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条鱼
秦二世元年七月,泗水郡大雨滂沱。淫雨连绵,昼夜不息,终于,河水暴涨,漫过河堤,先是冲毁道路,然后肆意蔓延,把整个泗水郡变的泥泞不堪。
混乱的泗水郡,恰如大秦的局势,正在日益糜烂。
始皇帝已崩于沙丘,幼子胡亥即位,是为秦二世。虽然大秦没有明确嫡长子继承制,但是素有贤名的扶苏没有继任为天子,依然让人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
而二世皇帝的所作所为,更加印证了天下人的猜想。从咸阳方向传来的消息,皇帝正在屠杀宗室和大臣,并且有意清洗先帝任命的地方官。总之,凡是威胁到他统治的人,都要死。
而普通百姓,能感受到的就只有苦不堪言,二世法律严酷,更胜于始皇帝,已经有不少人逃亡深山大泽,相聚为盗……
是忍着,还是逃亡?在泗水郡治下某间破屋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门口,看着外面浑浊的泥水,拿不定主意。
他叫宋鲲,确切的说,他不是秦人,而是二十一世纪某部队的军人。
在部队服役十年,宋鲲一直是尖子和标兵,但是在一次行动中,身受重伤,在医院撑了十多个小时之后,终于还是闭上眼睛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到了秦朝。用了一整个白天,宋鲲才接受自己已经穿越的事实,并且大致了解了,自己的家是在一个叫三岔里的小村子当中。家中除了身有残疾的哥哥,就是年迈的老母亲。老实说,这个家算是赤贫了,如果某年能填饱肚子,就算得上是丰年了。
当天晚上,宋鲲摸黑想了一夜,想着怎么致富,怎么出人头地。结果天刚亮,残酷的现实就把他的美梦打破了。
三岔里的亭长带人来了,不由分说,推推搡搡把宋鲲带出来,告诉他说,朝廷的命令已经下来了,他要去戍边。至于去哪里戍边,就要由县令决定了。
来不及准备,也不敢多问,宋鲲告别了老母和长兄,像是犯人一样,被亭长送到了县城。
在那里,已经汇聚了几百个浑浑噩噩的壮丁。宋鲲甚至没见到县令,就被人驱赶着上路了。
一路上不断有人逃亡,后来护送戍卒的将尉干脆用绳子把他们绑成一串。
幸好有这漫天的大雨,道路泥泞,寸步难行,已经连续赶路十几天的戍卒,可以解下绳索,避雨休整。这里具体是什么地方,宋鲲并不清楚,只知道这是在一片沼泽边缘,属于泗水郡的管辖范围。
宋鲲问了几个人,发现戍卒来自四面八方,绝大多数不识字,根本不知道目的地在哪,也不知道是去修长城还是击匈奴。他们劝宋鲲不要总想家,因为大约回不去了。十人做戍卒,九人不还乡,不是累死就是战死,踏上这条路,性命已经丢了一半,就听天由命吧。
宋鲲没办法做到生死由天,毕竟是从文明社会来的,和刚刚经历了战国争雄,看惯了死亡的秦人不同,他很惜命。
宋鲲知道,大秦将迎来一场大乱,陈胜吴广起义,六国复立,楚汉相争……到那时候,群雄逐鹿,战火烧遍整个华夏,在乱世中,如何才能生存下来?
宋鲲觉得有必要找个精明的人先打听一下,看自己到底身处何方,再结合自己的历史知识,确定下一步的计划。
他抬起头来,想找个人问问,结果正好和对面屋子里的将尉看了个对眼。
将尉憋着一脸坏笑,朝他勾了勾手。宋鲲本不想搭理他,但是转念一想,此人大小也是个官,戍卒形同囚犯,将尉好似狱卒,轻易不可得罪,就挠了挠头走过去了。
“大人,不知有何吩咐?”宋鲲学着秦人的方式行了一礼。
将尉在身上掏了掏,拿出来一枚秦半两:“听闻此地鱼肥而少刺,汝替本官买一条回来,不可少于三斤,切莫忘记找钱啊。”
卧槽?一文钱买三斤鱼,还要找钱?
宋鲲刚要争辩几句,旁边就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
宋鲲回过头来,见那人正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可冲动。
宋鲲见这人有点面熟,于是仔细搜索残存的记忆:哦,记起来了,这人好像姓吴,热心肠,是戍卒中的老大哥,大家都很喜欢他。
吴大哥把秦半两接过来,塞到了宋鲲手里面:“勿生事,吾与汝同去。”
宋鲲还要再说话,吴大哥已经半推半搡,带着他出了屋门。
外面的雨尚未停歇,此时虽然是夏季,但是接连下了几日大雨,空气凉嗖嗖的,两人都没有蓑衣,被冷雨一淋,都打了个寒战。
吴大哥问:“兄弟,不知你如何称呼?”
宋鲲答道:“我叫宋鲲。”
其实宋鲲是他后世的名字,原主甚至连姓氏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名叫狗四,实在是粗俗不堪。宋鲲干脆直接以本名示人了。
吴大哥点头赞道:“好名字。宋,大商遗民。鲲,吞天神物。”
吴大哥拍了拍宋鲲的肩膀:“宋兄弟,将尉是官,你我是民。民不与官斗,万万不可因为一条鱼做意气之争,且再忍耐忍耐。”
宋鲲点了点头,问道:“吴大哥,我等要去何处戍边?”
“渔阳。”吴大哥漫不经心的说道。
“渔阳?”宋鲲有点疑惑,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啊,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吴大哥带着他进了一家鱼肆。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宋鲲忍不住掩住口鼻。
鱼就堆在鱼篓里,大部分已经死了,没死的也快了。宋鲲随手提起来一条:“买鱼。”
老板正摆着几根算筹算账,头也不抬的答道:“十文。”
宋鲲暗骂了一声,在身上掏了掏,找出来九文钱,加上将尉给的那一枚,一块递给了老板。
吴大哥却摇了摇头,拿起旁边一条鱼来:“兄弟,此鱼更肥大些。”
宋鲲有点诧异:“这条鱼已经开始腐烂,如何吃得?”
吴大哥咧嘴一笑:“是将尉吃,又不是你我吃。”
宋鲲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想不到一脸厚道的吴大哥还有这么损的一面。想象着今天晚上将尉拉肚子的场景,宋鲲就咧嘴笑了。
“走了。”吴大哥提着烂鱼,站在鱼肆门口招呼宋鲲。
宋鲲却向老板一摊手:“鲜鱼十文,烂鱼是不是便宜些?”
老板摸出来三文钱,丢给宋鲲了。
回到草棚之后,宋鲲把三文钱交给将尉了。将尉一脸欣赏的看着宋鲲,点头说道:“不错,汝很懂事。”
将尉亲昵的拍了拍宋鲲的肩膀:“去吧,煮成鱼汤再端回来。”
戍卒没有武器,估计到了渔阳才发给戈矛。所以剖鱼刮鳞只能用一把断了的柴刀。
我剖,我刮,反正也不是给自己吃的,宋鲲干的很随意。
嗯?鱼肚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这是啥玩意?一块布?上面还有三个字?好像是篆书。
宋鲲没学过小篆,但是最后一个“王”字还是认识的。除了王之外,第一个字越看越像是陈。
等等,渔阳?鱼肚子?陈胜王?
“卧槽!”宋鲲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是马上把吴大哥吸引过来了。他像是有备而来一样,一把夺过宋鲲手中的破布,然后更夸张的叫了一声:“啊呀!”
这一声很响亮,马上吸引了二十来个人的注意。于是这块破布开始在戍卒当中默默传阅。
当然,大部分戍卒都不识字。破布上的内容,是吴大哥偷偷告诉他们的。
宋鲲越想越不对劲,悄悄的问吴大哥:“大哥,你……莫非是吴广?”
吴大哥微微一笑:“区区贱名,想不到宋兄弟还记得。”
宋鲲摸了摸砰砰跳的心脏:“我在哪里?此地是何处?”
吴广笑到:“泗水郡,宋兄弟,你忘记了?”
宋鲲使劲摇了摇头:“泗水郡很大,这里是泗水郡何处?莫非是……大泽乡?”
吴广点了点头:“正是。”
宋鲲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脑子里盘旋着无数个念头:大泽乡起义,陈胜吴广?反秦?要反秦了?陈胜,陈胜在什么地方?
他不用问人,也很快就知道谁是陈胜了。因为凡是看过那块破布的人,都在偷偷的瞟向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这男人也知道大家在看他,但是装作不知道。他站在草棚边缘,双手抱在胸前,目光迷离,看着远方的雨幕,一副高深莫测,与众不同的样子。
如果有相机的话,宋鲲真要给他拍张照了。毕竟陈胜的pose摆的太到位了。
“吴大哥,鱼腹中的布条,是你塞进去的吧?”宋鲲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
不料此言一出,吴广顿时变了脸色。宋鲲心里面咯噔一声,知道坏了。
做反贼的,谁不是胆大心黑?吴广平时再和蔼可亲,可关系到了身家性命,也不容含糊,今日被人道破行藏,会不会杀人灭口?
宋琨心里有点发慌,忍不住去摸案板上的破柴刀,结果却摸到了一只手,低头一看,柴刀已经在吴广手里了。
而吴广,正手握柴刀,一脸古怪的看着他。
第二章 蚩尤庙
世界上还有这么悲剧的穿越者吗?因为不小心多了一句嘴,第一天就被弄死了。简直活成了笑话啊。
宋鲲干笑了一声:“小弟信口胡说,吴大哥莫要当真。”
谁知道吴广却说:“不错,布条是我塞进去的。汝要告发我?”
宋鲲听这话越来越不对劲,转身想跑,谁知道吴广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汝若告发我,我无话可说,毕竟依照秦律,告奸者有赏,隐瞒者连坐。不过……”
吴广忽然举起柴刀,重重的剁在案板上,把那条鱼一切两半:“官为刀俎,我为鱼肉。似今日这般,一文钱买鱼之事,何等荒唐?宋兄弟,你还要被欺辱到何时?何不随我一起反了?”
宋鲲纳闷的看着吴广,好一会才问了一句:“你不杀我灭口?”
吴广摇了摇头:“大业未成,先杀兄弟,我和狗官有何分别?”
宋鲲不由得心中一热:“这吴广倒是个厚道人啊。”
吴广亲切的看着宋鲲:“宋兄弟,汝意下如何?”
他问话的时候,始终抓着柴刀没有放手。宋鲲知道,再厚道的人,面临造反的时候也会狠起心来。吴广这是破例给了自己一次机会,如果自己答错了,很可能就要人头落地了。
更何况,反秦是天下大势,想要在这个时代做一番事业,就不能不踏上这条路。
宋鲲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吴大哥,我随你一起反了。”
吴广很高兴的把柴刀塞给宋鲲:“好,以后你我为兄弟。肝胆相照,共举大业。”然后他拍了拍宋鲲的肩膀,又扎堆到戍卒中间,窃窃私语去了。不过,在窃窃私语之余,吴广总是向这边看过来,看样子对宋鲲还没有完全放心。
宋鲲一边剁鱼一边胡思乱想:“大泽乡起义,颇有搞头啊,如果我积极一点,没准能在史记上留下一笔,乖乖,那可是千秋万代的事啊。”
宋鲲向远处看了看,发现陈胜和吴广分工挺明确。陈胜一脸英武,神秘莫测,不和戍卒有过多接触,所以能保持神秘感,让戍卒对其心生敬畏。而吴广则深入群众,和蔼可亲,虽然因为太亲切而丧失了威严,却起到了一个上传下达的作用,作为一个纽带,把戍卒和陈胜连接起来。现在这八九百戍卒,几乎全都是陈胜的人了……
雨小了,天也黑了。宋鲲生了一堆火,在瓦罐里面把鱼肉煮的上下翻腾,香味四溢。
戍卒很眼馋,但是谁也不敢吃。知道这是将尉和他副手的。
宋鲲也很馋,戍卒们吃的是饭团,也不知道什么米做的,难吃的要命,哪有鱼肉香?但是他不肯吃,因为知道这东西下肚,没准会食物中毒……
鱼汤熬好了,给了将尉。将尉和他的副手吃的狼吞虎咽,并且像赶苍蝇一样把宋鲲赶出来了。
“唉,睡吧,在梦中或许能得赏一顿酒食。”戍卒们聚拢在一块,盖着一捆稻草,喃喃自语,自我安慰。
宋鲲靠在一截土墙后面,蜷缩着身体,开始睡入秦之后的第一觉。
经历这样的磨难,想要睡着是很不容易的。宋鲲半睡半醒,迷迷糊糊,有时候会怀疑这一切是一个梦……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这声音蹑手蹑脚,摆明了不怀好意。
宋鲲打了个激灵,猛的睁开眼睛,看见吴广手里面握着柴刀,一脸鬼鬼祟祟的向自己靠近。
宋鲲吓了一跳:“难道我看错人了?姓吴的白天假意放过我,晚上却来杀我?是了,是了,白天众目睽睽,不好动手。三更半夜,把人杀了扔到河里,反正最近逃跑的人很多……”
宋鲲悄悄的在地上摸索了一下,捡了一块石头,然后一动不动,等着吴广靠近。如果吴广有意杀人的话,宋鲲会突然暴起,先打破他的头再说。
幸好,吴广伸出一只空手来,拍了拍宋鲲的肩膀:“宋兄弟,宋兄弟?”
