨即起,打扫完毕后抱来料草,招呼少爷的爱马来吃食。

    规矩是每三日为驰光刷洗一次,今天恰好轮到洗澡的日子,小陈看驰光吃得差不多了,便去将早已烧好的水拎过来,拿出刷子皂角等就准备干活。

    忽然一个红衣人急急冲了进来,正是谢流尘。小陈只道他过来看看爱马,说道:“少爷,正准备给它洗澡呢——”

    话音未落,谢流尘拉着马辔便出了厩,大声道:“开门!”

    马厩建在围墙边,有一道门直通外街。小陈见少爷一副心急火燎的架势,忙跑过去拔下门闩。刚将门打开一半,谢流尘便纵马而出,飞奔出去。

    “好久没见少爷这么急了,是要去哪儿?”小陈猜测着,重新掩好门。既然驰光不在,他暂时可以歇一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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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太医诊过脉,闭目沉吟一会儿,大笔一挥,开出一副方子来,交与谢流尘。

    谢流尘看了一会儿,道:“这一昧,会不会太温吞了些?”

    路太医抚须道:“公主因受了些寒气,又挟着内因,这一发作乍看起来凶猛,实则是件好事。待烧退了,亦可将内里郁结之气的一并带走。这烧也不会持续太久,用了老夫这方子,午后便能慢慢降下来。若改成狠烈的,烧倒能即时退下,但于公主贵体反而不妥。”

    谢流尘点头道:“如此,多谢路太医。”说着将方交与一旁的下人,吩咐快去煎了送来。

    这时路太医站起来,谢流尘只道他要告辞,客气话已经准备到舌尖上,却听他说道:“今日老夫多几句嘴,谢驸马切莫怪老夫倚老卖老。”

    谢流尘道:“路太医客气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路太医抚着自己花白的胡子,道:“老夫入宫二十余年,说句不敬的话,金枝公主也算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十七年来除了请平安脉,公主极少用得到老夫。不想今年老夫竟连着两次来为公主诊脉——”说到这里拿眼一看谢流尘。

    谢流尘干咳道:“是谢某照顾不周……”

    路太医道:“驸马多心了。老夫亦久闻‘帝都谢少,丰神俊秀,骏马驰光,踏光掠影,红衣白马,见者倾心’,今日有幸领略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谢流尘咳得更厉害了。方才他打马飞奔出去,冲到太医院时刚好公主这边去延请太医的人也到了。路太医刚准备上车,冷不妨谢流尘道一声“得罪”,便将六十多岁的路太医带上马奔驰回府。老先生也没发脾气,紧紧抱着他的医箱,二话不说便为金枝诊了脉。方才情急之举,现在想来……谢流尘只觉面上一红,道:“方才无礼,路太医莫怪。改日谢某定当登门陪罪。”

    “无妨,无妨。”路太医道:“若驸马得空,心思还是多放在府中的好。”

    二人又寒喧几句,谢流尘亲自送他出门。到了府外,终于没忍住,道:“不知路太医与公主——”

    路太医笑道:“昔年老夫曾为锦贵妃诊脉。”

    原来如此。谢流尘心中雪亮,难怪言语之间对金枝颇多回护。

    送走人,谢流尘回身转过影壁,看着通往两个院的路,犹豫一下,还是往凤栖庭那边走去。

    一时想起方才路太医的话,忽然想到,锦贵妃入宫十余年,恩宠不绝,不知是如何绝色?连一向以小心谨慎出名的路太医,竟也为着十余年前的一点交集,为她的女儿向自己说出那些话。

    谢流尘不由停住脚步。他一向认为中原之外的地方便是蛮夷,不知礼数毫无教养的远人,他讨厌金枝,大半原因便在于金枝的母亲锦贵妃是蛮夷云梦泽和亲送来的女子,血统低下。在他心中,这样的女子再美,也是个缺乏教养没有内涵的摆设,血统不洁姑且不论,所恃无非一张脸,新鲜劲一过,便被人弃之一边。他从未想过,如果真如他所想,这样的一个女子,又怎能得到楼定石十余年的宠爱?难道真只因为美貌?

    半晌,谢流尘回神,不禁失笑着敲敲头:怎地无聊到想这些事来了?伊人已逝,再多的猜测再多的臆想也不过是无用罢了。

三十 病中情状

    青云榜最后一天,依依不舍地爬下来,纪念的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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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如路太医所说,喝下药过了中午后,公主周身的温度逐渐降下来,也不再发抖,双颊的潮红退去,眉间的紧皱也消失了。

    停绿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一旦松懈下来,浑身的感觉都回来了,顿时觉得周身无力,腹中饥饿。想了想,叫过个平日稳重的丫鬟看护着,准备去吃点东西。

    那丫鬟说道:“方才驸马着人送了个食盒过来,说是准备的药膳,若公主醒了便盛给公主;若公主未醒,就交与咱们吃。”

    停绿道:“他有厨子,咱们没有?咱们这儿还是皇宫里带来的呢。”

    那丫鬟道:“也是驸马一片心意。”说着压低声音道:“停绿姐姐,你看驸马最近怎么……”

    停绿面无表情道:“主子的事儿,咱们少说几句。公主还病着呢。”

    本来那丫鬟不大服气,还待再说,听到最后一句,识趣地到公主床边脚踏上坐下,静静守着。停绿看她坐好,这才出去。

    她来到外间,一眼便看见八仙桌上放了个黑漆描金纹的食盒,犹豫一下,伸手打开。里面用一个浅口大碗盛了热水温住几只瓷盅。停绿揭开盖子,清香扑鼻,仔细一看,是一份粥并着几碟小菜,看上去便是精致可口。

    停绿想起方才那丫鬟说的话,又回想公主近来举动,一时便出了神。

    驸马这些日子的确是变了许多,不时请公主一道用餐,有时会送些新奇的东西过来,眼下这份病中的嘘寒问暖,也是从没有过的。可也仅止于此,二人仍不像一对夫妻,倒似是一对因生疏而多礼的朋友。

    但公主怎么想呢?

    近来停绿觉得公主似是与自己隔了一层,总爱将屋里人都赶走,一个人呆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举止间也没有了往日那份忧郁沉静,变得爽朗许多。而对于驸马的改变,似乎不以为意之余还有些敬谢不敏?若是往日,得驸马稍稍关注,公主不知有多高兴呢。

    公主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昨日之事,公主虽然含糊过去,但停绿早已打听到,公主是为了救落水的驸马才得这一场大病的。

    若说已不挂心,何必要做出这等事?若说心事依旧,平日看着又不大像。

    停绿想来想去,叹口气,喃喃道:“管他怎么的,我只管伺候好公主就行。”心事既已暂时丢开,现在么……停绿想了想,盖好食盒,转身向厨房走去。还是自家的东西吃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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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睡到下午晚饭时,宋晓才转醒过来。

    脑子昏昏沉沉,身上酸软无比,她撑着坐起一半,又跌回去躺好。

    这是怎么了?

    宋晓模模糊糊想起,似乎昨晚半夜觉得燥热,起来灌了杯茶,惊醒了停绿,那丫头说自己是发烧了。当时觉得没什么,大概睡一觉就会好,便要停绿继续睡,等天亮再说。没想到这一睡——看天色,太阳都快落山了。

    “公主,您醒了?”宋晓扭头一看,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常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叫惠秀的。

    “我怎么了?”身上一点力气没有,估计是发过烧了。

    果然,“您发烧了,好不容易才退下来,现在才醒。”说着惠秀才想起来:“公主,您饿不饿?”

    宋晓点点头。

    随后,宋晓让人扶着擦了擦身上的汗,重新换了件亵衣。本来还在感叹以前病得最重时也没人这么细致周到地服侍,结果这个想法在喝到第一勺药时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给我个痛快吧……”宋晓苦得眉毛鼻子全皱一块儿去了,眼泪汪汪地看向停绿:“怎么苦成这个样子?”

    停绿宽慰道:“苦一时好过苦一天,公主,您是想病快些好,还是想继续躺着啊?”

    “那,至少放勺蜂蜜什么的。”

    “不行,谁知会不会与药性相克呢?”

    “甘草总可以吧?最平和无害的东西。”

    两人正在讨价还价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怎么了?为什么端着药不喝?”

    即使刻意放得柔和,那声音仍不掩飞扬本质,宋晓抬头一看,果然是谢流尘。

    “驸马。”停绿还在气恼他害得自家公主这场大病——虽然知道是公主自己主动跳下去救他的——随便行个礼,又端着药转过来:“公主,药凉了更苦,药性也差,还是快喝了吧,忍一忍,喝下去就不苦了。”

    见来了人,宋晓也不欲再纠缠,只得认命道:“那就不用勺子,我凑着碗喝,这样喝得快些。”

    停绿答应一声,端着碗站到床头,结果——因为胳膊太短,够不到公主||||||

    这张床以上好的檀香木做成,不说精雕细刻华美无比,只说它的高:宋晓刚来时估算过,从床脚到床顶,至少也有三米以上。现在宋晓背后垫着枕头斜倚在床头,离地面约有一米六。而停绿小姑娘今年十六岁,个子大概就在一米五左右,如果踩在脚踏上,倒可以很轻松地为她喂药。但那脚踏偏偏是从床尾开始,占床身的三分之二,在床头这一段没有。

    宋晓见到这等乌龙事,笑了一声,觉得震得身上疼,忙正色道:“你递来我自己喝吧。”然而她刚退了烧,一天没吃东西,身上真是一点力气都提不起,将手抬起,抖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又怎么去接药碗?

    “让我来吧。”谢流尘说着,接过药碗,半弯下身子,一手将碗往她唇边送去,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她的肩。

    两人挨得极近,宋晓看看那漆黑的药碗,抬眼看看谢流尘的脸,希望能借助花痴之力忘记口舌之苦。结果,当然是,不可能的。

    “水……水……”宋晓苦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就着端过来的水一口气喝完,才觉得那苦味稍稍下去了些,没那么恶心了。

    “还要不要?”谢流尘松手起身,将茶盏递给停绿,示意她再倒一杯。

    “不,不用了,谢谢。”宋晓拍拍胸口:“好苦,我是怎么灌进去的?”

    谢流尘看她孩子气举动,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不觉好笑,道:“这么怕苦?”

    “废话,有谁不爱甜爱苦的?你来试试苦不苦!”宋晓没好气地顶回去。

    “……抱歉。”

    “啊?”此时宋晓渐渐从那震撼的味道中回过神来,下意识重复他的话:“抱歉?”

    “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染上寒气。”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情,谢流尘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哦,不客气。”宋晓盯着他看了又看,却不见他再说话,不由着急道:“你就没别的好说?”

    谢流尘转过头来,见她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心中又是一阵不自在,道:“说什么?”

    “救命之恩,你总该有所表示吧?”

    谢流尘看她一脸写满“不答应你就是没良心”,忙应道:“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你答应我,日后我请你做一件事,你不得有二言。”

    “一件事?”这个要求有些奇怪,该不会……谢流尘压下某种想法,道:“若在我能力之内,不伤天害理,我自然答应你。”想了想,又道:“不违我意。”

    “放心,绝对是皆大欢喜的事。”离婚啊离婚,反正你这个驸马做得别扭,当然不会违你意了。可惜现在还不到时候,只有先要你一个保证,日后再见机行事。宋晓再次确定:“你保证?”

    谢流尘道:“我答应的事,从没有反悔的。”语气中尽是傲然。

    见他答应得诚恳,宋晓放下心来:“停绿,我饿了,弄点吃的来。”

    停绿竖着耳朵听了这半日的话,以为公主这是要借故打发自己出去。忙应声出去了,走时不忘关好门。

    屋中一时沉默下来,宋晓看看还杵在那儿的谢流尘,道:“驸马可要一同用膳?”

    本意是想将他打发走,不料谢流尘说道:“嗯。”

    ……宋晓干笑道:“本宫还病着……怕病气过了驸马,这……”

    “是我疏忽了,忘了你还病着。”谢流尘一副才想起来的模样,道:“那我便先走了。若有什么需要,着人过来说一声便是。”

    临走到门口,又顿了顿,回头道:“好生休养。”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便大步走出门去。

三十一 澄清误会

    夜晚。白天折腾了一日,未到掌灯时分停绿便哈欠连连,宋晓再三赶她,她才去睡了。余下两个小丫头,也被宋晓以“不喜欢屋子里有人”给打发到外间小榻上去。

    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略微沉重的呼吸声,宋晓确定她们都睡着了,才小声问金枝:“生病了你有感觉吗?”

    没有。那都是肉身的知觉,灵体一旦脱离,是感受不到的。

    “哦,那就好。”宋晓郁闷道:“本来还想再找你父皇撒撒娇看看有没有转机的……这一病,倒是个名正言顺拒绝我的好借口。”

    或者,我就同父皇说,我是想去云梦泽为我娘亲祭祀。

    “这,不大好吧?”宋晓不太明白祭祀在这里有什么规矩,但也觉得不妥:“我本来是不信灵魂这些什么的,但既然在你们这儿亲眼看见了……金枝,用这种大事做借口是很不好的吧,你们族又有术法,更该避讳这些。”

    见金枝久久不作声,宋晓知道自己想对了:“我说,你千万别为我做出什么有不良后果的事来。反正你们楚祭司就在那里,想来暂时走不了。离出发还有三天,我再想想办法。”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父皇本来就不同意,这一病,就更不会同意了。

    宋晓犹豫一下,道:“下午时谢流尘答应的那件事,我本想日后有机会用来让他答应同你离婚的,要不……”她咬唇有些说不下去。金枝与谢流尘分手的事亦是困难重重,本想得谢流尘承诺作为一个保证,虽然不知结果如何,到底是一个筹码。难道现在要为自己的事将这个筹码用掉?

