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是敌是友
这两天都是发了文就走,今天想起来,点开界面一看,无语泪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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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金枝在下午便醒了过来。
宋晓简直喜极而泣:“金枝啊,你在你父皇面前是什么样?”
金枝思索半天,说:也就那样吧。
“具体具体。”
嗯,父皇平日很威严,对我倒是很慈爱的。但他政务繁忙,我一个月至多见他四五次。自出宫后,除了年节外,我很少进宫,如今已有月余未见他。若父皇看出什么问起来,你低头不语便是。
出嫁后个性有所改变也是正常的。好吧,“那礼仪什么的——”
于是这一日便在礼仪课中度过。两人谁也看不见谁,好在宋晓脑子转得快,将外间那镜袱一揭,赫然一面等身高的大铜镜,虽然模模糊糊细节照不太清楚,看个大致也够了。
金枝透过“眼睛”在镜中看到的,指点宋晓请安的姿势、走路的姿势、喝茶的姿势……
听起来似乎很诡异,不过实用就好。
或许是这个身体早已记下原主人的使用习惯的缘故,宋晓不觉得这些规矩多么难学,重复几遍,也就记住要领:一种略为迟缓的优雅。最重要是的是度,太慢则成迟钝,太快又会让觉得没气质。但对于下跪心中还是有些抵触,动作未免僵硬,只好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明日除了父皇,还得去拜见母后,母后细心,你到时要留心了。
“母后?”宋晓想了想才知道金枝说的是谁,小心翼翼道:“她对你怎样?”
很好。若她有什么赏赐,谢过接下便是。遇到其他人的话,少说话便是。罢了,想来明日我应是醒着的,到时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有事我再提醒你好了。
宋晓一一应了,又继续练习礼仪。半晌,猛然想起一事,暗叫不妙。
“金枝……”她犹豫要不要主动提起。
嗯?
“昨天……那个,晚上……”
这个往后再说,先将明日的事预备好。
“哦。”于是宋晓继续。提裙,下跪,伏身,起身……
唉,公主这个身份也不是这么好做的。
这日宋晓卯时便被叫醒,梳洗,上妆,更衣,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装扮好。
礼服她昨日便看过,当时只觉华美高贵,未想穿戴起来是如此沉重,尤其头上一堆发簪花钿,真金足银,只怕足有十斤重,压得她几乎要哀叫。饶是如此,金枝还告诉她,这只是常服,年节时的正装更加繁复。
原本她还睁大眼睛盯着那模糊的铜镜,希冀看看真正的盛装公主。随着重量一点一点叠加到身上,很快压得她没了兴致。
停绿最后在她眉心点上梅花妆,退后几步左看右看,满意道:“好了。”
宋晓闻言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什么再百上加斤的东西了!
又听停绿道:“公主这一打扮,气度都出来了。都说折眉郡主是华方第一美人,其实她不过每年回来省亲较为招摇罢了。公主从不抛头露面,若是就这么到太华门上走一遭,只怕那些人都要大叹往日实在没见过市面呢!”
太华门是皇宫“三朝五门”的第一门,寻常百姓所能见到的皇宫,便只是这高大庄严的宫门,其后重重掩住的宫室社庙,是少数人才能涉足的所在。
今日她亦是这少数人之一。
宋晓压下隐隐的激动颤抖,道:“你尽爱胡说!站那么高,谁还看得清谁究竟是个什么样?”
“哎呀,单看公主这身姿,便是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嘛。”
“你扎个竹架子挂件丝衣上去,保准比谁都飘然若仙。”
两人逗着嘴,宋晓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这时院中来人禀道:“公主,车已备好了。”
“那么便走吧。”
黑夜尚未离去,院中一片灯火通明。宋晓看着那些被烛光映照得奇形怪状、与白日截然不同的花木树石,心中隐约有一种荒诞的感觉,宛若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游走,有种说不清的荒凉与无谓。
可不是梦么。她暗嘲自己何来这文艺腔的多愁善感,向门外的马车走去。
“!”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在车边纵马而立。
“今日该我轮值,恰好送你一程。”谢流尘的脸在灯光中有一种奇异的柔和,不复往日张扬。
如此美男。宋晓心道,难怪金枝会悄悄爱他许多年。
“不过进宫一趟,何必……”宋晓看见他宁和的眼神,觉得无需在这时又生事端,于是闭嘴,踩着踏凳上了车。
车厢很大,布置简单。但宋晓摸一摸榻上的豹皮垫,柔顺光滑,色泽鲜明,想来价值不菲。
天色尚早,街上并没有行人,车轮行进声,车夫打鞭声显得分外清楚。四马并辔而行,落蹄声居然一致。还有一个有力的声音,踢踏踢踏,跟在她窗外,不紧不慢。
“金枝。”她小声唤道。
有事吗?
“你看他——”
对了,有件事忘了同你说。金枝忽然打断她。
“?”
金枝是封号,不过后来叫顺了嘴大家都这么叫而已。我叫毓灵,父皇叫我灵儿。
“啊?怎地才说!”一时嘴快,声音又未免大了些,宋晓恨不得撞墙。
果然。“金枝,有什么事吗?”想来是谢流尘听见她的嚷嚷,隔窗问她。
“无事。”宋晓一时想不出好借口,胡乱道:“本宫好得很,继续走便是。”
半晌,听谢流尘不再追问,宋晓又小声埋怨道:“你连名字都不告诉我!”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那股怨念分毫不减杀伤力。
自母亲去世后除父皇便再无人那样唤我……久而久之,我也几乎忘了。
宋晓再一次后悔自己的小心眼:“金枝这个名字也不错啊,金枝玉叶,一听就是又高贵又大方的名字,很衬你。要不,以后我来喊你毓秀?”
金枝听她结结巴巴的宽慰,不禁一笑:金枝毓秀,都是我,你爱喊哪个喊哪个。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皇宫便到了。皇宫正门只在有庆典与迎接重要外使时开启,宋晓一行走的是皇亲国戚专用的一扇侧门,亦足够气派。守门的侍卫认得马车上是公主府的标记,忙行礼让行。
宫中不得走马,宋晓下了马车准备换乘小轿。抬眼见谢流尘也下了马,跟着进了门,不由奇怪道:“你不是说要去换斑?”
谢流尘道:“我看你上了轿再走。”
声音低醇磁厚,语意绵绵。宋晓听得汗毛倒竖,暗骂没事扮什么情深意重,表现得好像他一直多体贴似的。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说道:“公主同谢驸马真是情深意重,羡煞旁人啊。”声音清雅却带了一分尖利,隐隐有几分违和感。
宋晓闻声看去,才明白那违和感是什么。
来人看服饰显是宫中内侍,眉清目秀,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许。向二人行过躬礼,道:“皇上说了,让公主先到凝芳阁候着。”
谢流尘道:“有劳陈公公照看。”
“驸马爷客气了。为公主效力,是小仆福份。”说罢陈公公转向宋晓道:“公主,请上轿。”转身时瞥她一眼,眼神深邃莫测。
宋晓对上他的眼神,心中一惊,再想仔细看时陈公公已经同谢流尘说话去了。只得先进那四抬小轿。
她心中疑惑,又不知这轿子隔音如何,不敢同金枝说话。那一眼中包含的复杂想必金枝也看见了,但她并没有发话。
难道是又睡着了?
宋晓心神不定,连小轿是几时开拔又是几时停下都没注意到。冷不防轿帘一掀,淡薄的晨光透进,才惊觉已是到了。
下得轿来,又见那陈公公微笑着站在一旁,宋晓硬着头皮道:“有劳公公。”
陈公公一个手势,宫人便抬着空轿退下,这阁楼前便只剩他二人。
宋晓惊疑不定,只听陈公公道:“公主客气了。”又道:“小仆虽在宫中,却也闻得伏波堂中碧玉糕是极好的,公主有空不妨去坐坐。”
宋晓隐约听出这是某种暗示,看金枝还是不作声,便道:“陈公公果然有心,只是本宫不大爱出门,这糕是无缘品尝了。”
陈公公听了她的话还是微笑着,一派清秀腼腆的模样,道:“这话是公主的意思,还是姑娘的意思?”
十四 圣心莫测
宋晓头脑一片空白,道:“陈公公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明白。”
“既如此,公主更该到伏波堂坐坐。”说罢他行过一礼:“公主请在凝芳阁等候,皇上下朝便会过来。”俨然有礼周全的模样,几乎要教宋晓疑心方才的对话不过全是臆想。
阁中设陈精致,瑞兽吐烟,清茶郁馥,鲛纱帘无风自动,带起上缀南珠轻轻相击。
宋晓无心欣赏,打发完侍女后,急忙低声呼喊金枝。
“方才那人——”
我知道,我能感觉他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但不知是敌是友。我不敢贸然回应你,他修为不低,我怕他动什么手脚,那时麻烦就大了。
“修为?”
你不修行,我也没法对你解释那种感觉。简而言之,是一种气势,眼神、呼吸、脚步……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体会,体现在外面就是这些。
“……好吧,不说那些。怎么办?他要我去个叫伏波堂的地方。”
伏波堂……
“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可以去找。不过最重要的是,到底要不要去?”
两人正在商议间,忽听门外一声唱诺道:“皇上驾到!”
宋晓忙整整衣袖,确认头发没有乱。迎出门外,向那明黄色的身影盈盈一跪,道:“儿臣恭迎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一个威严沉厚的声音说道。
宋晓道过谢,站起身来,还是低着头。
“许久不见,灵儿倒同父皇生分了。”声音中隐隐带了笑意:“小时候见了父皇就缠上来的那股劲儿到哪儿去了?”
“父皇,您又拿儿臣取笑!”宋晓照着金枝的吩咐说出来,又依言执起皇帝的一只手:“父皇坐了一早也该歇歇了,儿臣陪您说说话。”
来不及为金枝在皇帝面前的娇憨感叹,注意力便被手中的触感吸引过去。以前一直认为皇帝都是养尊处优,肯定从头到脚都保养得不错。但这只手却是粗糙的,虽也有后期保养的痕迹,但虎口的茧子、粗大的指节,无不昭示它的主人曾经吃过苦。
“怎么了?”楼定石见女儿拉着自己的手看个不住,笑道:“这可没有你的好看。”
宋晓闻言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坚毅的脸,年轻时定然也是位引人注目的英俊男子。历经岁月的风霜,非但没有减损魅力,反而平添成熟之感。
也有想像中的威严,也有想像中的莫测,然而又确确实实是一个父亲的模样。
宋晓认真道:“父皇,这是儿臣见到的最好看的手。是它为儿臣撑起一片天,为天下撑起大好河山。”
这句话并不是金枝要她说的,只是情不自禁,说出后她也觉得有些肉麻,不禁抿唇有些害羞。
楼定石沉默一会儿,道:“灵儿长大了。”又笑道:“都嫁了人,要再长不大才麻烦啊。”
“父皇——”
说笑间宋晓同楼定石到屋中坐下,一派和乐融融。宋晓不由暗想,金枝有这么位好父皇,全然不像有些史书里写的那样。难道她有自己择婿的勇气——呃,虽说这个夫婿最终不如意。
这次楼定石诏金枝进宫似乎也无甚大事,无非问些日常起居,身体如何之类的话。宋晓一一答来,慢慢松懈,连金枝也不再逐一提点。
只在听他问道“谢家那孩子如何”时不免呼吸一窒,又“听”金枝“说”:父皇说什么呢!
语气娇嗔,活脱脱一个幸福的女孩在被长辈问起与丈夫相处得怎样时害羞又欢喜无限的模样。
宋晓犹豫一下,金枝又催促道:快说啊!
于是宋晓说了,意态语气无不完美,与金枝所示并无二致。自然又引得楼定石宠溺地笑着摇头:“果然是长大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有内监拜见,交与楼定石一个折子。
宋晓见楼定石神色有异,又听金枝发话,遂说道:“今儿来了这半日,还没去着园子。父皇,儿臣想去看看那株七轮重楼怎么样了。”
楼定石道:“去吧,那花儿早给你挪到暖阁里了。”
眼看金枝行礼退下,楼定石不复方才言笑可亲的模样,眉宇间神情肃杀,道:“去御书房!”
凝芳阁与御书房相距不远,楼定石也不乘辇。一路大步走来,脸上神色已然和缓。
御书房中早有人在等候,楼定石一跨进门,不待那人动作,便挥手道:“免礼!说正事吧!”
来人是户部尚书宋时文,素日耿直清介,是楼定石近十年来一手提拔上的,与朝中士族一派并无太多交情。
宋时文道:“陛下,臣等奉旨往叶丞相家接手田籍造册,一连四次,皆被门房拦下,只说主人不在。但臣分明看到有客往来,云道叶丞相赏菊设宴,非请不致。”说罢深深一鞠,道:“臣恳请陛下治臣办事不力之罪。”
“卿何罪之有?嗯,想来叶公年纪渐长,于手中田产财钱不免看得重些,也是人之常情。卿不必自责,汝向日直言刚毅,秉法严明。户部交予卿,朕心里踏实。宋卿可莫负朕一片苦心。”
一番话轻描淡写打消宋时文的顾虑,又加之殷切嘱托,只将宋时文感动得无以复加,含泪道:“臣,决不辜负圣恩!”
楼定石又问他些事,宋时文一一回禀。不多时,楼定石便道:“宋卿且退下吧。”
待宋时文退出书房,楼定石眉目间那种肃杀之气又露出来。
他本是行伍出身,父亲楼重渊——也是本朝马上太祖,正是前朝庆国宇氏大将,当年他亦同乃父一道出生入死。后楼重渊乘天时地利,夺位成功。他虽入主东宫,十年后又得登大宝,手段渐渐圆融,但少时骨子里一种狠勇之气,经过近三十年,依旧未曾磨却。
静坐一会儿,他忽然笑起来:“莫要心急。”他自言自语道,尔后扬声喊道:“杰安!”
循声进来一位紫衣内侍,年约五十许,面白微胖,观之可亲。正是大内总管,楼定石用了近四十年的老人徐杰安。
楼定石状似随意道:“今日你瞧灵儿怎样?”
徐杰安笑道:“陛下说公主长大了。可老仆看来,公主还是小时那般性情。”
楼定石亦笑道:“如今也只你与朕说真话了……灵儿年岁渐长,却还是同少时一般,受了委屈也不同朕说,只一昧撒娇逗趣儿,讨朕欢喜……”
“这正是公主懂事之处。”徐杰安道,“可有时未免委曲求全。”
楼定石叹道:“是啊,女儿一辈子能靠的,也不过是爹爹与丈夫。丈夫若不济事,朕这个当父亲的,还是得替她出头。”声音忽而低不可闻:“可恨现在还不是时候。”
徐杰安道:“陛下有心,是公主的福气。老仆也替公主欢喜。”
“不说这个了。现在灵儿想必在皇后那里,吩咐下去,朕今日在承平宫用膳。”
“是。”
十五 宫里宫外
宋晓果然在皇后处。
金枝要她借故告退,出来后却没有去看那什么花,却是着人引路通报,往承平宫而去。
方才见了“国父”,现在又见“国母”,若不是还有心事沉甸甸地挂着,宋晓不能肯定自己会兴奋成什么样子。
皇后是位雍容华贵的女性,并没有多美丽,妆容也并不见多么精致,却自有一种威严气质,让人心生敬意。
宋晓看她面容,觉得她大概三十多岁。得空悄声问过金枝,不由吓一跳:“五十二?”