宋鲲睁开眼睛,假意打了个哈欠问:“吴大哥?我等要出发去渔阳了吗?”
吴广说:“道路已经被河水冲垮,数日内无法行军。你且随我来,陈兄要见你。”
宋鲲有点发怔:“陈兄?”紧接着他回过味来:“陈胜!”
陈胜在一处淫祀等着两人。所谓淫祀,其实是一间破庙,里面隐隐能辨认出来,曾经供奉蚩尤。
与中原自认炎黄子孙不同,不少楚人认为自己是蚩尤后代。其实这也是有道理的,楚国在很长的时间内,都被视为蛮夷,和北方的狄戎一样,被中原列国嫌弃。
秦灭六国后,把蚩尤庙这种具有分离倾向的场所定为淫祀。胆敢聚集于此处,妖言惑众者,罚作鬼薪。
蚩尤庙鲜有人迹,于是日渐破败,长满杂草,成为蛇鼠的乐园。更有甚者,说这里面阴风阵阵,狐鬼游荡,即使在白天,也没人敢靠近。
在这种地方密谋造反大事,最好不过了,至少不会担心被人发现。
宋鲲和吴广赶到的时候,看见陈胜站在祭坛下面,一脸阴郁的盯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陈兄,宋兄弟到了。”吴广的声音亲切中带着一丝敬畏。
陈胜转过身来,瞟了宋鲲一眼:“我与吴兄的大计,汝已知之?”
宋鲲点了点头。
陈胜忽然拿出来一把匕首,这匕首磨的锃光瓦亮,可比破柴刀锋利多了。
陈胜悠悠的说:“汝虽无辜,然而为了天下大计,我不能让你留存于世间,只好委屈你了。”
旁边的吴广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挡在宋鲲身前:“陈兄,宋兄弟已答应一同举事了。”
宋鲲心中一暖,他能看出来,吴广不是在假装。
宋鲲对吴广说:“吴大哥,无妨,陈王不会杀我。”
陈胜还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陈王,顿时四肢百骸都舒坦起来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忍不住微微一笑,问道:“你又有何依仗,敢说我不杀你?”
宋鲲说:“若我要告发,送鱼汤时,就已经把二位的大事向将尉和盘托出了,我之前不说,以后自然也不会说。而陈王要杀我的话,只须趁我睡觉之时来上一刀,更无必要大费周章将我叫到这里。”
“据我看来,陈王举事在旦夕之间,此时正是用人之际,陈王把我叫来,不是为了杀我,是为了让我做事。”
第四章 老子就是要反
为了避免穿帮,宋鲲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溜回营地,这时候街上已经有不少行人了,不会有人发现他刚从外面回来。
营地里面的人都怪怪的,昨晚上的事已经传遍了。当时副尉已经方便回来,也经历了篝火狐鸣那一幕,但是他和旁人不一样,他怕归怕,可是带着一种抵触心理,认为大秦要千世万世的传下去,而他这个官就可以做到死了。
所以副尉正在责骂众人,并且声明,如果谁再妖言惑众,就地正法。为了表示震慑,副尉把手中的剑拔出来半截,又咔嚓一声推回到剑鞘中,吓得戍卒们都缩了缩脖子。
好容易把戍卒镇住,副尉一扭头,看见将尉一瘸一拐的回来了。他连忙迎上去,扶住将尉说:“大人,你回来了?我已寻了半夜,到处找你不到。”
将尉本就拉的气虚体弱,又淋了雨,受了惊吓,这时候昏昏沉沉,别提多狼狈了。他看见副尉,微微松了口气,然后一脸后怕的说:“有鬼,我昨夜见鬼了。”
此言一出,戍卒们轰然一声,顿时开始议论纷纷。
昨夜篝火狐鸣,是大家亲耳听到的。虽然副尉极力否认,大家还是有点疑惑。现在经过将尉这么一说,那就是确凿无疑了。有几个人偷偷看了看陈胜,越发觉得他气宇轩昂,并非凡人。
副尉有点着急,悄悄给将尉使了个眼色:“大人,莫要说笑,哪有什么鬼?想来是大人昨夜没睡好,精神有些恍惚……”
将尉大怒:“放屁,是否有鬼,我岂不知?那是一只百年老狐,就住在蚩尤庙,当时我腹中翻江倒海,所以……”
他说道一半,忽然住嘴了,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宋鲲。
宋鲲心里纳闷:难道昨晚那人是将尉?早知道是他的话,就踢他两脚解解恨了。嗯?这家伙看我干什么?而且目光不善。
将尉指着宋鲲,咬牙切齿说道:“昨夜我与副尉皆腹痛难忍,而那鱼汤是你煮的,你定是下毒了。”
宋鲲干笑了一声:“为给大人买鱼,小人已倾家荡产,哪有余钱买毒药?”
将尉冷笑了一声:“砌词狡辩,等我用过刑,汝自然就招了。”
旁边一个戍卒很机灵的递过来一根鞭子。将尉满意的点了点头,冲那戍卒说:“很好,汝很懂事。以后本官要着重栽培你了。”
戍卒打蛇随棍上,马上说道:“谢大人,小人名叫王举。”
王举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将尉又说了一句:“今晚本官吃鱼,由汝采买。”
王举一张脸顿时就郁闷起来了。
将尉举起鞭子,随手一抖,向宋鲲抽了过来。按照他的想象,宋鲲会被抽的满地打滚,不停求饶,最后乖乖招供。
然而,宋鲲居然躲过了这一下,并且一脚把鞭梢踩住了。
将尉呆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大秦官民泾渭分明。官为虎狼,民为绵羊。虎狼教训绵羊,绵羊只能默默承受,从来没听说敢反抗的啊。
不行,这种先例不能开,不然的话后患无穷。想到这里,将尉把剑拔出来,向宋鲲刺了过去。这一剑没有留手,就是奔着杀了宋鲲去的。
宋鲲大怒,这是视人命如草芥吗?他向旁边跳了一步,避开了这一剑。然后一脚踢在将尉身上。
将尉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倒在地上。副尉则在旁边大叫了一声:“混账,汝要造反吗?”
宋鲲把腰间的柴刀拔出来,冷冷的看着副尉:“老子就是要反。”
副尉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的就去拔腰间的佩剑。宋鲲再无犹豫,手中的柴刀向前一送,把副尉的喉咙刺穿了。
将尉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猛然间看见这一幕,整个人都吓傻了。
就趁他发呆的工夫,吴广夺了将尉的剑,将他也刺死了。
两名军官被杀,戍卒们个个惊恐万分,有不少人已经犹豫着要逃跑了。
这时候,陈胜大喝一声,跳到了一块巨石之上,向众戍卒大喝一声:“我们反了吧,杀到咸阳,自己做皇帝,做王侯。”
戍卒们个个六神无主的样子,显然谁也没把陈胜的话当回事。
宋鲲有点懵:“不对啊,这时候不应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难道史实并非如此?看来大泽乡起义,是被太史公润色过的啊。”
戍卒已经有逃跑的了,这种事,一个人能带走一串,一串带走一群。眼看着九百戍卒要做鸟兽散。到那时候,真正犯了事的宋鲲陈胜三个人,就只能亡命天涯,做一个随时被抓的通缉犯。
想要活,就得拉着很多人一起干。
眼看事情迫在眉睫,宋鲲也顾不得什么了,叫了一声:“我等已经误了去渔阳的期限,按律当斩。尔等即便逃走,又能到何处去?一旦被抓,同样是死路一条。不如反了吧,如果侥幸不死,还可以做王侯将相。”
戍卒们一听这话,脚步不由得放缓了。随后,王举疑惑的说道:“为何我听说,贻误期限,只是杖责三十呢?”
宋鲲冷笑了一声:“听说?汝打算用道听途说保命吗?有胆量的话,汝自可以去渔阳,看究竟是杖责还是斩首。”
王举缩了缩脖子,他显然没有拿脑袋去试的胆量。
宋鲲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糊弄过去了。”
其实关于秦律,后世有不少讨论,一般认为,失期不至于处斩。可关键在于,秦律虽然严密,奈何秦人大半都是文盲,根本不了解律法,所以有心人随便编造一些谎言,就把他们糊弄过去了。
戍卒总算被安抚下来了,随后,按照陈胜的要求,戍卒们排着队给将尉身上一人来了一刀,这叫纳投名状。你既然刺过将尉,别管他是活人还是尸体,你都已经是反贼了,没有回头路。
一个时辰之后,将尉被剁成了肉酱,所有的戍卒也踏上了不归路,只能跟着陈王一条道走到黑了。
接下来,陈胜率九百人占据了大泽乡,直接住进了乡中三老家中。
大泽乡是穷乡,名义上三老有三个人,其实真正管事的是其中唯一的富户范陶。人称范公。
范公家中有大屋,有良田,有美女,有牛羊,不计其数。陈胜带着戍卒杀牛宰羊,饱餐一顿,戍卒们像是几辈子没吃过肉了,一边大嚼一边大笑,吃到激动处,忍不住高呼:“快哉,快哉,虽死亦足啊。”
相对来说,吴广和宋鲲就吃的斯文多了。吴广是因为有风度,宋鲲是因为……在后世吃惯了精致的菜肴,对这种盐水煮肉,实在提不起兴致来啊。
第五章 劝谏
后半夜,酒宴撤去,范公强颜欢笑告辞,离开了自己家,借住在同乡家中,而他的豪宅,自然而然就让给了戍卒。
宋鲲喝了不少酒,频频起夜。第一次起夜的时候,看见一个戍卒背着一包袱金银正在翻墙,宋鲲叫了他一声,那戍卒头也不回,溜之大吉。第二次起夜的时候,看见一个戍卒正要凌辱一个妇人,被宋鲲一脚踹翻。第三次起夜的时候,看见吴广站在院子里面长吁短叹。
宋鲲干脆就近解决,一边朝着一束花丛放水,一边问道:“吴大哥,为何叹气?”
吴广惨然笑了笑,说道:“我本农户。多年劳作,略有些积蓄,娶了一房媳妇。可偏偏被暴秦的狗官所害,家破人亡。这一路上,我与陈王意气相投,想着做一番大事,颠倒乾坤,让这人世间清明起来。可我今晚所见,我们的戍卒,偷人金银者有之,***女者有之,虐待百姓者有之。我们的所作所为,和暴秦有什么不同?”
宋鲲系上裤子说:“军纪败坏,必定不能长久,应该整顿整顿。”
吴广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然后自言自语的说:“我要见陈王,与他商议一番。宋兄弟,汝也随我来吧。”
宋鲲本不想去,无奈吴广已经拉着他走到了陈胜门前。
陈胜住在正屋,这里曾经是范公的卧室,现在范公被赶出去了,他床铺家具,甚至于妻妾却留下来了,而陈王来者不拒,正在里面享用。
门前有个站岗的戍卒,只是这戍卒站没站相,正弓着腰,撅着屁股,把耳朵使劲贴在门缝上面,听着里面传来的靡靡之音。
宋鲲随便一脚踢过去,把那狱卒踢了个跟头。狱卒骂骂咧咧的站起来,发现来的人是宋鲲和吴广,顿时有点哑火。
宋鲲一看这狱卒,顿时乐了。老熟人啊,这不是王举吗?
吴广对王举说:“我要见陈王,麻烦通传一声。”
王举轻轻咳嗽了一声,狐假虎威说道:“陈王有令,天亮之前,来客一律不见。”
正说到这里,只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喧哗,然后是滚滚浓烟,冲天火光。紧接着是男人的笑声,其中夹杂着女人的哭声。
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乱兵即为贼,流民不如寇。这帮没见过世面的穷戍卒,一定在烧杀抢掠了。
吴广有些急切的说:“我立刻就要见陈王。”
王举拔剑一横:“陈王有令……”
宋鲲直接一脚踹过去,王举身子撞在门板上,发出轰然一声响,然后扑倒在地。
外面的声音惊动了陈胜,只听执拗一声,门开了。
陈胜披着衣服,脸色铁青的看着外面的人。
王举马上点头哈腰,一脸谄媚说道:“陈王,这两个人定要向里面闯。小人阻拦不住。”
陈胜淡淡的看着宋鲲和吴广:“两位好雅兴,深夜不睡,四处游荡吗?”
吴广急切的指着远处的火光:“陈王,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哪还睡得下去?戍卒在杀人放火,抢劫民财,奸淫民女。这与土匪何异?”
