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暮云今天造反了吗
曦月半睡半醒间,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难受得厉害。有个人拿着手帕,替她轻抚着额头。
曦月睁开沉重的眼皮,觉得眼前的人有些模糊。来人坐在床前,逆着光,只能依稀看出身形,辨不清面目。
她下意识问道:“小玉,江暮云今天造反了吗?”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安静,随后一声轻笑落在曦月的耳边。
来人在曦月耳边道:“今天还没有。”
这个声音——曦月顿时清醒,她瞪大眼睛,虽然还是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是手却下意识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把锐利的簪子,随后对着他身上刺过去。
毫无章法,这和闭眼攻击也没什么区别。
江暮云轻而易举把她制服,只听清脆的一声响起,簪子就落在地上。
偷袭不成,曦月大怒。她试图挣扎脱离他的控制,但是却被他死死的禁锢着,圈在怀中动弹不得。
“公主想杀我?”江暮云低问道:“他们说公主病了,臣便匆匆赶来,公主就这样待我?”
曦月听了却是大笑:“你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吧?”
“还是你想看我对你跪地求饶摇尾乞怜让你放过我?”
江暮云摸了摸她脑袋上的乱发,低语道:“公主怎么会跪地求饶呢?”
两人身体贴着身体,这该是一对有情人才对。曦月看他眉目含情,却丝毫感受不到温暖。
因为江暮云总是这样,用最温柔动听的嗓音,说出伤人的话来。
她杀气腾腾的看向江暮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因为发了高热,里头有点雾蒙蒙的水气,看着像水洗过的湖面。
江暮云没动。
他看见曦月眼睛里的杀气,这明明白白不加掩饰的样子,还真是一点没变。
江暮云不禁轻笑一声,随后一手覆上她的眉眼。
视线一下子陷入黑暗,曦月一慌,接着便听见他道:“公主可不能如此,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很容易吃亏的。”
曦月嘲讽道:“你这是要教我搬弄权术,如你这般,吃人不吐骨头?”
江暮云也不生气,他拿过梳子,替她理顺了乱发,一边道:“这还得谢谢公主帮我。若不是公主推波助澜,臣哪里走得到今日?”
他说得云淡风气,曦月却是浑身僵住,血液似乎都僵住。
是了,是她引狼入室,在江家灭门的时候,力排众议把江暮云留下来,非得要让他留在自己身边;是她一次一次的纵容他,才会令他扶摇直上走到今日;也是她的自大,自以为能掌控他,这才养大了他的胆子,让这把利剑悬在她头上。
那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一回忆起来便没完没了。
曦月的发尾打了个结,半晌都梳不下去,江暮云拿了把剪刀剪掉。
以前,江暮云还待在公主府的时候,曦月最喜欢让江暮云为自己梳妆。这样的事情,江暮云做起来也依旧赏心悦目,明明是妇人的闺房事,他却偏偏画出了一方风流,仿若作画一样。
以前,曦月是最喜欢他的。
可此时曦月拍开他的手,皱眉道:“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这假正经的模样?”
明明不想在她面前雌伏,却总是任她予取予求,仿若一个最合格的裙下之臣。就连梳发这样的小事情都做得格外认真细致,真是虚伪极了。
江暮云放下梳子,把落在地面的断发收好。
他轻轻一笑,面上一派悠然,“那公主是否知道,臣也是最喜欢公主这般明明很委屈,却又故作无所谓的模样?”
“你——你个乱臣贼子!”曦月怒火中烧,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泪来了:“你大胆!放肆!”
江暮云一声轻笑,起身理了理下摆,“公主看来身体尚好,那么臣告辞。”
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自他走后,这庄子还是只有曦月一个人,没有人来看她。
小玉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曦月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眼神古井无波,风吹不起一丝波澜。
她有时候呆坐就是一整天,疯疯癫癫的问她:“江暮云今天造反了吗?”
小玉觉得,她的疯病更重了。这怕不是病傻了。
偶尔,曦月会趴在临窗小榻上,望着远方发呆。她看着那露出枯死之态的梅树问小玉:“你觉得,那树还会开花吗?”
小玉见她爱惜这梅树爱惜得紧,便昧着良心说:“会的,只要夫人能好起来,这梅树也会开花的。”
曦月却摇摇头,她一双眼睛空洞洞的,里面没有任何的亮光。“你个傻孩子,它不会再开花了。”
“梅花虽然耐严寒,可要开花,还是需要温暖的太阳。你看,这天这么冷,它不会再开花了。”
“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东君主东君主,没有东君了小玉。”
曦月的声音突然呜咽,她放声大哭,丝毫不顾及形象。
这转变突如其来,小玉一怔,压根不知道怎么安慰。
“夫、夫人,会有太阳的……”小月被她这哀戚的模样弄得不知所措,也快哭了出来。
曦月摇摇头,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只是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玉一句话也没听清。
她不是江暮云的东君,江暮云也不是她的东君。以前在公主府,江暮云在那里成为她的禁脔;如今到她了,她也会枯死在这里。
从小到大,她从未哭得如此凄惨,因为她是公主。即使压在她身上的华服和头冠如何沉重,她也只能骄傲的挺直脊背,永远也不能低头。
可今日,她觉得她非得要哭这么一场才行。
她不是公主了,她是阶下囚。
整整五年,她睁眼闭眼都在数这样了无生趣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心中一阵哀恸,曦月皱眉,突然喉头一阵翻涌。她一张口,哗啦吐出一口鲜血。
随后,曦月晕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曦月的病来势汹汹,自此之后一卧不起。
江暮云也没再来过别庄。
其实曦月的病也不是毫无征兆,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她内里摧拉枯朽,不过外表一副皮囊还算光鲜。
现在皮囊也撑不住,就枯死了。
她终究没有熬过今年的冬天,如同墙角的梅树没有熬过这场大雪。
临近年关的时候,大齐的公主曦月病死在江暮云的别庄里。无人问津,只有一直照顾她的婢女小玉为她嚎哭几声,掉了几滴眼泪。
第2章 剪纸招我魂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檀香味,曦月吸了吸鼻子,被呛得几乎要咳出声。
她一张唇,正想说话,接着便是苦涩的药味灌进喉咙。
这味道,和她卧床久病时天天偿的药味也没什么不同,那种将死的感觉丝丝入骨,让她四肢都颤栗起来。
灌她药的人可能想呛死她,曦月拼命的抵抗,药水顺着下颌流出来浸湿她的衣领,对方还是在猛灌。
不仅如此,勺子还抵着她的上颚,撬开她的嘴巴,又是一大碗药灌进来。
又苦又涩。
曦月受不了了,挣扎着睁开眼睛,一挥手,只听“叮当”一声,药碗跌落在地,很快碎开。
眼前朦朦胧胧,也许是睡得太久了,什么都瞧不清。
曦月挥舞着一只手,怒道:“大胆!放肆!是谁想谋杀本宫?”
屋内陷入了死寂,没人说话。
曦月眨眨眼睛,这一次看得清楚了。
她看见床前坐着一个云鬓高堆的美妇人,美妇人也呆呆的望着她,一双美眸里含着泪珠,看着将滴未滴,被曦月刚才的话吓得也不敢哭了。
再往美妇人身后一瞧,发现这屋子怪里怪气的,到处挂满了白色的纸人,阴森森的。
这不是她被囚禁了五年的房间,很陌生。
而旁边还有一个人穿着奇怪的衣服,手中拿着桃木剑,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来。而屋里的檀香味,正是来源于他手中的一把檀香。
这是在……跳大神?
曦月一眨眼,问道:“小玉呢?”
江暮云给她换了个庄子关着吗?
美妇人一双眼怯怯的望着她,犹豫道:“谁是小玉?”
“我的贴身婢女,负责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美妇人又哭了,她颤巍巍伸出三个手指,问曦月:“这是几?”
曦月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大怒道:“大胆放肆!你以为本宫是傻子吗?”
话音刚落,那个正在跳大神的人脊背一僵,手中的桃木剑也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他转过身来,一脸生无可恋:“完了完了,他傻了。无知妇人!都怪你!非要使什么剪纸招魂术!不靠谱!”
美妇人哭得很凶,她把曦月抱住,大喊道:“四郎!我可怜的四郎!”