    那就同他说吧。他的重然诺是帝都无人不晓的,同他说只是想看看风景,他应该会同意吧。

    “……金枝,要不,再想别的办法。”

    时间那么少,还能有什么办法?就这么定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宋晓?

    “……嗯……”

    ****************

    次日宋晓醒来,起身刚准备下床,便被早早候在屋中的停绿按住了:“公主,您该再躺几天。”

    “我已经好啦。”

    “昨天烧得那么凶,哪儿能好得这么快?您从没病得这么厉害过,皇上昨日已差人来问过一回,今日肯定还要来。您就别动了,好好养着,到时才有力气来接旨啊。”

    这时她“听”金枝“说”道:如此便听停绿的吧。

    于是宋晓讨价还价道:“我还没洗漱泥。”

    停绿道:“您不用动,我来就行。”说着跑到外间,打个转就带回两个小丫头,一人捧着水盆一个捧着帕子。

    ……怎么就忘了这是腐败的封建社会捏?

    洗完脸漱完口,宋晓还不甘心,正想说点什么,便听到停绿一句:“路太医说那药可以斟情减剂——公主,您今日是服二帖还是三贴好呢?”

    …………

    有其主必有其仆!平时看着温良无害,关键时刻那叫一个FH啊啊啊!

    宋晓只好打消任何念头,乖乖躺回床上将自己裹成蚕宝宝状。

    既无漫画可看,又无音乐可听,更无电视可以催眠,宋晓枯躺了一会儿,翻过去,转过来,直到将帐顶上绣的花有几片叶子都数清楚时,有气无力喊道:“停绿~~”

    停绿正在窗下描个花样子,闻言搁下笔过来道:“公主,什么事?”

    “无趣啊无趣!”宋晓眼巴巴看着她:“陪我说会儿话吧……”这些日子她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基本上不同停绿做什么深入交流。然而现在实在无聊得厉害,屋中又有人,不能同金枝说话,只好将停绿抓过来了。反正有金枝在,有什么关键的她会提醒的吧。

    “公主,养病不能劳心费神的。”

    “说说闲话,指不定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宋晓说:“没那么严重。再说,我一个人闷闷的,说说话大概病还好得快些。”

    停绿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搬过个圆凳坐下,道:“公主既然觉得闷,那停绿给你讲几件有趣的事吧。”

    “哦?快讲快讲。”宋晓两眼放光。

    两刻钟后。

    “停绿,你是从哪儿听来这些的……”都是帝都中名门仕女们的八卦,譬如某给事中的女儿悄悄同父亲门下的一个穷学生好上,就城的人都知道得有鼻子有眼,就她家二老还蒙在鼓里。又譬如某小姐不知从哪儿得了个方子,说是用过能白肤云云,结果生了一脸红疙瘩,现在成天躲在房里不敢见人。

    停绿道:“嗯,听见有人在说,自然就知道了。”

    就算府里有人在传这些,你成天在我面前打转,又是哪里来的时间去听的啊?……说不定,停绿很有做记者的天份哪。

    停绿看公主兴趣不大的样子,便转了话头:“说起来,驸马的那位朋友,喜事近了呢。”

    “谁啊。”宋晓懒懒地随口应着。

    “就是四公子之中年纪最小的那位,苏家的三少爷苏岚公子。他的婚期已经定,明年初夏时便要同王家五小姐成亲了。这下不知又有多少女子要暗里垂泪。”或许停绿自己没有注意到,说起这种八卦时,她的语气神情比方才说那些小姐的不知激动了多少。果然要谈起异性才比较有激情啊。但我可没心思去关注这个不知是方是圆是扁的什么苏公子娶哪个同样不知是方是圆是扁的老婆……宋晓习惯性在不喜欢的话题前走神,半晌,忽然听到一句:“……送什么好,公主?”

    “啊?你说什么?”

    “公主,苏三少爷同王家五小姐成亲的话,您说送什么好?”

    宋晓疑惑道:“我需要给他送礼么?”如果倒过来那还说得通,金枝可是公主,做什么要送礼?

    “公主莫非忘了,驸马同王家少爷可是表兄弟,待苏三少爷娶了王家五小姐,那时便是一家人了。您自然该送礼的。”

    “原来是亲戚,到时再说吧,还早,不急。”运气好的话到时我就该回去了,在那之前金枝肯定已经摆脱了谢流尘,到时就可以省下一份礼物了。

    这次停绿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家公主的神游天外,而能让公主走神的……想来也只有那位。终于捺不住疑心,道:“公主,您对驸马……是怎么想?”

    “没想法。”宋晓心不在焉地答道。

    “没想法?”停绿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公主,您就准备一直这样吗?”

    听到停绿语气凝重,宋晓马上收起心思,道:“怎样?”

    “公主,虽然您没说,但我已经知道了。这场病,是为救驸马才生的。昨晚驸马落水,您下水救他,所以才会湿淋淋地回来。对不对?”

    见宋晓点头,她又接着说道:“所以驸马才会来看您,才会送来粥食。公主,若是借此事能让驸马彻底回心转意,那停绿也不计较这许多。可如果驸马过了这一头,再对您冷淡下去,您还准备用什么法子?”

    宋晓迷茫道:“我用什么法子了?”

    “公主——”停绿抿了抿唇,道:“您不谙水性,旁边又不是没有人,为什么您要亲自跳下去?说句不中听的,万一您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真会记着您?只怕到时停绿眼哭瞎了他也不过叹口气罢了!”

    “……”宋晓张开嘴又闭上。眼前这情况,似乎,好像,停绿以为她是不顾自身安危想用苦肉计打动谢流尘。

    这误会实在很有喜感啊,她该怎么解释?说你家公主不会游泳但我会,而且人是因我而落水的,我不将他捞上来会良心不安么?

    宋晓正在思考措辞寻找借口,不经意间抬头恰好看到停绿背过身悄悄柔眼睛,顿时心中一紧:这小姑娘一片诚心在关怀她的公主,这件事于自己不过是一个玩笑,于她却可能是一个久久不能忘却的恶性事件。

    当下愧疚之心大起,宋晓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说着起身去拉停绿的手,对着停绿红红的眼睛,用十二万分的诚意说道:“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说,但今后你记着,你家公主,我,不是糊涂的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怎样保护自己。所以,你不要成天东想西想乱操心——你就是太爱操心太爱唠叨,所以才会那么矮。”

    停绿被她话语中包含的诚恳自信打动,听完认真点头道:“公主若真是这么想,停绿便放心了。”说着又面露疑惑之色:“可是……”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快说出来,我一并解决!”

    “公主,我真是因为操心爱说话才长不高么?”停绿问得同方才一样认真。

    …………

    宋晓笑得喘不过气,还搂着人不撒手:“好可爱好可爱,怎么办我好想圈养你哦~~”

三十二 皇上出手

    果然,一旦下了榜收藏就变少鸟,各位,你们不想把我打包带走么?@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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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宫中果然来了人,奉楼石定口谕,探看金枝公主病势如何,特别强调公主免礼。

    来人是徐安杰,宋晓只认得他是大内总管。金枝提醒她:这是跟了父皇四十几年的老人,对我很好。

    宋晓立马笑得跟朵油菜花儿似的:“有劳徐总管跑这一趟,劳驾您跟父皇说,儿臣不过偶感风寒,改日病气散了一定进宫去给他请安。”

    徐安杰圆圆的脸笑得和蔼可亲:“公主一番孝心,老仆定当一字不漏回禀皇上。”说着趋近仔细端详她脸色,道:“公主这一病,下巴可尖得能戳人了。”

    宋晓听到这话,虽知道这徐总管是皇帝心腹,定然与金枝相善,心中仍是一热,道:“您这话说的,不过躺了一天,哪儿有瘦得这么快的?也是您心疼我罢了。”——她心疼金枝那种隐忍的性子,除了自己对金枝好,更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对金枝好。如今遇上一个,不免大喜过望,神情间自然而然露出亲近神色。

    又听徐安杰道:“话不是这么说。公主向来体健安康,这次突然来这么一场大病,不免让人心惊。又快是入冬时候,可得多加小心哪。”

    宋晓隐隐听得他话里有话,只作不知,道:“那我便听徐总管的,多多补回来,最好补成个大胖子——只怕到时父皇不认得我了。”

    说笑一阵,徐安杰便说病中不能久扰,告辞要走,宋晓欲待送他,又被他劝住。两人客气一阵,宋晓便让停绿送他到府外。

    以往说这种客套话,宋晓都在心中觉得极度不耐烦,这次说出口,却觉得这些话确是字字妥贴。

    “本来都是好话,说的人不对,却成了废庆。”宋晓嘟囔着。

    你说什么?金枝没听明白。

    “没什么,只是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过后你就知道了。”

    *****************

    徐安杰回到宫中,打听得楼定石现在御书房,便去回话。

    楼定石正在批折子,见是他,挥手道:“说。”手中也不停笔,取过一本又看起来。

    徐安杰遂将今日所见一一道来,末了道:“公主精神倒好,只是还躺着,脸上没丝血色,瞧着怪招人疼的。”

    楼定石道:“你去路仁那里问问,他昨日虽说这症候无碍,但朕不放心。”

    徐安杰应下,又听他问道:“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昨日朕也听说了一些,你今日去可问到些什么?”

    “公主没说什么。不过据老仆听到的,似乎是与驸马有关。”

    徐安杰说的虽然含糊,但楼定石知道这在他便是肯定了。

    手中不由一紧,那玉杆云毫的中健便应声而断。他烦燥地一甩,断裂的笔摔在厚厚的地毯上,迅速染红了一片花纹。

    楼定石起身来回走了几步,面上虽仍是一派正肃之色,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正在强忍怒火。

    徐安杰默不作声,看着他走了几圈,忽然停下,道:“你还记不记得阿繁去前说过什么?”

    徐安杰低声道:“锦娘娘说,别让孩子吃太多的苦。”

    楼定石道:“她还说,既生在帝王家,有些事便顾不周全,只盼我看在她这十几年情份上,顾着灵儿些。”不知不觉中,他不再自称“朕”,说出十余年前,只对着一个人才有的自称:我。

    “这么多年,除了她的族人,阿繁只为灵儿对我说过求字……”说到此放,楼定石似是陷入遥远的回忆,目光变得柔和。许久,他闭起双眼,刹那间眼中一闪而过的,分明是痛楚。

    徐安杰见他神情是回转过来了,便轻声道:“小儿女情态,许多人都经历过,不独公主。”

    闻言,楼定石冷笑道:“朕只知,民间做父亲的,自家女儿受了委屈是要去找回公道的。”

    徐安杰并不慌张,只道:“锦娘娘若有灵,亦不会怪陛下。”

    “她当然不会怪,她总是识大体,守本份,无论我做什么,她都说好。有时我在想,她为她的族人嫁给我,那么多年,她心里揣着的那块冰,最后究竟有没有被我捂化了?”

    “老仆不知锦娘娘心中所思,但老仆知道以锦娘娘的手段,若没有留恋,早就离开此处了。”徐安杰缓缓说道。

    “留恋?呵,她留恋的不过是我能否善待她族人罢了。”虽如此说着,楼定石的眸中却透出些神采:“也许是……但我不想知道,也不可能再知道……即使是假的,我也只有守着它过完这辈子。”

    又出了一会神,楼定石回到桌前坐下,另抽出一支笔,醮上朱砂,继续批改奏折。

    不知何时,徐安杰退出书房,向门外侍奉的内监道:“去看看陛下的茶点准备好没有,吩咐一声,今日的茶砌得酽些。”

    *****************

    接下来的三日,谢流尘都在宫中渡过。本来依旧例,奉旨出使的人接旨当日便可告假在家,收拾行李,话别亲朋,积蓄精力准备路上用。

    但三日前扶风营中突然来人说,本来暂时接替他职务的刘统领,因家中母亲病重,连夜告假赶回去了。余下几个合适的人选,也因为原有安排与现在的征调不能调合,要重新安排班次还得几日功夫。

    来报信的是扶风营赵督长帐下的令兵,训练有素地讲完因由,道:“赵督长说,这几日离不得谢统领,还请谢统领再辛苦几日。”话说的虽是赵宁一贯的客气,但在赵宁手下待过的人都知道,这是命令。

    宫中金吾卫负责皇宫与帝都安全,分三营:扶风营、细柳营、飞羽营,其中各设督长一名、统领二名。其中实力最弱的是扶风营,营中多半是些权贵的子弟与用钱捐进来的富家少年,算是皇室照顾他们,替这些不爱读书又有权又势的少年们谋个体面的出身。

    谢流尘是有些真本事的,但当年他行冠礼后便被赐婚,彼时楼定石知他还是白身,想赐他个官衔,他不愿到朝中看楼定石的脸色,便说愿投军。楼定石着实夸赞了他一番,说他有志向,将来又是我朝一名虎将云云。

    原本因本朝太祖戎马出身,今上也是当年自刀剑下闯出来的,并无前朝重文抑武的风气,而是文武并重,甚至还稍稍偏向武一些。谋个行伍出身也是大有前途。楼定石召见次日,圣旨便到了谢家,着谢流尘到扶风营报道。谢流尘几乎没咬碎了牙——天下谁不知这扶风营中皆是些文不成武不就只知混日子的纨绔子弟?