陈胜淡淡的说:“众兄弟随我出生入死,既已攻下大泽乡,总须有些好处。否则,凭什么随我造反?只有给了他们好处,他们才能听命于我。”
吴广瞪了瞪眼,虽然有一肚子话,可居然被噎的说不出来了。
陈胜摆了摆手,对吴广说:“吴兄,我劝你也寻一个美女,抱在怀中,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一个不够的话,就找两个。这件事可以交给王举去办,他做得不错。”
王举得了夸奖,立刻脸泛红光,腰也挺了一些。
陈胜吩咐完了,转身就要关门,但是宋鲲伸出脚,把门挡住了。
陈胜面无表情:“宋兄弟有话要说?”
宋鲲凑过去,低声说道:“陈王,如今戍卒抢得了钱财,掳到了女人。不妨试想一下,他们会继续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着陈王一路打到咸阳?”
陈胜心想:“胡说八道,谁要去咸阳了?那地方全是秦军,我带着九百个人去找死?”不过他没说话,只是无声的看着宋鲲。
宋鲲接着说:“人一无所有之时,最不怕死,只因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可如今他们有了金银,有了女人。他们会想,为何要造反呢?不如偷偷溜走,寻个地方隐姓埋名,盖一座宅子,买几亩良田,娶妻生子,安享太平……我斗胆与陈王立一赌约,天亮之后,九百戍卒未必能剩下半数。”
陈胜忽然有点慌了,这种事超乎他经验之外。以前做佃农的时候,只看到做官的威风八面,富人们喝酒吃肉,羡慕的夜不能寐,希望有一天能取而代之,可是除此之外的事,完全没有考虑过别的啊。就算要考虑,也考虑不出什么来啊。陈王对除草种地比较有经验,对带兵打仗,治理天下,完全没有概念。
这一次渔阳服役,眼看失期,趁戍卒们怨声载道,谣言四起的时候伙同吴广造反,一举成功。本来以为夺取天下也不过如此,哪知道刚刚享受了半夜而已,就被宋鲲浇了一盆冷水。
陈胜的心思千回百转,脸上阴晴不定。然后又听见宋鲲说:“陈王,你是否知道,戍卒们逃走之后,我等会怎样?”
陈胜问:“怎样?”
宋鲲说:“戍卒在这里杀人放火,大泽乡百姓恨的咬牙切齿。但是他们敢怒不敢言,因为我们有人,我们有刀。可是天一亮,人没了,刀也没了。百姓们却认识我们三人,知道我们是戍卒的领头人。到时候,一拥而上,怕是要将我们乱棍打死。”
陈胜打了个寒战:“为之奈何?”
宋鲲说道:“趁陈王余威犹在,必须立即整顿军纪,迟则军心涣散,无法收拾。请陈王下令,集合所有戍卒,一刻钟之内,必须站在这里。迟到者立斩不赦。”
陈胜点了点头,看向吴广。
吴广心领神会:“由我执行。”随后,他匆匆去了,片刻之后,大泽乡响起来震耳欲聋的铜锣声:“集合,范公大宅中集合,一刻钟之内不止,立斩。”
“去你奶奶的。”有戍卒借着酒劲骂了一句。
紧接着,噗的一声闷响,戍卒的声音戛然而止,估计是被吴广杀了。外面猛的一静,随后有十来个人影战战兢兢的站在了院子当中。黑暗中,陆陆续续有人赶来。陈胜和宋鲲都松了口气。
第六章 楚国一地,岂能贰王
王举守门,陈胜和宋鲲进了主屋,讨论整顿军纪的具体措施。
屋子里面杯盘狼藉,酒气冲天,显然陈胜刚刚喝完了酒。再往床上一看,那上面居然睡着三个女人。这些女人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显然刚刚经历了一番折腾。
宋鲲有点无奈,偷眼瞟了瞟陈胜,这也太龙精虎猛了吧?
陈胜有点不好意思,冲那几个女人挥了挥手:“滚出去。”
这几个人抱着自己的衣服,匆匆开门跑了。
陈胜拉着宋鲲坐下来,扶起倒了的酒瓶,摇了摇,倒给宋鲲一杯:“宋兄弟,办法是什么?”
宋鲲左右看了看:“可有笔墨?我写下来。”
陈胜有些尴尬,笑道:“不必写了,我不认字。你直说便是,我能强记。”
宋鲲哑然,只好掰着手指头分析说:“九百戍卒,要以十人为一伍,设伍长一人。十伍为一队,设队长一人。三队为一旅,设都尉一人。无论伍长,队长,都尉,需用陈王亲信。”
“若陈王亲自管理九百戍卒,这些戍卒必以为天高皇帝远,陈王不一定记得他们,偷偷溜走,好像亦无不可。但是十人一伍,这些人被伍长看管,想要离开,则并非易事了。”
“日后士兵增多,可以多设伍长,队长。甚至这九百戍卒,都可以视作元老亲信,令他们管理百十来个人。这些人有了地位,有了权利,就更舍不得离开了。但凡体会到了一言决定人生死之快感,谁还想回家做一个老农,再被人欺辱?”
陈胜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显然是在思考人事的任命问题了。
过了一会,陈胜点了点头:“除此之外,还有何良策?”
宋鲲接着说道:“凡陈王的士卒,所经之处,秋毫无犯,胆敢动百姓私财,欺辱黔首者,立斩。”
陈胜有些疑惑:“秋毫无犯?若无赏赐,士卒怕是不肯用命。”
宋鲲说道:“陈王方才,已然说出至理。不错,正是赏赐。士卒无法劫掠民财,只能依仗陈王赏赐。如此一来,其身家荣辱,尽在陈王掌控之中,他们必然要跟随陈王打天下了。”
陈胜点了点头。
宋鲲又说:“除此之外,要实行军功授爵制。斩首一级,则升爵一级。到时两军对垒,不需陈王督战,士卒必拼命冲向敌阵,唯恐敌军人头太少。”
陈胜长舒一口气,站起来向宋鲲行了一礼:“宋兄弟真乃吾之姜子牙。”
说完这话,陈胜就要出去,但是宋鲲把他拉住了:“陈王留步。军中尚有另一隐患?”
陈胜惊讶的看着宋鲲:“另一隐患?”
宋鲲说:“起事的消息,恐怕已传到了附近郡县。那些郡守县令,想必已经在调兵遣将了。陈王觉得,我等九百戍卒,对阵大秦的虎狼之师,谁胜谁败?”
陈胜脸色灰白:“为之奈何?”
宋鲲说:“秦灭六国,至今不过十年而已。百姓尚且惦念六国。此地为楚国故地,楚怀王被秦王幽囚而死,楚将项燕又力战殉国,百姓无不叹息。你我皆是楚人,如果能找到楚王的后人,打出怀王的旗号来,本地的百姓,大概会支持我们。而附近郡县的豪强,一旦听到这个消息,也会叛秦附楚。”
宋鲲这些建议,完全是经过历史验证的,绝对没有差错。可是陈胜听了之后,却默然不语,良久之后幽幽来了一句:“楚国一地,岂能贰王。”
宋鲲有点愣:“贰王?”忽然间,他明白过来了,陈胜的两个王,指的是楚王和陈王。
宋鲲在心中微微有些叹息,这还没有打天下呢,先惦记上这个了?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建议道:“军中若无怀王,有名将项燕亦可。我们可以诈称项燕未死,在暗中辅佐陈王,此人在楚人中也颇有影响。”
这次陈胜欣然同意了:“楚国战神,善。”
紧接着陈胜又皱眉头说:“以项燕的名号,楚人当可以归心。然而秦国的士兵,勇不可挡,为之奈何?”
宋鲲没说话。
陈胜无师自通的说道:“以项燕招降楚人,亦可以扶苏招降秦人。听闻扶苏乃始皇帝之长公子,深受秦人爱戴,只可惜秦二世用计杀扶苏,篡位称帝。如果我们诈称扶苏未死,打出他的名号,秦人也许会争相归附……”
宋鲲有些哭笑不得:“秦楚是敌国。我们军中既有项燕,又有扶苏,这算怎么回事?”
陈胜说:“这倒容易,我们可以放出传言,谎称秦二世要杀扶苏,扶苏仓皇之中,逃到楚地,一番机缘巧合,与项燕相遇,两人合纵连横,举兵反秦。事成之后,项燕可以恢复楚国,扶苏可以得到秦国……”
宋鲲忍不住竖了竖大拇指,心想:“这tm也可以?”
门外已经传来了吴广的声音:“陈王,将士已经集齐。九百戍卒,逃五十人,斩三人,其余八百四十七人皆在。”
没有时间再讨论细节了,陈胜和宋鲲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拉开门出去了。
士卒们在院子里站的七扭八歪,不少人脸上还有惊恐之色,而吴广满身鲜血,青铜剑上滴滴答答的淌下血来。
陈胜威严的看着戍卒,大声说道:“诸位,我为何要反秦,尔等可知道吗?”
戍卒一言不发,战战兢兢的等着,他们显然还没从吴广的铁血手段中回过神来。
陈胜大声说道:“其一,天下苦秦久矣,陈某要解救苍生。其二,大楚兴,陈胜王,由我起事,乃天命所归。其三,楚国战神项燕,秦国公子扶苏,就在我军中。此二人为人中之龙,有他们辅佐,何事不成?”
戍卒们一脸惊讶,大伙朝夕相处了这么久,没听说项燕和扶苏在军中啊,这种大人物,会和最低贱的戍卒混在一块?咦?等等,他们俩不是已经死了吗?
顿时,戍卒的目光由惊讶变成了疑惑,从疑惑变成了不信。
第七章 踊跃参军
戍卒们有疑惑,这也是有道理的。毕竟两个名震天下的人,不能让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死人变成活人了。
但是陈胜显然胸有成竹,他能起兵造反,自称陈王,还是有点本事的,只见他看了王举一眼,悄悄使了个眼色。
王举马上说道:“不错,项燕项将军,还有扶苏公子,确实秘密藏在我们军中,半个时辰之前,我尚且给这两位大人烧过洗脚水。”
有了王举的旁证,戍卒们的疑惑登时去了一半。
宋鲲暗暗感慨:王举这小子,是个人才啊。察言观色,马屁拍得刚刚好。这要是在后世的机关单位,肯定能步步高升。
这时候吴广也反应过来了,马上点头说道:“不错,他们两位我也见过。”
吴广和众戍卒情同手足,大伙都信他。见他发了话,有几个戍卒当场表态,表示相信吴广,相信陈王。
三人成虎,有这么多人表示相信,剩下的戍卒就被挟裹着连连点头了,到后来,他们干脆被集体洗脑,深信不疑了。
紧接着,陈胜又宣布,要对戍卒进行改编。十人一伍,十伍一队,三队一旅。
其中伍长和队长,都是最开始相信陈胜谎言的那一批人。宋鲲不由得暗暗佩服,陈胜这人,虽然没有读过书,没有在官场和战场上历练过,但是眼光很毒,心思缜密,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代枭雄。由他首事反秦,并非偶然啊。
九百戍卒,被编为陈王军。以三百人为一旅,分为三部分。一旅以吴广为都尉,一旅以宋鲲为都尉,其余的,作为陈王亲军,直接由陈胜率领。
陈王亲军中的士兵,是从九百戍卒中选拔出来的最强壮,最忠心的,战斗力极强,可以以一当十。看来陈胜不仅听从了宋鲲的建议,又增加了自己的想法,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接下来,陈胜又开始宣布军纪,以及赏罚分明种种条令。这些宋鲲已经懒得再听了。以陈胜的领悟能力,当然可以把这些事办好。
令宋鲲感兴趣的是,王举这小子也做了一个队长,正好被安排在宋鲲手下。
宋鲲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王举,王举心里有点发毛,强撑着面子不倒,嘴硬说:“你不要得意,我乃陈王亲信。况且陈王有言在先,而今以后,军功论爵,将来你我谁高谁低,还需另算。”
宋鲲呵呵一笑:“是吗?那祝你早日立战功了。”
一直到天亮,陈胜挥了挥手,让士卒各自散去了。这一次明显能看出不同来,士卒个个跃跃欲试,眼睛里面冒着兴奋的光,好像他们已经攻进了咸阳,个个腰缠万贯,为官做宰。而他们散去,也不再是一哄而散,而是以伍为单位,成小团体聚在一起。看来这群散兵游勇,已经被彻底组织起来了。
太阳出来了,大泽乡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当中。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子正在劈柴。他不知道劈了多久,身上已经密密的起了一层汗。
忽然屋子里面传来了两声轻咳,有个妇人颤颤巍巍的走出来,这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咳个不停,可见身体并不好。
妇人坐在石头上,叹了口气对男人说道:“铜牛啊,歇一歇罢,可别累着了。”
那个叫铜牛的男子也不说话,手里面噼里啪啦的劈个不停。
妇人像是在自言自语:“交完租税,勉强还有几日口粮。可惜,家中再无余钱为你娶妻了……”
铜牛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劈柴。
忽然间,有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跑进来,急匆匆地说道:“快收拾几件衣服,送铜牛去参军。再迟便来不及了。”
妇人吓了一跳:“为何突然要服兵役?铜牛明年才够二十岁啊。莫非乡长又欺负我们,故意把铜牛的名字报上去了?”