父皇今年五十九岁岁,母后是他发妻,自然是这个岁数。金枝的语气似乎有些羡慕:母后看得开,心中无事,自然老得慢。
宋晓不由很是憧憬这种“看得开,心中无事”的保养法:看皇后那脖子,那手,最容易暴露年龄的部位,居然还是细致光滑,连皱纹也不见一根。要是自己四十岁时还能像三十时岁的样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金枝没说错,皇后的确待她很好,听小内侍过来传话时便备下茶点,见礼后话虽不多,透出的关怀之意一点不少。
看来白雪公主遇到了一个好后妈。
不过,皇后既然是“发妻”,那应该是金枝她娘后进的门吧。到底谁是后妈啊……话说皇后有没有孩子呢?
皇后可不知宋晓在琢磨她的八卦,抿嘴笑道:“你这一来,我这边可热闹了。托你的福,又能吃上几道好菜。”
宋晓忙代金枝说道:“母后这是哪里的话?难道母后见了儿臣还不如见了菜高兴?”
皇后指着她笑道:“你也别扮委屈,倒说说,你自打出阁到今日,往我这承平宫来过几回?今日若不是皇上下旨,你怕还想不到我。”
“母后~~”
正说笑间,只听门外一声通报:“皇上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接驾。楼定石笑吟吟进来,道:“在说什么有趣的?进了院就听见你们在笑。”
宋晓将金枝的话学舌出来:“儿臣方才同母后说,好久没吃到宫里的菜品,今日可得吃足了才回去。”
“多大的人了,还嘴馋!”楼定石笑着拧拧她的脸:“既已见过你母后,便将这身换了吧,省得回头又抱怨说压得身上疼。”
宋晓喜出望外,大声应着,由宫女领到内室中去更衣。
临走前无意瞥到皇后的脸,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却看不出什么意味。不是羡慕,不是宠溺,更不是妒忌。似乎,只是一个笑而已。
宋晓一时若有所思,很快就丢到脑后。
换回常服果然轻快不少,至此宋晓之前所有的忐忑已经放下。她发现,金枝在皇帝皇后面前时,与自己平时的个性差不多,除开撒娇外,几乎一模一样。
怪不得金枝同自己合得来,原先还想怎么一个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同一个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的小庶民竟然能处得不错,原来金枝娴雅的表面下也有这样活泼的一面。
如果她能有一个能将这一面为之展现的丈夫,该多好啊。
宋晓原本沮丧的心在亲身感受到皇帝对金枝的疼爱后又一点点回升起来。
希望还是很大嘛。她捧着饭碗,傻傻笑起来,正好落进楼定石眼中。
“灵儿,好好吃饭!”话虽是斥责的,语气中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同父皇母后吃顿饭就将你乐成这个样子!”
傍晚,宋晓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皇帝皇后赐下不少东西,虽然要明日才送过来,虽然其实是送给金枝的,她依然有一种收到礼物后的感动满足。
想起婉拒掉的晚饭,她不由哀叹一声。
金枝已经很了解她的心思,解释道:日后还可以再去,你知道——
“我知道!宫里的规矩么,时辰到了就锁门,谁都不得出入。吃完饭肯定来不及回来,要是留宿在宫里不定又有什么变数——变数——”这个词怎么这么耳熟呢?宋晓百思不得其解。
金枝道:今日你与父皇相处得很好。
宋晓立即将心事丢开,笑道:“你吃醋啦?放心,他是你爹,赶明儿我回去了,你爱怎么撒娇都成。”说着说着,眼神不禁一黯。
你,是想起你父亲了么?
宋晓摇摇头,又点点头:“嗯,当时没想到……后来说起手的事,我才想起我爸爸,他的手也是一样的……他没有你父皇帅,也没有你父皇有钱有势,但他是天下最冬我的人。嗯,还有我妈。她最爱哭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对不起。
“哎呀,说多少次了,反正我就当免费出游一回。等回去后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算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你对谁都是这么宽宏大量吗?
“当然不。”宋晓一本正经,“我只对美人温柔宽厚。”
你啊……
“说起来,我在某方面占了你很大便宜。”宋晓深思道:“这些天沐浴更衣什么的,我都将你看光多少回了?”
你——反正都是女子……
“哎,你不要我负责吗?”宋晓很遗憾:“以前我看的那些拉了人家小手,看见人家的脚就得对对方负责的故事,果然是假的啊。”
宋,晓。
“什么?”
我现在很想掐你。
“啊,等你先找出法子再说吧。”
一人咬牙,一人窃笑。
黄昏下,斜阳正好。华丽的马车,载着公主回家。
下车入府,停绿便迎上来嘘寒问暖,张罗着热汤洗面。宋晓拿出刚得的一个镯子,道:“我挑了这个,你看喜不喜欢?”
这支镯子是银质的,并不有多贵重,但造型奇特,三条小鱼相互追逐,首尾相连形成镯圈,浪花、鱼鳞皆细细可辨,十分活灵活现。
宋晓为昨日迁怒她一事十分愧疚,在宫中皇后拿出几样东西要她看时,她毫不犹豫挑了这个,心道多少算是对停绿的补偿。
停绿果然欢天喜地地收下,迫不及待地戴上,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把玩一阵才想起正事,忙道:“公主,驸马下午回来后说,今日还同您一道用晚膳。”
见她笑容略有僵意,又小心翼翼道:“公主?”
宋晓叹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洗把脸就去。”
如同昨日一样,谢流尘已在饭厅中等她。见她进门,起身笑道:“想来今日你也累了,我吩咐他们做了粥,先用些再去歇息。”
宋晓原本只道金枝今天是清醒的,会像在宫中一样,遇事都有提点。不料当下站了半日,也不见她说话,暗自纳闷。
眼见谢流尘一副温柔款款的架势,吃不准该如何应对,只好淡淡道:“驸马有心,本宫便不客气了。”
谢流尘似是已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并不像昨天那样一言不合就冷下脸来,柔声道:“这是新来的厨子,清淡小菜最拿手,你且尝尝。”
宋晓等了又等,始终不见金枝发话,倒是谢流尘的做派温柔反常得让她毛骨悚然。反常即为妖,她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最后的晚餐。
那边厢谢流尘浑然不知她转的什么念头,依旧殷勤地一一介绍着:这道菜取了什么什么材,又经过怎样怎样的功夫,所以是很好很好的,来,尝一点——说完不忘往她碗中挟上一筷。
不多时,眼看那小巧的瓷碗就快装满了。
“我说,”宋晓终于忍无可忍:“驸马你平日不是这个样子,何必做出这副姿态?”
谢流尘迷茫道:“这样子不好吗?”
“好,很好。问题是你不是这种性子的人。”
“我……夫妻之间不该如此?“
宋晓很无力:“也不是所有夫妻都像这样。你本来就不是柔和的性子,勉强做来,我觉得别扭,你也不见得痛快。凡事不是讲究率性而为,顺心而发?你原来怎样,就继续怎样好了。”说着说着忽然醒悟过来:我这是在劝和呀!我明明是想帮金枝摆脱他重新开始的啊!!
谢流尘听着她一番话,心中一动,正想说话,又见她面上阴晴不定,忙道:“金枝?”
“食不言,寝不语。”宋晓板起脸,盛一碗粥喝起来。
我什么都不说,这总没问题了吧?
谢流尘不明所以,见她动筷,也跟着吃起来。
于是像昨天一样,沉默的晚餐在双方有礼貌的互道晚安各自离去中结束。
十六 伏波堂内
经过这么一出,宋晓的好心情未免打了折扣。
“究竟是什么刺激让他鬼畜转温柔了?”宋晓十分疑惑:“那天在外面遇到时还是那副嘴脸,怎么转眼就成这样了?”
“该不是鬼上身吧?难道像我一样,也有人穿来他身上了?”
“俗话说得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会不会是他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于是装出一副温柔架势来同你套近乎骗色骗财——金枝,你是不是有云梦泽的宝藏图?”
宋晓,你忘了今天进宫遇见谁了?
“你父皇你母后啊,还有——”
宋晓石化,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车上说起“变数”时会觉得若有所思了。
居然将这大麻烦给忘了!
宋晓干笑两声,道:“金枝,你看他什么来历?”
我只知他修为颇高。看他年纪不过二十许,也不知是怎生练出来的。
“也许只是保养得好?”宋晓说:“看他说话那神情,笑得跟菩萨似的,说出话来又捏着人不放,道行高得很啊。”
……宋晓。
“啊?”
照你说来,我道行也高得很。
宋晓斩钉截铁道:“你是少年老成,遇事沉稳。”
……
“话说回来,到底要不要去见他?”
虽是身份不明。但我想,若他有敌意,定早将你我之事禀予父皇——不,或者他想以此事来要挟我去做什么事;又或者他并不想将这事告诉谁,只想以此事来与我换点什么好处。
“最理想的是,既然他修为很高,那么给他些好处,让他帮我们把问题一并解决了。当然也有可能他不帮,这倒也不奇怪。最糟糕的是,只怕他自觉奇货可居,不但不帮,反而还阻挠我们。”宋晓总结道,“不管会是哪种情况,最好的办法还是得去见他,同他谈好价钱。”
二人异口同声地叹气。
“根本就没得选啊。”
无可奈何。
“简直像绑票——绑的是别人的秘密。金枝,你以前遇到过这种事情么?”
没有。
“我也没有——谁会对一个升斗小民的私事感兴趣啊?这也算是上流社会人士的烦恼,想不到这辈子我还能体验一回。”宋晓说:“今天还真是丰富的一天,见了皇帝皇后,也见了绑匪,还有你那突然性情大变的驸马,话说他真不是也被人附身了吗?”
快睡吧,既决定去见那人,明天还得安排。
再次被岔开话题,宋晓明白金枝的意思,识趣地不再提起谢流尘,吹灭蜡烛睡下了。
次日便开始安排见面的事。
宋晓先让停绿去找外院经常出去的人打听伏波堂在哪里,还没等她嘱咐一定要不着痕迹,假装不轻意问起,便因停绿一句“伏波堂?公主,你也想吃他家的碧玉糕?”而立仆。配以停绿无辜的眼神,杀伤力十分强大。
“那么有名的地方你居然不知道?亏你在这里长大!”情报到手的宋晓十分不满。
金枝辩解道:我一直不得出宫,后又极少出府,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算了算了。抓紧时间办正事。”宋晓跳过对金枝宅属性的研究,发现又有了新问题:“要不要先悄悄去看看?”
照宋晓的意思,应该因地制宜,安排几个忠心耿耿的属下伪装成卖茶叶蛋的、卖凉粉的、走路的……在伏波堂前伺机而动,一旦情况不对,立马进来支援。
建议被金枝驳回——我没有侍卫。
这句话比长篇大论的不可行性分析报告有效得多。幻想破灭的宋晓无语问苍天:“富贵人家都有护院,你身为公主,连侍卫也没有?”
府中侍卫皆由驸马管辖——他本是宫中金吾卫扶风营统领,也算是个武官。我虽也能调动侍卫,但必定要惊动到他,甚至父皇。
“所以你的意思其实是,你没有只对你负责,不需向任何人报告的手下?”
这么说也没错。
宋晓不由感叹,果然是真正的公主,有的也觉得自己没有。若是小家子气的暴发户,没有的也要跳着说有。既然如此:“那只有上方案二了。”
方案二便是宋晓多带几个人,光明正大地去,届时将人打发得稍远一些。等那人现身后,谈得拢便罢,若是他欲图谋不轨,可以喊来帮忙。
“实在不行,至少还能有个回来报信的。”
……没这么严重吧……
“做最坏的打算,最好的准备。”宋晓说,“当然,限于客观条件,我们也不能再有更周密的准备了。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吧。”
午时末,平日午饭后都要歇息的公主突然来了兴致,说要出去走走。
又因公主执意不坐马车,说要“微服私访”。管家便依公主提议,挑了十几个身手敏捷的侍卫,换了便服跟在后面。
“这就对了。”公主微微一笑,提起裙裾跨出高高的门槛:“走吧。”
顾名思义,伏波堂是设在河畔的,与崇义坊离得不远,沿着宛溪下游走去,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远远看去,河堤旁一溜青瓦灰墙的宅子中,迎头一间大门敞开,门头高悬匾额,上书“伏波堂”三字。
“公主,他家的碧玉糕是好吃,可您也不必特意过来啊。打发个人来买不就好了?”停绿看着自家公主被晒得微红的脸,不免心疼。
“停绿,他家既是做糕点的,怎么会开在这里?”
“您不太出来走动,自然不知道,每年三月三上巳节时,城中人都要来这河边踏青。他家原本是趁那天腾出个院子来做茶室赚歇脚钱的,谁知倒让他家的糕传开了名声,后来便一年四季都做糕卖了。”
“那,他家这铺子开多少年了?”
停绿摇摇头:“不知道。”
此时正值深秋,春日离离的青草,现下萎黄枯败。唯有几株白杨还是绿色,但那沉郁的灰绿并不讨喜。河水也较春日浅了许多,露出土黄的河床。这样萧索的景像,并没有人喜欢看,看到这几近荒凉的景致,有些难以想像春日时这里会是怎样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宋晓看看空空荡荡的河堤,又看看身后离开人群便无比扎眼的十几名侍卫,抚额不已。
然而都已经来到这里,就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宋晓暗暗为自己打气,继续向那屋子走去。
说是堂,其实也就是一间院子,连着一间厅室,看得出原本是居家用的。许是淡季的缘故,院中不见桌椅,倒晒了不少干货,屋内也有一半的椅子是堆到桌子上的。
宋晓吩咐停绿在院中等着,独自踏入屋内。
甫一进屋,冷不妨看见一个人,宋晓不由吃了一惊。旋即想起她是坐在靠墙的那一面,没从门中看到她也是正常。
看她的打扮似乎是个丫鬟,看见宋晓进来也惊了一惊,打量宋晓衣饰朴素却气质不凡,不由多看了几眼。
屋中除开二人便再无旁人,宋晓将屋子环视一周,找张离门最近的椅子坐下。
不多时,屋外传来一个声音:“小兰姑娘,你要的两斤碧玉糕。”那声音清朗中带一丝尖利,莫名的违和感。正是陈公公的声音。
宋晓不由自主握紧了拳。
陈公公客客气气将小兰姑娘送走,转身看向宋晓时,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却又与方才的谦卑不同,多了几分冷淡的恭敬。
“您果然是信人。”他道:“想来您已经明白了?”