    谢流尘憋了一口气,决心就要在这扶风营做出个样子。便真拿了圣旨去营中报道。近一年下来,果然让他升到统领之职。那日赵督长亲手将统领穿戴的银甲交与他,说道,年轻人,好好做,说不定你会是本朝最年轻的督长。

    当然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客气话,众所周知,楼定石将军权捏得很紧,军中稍有实权的都是他的人。决无可能将扶风营督长之职授予谢流尘,平白坐大五族势力——哪怕这个营中都是些二世祖。

    现下谢流尘接到这大违先例的命令,苦笑一声,知道是楼定石在为金枝的事生气了,要治治自己。他心中亦是愧疚,便道:“待我收拾收拾,这就向赵督长覆命。”

    谁想这一去就三日没能回府。

    赵督长还是一贯笑眯眯的脸,说道:“小谢啊,本来照例是不该让你担这差的。可最近事多,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你让人放心。这几日便辛苦你了。”——说着递上轮值表,白纸黑字写得明白,着谢流尘三日连值。

    这番话冠冕堂皇,句句是实:扶风营中拿得出手的不过他谢流尘与刘进两个统领,那帮少爷们在这二人积威下还听话些,若换个人,只怕要翻了天。扶风营中的军令从来都是虚设:您想一板一眼来?没事儿,人家老爹手下一干人官职都比你高上几阶。反正也没人指着这群少爷真去保家卫国,大家凑合着过吧。

    说这城中中巡守少了扶风营不行,说出去谁都知道是假话,是托词。然而谢流尘一贯是不屑反驳假话托词的,他往往拂袖而去——然而的然而,赵督长是他上司,就算睁着眼说瞎话他谢流尘也只有听命,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抬出父辈的头衔来,因为他还保有一份骄傲,不愿落到与那班人一样的境地。再加上谢流尘心中有鬼,底气不足。

    于是结果就是,谢流尘在宫中当了三日的班,绕着太华门巡了六圈,每日休息不超过四个时辰——连三餐带睡觉。

三十三 有所误会

    谢流尘临行前一晚,终于将公事交接完毕,打道回府。

    此去加上路中所费时日,预计需两月余,年前即回。张伯早将他行李打点好,连上文书等物,装了两车,明日便可出行。

    经过几日休养,宋晓生龙活虎又是一条好汉。今日听说谢流尘终于回来了,忙跑到他的流光苑来找人。

    正值谢流尘沐浴完毕,小七拿着布巾替他擦头发,听到下人来报说公主驾到,忙说请公主厅上用茶,自己片刻即到。

    更衣时谢流尘几乎按捺不住思绪。这几日极累,身体上的疲劳却正好阻止了心绪上的繁乱,每日公务一毕,倒头便睡,并无什么烦恼。

    但似乎,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你不去想而消失,它们悄悄蛰伏在你心中,屏息静气,只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便破土而出,遮天蔽日。

    谢流尘并未体会过这种感觉,他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好生奇怪,那个名字一旦被人提及,与之有关的一切便接踵而来,纷繁而至,令他不知所措。心中茫然若失又悄悄含了一丝欢喜,令人分辨不清。

    当谢流尘步入前厅,看到那个淡衣素妆的女子坐在一边仔细嗅着茶香时,心中的悸动与骚乱莫明归于平静,仿佛之前那都是幻觉。此刻心中只剩下近于痛楚的满足,唯愿时光长驻于此。

    “金枝。”他微笑道:“你来了?”

    宋晓放下茶盏,道:“驸马明日出使,本宫过来看看。不知驸马可还需要什么?或许本宫帮得上忙。”

    听到她生疏有礼的话语,谢流尘心中隐隐觉得有一种失落感,说道:“金枝不必客气,唤尘韶飞便好。”

    宋晓应得很干脆:“如此,本宫便不客气了。韶飞,此去千州,一路快则十余日,慢则二十日,不知韶飞一路起居可曾打点妥当?”

    “路程已由礼部安排妥当,每日均到驿馆投宿,尚算安妥。金枝不必挂心。”谢流尘觉得听到她关心的话语,自己想说的并不是这些,但说出口,偏偏就是这样。这种从未有过的事情让他生出一丝伙燥,却又寻不着源头。

    宋晓又问道:“那韶飞打算带几个小僮出去?”

    谢流尘道:“小七往日常跟我出去,这次还带他。”

    “只用小七一人,可能照顾妥贴?”

    “他是个办事老到的,带了别人,我还得分心。”

    “话虽如此,只带他只怕不能照顾周全。”宋晓道:“我身边的停绿,虽然年岁不大,照顾人却是极妥当的。韶光此去,若能带上她打点琐事,本宫也就能放心了。”说罢,一双黑琉璃般的大眼看住谢流尘,一副非要他答应不可的样子。

    听到这话,谢流尘不禁愕然: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先是说自己想一同去,现在又说要让他带她的丫鬟去。若说是奉旨要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这法子未免太蠢。但如果是以此为标的吸引旁人注意力而便于暗桩下手的话,也不无可能。

    心念电转间,谢流尘道:“此次出使,所带仆从佣者尽是男丁,停绿一个女孩子家,恐怕不便。”

    宋蓝道:“无妨,让她单独乘一张车便是。”

    “如此更加不便,若因行程迟缓而耽误了大事,那可是大大不妥。”

    宋晓抿了抿唇,道:“实不相瞒,这其实是本宫一份私心。”宋晓看着他,慢慢道:“父皇不许我去,可我不甘心……若是停绿能去,托她传个话,回来同我说说,也是好的。”只见她神情黯然,那悒郁轻愁的模样恐怕能让所有人都愿答应她任何事,换得美人展颜。

    谢流尘亦然。金枝意中所指他隐隐猜到几分,只觉心中一荡,忙稳住心神,道:“公主好意,尘心中明白。尘此去只为国事,别无他意,公主尽管放心。”说着面上一红,暗骂自己何必解释得这般清楚?

    “……”宋晓顿了顿,道:“既然驸马如此说,那本宫便不再多言。”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宋晓祝谢流尘一路顺风功到垂成之类,不多会儿,她便告辞离去。

    待谢流尘回到卧房,小七拿来寝衣为他更换时,失声道:“少爷,您这腰带……”

    谢流尘低头一看,那条白缎彩绣腰带赫然被他系反了,带身缀有明珠那面朝内咯着皮肤,自己这半日竟未察觉。

    他脸上一红,道:“天色太暗,一时没注意。”

    小七不疑有他,继续为他更衣,又道:“少爷今日好像很高兴。”

    “有么?”

    “少爷自己没注意吗?以往您见了公主总是冷眉冷眼的,今日却透着笑意。”

    “哪儿有!你这小猴子净爱乱说!”不知为何,谢流尘听到小七的话竟有一种心虚之感,忙大声喝斥,心中才略自在了些。

    “本来就是……”小七看看少爷的脸色,决定不再酹虎须,拿起少爷换下的衣服便告退了。

    是夜,谢流尘在床上辗转反侧。明知隔日便要出使,必须好好休息,却总是睡不着,脑中一忽儿响起小七的“本来就是”,一忽儿浮现金枝说“我不甘心”时黯然的神情。许多画面在脑中交替而出,直到下半夜,才半梦半醒地睡着了。

    **************

    宋晓走了流光苑,不待回到房中,便“听”金枝问道:宋晓,你今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宋晓不答反问:“你本以为我会说什么?”

    昨日不是商量好的么?他极守诺,便用那日他应承的一件事来让他带我们去千州,再从千州去云梦泽寻人。你今日怎么一字不提,反而扯进停绿来?

    “金枝,”宋晓道:“你上次同我说的是认真的,是不是?”

    什么事?

    “离开他谢流尘的事。”

    自然是认真的。

    “虽然我还不太明白这边的规矩,但从停绿以前对我说的一番话,再到你从前的态度,我也可以猜到,这个世界里成亲的女子想要休夫并不容易。纵然你是公主,纵然你深受父皇宠爱,这也是一件极困难的事。对不对?”

    这与今天这事有什么关系?宋晓——

    “你听我说。”宋晓打断她:“我想回去,现在好歹已经有了一条线索,顺着找下去,顺利地话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而你的愿望,却全无半点头绪。你说谢流尘重诺守言是出了名的,当然如果是这种大事他也未必肯守信。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一点依凭。我不想将这依凭浪费掉,你明白吗?”

    这怎么是浪费呢?

    “因为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别的?你又想到什么法子了?

    宋晓听到金枝赌气的声音,不由笑道:“注意您高贵的身份,公主殿下,千万别被我这小庶民给带坏了教养。”

    快说正事!

    宋晓吊足了胃口,才慢慢说道:“当初我同你一起看书时,也记住了一些东西。有一种‘绘影描状’的术法,你还记得吧?”

    金枝若有所悟,道:你是说,那个模仿旁人容貌身形的?

    “就是它!”宋晓有些得意:“只要扮成停绿的样子,走哪里都容易多了。”

    可是我现在不能施法……

    “我记得书上是说,这法子需要的不过是凝神静息对着想变成的人一直看,很快就变过去了。你说你们的法术除了精神力的专一,还有灵气的聚汇。你的灵体虽然处于脱离状态,但灵气应该还在这身体内。我试一试,看起来不难,应该很容易可以成功的。”宋晓说得自信满满。

    金枝沉吟一会儿,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只不知能不能成功。

    “一定能!”

    ……别说那么早。你这几日都在想这事?

    “是啊,躺在床上无聊得很,不东想西想的,怎么熬得过来?我也只是突然记起有这么个法术,然后联想到易容术,联想到李代桃僵之法。”

    那你方才对他说起停绿?

    “他不可能同意带着停绿出去——就算他真同意,我也要推辞掉,只是这么一说。我的计划是扮成停绿自己去云梦泽。有了这个印象在前,到时如果传出停绿失踪的消息,大家自然会想‘她是往驸马那边去了’。界时我换个方向走,只要走出三四天去,大概也就没人能找到我了。”

    你那句“本宫一份私心”又是什么意思?

    宋晓奇怪道:“怎么?那天我就同他和你父皇说了,想去千州,理由是向往那边山好水好想去看看。”

    私心是指——

    “就是指想去那里看看啊。不过谢流尘说要我放心,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他脸红个什么?”

    …………宋晓。

    “啊?”

    你没喜欢过谁吧?

    宋晓当既险些跳起来:“谁说的?我就很喜欢你,很喜欢停绿!”

    不是这样的,是……是我对谢流尘的那种……

    “顾,那个也有啊,我喜欢D伯爵,喜欢昴流,还喜欢神原西门。”宋晓数着:“比其他人是少一点,不过问题不大吧?”

    ……这都是谁?

    “小说——嗯,算是你们这边话本之类里的人物吧。小D真是又优雅又妖异,面冷心冷又有些别扭;还有昴流和西门,真是太完美了,不过又是两种类型——”

    宋晓!金枝冷冷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花痴:我现在决不相信,你已经二十三岁了。

    “啊?”

    你肯定比我小!

    “你从哪里判断出来的?我可是有身份证的!我是姐姐,绝对不会错!”

三十四 临行前夕

    今天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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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因为身体已然习惯这种感觉的缘故,宋晓在金枝的指导下练习“凝神无思,气自流转”。几次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能很容易地进入忘我界了。

    你学得真快,没想到你竟有这方面的天份。金枝惊奇道。

    “感觉你说了那些话后,我照着去作,身体中似乎有什么自然而然地就动起来了,然后脑子很快就空掉,达到你说的‘忘我’。”宋晓说:“应该是这个身体还记得气流流转的情况吧,你以前所做的,它都记着,现在稍有引动便触发出来。”

    不管怎样,事情总算还顺利。我一直担心不行呢。

    “今早他就走了,我再练练,争取明天也能上路。”

    金枝沉默一会儿,道:这么短的时间,虽然你能做到心神不动,但真能施术成功吗?

    “其实我还留了一手。”宋晓听出金枝的忧心,虽不情愿,还是说出来:“实在不行,去找楚越人。”

    可那位楚公子很……很不好说话。

    “没错。所以为了避免去找他,我也会努力练习的。”

    ****************

    是该说主角总是一帆风顺,还是说主角总是天才?总之,到掌灯时分,宋晓已经能用意念将蜡烛熄灭掉了。

    “虽然只是术法教学史上的一小步,却是我个人的一大步。”宋晓摩拳擦掌:“事不宜迟,这就向目标进军吧!”

    但停绿可不比蜡烛,一个大活人,要一直盯着人家看,最后还要变成人家的模样,这种诡异的事情,还是要先说清楚比较好。不然到时又生出“啊啊啊妖怪啊”之类的事件来,那是想当的耗时费力。

    宋晓同金枝商量了一阵,决定半真半假地同停绿解释一下。毕竟,前两天还要靠停绿的帮忙打掩护争取时间。

    “停绿,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许久不见公主如此严肃的表情,停绿忙跟进屋中,关上门,检查过窗户,问道:“公主,有什么事?”——声音压得比一只蚊子还低。

    宋晓干咳一声,道:“你不用那么小声。”——话虽如此,她的声音也只比一只蚊子大那么一点点,至多是两只蚊子。

    “其实,是这样的……停绿,你知道我娘的身份,对不对?”

    停绿点头道:“当年便是锦娘娘将停绿收在身边赐名教养,大恩大德,停绿永世不忘。”

    没想到还有这种内幕,那更好办了:“你还记得前些日子去的伏波堂么?其实是有人约了我去。那人说,在云梦泽看到一个很像我娘的人,看年纪,大概是我舅舅。”

    停绿不由道:“可我听说,锦娘娘这一脉世代是楚氏长老,兼云梦泽祭司,无论男女,都只得一子,怎么会突然有这么个人?公主,那人别是在说谎吧?”

    宋晓正色道:“那人是楚氏族人,言词恳切,想来不会有假。停绿,如果娘亲真有亲人尚在人世,那我一定得去看看。”

    停绿道:“那请皇上下旨,将那人请到帝都来相见,不就行了么?”