男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急匆匆地说道:“你懂甚么?是陈王的军队。眼看陈王军要离开大泽乡,铜牛须得马上去,不然就赶不上了。”
妇人脸色苍白,眼泪都流下来了:“你疯了?随着那个穷戍卒造反?那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男人冷笑了两声:“我疯了?我早已打听的一清二楚。陈王乃天命所归的王侯,连山中的狐鬼都知道。更何况,有项燕和扶苏一文一武辅佐他,这天下早晚是他的。”
妇人惊讶的睁大眼睛:“当真?”
男人说:“如何不真?此事早已传遍大泽乡,陈王下令,以军功授爵,看样子是要打到咸阳去呢。让铜牛早日参军,仗着一身力气,若真能保得陈王成就大业,到时候封侯拜相,咱们家再不必世世代代受穷啦。”
铜牛忽然把斧头一扔:“好,我去参军。等我做了将军,做了相国,好好孝敬你们二老。”
妇人眼睛一亮:“好,好,做将军,做相国。到时候,先杀了欺负我们的乡长。”
男人摆了摆手,骂道:“真是妇人之见。铜牛,你若真做了相国,就不要和乡长计较了。免得人家说你气量狭小。”
男人已经把铜牛的衣服捆了个包袱,塞给了铜牛,拉着他就向外面走。
妇人忽然有些不舍,用袖角擦了擦眼泪,跟出来嘱咐说:“铜牛,战场上刀枪无眼,你可千万要小心。做不做相国不要紧,要紧的是活着。”
男人不耐烦的说道:“有项燕将军主持大局,怕得什么?他老人家乃是战神,战无不胜。”
妇人还要说话,男人和铜牛已经走远了。她倚着门前的槐树,看着丈夫和儿子的背影越来越远。忽然间,她发现大泽乡几乎一半的青壮年都出来了。这些人个个背着包袱,一脸的兴高采烈,显然是要去投奔陈王的。
“陈王,陈王……”老太婆转身回院,在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她看了看已经空了的米缸,又叹了口气:“也罢,不随陈王走,留在此处,早晚是个饿死。”
第八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无数像铜牛一样的人,或许是被贫穷逼得走投无路,或许是被官吏欺侮的不堪忍受,他们听说了陈胜身上的神迹,听说了项燕和扶苏在陈王军中的事,于是纷纷背着包袱,揣着干粮来投靠了。
这些人的想法很简单,项燕是战神,扶苏是大秦公子,这样的人中之龙都看好陈胜,那我们跟着押宝,肯定没错,到时候陈王一把赢了,我们也能分一杯羹……
按照宋鲲的计划,一个时辰之前他们就应该开拔了,但是他走不了,因为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参军。
九百戍卒,加上陆续赶来的青壮,加一块已经有两千人了。这些人都得登记造册,编入队伍。
想要登记造册,先得识字。而两千多人,唯有吴广识字,宋鲲虽然不认识篆书,但是这时候隶书已经大行其道,他也能勉强认得,算是半识字,于是一直在给吴广打下手。
“姓名?”
“铜牛。”
“年龄?”
“十九。”
“学历。哦,不,认不认字?”
“不认字。”
“好了,把你编入第九队,你的队长是王举,就在那边,你过去吧。过去之后,队长会将你具体分配入伍。”
铜牛从宋鲲手中接过一块竹片,上面写着他的姓名年龄等基本信息。铜牛虽然不识字,但是也知道这竹片比较重要,就谨慎的揣进怀里,恭恭敬敬的向宋鲲行了一礼,然后向王举走过去了。
铜牛拜见了王举,和几个同乡被编入了第九队第十八伍。伍长叫马鹿。这个人铜牛倒不认识,据说马鹿是渔阳戍卒。
在陈王军中,“渔阳戍卒”四个字含金量很高,代表了陈王亲信,军中元老。于是他们都小心翼翼的向那个小个子男人行了一礼。马鹿则淡淡的还了礼,扭头向远处的陈王府邸看了过去。
陈王在渔阳戍卒的眼中,越来越像是天命所归的王侯了,不不不,他们已经深信不疑,陈王就是天命所归的王侯。他们个个庆幸不已,幸好自己没有趁早溜走,这才傍上了陈王这么一个大人物。
马鹿挠了挠头,心想:祖宗显灵啊,想不到我马鹿也有发迹的一天。昨天半夜我还是个死小兵,才半日的工夫,已经升任伍长了,这些新来的乡巴佬,哪个不对我恭恭敬敬的?我一定得跟着陈王走,万万不能掉队啊。
铜牛正和同伴聊天,他们先是同乡,现在又变成了同伍,关系亲近了不少。这些人七嘴八舌,畅想着打了天下之后做什么官,盖什么房子。忽然铜牛一抬头,远远的看到了一个人,这人身材微胖,下巴上留着几缕胡须,正是乡长范陶。
以前见了范陶,铜牛总是敢怒不敢言,顶多在心里咒骂一句,就匆匆跑掉了。但是现在不同,他是陈王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腰杆比以前硬了不少。以前高不可攀的范陶,忽然渺小起来了。想起来平日受到的欺侮,他狠狠的瞪了范陶一眼。
好巧不巧,范陶也正在向这边看。他捕捉到铜牛的目光之后,就一脸不善的走过来了。
范陶很不爽,因为一伙穷戍卒占了他的房子,睡了他的老婆,他还要满脸陪笑,杀猪宰羊的招待这帮泥腿子。范陶心中郁闷,于是想出来转转,那帮戍卒凶得很,他不敢招惹,但是寻寻其他人的晦气还是可以的。
现在铜牛撞到枪口上了,他决定拿这个憨小子出出气。
铜牛见范陶走过来,忽然有点紧张,不由自主的站起来了。刚才的勇气似乎消失了大半,他结结巴巴的说:“范陶,你要如何?”
范陶冷眼看着铜牛:“铜牛,你敢直呼我名号?”
铜牛没说话,蒲扇大的大手,紧紧的抓着一根竹子,竹头削尖了,这是伍长刚发下来的兵器,权当长矛用。
范陶忽然扬起来,啪的一下打在铜牛脸上:“规矩呢?”
铜牛狂吼了一声,提着竹矛向范陶刺过去。但是矛尖距离范陶一尺远的地方就停住了,他还是不敢下手。
范陶冷笑了一声,伸手拨开竹矛,又打了铜牛一个耳光。
铜牛再也忍耐不住,伸出手推了范陶一下,把他推倒在地。
周围的人齐声惊呼。只要在大泽乡,谁不认识范公?他老人家跺一跺脚,大泽乡的地界都要颤三颤啊。平时大家没少受欺负,但是也留下了一个心理阴影,那就是范公很强大,万万不可得罪。现在他们看见铜牛打范公,都有点懵。
宋鲲已经把所有人都登记好了,疲惫不堪的伸了伸懒腰,忽然听到前面一阵喧哗,于是揉着手腕走了过去。
一群士兵围成了一个大圈子,圈子里面范陶正指着铜牛怒骂。铜牛双眼圆睁,死死的盯着范陶,但是始终不敢再推他一次。实际上,刚才推了范陶一下,已经把铜牛的勇气都耗尽了,他的手一直在发抖。
宋鲲咳嗽了一声,问到:“怎么回事?”
人群安静下来,包括范陶都不敢再骂了。人人都认识宋鲲,知道他是陈王的兄弟,是陈王军中的都尉,位高权重,得罪不得。
范陶向宋鲲行了一礼,说道:“宋将军,此人打我。”
宋鲲漫不经心的问:“他为何打你?”
范陶说不出话来了。
宋鲲看了看铜牛:“你为何打他?”
铜牛的脸抽搐了一下,腿肚子有点转筋。在他的眼中,宋鲲这样的大人物,简直就是天上的神仙。他哆哆嗦嗦的说:“方才我直呼他的姓名,他便打了我两个耳光。”
范陶争辩说:“我乃乡间三老,他居然敢瞪我,而且直呼其名,我给他个教训简直是理所应当。”
宋鲲纳闷的问周围人:“应当吗?”
周围的人都点了点头。
宋鲲勃然大怒:“应当个屁。范陶与你们一样,都是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为何不能直呼他的名号?”
范陶有点懵,围观的人也有点懵。而铜牛则眼前一亮,感激地看着宋鲲。老实说,这个念头徘徊在他心中很久了,但是他不识字,不会表达,现在被宋鲲一说,顿时敞亮起来了。对啊,范陶也是人,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凭什么高人一等?
宋鲲依然不解气,指着范陶骂道:“乡中三老,只不过选出来的几个老弱病残,帮着收租税,管治安而已。居然拿着鸡毛当令箭,作威作福起来了?叫了你的名字,你就要打人,平时岂不是欺男霸女,做尽了坏事?”
范陶不敢回答。
宋鲲站在一块石头上,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说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今日是黔首,明日未必不能做将相。尔等既然已做了陈王帐下士卒,那就要牢记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人群中轰的一声,所有人都在咀嚼着这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第九章 与子同袍
那些浑浑噩噩,一脸茫然的老百姓,他们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了,里面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宋鲲问铜牛:“他打了你两个耳光?”
铜牛回答说道:“是。”
宋鲲对铜牛说道:“陈王嫉恶如仇,你知道如何做吧?”
铜牛点了点头,紧张的走到范陶面前。举起手来,重重的打了范陶一个耳光。
范陶脖子一歪,趔趄了一下,总算没有摔倒。
铜牛紧张的全身发抖,不过他很快又举起手来,打了第二个耳光。他太紧张,所以用力过猛,这次把范陶打得摔倒在地。
范陶已经老迈,让铜牛的铁掌打了两下,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了。就勉强跪趴在地上,连连告饶。
宋鲲摆了摆手:“滚吧。”
范陶连滚带爬的离开了。
等范陶走远了之后,铜牛忽然惊呼了一声:“啊呀,糟了。我等随陈王离开大泽乡,范陶必定欺负我爷娘。”
宋鲲拍了拍铜牛的肩膀:“放心,他不敢。他畏惧有朝一日,你衣锦还乡。”
铜牛睁着眼睛:“万一,我回不来呢?”
与铜牛同伍的士兵也紧张的看着宋鲲,刚才他们虽然没有动手打范陶,但是一直在旁边助威来着,不难想象,范陶一定把他们也恨上了。
宋鲲看了看这些单纯的士兵,缓缓地说道:“尔等既然编入同伍,就是同袍兄弟。战场上互相依托生死,战场外也要同气连枝。”
“今日,我宋鲲作为见证,尔等在我面前立一誓约:无论大战小战,生还之人,要照顾死者家人。这一伍,这一队,这一旅,只要有一人生还,就不可使同袍家属受辱。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周围的士兵轰然允诺,手持竹矛,大声的把誓约重复了一遍。
立过誓之后,士兵们都松了口气。他们忽然觉得,在战场上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不必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活下来,活下来之后怎么保全家人。只要奋力杀敌,不顾一切的立功就好了。即使死掉又如何?反正家中有同袍照看。
没有人质疑这番话,没有人想违反誓约,因为誓约对每个人都有利。人在军中,随时都有可能死。活着的时候照顾同袍家属,并没有多大负担。可万一背信弃义,背上恶名,一旦身死,家中无人照看,父母妻子受辱,那样代价就太大了。
宋鲲倒没想到,只是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却引起了一系列的反应。
同袍誓约在宋鲲统领的第三旅当中迅速的传播开来了。先是同伍之间,然后是同队之间,最后是同旅之间。
现在宋鲲的第三旅,和其余两旅精神面貌大不相同。聪敏的人已经嗅到了这种不同,只是不理解为什么罢了。
处理完范陶的事,宋鲲去见陈胜:“陈王,登记造册已经完毕,我军已有两千余人。是时候攻打蕲县了。”
陈胜坐在椅子上,神色游移不定:“两千士卒,兵器却只有竹矛。攻打有城墙有壕沟的蕲县,这个……”
宋鲲笑道:“陈王何必忧心?你是天命所归的王侯,蕲县弹丸小城,必定望风而降。”
陈胜脸色涨红:“什么天命所归,什么篝火狐鸣。其中内情,旁人不知,你还不清楚吗?”
宋鲲说道:“我虽然知道内情,然而蕲县却不知道。”
陈胜摇了摇头,显然没什么信心。
宋鲲有点无奈,其实这也怨不得陈胜,毕竟实力相差悬殊,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按照历史史实,你振臂一呼,灭了大秦半壁江山吧?