哭得那叫一个汹涌,曦月向问她话,都被她的抽泣声打断。
太能哭了。
曦月脑子浑浑噩噩,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病的太久了吧。
等等,她好像是已经病死了??
她一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更是吃了一惊,因为她认得这人。
正好男人也在看她,还指着自己问曦月:“我是谁?”
“……怀化大将军,顾成业。”
“答对了。”顾成业大笑,但是很快脸色一变,“个屁!老子是你爹!”
顾成业一巴掌拍在她的脑袋上,觉得她还不是那么傻,还有得救的时候,曦月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哭得正起劲的顾夫人见好不容易醒来的儿子被丈夫一巴掌又拍晕了,气得从地上捡起桃木剑,一副要和顾成业干架的样子。
“姓顾的!你要是敢乱来!我就和你拼命!”
顾成业也很懵,他一时高兴控制不住,没想到这孩子还是这么弱不禁风。
看着自家夫人瞬间变得凶神恶煞的模样,顾成业结巴道:“要、要不我还是先请大夫来瞧瞧吧。”
顾夫人哼了一声,冷声道:“你还是上门去讨个公道吧。堂堂一个大将军,居然被你兄弟欺负到如此地步!那顾之言把你儿子弄成这个惨样,你不讨个公道回来你就不配做四郎的爹!”
顾之言是顾家二房最小的儿子,排行第五。
顾成业脸色也顿时阴沉下来,随后夺门而去,如他夫人所言,讨个说法去了。
曦月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她醒来的时候,身边的美妇人还是泪如雨下,一声声四郎叫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曦月望着帐顶,呆了好半晌,终于理清了现在的情况。
顾成业,怀化大将军,在她还是个公主的时候,经常拿着剑几乎要和她拼命,骂她败坏朝纲荒淫无度不知羞耻的暴躁老男人,现在变成她爹。
曦月曾被顾成业气得睡不着觉,所以好好了解一番,知道他家只有一个独子,排第四。
顾之棠。
以前在宫宴上,曦月曾见过顾之棠一次。
他是年少将军,意气风发,座上也不卸盔甲,摘下头盔的时候,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勾起笑纹,那双眼睛如同明珠生晕,扫人一眼,就能惹得宫中一众姑娘脸红心跳。
那张俊脸,着实令人神往。
因他刚上战场就帮大齐打败了前来进犯的异族。父皇龙颜大悦,在他班师回朝的时候,特意设下庆功宴来犒赏他。
自此之后,顾之棠都一直活在传说中。
据说他如何如何神勇,如何如何力能扛鼎,如何如何惹得京中一干小媳妇小姑娘脸红心跳芳心暗许。
这是个把自己活成传说的男人。
嗯,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呢?要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她好像还曾听说过,关于顾将军夜御数女雄风大振的传闻?
曦月的手颤巍巍的往胯下一摸……
平的,没有多出不该长的东西。
曦月不知道这算是个好消息还是个坏消息,那样万民敬仰的战神,居然是个女孩子。
而且……这传闻也太不靠谱了吧。
顾夫人察觉到曦月的动作,美目一亮,“四郎!你可终于醒了!你和娘亲说说,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曦月一动嘴唇,好半晌后,一句“娘”才艰难出口。
幸好,她差点叫成母后了。曦月暗暗咬舌。
顾夫人抹抹眼泪,又道:“你放心,你爹找那小子报仇去了。这一次你伤得如此重,是万万不能算了的。”
曦月没有说话,她艰难的转动了一下眼珠,低低道:“娘,我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一说起这个事情,顾夫人美眸一睁,带着点狠色。
她咬牙道:“那杀千刀的顾之言竟敢推你落水,万幸你无事,否则我死也要拉顾之言陪葬!”
顾之棠娘胎带病,身子本来就虚,一落水那就是要命的事情。
顿了一会儿,顾夫人又安抚道:“四郎莫怕,你爹找他算账去了,现下也该回来了……”
第3章 那个顾之言
曦月眨眨眼,看着顾夫人这一脸愤慨,暗道将军府大房二房早有嫌隙果然不假。
亏得顾成业上辈子孜孜不倦的骂她,才让她起了调查将军府的心思,所以对将军府的家事倒也了解几分。
顾成业早年丧母,顾老将军便娶了一个填房的夫人。这娶了后娘就有了后爹,顾成业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虽然是嫡长子,却过得格外凄惨。
且将军府世代承爵,虽然这爵位是传一代削一代,但毕竟是爵位,可令子孙受荫蔽的恩宠。那续弦的夫人自己生下二公子之后,为了这爵位的继承权,把顾成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一意做个恶毒的后母,处心积虑的打压顾成业。
顾成业也是个人物。
他不在家里受这个窝囊气,在年仅十五岁之时就离家出走奔赴战场,奋勇杀敌去了。
这一去,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里,将军府的爵位本是传到了二公子头上。但是二公子烂泥扶不上墙,以为自己家大业大就招摇过市,强抢了那民女,失手打死了人。
此事在当时闹得很大,闹到金銮殿去了。
老将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求诉苦,最后让父皇削了爵位,保了二公子一命。
本以为这将军府就此落败,可谁曾想当年离家出走的顾成业带着军功回来了。
父皇的心情一天一个样,刚因二公子龙颜大怒,又因嫡长子龙颜大悦,于是这爵位又还回来了。
只不过,是给顾成业封的候。
自此之后,将军府分家过了。
曦月现在成了顾之棠,二房还敢蹬鼻子上脸,还要看她答不答应。
她刚喝了一碗药,正想睡下时,顾成业就拉着顾之言上门来了。
房间里吵吵嚷嚷的,让人不得安宁。
曦月,哦不,现在改叫顾之棠了。
顾之棠悠悠掀开眼皮,看见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少年哭得眼睛鼻子通红的,被顾成业揪着耳朵,塞到她面前来。
此人便是顾之言。
二房的人也知道顾之言闯了祸,把人藏得死死的,顾成业这还是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才把人偷到这儿来。
“臭小子!你别以为你哭我就不敢揍你!你爹在这儿我都照揍不误!”顾成业也是火大,他骂道:“要不是四郎尚好,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顾之言还是梗着脖子,哭得凄惨,但是一点要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顾之言道:“我只是想看看圣上赐的金箭匣,他却不给我看,我动手一拿,他就动手了。推搡间他自己掉进池塘去了,与我有什么相干?”
顾成业是个爆脾气,听了忍无可忍,又拧了他耳朵,“小子!那是圣上赐给我的,以后要传给四郎的宝物!他爱给便给,与你何干?你动手伤人,让你道歉还死不悔改,莫不是想挨家法?”
要不是自持身份,怕自己爆脾气控制不住力道真把人弄死,顾成业就真的锤爆他的脑袋了。
顾之言哭得更大声了,那哭声震天地,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可是不过拧拧耳朵,跟顾之棠往鬼门关走一趟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顾成业被哭得脑壳疼,又看见顾之棠一张惨白无人色的脸,不由得转头骂道:“再哭我剪了你的舌头!”
顾之言大声道:“祖父!快来救我啊!爹爹,娘亲,大伯要杀人啦!”
这实在太混乱了。
顾之棠正想发话,让他们把顾之言带到外头去教训好让她睡个觉时,顾之言这一嗓门还真把顾老将军给吼来了。
顾老将军已经很老了,眉毛胡子都已经花白,但是冲进来护犊的时候,跑得那叫一个健步如飞。
他把顾之言抱在怀中,对着顾成业骂道:“不孝子,你真想杀死五郎吗?你真要杀他,要问过我这把老骨头!”
一句话都不问,知道顾之言被带走,就急急忙忙赶来,一顶帽子就扣在顾成业的头上了。
啧,真是偏心偏得没边了。
顾之棠转头一看,果然看见顾成业的面色如土,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成业是个人物,可要说有什么让她看不过眼的,那就是愚忠愚孝,太过正直。对二房他是能狠下心,对顾老将军可就不一定了。
老将军心肝宝贝的帮着顾之言擦擦眼泪,知道这事儿不给大房一个交代,怕是没完,于是低声哄道:“乖,给你四哥低头服个软认个错,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不行——”
三个人异口同声。
想道歉了事?那不过是老将军一厢情愿而已,哪儿那么容易?她现在脑袋还疼得要命,这伤不能白养。
顾之棠微微冷笑,正想说话,顾之言便抢先道:“他又没死,凭什么让我道歉?”