    宋晓苦笑着摇头,看进停绿眼里,一副无奈的神色:“昔年我娘便是和亲嫁过来的……那时族中有不少人都误解她。后来父皇对云梦泽一直不大放心,虽在我娘力保下没有什么血腥动作,却下令楚氏族人分徒各地,永世不得回到故土,族中已颇有积怨。你说,这种情形下,我若再让父皇下旨,不知又要掀起怎样的风暴。”

    这番话,除了目的是假的,其他大都是真的。一些事金枝也不甚了了,宋晓便大胆揣侧,胡乱编造,只求说得煽qing动听,打动停绿——她却没想到,随口胡诌的这一番话,竟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这番话引得停绿皱眉焦急道:“那怎么办?若锦娘娘真有亲人在世,那公主是得见一面的。可是又有这顾虑,怎么办才好?”

    见她着急,说谎的宋晓一阵心虚,道:“所以才要同你商量……”说着将唇凑到停绿耳边嘀咕一阵。只见停绿眼睛越睁越大,待宋晓说完,她惊叫道:“不行!公主万金之躯——”话未说完,便让宋晓一把捂住嘴:“小声!你想让人人都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停绿掰开她的手,低声但坚决地道:“不行,公主这么出去,若有闪失,那是什么都不能弥补的。不如公主请皇上悄悄将那人请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宋晓道:“一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多,变数越多,走漏的风险越大。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一个人悄悄去看,不会惊动任何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变数。”见停绿又要说什么,微微一笑,道:“你家公主还是有些本事的。你看好了。”说罢凝神一想,烛台上四支蜡烛,齐刷刷灭掉两支,余下两支兀自燃烧着。

    停绿茫然道:“这是?”

    “停绿,否则你以为父皇为什么忌讳楚氏?”宋晓又道:“看着我。”说虽如此说,却是宋晓自己看牢停绿的脸,不放过一分一毫,深深刻到心中。凝神敛心,无我无物,霎时间只觉天地茫茫,万物全无,唯独这一张脸是谁也不能磨灭的。

    忽听停绿惊呼道:“公主,你的脸——”

    宋晓从冥想中醒过神来,伸手摸了一摸,走到铜镜前一照——

    虽还穿着锦绣罗裳,但那张脸,分明是属于停绿的。

    停绿颤声道:“公主,这是——这是——”

    宋晓道:“你怕不怕?”

    看停绿摇头,心中一暖,道:“方才我同你说我要出去,便是想的这个法子:我借你的脸一用,到云梦泽走一遭,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我的亲人。可以吗?”

    停绿愣愣看着她,犹自不敢相信的模样,伸手碰了碰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又飞快地收回手。细腻,温润,活生生的一张脸,一个人,却与自己并无二致。

    但这张脸下还是公主,是与自己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公主。这么想着,她慢慢放下心来,小声道:“但您从未一人出过门……”

    “若想得太多,顾虑太多,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宋晓看她神色是接受了,松了一口气,道:“回来父皇问起,我只说因为贪慕千州景物,一时兴起便换装出去了。你放心,我算过,有一条路,坐马车七八日便到了。我在那里停留不会超过十日,很快就会回来。你不要担心。”

    “真的?”

    其实这事宋晓也没谱,但她自然不会说出来,面上仍是一派郑重之色:“真的。”

    “那,公主,您路上要些什么?我这就去打点。”

    宋晓便将拟好的单子交给她,又叮嘱道:“衣裳越粗越好,就是一般人穿的,不要显眼的。亵衣帮我多备几套,怕路上清洗不便。”

    停绿一一应了,接下单子出去置办。

    看停绿走远了,宋晓呼出一口气,瘫倒在床上。

    你编故事倒是张口就来。

    “别提了。如果你也看过十几年的小说话本,我保证你说得比我还顺。”宋晓道:“以前看着那些狗血剧只想骂编导不用心,炒冷饭用旧桥段来骗钱。现在我拿它来骗停绿,还真是过意不去。又要让她担心了。”

    此行本就无法预料。你该听我的,让他带着你同行。金枝仍觉得这事不大靠谱,语气便带了些恼怒。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啦。”宋晓耍赖道,“还是好好想想,该选哪条路走吧。”

三十五 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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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下午,公主贴身的侍女停绿提了个不小的食盒,说是公主想吃招云楼的几道招牌菜,吩咐自己去买。

    见是公主面前的人,门房忙陪笑道:“停绿姑娘可要坐车?”

    停绿亦回笑道:“没事,我先走过去,回来时再找张马车就好了。”

    “着个人去一趟,那边自然就会送过来,何必要姑娘您跑这一趟呢?”

    “公主不是怕过了别人的手不干净么?还吩咐我一定要到灶间看着他们做出来。”

    “啊,这倒是小人没想到的。”

    ……

    晚饭时分交班时,白日当值的门房忽然想起这件事,抓了抓头:“似乎停绿姑娘去后还没回来啊。”

    事情报到管家那里,管家丢下碗筷,拖着圆滚滚的身子来到公主院前,通报道:“老仆有事求见公主。”

    廊下的小丫鬟进屋禀报,不多会儿,内室帘子一掀,走出个白衣绿裙的姑娘,迎上来道:“公主说今日不耐烦,正躺着呢,于叔您有什么事?”

    于叔一看,大大的眼,圆圆的脸,抿起唇来一边一个酒窝,看着就是招人疼的天真娇俏,不是停绿是谁?

    当下吃了一惊,脑中一转,压低声道:“也无甚大事。既然公主躺着,老仆便不惊扰,此事与姑娘说也是一样。”说着示意停绿走到院中,找个借口说了些话,细细看她神情等,并无破绽,心中疑惑减去一些,然而还是不解,遂装作不经意道:“听说今日公主颇有兴致,还指了招云楼的菜,怎么这会儿却说身上不好?是不是症候又反复了?”

    停绿道:“病该是好全了,大约公主今日懒得动吧——那菜虽点了回来,公主看了看却又不想动,现在还在桌上放着呢——于叔,您平日就爱喝几杯,可巧他家的翡翠虾球正下酒,您便拿去尝尝吧。”

    于叔道:“这……公主要的菜,老仆怎好……”

    “自皇上将您指到公主身边,帮了多少忙,出了多少力,公主都是记着的。这几道菜并不成什么意思,无非让您尝个鲜,于叔可是嫌弃?”

    “这样……老仆便谢过公主赏赐。”

    停绿转身回屋,拎着一个食盒出来,递与他,道:“头一层是热炒,现在已凉了,还得热一热;下面是冷盆,倒不妨事。”说着拉开一格,道:“这里面装的是点心。”

    香味随之飘出,甜糯扑鼻,勾得人食指大动。于叔认得,这正是招云楼的招牌之一:酥片包果。

    当下疑心尽去,笑眯眯接过道:“请姑娘替我多谢公主。”

    *************

    谢流尘一行数十骑,两辆马车放着公文行李等物,一人在前挂着代天出使的仗仪。出了帝都,一路南行,走了三日,这日午间正好在一个小镇上停脚吃午饭。

    三十来个人占去店家一层楼,掌柜的瞧着又是高兴,又是惊疑:看衣饰似是皇宫来的人,到时可别耍横不给钱才好。伺候起来不免小心翼翼,只求将这群大爷们服侍得高兴了,至少得个本钱。

    外面的饭菜自然不能与家中相比。谢流尘扒着糙米,心想若是王砚之在此,只怕宁饿着也不吃,并讥讽自己吃得快。从小玩大的几个人里,就数他最讲究,吃穿都捡最好的。

    正走神间,忽然旁边一桌有个护卫起身道:“那是谁?”

    谢流尘闻声看去。他们本是坐在二楼,视线开阔。他这一转头,便看到来路上有人打马而来,到了闹市也不停,只将速度放慢些,径自往这边来。好在那马似乎颇通人性,落蹄飞奔间并没踩踏到什么。

    看清马上那人服色,竟是公主府中侍卫,如此神色匆匆,是出什么大事了?谢流尘心中一凛,立时往楼下走去。

    走出酒楼,那人刚好奔到,翻身下马先礼,急急道:“有事禀报驸马!”说着驸到谢流尘耳边低声禀报。

    谢流尘听完大吃一惊,面上强自镇定,对身后跟来的人道:“无妨,是家事。”说着将那侍卫拉到一边,低声道:“哪天的事?”

    “是,是两日前。”那侍卫一口气渐渐喘匀,道:“驸马出行后的第二天,便……”

    “此事还有谁知道?”

    “皇上已经知晓,才着属下来驸马这里看看,公……殿……在不在这里。”

    “我们走得不慢,她一日多之间怎能赶上我们三日的路程?”谢流尘揉着额道:“其他地方找过没有?”

    “皇上已密令着人悄悄找寻。但皇上说,殿……那位最有可能来找驸马。”

    谢流尘皱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一语未毕,想起临行前晚金枝所说的话,心下隐隐猜到几分,又听那侍卫道:“皇上如此吩咐,属下不知内情。”

    “我知道了。”谢充尘道:“皇上可还有其他旨意?”

    “皇上说驸马行程不变,只是路上注意些,若能遇上……最好。”

    “那……目前可有眉目了?”

    “府中待卫与金吾卫已奉皇命暗中察访,只说公主府上的侍女走失。现在已问得有数人形貌相仿,正全力追查下去。”

    谢流尘点头道:“那此事便拜托你们。”

    “驸马言重了,此是职责所在。”语毕,那侍卫又向谢流尘行礼:“驸马若无其他吩咐,属下便回去覆命了。”

    “嗯,你去吧。”

    侍卫走后,谢流尘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同行的人来示下,才道:“无事,走吧!”

    ****************

    楼定石道:“你再将前因后果细细讲一遍,不要放过任何事情。”在平日起居的乾德殿中,他坐在檀木椅上,表情肃然。

    跪在楼定石脚下的赫然是公主府凤栖庭的管家于叔,他胖胖的脸上全无平日乐呵呵的表情,神色凝重,虽是初冬阴冷的天气,鬓角却有汗缓缓流下。

    “初三那日午后,公主身边的停绿出了一趟门,说是去为公主买菜。当日下午晚饭时门房换班,白日当班的人说起停绿还未回来。属下便赶去公主院中,想向公主报备,结果迎出来同属下说话的却是停绿。当时属下仔细看过她神情举止,想及她平日为人,不似是有什么祸心的,又兼府中还有两处偏门,下属便以为她多半是回来时从偏门进来,所以门房才未看见她。所以属下便将这事揭过了。”

    “就是说,你当时未曾见着殿下?”一旁徐安杰问道。

    “是。停绿说公主小有不适,正卧床休息,属下不敢惊动——”

    “好了!”楼定石喝道:“次日呢?也就是昨日,你是何时发现公主不在府中?”

    “回,回皇上。昨日停绿凡公主起居事宜都是亲自动手送进屋中,并不许旁人进去,说公主今日要静心冥思,不见他人。以前也有过先例,是以府中诸人并不在意。后来下午有客来访,是王家的小姐,侍从便去请公主示下。停绿只说公主今日不见人。十五见她神情不对,便来告知属下。属下斗胆闯入公主闺房,其间空无一人。再三盘问停绿,她才说出实情。”

    徐安杰赶忙问道:“那王家的千金知道府中之事么?”

    “属下对她说公主身体欠佳,她听完便走了。府中的事,当是不知。”

    楼定石一言不发,沉默中屋内似有无形的压力一寸一寸加大,于叔——或者该叫他于三,匍匐在地,一动也不敢动,心中惶恐之极。

    公主出嫁时皇上便将他放置到公主府中,着他好生保护公主。彼时几个同僚还笑道他这是提前过上养老日子。他自已也觉得这差事轻松之至,未免有些托大,谁想现在竟出了这样的大事。

    许久,楼定石缓缓道:“公主除了这封信,便再没留下其他?”随着他开口,屋中无形的压力骤然减轻许多,于三只觉脊上一轻,抬头见楼定石手中一张素白纸笺,忙道:“是。此信是公主交与停绿,昨日盘问之下,停绿交出此信,和……和皇上御题的金牌。”

    楼定石点头道:“嗯,好得很。朕的女儿,学会阳奉阴违了,而且还思虑周全,留下信要朕不要担心,说只是出去玩几日。又生怕朕为难那个小丫头,还特地交与她一道护身符。好得很,好得很。”

    屋中徐、于二人听到他这状似平静的语气,谁也不敢接话,皆屏息静气,躬身而待。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朕去找!飞羽营那帮家伙是吃干饭的吗?!将林江叫来!!”

    一刻钟后,飞羽营督长林江听诏觐见。

    此时仍可看出楼定石余怒未消,见他进来,劈头便道:“朕倒不知号称金吾卫中最拔尖的飞羽营竟连一个从未独自出过门的小女孩都找不到!说什么其疾如羽!林江你给我听着,明日此时再找不到她,朕便撤了你的职!”

    林江神色不变,平静道:“微臣遵旨。皇上可还有别的吩咐?”

    被他这样冷冷应对,楼定石反而冷静下来:“走失的只是公主府的侍女。”

    “微臣明白。皇上可有头绪?”

    楼定石道:“只知她是往千州那边去——”说话间忽然想起一人来:“你可派人到谢驸马处打听一下。”

    “是。臣可否借公主府中侍卫一用?飞羽林中并无人得知——停绿姑娘样貌。”

    “随便你去用,只要你将人好好找回来就行。”

    “是。事情紧急,微臣这便去布置。”说着行过一礼,转身出去了。

    徐杰安瞅着他平息不少,上来道:“皇上,既有林督长在,找回公主是迟早的事。您也该歇歇了,这一夜您都没合过眼。”

    “知道了!”楼定石也自觉有些精神不济,道:“朕先靠会儿,一旦有消息,立即叫醒朕。”

    “是。”

番外 昔年繁花(一)

    好吧,我就是那迟钝星人,昨天才知道自己上了精品推荐==于是为了纪念自己的迟钝,今日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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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辈们的一点旧事,开头上接第二十章)

    相府的马车,自然宽敞又舒适。叶浩然倚在软垫上,看着坐在对面的谢朝晖,道:“阿晖,你我许久不曾如此见面说话了。”

    谢朝晖道:“其实也无甚好说。”

    叶浩然苦笑道:“你啊……一个人苦撑什么呢?这些年,我看着都替你累。”

    “我自己的事,我自有思量。”

    “阿晖,我还是那句话,人生苦短,有些事别太计较,看开些,糊涂也快活。”

    谢朝晖默然一会儿,道:“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说什么呢。当年我自己想这么做便做了。如今,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你不后悔么?那为什么要干涉小辈的婚事呢?”