宋晓道:“陈公公,是你约的人,怎么反问起客人明不明白?”不知为什么,眼前这貌似温柔可亲的青年带给她一种莫名的压迫,她的手在衣袖中紧紧攥住,已有汗意。
陈公公又是一笑:“您真不明白?”
宋晓努力放松紧绷的神经,道:“阁下约我来,想必有事要商议。既是商议,双方缺一不可。陈公公,先说说你的意思吧。”
陈公公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不由愣了一愣,方道:“全凭公主殿下之意。”
“什么意思?”
“公主殿下,您将此人招来定有深意,在下不敢妄自揣测。但公主为何要将身体交予此人?”
陈公公一直垂着的头缓缓抬起,瞳中流过一种奇异的光彩。宋晓突然觉得空气变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一寸一寸侵蚀自己,她挣扎着想要逃开,却不能挪动哪怕一分一毫。
她在这样缓慢又坚决的压迫中毫无还手之力。“当!”桌上茶壶在她重重倒下的冲力中摔落在地。有一块碎片擦过她的手,感觉到有别于周身钝痛的那一丝锐利的疼痛,宋晓心头茫然。
莫非今日,就要像这个茶壶一样,在这里粉身碎骨?
正在这时,忽然听耳畔一声大喝:“住手!”
十七 惊鸿一瞥
随着这个声音,那股压力忽然消失了。
宋晓大口大口喘气,只觉整个人都是脱力的,像刚刚跑完二千米。
抬头想看究竟是谁救了自己,这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金枝!
挡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金枝。初见时的蓝衫白裙,步摇的流苏一直垂到肩上,雪肤玉容,黑瞳朱唇,天山冰雪般的美丽。然而曾经忧伤黯然的脸庞,现在涣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高贵,任何人在她的目光面前,只想深深跪倒伏拜。
陈公公显然已被这气息折服,双膝跪地,双手却死死撑住,颈中额上青筋暴起,犹自苦苦支撑,不愿屈服。
“你的气息,你的法术……你是云梦泽楚氏,为何要向她出手?”金枝的声音也不同往日的柔和,变得雍容高傲,有一种容不得你不回答的傲然。
陈公公居然还在笑:“连您也惊动了么……在下不过同她们开个玩笑而已,您不必如此紧张,繁殿……或者,”他看着金枝,形状优美的薄唇缓缓开合,轻轻道:“该叫您锦姬?”
“呵。”“金枝”冷笑一声:“你倒有些见识。谁家的孩子?”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竟然……这种狠绝,为求太圣之界不惜自残的疯狂,你是楚千吟的儿子?”
“陈公公”咬牙道:“你不配提父亲的名字!你这个叛徒!你竟然嫁给我族的仇人!”
“长辈的事轮不到你来评定。”长袖一转,“金枝”手中多了一件事物:“想来你父亲早已交代过你。不管你今日因何对她出手,我且当你年少轻狂,赦你此次。若再有下次——”纤指一扬,那东西直直飞到“陈公公”怀中,余劲未消,生生将他撞得往后一仰——“你该知道这是什么,届时便带着它去见你父亲吧。”
“陈公公”低头不语,握起的手背青筋暴露,显然心中不甘之至。
“金枝”不再看他,转头向宋晓道:“你能来到此间亦是命中有定。且随心行事,将来自有你的结果。”
说罢,倐忽间“金枝”身形幻做蓝光,随即一闪没入宋晓体内。
宋晓呆呆坐着,方才的事情犹如幻梦,但看着面前颓丧的“陈公公”,他紧握的事物自指缝间闪溢出一抹金光,又清清楚楚证明,那一切都是真的。
屋中这一番动静,似乎并没有惊到屋外的人,至少现在并没有侍卫闻声前来查看。
宋晓低呼道:“金枝!金枝?”连唤几声,皆不见应答。但想来应该不会有事,便将注意力转到那“陈公公”身上。
回想着方才那来去诡异、面容是金枝内在却不是金枝之人的话,宋晓试探道:“你与金枝同族?”
“陈公公”先是不语,沉默一会儿,道:“她不是我族人。”
宋晓原本因他的迫力瘫倒在椅上,现下犹自浑身脱力。挣扎着坐起身,简单的动作也拉得全身酸痛不已,不由对这罪魁祸首怒目而视:“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你要不要脸?”
本还想多说几句,抬头见他抿唇不语,神色凌厉,便将那些话咽了回去,问:“方才那人是谁?”
见他不回答,只好又问:“你真名叫什么?”
“……楚越人。”
“好。”宋晓点头道:“这位楚公子,你将我叫到这里,又莫明其妙对我出手,若不是有人相助,今日我只怕要交待到你手中。这些先不提,我先问你,你叫我来究竟是为什么?”
楚越人从地上起身,正过衣冠,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容色逐渐恢复初见时的平静,慢慢说道:“姑娘本不是这里的人。”
见宋晓点头默认,又道:“这具身体本是金枝公主楼毓灵所有。”
点头。“而如今使用这具身体的人是姑娘。”
点头。“在下奉命护卫公主周全,遇上这等异事,一时情急,还望姑娘见谅。”说罢,楚越人无比恭敬地向宋晓行了一礼,算是赔罪。
宋晓死命瞪他。傻瓜都知道这家伙在敷衍人开脱责任,有心反驳,偏偏他说得冠冕堂皇,一时竟也抓不到把柄。明知道这家伙心存不善,却没有办法大声指责他,这种感觉真是憋屈。
而且这次连“我用眼神杀死你”的绝招都失效了。宋晓暗暗咬牙,收回视线,心中愈发肯定这家伙道行不低。
但她宋晓决不会就此罢休。
宋晓假笑道:“楚公公——”很满意地看到楚越人身形一晃——“既然误会都解开了,您也该说说,有什么事非得大老远地将公主与我叫到这里来。当然,楚公公思虚周祥,小女子决不会以为楚公公是没事找事,多此一举。楚公公,您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楚越人被他一口一个楚公公叫得有些变色,冷冷道:“姑娘,口舌之快还是莫逞的好,既无实利,反遭祸端。”
好吧,你拳头硬。宋晓马上道:“楚公子,大家都忙,有什么事儿还是先说了吧。”
楚越人的语气回复到初见时那种冷淡的恭敬:“这位姑娘,你是如何进到公主体内的?”
事关能否回去,宋晓不欲隐瞒:“其实她本来是想招个神来附身的,没想到……”遂将种种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听罢她一番话,楚越人满脸惊异:“楚锦繁的女儿竟是这种草包?”语气满是难以置信,好比有人亲眼看见一株小草在不停地浇水后长成一棵苍天大树。
宋晓本来还觉得挺对不起金枝的面子,听到这么一句,顿时不高兴了:“娘亲厉害女儿就一定要厉害?”
楚越人道:“你可知楚锦繁是谁?云梦泽楚氏一脉,灵力最高的便是她长老一族,她十八岁时修为便已得登神遨之境。”
楚氏法术法乎自然,灵气流转顺天地之道而行。若以修为论,分三重天:一至人,二神遨,三太圣。越往上越难,不单单是灵力的积累,亦兼有内心的自省突破。
这些都是金枝昨晚介绍过的,宋晓倒是听得懂。看到楚越人神往的眼神,不由好奇:“那你今年几岁?练到几重天了?”
“二十二岁——你问这个做什么?”
见他又变脸,宋晓很是头痛:“不就看你好像也很厉害的样子,顺便问一下而已。你不愿说,那就算了。”又问:“刚才说话的那人就是楚锦繁、金枝她娘?”
“是。”
“她不是已经去世了?怎么又突然出现?如果她一直留在金枝身边,那金枝出事时,她为什么不现身?”
“你问得太多了。”楚越人神色重新恢复到之前的淡然:“你先前说,你与公主殿下是好友?”
也许是心理作用,宋晓觉得他将“公主殿下”这四字咬得特别重,配着他正经的语气,倒像是讽刺的意思。“是啊。”
“那么,你和你好朋友只能留下一个,你自己选吧。”楚越人的语气轻巧得好像随手挑一束鲜花,百合不错,郁金香也可以。
宋晓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你什么意思?”
“一具身体自然不可能供两个魂魄使用,一个留下,另一个便得出去。不知法术未修灵力的,离开肉身即刻就会死去;不过,即使是有灵力的人,魂魄一旦离开肉身太久,也会消失掉。”楚越人解释得很详细。
宋晓沉默一会儿,道:“你骗人。如果真只能留一个,你肯定选金枝,直接就把我灭了,何必同我说这么多?既然你还有心思捉弄我,那说明还是有办法的,是不是?”她盯着楚越人,目光灼灼。
“没错,是有其他法子。”迎着宋晓转为期待的目光,楚越人温文一笑:“但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宋晓一阵气苦,刚想发作,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你该不会是不会吧?”宋晓语气很遗憾:“也难怪,年纪轻轻的,想学会这么高深的东西自然太勉强了。是我不对,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因此而蔑视你,我不会对别人说,那个谁谁谁,自以为是的,结果连这个都不会。你放心,我——”
滔滔不绝说了半日,楚越人并没有跳脚着接嘴。激将法无效。
宋晓眼珠转啊转,突然问道:“如果是公主命令你呢?”
“你不是公主。”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公主的意思和我是一样的。”
“哦?那便请公主殿下出面一叙。”
“可是现在只有我能控制这个身体!”
“嗯,那将你带出来,再让公主殿下吩咐我,可好?”
“你不是说我这种平凡人一离开肉体魂魄很快就要消失?”
“在下思虑不周。姑娘可有万全之策?”
“你——我说过公主和我的意思是一样的,你总有法术可以与她交谈吧?!”
“真是不巧,在下年纪轻轻,想学会这么高深的东西太过勉强。是以并不曾涉猎。”
…………
完败。
这时停绿因她久久没有动静,便进屋问道:“公……小姐,糕买好了吗?什么时候回去啊?”
宋晓看看面上一派温文尔雅高风亮节的某人,呲牙一笑,语气阴森:“停绿,今日你有口福了,伏波堂的大师傅同我相谈甚欢,决定亲自下厨,为府中上下人等各做一斤糕。嗯,府中家丁仆僮,猫狗鱼虫,但凡有口气的,总共几口?”
“若,若连上停绿养的那只猫,总共一百三十七口。”停绿为自家公主的迫力所慑,回完话后求助般扭头去看那伏波堂的大师傅。
却见那大师傅虽仍然笑意吟吟,却已有些勉强:“敢问小姐什么时候要?”
“今天。一百三十七斤,一钱也不能少!若回头有人抱怨说短了,师傅,你不想下辈子都在厨房和面过完下半生吧?”
楚越人苦笑道:“是,请小姐放心,一钱也不会少。”
“停绿,叫他们留一半下来帮忙,一定要照顾好大师傅,不要让大师傅身体不适。务必看着大师傅亲手做完这一百三十七斤碧玉糕。”宋晓将那“一百三十七斤”咬得特别重。
“是……那,小姐,您要在这儿等?”
“不,我们先回去。”宋晓起身,向楚越人嫣然一笑:“有劳大师傅了,小女子先行谢过。”
十八 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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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早,谢流尘便去叶家拜访。
叶家家业极大,据说自南门而出,打马飞奔一个时辰,你还是踏在叶家的土地上。
谢流尘并没有试过,然而以他爱马驰光的脚力,往宛溪上游而去,自城门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叶家本宅。
再往前走便是帝都有名的青云山,相传有人曾见山中五色云霞蒸蔚,一黑龙一白龙相嬉其间。源自洛水分支的宛溪,静静从山下蜿蜒而过,流入城中,宛如繁华帝都的一条玉带。
叶家本宅便在青云山与宛溪之间,背山面水,正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令许多人称羡不已。众人皆云叶家十数世荣华,幸赖此福地。
谢流尘虽已许久不曾上门,那老门房却是认得他的,先着人进宅子通报,又忙招呼小厮替他牵马,笑道:“好久不见谢少爷了,还是这么神气的一身红,瞧着更俊了呢。”说着请他进了外院。
转过影壁,迎面走来一个清秀的丫鬟,福了一福,道:“三少爷请谢少爷到自平院里说话。”说罢悄悄抬头看一眼谢流尘,见他微微颔首,心中亦已满足。
谢流尘认得路,便将带路的小厮打发了,独个儿走过去。
自平院是叶宅东边的一个小院,叶家历代继承人便住在此院中。叶家这代正房嫡庶共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自数年前长子叶历筇声明放弃叶家少主之位外出游历之后,与他一母同胞的叶历笙便被当做下任家主继承人培养,搬入这院中。叶历笙果然不负重望,难得的是行事周全且旁人都能服气。他去年又捐了工部员外郎。随着他父亲叶浩然年齿渐增,不仅家中事务,一些官场应酬来往,都是他出面打理。
今日谢流尘要见的,正是叶历笙。
来到院外,院门已然敞开,谢流尘一眼看见叶历笙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那空空的花架,若有所思。
“长歌,想什么呢?”谢流尘与他从小玩到大的交情,以他傲然的性子,自然不懂客气怎么写。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道:“一路过来口渴得紧,快给我上茶来。”
“早备在房中。”叶历笙说着,转过头来。他亦是美男子,然而较之谢、王二人失之柔和,稍嫌硬削。加之他周身冷峻之感,许多人到他面前便不由自住屏声静气,肃然起敬。
但其中显然不包括谢流尘一干人等。事实上,你若同一个人从小玩到大,看他从粉嫩嫩的团子脸一点点长开,不管这个人日后如何的的冷若冰霜,你依旧难以对他毕恭毕敬。
谢流尘大大方方到屋中坐下,自斟一杯茶,拈起一块松果酥饼吃得津津有味,末了拍拍手上碎屑,道:“味道淡了些,不过也将就了。”
叶历笙看他吃完,道:“许久不见。”面容微微松动,在他已是难得的柔和。
谢流尘道:“嗯。想通了一些事情,忽然想到同你好久未曾见面,便来看看你——你事情不少,气色倒还不错。”
对于他的事,叶历笙耳闻目睹,已然十知七八,但谢流尘不说,他便不问,只淡淡道:“再顺便问些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谢流尘笑道,旋即正色道:“我听说那位收手了?”
“宋尚书今日早朝领旨着手整理天下户册,另又兼此次科举主薄,自然无暇再管其他事宜。”
“叶伯伯怎么说?”
“家父年高,公事之余唯爱丝竹之声,无心再理他事。”
“少来!”谢流尘道:“对我也打这官腔?”
叶历笙道:“事实也是如此——难道你真听不懂?”