“五郎说的没错。”顾之棠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终于发话了。
本来想发飙的顾成业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行,太窝囊了。
顾成业都快受不了了。
在他即将要拔刀的时候,顾之棠咳了几声,又道:“我是没死,不过是差点死了而已。既然如此,那便是杀人未遂。爹,你和大理寺卿有些交情吧?你去告诉他,我们家有件杀人的案子等他来审。”
顾成业一愣,突然看不懂自己的儿子了。
但是输人不输阵,他立马道:“等着,为父去去就来。”
说着就真要出门去。
顾老将军大惊失色,忙抱住顾成业不让他走,他哆嗦着嘴唇道:“你、你莫不是真想让五郎死?”
顾成业没说话。
“祖父哪里的话?自作孽不可活,五郎干了什么,他自己心中明白。说实话,道歉不道歉的,我压根没放在心上。”顾之棠微微敛起眉眼,有些疲惫的模样。不过说的话却是有条有理。语调慢悠悠的,却是掷地有声。
她继续道:“祖父断不了这案子,那就请有才之人来断。罪当罚,功必赏,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可见祖父实在老糊涂了,做不得将军的名头。我看这事儿,还是请年轻人来办吧,到时该如何如何,我绝无二话。”
第4章 怎么名扬天下
“你个不肖子孙!居然敢忤逆顶撞我!”顾老将军快气死了。
平时顾之棠虽然顽劣,却也不会胆大包天当面顶撞他。
说他老糊涂,坐不得将军的名头,看看他说的这是人话吗?
顾之棠哼了一声,丝毫不惧。
想她上辈子惊世骇俗,不止顾成业这种不通文墨的暴躁莽夫骂她,那些舞文弄墨的学子也是口诛笔伐骂她。
那些檄文,写得那叫一个文采斐然,字字珠心。那才叫骂人呢。
要论挨骂,她可是历经了一代人的淬炼,练就一身左耳进右耳出的本领来。
骂啊骂。挨骂挨得久了,境界就高了。顾老将军这句话实在不够看。
顾之棠只对着顾成业催促道:“爹,快去。”
顾老将军死死抱着顾成业不让他动。他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顾之棠清亮的眸子,见她没有要让步的意思,心中也是发虚。
自家的事情,关起门来一切好说。
顾老将军仗着自己一家之主的身份,本来就是过来倚老卖老给二房撑腰的。现在顾之棠却说要把事情闹大,闹到大理寺去,这还了得?
因之前二公子的事情,现在顾老将军简直快有阴影了。
上一次闹到金銮殿去丢了个爵位,这一次闹到大理寺去,鬼知道会丢个什么东西。
这么一想,顾老将军就怕了。
不能去啊,简直后患无穷。
偏偏顾之言还大言不惭道:“祖父,你就让他去吧,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这一句话如一声惊雷,把老将军给炸醒了。
顾不得许多,真怕把顾成业惹毛了,老将军只好狠狠的拍了顾之言的脑袋:“臭小子!你四哥说的没错,赶紧跟你四哥道歉!”
说着,还摁着他的脑袋,强迫他在顾之棠面前低头。
顾之言万万没有想到,先前对他嘘寒问暖心肝宝贝的叫着的祖父转眼变成这个样子,一时间都懵了。
他从小受尽宠爱,特别是祖父对他那是疼到骨子里,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呢,一时间顾之言心头大感委屈,就是偏不道歉。
他努力的挣扎,恶狠狠的瞪着顾之棠:“我又没错!是他自己没出息!落个水都病恹恹躺这么久!”
顾老将军简直快气死了。
看着顾成业即将要踏出门槛的脚,老将军也没别的想法了,只想把顾成业安抚住。
一眼看见挂在墙上的长剑,老将军下意识拔出来,对着顾之言霍霍作势就要冲上去。
他只是摆开架势而已,并不是真要动手。顾成业稍微一阻止,他就顺着台阶下了。
可谁曾想,顾成业和顾之棠都是没心肝的!居然眼睁睁看着他拿剑对着顾之言挥舞都不吭声,只在旁边看戏不说话,没人阻止他!
顾老将军实在没办法,又不能真砍了顾之言的脑瓜瓢。只好狠狠的甩了顾之言一巴掌,又给他使了个眼色,“你道不道歉?不道歉,我就当没你这个孙子!”
顾之言一咬牙,忍着屈辱,脸上火辣辣的疼,委屈得感觉被祖父打了十个巴掌都不止。
他低下头去,让人看不清表情。而后对着顾之棠道:“四哥,我年少无知,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顾老将军这才松了一口气,忙帮腔道:“四郎,得人饶处且饶人,他年纪还小不懂事,这一次你莫要和他计较。我把他交由你处置,大理寺就不必去了吧?”
总归是个孩子,让他出出气,也比把件事情交给顾成业来得好。小孩子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定哄哄就忘记发生什么事情了。
顾之棠摸摸下巴,实在想不出什么刑罚来,顺口道:“那拉出去杖毙了吧。”
顾老将军:“……”
顾成业:“……”
顾之言吓得都不敢哭了。
最后,当然还是没有把顾之言拖出去杖毙了。
她也没有用什么惨无人道的法子来对付顾之言,只是让顾之言留在房中,让他嚎哭个半天,从白天哭到晚上,让他哭个够为止。
顾之言哭得嗓子都哑了,眼泪也流干了,最后实在不堪忍受,晕了过去。他原本以为,顾之棠这罚不算个事儿,但谁想到,这可比挨家法可怕多。
挨家法有祖父护着,他还能浑水摸鱼,跪祠堂也不怕。可留在这里,顾之棠总能让他哭。
简直就是个魔鬼。
顾之棠说就爱看他哭鼻子。
顾之言这个年纪本来就是好面的时候,他羞愤欲死,既丢脸又令人感到屈辱,可谓伤身伤心。
顾之言被人抬了回去,房中只剩下顾成业和顾之棠两人。
顾成业唉声叹气的,看着顾之棠,欲言又止,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
他叹了口气,一回头,看见顾之棠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
这模样,哪里还看出刚才那横眉冷对老将军的气势?别说气势,连气都快没了!
那娇娇弱弱的模样,别说什么将门虎子了,顾成业真怕稍微重点的东西都能压垮她。
你说她作为将军家的孩子,不说像她爹长得这般威武了,就算丑一点,正常一点平凡一点也好,偏偏尽挑她母亲好看的地方长,长成这幅模样,真是气死人了。
一点也不像他这么威风!
顾成业先是颤悠悠问了一句:“四郎啊,你现在身子还撑得住吗?”
顾之棠疑惑的看他一眼,然后点点头。
见他如此,顾成业也不客气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顾成业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啊你!就连顾之言那小子都打不过!以后可怎么建功立业?你可是将军家的孩子啊!文不成武不就的,以后怎么名扬天下?你爹我辛辛苦苦拼命挣下这份家业,可不是为要给你当一个纨绔的。”
敢情要骂她还得先保证她身体无碍才敢骂……这顾成业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她几乎要怀疑,前世他骂她,是在家里憋得狠了。
顾之棠也叹气。
她也想知道,作为一个女孩子,还这么弱不禁风,是要怎么作为一个战神名扬天下的。
这太难了!
顾成业不知道她是女孩子吗?他分明是知道的,但就是要把她当成男孩子养。
顾之棠看他一眼,忽然福至心灵,问道:“爹,你为什么不生个儿子?”
第5章 将军真男人
“这是大人的事情,你不必管。”顾成业背对着她,哼了一声,道:“与其有心思去关注这些,倒不如把身子养好,练得强壮一些,我和你娘就不必如此忧心了。”
生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子,也不必掩藏得如此辛苦。她既然娘胎带病,身子怕是一时半会儿养不好了。
将军家的孩子如此孱弱,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是一般人,怕是真的只能靠着祖荫过一辈子了。
不过……以前的顾之棠能成为战神,成为大齐一众小媳妇小姑娘的春闺梦里人,那么她一定也可以。
弱不禁风,还能当个儒将的嘛。
顾之棠宽慰道:“爹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战无不胜的战神,比你还要厉害。”
她煞有其事,顾成业反倒被气笑了,他骂道:“你放屁!”