    “……我不后悔,我只是明白了。”谢朝晖神情大半被阴影遮去,旁人无法得知他以什么表情说出这番话:“我荒废太久,能做的太少,如今,能为他多铺一条路也是好的。”

    叶浩然得到答案,却沉默了。虽然他早已猜到谢朝晖的用意,却又隐隐希望不是如此。他当年虽然劝过谢朝晖,暗里却很羡慕他的执着。世家子弟要背负的太多太多,然而谢朝晖有勇气抛开这一切,做出令人瞠目的决定。那时他默默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些年一次次对自己说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其实只是懦弱罢了。

    可是现在,谢朝晖说,不后悔,但明白了。

    明白什么?几十年的坚持到头只得手中心中空空如也?所谓执念不过一场大梦?

    如果王钟阁听到这话,肯定要嘲笑说,看,我说得没错吧。

    但谢朝晖真的舍得?时光的流水永不能逆流而上。已经蹉跎的年月,即使自欺欺人,也要说一声“从未后悔”吧。呵,是了,谢朝晖说的是不后悔,只是明白了。

    不后悔,,不后悔当日决定,不后悔许多年的寂寞。只是漫长的岁月中,发现仍然无法超脱这个尘世。于是坦然承认,为之行动。

    结果这家伙还是这群人中最固执也最勇敢的人啊。

    叶浩然思绪翻涌,看着面前的人已斑白的鬓发,昔年的蒹葭玉树,芝兰皎皎,而今两鬓星星。

    已然白头相对。

    尚能白头相对。

    他忽然低声笑起来。谢朝晖不解地看他。

    他止住笑,说道“只是突然想到,当年我们五人,说过那么多话,却从未说过老了以后的事。”

    谢朝晖回忆一下,不觉感喟道:“是啊,那时尽是飞扬意气。”语中不由带了缅怀之意:“许多时日,一下子便消失了,似乎只是一转眼,我们都老了。”

    叶浩然大笑道:“如今已是他们的天下了,只不知他们看我们,是否像当年我们看长辈一样,左看右看不顺眼,总觉得自己来做会做得更好。”

    “管他们怎么看,我们还是有事要做——你今日请我来,不就是为此么?”

    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下,家仆在外扬声道:“老爷,到府了!”

    *********************

    谢朝晖回府后又与谢流尘说了些事,待走出书房时才惊觉时辰不早。宋伯问谢流尘可要留下,谢流尘道:“那边也不远,我还是回去吧。”又向他说道:“父亲也请早些歇息。”

    宵夜送来时宋伯恰好在一边,谢朝晖便要他一起用些。几十年的主仆,已有一种亲人般的感觉,宋伯也不推辞,盛了碗粥,坐下慢慢喝。

    谢朝晖想起方才的事,问道:“老宋,你说阿尘这倔拗脾气像谁呢?旁人都送我一句温文有礼,他娘亲明明也是柔和的性子,怎么他就差这么多?”

    宋伯道:“老爷您也是成家后才稳重的,当年与叶候爷、王候爷他们同进同出时,叶候爷不就说过您外和内刚,倔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么?”

    “哦?有这事?我倒不记得了。”

    “您是忘了,可当年三少的风采这帝都中老一辈人都记着呢。”

    “哪里的事,都这么些年了,如今可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所以说虎父无犬子,候爷们当年风光无限,现下少爷们亦声名在外。”

    “你这话要让阿尘听见,他不得更傲了?”

    “自家孩子自家不夸,还想留着谁来夸?少爷也不是担不起这一声。”

    “你啊……呵呵……”

    不知为何,入寝前谢趄晖脑中一直在想方才与宋伯的谈话,有一句反反复复出现,似是小楷中的狂草,望之夺目。

    “我倒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么?

    **********************

    开平九年。

    虽然天下又换了国号,金殿的龙椅又换了主子,但对百姓来说,吃饱穿暖活好才是硬道理,管他谁做皇帝的,又换了什么年号。

    不过这次的年号叫做开平,绝大多数百姓真心实意觉得,这年号起得不错,近十年来,天下确是平平安安。如今的皇上比起前朝宇氏确是更上一层“楼”,没前朝那么多稀奇古怪变着法压窄苛扣的税名,也不会动不动就要修这个行宫那个别墅的,人家当初住进皇宫时,也有礼官进言道要依礼重修宫殿。皇上便四下转了一圈,次日道:二十年内不议此事。那礼官还想再说,被皇上一句“敢情不掏你的钱你不心疼?”给憋回去,次日就辞了官。皇上还说他忠臣耿介,额外赏了块地让他养老。

    什么?您说这皇上怎么说话不拽文?小哥儿,您真的连这都不知道?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避讳事儿,我小声点跟您说吧。如今这皇上啊,可是前朝的大将军,镇守边关的。当年那宇灵王在个美人寝宫里崩了,几个皇子马上砍了太子,闹着争位。前后乱了两年多,咱乡下人不懂别的,只知道这收税抽成的今天来了一个,明天又来一个。大伙儿说我们交了呀,那税官就说上次来收的是逆贼,不办你们谋反之罪就不错了。我才是庆国正统官府,快交钱!否则数罪并罚,将你们全砍了!

    你说这上头的人爱咋咋地,本来也不关咱们的事儿,可咱这一亩地两分田的,哪架得住那几个皇子左刮一层右刮一层?咱村里那几十户人家一合计,就准备着先到别的地界躲一躲,等上头的事儿定了再回来。谁知刚走出宁州郡,迎面就看见乌压压一支军队往这边来。

    咳,不怕您笑话,当时咱都以为是要来治咱们罪的,没吓呆的都拼命往林子里跑,没力气的、吓傻了的就在原地儿呆呆站着。

    谁想那探路的官爷见了咱,什么也不说就转马回去。然后就带出一位穿甲提抢的将军来,问了咱这是在干嘛,怎么拖家带口地往这里走?

    有胆儿大的就抖着声回话说,不是小的们想走,是实在不得已啊。便将这一年多的苦楚讲了出来,本是指望那将军看咱可怜,放过咱们。可将军听了咱的话,哈哈大笑,说,不用跑了,回去等着吧,楼将军会还天下一个清净的。

    当时咱们听了他的话,多半不相信,你想,就算他是将军,那上头可是皇子,那皇帝的儿子能听一个将军的?

    那将军见没人动,大概也是猜到咱不信,又说,不出十日必有分晓,你们姑且等上十日。十日后若还想走,那也不迟。

    若有个盼头,谁愿背井离乡呢?村里几个头一合计,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决定先在这林子里待几天,再探探动静,看该往外逃,还是回家里去。

    听到此处,坐在老汉对面的男子问道:“你们当年出宁州郡走的哪条路?”

    “沿着澜江走的。”

    男子笑了笑,道:“还请大叔接着说。”这名男子看上去约摸三十来岁,容貌倒在其次,单看眉宇间一股隐隐的霸气,虽不知他身份,也能猜得出他来头不小。

    那歇脚的老汉已认定他是个贵人,能与一个贵人讲讲当年遇到的大事,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说得更详尽了:“好在有水有林子,那几日过得也不是太艰难。等到第九日时,出去打听消息的阿诚忽然跑着回来,隔了老远就大喊‘新皇登基!前朝各项税务抽成名目作废!’说着跑近了,喘着气给大伙儿详细说了一遍,原来楼将军去到帝都时,帝都里三个皇子已死了两个,剩下一个也是重伤,没两天就去了。在甘州那个听说后就写信给楼将军,说是自愧无德,愿将皇位禅让与楼将军。楼将军推辞再三,但大伙儿都劝他,他便登基了。楼将军是一路见过咱百姓的苦境的,登基后首先便将以前的税务名目全作废,又下旨说一年内不收赋税不发徭役。后来订下的赋税不过收三十取一,比前朝可是大大少了几倍。将军——啊,你看咱老改不过来——皇上可是于这天下有大恩哪。”说着掏出烟杆磕了磕,装进一撮烟丝——至于两年后有人上表痛斥宇灵帝如何失德,恳请楼重渊改国号并年号以顺天意,应民心,那便不是老汉操心的了。

番外 昔年繁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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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男子听老汉讲到此处,方待开口说话,却听旁边一人道:“如今朝廷虽说税低了许多,可将年轻人五户抽一的入军籍,弄去垦荒,又拉去打仗,又算什么呢?”

    当即有人反驳道:“那荒地种出粮来不就是做军粮之用么?难道你还想打一次仗征一次粮?打仗,哪朝不打仗?有人来犯不打回去,还真等着做亡国奴不成?”

    “那也得打得过!你看云梦泽那么一小块地儿,前后去了两支军队,死了至少几千人都没拿下,这不是委任无状么?”

    “云梦泽间楚氏异族,天下皆知,你难道不知道?只恨这帮妖民自恃异术不肯归顺。也是皇上没亲自出征,若是皇上御驾亲征,拿下云梦泽不过两天功夫!你看这几年云州永州,朔和秋叶,哪处不是手到擒来?”

    先前那人不若这人口齿灵活,说不过,便来了火气:“我不过随口说一声,你哪来那么多话?”

    “哼,只许你说些不尽不实的,就不许我说声真话?”

    睫看两人横眉怒目就要卷袖子动手,这时又插进一个温润的声音,道:“二位,不过都是闲话,何必计较呢?”

    众人循声看去,是与先前那老汉、男子同坐一桌的一个青年,白衣玉簪,容言清雅,眉目间似有光华流转。众人一时俱都看得呆了,半晌,先前说话的那人才吃吃道:“这……确是闲来无事,说上几句,确是没必要那么大火气。”

    茶馆中诸人哄然一笑,话题渐渐转到城中传闻上来。

    那男子对那老汉说道:“今日与大叔相谈甚欢,这茶钱便由我来付吧。”说着叫过小二来,付过茶资,向老汉点点头,起身走出茶室,方才那白衣青年也跟了出来。

    二人在街边站定,男子道:“出来这些日子,谢公子觉得怎样?”

    “以往在帝都听道地方呈报,只觉似是作伪。如今出来亲眼一看,才知所言不假。单凭皇上广开言路,不禁平民谈论国事之举,足证皇上心胸宽大,非常人能比。”虽然素日家族中与皇室间暗流涌动,他这番话却是真心实意地夸赞,没有违心讥讽。

    这“谢公子”正是谢朝晖,今年他二十三岁,刚升上礼部侍郎。那男子便是本朝太子楼定石,今年三十二岁。这两人为着云梦泽的事,私服前来打探,目下正走到宁州。方才听到自己人生中的大事从旁人口中说出,楼定石觉得有些新奇,更多的是对父皇的敬佩。

    谋定后动,思虑周密,有时又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胆。楼重渊的手段,楼定石向来只能望而生叹。但楼重渊说,家业已经挣下,只需守成便好。

    按楼重渊的意思,自己是开国,儿子便是治世。但楼定石不甘就此止步,他有更大的雄心:一统九州,将这人之所及的大好河山一并纳入自己掌中。

    这时一个侍卫过来禀报道:“少爷,马车都打点好了。”此行为了行走方便,楼定石便让属下称自己为少爷,称谢朝晖为公子,侍卫们便是保镖,只说是两个朋友一道出来游玩。

    听到他的话,楼定石道:“到下一个镇子要走多久?”现在已近午时,若赶不及的话,还不如先在这镇上歇下。

    “小人打听过,若赶得稍快些,天黑前便可赶到前方的莫家镇。”

    “好。”楼定石接过牵来的马,向谢朝晖点头道:“谢公子请上车吧。”

    这一行十几个人,除谢朝晖外其余人都是骑马,本来他还有些赧然,但他的骑术着实不怎样,一两个时辰还可勉力支撑,连着许多日都在马背上赶路可真是受不了。如今他自觉脸皮变厚了,闻言上车便是,不再多想。

    两名侍卫走在最前面开路,楼定石走在马车一侧,车身两旁、后方又跟着几骑。众人保持这个队形,一路往南而行。

    *******************

    这日走到千州青石城,郭寒问道:“少爷,可要去孟候家?”

    郭寒是楼定石在军中时的副官,后楼定石做了太子,郭寒也离开军中,一直跟在他身边。二人经过战场上一道出生入死,感情自然亲厚许多,说话时也不拘礼节。

    楼定石道:“长平身体不好,这一去让他知道咱们的计划,想来又要担心。等事情办妥,回来时再来看他。”

    郭寒道:“少爷说的有理。那日在茶棚里说起的那支沿澜江而来的军队,想来应是老孟候领的军。可惜小孟候身子不好,否则现在定然又是一员大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孟叔叔一生骁勇,孟夫人也不是弱质女流,谁想长平会生下来便缠mian病榻呢?”

    “幸好有钟姑娘陪着,但小孟候又非说自己来日无多,不愿耽误姑娘家,说什么也不愿成亲。”

    “长平今年也才二十,待回来后咱们一起劝劝他,他不过身子弱些,才情容貌,哪样不是拔尖的?何必非这么倔,自己看轻了自己。”

    说话间,一行人走到一家看上去较齐整的酒家前,走在最前面的那侍卫道:“少爷,可要在这家?”