谢流尘悻悻端起茶盏:“叶伯伯以静制动,让那位知难而退,这我自然知道。可叶伯伯是怎么想的?往日那位都是底下悄悄地动作,如今可端到明面上来了。叶伯伯难道竟不闻不问?”
“问什么?”
“自然是设法……”
“韶飞,”叶历笙打断他的话:“我知你素来要强,但月盈则亏,福满则溢。有时吃些小亏,未尝不是件坏事。”
谢流尘不以为然道:“这就是叶伯伯的意思?照这么说,那位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等我们手头都干净了,这事儿就完了,是么?”
见叶历笙微微摇头,谢流尘大是不服:“长歌,你不过大我五岁,怎么想法跟个老人家似的?一点锐气也无!”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叶历笙忽然说道。
谢流尘不明所以,道:“怎么?”
“这是谢叔叔书房中的话,这些年一直没换过。”叶历笙语气平平,“你不妨再回去看看。”
谢流尘控着马步,慢慢走在回府的路上。
叶历笙说完那句话后,直到用过午膳,直到自己告辞,都再没说过政事。
今日他原本是想来问问叶家的动向,再动以利益,先说服叶家,再去苏家、容家——行端肯定是与自己同一阵线上的——最后五大世家联手,对那姓楼的还以颜色。
不料刚到叶家,还没等他入正题就被打发了。
谢流尘心头不免烦燥。叶王谢苏容五家同气连枝,虽平日不乏相互算计,但紧要关头从来站在同一边。现下楼氏用意昭然若揭,提拔寒士入朝,试探着削减叶家封地,意欲拔除五族势力。这种时候五族之首的叶家竟然一副置身事外不冷不热的态度,这让谢流尘又是疑惑又是焦燥。
他倒不曾怀疑叶历笙是否瞒着他什么。一起长大的人,彼此情性都知道。叶历笙虽然手段厉害,然行事颇有君子之风,且为人面冷心热,向来是这一群人中大哥一样的人物。小时淘气闯祸大多是他代为受罚,长大入朝为官后,已官至三品的叶历笙亦对己照顾有加。
难道叶家真是打算作壁上观?
这又决无可能。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是他少时便读过的。他默默念着,依旧不得要领。
谢流尘抿紧了唇。此番楼氏对五家出手,是危机亦是时机。他暗中谋画,如若成功,谢家将重复往日荣光。
年轻人的蓝图总是宏大而美好,可往往事到临头,才发现一切并不按预想那般进行。
他没想到,计划第一步便出了差错。想起父亲日益苍老的身影,他心中不禁一片茫然。
不知不觉中,驰光沿着宛溪,不知何时入了城,过了街,一路自上游直走到下游。
谢流尘正神思不属间,忽地听有女子道:“见过驸马。”
他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又见几个青年齐齐行礼,齐声道:“见过驸马。”
认出是自己府中侍卫,还有金枝身边总爱穿绿的那丫鬟,不由奇怪道:“你们怎么在这里?”转眼又看到一人:“金枝?你到这里做甚?”
宋晓好不容易从楚越人那里找回一点场子,心理稍稍平衡了一点。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停绿眼尖看到一抹红衣:“公主,那不是驸马么?”说话间谢流尘打马过来,在离她们三四步的地方停下。
经过今日一番变故,宋晓没力气再跟谁计较了。
对于谢流尘的疑问,她敷衍地回答:“出来走走。”
谢流尘现在没有心情做出温柔姿态,听金枝语气冷淡,只默然以对。忽地想起昨晚金枝说的“率性而为,顺心而发”,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将心中所想道出:“这宛溪河夏涨冬消,日夜沿道而下,能自源起至终汇入江海者,不知十中能有一否。”
宋晓只觉得这人越来越捉摸不透了,初见时的飞扬跋扈,尔后突如其来的温柔款款,到现在的文学青年状,究竟有多少面目?宋晓一面腹诽,一面随口说道:“河水流动又不是为了奔到海中。就算人看着觉得它少了,其实它还是在的,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哦?那它在哪里?”
“渗到土里;变成水汽挥发到天上;被谁喝了……反正总量不变。”
“你这么一说,似乎水不管到哪里都无所谓?”谢流尘想到心事,若有所触,“因为其实它并不是消失了……”说到这里已是喃喃低语。
宋晓也不知话题为什么会扯到科普教育上,机械地解释着:“它是最温柔的,可以随时因为别的东西而改变自己的形态;又是最顽强的,无论变成什么形态,水还是水,没有人会说,因为它流到石头里,就成了石头的一部分。即使它变成水汽飞到天上,最终还是会结成云,化成雨落下,再次变成水。”
谢流尘被一番话触动心事,心绪翻滚,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还是懵懂。不由得向她看去,发现她正歪着头,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露出气呼呼的神色,与往日高洁出尘的模样全然不同,显得可爱又俏皮。
他心跳突然偷偷变快了,似乎有什么正在盛开,心事也忘了大半。不知何时,他来到她身边,愣愣地抬手,抚上她的鬓发,直到对上她愕然的眼神,才恍然惊觉。
“抱……抱歉!”谢流尘狼狈地想要退开,他还骑在马上,然而驰光却突然不听话了,好奇地张着鼻翼在宋晓身上嗅个不停。
宋晓奇怪地看他几眼,注意力很快被驰光吸引过去。
“你在闻什么?”
“似乎马都是喜欢吃糖的,可我没有——停绿,你带糖了吗?”
“好不好吃?你叫什么名字?”
…………
谢流尘默默看着她一派天真地逗弄驰光,甚至还抱住它用脸蹭来蹭去。方才抚上她发丝的手上似乎还带着那顺滑的触感,让他悄悄握紧了手。
曾固守的一切,似乎在悄悄改变。而现在,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改变会带来什么。
十九 往事成梦
恍惚中,金枝仿佛看见了娘亲。白裳轻扬,云髻高堆,神情冷漠而高贵。
但她知道娘亲的怀抱有多么温暖,她扑上去,然而却只够到娘亲的裙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脚变得像藕节般粗短,然而无暇考虑太久,因为娘亲已经注意到自己,并俯身抱住她。
“娘亲……”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暖意,让她深深陶醉。可是不多时,她骇然发现手中空空,环住自己的那个人,那份温暖不知何时消失殆尽。
“娘亲?”
“娘?”
“母妃……母妃!”
她跑过一幢又一幢宫殿,高大的殿宇黑沉沉地像随时要扑下来,打开一扇又一扇门,却总是空无一人。她放声呼喊,并没有人回应。
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她高兴地奔过去,却愕然发现是没有来过的陌生的地方,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犹豫着想继续去找下一个地方,又舍不得这久违的热闹。
一群衣着华贵的妇人坐在殿中一隅,团扇遮面,盖住窃窃私语。然而不知为什么,她清楚地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就是那娇精的孩子吧。”
“哎哟,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可是陛下的心头宝呢。”
“哼,入宫霸了陛下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女儿,也是命中注定哦~~”
“明明是蛮夷之地出来的,偏偏做出一副清高样,可陛下还就吃她这一套。”
“听说她有异术呢,不知是真是假?”
“多半是有的,她也快三十了,否则陛下怎会这么留恋她?”
“这小公主倒是长得水灵。”
“呵,谢夫人若喜欢,替你家小流尘定了如何?”
“可别说笑了。人家谢家可是五世族,连正统公主下嫁都是高攀,何况她这有个蛮夷娘的?”
…………
她还听不太懂话中含义,但本能感觉到她们带着鄙夷与好奇的打量,正不知所措时,有人将她一把抱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女子周身微微散着一种清晨朝露般的香味,只有凑得极近才能闻到。她认得这是娘亲的怀抱,欢喜地攀上娘亲的脖颈,方才的惶恐便烟消云散。
下一个瞬间,这个温暖的怀抱与那朝露般的芬芳,永远地冷却消散了。
她看着娘亲颜面如生,却躺在那黑沉沉的木匣中怎么也叫不醒。想起娘亲说,她还在这世上,只是换一个样子,也许变成小虫,也许变成小鸟,但还是会看着她。
于是她到处去找,园中树下有个蚂蚁窝,不知有没有新生的小蚂蚁,那么多只,哪只才是娘亲?偏殿的檐下新筑了燕巢,那细声呜叫的雏燕,可是娘亲的化身?
她找啊找,这时有片黑影挡住她。她抬头说:“你让开,我在找娘亲。”
“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法照看你,在她回来之前,由我陪着你。”那人说着,弯下腰来。
她以为那人要抱她,但只是牵起她的手:“我们现在去送送你娘。”
她看清那人的模样,原来是个女子,没有娘亲的美丽,然而高贵的气质中带一种若有似无的冷淡,与娘亲很像。她被那冷淡迷惑了,不由自主反握住她的手,跟着她走了。
一步,两步,三步……
走出十几步,她木然看到自己的身形拔高了,模模糊糊觉得,似乎也该是这个样子。手中牵着的人早不知去向,前路茫茫,来路沉沉,她拿不准该后退还是前进。
正踌躇间,一个男子忽然出现在眼前,红衣猎猎,眉眼飞扬,这死气沉沉的空间霎时鲜活起来。
她蛊惑一般朝他走去,只距一步之遥时,她听到自己说:“为什么?”语气哀伤。
他冷笑一声:“你流着蛮夷的血,却扮成一个高贵的公主。你以为我会上当么?”
她睁大了眼,想要开口说,云梦泽不是蛮夷之地,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很多人在那里快乐地生活。我的母亲是长老的独生女,有着世间无人可比的美丽。
然而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拼命用力,甚至可以听见喉间的“嘶嘶”声,却无法说出一个字,只有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
就在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缩成一个黑点时,她终于喊出胸口深埋的话语。
“娘亲!”
全身一颤,金枝猛然惊醒。方才种种,不过南柯一梦而已。
金枝定定神,四周还是一片沉黯的颜色,自己伸出的手尚半抬在空中,掌中空空如也。
终究什么也没抓到。
“……金枝!金枝!”远方传来细小的呼唤,逐渐加大,回响在虚空之中。那声音执着地不肯停,一直在唤自己的名。
有人在叫自己呢,这世上,还是有人需要我的。
金枝理理鬓角,闭上眼,便“看见”屋中陈设划着圈子一遍又一扁地出现。想来是宋晓如往常一般,心急地在屋中转来转去。
我醒了。你要说什么?
“……所以,这家伙绝对不是好东西,表面正正经经,说出的话能把你气死。”宋晓想想,又加一句:“绝对是个女王受!”
女……他不是男的吗?
“比喻,比喻!”
——金枝刚醒过来,说起昨日的事情,话不出三句,宋晓就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对于楚越人的怨念。
金枝开始还接一两句,后来听宋晓说得越来越颠三倒四,便不做声了。直到宋晓停下喝茶顺气,才说:我以为你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宋晓冷笑:“如果你满怀希望地去找一个唯一能帮你的人,这个人却笑得根朵花儿似地对你说,我不想帮你,不想帮就是不想帮。那你会怎么样?”
但是,他不是唯一可以帮你的人吧?
一语中的。
宋晓伏在桌上装死,半晌,说:“抱歉,师太了。”昨天见到的一切完全颠覆常理——虽然说她现在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很没常理——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之光,又被对方恶劣地戏耍一番,就算是个圣母也会想掀桌的好吧。
牢骚完毕,正事还是要说的。
“昨天你娘是附在你身上,还是她真的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啊?”
不是我娘。
“啊?”
那是我娘注入我体内的一股灵力,我有危险时便会出现。
“真方便啊,难道我说要布置人手时你一点都不在意。”宋晓不禁咂舌:“你娘真厉害,一个意念就压得那楚越人不能翻身,难怪连他也不得不说一声,你娘的修为是他望尘莫及的。”宋晓理所当然地替楚越人“翻译”了几句话。
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你用法术招魂之时她怎么没有出现?”
似乎,这并不会伤害到我。
“现在你不能回到身体,还算是不会伤害到你?对了,她同我说我来这里是天意,要我随心而行,自有结果。”宋晓说:“奇怪,这两句话似乎是矛盾的啊。”
这并不难解。譬如今日一个人有权决定,他是要去绸缎坊做工还是去酒楼做工。二者显然际遇不同,遇到的人也不一样。或许他会在酒楼里认识一个好朋友,两人一起打拼天下,最终成就一番事业;或许他会在绸缎坊遇见一位好姑娘,平平淡淡过完一生。看起来两种人生截然不同,但实际都是一样。
“一样?哪里一样?”
因为虽然似乎你有选择,但实际你的外在与内在都有局限。上天给我们的选择就这么多,无论怎样选择,都囿于这个界限中无法超脱,而这个界限中的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无论过程怎样——你明白吗?
“不明白。”宋晓傻傻地摇头。
你非是修道之人,听不懂也是常理。金枝也不气馁,道:总之,既然我娘这样说了,你想做什么就继续做吧。
“就算她不说,我也还是想干嘛就干嘛啊……”宋晓说:“这种预言式的话,听着好像很有道理,实际不跟没说一样。”
见金枝沉默下来,忙说:“当然,我没有非议你娘的意思。她也是一番好意提点我。”
其实,如你所说……我这一族……
“什么?你大声点儿?”
不,没什么。
“那,那只叫楚越人的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他知道让我回去的办法,可就是不肯说,说什么只听你的话——可是你好像不能同除我以外的人说话吧?”现在金枝所“说”的话与平时从耳朵里再传到脑子里的说话方式不同,是直接在宋晓脑海中响起,颇有些像武侠小说中所谓的“密音入耳”——嗯,是叫这名儿么?
这个,其实我试过,别人似乎真的听不见。
宋晓挠墙:“那家伙也有灵力,那家伙修为不低,他真的也听不到你说话?”
……不知道。
“就算他听到了,他也会装做听不到吧?这家伙也太恶劣了,先是莫明其妙就对我出手不说,后来还那样戏耍我!对一个刚见面的人就写如此毒手!可恶,他为什么要针对我啊?我与他既无杀父之仇也无夺妻之恨,他干嘛就看我不顺眼啊?”宋晓再次暴走。
或者,你再同他说说,他既是楚氏一族,想来还是会施以援手吧?
“他说你不是他族人。”宋晓愤愤道:“然后又说什么奉命护你周全。前言不搭后语,他有毛病啊?”
金枝沉思一会儿,道:也许是因为我娘……似乎族中都不愿她嫁与我父皇。
宋晓回想她以前的话:“啊?可是她不是来和亲的吗?”无论哪朝哪代,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想打仗,那就做亲家。虽然这种亲戚关系总因为利益而维持得比较勉强。
好像他们认为我娘背叛了族人——当年太祖曾对云梦泽用兵,族中损失不少。十余年后父皇提出和亲,娘亲答应了,但似乎也因此同族中不再往来……金枝努力拼凑着细节:娘亲极少与我说起这些,我也是自只言片语和旁人的一些……议论听来的。也许做不得准。
宋晓皱眉半晌,忽地一拍桌子:“我看那家伙挺听你娘亲的话,你既是她女儿,就用身份做做文章好了。”不管怎样,总算有一点回去的曙光,坚决不能放弃!