顾之棠皱了皱眉,不服气。
她道:“你不信,那没办法,那我以后只好当一个很弱很弱的纨绔了。”
“你你——”顾成业气得吹胡子瞪眼,他骂道:“不孝子!没出息!做纨绔也不能做最弱的纨绔!我告诉你,等你病好了,以后跟我去马场,练骑术!”
练就练,以前宫中的师父也有教她骑术,没得怕的。
顾之棠拍拍胸口,一脸骄傲:“没问题。”
顾成业又说:“不仅如此,以后每天扎马步半个时辰。”
扎、扎马步?
顾之棠向来要强,她觉得半个时辰不是事儿,然后也点头,“可以。”
“还有,举着石臼围着院子跑三十圈。”
顾之棠沉默。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细胳膊细腿,觉得院子里那石臼估计举不起来。
就算举起来,举着跑三十圈,那也太为难人了。
顾之棠继续沉默,没有回答。
虽然好强,但是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不能做,她还是拎得清的。
顾成业见她这样,又叹气道:“诶……想你爹我当年,多么勇猛,单枪匹马就干冲进敌军单手取人项上人头巴拉巴拉巴拉……”
还没等他把当年巴拉个没完,顾之棠打断他,“所以为什么不生个儿子?”
“哼,说了你也不懂。”
“娘不能生?”
“我告诉你娘去,等着讨骂吧。”
“还是爹你……不行?”
“……”顾成业还能说什么呢,他快气死了。
顾之棠上下扫视了他一眼,看他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目中突然充满了同情。
她想起前世时,有段时间顾成业总往宫里跑,是去太医院找太医瞧病去了。
顾成业搞得很神秘,但是他往太医院跑的次数越多,脸上的阴郁就越深。最后,就不来了。
曦月当时还以为他得了什么顽疾治不好了,还想为他掉几滴眼泪,惋惜大齐痛失神将时,顾成业却还活得好好的。
嗯……就是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当时她年纪小,不懂。
后来父皇告诉她,说顾将军为了大齐的疆土可谓是牺牲惨重。为了他家不断子绝孙,便又给顾之棠大赏特赏。
现在想来,这话颇为意味深长。
顾成业前半生都是在战场奋勇杀敌,在京中又出了名的暴躁不好惹,想来也只能是在战场上伤到某个地方了。
毕竟顾之棠还能生下来,说明不是一开始就不行。
如此说来,还真是为了大齐几乎要断子绝孙了。
这是怎样的觉悟啊。
顾之棠抬头看他,对着顾成业竖起拇指,夸赞道:“爹,你是个真男人!真英雄!我一定会好好干,不会给你丢脸的!”
“你给我闭嘴吧!”
顾成业一巴掌差点就拍下去了,他气得哼哧出声,咬牙忍了又忍才没有手刃亲儿,拂袖而去。
顾之棠这病养了好几日,终于不再整日病恹恹的躺着,有了些精神。
这里吃好喝好,除了偶尔顾夫人实在爱子心切,偶尔跑来她床前哭一哭,心肝宝贝的叫着之外,便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了。
不过顾夫人长得好看,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倒也不算是折磨。
今日,顾夫人又给她熬了补汤来,细细的喂她,照顾得格外细致。
只是她一口一口的喂,顾之棠着实等得不耐,一伸手接过,咕噜一仰而尽。
末了,用袖子擦了擦嘴,说道:“爹说过,真男人,就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顾夫人幽幽的看着她,叹口气。
不知想到什么,顾之棠对顾夫人道:“娘,你把镜子拿来,我瞧瞧自己这张脸。”
顾夫人不明所以,却也照做了。
拿到镜子后,顾之棠终于正视自己这张脸。
当时在宫宴上遇见的顾之棠已经及冠束发,远比此时要英气许多。而此时,镜中的人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头墨发胡乱的披散在肩头,此时显出些女态来。面容苍白无比,气色不佳,却掩不住眉目精致,脸上的轮廓没有完全长开,看着雌雄莫辩,有种超越性别的惊人的美态。
鼻子,很像江暮云呢。顾之棠微微一惊,瞳孔微缩。
或许美人都有些许相似之处,这高挺精致的鼻子和江暮云倒是一模一样。
她斜着眼瞟了镜中的人一眼,换了个角度看,桃花眼的弧度微微上扬,光是一个眼波都让人脸红心跳。
……不行不能再看了。
再看就要爱上自己了。
顾之棠深吸一口气,把镜子反扣。
幸好,幸好当初她没有早点遇见顾之棠,否则非丧心病狂的抢回去做面首不可。如此一来,大齐就要少一个战无不胜的战神,而多一个跪倒在她石榴裙底下的面首了。
真是造孽啊。
想起前世的事情,她自己也觉得真是混账。
怎么能对一个人着迷到那种程度呢?简直就是魔怔了一样。不顾一切的收集很多和江暮云有点相似的人,偏执的觉得把相似的五官拼凑起来,就能得出一个完整的对她死心塌地的江暮云。
只是可惜,她就算把仗势欺人发挥到了极致,养了许多美人,江暮云还是江暮云,不是相似的五官就能替代的。她虽然见过许多好颜色,但是那些人,都不及他眉眼半分好。
一般人就算求而不得,估计伤心失落独自彷徨也就罢了。她不一样,她是公主。从小到大,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带着这种自以为是的傲气,最终在江暮云身上狠狠的栽了个跟头,再也没能爬起来。
第6章 四郎挖的狗洞
春光大好。
此时天将暖未暖,春风料峭,拂面而过还是带着一丝寒凉。顾之棠穿得很厚,在外头还披了银狐滚边的披风,遮的严严实实,不透一丝风。
顾之棠推门而出,非常惬意的伸了个懒腰。
她的院子占地极广,从卧室走出来后经过回廊,放眼望去便看见错落有致的山水亭池,更有刚刚冒出头来的花红柳绿。
而在这一大片春光中,最惹人注目的是……她爹。
跟这宜人的春色不同,顾成业的脸那是黑得不像话。他手中执鞭站在院中,旁边的箭靶子和石臼更是已经摆好,就差没有把马场的马给牵来了。
顾之棠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暗自腹诽。
这几天来,她的身体刚刚恢复不少,顾成业就火急火燎的带着她训练去了。
顾成业是个暴脾气,又因为这次的事情给了他极大的危机,急于求成便对她颇为严厉。
马步她扎得,可惜不持久;骑术她也练得;可惜跑不出五里就不行了;石臼更是至今都没举起来。
成果如此令人挫败,顾之棠都要哭了,顾成业倒是不气馁,依旧每天雷打不动的拎着她去训练。
唯一不同的是,每次见顾之棠龇牙咧嘴的哼哧哼哧努力却还是成效甚微,顾成业就会挥动着手中的鞭子,像在驱马一样。就差没有一边甩一边大喊:你跑啊,你快跑啊!
顾之棠也想啊,但是这不是揠苗助长吗?一开始她觉得自己行,后来觉得自己不行,开始委婉的和她爹说是不是该减少点训练的内容一张一弛云云。
但是顾成业不听啊。
也许是这一次,顾之棠的病好得太快太出人意表,还有力气天天和他顶嘴,把他气个半死,顾成业都快忘了他儿子还算是个病秧子,现在终于争气了一把。
不知道顾成业哪里来的自信,他自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个天才,缺少开发的那种。总以为多训练训练就能倒拔垂杨柳,脚踢顾之言,所以总不听她的话。
那鞭子甩得极为用力,凌风破空的声音听起来,总是让顾之棠心惊胆战的,总害怕那鞭子会不期然落在自己身上。
……太可怕了这个老男人。
“来,打一套拳。”顾成业一脸严肃的看她,“让我看看你有没有私下练习。”
顾之棠眉毛皱起来,苦了脸。
不过打拳也比举石臼好。
她气沉丹田,然后大喝一声,“喝!”
一拳既出,疾如闪电迅如疾风,势如破竹呈石破天惊之势。
“哈!”
再出一脚,十步杀一人,取人头如探囊取物,事了拂衣去,对的是她!她就是史上最靓最拉风的战神!