    这些日子他们低调行事,沿途吃住都是挑那中等的酒家客栈。是以那侍卫一路行来便在留意,看到这一家简朴干净,于是有此一问。

    楼定石想了想,道:“青石是千州的郡府,再走两日,便可入云梦泽。届时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今日大家便吃顿好的吧。”说着示意郭寒:“小寒,你上次不是说这里什么楼的什么菜好吃么?带路!”

    郭寒做出副苦相道:“少爷,您这么一说,怎么有种最后吃一顿的感觉?”

    楼定石笑道:“那到时你就别吃!”一旁的侍卫亦起哄道:“寒哥,嫌晦气就别吃!”

    “哎哟,连少爷都吃了,卑职怎敢独自脱逃?还有你们,我不一块儿吃的话,岂不是不讲兄弟义气?”郭寒嬉皮笑脸说着,抖动缰绳,坐骑听话地跑到前面带路。

    谢朝晖坐在车中,手持书卷。那书他早已看得熟了,但不看书,又无事可做。听到外面传来众人说笑的声音,微微一笑,低头继续看向手中书卷。

    得味楼果然没有辜负郭寒这么多年的念念不忘,一道栗子鸡,一道杏梅肉,一道拌天棚,菜名无甚花巧,菜色却着实好,色香味俱全。连谢朝晖这样的世家子弟,都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郭寒自是眉飞色舞,洋洋自得,一群侍卫外出许多天,早将宫中拘束规矩丢到一边,两桌人高声说笑,那声音几乎没将楼顶掀起。好在这是顶楼,除开他们并无别的客人,倒也不担心吵到别人。

    楼定石看着手下的恶形恶状,摇摇头,自斟一杯,向谢朝晖举了一举:“谢公子,一群粗人,让你见笑了。”

    谢朝晖道:“少爷不必客气。”他性子随和,别人只要不闹得太过份,都可忍受。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菜品如何,风景如何,人物如何。谢朝晖自是自幼通览群书,博闻强识,引经据典;楼定石读的书虽少些,但胜在自小军中长大,与天南地北的士兵们打成一片,亦知晓不少不载于书的风物人情,二人倒也相谈甚欢。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楼定石看看天色,犹豫着该继续赶路还是在这里歇上一晚再走。这时听到楼梯间传来两道脚步声,一人轻巧盈盈,一人轻快有力。随即便听到小二的声音:“姑娘,楼上人少,您请。”

    “嗯。劳烦给我一碗清水,两个馒头。”众人哄闹之中,那犹如风动啐玉一般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楼定石耳中,他忍不住转头去看。入目的,是一个窈窕的身影,满身素白,周身并无一点装饰,头上一顶纱帽,垂下的面纱也是白色的,一直遮到胸前。

    是家中刚丧了亲人么?楼定石转回头来,见谢朝晖手指无意在桌上轻轻敲着,目光也望向方才进来的那女子。

    感觉到楼定石的注视,谢朝晖收回视线,道:“可是继续赶路?”

    楼定石脱口而出:“今日便歇在青石。”

番外 昔年繁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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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今天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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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着赶了十几日的路,平日住店歇息也是劳累一天,倒头就睡。今日骤然得出半日的空闲,众侍卫无不欢欣。郭寒请示过楼定石,便高高兴兴带着一帮人出去了。

    楼定石在房中坐了一会儿,觉得心中似有所待,又说不出所以然,便出房想去街上走走。在拐角处,却遇见谢朝晖,他刚沐浴过,换过一身衣裳,裁剪样式与长袖、衣摆花色与早间那套相比又是另一样,却仍是白色。

    楼定石不由打趣道:“谢公子,你究竟有多少身衣裳?”

    谢朝晖道:“换洗是足够了。”

    二人相视一笑,楼定石道:“谢公子可要去街上逛逛?”

    “好。”

    叶王谢苏容,昔日庆国,今日华方,五大世家经乱不倒,反而站得得稳。当日楼重渊试探五族意向,恰好五族亦觉宇灵王那几个儿子性子都不大好,谁上台都不大好办。正巧此时楼重渊出现,双方商定,楼重渊保证五族势力地位不动,五族力挺楼重渊上位。

    这种背景下,五族中的子弟或多或少,对现在的皇族楼氏都有些轻篾之意。因自觉家中世袭候位,食邑千户,绵延数十世,甚至可追溯到庆国之前朝,血缘纯正高贵,又于楼氏有莫大恩惠。在这种思想下,五族嫡出子弟们的气焰,在楼定石刚册立为太子时,竟有压过他的意思。

    五族的心思楼重渊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并不计较,反告诫楼定石要忍得,只要最后结局如愿,中途吃些苦也是应该的。楼重渊登基近十年,推行新政,改变征军征粮制度。五族封地上的百姓皆对楼重渊统治下的人民羡慕不已,更有少数人逃离故土,不愿再受五族旧制压迫。

    五族由起初的不以为意,到后来的忧心忡忡。此次楼重渊为对云梦泽用兵一事密遣太子探访,谢家保举下任家主谢朝晖一同出访,未免不是示好的意思。

    这段来龙去脉,楼、谢二人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楼定石从小随其父四处征战,被册立太子后亦领兵攻打过几位诸候王,为华方版图添上几处郡县。性子里既有暴烈如火的一面,也有按兵不动的沉稳。谢朝晖家学渊源,练的是见察入微,于无声处制人要害。二人各有所长,这一路上交锋几次,倒互相生出几分欣赏之意,平日相处也可言笑晏晏,不再话中有话。

    住在青石的人家离不开水。每日出门,先想到用船,再想到走路。在这里人人都是弄船好手,每户临水而居的人家都开有一扇侧门,下泊一只可容四人的小船,开了门跳上去,长竿一点便飞也似地滑出去。

    今日恰好是赶集的日子,货船沿两边整齐排开,中间留出数尺宽的空隙,赶集的人便划着小船一路看过去。有性急的、身子轻便的,便在各只船头跳着走过去。偶然有顽皮的童子一把抓起糕点糖果之类的小食飞奔而去,主人家也往往一笑置之,并不追赶。

    楼、谢二人对这水上集市大觉新奇,包了一只船,兴致勃勃地往热闹的地方划去。

    船主人是个年轻人,一面撑船,一面与两边的船主大声打着招呼。那些船主应着他,眼眼却直往他的两个客人身上招呼。更有不少长辫子的小姑娘看着这二人就羞红了脸,扭身跑进船舱中,又偷偷隔着帘子看个不住。

    突然,一件事物朝谢朝晖飞来,楼定石反应比他快许多,伸手一接,手中已多了一朵不知名的花儿,约有碗口大小,花瓣层层叠叠,是浓烈的火红色,拿在手中,是连心都要被烧灼起来的灿烂。

    楼定石接到手后不由呆了一呆,一边船主人看到,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两旁人群亦随之哄笑。铺天盖地的笑声中,船主人告诉他,这是本地特有的结结球,多是男女订情交好时相赠之用。

    楼定石向这花掷来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蓝底白花裙的小姑娘,红着脸看过来,目光中大有不愤。

    他忙将这花递到谢朝晖手中:“误接谢公子的花,真是对不住了。”再向那小姑娘看去,果然那小姑娘已换作娇羞的神色,低着头拔弄着辫梢,只将一双眼睛偷偷瞟着谢朝晖。

    谢朝晖虽早已名满帝都,是不少闺中少女偷偷爱慕的对象,却从未遇见过如此热情的女子,霎时红了脸,拿着那朵结结球不知所措。这时迎面驶过一张船,两船交错时船身相碰,各自均晃了一晃。谢朝晖在这一晃之下,失手将那花落到水里,想去捞时,已随着流水去得远了。

    他忙再看那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楼定石笑道:“此地民风淳朴,不比别处刻板无味。倒真是个好地方——你说呢,谢公子?”语气上挑,尽是玩笑之意。

    谢朝晖道:“少爷亦是气度不凡,想来当定有所斩获。”——话音未落,果然有一件事物朝楼定石身上招呼过来,这次却是块罗帕。

    这下轮到楼定石发呆,谢朝晖微笑。这两人一个俊朗威仪,一个清华雅致,再加上方才这一闹,更引得许多人注目。众人喝彩哄笑中,陆续有不少女子掷过许多东西来。待驶出最热闹的那一段水路,船头已堆满各种花儿、荷包、手绢之类的东西,又引得两人为着这些事物的归属唇枪舌剑一番。

    谢朝晖道:“一番美意,少爷莫要轻辞。”

    “这美意多半是与谢公子的,楼某不敢擅专。”

    “莫非少爷要引得佳人伤心?”

    “楼某已有妻室,谢公子才该做惜花人。”

    两人说笑间,楼定石眼角瞥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一跳,脱口道:“船家,麻烦往那边去。”

    船主人依言往他所指的方向驶去,较之来路,这边僻静许多,交易的人亦低声细语。谢朝晖仔细一看,原来都是这边所交易的都是药材。

    转过两条船,楼定石一眼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白衣素服,重纱掩面,静静坐在船头,有人翻捡她面前的药材,她也不游说推荐,自管静静坐着。

    她的身影入到楼定石眼中,这喧闹的河流,一时俱都寂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只有这个背影,最为夺目。

    谢朝晖“咦”地一声,似是也发现这女子正是酒楼上遇见过的。

    楼定石回过神,只觉不可思议,他今年三十二岁,与发妻十余年来说不上有多恩爱,亦是相敬如宾,凡事有商有量。他尚无子嗣,虽有不少人以此为名欲将家女儿荐与太子爷为偏房,他皆婉言谢绝,只说妻子还年轻,不急。他自觉自己早已过了为某个女子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年纪,只余下对这大好河山的野望。不想今日,竟为着一个连面目都不识的女子而失神,方才之所以要来这边,也是为着那抹熟悉的背影……

    似是注意到他的失态,谢朝晖微有疑惑地看他一眼,楼定石敛起心思,方待说话,却听船主人道:“二位可是要买草药?若是寻常药物,老张家的齐全;若想买些少见的,那位姑娘的不错。”说着将手一指,赫然正是那白衣女子。

    谢朝晖伏似无意问道:“她卖的药材很少见么?”

    那船主人一路听得二人谈吐不俗,周身气度不凡,便说道:“我看二位也是有些见识的人,实话说吧——”压低声道:“这位姑娘是云梦泽的人,九嶷山上的药材,能错得了么?”

    楼、谢二人心中俱是一惊,面上却不表现出来。楼定石道:“嗯。我与朋友一路游山玩水,颇听了些传说,很是向往这云梦山水,但顾及传闻——我看这位小哥儿似是比旁人知道的多些,还请指点一二。”

    船主人摆手道:“指不指点的不敢当。这些年我也听外地人说起他们云梦泽,竟是全将他们当了妖魔鬼怪一般的人物。尤其五年前皇上对云梦泽用兵却未能成功后,这传言更不得了了。其实咱们千州与他云梦泽只隔了一条江,时不时地那边的人会过来买些盐米布什么的,都是拿了药材来换。我也是与他们打过交道的,并没有什么奸邪妖恶,男男女女都是清清秀秀客客气气的,说话行事都有礼貌。”

    谢朝晖问道:“依小哥儿看来,他们与中原人一样罗?”

    船主人想了想,道:“似乎衣饰——”说着头往那女子那边一扬,示意道:“他们多穿素净的衣裳,年轻的姑娘家也是,不作兴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又道:“大家都一样,要吃饭,要穿衣,要用钱,我还真看不出来他们哪就像外地人说的是什么妖邪。”

    “听说他们有异能——”谢朝晖话音未落,便被船主人打断道:“我听说帝都里有人拜菩萨,拜观音,名目不同,求的却无非是平安喜乐。他们只是拜的神仙不一样,好像念佛的人要吃素作醮,他们信的神仙或许有些古怪的规矩,外人看着才传出这话来。”

    楼定石点头道:“小哥儿一番话见解不俗,可是读过书的?”便将话题转开去,说到别的事上。

    说话间,船又拐上一条路,渐渐行得远了。楼定石眼角那抹白衣,终于淹没在视线外。谢朝晖望着来路,神情淡淡,若有所思。

番外 昔年繁花(四)

    抱歉,今天出门,刚刚才回来,于是晚了一点,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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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一队人在客栈中用过早点,便出发上路。

    出了青石城,再走两日,便可抵汩罗江畔。江对岸青峰隐隐,正是传说中遍生奇花异草的九嶷山。汩罗江的水在山脚流出分支,滋养的一片土地,便是云梦泽。有一族世居于此,无论男女皆姓楚,以姓为族名,人称楚氏。传说楚氏通异能,习术法,可为常人不可为。

    这正是楼定石一行人的目的:打探此地虚实,收集关于楚氏的情报——至少,对众侍卫来说是如此,对谢朝晖来说是如此,对帝都中得知他们出行计划的人来说,是如此。

    原本这些探听、收集情报的事情皆有专人负责。五年前楼重渊派出的军队在这里吃了不大不小的亏后,楼重渊虽当即下令收兵回朝,五年来未曾财提过此事,却一直不曾放松对此地的监视。去年更派出数批探子,暗中筹划,只待准备周全,一举拿下云梦泽。

    预定中,楼定石将任此役主帅。五年前的战事他不曾亲临,却听回去的将军、士兵们说过。将他们的话反复推敲,再加上近年情报所得,他认为楚氏主要是借地利之便,布下阵法,施以迷烟之类的东西,我军不熟悉地形,战场又都是草木茂密的林子,才会三役中折损数千人,无功而返。