真要这么说的话,宋鲲这个活姜子牙,怕是要被当成疯子,丢在路边了。
宋鲲想了想,对陈胜说:“陈王,我等仓促起事,兵器衣甲,粮草车马,并未准备齐全。大泽乡贫瘠,一二日尚能支撑,再拖下去,将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恐生变故啊。”
陈胜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了。显然经过宋鲲提醒,也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不错,士卒一旦哗变,劫掠百姓,谋害将帅。真到那时候,你我危矣。”
宋鲲趁热打铁,说道:“所以,我们必须攻下蕲县。蕲县虽小,却有衣甲粮草,足够士卒休整,待养精蓄锐之后,再攻击陈,攻击荥阳,入关中,直取咸阳……”
“如今二世皇帝倒行逆施,天下已然离心。陈王举起项燕、扶苏两面义旗,深得楚地拥护,今日大泽乡数千青壮从军便是明证。我有七成把握,蕲县可以不攻自破,望风而降。”
陈胜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子当中来回踱步。良久之后,他重重顿足:“好。本王杀将尉,率九百戍卒反秦之时,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宋兄弟,你传我号令,三军开拔,攻击蕲县。”
宋鲲一抱拳:“诺。”
军令迅速的传了出去。随后,散乱不堪的士兵汇聚起来。先找到自己的伍,伍长又带着他们入队。片刻之后,一队队人马集合完毕,军容整齐向前进发。
陈胜,吴广,宋鲲。三人各乘一辆战车,威风凛凛走在最前面。之后是各队长骑马,再之后是各伍长率众步行。尘土飞杨,像是一条巨龙离开了大泽乡,向距离此地最近的蕲县攻去。
吴广早早的派出了细作,半路上细作来报,说蕲县原有兵丁不过百人,听说陈王起事的消息之后,县令紧急征调青壮,发给衣甲,编入军队。目前蕲县兵力千人有余。
陈王听了这个消息,神色不快,看样子蕲县并不想投降,而是要顽抗到底了。
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攻下蕲县,身后大军便衣食无着。
陈胜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已经决定了攻城,那就有死无生,有进无退。
远远的,蕲县高高的城墙已经能够看到了。夯土铸成的高墙,在后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手持竹矛的陈王军,简直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陈胜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想不出来如何才能攻破城墙。他看了看吴广,吴广也微微摇了摇头。
陈胜又看了看宋鲲,宋鲲还是那句“望风而降”。现在陈胜觉得宋鲲有点像是神棍了。
距离越来越近了,陈王军的士兵牢记住了天命所归四个字,他们自称天兵,个个兴奋不已。而陈胜却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有点紧张。
忽然,他看见蕲县城外有一片黑云,不,那不是黑云,那是全副武装的秦兵,手握长戈,列着方队,像是一团乌云,黑压压的站在蕲县城外。
夕阳照在秦兵的武器上,锋刃反射着刺目的阳光。陈胜感觉到了浓浓的杀气。
他连忙挥舞手中长剑,止住了队伍。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向宋鲲说道:“宋兄弟,为之奈何?”
宋鲲也有点心里打鼓:“难道司马迁写错了?不应该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贏粮而影从吗?怎么蕲县要反抗?完了,古人写书喜欢夸张,这一夸张不要紧,我怕是要危险了。”
宋鲲长舒一口气,劝陈胜说:“无妨,我军两千人,敌军一千有余。以二敌一,未必没有胜算。”
陈胜看了看自家竹矛,又看了看秦军长戈,很怀疑的问:“当真?”
这时候,秦军战鼓擂响,那一千人齐声喊道:“杀。”
杀声震天,所有人心中都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秦军已经列队冲过来了。急奔百十余步,队形丝毫不乱,像是不可阻挡的黑色洪流,眼看就要撞上陈王军。
第十章 以卵击石
陈胜站在兵车上,他一手紧紧握住车轼,一手抓着青铜剑。剑柄上已经满是汗水了。他紧盯着冲过来的敌人,脸上阴晴不定,好像有什么事难以下定决心。
忽然,陈胜咬了咬牙,猛地回过头来,向宋鲲说:“秦人虎狼之师,我等恐难当其锋芒。不如暂且退却,伺机再战。”
退军只是好听一点的说法罢了,其实说白了就是逃跑。
宋鲲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想离开?但是他毕竟是军人出身,古今中外的战争了解的太多了,知道转身逃走的话,死得更快。他回头看了看士卒,这些第一次打仗的兵丁,脸上也露出畏惧的神色,有个别的,已经随时准备逃跑了。
这时候,陈胜已经把传令官叫来,准备传令,后队做前队,逃离战场了。
宋鲲回过头来,低声向陈胜说道:“大战在即,可进不可退,一退便溃。到时两千陈王军,瞬间化作残兵游勇,会被秦军一一斩杀。为今之计,唯有死战,或许能以人数优势,挡住秦军也未可知。”
陈胜显然对这个办法不大满意,大皱眉头说道:“未可知?”
旁边的吴广急声说道:“陈王,秦军已在一里之内,瞬息便至。此时即便退军,亦无法走脱,不如拼死一战。请派督战官,率队督战,有临战脱逃者,立斩之。此令可稳定军心,将士必舍命作战。”
陈王咬了咬牙,指着身后一伍长说道:“你便为督战官,率本伍为督战队。遇有临战退缩者,取其首级。”
那伍长重重一抱拳,大声答道:“诺。”然后率领本伍迅速向队尾奔去了。
那伍长一边跑,一边大声重复陈胜命令。陈王军一见这架势,全都打了个寒战,原本打算扔下竹枪逃跑的人,也默默的把兵器捡了起来。
打仗是死,逃跑也是死。既然都是死,干嘛不杀几个秦兵再死呢?更何况,万一……万一我们能打赢了呢?
陈胜长舒了一口气,把青铜剑高高地举起来:“全军听令……”
攻击的命令还未下达,后面忽然一阵骚乱。陈胜回过头来,惊讶的发现,士卒们正在逃跑,像是雪崩一样的逃跑,一个人带走一串,一串带走一群。
“怎么回事?”宋鲲惊呼了一声。
有个气喘吁吁的小兵跑过来,带着哭腔说:“督战官,督战官率队先跑了,后面的兄弟全都扔下竹枪跑了。”
“靠!”宋鲲那骂了一句,怪不得刚才督战官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原来想要借机逃跑。
陈胜脸色灰白,把剑扔在了车上,仰天长叹:“大事去矣。”
吴广惨然一笑,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陈王,我等退罢。身后这数千人,若三五人一群,四处逃散,谅秦兵也无法尽数追上。你我逃入山泽,相聚为盗,至少可保住性命。唉,莫非皇帝真的受命于天,我等反抗不得?只可惜,天下黔首,不知要被暴秦蹂躏到几时了。”
陈胜看着越来越少的士卒,点了点头,但是在下命令之前,他扭头看向宋鲲:“宋兄弟,你以为如何?”
宋鲲不答,他正在天人交战,毕竟就算司马迁再夸张,也不可能篡改历史吧?陈胜明明一路势如破竹,怎么可能在一个小小的蕲县就败了?
陈胜有点按耐不住了:“宋兄弟,秦军就在眼前,你随我一块逃亡吧。”
宋鲲缓缓地摇了摇头,他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三人乘战车,秦军早已认定我们为主帅。就算你我逃走,他们也必定紧追不舍。陈王,不如拼死一搏。”
陈胜惨然变色:“拼死一搏?如若失败,那可是要粉身碎骨。”
宋鲲说道:“陈王和吴大哥带队缓缓后退。我只用自己麾下数百人即可。”
陈胜一听这话,马上就不再反对了。死贫道不死道友,你宋鲲想要以卵击石,谁能拦得住呢?
只用了两分钟,宋鲲和陈胜商议好了对策。随后,陈王军开始分头行动。
按照计划,陈胜和吴广率领两旅兵马,慢慢向后退去,当然,这种退却比逃跑要有秩序的多了。在退军的过程中,不断有谣言传出来,有的说陈王军不战自溃,有的说陈王已经逃跑了。
谣言挟裹着不少士兵逃走,险些酿成大溃散。最后吴广亲自提剑斩杀了数十人,逃亡的趋势才止住了。
宋鲲麾下有八百人。这八百人中,有金属兵器的不足五十人,其余的全都是竹矛和木棒。至于战车,虽然陈胜和吴广把自己的战车都留下了,但是加在一块也不过区区五辆而已。
宋鲲站在战车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向惊疑不定的八百人吼道:“尔等想要活命吗?”
八百士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回答。
宋鲲又大吼了一声:“尔等想要活命吗?”
有几个人小声的,稀稀落落的回了一句:“想。”
宋鲲又吼道:“尔等想回到从前那样,受官吏欺侮,受里正压迫。勤苦劳作一年,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们想像从前那样,猪狗一样的活着吗?”
士卒们都摇了摇头。
宋鲲大声说道:“那并非活着,那不过是在受刑而已。真正的活着,乃是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钱使,不必受饥馁之苦,每日皆可以看到希望。”
“众将士,前面的秦军,不过为几顿军饷而已,哪肯当真卖命?他们看似虎狼,实则泥足巨人,一击即倒。而你们,乃是为了富贵,为了堂堂正正的活着,你们才是真正的虎狼。现在,随我斩杀秦军,换取富贵。”
士卒们听的热血沸腾,忍不住喊道:“斩杀秦军,换取富贵。斩杀秦军,换取富贵。”
宋鲲拔出青铜剑,在车轼上重重的斩了一下,拼尽全力吼道:“今日,凡我宋某部下,有进无退,有死无生。杀!”
五辆战车轰隆隆的向前冲去,后面八百士卒,衣衫褴褛,却有一腔热血,提着五花八门的武器紧随其后。
轰。陈王军和秦军撞在一块,厮杀声,惨叫声,战天动地。眨眼之间,数十人死于非命,鲜血喷溅,染红了脚下的黄土。
第十一章 麻衣军
此时正是中午,太阳暴烈的晒着大地。尘土飞扬,尘土中又弥漫着血腥味。吸到鼻子里面,开始的时候想要呕吐,不过很快就失去味觉了。
原来这就是战争,用血肉之躯去迎接刀剑,迎接戈矛。上一刻还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已经身首异处,已经鲜血喷溅。
人命如稻草,正在战场上被死神收割。不断有人倒下去,然后被人马践踏。
陈胜看的勃然变色,陈王军也看的惴惴不安。每个人都看着身边的人,如果别人开始逃跑,他们会毫不犹豫的逃走。
陈胜和吴广虽然满是震惊,但是他们两个成功的约束住了士卒。
这两个人胆大包天,只是缺少经验而已。他们知道,这时候不能掉头逃跑,那样就全完了,必须镇定自若的后退,哪怕是表面上的镇定自若。
后退,再后退,距离这里越远越好。
陈胜在后退,宋鲲却带着八百子弟向前冲。
他的战车在最前面。车上有三人。中间一人驾车,宋鲲在左边指挥,铜牛在右边挥舞着长矛杀戮。
五辆战车像是坦克,碾压了不知道多少人。但是很快,向前冲的趋势被阻挡住了。车坏了,车翻了,宋鲲从车上跳下来,提着一把剑疯狂的杀戮每一个试图接近他的秦兵。
铜牛一直在宋鲲身边,或许是为了报恩,他一直在拼死保护宋鲲,有几次,甚至用血肉之躯帮助宋鲲阻挡敌军的兵刃。
宋鲲深吸了一口气,向周围看了看,发现身后的八百士卒虽然勉强维持着队形,但是已经有些散乱了。
毕竟秦军是正规军,军事素质太高了,而且手中都有锋利的武器。人数大致相当的时候,陈王军根本不是对手。况且这里只有宋鲲一部,人数上还要稍劣于秦军。
宋鲲知道,一旦阵型被打散,八百士卒就变成了散兵游勇,面对秦军有组织的绞杀,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八百人会死的一个不剩。
宋鲲把剑高高的举起来,大声吼道:“随我来,凿穿秦军。”
必须把秦军打穿,从头杀到尾,杀出一条血路来。只有凿穿了秦军,才有赢的可能性。
凿穿秦军,重点不是杀死多少人,而是在于扰乱对方的阵型。只要他们阵型一散。必然会溃败。
这种战术,是后世蒙古人的骑兵战。以骑兵对步兵,来回凿穿,往往数千人能战胜几十万人。现在宋鲲没有骑兵,但是灵活的运用一下这个战术,也未尝不可。
宋鲲的剑就是一面旗帜,杀红了眼的陈王军紧随着他,不要命的向秦军冲过去。
一人,两人,十人……秦军发现了宋鲲的意图,开始在周围集结,妄图把这颗楔入心腹的楔子包围然后斩杀。
宋鲲向身后看了看,自己的军队已经被截断了。身边只有一百来人,正处在秦军的腹部,而剩下的六七百人,依然在外围鏖战。
群龙无首,岂能长久?
宋鲲急的青筋直冒,对身边的人吼道:“杀出去,凿穿秦军。在我等战死之前,定要凿穿秦军。”
前面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层秦军。凿穿,说的很容易,实际上难如登天。如果陈王军有点脑子的话,应该能感觉到,这大概是自杀式冲锋了。
有不少人开始怀疑,陈王,真的是天命所归吗?如果他真的天命所归,为什么不降生在王侯家,反而做一个穷戍卒?
有些人开始怀疑,项燕真的战无不胜吗?如果他战无不胜,始皇帝灭六国的时候,楚国又怎么被夷为平地了呢?
还有人怀疑,扶苏真的在军中吗?这些秦军,为什么敢拼命的攻击公子扶苏的军队?