“……罢了。”顾成业突然生无可恋的一挥鞭子,这一次声音低沉,就连鞭子的声音都跟着低落不少,顾成业道:“你说的没错,为父认输了,你安心扎马步吧,半个时辰后我再回来。”
顾之棠停下来,一脸困惑:“怎么了爹?我打得不好吗?”
“好……”顾成业磨牙,狠狠道:“好个屁!一点力道也无,你打棉花吗?!”
原来她竟如此不济事吗?
顾之棠叹口气,而后认命的扎起马步来。
说起来,还就真只有这个她能做了。
顾成业打量她一眼,发现还算稳当,摸摸胡子,然后离开。
院中只剩下顾之棠一人。
顾成业走了,她也没有偷懒,而是诚诚恳恳的扎着马步,感觉腰腹酸痛,小腿乏力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就看着天边的流云发呆,试图转移注意力。
她想撑得更久一点。
训练还是有效果的。
一开始,她没一会儿就累了,现在半个时辰不成问题,说到底也是个进步,顾之棠也像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时间过了半个时辰,顾之棠还在扎着马步。她摇摇欲坠,几乎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听见了墙角的一簇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里草木浓绿,看不到里头的情形,不过却能清楚的看到草丛摆动的幅度——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
顾之棠皱眉,随后抄起身边的木剑,然后就走去过。
她大喝一声:“谁在哪里?”
应声而出的是……一颗小脑袋。
他的脸脏兮兮的,颇为艰难的从草丛钻出来。一看见顾之棠,一双眼睛顿时弯起来,笑得比云霞还要灿烂。
“四郎!是我啊四郎!我听说你病了这就赶忙来看你!可惜路上颇多曲折,居然现在才到。”
说着,他一脸悲愤。
是啊,确实看出来他来这里确实很曲折了,不知道经历怎样的艰难险阻。毕竟她的病都好了,人才到。
不过……他是谁啊?看着有点面熟,但是顾之棠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她皱着眉头,觉着自己此生还没出过门,自然没见过别人。觉得面熟,肯定是上辈子见过了。
难道……是她的面首?
不对。不是她的面首
她用力皱眉,终于回想起来,顾之棠赴宫宴时,身边跟着一个白袍小将。
那白袍小将宴席间就光顾着吃了,胃口之大,让人瞠目结舌,好像八百年没见过食物似的,因此除了耀眼夺目的顾之棠外,白袍小将也让她格外留心。
顾之棠挑眉,“石向荣?”
石向荣笑着猛点头,“四郎唤我何事?”
原来他们两人从小相识,这情形看着还相当熟稔。
顾之棠把木剑放回去,随口问道:“你老趴在哪儿干什么?起来。还有脸上也太脏了吧?哪儿弄的?”
石向荣还是趴着没动,他往后退了出去,又钻了出来,进进出出好几次。
玩得很欢快。
顾之棠拔开草丛一看,发现在这草丛的遮掩下,有一个狗洞。
刚才石向荣就是从这儿钻进来的。
而且现在还在洞中钻来钻去,玩个不停。
“……你钻狗洞上瘾了?”顾之棠嘴角一抽。
石向荣抬起头,一双眼亮晶晶的,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用力点头,“因为这是四郎为我挖的狗洞啊!”
“……”
钻狗洞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你不要笑得这么开心。
第7章 与我做个纨绔
顾之棠和石向荣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听着石向荣喋喋不休的大倒苦水。
“四郎,你不知道我家那个老头子,烦人极了。我一听说你病了,就赶忙来看你,但是老头子不听啊,他总以为我要去闯祸,于是天天叫着要打断我的腿。我被他揍了好几顿,这才有命来见你。”石向荣唉声叹气,一张脸俊俏的脸几乎皱成一个包子。
顾之棠道:“你爹也这么凶吗?”
此时,顾之棠对石向荣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距离瞬间拉近许多。
石向荣正是大理寺卿的儿子。
“何止是凶,简直要命。”石向荣神秘兮兮的说:“我上次在书房偷听,听见你爹和我爹在一起商量,要怎么让我们死得体面一点。”
顾之棠耸然一惊,颤声问道:“难道他们觉得我们这儿子当得太不中用,终于想要大义灭亲以正家风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石向荣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膀道:“他们在安排我们的身后事,好让我们不至于在他们百年之后,会饿死街头,凄惨度日。”
这也太惨了。而且她还不至于不中用到如此地步吧……
顾之棠松了一口气,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石向荣偏头看了一眼顾之棠,见她额头冒出汗水,大病初愈的脸显得气色不佳,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问道:“四郎,你身子如何?好端端的怎会病得如此严重?”
虽然她的身子骨不顶事,但是顾家一向把顾之棠养得很精细,也没生过什么大病。这一次卧床这么久,着实不正常。
顾之棠眼睛一眯,把之前的事情一一道来。
顾成业跟她说了,现在二房就盼着她死呢。她死了,为了这爵位继承下去,顾老将军势必会让顾成业从二房过继一个孩子过来,继承爵位。如此一来,爵位就饶了一大圈,算是回到了二房的手中。
这孩子的人选,自然是最小的顾之言了。
什么年纪小不懂事?分明是小而恶,明知故犯。
石向荣一听,顿时摩拳擦掌,他一撸起袖子,一副要去找人拼命的架势。他怒气冲冲道:“又是这臭小子!四郎你且等着,我这就去干掉他!”
说着果真大步迈开。
顾之棠被他这惊人的行动力吓到了,忙大喝道:“回来!”
大理寺卿真是辛苦了。天天断案本来就容易掉头发,回家还要面对这么不靠谱的儿子,难怪会和顾成业走到一起去,变得越来越暴躁。
石向荣一听,忙停下脚步,苦着脸退回来。接着又不知道想到什么,瞬间绽放笑颜。他握拳道:“四郎担心我打不过他吗?放心吧!我从小就力大无穷,十个顾之言都不够我打的!”
四郎一定是在关心他,没错!
“……不。”完全不是这个顾虑。
顾之棠揉了揉眉心,一脸头疼。
这算是将军家的家事,这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哪里是一句干掉就能解决的。
更何况,就算真要干掉,那也得顾之棠去干掉,石向荣掺和进来担了一条人命,怕是大理寺卿和顾成业的友谊也要走到头了。
顾之棠觉得,以石向荣的脑子肯定理解不了如此深奥的问题,于是只好摸摸他的头,说:“不可冲动行事。”
石向荣不了解她的良苦用心,还是一脸兴奋的模样。他看见不远处摆着的石臼,拍拍胸口,豪气道:“我给你看看我的力气。”
说着屁颠屁颠跑过去,气沉丹田,大喝一声,一手一个石臼就被他轻而易举的举起来。
又接着大喝一声,举着石臼绕着院子跑。
跑啊跑,似乎跟顾之棠作对似的,正好三十圈。
……顾之棠还能说什么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掌,再度看向石向荣时,目中满是羡慕。
石向荣喘着气,停在顾之棠面前,一脸骄傲。“四、四郎,我、我还能……再跑跑……”
“……不,你别跑了,我爹看了会流泪。”
石向荣总是很听话的,顾之棠让他别跑,他果真停下来了。
而后在一旁,气喘吁吁的看着顾之棠走到石臼前,扎了个马步,然后打算把石臼抬起来。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脸色都涨得通红,但是——
提啊提,就是提不起来啊!
顾之棠一屁股坐在地上,叹气,变得很丧气。
果然做不了一个冲锋在前,单手取人项上人头的铁血将军了。
剩下的,就只有儒将一条路可走了。
顾将军,我对不起你,我既不能力能扛鼎,也不能勇猛杀敌,更不能夜御数女雄风大振,我给你丢脸了。
顾之棠捂脸。
过了片刻后,顾之棠抬起头来,目光坚定道:“我要进太学!我要去找最好的老师!上最好的学监!成为最厉害的男人!”
石向荣一惊,吓得结巴了:“四、四郎……你怎么突然就变得奋发图强了?不是说好了要与我混吃等死,万事不愁吗?”
顾之棠鄙视的看他,义正言辞道:“纨绔终究不是正途,我顾之棠是不可能在我爹百年之后流落街头凄凄惨惨的。我不仅要继承家业,还要把家业发扬光大!”