二十 御史上言
既然要找人办事,那先得知道人在哪里。从现有情报来看,楚越人似是化名在宫中做太监的干活。但皇宫中内侍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又不知他全名,即使真有本名册摆在面前,也未必能找出这位似乎品级不低的“陈公公”。倒是上次碰头的伏波堂貌似是他的据点之一,要不要去守株待兔呢?
宋晓思来想去,如果从宫内下手的话,似乎,好像,只有谢流尘也许清楚该怎样找到那人。
然而鉴于金枝近来的暖昧态度和谢流尘的异常举止,她拿不准要不要去问,以免将事情搅得更复杂。
也许眼看谢流尘的态度好转,金枝还是愿意原谅他的吧。虽然她嘴上说着想忘了他,但只是“想”,还不是“已经”。
可是从私心上讲,她可一点儿不希望事情朝这方面进展。况且谢流尘态度转变得太快,毫无预兆又莫明其妙。如果他真想同金枝重新开始,为什么不把话讲明白,只一昧作出一副温柔的模样。想来想去,肯定是另有所图。
宋晓越想越笃定。她早已将金枝划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对于这个范围内的人与物,她有一种老母鸡护雏的心理:我可以偶尔欺负你,但任何人动你一根头发丝儿都是罪大恶极。
可是回去的事也很重要……对了,先去伏波堂转转,不行的话,就趁金枝睡着时再去问谢流尘,不用告诉她就结了!
主意既定,宋晓愉快地说:“一分钟也不要耽误,我们现在就去找卖糕的人吧!”
“诸卿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楼定石高高坐在龙椅上,俯视他的臣子。诸人皆是低眉敛目,神情恭谨,至于心中做何是想,也许只有本人才知道。
几个品级较低的官吏出列,奏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众人议论一阵,很快便有定夺。
今日的早朝似乎无甚要紧事要商议。已有不少官员悄悄盘算着下朝后该同叶丞相说些什么。前阵子有人上折子说叶丞相家的田地太广,超出官职候爵应有之数,于制不合,请求削减。皇上下旨让房部尚书查办此事。数天后,宋尚书又被委以他任。叶丞相无陈情,无谢罪,这件事似乎就这么揭过去了。叶家果然不可小窥,连皇上也不得不朝令夕改。
突然一人出列道:“臣有本奏。”语气凝重沉毅,众人不由一惊:有又什么事了?目光便都集中到此人身上。
是御史大夫郑传云,三十有余四十不足,平日无甚突出政绩,与朝中当权派没有多少来往,是个不大引人注目的人。听他今日的语气,似乎是要为什么出手了?众官不动声色地揣摩着,悄悄竖起了耳朵。
“臣云上言:淮安王居处无度,屋舍乘舆皆逾制,几拟于天子。不遵国法,擅为法令。骄奢淫逸,横行州郡。行止无端,轻贱人命。百姓苦其久矣,臣请议如法。”说着双手呈上一个锦面奏折:“臣拟其十大罪,请皇上过目。”
一旁的近侍用漆盒接过,上呈与楼定石。
怎么是这一出?
众人皆摸不着头脑。淮安王孟优坛,其祖父与太祖当年有同袍之泽,太祖登基他出力甚多,然而是个没命享福的,刚封了诸候王没多久就因病故去了。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儿子。太祖怜其孤,亲自接到宫中教养,十四岁时方继承父号回到封地,十余年前也早早过了身,又只留下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便是孟优坛。从五岁封候至今,他方及弱冠之龄。今上颇为恩宠,年年召之入帝都,诸多赏赐,远非另外二位诸候王可比。而这孟优坛持宠骄恣,数不奉法已不是一日两日,楼定石皆是一笑置之,道“年少失怙,不免多疼他些”,少有苛责,渐渐地众人也都不再上谏。
今日这郑传云巴巴提起这件事来做甚?莫非觉得这御史做得无味,想搏个忠臣直谏之名?
诸人猜疑不定间,楼定石已将那奏章看完,递与近侍道:“念!”
“臣云昧死进言:今淮安王不奉法度,有负圣恩……
“其罪状有十:一,居处无度,屋舆逾制;二,不奉国法,擅为法令;……”
无非是些旧事,然而少数敏感的人,联想到日前之事,再听这“居处无度,屋舆逾制”、“擅为法令”心中不由一惊,已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
“……历数其罪,实不仁不义不忠。臣昧死请,请除以国法。”
楼定石以目扫过诸人,皆是窃窃私语,神色疑惑。目光在那几人身上稍稍停留:叶浩然与王钟阁皆是神情自若,谢朝晖一贯的漠然,容心得似是若有所思。
见众人议论得差不多,楼定石肃声道:“怜淮安王少年即孤,朕往日不免多加赏赐,只冀其感沐皇恩,知图上进。不料反助其骄纵奢溢,盖非朕之所望也。今着使往督责之,令其改过。若仍不悟,以国法除之。诸卿意如何?”
殿中沉默一会儿,叶浩然率先出列,躬身道:“陛下仁慈,臣无异议。”
叶公既发了话,百官皆道:“陛下周密,臣等谨遵圣意。”
与孟家有交情的老一辈臣子或病退或去世,朝中诸人虽大多不明白楼定石意欲如何,但见朝中砥柱叶浩然已经发话,自己犯不着为了一个没多少交情的小王爷同皇上争辩,是以纷纷附议。并无一人为那淮安王孟优坛说话。
事如意走,楼定石却高兴不起来。他看着叶浩然,缓缓道:“既如此,诸卿且看何人可为使,替朕分忧?”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投向叶浩然——皇上忽然打压往日得宠的淮安王,个中深意难以揣摩,若不明就里领了这差事去,只怕办不好呀——叶浩然果然不负众望,越众而出,躬身道:“臣保荐一人可当此任:宫中金吾卫扶风营谢流尘谢统领。”
此言一出,不仅楼定石沉思不语,谢朝晖也抬头看着叶浩然,神色虽是淡然,目光却极复杂。
半晌,楼定石道:“谢世子家世渊源,年少有为,确实是好人选。诸卿可有异议?”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陛下英明”,楼定石遂道:“既无异议,朕即刻下旨,着谢流尘出使。”
下朝后如同往常一般,诸人分作几拔,低声议论着皇上今日下旨的用意。
叶浩然抚着银白的须髯,笑呵呵地听着同僚们的言论。一眼看见那人欲走,忙道:“谢大人留步!”众人自觉让出一条路,让他走到谢朝晖身边。
谢朝晖淡淡道:“叶大人何事?”其时百官乃至天子皆称叶浩然为叶公或叶丞相,只有谢朝晖呼他一声“叶大人”,看似倨傲,实则熟稔。以谢朝晖这几十年宛如变了一个人似的冷淡来说,实在难得。
“老夫新近得了一幅顾氏真迹,想邀谢大人一同赏玩,不知大人有空否?”
谢朝晖道:“叶大人美意,晖自当欣领。”
“如此甚好。谢大人若不嫌弃,便与老夫一道乘车同去吧。”
眼看本朝第一重臣拉着个平时冷冰冰不理人的礼部尚书走了,有新进的官员十分疑惑,请教道:“叶公怎会与谢尚书如此亲近?”
被问到的人有些不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本朝最有名的五姓,方才陛下口中的‘谢统领’便是谢尚书的公子。”
“咦,谢尚书是谢氏一族?我还以为只是同姓。”
“朝中哪来的同姓?不过也难怪你这么想,谢大人这些年不太管事,但那是大人寄情书画,淡泊清高。谢大人是个难得的多情人,自打夫人过世后既不续弦也不纳妾,对什么都看淡了。于公事上尽心却不谮越,有功亦不言赏。平日未免冷淡了些,却是难得的清流之姿。好在陛下圣明,今日这尊荣体面的差事,不是着落到谢大人家了?”
未及问话的人回答,旁边便有人冷笑道:“既是尊荣体面,你怎不讨了去做?”
“你——代天子执仗责礼,这是何等大事!又岂是随意人等皆能胜任的?”
“大事?呵呵,的确是大事,但却未知是福是祸呢——”
“史大人!这可是皇宫,慎言啊!”
“无趣。”说着那史大人将上朝时执的板笏往袖中一揣,转身离去。
二十一 谋定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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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已发的文中几个细节方面做了改动(话说有人注意到那种地方么?)最大的改动是小谢和小砚之改成表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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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流尘到王府时,恰巧苏岚也在。远远看到王砚之与他二人在园中一株芭蕉边站着,苏岚不知在说什么,一脸眉飞色舞,王砚之含笑而听。
饶是谢流尘有心事,看到这向日逗乐的活宝也不禁笑了,大声道:“苏三,说什么呢,也让我听听!”
苏岚被他这一喝,猝不及防之下大大吓了一跳——应该是吓着了吧,只见他双手抚胸,一副心肝脾肺肾冷不丁被拿出体外又迅速放回后余悸未平的模样:“谢少,苏某人胆子小得很,请你下次千万莫再吓我了。”
说话间谢流尘已走到二人身畔,闻言一手勾到他肩上,使劲往下压,道:“你胆子小?那上次是谁拦都拦不住爬到多景楼顶上跳来跳去的?”
“我,我那不是喝醉了吗?”
“那上上次又是谁非要拉着我们半夜去看什么鬼宅?”
“……”
“不狡辩了?”谢流尘笑着,手上越发用力。苏岚单薄的小身板被他压得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王砚之。
王砚之笑道:“好了好了,韶飞你一见面就欺负他。今后放稳重些吧,怎么说人家也是要做新郎官的人了。”
此话一出,苏岚心中默默流泪,后悔不迭自己误交损友。果然,谢流尘更来了兴致:“上次王小妹都气到跑出去抛头露面想让你退婚了,我千哄万哄才将她哄得回心转意,你说,要怎么谢我?”
苏岚陪笑道:“一坛梨花香怎样?”
“哦?”
“那,还有一坛元酒。”
“啊?”
“小弟近日得了一坛翠涛,谢兄请千万赏脸!”苏岚这下是真的心疼了。
王砚之悠然道:“昔年魏相能制酒,存之大金兕,数十年不败。前朝太宗曾赐诗云:‘醹醁胜兰生翠涛’。佐以玉薤则十日醉不醒十年香不败——静停,不知我有没有这个口福?”
苏岚哭丧着脸道:“翠涛现存不过十余坛,我好不容易才求了这么一坛来,你们——你们——”收到谢、王二人的目光,终于将那“心银手辣”四字咽下,艰难地改口道:“你们——务必要来尝尝……”
谢流尘笑吟吟松开钳制他的手,道:“苏公子心意,谢某定然领会。”
“静停厚意,行端怎敢不从。”
苏岚柔着发酸的肩膀,看着面前笑得狼狈为奸的表兄弟二人组,再次仰天长叹自己误结匪类。又想到日后同王沂之成了亲,与这二人可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不禁无语泪凝噎。
三人说笑一阵,王砚之道:“韶飞,你可是有事?”
谢流尘方待开口,苏岚抢先起身道:“你们有事慢聊,我先走了。”
“静停,你真不理世事,终日搜集奇趣之物不成?”王砚之拦住他,道:“韶飞已经想明白了,你——”
苏岚不复方才嬉闹的表情,道:“他有他的思量,我有我的打算。”见谢流尘也待说话,抬手示意,道:“我和你们不同,我……总之我心意已决。”说罢转头大步离去。
半晌,王砚之摇头道:“静停……唉,苏叔叔未免太过。”
谢流尘不以为意,道:“历来无有庶出执任家主的,即便苏叔叔一意孤行,总有人劝他。静停也是,有人争那就不要了么?”
王砚之叹道:“但愿如此。”
谢流尘道:“不说这个。今日我的确是有事找你。”遂将午时接到的圣旨说了一遍,道:“无端端拿淮安王做筏子,想必是给我们看的。”
“我已听父亲说过此事。”王砚之修长的手指在檀木几上轻轻敲着:“下朝时叶伯伯只将谢伯伯叫去,没有叫到他,他正为此事心中不快呢,什么也不肯说。”
谢流尘不禁失笑道:“父辈的事……几十年如一日啊。”
王砚之道:“但据我想来,此举无非两意:一者敲山震虎;二者,这差事不交由他的近臣,偏偏交与你,亦颇值玩味。难道他要借此生出由头来办了你?”
“我也如此想。”谢流尘颔首道:“但那淮安王孟优坛历来被他宠得同皇子一般,他舍得?”
“孟氏虽与楼氏有旧,但子息微薄,自上代起便不再执掌军权。如今这孟优坛更是走鸡斗狗,耽溺享乐,全无父辈风范。一个纨绔子弟,换得扳倒世族的导火索,划算得很,有什么舍不得的?”
“话虽如此……”
“当然也许他并不会下这个狠手,而是另寻因由。无论如何,这一趟你的确要多加小心。”
谢流尘大笑道:“任他阴谋阳谋,我谢流尘岂是易与之辈?”
王砚之摇头道:“韶飞,此事并不简单,我想,你该问问谢伯伯作何想。”
“我奉诏离京劝谕淮安王,自然是要与父亲说的。”
“韶飞!”王砚之又气又好笑:“多大的人了,还闹小孩子的别扭。”
“我没有!”
“那你倔强什么?”
“我自己就可以做好,何必去问什么?”
“这可不是你自己的事。”王砚之收起平日温文神色,道:“这一步,或许关系到五家的运数,你做得了主?”
谢流尘想要反驳,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只得恨恨将头扭到一边。
“韶飞,我明白你想要做出一番功绩给父辈们看的心思。”王砚之道:“这与你征询父辈的意见并不相违,到底事情还是要你办,父辈只是指点,实际遇到什么变数,还要你临机应对。无数变故,若曾得人提点,总比你一人瞎头瞎脑撞得头破血流来的好。”虽是劝诫,他仍不改毒舌本色,好在谢流尘早已习惯。
默然半晌,谢流尘道:“我明白了,我会同父亲商议的。”
王砚之手中折扇“啪”地往几上一放,道:“你这脾气太硬,害我一番口舌——改日静停的翠涛你可得多让我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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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波堂中,宋晓坐在楼上一间厢房内,心中惴惴。
今日早间她便来到堂中,意料之中的,楚越人并不在此处。她也不气馁,同那个守店的老婆婆闲话半日后,看出她只是在装糊涂,便借着金枝的身份——当然是云梦泽长老独生女的身份——威吓了几句,说“若是今日见不到楚越人,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可没说假话,她的确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了。哭闹?威胁?还是干脆叫来侍卫拆了这家店?宋晓同学向来是安份守己的良民,又受过高等教育,对传统的哭闹撒泼看不上眼,倚权仗势欺负小老百姓的事儿她也没机会干过。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如果今日楚越人不来,自己该做点什么,未免有些苦恼。
好在那老婆婆不知道她的苦恼,听完宋晓放出的狠话,便将她请到楼上厢房中,要她“稍等”。
等待一件不知结果的事,总会让人心中不安。今天宋晓是悄悄出府的,停绿都没知会,孤身坐在陌生的地方,怀惴心事,思绪纷纭。好在还有金枝可以陪着说说话,解去些不安。
“我该怎么说呢……还是借你的身份命令他帮我回去?”宋晓有些拿不准:“但这人恶劣得很,没准是越这么说他越不肯答应。那我换个说法?拜托他帮忙?”见金枝许久不开口,便催道:“金枝,你怎么看?”