绝望之下的怀疑尤其危险。眼看一切要毁于一旦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宋鲲忽然发现,眼前的秦军变得毫无斗志,一触即溃。
如果说他刚才在和虎狼作战的话,那么现在遭遇的就是绵羊。
宋鲲擦了一把脸上的血,仔细一看,发现现在所遇见的秦军,与刚才的已经大不相同了。
他们没有穿着秦军的黑衣,反而是粗布麻衣。他们手中虽然有兵器,但是质量低劣,和秦军不可同日而语。更有甚者,他们像是陈王军一样,并没有刀剑戈矛,手中是拿着木棒和石头的。
宋鲲猛的想起一件事来,之前细作来报告,说蕲县县令招募了不少丁壮,把守军扩充了数倍。
是了,是了。刚才那身穿黑衣,气势如虎的才是真正的秦军。正规的秦军满打满算也只有二百来人而已。后面这八百多麻衣人,全是临时招募的丁壮,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无非是来壮声势,在战场上捡便宜的。
宋鲲没有凿穿整个秦军,但是凿穿了正规军。
想通了这一节,他仰天长啸:“天不绝我。”
他向身边看了看,铜牛正在奋力杀敌,如砍瓜切菜一般,击倒了十几个麻衣士兵。而铜牛旁边,居然还站着战战兢兢的王举。
王举显然是怕了,脸色煞白,一直缩在铜牛附近,一旦遇险,就向铜牛奔去,好让铜牛帮他料理敌人。
宋鲲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王举。王举吓得哇哇乱叫,待看清楚是宋鲲之后,才一脸后怕的问到:“你要如何?”
宋鲲指着远处依然在缓缓后退的陈胜吴广,大声说道:“去禀报陈王,让他率军迂回包抄,自后面攻击秦军。”
王举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秦军,愣头愣脑的说道:“我……我如何禀报?”
宋鲲又向铜牛吼道:“你护送他去。”
铜牛有些不情愿,宋鲲又加了一句:“此乃军令。”
铜牛点了点头,猛的挥舞长戈,逼得麻衣人连连后退,然后一把拉住王举的胳膊,分离向外围杀去。
宋鲲的八百士卒只剩下五百人了。这五百人总算穿过了黑衣秦军,与宋鲲会和了。但是用了这么长时间,已经不算是凿穿了。倒不如说,是黑衣秦军主动让他们通过,然后将他们包围在核心。
黑衣秦军只折损了五十人,现在还有一百五十人。秦人虎狼之师,宋鲲算是见识到了。
五百士卒渐渐的聚拢在宋鲲身边,现在他们狼狈不堪,个个带伤,哪怕对上麻衣秦军都有些吃力。
宋鲲指挥者士卒围成一个圈,依托剩余的几辆战车,层层防御,不做出击。
一只只能防御的部队,是必败无疑的,但是可以败的慢一点。
宋鲲在等,在等陈胜的配合。如果陈胜有胆量孤注一掷,攻击秦军后队,那么大事可成。如果陈胜逃走了,那么一切都完了。
宋鲲等了半个时辰,什么也没有等到。而黑衣秦军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们怒吼一声,向宋鲲等人冲了过来。
虽然竹矛不断的刺出去,但是秦军显然已经豁出去了,眨眼之间,宋鲲的第一层防御就被攻破了。
第十二章 新的战神
一个士卒倒在宋鲲身边,宋鲲向他看了一眼,认出来他是铜牛的老乡,一块从大泽乡出来的。
那士卒胸口被刺穿了,一时间还没有死去,但是显然活不成了。他躺在地上,费力的仰起头来,努力的看着宋鲲,然后张大了嘴巴,使劲的说着什么。
宋鲲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看他的口型也明白了,他说的是:无论大战小战,生还之人,要照顾死者家人。这一伍,这一队,这一旅,只要有一人生还,就不可使同袍家属受辱。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那士卒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来。宋鲲心中一颤,然后重重的点头:“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那士卒明显松了口气,朝着宋鲲微微笑了笑。
宋鲲深吸了一口气,把激荡的心情压下去。战场上的生死之交,临死之前的托付,怎么可能不让人动容?
他观察了一下周围,挥剑刺死了两个攻上来的秦兵,然后迅速弯下腰,从那士卒怀中摸出了一块竹片。上面记着他的姓名:粮。
宋鲲把竹片塞进怀里,对士卒说道:“粮,你放心。我定会……”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粮已经死了。
“将军,我等冲出去罢。”旁边一个士卒满脸血污的向宋鲲喊道:“我等愿拼死护送将军突围。”
宋鲲摇了摇头:“突围的话,或许勉强能逃走一两个,然而这数百将士,必将断送殆尽。如若固守待援,或许能活下来大部分。”
那些士卒都快哭了,说道:“将军,哪里还有援军?王举一去不返,怕是已死在乱军中了。”
宋鲲心中一沉,正要说话,忽然发现周围的秦兵一阵骚乱。
先是麻衣军四散奔逃,然后带的黑衣秦军也乱了起来。
宋鲲大喜,叫了一声:“援军已至,秦军已败,随我杀敌。”
士卒们齐声高呼:“秦军已败,杀敌。”
一阵冲杀,远远的宋鲲已经看见吴广正带着一队人马杀散麻衣军。
麻衣军本就没有什么战斗意志,被人从后面包抄,顿时大乱,一冲击溃,仿佛丧家之犬,纷纷逃到了蕲县城墙里面。
麻衣军的崩溃,让黑衣秦军的队形也散乱起来,再加上不知带有多少陈王军杀到。最终黑衣秦军丢下了一半尸体,也匆匆退回去了。
打胜了。
衣衫褴褛的陈王军,居然战胜了虎狼秦军。
这可是一统六国,扫清六合。北击匈奴,南征百越的无敌秦军啊。
居然被我们击败。
士卒们都敬畏的看向一个人:宋鲲。
军中到底有没有项燕已经不重要了,士卒们已经有了新的战神。
不知道是谁,最先喊了一声:“宋将军真乃战神也。”
随后,几百个人齐声欢呼,大声喊着:“宋将军真乃战神也。”
在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士卒,有了新的偶像。宋鲲不仅是他们的将军,还被他们看作救命恩人,看作无所不能的神。
欢呼声持续了很久,然后才逐渐停歇。随即,宋鲲看见吴广大踏步地走过来了。
吴广满身是血,看见同样满身鲜血的宋鲲,仰天大笑:“宋兄弟,你还活着。”
随后,两个血人在战场上抱在一处。
不仅主帅如此,那些士卒也纷纷寻觅着自己的同乡亲友,唏嘘者有之,后怕者有之,抚尸大哭者亦有之。
宋鲲站在一块巨石之上,高声说道:“各伍,伍长战死者,以年龄最长者充任伍长。各队,队长战死者,以年龄最长者充任队长。各伍长、队长,率领本队士卒,收敛同袍尸体,妥善保存死者竹牌。”
士卒们同声允诺,开始按照一伍、一队集结,然后有组织的打扫战场。
在收敛尸体,取走尸体怀中竹牌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念了出来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的同袍誓约。很快,战场上全都是背诵誓约声音。
这声音很低沉,很缓慢,带着哀伤与抚慰。像是佛教传入之后的往生咒,又像是道教出现之后的超度经。从残酷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人,心中得到了一丝安慰,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了。
吴广也唏嘘了一会,神情复杂的看着宋鲲军。
吴广手下的士卒死伤极少,因为麻衣军一触即溃,几乎没怎么战斗。倒是宋鲲麾下的士卒,只剩下了六成,死伤过半。
有时候,身临其境的残酷反倒不怎么可怕,因为人人忙着挣命,没有时间害怕。在旁观者眼中却尤为心惊胆战。
吴广拍了拍宋鲲的肩膀,说道:“宋兄弟,随我去见陈王吧。”
宋鲲点了点头。
在路上,吴广感慨不已,说道:“宋兄弟以八百人之寡,竹矛木棍之陋。击千余秦军之众,铜剑铁戈之利。死战不退,最终杀敌获胜。战神之名,当之无愧啊。”
宋鲲微微一笑:“若非吴兄解围,我这战神已经是战鬼了。”
吴广哈哈大笑。
宋鲲又说道:“往日见王举胆小谄媚,不堪大用。不料这次倒勇敢的很,能杀破重围,报信求援。若非他,此战必败。吴兄,王举与铜牛可好?”
吴广有些愣神:“铜牛?未见铜牛啊。王举?王举不曾报信,只说宋兄弟被围,危在旦夕,怕是无法生还了。后来我登高远眺,见秦军只有一百余黑衣精壮,其余八百麻衣人,不过在后面虚张声势而已。于是率本部绕道后方,击溃麻衣军。”
听完这话,宋鲲顿时脸色一变。周身散发出一股杀意来。这杀意让吴广都打了个寒战。
这时候,陈胜已经在前面了。陈王身穿长袍,头戴铜冠,显得雍容华贵,与满身是血的吴广和宋鲲大不相同。
陈胜没有和宋鲲拥抱,或许是担心弄脏了衣服。他只是向宋鲲拱了拱手,笑道:“宋兄弟真乃吾之姜子牙啊。”
宋鲲不等他说下面的话,沉声问道:“王举何在?”
陈胜有些不快,他后面还有对宋鲲的奖赏没有说呢。毕竟赏罚分明,将士才能卖命。结果被宋鲲这么粗暴的打断话头,真是太过无礼。陈胜有些恼火的向身后指了指。
宋鲲抬眼一看,发现营地中架着一只瓦罐,瓦罐里面热气腾腾,不知道煮着什么。王举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神情呆滞。
宋鲲大踏步走过去,一脚踢翻了瓦罐,下一脚就踹在了王举头上。
王举被揍的哇哇大叫,待看清楚是宋鲲之后,忽然闭嘴不言了,只是抱住脑袋,沉默的挨揍。
宋鲲打累了,气喘吁吁的停下来,一把揪住王举的衣服,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大声吼道:“王举,铜牛何在?”
王举畏惧的看着宋鲲,哭丧着脸说道:“我二人,被……被秦军冲散了。我……我亦不知。”
第十三章 寻找铜牛
宋鲲死死的盯着王举,良久之后,伸手一推,把他推倒在地。然后向围观的士卒吼道:“速去寻找铜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些士卒没有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小声嘀咕了一句:“谁是铜牛?我等不认识啊。”
宋鲲怒道:“遇见活人,可询问姓名。遇见死人,可查看怀中竹牌。这也要我教尔等吗?”
士卒都缩了缩脖子,然后看向陈胜。
吴广和宋鲲的人,都在远处打扫战场。这附近的士卒都是陈胜的人,他们显然是在等陈胜的命令。
宋鲲也看向陈胜,陈胜微微一笑,说道:“铜牛也是尔等同袍兄弟,把他寻回来,乃是理所应之事。第一队留下安营扎寨,其余人等可以去找人了。”
那些士卒答应了一声,然后四散分开了。
王举狼狈的爬起来,想要逃走,但是宋鲲一脚把他踏倒在地。
宋鲲一边把剑抽出来,一边缓缓说道:“我命你回来报信,你却闭口不言,陷八百将士于死地,你该当何罪?”
王举吓得全身发抖:“我……我……我忘记了。当时,当时血肉横飞,杀声震天,我未曾听清楚。不……不知道你吩咐了我甚么。”
“狡辩。”宋鲲踢了王举一脚,然后厉声说道:“不杀你,不足以正军心。”
王举趴在地上惨叫:“陈王救我啊,陈王我冤枉……”
宋鲲把剑举起来,刚刚要斩落下去。陈胜却抓住了他的手,微微一笑,说道:“今日已折损了不少弟兄,何况当下乃用人之际。宋兄弟,看在我陈胜面子上,饶他一命如何?不如令他割发代首,再重打四十军棍,以示惩戒。”
古人把头发看的很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头是一种侮辱性的惩罚。但是对于后世穿越过来的宋鲲,这根本不叫处罚。
不过看陈胜的样子,是执意要保下王举了。所以宋鲲也没再坚持。
陈胜撤掉了王举的队长身份,算是将他一降到底了。
王举死里逃生,连连叩头。然后主动割了头发,屁颠屁颠的领打去了。
轰走了王举,陈胜向宋鲲笑到:“我军初战告捷,宋兄弟功不可没啊。坐,快坐。”
这里是荒郊野外,根本没有座位,好在大家都是戍卒出身,也没那么多讲究,就直接坐在地上了。
陈胜问宋鲲:“宋兄弟曾与秦人短兵相接,以你看来,秦人战力如何?我陈王军可否拿下蕲县?”
宋鲲显得有些兴致缺缺,他随口说道:“吴兄也曾与秦人短兵相接,见解或许更在宋某之上。”
吴广呵呵一笑:“宋兄弟苦战良久,怕是已经精疲力尽了,你稍事休息,我和陈王说,也是一样的。”
宋鲲点了点头,向远处眺望着蕲县城墙。
这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天一点一点的黑下来。铜牛还没有消息,怕是凶多吉少了。
旁边吴广正在跟陈胜汇报今日的大战,也讲明白了麻衣秦军和黑衣秦军的区别。陈胜听了之后,沉吟良久,然后叫过一个士卒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随后,三个人就陷入到沉默中。
天很快黑下来了,安营扎寨,埋锅造饭。豆子在瓦罐里面煮的上下翻腾,宋鲲却对这种寡淡无味的东西实在提不起兴致来。
忽然,有个小卒急匆匆地跑过来了。宋鲲心中一喜,猛的站起来,问道:“可是铜牛有消息了?”