这一番话,如同迎头棒喝,石向荣被他爹揍了那么久都不开窍,此时却突然愣住了。
他脸色憋得通红,支吾道:“话虽如此,但是四郎你……你为何变得如此拼命?以后就算流落街头,有我一口饭吃,就断断不会饿着四郎的。”
这话虽然说得肉麻恶心,但是顾之棠听了却颇为受用,满意的点点头。
至于为何变得如此拼命嘛……
她侧过脸,把目光投向了天边的流云上,看着晚霞灿烂夺目,仿若要烧起来一样,轻声道:“我看上了一个人,想与他一较高下。”
看上了一个怎么都拿不下的人。像天边的流云一样,光彩夺目,流光四溢,比这世上最美的景色还要迷人。
只是从来都不曾为她稍微停一停脚步。
她拼尽全力,不顾一切爱上的人,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罢了。
第8章 我那是藏拙
江家世代为臣,跟随太祖皇帝开国至今,出了不少良臣美玉。一直战战兢兢匡扶大齐的江山社稷,从未行差踏错,在世人口中素来有贤名。
只是人活着,不是光有名声便够的。
家业传到江暮云父亲手中,江家便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往日的辅佐大臣如今只剩下两袖清风,空有一身贤名。当官当得不如那些老奸巨猾的奸佞之人,作为贤人又不够当世大儒那般名头响亮。
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江家出了个江暮云。
他十五岁之龄便从太学中脱颖而出,完成了各业博士的授命考核,只待天子召唤进殿便可拜官入朝,平步青云。
太学以积分为制,每年都有大考小考,满八分便可从太学里毕业出来,修不满便继续修。有多少人削了脑袋的钻进去,却出不来。教学严厉至极,是个白头翁与美少年同在的地方。江暮云能脱颖而出,实力可见一斑。
那个冠有盛名的少年,和前世的顾之棠一样,半生都活在传说中。
世人传他少时便能与当世大儒款款而谈,聪颖不凡;又传他精通琴律御射,可谓为瑶琴圣手也可鲜衣怒马;也传他俊秀风流,倚马而过招得满楼红袖,鲜花绣帕落满身,瓜果香囊掷地满。
眼看着江家就要打一场翻身仗,江家却垮了。
她至今没有想明白,江家好端端的怎让人搜出了要造反的证物。父皇平时虽然宠她,却唯独在皇权一事上从不让人置喙,江家满门说斩就斩。
而那个惊艳绝才的少年,在十七岁的时候,被她收入府中。从此之后,以面首的身份,在公主府里度过了七年的时光。
这样屈辱的身份,对他来说应当是相当难熬的。
她想补偿他,给他荣华富贵,但是他不要;他想离开,她就用尽一切手段剪断他的羽翼,迫使他留下来。
这样的感情浓烈而又强势,她以前性格太过霸道要强,不成功便成仁,从来不给自己留一丝退路。
想她做公主的时候,惊世骇俗,面首是说养就养;养的面首也是如此的不同寻常,说造反就去造反了。
嗯,他造反了。
她把江暮云逼得和楚文觉一同造反去了。
那个窃她家国的乱臣贼子,是她一手养出来的。
江家最终还是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她剪断他的羽翼,他就用更长的时间来谋划着一切,最终把贵为公主的她踩在脚下。
而在被关在别庄里的五年,她也曾试图想过要逃,但是逃不掉。
江暮云可以做到的事情,她做不到。这一点,让她尤为挫败。
五年的时光磨平了她的棱角,她开始觉得,如果没有公主的名头,她大概就真的什么也没剩下了。
她有时候在想,现在的江暮云如何了,她赵家的江山社稷如何了,父皇在天之灵见她如此没出息是不是要气得跳脚。
江暮云从来不让她知道外面的消息,把她关在那个囚笼里,任由她自生自灭。
他这是在报复她。
和江暮云的事情,算是一笔糊涂账,怎么算都掰扯不清楚。而如今想来,也依旧是……意难平。
如今,她有机会可以从头再来,自然是要让那个骄傲得眼睛仿若长在头顶上,说她只会仗势欺人的江暮云瞧瞧,她会的可不是只有仗势欺人而已。
上辈子造的孽够多了,自己引狼入室,她偶尔也想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威风一把,而不是作为一个荒淫的公主天天被骂啊骂。她所求的,从来都没有机会。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要是继续这么混账下去,浑浑噩噩度日,也太浪费了。
纨绔做起来难度不大,她上辈子的行径想来和恶霸也没什么区别了。今生,就有追求一点吧。
顾之棠握了握手,越发坚定了主意。
她道:“日后,我便要进入太学潜心向学了。十五岁,我要在十五岁之前,从太学里毕业出来!”
等春闱一过,便是太学的入学考试,如今刚过春分,她现在开始准备,时间正好。
石向荣被她的豪言壮志吓得说不出话来。
等回过神时,他面上期期艾艾,似乎有口难言。
顾之棠睨他,“怎么?有话想说?”
石向荣点头,终于硬着头皮说了。
“四郎啊……有志气是好事,但也得脚踏实地。你去年……不是也参加了太学的入学考试?”
去年的时候,顾之棠刚十二岁,正好到了入学的年龄。
顾之棠眉毛一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所以?”
“没考上。”
“……”
“回来还拉着我哭了一场。”
“……”
“说再也不理那群酸腐书生了。”
不,求你别说了。
顾之棠眉毛一横,大声道:“放屁!我那是藏拙!小小一个入学考试,怎能难得倒我?”
石向荣的面色有点复杂,有点不可置信又有点惊讶的模样。他呆愣愣半晌,一动不动,一双眼定定的看着顾之棠。
看着……居然是在思考?
顾之棠也是心中发虚,暗忖着自己是不是太有气势和以往草包的形象不同,让他怀疑了?
但是不应该啊。
堂堂战神,不应该如此不济事啊。
想着那些传闻,顾之棠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信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草包一回先安抚石向荣的疑心,先把此时给蒙混过关时,石向荣终于回过魂来。
他一脸惊喜,神色看着狰狞无比。他用力扣住顾之棠的肩膀摇啊摇,唾沫星子全喷到她脸上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四郎这么厉害!怎么会不通过入学考试呢!定是那帮算腐书生看四郎毓秀无双,嫉妒与你,这才故意不给你过的!四郎!以后我也跟你去太学!”
……她错了,她就该知道,石向荣是个傻子,脑子不同常人,是不会想到这么深奥的问题的。
石向荣一脸不好意思,喜道:“那么四郎考个状元,那我勉强来个榜眼或探花吧。”
你真的想太多了。
顾之棠无话可说,只是一脸凝重的点头,含糊道:“是极是极。”
第9章 读书的一把好手
一连喝了好几日的补汤,顾之棠的面色红润不少。脸颊被顾夫人的大鱼大肉养出了微丰腴的肉来,多了几分少年之态,看着不再像个随时会倒下的病秧子。
她很满意,觉得自己终于是个正常的少年了,如果顾成业不是每天耳提面命的让她扎马步扎马步,射箭射箭,举石臼举石臼的念,估计她的日子会过得更逍遥一点。
顾之棠觉得不能再这样做无用功,于是便提道:“爹,我想进太学。”
顾成业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你连箭都射不好,又怎能进太学?别丢人现眼了。”
顾之棠叹气,先不说这射箭和读书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她既然先天不足,又何必以己之短博人所长?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按照顾成业的这方式,也只有石向荣那种天生力大无穷的身体才吃得消。
顾之棠固执道:“我已经决定了,以后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太学我是一定要进的,这以武服人是莽夫该干的事情,而我是必定会成为一个抚琴煮酒悠然待坐,便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儒将。”
顾成业沉默。
他斜着眼睛睥睨顾之棠,对于她口中的那个莽夫,他自觉的对号入座了,此时心中便有些微妙。
想揍吧,怕把人揍残了,是以忍得颇为辛苦。
顿了良久,顾成业才舒了一口气,他摸摸胡子,一本正经的问道:“四郎,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自然知道。”顾之棠神秘兮兮的靠近他,道:“实不相瞒,我觉得我是读书的一把好手,不去太学实在埋没了。”
“……你想着你去年的成绩,摸摸良心再说一遍?”