金枝今日话很少,实际上她心中也在踌躇:多日以来,宋晓在她心中分量不知何时已变得很重。她有些不敢去想宋晓离开后,她将重新回到无人可语的孤寂日子。但宋晓的家不在这里,她并不能强留。
听到宋晓催促,金枝勉强道:不管他怎么说,总之你变着法子,说到他点头便好了。
宋晓眼前一亮:“对啊,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变着法儿地说,就算是唐僧攻击也要磨到他点头!”
打定主意,宋晓心中稍安,语气由衷地说道:“金枝,谢谢你。这些日子要是你不帮我,我还真不知该怎么过。”
……原本就是我的责任。
“哎,你可别再说这话了,你再说我跟你急。”宋晓说着,心思又溜到另一边:“回去……嗯,不知那个山寨版的王子播到哪里了,一定得补回来;好久没吃垃圾食品,一定要吃个够本;还有樱花中心的换季打折开始了没……”宋晓心中盘算着回去后的美好生活,越发坚定从楚越人口中撬出回家法子的念头。
金枝听她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语气兴奋而期待,心中黯然,无人知晓。
二十二 暗中计量
感谢每一个点开这篇文章的读者,是你们让我有继续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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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谢朝晖从叶府出来,回到家中时,已是暮色四合。
甫进家门,便有下人禀报道:“老爷,少爷来了,在书房中等您。”
谢朝晖摆摆手,挥退诸人,独自往书房走去。
屋中已燃起烛灯,橘色的烛光在灰暗的黄昏显得分外温暖。谢朝晖隔着窗户看见谢流尘手持书卷伏案而读,斜长的剑眉在烛光下几乎要飞出去一般。他不由放慢了脚步,这时谢流尘恰巧抬头,一眼看见他,忙抛下书迎出来道:“爹!”
谢朝晖走进屋,在上首坐了,示意谢流尘也坐下,道:“为今日之事?”
谢流尘点头道:“是。午时接到圣旨,着我出使青州淮安王处,督导淮安王改过。”
“嗯,今日圣上征询,叶丞相举荐你的。”
谢流尘不知还有这等内幕,吃了一惊:“叶伯伯?”
“我今日便是为此事去他府上——阿尘,先说说你的想法。”
谢流尘按下心中疑惑,道:“是。此次御史上折责指淮安王十大罪,许是那位授意——”
谢朝晖听到此处,打断他道:“你该敬称皇上。”
“我们私下都是这么叫。”谢流尘不服道。
“那就从现在改过来。”
谢流尘不自觉提高声音,道:“若无祖父那一辈,他如今不知如何下场,又何必——”
“阿尘!”谢朝晖厉声喝道:“不要讲什么如果当初!”见谢流尘满面不豫,暗自叹口气,放缓声音道:“你自恃矜功,旁人看着是傲慢无礼。况升米恩,斗米仇,这是百姓都懂得的道理。你且好好想想。”
谢流尘虽然还是不服,但也不欲顶撞父亲,遂道:“孩儿知道。“
知子莫若父,谢朝晖自然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心下又是一叹,暗道这性子也不知像谁,又傲又硬,说不得,只有慢慢打磨了。于是说道:“你接着讲,你是如何想的。”
“若无人授意,那郑传音何必翻这旧帐?想来是要借这由头生事了。”谢流尘道:“我看郑传音那折子上列出的罪状,有几条就扣着前几日叶伯伯家的事。他……皇上许是想树个榜样与我们看吧?”
谢朝晖颔首道:“你说这些,是,却不止如此。”
“孩儿也如此想。既派我去办此事,想必还有后着。只不知是借办事不力的由头处置我,还是有更大的后着……”今日午后谢流尘与王砚之商讨许久皆拿不准,不由暗暗有些泄气:“还请父亲为孩儿解惑。”——若说当时对王砚之的话答应得心不甘情不愿,这下倒是真心实意了。
谢朝晖看他面有沮丧之色,不由微微一笑,道:“阿尘,你只是缺少磨炼。多历些事,目光便会更敏锐。”安慰一句,便切入正题:“叶伯伯之所以不荐历笙,不荐苏崙,单单推荐你,你可想过是何用意?”
叶历笙是叶家下任家主,朝内任要职,走不开也是自然。但原因想来不只如此。
至于苏崙……苏家此刻暗流涌动的根源,亦在朝中任职。谢流尘与他不是一路人,历来少有来往。叶浩然不荐此人,许是出于同样的顾虑:这人顶着苏家长子的头街,在他父亲的提携下出来做事,实际却是小妾庶出。许多人都相信,虽然此刻苏家家主苏同对这个长子多有偏爱,但苏府大任迟早会交与正房嫡子苏岚手中。是以对这位苏家大公子多是面上和气,内里疏远。
谢流尘心思流转,许多想法涌上心头,细细推敲又觉得不可能。半晌,赧然道:“孩儿愚鲁。”
谢朝晖道:“你忘了自己身份?”
经此一提点,谢流尘豁然开朗:“因为我是驸马?”
谢朝晖颔,道:“虽不知皇上究竟是何用意,但你的身份摆在那里,想来他下手时定然有所顾虑,不会太过。”还有一点他没说:金枝公主对谢流尘情深意重,若楼定石真下了狠手,她决无坐视不管的道理。
这一层谢流尘自然也想到了。蓦然间他心头升起一种荒谬之感:他嫌金枝的血统不够高贵,总觉得自己成了五族的笑柄——驸马不得纳妾,自他起,恐怕谢氏子孙体内便要永远带着蛮夷的血流淌下去。为此他自成亲之日起见了金枝都是恶形恶状,金枝却默默沉受,至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大哭一场。每次谢流尘听到小七的吞吞吐吐的禀报,总是说,她自找的。
然而她并不是没为他带来好处。比如现在,这个备受冷落却始终对他毫无怨言的女子,已成为他一颗重要法码。
谢流尘眼前忽然掠过金枝的面容。脸上带笑目中含泪的,神情紧张又带了希冀之色的,淡漠而掩不住忧伤的……还有昨日,搂着驰光笑得一派天真的。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纷涌的思绪,再睁开时眼中已无茫然之色:“孩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切记,审慎为上。”谢朝晖又嘱咐几句,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无奈。正值谢流尘神思纷乱,并没有注意父亲矛盾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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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宋晓回到府中,迎面而来的是焦急的停绿。
“公主!您怎么留张条子就出去了?也不带个人,出了事怎么办?”停绿絮絮说着,宋晓有气无力地听着,心知这时候千万不能打断她,否则日后这小丫头得念上好久。
停绿说了半日,总算将今天的担心不安都统统转达出来,回过神来看公主静静坐着一副乖巧的模样,不由有些心虚:“公主……停绿都是担心您……”声音细不可闻,与方才的激烈天壤之别。
“嗯,我知道,你担心我。”宋晓想着心事,顺口问道:“今日府中没出什么事吧?”
“哎呀!公主不提我都忘了!”停绿乍地一惊,神情变得很兴奋:“公主,驸马爷被皇上指派出去,替皇上督责淮安王改过呢。”
“哦,驸马爷要出去,替皇上……”宋晓猛然抬头:“驸马要出去?去哪里?”
“去淮安王那里。”
“淮安王在哪里?”
“公主您忘了?淮安王世袭封千州,以前看书时您还感叹过千州青石城景致天成,恨不能一见呢。”
这时金枝亦道:千州……与云梦泽不过一江之隔。
“呵呵,你倒记得清楚。”宋晓打着哈哈掩饰过去,肚内又是切齿又是疑惑:这楚越人倒是什么都算好了,这一番安排,是不是别有用意?
思绪不由回到方才伏波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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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半个多时辰后,楚越人来了。宋晓大大松了一口气,如果他不来,她可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宋晓假笑着同他寒暄,楚越人亦有礼回应,一派温良恭俭让,毫不似当日让人牙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宋晓看他这模样,心中疑惑,不敢掉以轻心,犹豫着该先拿第几方案出来。
楚越人淡淡道:“在下公务甚多,宋姑娘有话直说的好。”
心一横,宋晓直截了当说道:“此次请楚公子来,想必您心中有数。我只请您告诉我,可以回去的法子。”说着便是一个一百度的鞠躬。
楚越人闪身避过,道:“姑娘大礼,在下消受不起。上次在下便已说过,移魂乃夺天逆命之法,在下并不曾习得。”
“但金枝的母亲曾说,我来到此地是天意,要我顺心而行,自有结果。”宋晓反驳道:“既然我出现在这里,想来也是所谓天命之中一环。既说顺心而行,那么与在我想回去,并不与天意相违。”
楚越人道:“宋姑娘怎知这不是一个意外?”
“即使是意外,也已包含在天命之中。”宋晓想想,决定从善如流:“好吧,既然是意外,那你更应该纠正这个意外,让一切回到原点。”
楚越人点头道:“我看宋姑娘先前说的很有道理,这是天命中的一环,若无宋姑娘,这天命不知该如何走向。为苍生计,宋姑娘还是留下的好。”
…………
谁说他温良恭俭让的?分明还是这么让人牙痒!
二十三 多有顾虑
宋晓按下头上的青筋,假笑道:“你们这里是奇幻世界,同我那边物理法则很有些不同。我来到这里是个错误,如今全赖楚公子您将这个错误改正过来。请楚公子务必施以援手,免得我这个小人物污了这一方净土,还这里一个清净的奇幻之地。”宋晓语气激昂:“请楚公子拯救天生苍生于水火之中!”
楚越人盯着她看了半晌,道:“既然如此,我除了你便是。”说着原本拢起的双袖微微一动。
“你不怕我的质量导致时空质量不均而后你余生就在为修正导致时空质量不均的失误而犯下另一个失误又为修正这个失误而犯下另一个失误中渡过吗?”
空气中掠过一阵集体性的沉默。
沉默沉默沉默……两人在凝固的空气中用眼神对峙。
宋晓在楚越人阴冷的目光下扛不住了:“怎……怎样?不要小看新中国的女性,我们有着深刻的思想,自然有着沉重的灵魂!你不要妄想有侥幸!我的灵魂很重很重,转化出的能量能迅速形成黑洞将这颗星球吞噬!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黑洞?”
楚越人面无表情道:“如此,我还真不能对宋姑娘你下手了?”
宋晓大力点头:“没错!你要动了我,你就是这个星球的刽子手!”
楚越人默默背过身去。宋晓先是不解,而后在看到楚越人弯下腰浑身颤抖时才反映过来,不禁大怒:“想笑就笑吧!还转什么身!”
…………
最后二人是怎样达成那个“丧权辱国的协议”(宋晓语),她已没有勇气再去回想。
总之,楚越人提出,为宋晓提供一条可以回去的线索,以此交换宋晓的两个条件:在需要的时候为他做两件事情。
等宋晓反复声明不会去做违背自己三观以及危害自身安全的事,并得到楚越人点头同意后,因为觉得买卖不大划算而纠结的情绪在楚越人的答复中爆发了。
“你——说——什——么——”
“若宋姑娘想知道回去的法子,去云梦泽一趟便可。那里虽搬走了不少人,但亦有少数族人不愿离开故土而留下。想必他们会很乐意解答襟姑娘的问题——只要你亮出金枝公主的身份。”楚越人语气优雅平缓,丝毫没有被要求重述的不耐。
眼看宋晓磨刀霍霍就要扑过去,楚越人又慢慢说出一句:“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宋晓从牙缝中往外挤字:“准许你交待遗言。”
“现任楚氏祭司就在云梦泽,他对长老一脉忠心耿耿,应该会对锦贵妃的女儿施以援手。”
宋晓的动作一下子被按下定格键。半晌,她闷闷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又在耍我?”
楚越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神情忽然变得悠远,目带讥诮,语颇讽刺,道:“那是我的哥哥,虽然任了祭司,却总在想有一日能将这位子还给长老后裔,对公主你这一脉的忠心可真是天地可鉴日月可昭。公主若去了,他定然将你高高供起来,予求予取,无所不应。”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以金枝的身份,怎么能自由行动?怎么能去云梦泽?”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意外的是楚越人居然没有讽刺她,反而似是安慰地说道:“世事多变,也许不等你去谋求,就有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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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多变,也许不等你去谋求,就有法子了。”
当时听到只是觉得“这姓楚的总算还没丧尽天良(BY宋晓)”,现在想来却别有深意。
莫非楚越人早已得知宫中旨意?按时间推算,不无可能。
那他究竟是何用意?真是好心告诉自己信息,只是性格扭曲非要戏弄一下自己么?还是另有所图?自己在这个时候提出要与驸马一同离京有什么深意?会引起什么变数?
宋晓只觉头都大了。
如果自己愚笨些,看不出人家的意图,那去就去吧,除非祸到临头,那之前都不会有什么思虑烦恼;如果自己聪明些,能分析出对方意欲所为,胸有成竹,自然也用不着发愁。
最悲惨的是自己这种半调子,说笨,偏偏又要多想一层;说聪明,徒自烦恼而毫无解决办法。
宋晓又问了金枝一堆问题。然而因为金枝素日性子冷淡,又得皇帝宠爱,不必费心计算许多,便不去在意其他事情。于是当宋晓问到她有没有什么仇人有没有什么筹码有什么人可能对己有企图时,金枝都是很茫然地说不知道。
……拥有悲惨身世的人不都该心机深沉老谋深算么?好吧,金枝的身世算不上悲惨,论到聪敏机智也很有一套,可没有情报来源再能干你分析得出什么来!
宋晓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那个法术,我看书里有个借物观形听音的,你会用么?”
金枝沉默一会儿,道:是术法……需得精神与肉体平日所聚灵力全神贯注、合而为一,但即使是我状态最好时,也不过能暂借鸟儿之体,所见亦不过这院中。
见宋晓不语,又道:其实我只对观星术还擅长些,其余的……当年娘亲只传我修行法门便去了,余下那几本书,我虽能看懂,却总隔了些什么,虽大多能施展出来,却不能精深,始终没有太多进展。
“……”绝望了!对这无奈的世界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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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流尘回到公主府时,已过戌时。
回到房中,小七伶俐地问他还要不要用宵夜。谢流尘摇摇头,径自更衣去了。
更衣出来,见小七还在房中,不由奇道:“你这猴子,往日我说歇下你跑得比谁都快,今日怎么还在等?”