    楼定石不大相信什么异术异能之说,但又知道楚氏是有些古怪手段的。思来想去,便决定微服走这一趟,亲自看看敌人的模样。

    顺路捎带上个谢朝晖,正好一石二鸟,让五族看清天下民心所向,认清局势,天下将是天下人的天下,不再是任贵族们予求予取的食邑。识趣的,便快将那抱了百余年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心思快些放下。

    眼看就要抵达目换地,楼定石趁着行路时的闲暇,又将沿途所闻一一回想,细细梳理一遍。

    离北边的帝都越近,楚氏便越是被传得奇形怪状,若是不知情的人听了,只怕还真会以为这边住了妖魔鬼怪。而越往南,越靠近目的地,那传言就逐渐减少。昨日遇到的那撑船的年轻人,话语间明显是对楚氏的回护和对流言的不屑。

    若真无异能,只是生于山林间性情习俗颇有古怪,那便好办多了。楼定石在战场上是员勇将,也能运筹帷幄——不说决胜千里,百里总是可以的。随着年纪渐长,阅历见识不断丰富,他越来越觉得,伐心为上,伐谋为中,伐城为下。有些时候,兵戈的作用并不如想像中那么有效。

    他将这心思向楼重渊说了,楼重渊道:“若无实力,舌灿莲花也是枉然。”又说:“那便做两手准备,谈得拢最好,谈不拢再打。”显然,楼重渊并不太重视儿子的话。

    楼定石也不气馁,反正父皇没有不同意。他沿路刻意打听楚氏在百姓中流传的印象,结果让他很满意。

    果然是距离产生妖魔化。

    确定对方是“人”,那么接下来便好办多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威之以慑……总之,人的心思某些处是共通的,那些古老的计谋到今天依然有效,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

    这一日,一行人终于来到汩罗江前。

    此时正是清晨,江上雾气弥漫,水中近岸的渚地上生着大片蒹葭。有风吹过,那雾便退开去,露出清亮的江面。江水乍眼望去极清,似可见底。然而等你走近后才发现,它是深不可测的。

    隔岸青山蔼蔼,浅淡浓薄的绿层层叠叠。峰峦静峙,宛如自天地初分,万物鸿濛时便立于此地,亿万年来不曾改变。

    众人为面前景色所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许久,楼定石轻声道:“去看看有没有渡江的船。”

    郭寒应着,牵马慢慢去了。

    不多时,他便带着个渔夫打扮的老人过来。楼定石一看他花白的胡子和精瘦的模样,便皱眉道:“小郭,这就是你找来的人?”

    “少爷明鉴,三四条汉子围在一块儿,说起渡江的好手,都指孙大爷哪。”

    对上楼定石怀疑的眼神,孙大爷毫不在意,笑呵呵道:“几位爷可是要渡江?”

    “是。”

    “恕小老儿多句嘴:爷渡江后要去哪儿?”

    楼定石道:“从西边去安州。”

    那老头看了他们半晌,道:“爷去安州?若是去别的地方,小老儿还可指条路。”

    楼定石早从探子那里拿到情报,早知晓往云梦泽去有什么规矩,闻言,道:“这次出来便是游山玩水,哪儿的景致好,便在哪儿多待些日子,随兴罢了。若觉得别处景致好,来了兴致想去看看,到时再请教老人家不迟。”

    又谈到船资,郭寒装模作样讨价还价,最后商定以车抵付船资,将这边连人带马全拉过岸去——船太小,那车是拉不过去的。好在早多备下一匹马,谢朝晖不至于要与别人共骑。

    开始渡江。分作三拔,因为只得两条船,便得跑两趟。楼定石第一趟过去,谢朝晖乘第二趟。

    江上行船,比河中又是另一种滋味。郭寒果然没有找错人,那老头驾的船比这边一个中年汉子驾的着实稳当许多。小半个时辰后终于上了岸,楼定石这边人人脸色发白,乘老头那艘船的除了走路有点儿飘,倒是若无其事。

    先行这几人便在岸边巡视一圈,皆未发现什么可疑事物。待那边剩下的人全过来了,这边早已架锅烧水,招呼他们来吃干粮。

    吃完干粮休息片刻,一个叫做张全的侍卫便在前面带路。他半年前深入过此地,此次故地重游,为楼定石做向导,格外殷勤,一路边走边解说。

    “这边也不全是楚氏人,也有些千州的渔民在这儿定居,那小村子里还有对岸的小贩来卖东西,挺热闹的。他们跟楚氏人都熟,再往前要去到楚氏的地盘,都得由他们领路。”

    果如张全所言,走过一段路,翻过丘陵便是一处村落,人来人往,殊是热闹。家家门口张着鱼网,有人补网,有人闲聊,有小孩嘻闹。容貌服饰,皆与中原人无异。

    张全示意他们等一下,便进到一户看上去大些的房屋中。不多时,领着一个四十来岁中年人出来。看他皮肤黝黑,脸上是常年的江风打出的深深的褶子,手掌粗糙,密密布满厚茧,与一般渔民并无二致。正是这里的村长。

    “两位公子爷是想去云梦泽?”村长隐约知道一些张全的身份,亦猜出面前这群人来头不小,但他无意打听清楚,只当做帮朋友一个忙。

    楼定石道:“是。还请大叔指点,有没有什么禁忌。”

    “哈!”村长笑道:“不偷不抢,不盗不杀,咱们这边什么样,他们那边什么样。不过你们几位可别看那边姑娘水灵就想带人家走,人家的姑娘不外嫁。”

    楼定石笑道:“还有这规矩?”

    男人之间,一旦聊起异性,立马变得亲切许多,像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村长似是与人分享秘密一般,压低声道:“可不是,以前也有小伙儿看上人家姑娘,可好说歹说,人家总是一句不外嫁。”说着咂咂嘴,颇为遗憾的模样。

    “哦,贵村搬来此处几年了?”

    “三辈子人罗。”

    正说着话,一个年轻人带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过来。那小男孩儿裸着上身,皮肤被晒得黝黑,一脸皮相。

    村长将他接过来,示意那年轻人走开,才道:“小娃年纪小,却挺机灵的,那边他不知去过几回。诸位带他过去,管他顿饭就行。到哪里不用他带了,说一声,他自己会回来的。”说着又叮嘱那小男孩儿道:“石头,不许淘气,不许多嘴,明白没?”

    石头笑嘻嘻地点点头。在他看来,为一群陌生人带路,显然比在村中捣蛋有趣多了。

番外 昔年繁花(五)

    石头果然路熟,带着他们走山路绕水路,两个多时辰后,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地处,石头指头远方袅袅升起炊烟处,道:“那里就是楚姐姐住的地方。”

    一路走来,郭寒早与这小子混熟了,闻言笑道:“楚姐姐?小石头,你嘴巴倒甜。”

    石头涨红了脸不说话,将头扭到一边。郭寒一看乐了,还想再逗逗他,在收到楼定石警告般一瞥后,才正色道:“石头,你去找这里的管事来。”

    “管事?就是能做主的人吧?”石头精力很好,一面应着,一面向前跑去。楼定石一行牵着马,跟在他后面。

    渐渐走近了,看清这里是一个村落的模样。外面一座高高的望楼,再往前是民居,正是晚饭时候,家家的烟囱里都升起炊烟,衬着晚霞,暖暖远人村,说不出的温馨。

    谢朝晖道:“此间房舍倒别有意趣。”原来这里的屋子都用木材垫高了脚,离地约半尺的地方才以竹为料搭建房屋。多是两层,二楼还有平台,晒着衣物被褥等物,十分亲切温馨。

    正打量间,便见石头领着一个女子过来,手冲他们一指,嘴巴开合,想是在介绍这一群人。

    再次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楼定石不免愣忡,很快便醒悟过来,面前这女子只是衣着相似,看她身量与气质,并不是前两日青石出现的那女子。

    恍神间女子走近,众人方看清她修眉大眼,悬鼻红唇,肤色极白,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黑鸦鸦地像染过墨,一周素白,却不减分毫清华。是极美丽的女子。

    大家这才明白,村长当时说的那番话是何用意。有几个侍卫不觉已盯着她看呆了,她也不在意,大大方方任人看,开口问道:“诸位远来是客,却不知有什么事?”

    声音甜美,说话却直截了当。谢朝晖刚想打个圆场,却听楼定石道:“确是有事。烦请姑娘通报一声,我等请见贵族长老。”

    女子妙目在她身上一转,道:“你来找人,总得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楼定石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道:“请姑娘将此信交与长老,贵长老一看便知。”她接过信,孤疑地看了几眼,还是去了。

    谢朝晖心中疑惑,看左右并无生人,低声道:“少爷这是——”

    楼定石道:“此间说话不便,日后定当为谢公子解释。”

    众人默默站了一会儿,见方才那女子过来,道:“长老说请你一见。”又对其他人道:“你们便随石头去——石头,带他们去议堂。”

    郭寒道:“少爷——”话未说话出口,意思却是谁都明白的:在这陌生地界上,怎能放太子孤身前往?

    楼定石道:“无妨。”

    那女子不耐道:“还怕他被吃了不成?”

    郭寒见楼定石微微点头,神色甚是坚决,纵有顾虑,知道殿下决心已定,便不能再跟。只得忧心忡冲跟着石头走了。

    楼定石随那女子来到一幢竹楼下,听她道:“长老便在楼上。”说着便站到一旁。他并不计较她的态度,颔首示意谢过,往楼上走去。

    楼上房门是敞开的。楼定石一眼便看到屋中一人背身而立,衣服亦是白色,与方才走过来时见到的村民所穿的,无论样式还是质料均无分别。

    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满头白发,根根银白宛然,无有半丝黑发。听到楼定石的脚步身,那人转过身来。待看清那人的面容,他不禁暗自吃惊。

    楼定石本道长老定然是位老人家,方才自背后看到他满头白发时更加笃定。不料待他转身,望之容貌却不过四十许,清瘦矍然,亦可想像当他年轻时,定也是一位美男子。吃惊之余看到他一双漆黑眼睛,似是极静的深渊,不可测,不浮燥,静默地独立于世,目光中所蕴含的不能诉之于言语的东西,教人一看之下,不由自主地敛容肃穆志来。

    此时再看他白发童颜,楼定石再无怪异之感,只觉仙风道骨,不愧是这九州最神秘的楚氏族长。

    他问道:“阁下便是楚氏长老?”

    那人道:“正是。不知太子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原来那信中所写,竟是楼定石自报身份,欲见楚氏长老一面!

    楼定石躬身为礼,道:“正为华方与云梦泽之事而来。”

    “何事?”

    “我华方除前朝旧敝,应天意,顺民心,近朔和、秋叶等亦归顺我国。九州一统,中原一国,势在必行。此次孤亲身前往尔族,便为收服云梦而来!”楼定石语气并不激烈,却带有一股让人心折的自信与迫力,先前刻意收敛的霸气此刻尽显无遗。

    楚长老沉默半晌,道:“我楚氏历代居于云梦泽,与世无争,于人无怨。何劳殿下挂心?”

    楼定石道:“哦?孤倒听闻楚氏身怀异能,能通鬼神,行常人之所不能行,闻常人之所不能闻。不过——”他话锋一转:“敢问长老族中多少人口?所恃异能真能抵挡千军万马跌骑?”

    感觉楚长老呼吸变重,楼定石知他定是想到那五年前一役。己方虽然牺牲数千军士,对方却只多不少。对于一个人口至多两万的族氏来说,这是何等惨烈。

    威逼既过,便该利诱,楼定石放缓语气,道:“今上亦知楚氏并无祸心,然而三人成虎,曾参杀人,中原人对楚氏的猜测不知有多少,未免没有那有心人加以利用。”看楚长老垂目不语,又道:“若长老肯率族人归顺我华方,划成我国一郡,除每年依国律上缴赋税外,不需朝贡不需进献。如有异族来犯,今上亦会出兵相助。届时贵族安居乐业,岂不美哉?”

    风楚长老不接话,楼定石又道:“孤亦知,这决定委实重大,长老不妨多考虑几日。此间风景姝美,孤便多盘桓赏玩几日,静候长老佳音。”

    临去前见长老神情凝重,又加了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孤只不希望这万里江山再有变数,以致生灵涂碳。长老既是有道高人,更该明白孤的意思。”

    说罢,转身下楼去了。

    石头正在楼下候着,那女子已经不见。见楼定石出来,石头便迎上来道:“他们都在议堂,怕你不认得路,托我来接你。”

    楼定石笑道:“那还多谢小石头了。”

    所谓议堂,是一间平房,屋内颇大,放着三张大桌子,桌边齐齐放着椅子,约有数十把。似是族中人聚会一类的地方。郭寒站在门口不断张望,远远见到楼定石的身影,才算松了口气,迎上来道:“少爷,我们的马被他们牵到那边——”郭寒指了个大概方向:“少爷,可要做什么?”

    楼定石道:“此间风景秀丽,我已与长老讲好,在此赏玩数日。你们便乘机多看看风景。”

    说话间石头跑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人,手中端着饭菜,说是长老吩咐招待客人。

    楼定石进屋,见众人都坐着,便笑道:“愣着干什么?主人请用饭了!还不快出去道谢!”

番外 昔年繁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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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夷大人请你原谅我,借鉴了关于你的容貌描写>_<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河图的NO.1,祝你早日与小马同学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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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日,楼定石一行人四处转悠,到处赏玩。众人皆叹这云梦泽果然造化钟灵,犹如世外桃源一般,成日美景看不足。又见楼定石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提一句此行目的,便大胆将公事放到一边,每日只追着楚氏人问,哪里还有可玩的地方?