“我那是藏拙。”
“作弄你老父,是要遭天谴的!”顾成业骂道:“老子脸都快给你丢尽了!进个屁的太学!咱们家的人,就不是那块读书的料!”
顾成业常年在疆场上厮杀,此前很少回京,在京中也没什么知交好友。
当初顾之棠要去太学考试的时候,顾成业腆着老脸,硬生生和太学的博士套了个交情,想给她行个方便。
他觉得,儿子这一去,定是功成名就就待把状元带回家中了。可谁知,他连个入学考试都没过,这郁闷可想而知。
顾成业红了脸,觉得顾之棠是不想如此辛苦,于是找借口偷懒。
就在此时,他听见顾之棠轻声道:“哪里不是块读书的料?二房,怎么也算和我们同出一脉,不是出了个监丞吗?春闱一过,我便去考试,说不定就能过了。”
她认真的看着顾成业,道:“爹,让我试试吧。”
顾之棠说的,是二房的大儿子,顾之瑜。他也是从太学里出来的监生,后来又奔回太学,当起了监丞。成于此归于此,监丞品级虽然不高,但也算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受人尊敬。
顾成业微微一惊,他摸着胡子沉吟片刻,没说什么话,把顾之棠带进书房去了。
他离去之时,只对顾之棠道:“你先读一天的书,读书可不是好玩的,比你练武还难受,万万不可儿戏。你能坚持下来,过后我们再谈。”
到底还是让步了。
顾成业脾气虽然臭,但是在宠儿子一事上,那也是当世典范了。
顾家父子此前都不热爱读书,所以这书房里面冷冷清清,书籍不多,目之所及,多的是兵法和行军破阵之书。
顾之棠在里头搜罗不久,搜出了此前她所用来练字的字帖,这一看就悲愤了。
她本以为,这个身体的原主实在不应该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才对,这才会一直坚称自己藏拙,哪想顾之棠是真情实感的在草包着。
这字,实在丑得目不忍视。
顾之棠扶了把额头,好半晌才把心态调整过来。
她端正坐好,磨了墨,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把这字写得好看一点。
但是又不能太好看,太好看便是事反常必有妖了。于是她便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着要如何把握一个度,既让这字不那么丑又能让人从不丑当中看出不凡来。
她前世没有当过太学生,不曾进学堂,但是她有世上最好的老师。
负责给她授课的,是曾当过太子太傅的董乘安。此人也在太学里挂了个博士的名却从不轻易授课,世人皆传他不爱名不爱利,有身铮铮傲骨,可实际上……
不给太子授课后,他便在宫中带孩子去了。这孩子便是曦月公主。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便是董乘安也不能免俗。
父皇真的很疼她,作为一个公主,该有的不该有的,统统都给了。包括江暮云,本应该斩首的江暮云,最后还是送进她的公主府中。
顾之棠重重叹气,咬着笔杆好一会儿后,开始下笔。
得把前世的字迹给练没了。
董乘安教她那么多年,一瞧见她的字,定能认出来。虽然他不授课,但是未免意外,还是一并抹除吧。
等顾成业回到书房的时候,就见顾之棠认认真真的坐在书案后边,脑袋微垂着,手中拿着笔一勾一划。
因为聚精会神,连顾成业走进来了,她都没发现。
“四郎。”顾成业遮住了即将落下的余晖,身形的阴影落在暗面上,视线一下暗了。他道:“你果真想进太学?”
顾之棠揉揉肩膀,点头。
练了一整天,手臂酸痛无比。
她捶了捶后背,正待开口,便听顾成业说:“也行。只是……这一次若是落选,日后万万不可再提起。为父只给你这一次机会,知道吗?”
顾成业浓眉高扬,看着颇有气势,但是顾之棠却不怕他。她用力点点头,也不说话,笑得像个傻子。
于是在此后,顾之棠除了会跟着顾成业练功,一有空便抱着书在勤勤恳恳的恶补。
那奋发向上的模样,把顾成业感动得流了一把老泪。
天气日渐热了,春衫也是越穿越薄。在一片复苏的虫鸣声中,春闱落下了帷幕。
春闱后,太学休假。
二房的顾之瑜也回家休沐了。
第10章 明珠千斛
顾之瑜是二房的长子,也算是个顶梁柱了。特别是在他那个纨绔爹顾学林的衬托下,显得尤为不凡,尤为有出息。
所以顾之瑜一回家休沐,二房就开始摆家宴。并且因为想刺刺顾成业那不成器的儿子,还假惺惺的派人来送了帖子,邀请他们去参加。
以往这种家宴,顾成业都是理也不理的,但是这一次,二房假惺惺的派人来,他也就顺势收下了。
连顾之棠也觉得意外。
“爹,你这是要去找气受吗?”
“谁给谁气受还不一定呢。”顾成业轻轻冷哼,“你也随我一同去。”
一同去就一同去,顾之棠不怕。她甚至有点想嘱咐顾成业带上他的宝刀去赴宴,不过怕如此一来太过招摇惹麻烦,也就按捺住心思了。
带刀去,这是要吃人呢,还是要吃宴席呢。
赴宴当天,顾成业一早就拉着顾之棠出门去。两家的宅子隔得不是很远,顾成业连马也不骑,拉着顾之棠走路带风,权当锻炼身体了。
眼看那日头高照,还远不到吃饭的时候,顾之棠便明白过来,这赴宴是假有事是真。毕竟顾成业出门时,还特意让顾夫人准备了礼物。
一副求人办事的架势。
顾之棠微微皱眉,想说点什么,但是顾成业见她神色不乐意,就瞪她一眼,“听我的!总不会把你卖了!”
顾之棠无法,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
他们父子二人一路登堂入室,当顾学林听闻顾成业来时,赔着笑脸迎来,却被顾成业一眼瞪开。
“顾之瑜呢?”
“在书房。”
得到消息,顾成业理也没有理他,直奔书房而去。
顾之棠则是留在外头,百无聊赖的等着。
她双手环胸,身体微微倚着墙壁,目光投向了书房紧闭着的门窗,陷入沉思。
就在此时,有一粒小石子斜斜的从她面前飞过来。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残影,提前避开了,这才没有被砸中。
见没有砸中人,顾之言遗憾的“啧”了一声。
顾之棠循声看去,发现顾之言就坐在墙头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那个哭得脸颊鼻子都通红的小屁孩,几天不收拾,就又恢复了往日调皮捣蛋无目中无人的狂妄。
顾之言倨傲的扬着下巴,笑着,目中满是嘲弄。见顾之棠抬起头来看他,于是用口型无声对她说:“窝囊废。”
顾之棠瞧得很清楚。
火气一下冒出来了。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抛了一下又握在手中,然后对准顾之言的脑袋砸过去。
感谢顾成业这些时日总拉着她射箭骑马,力道不行,但是准头够的。
这一下砸中了顾之言的额头,他一吃痛,伸手捂着半张脸,而后怒气冲冲的瞪着顾之棠,目眦欲裂。正想骂她,但是顾之棠拿着木棍,捅了他的屁股。
顾之言疼得大叫一声,终是被捅得从墙头跌落下来。
从墙头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顾之言脸着地,磕着下巴,血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又疼又委屈。
他脑袋都懵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顾之棠怎么能打他呢?身体的疼痛和委屈一并涌上来,顾之言“哇”的一声哭了。
回头狠狠的剜了顾之棠一眼,骂道:“你居然敢打我!我这就告诉祖父去!”
“呵……你去吧。”顾之棠站在他身边,手中拿着木棍,骄傲得像个斗胜的小公鸡,“你也就只有这点出息,除了哭和找祖父,你还剩下什么本事?还想去我房中哭一回?”
“你你——”顾之言气得说不出话来,被她戳中痛脚,眼泪落得更欢快了。
上次的事情,对他这个自尊心极易过强的年纪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他骂道:“反正比你强!再厉害,你爹不还是来找我大哥了?窝囊废!想进太学都进不去,还得让你爹来找我哥!窝囊废窝囊废!”
顾之棠用木棍指着他的眼睛,恶狠狠道:“臭小子!你且等着!”
说完直冲书房而去。
“……这一次四郎的事情,就拜托了。你一向比你爹懂事,知道该怎么做吗?”