“少爷……”
谢流尘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样,不耐烦道:“有什么直说!”
“少爷!”小七一副豁出去的模样:“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瞅着小七翻过年去就该十八了,可这八字还没一撇……少爷……您看小七跟您这么多年……”
谢流尘不禁呆了一呆:“你是找我来给你说亲了?”
小七红着脸点点头。
对这个打小跟着自己跑来跑去的小厮,谢流尘还是很看重的,当下看他这副忸捏模样,又是感慨又是好笑:这小子居然就到了想媳妇的年纪了,这些年嘻皮笑脸的,几时见他脸红过?
“那你有看中的没?”谢流尘素日对府里的人、事不大上心,左思右想,居然毫无一个合衬的对象可以指给小七,只得这样问。
“那……那……”
“什么?大声点儿!”看这神情,分明是有了,谢流尘大包大揽道:“痛快说出来,无论是谁,包在你家少爷身上!”
“是——是公主身边的停绿!”小七紧紧闭着眼,大声道。
二十四 日浅情深
这一夜宋晓睡得很好。
虽然烦恼多多,但以她快刀斩乱麻的本领,总能化繁为简,自千头万绪中横下一条心来,认准一个方向,尽力游过去。
因为各种可能而纠结郁闷一阵子后,宋晓宣布:“最坏的结果就是把命送掉。但除非遇上劫财劫色不认识你是谁的,以公主的身份与受到的宠爱来说,决没有这种可能。”
宋晓笑得很高兴:“大不了吃点小亏,最终能达到目的就好。”
目标既定,宋晓愉快地睡去了。
金枝却觉得胸口闷闷的,这些天让她觉得自在的没有别人的空间,竟也生出一丝寂寥与无措。
她抬起手,看到手指修长白皙,鲜红的丹蔻如红梅映雪,衬得十指愈发纤长。
再挑剔的人也不能从这双手上找到一点瑕疵。是啊,自小锦衣玉食的公主,日日有宫娥精心打理,不用拿起比茶盏更重的东西,凝脂膏玉簪粉日夜用着的,怎么会不好看?
但她却想要一双父皇那样的手。皮肤粗糙,指节粗大,却极有力,能留下心爱的事物,还有,人。
留下心爱的人……不,娘亲早早离去,犹记当年父皇每日下朝回来便坐在榻边执起她的手,一语不发,只是坐着。偶尔会说一些事,都是极零碎的:苑里的那株白芷花开了,汩罗江上的雾气是否仍如昔年一般经久不散,今年帝都的冬天竟没下雪,等等。
娘亲带着她历来的冷淡默默听着,但金枝能在她眼中捕捉到一抹黯然。
也许从那时起便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吧。毕竟,云梦泽的楚氏,较之常人对己身命运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预知,许久前的一个梦境,有一天忽然就豁然开朗:原来是这个样子,原来早就看到这个结局。
那个一直没有下雪的冬天过后,春天来了。一场迟来的雪深深掩盖了帝都,楚锦繁的遗体在化雪的那天出殡,楼定石将她的灵柩停在帝陵中,下令待自己百年后一并合葬。
老人常说下雪不如化雪冷。金枝那天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漫天钱雨,有几张落到没扫干净的水中,和着那说不清是泥是雪的冰冷,慢慢洇开。这画面一直留在金枝心中,那份阴冷一直萦在她骨子里,经年不散。
最是无计留春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是不是美好的东西到头总是虚空?比如高洁美丽的娘亲,比如自己虚妄的情爱,比如,毫无心机对自己很好很好的宋晓。
金枝自幼蒙楚锦繁教诲,深受道法影响,素日于世间诸事看得极淡。但毕竟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如果真能看淡爱恨痴缠,当日便不会为着谢流尘伤心黯然,冒险去招魂。而楚锦繁去世时她年纪尚小,那种至亲永别的痛是后来随着年纪增长而逐渐体会到的,反而更加刻骨铭心。诸般苦楚平日只觉悒郁,一旦遇上什么事情爆发出来,最能让人措手不及。
宋晓是除娘亲、父皇、停绿外用心待她好的第四个人。娘亲早逝;父皇虽亲切,但高高在上的帝王没有及多时间精力来关怀女儿的心事;停绿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有什么事情也没法商量。
就在她无彷徨无助的时刻,宋晓突然来到她身边,二人慢慢亲近,金枝从她那里得到过去完全不曾体会过的感情。原来在世上,还有另一个人会为你流泪,会为你难过,为你高兴,可以分享许多事情,不必担心没有回应。
这就是友情么?
于是不知不觉中,她已习惯不再将心事深深埋藏。那些伤心的快乐的,还有另一个人,能用心地听,傻傻地安慰。
眼看宋晓离开的事有了眉目,她才突然惊觉,自己又要被一个人留下。一时间诸事涌来心头翻滚,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
然而金枝是个隐忍的人,再痛再难,死死捏住手心,脸上还能笑得好看。
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曾在无人处哭得多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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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自是不知金枝这一番心事。
次日,她早早起床,梳洗完毕,神清气爽去找谢流尘。
成亲近一年来,公主首次踏足驸马的流光苑。沿路的下人都以为自己还没睡醒摸错了院门。
小七倒是殷勤得很——废话,他还指着讨老婆呢,能不嘴甜些么?
宋晓得他一番热情招呼,受宠若惊之余不免有些担心。待小七说完“这个时辰驸马该在院里练功,公主您进去便是”后,语重心长对他道:“你这样子很好,千万别跟你主子学。”
穿过月洞门,宋晓在院中张望一圈,没人。
莫非还在睡觉?这个时候也该起床了吧。宋晓走到紧闭的正房前,敲门道:“驸马在吗?”
半晌,里面传来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谁?有事?”
“没事。你睡你的。”鉴于以往有招惹过低血压晨起恶魔的悲惨经历,宋晓现在不敢轻易催任何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起床。想来他也睡不了多久,等等好了。
快立冬了,晨间院中的石凳凉得扎手,宋晓自然不会去坐。她拢着袖子虚倚在一人粗的乌木廊柱上。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急急看看左右无人,忙小声问金枝:“金枝,他的事你想怎么办?”
……
“喂,我知道你是醒着的。你怎么想的,同我说说。”
……说什么呢,也不过如此罢了。
“什么不过如此?你父皇那么疼你,你跟他撒个娇,哭几场,把这人休了,重新找一个多好。”
金枝苦笑:你说得轻巧,哪里有这样容易的事情?女子休夫再嫁,从未有之。
宋晓的语气一下变得阴森森的:“那就把他杀了……不用守节。”
…………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宋晓说:“你早先也说过想忘了他。忘记一个人当然得再另找一个人,难道你要忘了他又在今后对着他看完下半生?”
你是好意,但……木已成舟。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宋晓极力煽动她:“你还是云梦泽长老的孙女哪,有这么个优势,办法就更多了。”
何必说这许多呢?反正你已快走了,今后我的日子再与你无关。
话一出口,金枝不由懊恼,这话怎么听都过了。却听宋晓以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道:“怎么与我无关?只有你好了,我才能放心地离开。否则我回去了也不安心,总要想着你怎么样,只怕会恨不得再过来一次。”
……哪,哪里就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不放心你。明明你什么都比我强。大概就像你娘说的,这是天意吧?天意让我来到这里,遇见你,即使日后回去,我也会永远记得你。”
金枝因这一番话而心中翻滚,昨日止住的眼泪险些又要流下来,苦苦忍住,不由脱口而出:那在我离开他之前,你不要走好不好?看着我好了,你才能放心,那你就等放心了再走,好不好?
宋晓没有立刻回答。金枝屏声静气等待着,只觉每一个弹指都无比漫长,又无比迅捷。
似乎过了很久,她才听到宋晓的声音:“说是要回去,但八字还没写好一撇呢。我还得再打扰你一阵子,只要你不嫌我烦就好了。”温柔的语气满含安抚。金枝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
利用你的温柔,贪恋你的关怀。对不起,我只是想拥有这样的时光,多一点,再多一点。
二十五 出师不利
谢流尘一开房门,便看到金枝站在回廊内,笑得温柔宠溺。那神情中的理解包容忽地就刺痛了他。他别过头去想别的事,先想到的竟是一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让他颇为狼狈。强自压下心中绮念,谢流尘走到她面前,却发现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似是沉溺在旁人无法触及的世界,旁人再入不了她的眼。
错觉吧。这女子,虽然近来有些古怪,但他相信,她待他的心不会改变。
谢流尘轻咳一声,道:“金枝,一早便过来,可是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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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金枝一番话,宋晓猛然惊觉自己忽略了这个心思细腻又喜欢克制的公主一番心事。她从未想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成为能让金枝舍不得的人。
正思量间,忽听得谢流尘这一问,宋晓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走到自己面前,忙敛起心思,问道:“驸马,本宫听说,昨日父皇下旨着你出使千州?”
“是。”谢流尘心念转动,金枝如此问有何用意?历来她虽得楼定石宠爱,却不理政事,自身也没有什么势力。至少表面上,她安静守礼,除侍奉父皇外便不知他事,是典型的公主模样。今日这一问,是随口提出,还是另有深意?
这边宋晓压根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让谢流尘的思绪从人马座瞬间飞跃至江波座,得到谢流尘肯定的回答后,她忙将准备好的话问出来:“本宫久慕千州风物,不知此回可否与驸马一道同行?”
说完,她满目希冀地看向谢流尘,却看到他眼中复杂的目光,疑惑、惊讶、算计……
半晌,谢流尘道:“金枝若喜欢彼间风物,待尘去后带些产物、画些风景回来,可好?”
宋晓道:“能亲眼看见,总比隔了一层更好。”
“那么,金枝可去问问皇上,这事尘做不了主。”谢流尘说着,不着痕迹地仔细打量金枝表情。
却见金枝一副“真麻烦”的模样,道:“那本宫便即刻入宫,请父皇下旨。”
金枝走后,谢流尘陷入沉思,久久没有挪动一步。小七一进院来,看到的就是自家少爷单衣站在廊下,当下便大呼道:“少爷!天寒了,仔细冻出病来!”说着急忙冲进屋内拿出件毛氅,掂起脚为他披上。
“小七。”
“啊?”此时小七才注意到少爷神情沉郁,不觉也正了脸色,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替我备马……不,让我再想想。”谢流尘心思烦乱,依往日的性子,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时便到郊外打马狂奔一阵,郁结便可解开。但这件事……谢流尘思虑间,不由脱口问道:“小七,日后你媳妇要是向着娘家人,你怎么办?”
小七不知少爷怎么问起这个来,想了想,答道:“她娘家双亲若在,奉礼也是应当的。至于兄弟姊妹,合得来便多走动走动,合不来便不见。”
谢流尘点头,道:“你这么想很好。出去吧,让人都别进来,我要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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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有御赐腰牌,可随时入宫,不必提前打申请。宋晓催促着停绿为自己换好衣服,迫不及待入宫去也。
坐在车中,金枝道:不必如此着急。
宋晓脱口而出:“他五日后就要走了,如果你父皇一开始不同意,我还得多磨磨他,时间紧得很呢!”话说出口,想起早间事情,不由后悔嘴快,欲待说点什么补救一下,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闷闷闭嘴坐着。
金枝却道:父皇向来待我极好,应该是会同意的。
“金枝……”
什么事?
“……没有。”宋晓不知该说什么。早上那番话里,她其实没给金枝任何承诺,因为她能肯定,当有一个回去的楔机放在面前时,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选择回去。如果此时答应金枝,那就是骗人。
宁愿让你难过,也不要骗你。这是宋晓对朋友的一贯态度。但金枝所表现出来的却让她更难过。身份高贵,极受尊宠的金枝,要经过多少事情才被炼出这隐忍的性子?今日的那番话,不是压抑不住,以金枝的性子,想必是决计不会说出口吧。
金枝所要的很简单,又很难:真心的关怀,真心的言语,一个真心实意的朋友。
宋晓有把握,如果一直在一起,她们会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自己终究是要回去的。
一路沉默中,马车到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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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儿怎么今日有空来看父皇?”楼定石在女儿面前一贯收敛起周身威严,一副慈父的模样。
闲话一阵,他很快察觉到金枝的心不在焉,笑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让父皇替你参详参详。”
宋晓犹豫又犹豫,终于想回家的念头占了上风:“父皇,儿臣想向您讨个旨意。”
“什么旨意?”
“儿臣久慕千州景致风物,此次谢……他去千州,儿臣也想一道去。”
楼定石仍带着笑意,道:“灵儿,谁请你去的?”
决心既定,关于此事的想法宋晓自然要贯彻到底。她已想过,就算这事真有什么权力斗争的牵扯,她只一口咬定是过去旅游的就好。当下楼定石问起,她以一种惊奇的语气道:“父皇,除了您还有谁?”
楼定石这下吃惊了:“我?灵儿,父皇何时说过这话?”
“当然说过。”宋晓早已做足功课:“当年是您说,知书答礼是为人该有的本份,而儿臣贵为公主,更当以身作责,指了间书房要儿臣务必读完其中的书。儿臣便是在其中看到那本《青石小忆》,从此魂牵梦萦,念念不忘。”说着近前抱住楼定石的手臂,摇来摇去,道:“父皇~~您就遂了儿臣心愿吧~~”
楼定石听她一番强辞夺理,又让她摇着蹭过来,真是哭笑不得:“好,好,你倒先说说,那书里说了些什么,让你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千州郡府青石城,城中俗语云:‘桥比路多,水比桥多’。几乎家家都有小门临水而开,每日集市皆在小舟上开设,常有身轻的小童在船头奔跑腾跳,拿了主人果饼便跑,船主人往往一笑置之。城西十里红莲接天艳,夏日清晓暮时泛舟其间,荷香萦鼻,凉意满怀,诚乃人生第一惬意事也!”宋晓说得神往不已。
“哦?可现在是秋天,快要入冬了。”楼定石提醒道。
“我还没讲完呢。冬日水位稍低,清水白墙黑瓦枯枝,较春夏别是意趣。若有雪,次日水面便结薄冰,城中人往往以石击碎冰面。这冰却又有奇处,并不融去,只顺着水流慢慢滑去。晚间有人以莲船红烛放于冰上,流水浮灯,星星点点,宛如天河倾泻,不啻人间仙境。”
待她以陶醉的语气说完,楼定石放下心来,不过是小孩子贪玩而已。便说道:“灵儿,此回是正事,淮安王骄横无礼,朝中多有微词,谢……流尘这回是去督责他改过的。”说着拍拍她的手:“你大约不记得优坛了,但他的祖辈于我华方国有莫大功劳。难道要让功臣后代受弹劾被削去爵位,贬为庶民?待正事办完,你再去吧。”
宋晓不服道:“削不削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楼定石笑道:“灵儿这么看的?可做皇上也不能不讲道理啊。若一个人已成众矢之的,朕却还要一昧护着他,你说朕成什么了?”