那小卒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宋鲲。
旁边陈胜呵呵一笑,说道:“宋兄弟,此人是我派往蕲县的细作。铜牛的事,他或许不太清楚。”
宋鲲大失所望,让到了旁边。
那小卒向陈胜行了一礼,说道:“禀陈王。小人已然打探清楚。蕲县城中,有秦军五百名,即今日宋吴二将军所见黑衣秦军。黑衣秦军衣甲鲜明,刀剑锋利,乃秦地精壮。彼随县令自关中而来,忠于咸阳。”
“其余一千余人,乃临时征调当地黔首所得,即二将军所见麻衣秦军。蕲县贫弱,黔首多依附本地豪强。故而,麻衣秦军虽随军出征,却不尊秦令,多以豪强马首是瞻。是故一击即溃。”
“今日大战,两百黑衣秦军在前,一千麻衣秦军在后。一千两百名秦军,大败回城。黑衣秦军伤亡一百五十人,余三百五十人。麻衣秦军伤亡四百人,余六百人。”
陈胜点了点头,问道:“蕲县豪强,以何人为尊?”
小卒回道:“葛氏世居蕲县,六国未灭之时,葛太公实则掌控蕲县。六国灭亡后,葛太公屈居秦人县令之下,委曲求全,貌合神离。今日麻衣秦军出战不出力,亦是葛太公授意。”
陈胜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无怪麻衣秦军一触即溃。”
吴广在旁边说道:“若葛太公能为我所用,里应外合,夹击黑衣秦军,则大事可成。”
陈胜对宋鲲说道:“吴兄,汝乃我军将尉,位高权重,由你入成见葛太公,晓以利害,劝其反秦。想必此人定会同意。”
吴广笑道:“吴广不过一戍卒而已,见识短浅,口舌笨拙,恐无法说动葛太公。若有宋兄弟与我同行,以宋兄弟之能,必可令葛太公望风归降。”
宋鲲无奈的笑了笑:“吴大哥,大泽乡反秦,你偏要拉上我。范公家劝谏陈王,你又要拉上我。今日偷入蕲县,你还要拉上我。我二人快要形影不离了。”
陈胜吴广等人都笑起来了。
几个人商议了一番,决定等到半夜,趁蕲县守军疲惫的时候入城。
夜深了,派出去寻找铜牛的人一拨拨的回来了,他们都没有找到铜牛。宋鲲心里暗暗嘀咕:“难道铜牛被秦人俘虏了?”
王举在陈胜身边,小声嘀咕说:“一个小卒而已,找不到便找不到了,又有何妨?”
宋鲲冷冷说道:“此小卒在激战中以身为盾,数次救我性命。若我没有记错,铜牛亦救过你。”
王举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忽然,负责警戒的士卒低声说道:“有细作。”
众人顿时心中一紧,向那士卒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夜色中有一道朦朦胧胧的黑影,正缓缓地向陈王军营地接近。
陈胜低声吩咐道:“取弓箭来。”
王举答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弓箭送到。
陈胜弯弓搭箭,瞄准了那黑影。忽然间,黑影趴在地上,藏在了一块石头后面。
陈胜放在弓箭,握着剑说道:“此人倒也机警,竟然知道我要射他。”
宋鲲摇了摇头:“不然,我方才看他脚步虚浮,走路踉踉跄跄,似乎有气无力。刚才突然倒地,不像是躲藏,倒像是晕倒了。”
陈胜对王举说道:“你过去打探一下。”
王举如丧考妣的答应了。他拖着剑,哆哆嗦嗦的向那黑影走过去。
片刻之后,那边传来了王举的大叫:“是铜牛,这厮回来了。”
哗的一声,附近所有士卒都围上来了。毕竟大伙已经找了铜牛半日,现在他居然自己回来了,谁都想看看这位铜牛是什么人物。
宋鲲提着一只火把走到铜牛身边,见他满身血污,甚至有的伤口还在淌血。
铜牛是太过虚弱,所以晕倒在地上了。他双目紧闭,但是嘴里面还在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有个士卒趴在地上,把耳朵凑到铜牛嘴边。听了一会,露出目瞪口呆的神色来。
陈胜问:“他说什么?”
那士卒说道:“他在重复一句话:宋将军令,速速攻击秦军后方。”
第十四章 偷入蕲县
谁也不知道铜牛是怎么走回来的。但是可以想像,这一路并不轻松。
他肯定是拖着受伤的身体,避开战场,避开秦兵,靠着意志力,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回自己的营地。
他每走一步,脚下都钻心的疼,但是心里面念念不忘,重复着那句话:宋将军令,速速攻击秦军后方。
后来铜牛失血过多,意识已经模糊了,他是在凭着本能,挣扎着走路。偶尔摔一跤,晕过去,等醒过来之后,昏昏沉沉辨认一下路径,就继续前行。这样踉踉跄跄的回来,居然还没有忘了自己的任务。他甚至没有察觉到,两方已经鸣锣收兵,大战已经结束了。
周围的士卒都有些动容了。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想法:这家伙,真是条汉子。
陈胜远远的看着铜牛,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感慨说:“真乃壮士也。快,扶他回去,悉心医治。”
有两个士卒把铜牛抬起来,小心翼翼的回到了营地当中。
所谓的营地,其实只是砍了一些小树,又加了一些茅草,勉强搭起来的一些草棚子罢了。铜牛被抬到棚子当中,两个小卒扶着他躺到了一卷稻草上面,然后就去找大夫了。
陈王军是草台班子,根本没有军医一说。好在这里面的成员鱼龙混杂,有个小卒着家中老父学过几年医,勉强认得几种药草,当下采了来,一半嚼碎了敷在铜牛伤口上,一半在瓦罐中煮成药汤,喂铜牛喝下去了。至于铜牛能不能醒过来,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宋鲲在铜牛身边守了一会,略微检查了一番他的伤势。那些伤口都不是致命伤,而且现在已经止住血了。这说明,铜牛的情况不会再恶化了。宋鲲这才略微放心了一些。
吴广端着一个瓦罐过来了,递给宋鲲:“宋兄弟,你已忙碌半夜,该吃些东西了。”
宋鲲低头看了看,瓦罐里面有半条鱼,还有各种豆子煮成的粥。
宋鲲笑了笑:“吴大哥,这条鱼吃完,不会上吐下泻罢?”
吴广哈哈一笑:“宋兄弟放心,此鱼乃今日自河中垂钓所得,并非鱼肆中腐烂臭鱼可比。”
从中午到现在,确实没吃过东西了,宋鲲抱着瓦罐,一阵狼吞虎咽,把半条鱼和豆子饭都吃光了。
放下瓦罐,宋鲲问吴广:“是否要出发去蕲县了?”
吴广点了点头:“现在已是三更时分,守军疲敝,我等正好趁夜入城。”
宋鲲点了点头,跟着吴广走了出来。
外面除了巡夜的士兵,大多已经睡过去了。但是陈胜没有睡着,他站在高处,正在眺望着蕲县,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听到身后的动静,陈胜回过头来,朝宋鲲和吴广点了点头,说道:“此行凶险,小心。”
吴广和宋鲲都答应了一声,然后摸黑向蕲县城墙去了。
距离陈王军营地已经很远了,那里的点点篝火都看不清楚了,至于蕲县还远远未至。两人实际上是行走在一片荒野中。
吴广对宋鲲说:“宋兄弟,陈王对你我委以重任,足见信任。为何今日你却意兴阑珊?”
宋鲲叹了口气,说道:“重任?此行九死一生啊,若能说动葛太公,则万事大吉。若不能说服,我二人简直深入狼群虎穴,怕是要命丧蕲县了。我不能不怀疑,陈王究竟是委以重任,还是借机除掉我二人。”
吴广愣了一会,忽然笑起来了。
宋鲲纳闷的问道:“吴大哥为何发笑?”
吴广笑道:“宋兄弟大可放心,哪怕我二人出师不利,亦无性命之忧。两国相交,不斩来使。葛太公也好,秦人县令也好,皆不敢公然违背此例。否则,与禽兽何异?”
宋鲲眼睛一亮,心想:我到忘了,两千多年前的秦人,还有一些质朴的古风啊。
吴广见宋鲲放下心来,然后低声说道:“宋兄弟,陈王胸怀大志,颇有韬略,而你似乎对他心存芥蒂。这是为何?”
宋鲲苦笑一声:“心存芥蒂,倒也未必。只是伴君如伴虎,心中常有一丝警惕罢了。”
吴广连连摆手,说道:“不必,不必。我与陈王相知甚深。此人豪气干云,最讲义气。我们三人,名为君臣,实乃兄弟。宋兄弟,你可要与陈王多亲近亲近,万万不能生疏了。”
宋鲲说道:“吴大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陈王与人佣耕之时,可以与他做兄弟,现如今他已贵为王侯,将来或许要称天子。与天子做兄弟,这个……”
吴广正色道:“宋兄弟,陈王起于寒微,并非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之人。这等话休要再提。”
宋鲲叹了口气,知道吴广对陈胜颇为信任,不可能听进去这些劝说,也就只好闭口不言了。
远远的,蕲县城墙已经在前面了。吴广带着宋鲲绕了一圈,选定了一个防守薄弱的角落,然后学了几声鸟叫。
随后,在那城墙上面,同样传来了几声鸟叫。片刻之后,有手腕粗的麻绳系着一只大竹筐从城墙上吊了下来。
吴广向宋鲲微微一笑,说道:“蕲县城中有我军细作。这鸟叫声便是提前约定好的暗号。”
随后,吴广和宋鲲跳到竹筐当中,吴广又学了几声鸟叫。那麻绳渐渐收紧,然后拉着竹筐晃晃悠悠向上升去了。
黑暗当中,目不能视物,宋鲲并不知道竹筐已经升了多高,看看脚下,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仿佛万丈深渊一般。
忽然间,宋鲲有些担心,若城墙上的细作心存歹意,割断了绳索,他和吴广两个岂不是要摔成肉饼?
好在竹筐很快就停下来了,宋鲲扭头一看,发现城墙垛口就在胸前了。他与吴广二人攀着垛口跳了上去。
黑乎乎的城墙上面站着三个人,当先一人行了一礼,说道:“吴将军,宋将军,小人已恭候多时了。”
一听这声音,宋鲲就知道,这人是屡次向陈胜报告蕲县情况的那个小卒。
宋鲲奇怪的问道:“你为何能屡屡混入蕲县城中?”
那小卒笑道:“小人本就是蕲县人氏。听闻陈王乃天命所归的王侯,特地出城投靠。陈王量才适用,命小人回城做了细作。白日守城门的小吏是我远房大哥,彼此熟识,所以小人出城入城,倒也方便。”
然后那小卒又指了指旁边两个人:“这二人是我两个堂弟,也想出一分力,立一些功劳。将来陈王取了天下,能分半顷薄田,则心愿足矣。”
宋鲲无奈的想:“这……这封建迷信的力量真大啊。”
第十五章 胆大包天
细作的任务是帮助吴广和宋鲲入城,剩下的详细计划,他是没有资格参与的。当然,他也不敢参与。
吴广问明白葛太公家的路径之后,就打发细作走了,然后和宋鲲一路疾行,向葛太公家赶去。
在路上的时候,宋鲲问吴广:“吴大哥,你有什么计划?”
吴广说道:“我等做说客的,除了口若悬河之外,还要胆大包天。过一会我打算直接叫门,好让葛太公佩服我二人的胆色。若葛氏英雄惜英雄,对我等另眼相看。或许我可以凭三寸不烂之舌,令其归降。”
宋鲲摇了摇头:“我倒建议翻墙进去……”
吴广顿时变色:“翻墙而入?那和偷盗的小贼有何分别?”
宋鲲说道:“我二人翻墙而入,一来可以查探葛家虚实。二来可以提前侦知葛太公心思。到时候陈说利害,可以有的放矢,正中其下怀。如此一来,成功的机会就高得多了。”
吴广沉吟了一会,点头说道:“善。宋兄弟智计百出,处处出人意表,果然不是凡人啊。”
宋鲲干笑了一声,心想,这都是后世两千年计谋的总结,当然能出人意表了。
葛家大宅在蕲县占地很广,宅子大了就有一个坏处,会存在很多死角。宋鲲和吴广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一处偏僻的所在,然后翻墙而入。
古时候的宅子,哪一屋房子为主宅,哪一间为会客厅,哪一间为女眷所居住,都有一定的规矩。吴广曾经在大户人家中帮佣,对这些规矩知之甚详,于是带着宋鲲一路向书房潜去。
按照吴广的说法,葛太公要暗中指挥麻衣秦军,必定要谋划战略、书写军令。而这些谋划和军令必定藏在书房当中,如果能找到的话,就能参悟出葛太公对陈王军的看法来。
然而,两人摸到书房附近的时候,发现那书房灯火通明,里面甚至隐隐传来说话声。
宋鲲有些疑惑:“三更半夜,葛家书房还有人?”