    楚长老已在族人中宣布他们是客人,好生招待。村民们由是对他们礼遇甚佳,住处每日有人扫洒,一日三餐亦是亲自送到他们下榻之处。

    这几日长老并没露过面,楼定石也不着急。这件事怎么想都只有一个结局,楚长老若是还为着族人着想,未存那鱼死网破之心,最终,他是会同意的。也许还有别的条件,若在能容许的范围之内,尽量满足便是。

    谢朝晖不知他别有用心,是以颇多疑虑。这一日,众人清早便出了门,说是要去九嶷山一处谷中温泉。楼定石知如有自己在侍卫们多少会有些拘束,毕竟他是太子,平日再是怎样平易近人的样子,终究是隔了一层,便说自己不去。谢朝晖亦借辞推托。待他们走后,谢朝晖入到楼定石房中,道:“少爷这几日好兴致。”

    楼定石知他心中疑惑,也不欲瞒他,笑道:“楚长老一番盛情,怎敢不领。”

    谢朝晖目光闪动,道:“不知长老何以如此礼遇?”

    “楼某别无所恃,倒是家父,与楚长老神交已久。”

    楼定石说得轻描淡写,谢朝晖听得一阵心惊。他失声道:“你对他说出了身份?”

    “有所求,必当礼于人。藏头露尾毫无诚意,不是谈事的办法。”

    谢朝晖默然良久,道:“少爷能否告诉在下,与楚长老谈了些什么?”

    “化干戈为玉帛。”楼定石淡淡道:“能少费些力气总是好的。”

    “……我知道了。”谢朝晖不由捏紧了手中折扇。他并不担心若谈判不成,楚长老是否会对他们发难,显而易见,楼定石身为今上唯一的子嗣,若真在此处出了事,天子之怒,到时可真要伏尸遍野,血洗云梦了。

    谢朝晖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挫败之感。他生于谢家,自小被当作家主培养,平日待人虽一派温文尔雅,内心深处却是俯视众生,眼高于顶。今次与楼定石一道出来,一路渐渐深交,才发现这位太子并不如他平日所看到的那般只知逞勇斗狠,亦颇有智谋。

    或许自己的心机胜过楼定石一筹,然而他不能肯定,自己在遇到同样的境地时,有没有勇气做出这样直接干脆的决定?楼定石的决定虽看似大胆,兵行险着,却最是直截了当,亦能让对方感受到足够的诚意。更保险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却都失之迂回曲折,未免落了下乘。然而做这个决定需要莫大的勇气,虽然明知对方翻脸的机会极小,但要真赶上那十分之一怎么办?即使是普通人,也不会在有另外可行办法的情况下押上自己的性命去放手一搏,但楼定石偏偏这么做了,不顾自己万金之躯太子之尊,并且做得悠游自得,毫不在意。

    “疯子……”谢朝晖喃喃低语,声音细不可闻。

    ***************

    吃过午饭,仍不见那帮侍卫回来,楼定石心道定是玩得野了。他一人待着也是无趣,便邀上谢朝晖一同出去走走。

    两人住了这几日,对这里的路大致已经熟悉了,并不用找人带领。

    此间只是楚氏居住点之一,余者还有五六处或在山间,或在平原。二人缓步而行间,一路看那屋舍精致,往来人物秀丽,亦是一道风景。此间无论男女皆着白裳,女子不用说,大多容颜秀美,男子亦生得清秀,直将那一身身白穿得飘然若仙。往来间但见神色安然,说话轻声细语。这些天,从未听过此间人有过争吵。

    虽是看惯的情形,两人仍是心头有所感。谢朝晖只叹这一方净土,碰上皇权,尚不知要如何收场,未免可惜。楼定石却想,若能保证此间人真无异心,留下这一片桃源之地也是好事。但他尚未想好,是派郡府入住此间监视,还是让楚氏委人质于朝中。前者难保官吏不横行乡里,毁却一方清净,实在可惜;后者……他暗中留意观察,这楚氏中竟似人人平等一般,除了提到长老时毕恭毕敬,众人间交谈往来,并看不出谁尊谁卑。

    难道要长老入朝为质?

    楼定石思虑间,二人已出得村寨,走到云沼池边。

    云沼池是汩罗江分支汇流于此而成,约数十里宽,池心处云气缭绕,望之浩如云海,故有此名。两岸蒹葭苍苍,水鸟低掠,实在是心旷神怡的好地方。

    两从立于池边,默默感受这风露清香,清池浩荡,良久,谁都没有说话。

    这时,一片寂静之中,忽然乘着风,顺着水,滑来一段清脆的音色。不知是何种乐器所奏,清脆悠扬,因为四周极静的缘故,传得极远。

    楼定石与谢朝晖对视一下,双方都在彼此眼中读到自己想做的事,相视一笑,不再开口,一道循那乐声走去。

    拔开重重蒹葭,走到池边渚地,便看到一张竹筏荡在离岸几尺的池中,一个白衣女子坐在竹筏上,手持木叶放于唇边,吹出宛转的曲调。素衣黑发,纤纤足踝浸于水中,似一截剥开的笋。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别过头去。

    只这一眼,足以教人永远记住她。既使忘掉那明如横波的双眸,即使忘掉那莹如白玉的皮肤,即使忘掉那弧度优美的下颔……她还是美极了,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的美丽,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流转,教你不敢仰视,又忍不住要偷偷膜拜这美丽。

    只这一眼,让楼定石如遭雷亟。先前那个白衣翩翩的影子重新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有许多话许多念头一并涌上来,心中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却不能动弹哪怕一根手指。

    女子起身,也不见如何动作,白衣一闪,她便站到另一块渚地上,转身准备离去。

    谢朝晖忽然道:“姑娘可是这里的人?”

    那女子停步,没有回头,答道:“是。我是楚氏人。”那声音如风动碎玉一般低吟悦耳,听到楼定石耳中又引来一阵心绪翻涌。

    果然是她!

    说完,女子不再停留,轻盈无声地离去。不多时,她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兼葭之中。

番外 昔年繁花(七)

    今日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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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回到村寨,楼定石与谢朝晖没有谁再说一句话。楼定石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发现某些他曾认为永远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不知何时悄悄侵入心房。他专注思考着对策,忽略了谢朝晖反常的沉默。

    刚走到村寨边,便听到里面传出的喧哗。这是反常的。楼定石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加快脚步欲一探究竟。谢朝晖跟在他身后,亦从莫名的情绪中清醒过来,神色中带上戒备。

    远远便看到村人围成一排,将郭寒等人困在其中。一个年轻人正大声质问着郭寒什么,郭寒抿着唇一语不发。那年轻人越说神情越激动,抢起拳头,眼看就要打到他脸上。

    这时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架住他的拳头,年轻人用力一推,来人被他推得趄趔一下,倒退一步才站稳。他收回手,瞪着郭寒,神情露出刻骨的怨毒。

    “怎么回事?”来人正是楼定石,方才那年轻人的力道强劲超出他预料,他顿时提高了戒惕之心,仔细打量面前的人。身形不见得多魁悟,如同楚氏其他人一般眉目清秀……看到他脸上的怨毒,楼定石心中一懔,口中却道:“可是我这侍卫开罪了小哥儿?”

    那年轻人这才注意到他,打量他一番,道:“你便是他们的主人?”声音低沉,似在苦苦压抑住什么。

    “是。若他惹了小哥儿不快,楼某愿代他赔礼——”

    “楼?那你便是太子了!”年轻人大喝道:“你赔——我族人四千二百五十二条性命——你现在就赔!!”

    随着他一声大喝,楼定石顿觉这空气中有什么变了,似有无形的千斤重压落到他身上,让他动弹不得。他强撑着去看那年轻人,只见他左手虚托,右手虚掩,一团淡蓝的光芒在他手中绽开,转眼便涨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球状,光芒亦随之暴涨,刺得楼定石闭起眼睛。这时他听那年轻人又说了句什么,话音未落,一种奇异的感觉向他袭来,周身有什么东西呼啸着奔腾而出。他睁眼一看,顿时如附冰窟:鲜血不停从身上抽离,却并不落到地上,直谢成数十条直线,根根汇集到头顶。他勉力抬头,看到那个光球在空中快速旋转,鲜血不停涌向其中,却不见它变大,亦不见它变色,仍是淡淡的水蓝,泛着极美的波光。却是死亡的颜色。

    难道今日便将命丧于此?他来不及回想他的雄心壮志,来不及回想他未做完的事情,来不及回想他未理清的头绪。此刻看着这极美极诡异的一幕,心中只是茫然地浮出一句话:是要死在这里了么?

    忽然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温柔地包裹了他,那些失却的生命流去的力量,逐渐回到他体内。他感到那力量如同最温暖的泉水,流过他的全身,肺腑在其中涤荡通明,周身每一处伤痕都被体贴抚慰。

    这样的温柔中,他几乎落下泪来。

    体中的力量逐渐充盈,唤回楼定石迷茫的神志。就在意识清醒的刹那,那种神秘的力量倏然离去,余下一点对方才奇特体验的回味,让他再次失神。

    “殿下!”

    楼定石稳住心神,道:“我没事。”郭寒本是冲到他身边想扶住他,触手却发现并无想像中的虚弱,再看楼定石,虽然脸色苍白,精神稍稍有些恍惚,并无其他异常,不由大为不解。方才那妖异的场面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楼定石周身涌现出的血箭往一个悬空的光球中射去,他本能地要上向护卫,却发现自己连眼珠都不能转动。

    眼看楼定石整个人渐渐苍白枯萎,如失却水份的植物,即刻要萎顿在地。忽然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道散出白光的屏障围住楼定石,射出的血箭顿了一顿,便开始回流。再看楼定石的脸,又渐渐有了生气。随着最后一滴血流回体内,那悬空的水蓝色光球碎成千万点星芒,归于虚无,楼定石周身那一道白色灵障亦随之消失。

    这时,郭寒发现自己又能动了,忙急急冲上前想查看楼定石伤势如何,却意外地,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他不死心,撩开楼定石的袖口,方才便是从手臂上射出一道血箭。然而现在看来,手臂上除了昔年留下的已泛白的一条剑伤,皆完好无损,连皮也没蹭破一处。

    郭寒大惑不解道:“这……这是……”

    楼定石低声道:“稍后再说。”

    郭寒恍然大悟,立时将精力放到戒备周围人物上。

    楼定石放下方才被拉起的衣袖,不着痕迹打量四周。一行的十四个侍卫虽被方才的异像惊到,仍迅速回过神来,警戒地将自己与谢流尘围在中间。谢流尘面色苍白,看来也是大吃一惊,眼神却还清明。方才向自己动手的年轻人面上犹有不甘,不知为何,却不再动手,只站在一边。那百余名村民围成一个大圈子,神情冷淡,看不出端倪,空气中却有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

    这时,人群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没有我的命令,谁向贵客动的手?”

    随着声音,村民闪身让出一条路,深深低下头去,表达着对来人无声的敬意。

    正是多日不见的楚长老。

    楚长老走到人群中,四下一看,对着那年轻人道:“千帆,你为何擅用术法?”

    那被唤作千帆的年轻人咬牙道:“族长可知他是何人?”

    楚长老道:“知道。”

    楚千帆大声道:“那为何长老还对他以礼相待?莫非长老忘了五年前的事?”

    此言一出,那股因楚长老到来而缓和下的压迫,再次扑面而来,较之方才,又更重上几分。

    楚长老情色不变,道:“此事我自有定夺。”看到梦千帆犹自不服,厉声喝道:“”千帆!你可是要违逆长老之命?”

    楚千帆咬牙压下心中怒火,退到人群中。

    这时,楚长老转身对楼定石道:“方才多有惊扰,请殿下恕罪。”

    郭寒大声道:“那小子分明是想要殿下的命!一声惊扰就完事了?”

    楚长老淡淡道:“一时情急,不能自已。请阁下易地而处,一想便知。”

    郭寒语塞。的确,若是他的亲人朋友被杀,那追根究底的罪魁祸首突然出现在面前,他拼死也要将那人砍了。

    听到此处,楼定石道:“楚长老,事已至此,还是说开的好。”遂走上前去,对着面前密密站满的村民道:“不错,我就是华方太子,五年前云梦泽之役,正是今上,也就是我父皇下的旨。”

    “我知你们对我有莫大仇恨,但有一番话,我不得不说与你们。

    “天下终归是朝廷的天下,九州一统,大势所趋。云梦泽归入华方也是迟早的事,不同的是,现在由我出面担保,可保你们一族平安;若生出变故,又或你们不愿归顺,朝廷有的是强硬手段。”

    说到此处,听人群人有人恨声道:“我们世居此地,与世无争,你们无故侵犯我们家园,倒是你有理了?!”

    “真的与世无争?”楼定石不慌不忙:“前朝庆国宇氏之时,自开朝至末朝,共二百三十七年,其间共对云梦泽用兵十一次,每次双方交战,死伤皆不下千人!”说到此处,他语气换上讽刺,道:“前朝宇哀帝听闻此间楚女明眸善睐,美艳不可方物,下令发兵掳掠——不过六十年前的事,说起来真有些久远了,也难道你们都忘了。”

    满意地看到众人变幻的脸色,楼定石换上诚恳的语气,道:“此次孤奉旨来此,旨在安抚。楚氏只需保证,归入我朝,不怀二心,不与外族勾结谋反,不需纳贡不需年朝,只要如华方其他郡县一般每年按时交付徭役便可。华方亦视楚氏为国中子民,爱之如子,全心以待,如有人敢犯,定然发兵保卫。”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转身向楚长老道:“长老是明白人,当清楚个中利害关系。孤言尽于此,个中利敝权衡,你们仔细想想,于三日能给孤一个交代。”

    说罢,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步履矫健,举手投足间满是凛然之气,谢朝晖与郭寒等侍卫一起跟在他身后。众村民愣忡中纷纷让路,无人想去阻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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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碧玉介绍:
就算不是金枝玉叶,好歹俺也算个小家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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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出穿越剧是向着现代女性鼓励古代公主重觅良人发展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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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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