“父皇~~”宋晓撒娇道:“要不我扮个侍女什么的,不惊动别人,去了那里就悄悄自己去玩。”
“胡闹!”楼定石轻声喝道。看到金枝悻悻的表情,心中不忍,又放软声音道:“父皇答应你,日后一定送你去玩。只是这次不行。”
话说到这份上,宋晓纵再不甘愿,也只能说:“儿臣明白了。”
楼定石何尝不知道她的不甘心?但此次他确是设了局,若金枝真跟了谢流尘去,且不说这“奉旨劝谕”成了笑话,许多事便自此缚手缚脚。
想到金枝难得向他提出什么要求,这次大约是盼了许久,才来求他,却被自己一口回绝。但形势如此,纵心下怜惜,也决无更改的道理,暗道日后补偿便是。
二十六 互剖心事
鞠躬~~感谢各位点开这本书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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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宋晓又去见过皇后,再与皇上、皇后一道用过午饭。一切都同一次一样,但这回她并没有上次的好心情。
她牢记这里是在宫中,虽然心中不乐,也极力做出一副开心的表情。一日下来,只觉得这种强人所难的地方,居然还有人打破头想进来,实在是自找苦吃。
好容易挨到出宫,宋晓情绪低落,金枝一言不发,二人一路无话。
回到府中,宋晓闷闷吃过晚饭,说要休息,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总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披衣,悄悄出了门。
这套府邸是当日金枝成亲时皇上赐的,婚后谢流尘与金枝貌离神离,分住两个院子。谢流尘住的流光苑,金枝住的凤栖庭。好在地方够大,厢房够多,起居方便,各有各的管家下人,俨然一个大门里的两户人家。各住各的,相安无事大半年。
宋晓往日挂记着回去的事,于这凤栖庭中只是大略看过。却记得北面有个临水的亭子,忽然想去看一看,便回想途径,一路找去。
月光冷冷地涂在庭中花草、石径上,惨淡的白色有一种凄凉之感。宋晓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那亭子,心中慢慢升起焦燥。
又转了一阵子,还是找不到。宋晓狠狠踢起一块小石,心道再走一段找不到就回房。这时却听金枝道:转过假山石就是了。
宋晓依言而行,果然,转过假山石,再转过一道影壁,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连着回廊,回廊那头可不就是找了这半日的亭子?
这亭子似乎与那日看到的有些不同。宋晓想大约是在夜里的缘故,便走了过去。
夜风吹过,亭子四面当风,又建在水上,冷得更厉害。宋晓打个寒颤,看到柱旁有卷起的幔布,忙将它们放下。
幔布是厚实的深色,放下后透不进一点光。宋晓想了想,将四面的幔布全部放下,亭中顿时变得漆黑一片。她摸索着走到亭心的榻上躺下,摸到旁边还有块薄毯,捞过来盖在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宋晓轻声道:“这下倒暖和多了。”
不等金枝接话,又道:“说起来我从没问过你,独自待在里面会不会冷,会不会饿。”
金枝道:我现在是灵体,自然没有那些知觉。
“我也是这么想,但如果不是这样呢?我自以为是地不问,你也不肯说吗?”
“这里面这么黑,我刚才隐隐有些害怕,后来想到,比这再黑的地方我也待过,还怕什么呢?我这才想到,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你待在那么黑的地方,会不会害怕?”
宋晓……
“方才我在宫中,才装了半天的笑脸就觉得不耐烦。可你装了多少年?”
“我自以为是你朋友,自说自话,想当然地指手划脚,说你不该这样,你得那样。说了这许多话,却没有问过你,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宋晓将心中所想统统说出来,这才觉得畅快了一些。
今日金枝对她说“你不要走”后,虽然有别的事打岔过去,她心中却有一块角落,暗暗思考着。
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吧,但所发生的事却是一辈子也预料不到的。宋晓与金枝共用一个身体,同进同退,真正24小时不分离。但此时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漫不经心,朝夕相处,居然没有发现金枝是如此孤寂隐忍。
宋晓非常羞愧。她一向只顾着自说自话,却忘了想,这些究竟是不是金枝需要的?
宋晓,你不要自责,你没有错。
“不……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总想把自己的想法加给你。到头才发现,你原来……原来……”
不,你听我说。你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你,所以才不舍得你走。
“不是……”宋晓捂住脸暗自苦笑:她原本是想为自己的忽略道歉,现在倒好,需要被安慰的人反过来安慰她,这算什么?
你肯说出这些话,已经是将我放在心上了。我非常高兴。金枝柔声道:我自己的性子就是这么闷,有些事你发觉不得也是正常的。
“但是——但是这不能成为我的借口。”
什么借口?
“我错误的借口。”
你有什么错?
“我……”这一问,宋晓张口结舌,是啊,什么错呢?即使没有早早发现金枝的寂寞,她也没有立场说自己是错的。毕竟她们是朋友,不是爱人,朋友没有义务关注到你所有的喜怒哀乐。如果她说是,这是我的错,那么这无疑是将两人的关系推到爱人那边,这显然是件让人黑线万丈的事;如果说不是,她又觉得太过轻巧,心有愧疚。
金枝笑道:宋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对在意的人太过上心,有的没的全往自己身上揽,恨不得替人家包办所有的事。你不累吗?
宋晓讪讪道:“有吗?我是这种人吗?”
你是。所以日后得注意了,待人不要全无机心。
“我哪有……”宋晓嘟囔着。
你说完了,也该我说几句。
“哦,你说。”宋晓乖乖听着。
今晨对你说的话,我不想收回。我这一生还未交过什么朋友,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很喜欢你,听到你要离开难过也是难免的。但你没必要迁就我的想法。
“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真为了我不回家?那你父母怎么办?
宋晓哑口无言。
而且,你不是鼓励我,做人要向前看吗?我会做到,我日后会结交更多的朋友,找到……找到更好的人,也许到时我就把你忘个干净了。
“真的吗?”
当然。我做得到。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你将我忘了。”
……金枝暗自苦笑。她方才的话半真半假,虽然有此希冀,但她心中并不认为有谁真的能取代宋晓在她心中的地位。这么说,不过是安抚一下宋晓罢了,结果宋晓居然这么回答。这迟钝的家伙,难道竟真的信了不成?
金枝头一次痛恨自己现在只是灵体,否则她定要狠掐宋晓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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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流尘回府时天已黑了。今日几个熟识的人请他到招云楼喝酒,算做为他践行。
他着实喝了不少,又不喜欢有人跟着。辞别那帮损友打马回府,冷风一吹,酒意上涌,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幸而驰光有灵性,否则还真不知在街上会摸到哪里去。
爱马识途,将主人载回府中。门房见他面色酡红,凑近了一闻,心中有数,忙喊人来招呼。一时间院中灯火通明,人声吵闹。
谢流尘半醉之下,心中还明白事,只是迟钝些。制止了下人的搀扶,他摇摇晃晃便往自己内院走去。管家看着觉得问题不大,令一个小厮提了灯笼在前引路,后面跟一个招呼着便作数了。转身又打发人去吩咐厨房备下醒酒汤和粥食。
谢流尘一脚深一脚浅,自觉走得太慢,有些不高兴。恰巧走到桥边,月光清泠,照在这占据半个公主府的鸣玉池上,波光鳞鳞,折射出的光照得四下通明,不必再加灯笼。
这让谢流尘一眼便看见架设在水上的赏心亭被幔布遮得严严实实的,便朝身前那执灯的小厮喝道:“谁干的?”
那小厮不明所以,听谢流尘语气不好,以为自己无意间犯了什么错,当即跪下只是磕头。谢流尘不耐地喝道:“回话!”说着将手一指。
身后那小厮比较机灵,顺着他的手看到赏心亭,猜到一二分,道:“少爷可是要去那亭子里坐?晚上风大,少爷您又喝了酒,待酒醒了再去吧。”说着上来就要搀着他往房间走。
谢流尘挥手推开他,决定自己过去看看,是谁如此大胆,动了自己最喜爱的亭子。
二十七 酒后风波
鞠躬~~感谢各位点开这本书的读者
今天是周五啦,明天又可以放假啦,SO,多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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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厮暗自叫苦,这位少爷,又不愿人扶,又非要去走那水上的回廊,两边围栏都有小半人高,若是一个不慎,很容易就能落下水去。
二人心惊胆战,前后盯着,看着谢流尘摇摇晃晃地,终于走到亭前那宽阔的平台上,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若是将少爷看下水去,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赏心亭呈八角状,八根乌柱支起亭顶,夏夜坐于亭中,水生风凉,引杯浅酌,抚琴弄笛,端的的风雅无比,惬意无比。现在因快入冬,夏日时的碧纱帐便换做厚而不滞的绒布,烟蓝的幔布上绣有岁寒三友的纹样。若有兴致,待雪天可红炉煮酒,扫雪烹茶,一样风雅无比,惬意无比。
谢流尘极爱此亭,早已下令除打扫的下人外,非命令不得靠近赏心亭。今日远远看见亭中幔布竟然被放下,也不知谁遮遮掩掩地在里面做什么勾当,饶他在醉中,依然恼怒,执意要看个清楚。
看到谢流尘盯着幔布,两个小厮总算想起了这条禁令,一人试探着道:“少爷,可要小的卷起这帘子?”
谢流尘道:“卷!”
“谁啊?”
不等动手,亭内走出一人,自己欣开了幔布。
两个小厮冷不妨唬了一跳,后退几步。再抬头看那人,月光下肤色莹白如玉,一双眸子暗色流光,竟将那一池水的月光都压了下去,云鬓微松,罩衫微褪,活脱脱一株春睡醒来的海棠。一时俱都看痴了,半晌,才想起来该见礼。
亭子里的人自然是宋晓。她同金枝说了半日的话,心结解去大半,逐渐愉快起来。正当她谋划着该怎样去云梦泽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本来只道是有人路过,不去理会就好。谁想那脚步居然在亭前停下,又有人说要卷帘,宋晓只好出来看个究竟。谁知一掀帘子就看见谢流尘。
还未等她开口,一阵酒味便顺风传到她鼻子里。看那个味道的浓度,再看谢流程的神态,宋晓心中有数了。
“驸马既喝了酒,便该回房歇着。”说着下巴一扬:“你们送驸马一程。”
两个小厮被美色迷得晕头转向,居然真的动手去扶谢流尘,想拉他回房。
谢流尘虽然醉了,一身功夫还在,两个家养小厮臂力都不如他,一时被他甩开去。只听他说道:“这是我的地方,你过来做甚?”
宋晓不想跟个醉鬼计较,回道:“是,是你的地方。本宫这便回去了。”说着下了台阶要走,两人擦身而过时却让谢流尘一把拉住了衣袖。
“你做什么?”宋晓只当这人发起酒疯,虽然有些不高兴,却不慌张,招手向两个小厮道:“你们谁去喊人过来,驸马醉得不轻,得多几个人帮手。”
安排完转过头,这次轮到宋晓吓了一跳。不知何时,谢流尘的脸突然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和着酒气扑到脸上,因为身高的缘故,深刻俊朗的脸俯视着她,几乎是一个亲吻的姿态。
宋晓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帅锅啊——帅锅啊——人品问题姑且不论,这可是口活生生的大帅锅啊!!
没错,外貌协会的宋晓在这一瞬间,被击中了。
“……事。”
“啊?你说什么?”宋晓方才的注意力全被他的脸吸引过去,没听清谢流尘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在亭中做什么?”
和喝醉的人没什么话好讲,除非你也喝醇了。然而宋晓同学被美色所惑,一时忘记了这条真理,傻傻回答道:“我在说话。”
“和谁?”
“金——今晚月色不错,本宫正同水里的鱼儿交流对天地造化之神奇的感悟。”
…………
宋晓几乎要捶地:至于吗至于吗,以前咱什么没看过?奶油硬汉高贵颓丧,铺天盖地的偶像,总有一款适合您。怎么遇上这么一只就把持不住几乎将秘密和盘托出了?当然也许是我从未与帅锅靠得这么近过。其实仔细想想脱了这层皮大家都一样……
宋晓拿出绝招:转移注意力。在思绪跑到江波座又顺路去大角星兜了趟风回来后,再看谢流尘的脸,果然已经能保持头脑清醒了。
只见谢流尘皱着眉,似乎在想什么,这样的表情让他多了几分孩子气。宋晓想,他今年几岁呢?金枝似乎也没说过——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刚才金枝已经很明确地告诉宋晓,她要想法子重新开始,这一位就让他过去吧。
但现在宋晓近距离看到帅锅后忍不住有些惋惜。回想起初见时,这人对金枝恶形恶状,对那个王小妹又是副好大哥的模样。看来他是真的不喜欢金枝,如果是他喜欢的人,说不定他比谁都温柔呢……可惜,可惜是可惜,可惜就算你什么都好,但凭这一点不好:你不喜欢她。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宋晓不由喃喃叹息道:“卿本佳人,奈何无情。”
她走神的这会儿,谢流尘也在努力与自己的意志博斗,他现在三分醒七分醉,残余的一点理智告诉他马上放手,让金枝离开;因醉酒而无赖的那边却拉着人不放。
“佳人是谁?‘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才是佳人。”他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很奇怪,那些话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他并不想说,却偏偏说出了口。
宋晓没想到竟然被他听去了,心虚不已,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想蒙混过去。又听他念起诗来,不由黑线道:“你醉是没醉?”
谢流尘只觉她晃来晃去让人眼晕,不由自主地,一只手扣上她的后脑,想让她不要再动。又看她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什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便将头低了下去,想听清楚。
宋晓先被谢流尘托住头,还没想明白这人干什么,就见他一张脸压了下来,呼吸一窒,条件反射之下双手用力一推,挣脱开去。
谢流尘被她推得后退几步,脚步不稳地撞到那留守的小厮身上,可叹那小厮只是个半大孩子,身子单薄,哪儿找得住谢少爷至少185的身形?两人退到栏杆边,总算定住脚步,还没等晕头转向的小厮放下心来,谢流尘忽然仰身往后一靠——
诸位看官可还记得在下说过,这赏心亭相连的回廊、平台边沿那栏杆不高的事情?
在不可抗力的地心引力作用下,谢流尘与那倒霉被牵连的无名小厮(……)双双跃到了池里。
…………
宋晓茫然地看着他俩跌下去,茫然地听到那一声“扑通”,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金枝,原来你这么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