于是他和吴广放低了身子,悄悄的摸到了窗户下面。
这时候纸尚未出现,穷人的窗户用草席遮挡,富人则用轻纱糊窗,既华贵又敞亮。
轻纱很薄,宋鲲把眼睛贴上去,只能看见屋子里面影影幢幢有好几个人,至于他们是谁,却看不清楚了。
于是他拿出匕首来,轻轻在纱窗上捅了几个洞。
吴广的脸上露出心疼的神色来,低声说:“宋兄弟,你这一刀,可值三百文钱啊。”
宋鲲微微一笑,低声说:“吴大哥谋天下,将来山川湖海,都是你我囊中之物,何必可惜区区三百文?”
吴广自嘲的笑了笑:“自幼家贫,节俭惯了,有些习惯,至今未能改掉。”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把眼睛凑上去。
葛家的书房很大,里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主位,一言不发。他双目微闭,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估计这一位就是葛太公了。
在葛太公身旁,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此人身上背着利剑,一脸森然的看着其余的人。
其他人则坐在下首,个个窃窃私语,仿佛有什么不满的事。
良久之后,一个长髯男子说道:“葛太公,今日蕲县数千大军,居然被陈胜八百流民大败。此等事,怕是要给我等一个交代吧?”
葛太公闭目不语,仿佛没有听到。他身边那年轻人却按耐不住了,嚯的站起来,厉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太公何必向你交代?”
那长髯男子脸色涨红,气呼呼说道:“郭某原本不算什么东西,可今日郭家子弟死伤三十余人,郭某要讨回一个公道。”
其余人都乱纷纷的附和。
有的说:“是啊,是啊。我李家死了十个,伤了八个。”
有的说:“我赵家虽然不曾死人,可伤了四十余人。”
葛太公睁开眼睛,缓缓地问道:“诸位,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刀枪无眼,或死或伤,怨的谁来?你们要讨回什么公道?”
那长髯男子说道:“我听闻太公曾暗喻族中子弟,出战不出力,一旦情况有变,当速速回城,可有此事?”
葛太公尚未搭话,他身边的年轻人大怒:“荒唐。”
那长髯男子说道:“若非如此,你们葛家子弟为何无一伤亡?”
那青年男子拔出剑来,冷笑道:“原来各位见我葛家子弟武艺高强,能在战场上全身而退,心生嫉妒,故而结伴挑战来了。呵呵,你们来之前,有没有称称斤两,是否重得过我手中这把剑。”
那长髯男子似乎有些畏惧,向后退了一步,说道:“你们葛家为蕲县第一大族。蕲县黔首,十之五六姓葛。与贵府比起来,我们算是微不足道了。然而不平则鸣,我郭氏虽小,却也要为枉死族人讨个公道。”
青年男子还要说话,葛太公淡淡的说道:“葛婴,退下。”
那青年男子愣了一下,乖乖的还剑于鞘,退到了葛太公身后。
葛太公看着长髯男子,淡淡的说道:“郭贤侄若觉得不公,下次遇有战事,你便暗中告诫子弟,出战不出力好了,谁又拦着你了?”
长髯男子眯了眯眼:“如此说来,葛太公确实与陈胜匪军暗通款曲了?”
葛太公淡淡的说道:“无凭无据,郭贤侄在诋毁老夫名誉吗?”
长髯男子说道:“葛太公,你不甘居于秦人之下,蕲县哪个不知?今日小侄奉劝你一句,六国已亡,回天无力了。你想要借着陈胜重掌蕲县,那是痴人说梦,当心玩火自焚。”
葛太公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什么重掌蕲县,什么玩火自焚。老夫只是觉得,陈胜军为楚人,我蕲县子弟亦是楚人。何必为了秦人,打得头破血流?”
上髯男子跳起来,说道:“葛太公既然已自承叛秦,恕小侄怯懦胆小,不敢与反贼同居一室。”
长髯男子站起来就要走,葛太公却叫住他,语重心长的说道:“郭贤侄,当年秦国灭楚,你郭家战死数百人。如今只过去了短短十几年,便把如此血海深仇都忘了吗?”
长髯男子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又坐了回来,向葛太公说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太公,楚国虽亡,你我依然是豪强,日子比那些黔首要好得多了。何必再起刀兵?不如听小侄一句劝告,我等戮力同心,与县令一道,剿灭陈匪,继续安安稳稳过日子罢。今日之事,就当我不知道。”
旁边那些李家、赵家的人都连连点头,劝说道:“是啊,是啊。葛太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等世居蕲县,互相联姻,本就是一家人。今日太公一时糊涂,我等不会到处乱说的,只是以后万万不可如此了。否则,一旦蕲县为陈胜攻破,到那时候,烧杀劫掠,岂是太公之意愿?”
葛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来,几次想要出言反驳,都被葛太公拦住了。看葛太公的意思,好像被其余几家说动了。
这时候,宋鲲知道不能耽搁了,万一葛太公做出决定,许诺攻击陈王军,按照秦人的尿性,一诺千金,再想劝降他就难如登天了。
于是他提着利剑,猛的踢破房门闯了进来。
书房内的人吓了一跳,惊呼一声:“何人?”
宋鲲也不答话,提起剑来,抬手先将长髯男子刺死了。其余赵家、李家惊慌失措,刚要去摸腰间宝剑,只见一阵寒光闪烁,他们已经被宋鲲刺中了。
短短几秒钟的工夫,除了葛太公与葛婴之外,其余人俱被宋鲲杀死。
直到这时候,回过神来的吴广才匆匆跑了进来。他看见满地尸体,不由得连连顿足,以手覆面向宋鲲说道:“苦也,苦也。宋兄弟,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你不出一言,接连杀死人家四五个人,实在太过嚣张。唉!今日我二人要葬身于此了。”
宋鲲微微一笑,问吴广说:“吴大哥,以你看来,如今葛太公是否佩服我二人胆色了?”
吴广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第十六章 三问太公
从宋鲲闯进来,到干净利落的杀了几个人。葛太公一直端坐在席子上,动也没动。仿佛屋子里面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似的。而葛婴则提着剑站在葛太公身边,一脸警惕的看着宋鲲。
葛婴脸上带着警惕,但是却没有害怕。看样子他自信自己的剑术在宋鲲之上,足以护住葛太公周全。
吴广看着宋鲲,心里面暗暗后悔:“早知如此,便不带宋兄弟来了,哪知道他说杀便杀,不问缘由,简直毫无道理。我死于此地,本不足惜,可陈王谋取天下的大业,或许就要从此夭折了。”
吴广叹了口气,打算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向葛太公行了一礼,说道:“在下吴广,乃陈王麾下都尉。奉陈王之命,特来拜见葛太公。”
葛太公抬起眼睛看了看他,淡淡的说道:“原来是陈王使者。以尸体为见面礼,果然是大手笔啊。老夫一生走南闯北,历经坎坷,原以为这天下光怪陆离之事,已然看遍了,不曾想今日又大开眼界。”
吴广无奈的苦笑了一声,悄悄看了看宋鲲,很想对葛太公说:“旁边这莽夫,吴某不认识。”
但是这话终究说不出口,吴广是个厚道人,出卖兄弟的事,实在是做不出来。
于是他只好干笑两声,强行换了话题:“陈王久仰葛太公威名,临行前曾与在下言道:义军为楚人,葛太公亦为楚人,同祖同宗,血脉相连,何必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若太公愿率葛氏子弟打开城门,迎义军入城。一则蕲县可驱逐秦人,重为楚地。二则葛氏可执掌蕲县,谁敢不从。太公……以为如何?”
葛太公皮笑肉不笑,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呵呵。”
吴广有些气馁,看来死马再医也变不成活马啊。这也难怪,宋鲲一上来就杀了人家好几个客人,葛太公没有立马把他二人剁成肉泥,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吴广正盘算着,这么体面的告辞,好全身而退,谁知道宋鲲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吓了吴广一跳,也吓了葛婴一跳。
两人都见识了宋鲲出手毫无章法,生怕再有什么意外。
倒是葛太公镇定自若,淡淡的看着宋鲲:“有何见教?如何称呼?”
宋鲲笑了笑:“姓宋名鲲。”
葛太公又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冷笑:“原来是宋壮士。”
宋鲲说道:“还是叫宋恩公比较合适,刚才宋某可是救了太公一命。”
葛太公脸色不快:“老夫当你是壮士,对你礼遇有加。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再装疯卖傻,恐怕不仅伤了脸面,还要丢了性命。”
吴广刚要替宋鲲解释,就听见宋鲲不冷不热的说:“葛太公,你今年高寿?”
葛太公有点愣神,没见过这么聊天的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这什么玩意?刚才念在这姓宋的是陈王使者,又干净利落的杀了几个人,才觉得他是个人物,愿意和他对答两句,谁知此人语无伦次,粗鄙不堪。
葛太公有些意兴阑珊,心想:“不如叫人抓住这疯子,拖出去杀了罢了。坐了半夜,双腿已有些麻木了……至于郭贤侄、李贤侄的尸体,唉,真是件麻烦事。”
葛太公正思索怎么善后,就听见宋鲲继续说道:“我看太公须发皆白,少说也要五六十岁了。”
葛太公淡淡的回了一句:“今年七十有五。”
宋鲲赞叹道:“七十古来稀,那可真是高寿了。只可惜,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葛太公勃然大怒,旁边的葛婴直接提着剑冲上来了。
吴广快哭了:“宋兄弟今日是吃错药了吗?竟然当面辱骂葛太公,士可杀不可辱啊。葛太公怕是要誓死不降了。”
吴广很郁闷,宋鲲也很郁闷,因为葛婴拔剑跳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就发现这年轻人是个顶级的剑客。那宝剑一道快似一道,剑光闪烁,织成密密的剑网,根本无从拆解。
如果论军事知识,宋鲲这十年老兵算是当世无敌了,可要是比剑术……在部队上也没学过这东西啊。
于是他选了最无耻的一招:秦王绕柱走。
好在葛太公书房中有几根成人不能合抱的大木柱,宋鲲干脆绕着柱子来回转圈,躲避葛婴的快剑。
葛太公鄙夷的看了宋鲲一眼,然后就连看都懒得看了。至于吴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丢人啊,太丢人了。回头被葛太公杀了,蕲县人也要说:陈王两使者,莽撞胆小,殊为可笑。
宋鲲绕着柱子跑了两圈,喘了一口粗气,然后喊道:“葛太公,你暗喻子弟,出战不出力。郭家李家尚能察觉到。蕲县县令,岂能不知?此人不动声色,足见城府之深,太公尚有闲心安坐耶?”
一言既出,葛太公猛的抬起头来,脸色大变。
说话间,宋鲲又绕着柱子转了一圈,然后喊了第二个问题:“葛太公,蕲县虽小,亦有高墙深壕,黔首数万。你葛氏意欲掌控蕲县,为地方一霸。郭、李、赵三家,岂无此志?当年韩赵魏三家灭智伯,事在不远,太公忘之耶?”
葛太公打了个寒战,原本是坐在席子上的,惊慌之下,不由自主直起上身来,变成长跪姿态。
百年前的战国初年,晋国在诸侯中实力最强。然而晋国国君日渐衰微,大权落入卿大夫手中。经过残酷的政治斗争,最后集中在韩氏、赵氏、魏氏、智氏四家当中。
智氏实力最强,家主智伯盛气凌人,日思夜想,要主宰晋国。最终韩赵魏三家感到威胁,于是暗中联合,灭杀智伯。随后三家分晋……
晋国旧事,和如今小小的蕲县何其相似?葛太公想起来,这些年仗着葛氏子弟众多,没少暗中打压郭氏、李氏……这几家表面上恭恭敬敬,谁知道背地里有没有生出异心?他们今日不约而同来讨公道,难道暗地里早就串通好了,互通声气?
想到这里,葛太公的冷汗就流下来了。
这时候葛婴的长剑已经到宋鲲身边了,宋鲲不得已抽出剑来,抵挡了一下,然后逃到另一根柱子后面,大声说道:“葛太公,三家家主死于太公书房。明日天亮,你如何向蕲县交代?推说陈王使者杀之?三家族人岂能相信?城中百姓能不疑惑?秦人县令肯放过这天赐良机?恐怕一夜之间,葛氏要灰飞烟灭。”
葛太公猛的站起来,又觉得头晕目眩,向后面踉跄了一下,勉强扶住一根拐杖。他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声音也在颤抖:“葛婴,住手,快住手。”
葛婴愣了一下,把剑收回去,快步走到葛太公身边,将他扶住了。
葛太公长揖到地,神色复杂的向宋鲲说道:“先生当头棒喝,令老夫茅塞顿开。请坐,快请坐。老夫愿闻其详,请先生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