顾之瑜的冷笑声从里头传来,“我自知大伯位高权重,这样的事情落到我身上来,我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是四郎向来顽劣,又是不通文墨,我想行个方便也难。大伯还是另请高明吧,别到时连带我也跟着丢脸遭殃。”
“怎么会呢?”顾成业大叫,不服道:“我家四郎那么乖!去年没有通过考试,不过藏拙而已!”
“但凡四郎有点出息,能乖巧听话些,我也——”
顾之瑜这话还未说完,便见顾之棠撬开窗户,一攀窗就翻身进去。
她破窗而入,这进来的方式不太寻常,直接把里头谈话的两人给打断了。
不知道为何气氛突然安静。顾之棠纳闷。
“……乖巧?”顾之瑜气得脸色发青,一下子站起来,指着顾之棠说:“扶不起的阿斗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大伯还是另请高明吧!打铁还需自身硬,四郎如此,叫我如何能给他行个方便?即便你送我明珠千斛,我也断断不能答应!”
这样的人,就算是进了太学,也不过是顾家丢脸罢了。顾之棠真进了太学,以后叫他如何在同僚中抬起头来?
更何况……他本来就对顾之棠厌恶至极,实在不会期望顾之棠有什么出息,所以这差事虽然应下后好处不少,他却不想给顾之棠机会。
让顾之棠永远如此,浑浑噩噩,这才是最好的。
顾成业也是面色发青,正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勉力控制脾气时,却见顾之棠来到他跟前,然后伸手一揽,把放在桌面的锦盒抱入怀中。
这是给顾之瑜准备的礼物。
“明珠千斛?你当真看得起自己。”顾之棠掀开盖子一瞧,发现里面放着一排明珠,看着价值不菲。
啧,有这财力,供她挥霍也比送给顾之瑜好啊。
顾之棠挑了一颗放在桌面,随手拿过砚台砸下去,不过片刻,一颗泛着光泽的珠子就碎为粉末。
“看见了么?即便有明珠千斛,我砸了也不给你!我顾之棠顶天立地,不靠你这太学我也进定了!”说完,颇有气势的对着顾成业一扬下巴,“爹!咱们回家去!”
这一次轮到顾之棠雄赳赳气昂昂的带着顾成业出门去,留下满面青紫的顾之瑜,气得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简直欺人太甚!
第11章 四郎你快跑啊
读圣贤书,必然要取清幽之所。
是以太学虽为龙门,却不是紧挨着皇城,而是建在京都的东郊,依山而建。
此地似乎连花都开得比别处娇艳,特别是临近孔庙圣贤街的卖花女都是清丽佳人,婉约清扬;卖烧饼的夫妇喊的号也是悠长动听,编的号子一听还有点押韵逗趣,似乎没有点文化都不好意思来这条街上做生意。
顾之棠拉着石向荣直奔太学而去。
越是往里越靠近太学,就能看见一些书生穿着白色的儒衫,白衣飘飘,衣带当风,颇具韵味风流。
远远的就看见了太学的牌楼鼎立着,那里守着人,一般人轻易进不去。
顾之棠摸着下巴,又看了石向荣一眼,觉得就算把石向荣卖了让他去吸引注意力,自己也未必能走得进去,于是硬闯的策略作罢。
石向荣则是问道:“四郎,还没到入学的考试,你来这儿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要打听打听主考的博士是哪位了。”顾之棠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事先知道主考的人,便能看碟下菜,事半功倍。”
她说了那样的大话,这太学是一定要进的。否则到时候给顾之瑜看笑话,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考试,哪里还会因人而异的?要不四郎你还是随我回家吧,我怕你到时候又哭一场。”石向荣觉得此事不可行。
毕竟这些时日来,他也是跟着顾之棠天天捧着一本圣贤书啃,但是这太难了。
他一个小男子汉,看圣贤书还未解其中味,学识没学得多少,倒是快把自己看哭了。
想必四郎也是同他一样的感想吧,他这么善解人意,就给四郎台阶下了。
顾之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懂个屁!每个博士都有其所好,有人偏爱辞藻华丽的赋文;有人偏重思想内涵重立意;有人偏重四五重科举。这些都是有技巧的。”
莫名被拍了一下,石向荣委屈,“即便你打听到了,你也不知晓哪个博士的爱好啊。”
“我自然知道。”顾之棠一扬下巴,骄傲道:“以前同人八卦过,我这人没别优点,就是爱听八卦,记性还特别好。”
这同她八卦的人,自然是董乘安了。
两人在此处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看着也不是太学里的学生,守门的人瞧见了,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上前来问:“两位小郎君,不知到此有何事?”
这两位少年锦衣华服,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他自然不敢惹。
门房的态度也是谦逊有礼,甚至还对着顾之棠他们做了个揖。
顾之棠还了个礼,正待答话,哪知石向荣那个傻子可能是做贼心虚了,居然拦在顾之棠的面前,大声道:“快跑啊!四郎你快跑啊!我给你断后!有什么事情都冲我来!”
说着,还露出了一副大无畏的表情,看着铮铮铁骨傲然而立……个屁!
石向荣你是傻子吗!顾之棠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门房:“……”
这下想要假装无事发生都不可能了。门房立马大喊:“来人!此处有异!”
顾之棠哪里还敢留,忙连拉带拽的把石向荣拽着往后跑。
两人跑着,后头有人在追。
最终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幸好那两个人也只是意思意思的追追,出了圣贤街就没有再紧咬着不放。
顾之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跌坐在路边的青石板上。
石向荣的身体比她好,此时除了面颊微红,倒是没有像她如此夸张。
“四郎!”石向荣一脸痛心疾首,道:“我叫你跑你为何不跑?我是能断后的!你不必为我如此为难自己!四郎如此待我,叫我无以为报,不如我……不如我……”
顾之棠发誓,他要是敢说出“以身相许”这样的话来,那就掐死他吧。
幸好,石向荣是个没文化的,“不如”了半天,什么也没憋出来。
“让你爹去打听吧。你爹怎么也算个文官。他们文人的事情,自有一套章程。”顾之棠咬牙:“没办法了,我爹不行,他只会拉着人去喝酒,那些博士不会理他的。”
若是一般的学堂,顾成业怎么也不会如此头疼,便是拿强权压人都要把顾之棠送进去了。
可太学不一样,太学生都是天子门生,他硬是塞进去一个顾之棠,这不是公然打皇帝的脸吗?
石向荣点点头,然后回家找大理寺卿去了。
两日后,他带着消息上门来找顾之棠。
“我爹说了,是一个叫徐鸿涛的博士。”
顾之棠眼睛微眯,然后咬着笔杆,思考对策。
徐鸿涛此人有点特殊。
太学的博士一般都在朝堂上挂着一官半职的,也算个朝官。而徐鸿涛是完完全全的读书人,愤世嫉俗的那种,连父皇都敢骂。
此人最爱针砭之语,骂得狠他越喜欢。带出来的学生,一个个说话都呛火似的。
当然,那些骂公主的檄文,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徐鸿涛的学生写的。
她记仇。
顾之棠叹了口气,道:“那没办法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徐鸿涛就徐鸿涛吧。”
言罢,转身去书架上找书去了。
见她如此,石向荣立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才好。
四郎现在上进了,感觉跟他玩不到一起了。这怎么行呢?可他想努力进太学,自己又不是读书的料子,之前荒废了那么些年的功课,一时半会儿想要捡起来进太学,那也太难了。
想着想着,石向荣悲从中来,居然掉了几滴眼泪,悲怆极了。
待顾之棠回头时,就看见石向荣一脸生无可恋的看着自己。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头满是悲怆,并且……热泪盈眶,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个……负心汉??
顾之棠打了个哆嗦,犹豫着问道:“怎么了这是?”
“四郎,我怕是不能与你再做兄弟了。”石向荣心中哀恸,哭得比被他爹揍了还惨,他抽噎道:“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我爹知我要进太学老怀大慰,可惜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第12章 捉刀代笔
“你自然不是读书的料。”
听了这话,石向荣哭声一滞,然后眼泪流得更加凶猛,心中更加悲愤。
四郎怎么这样!不安慰他就算了!居然还来戳他的心窝子吗!
难道四郎真的打算弃他而去,不打算再与他做兄弟了吗?
石向荣的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正想表明一番决心,告诉顾之棠他一定会跟着她去太学的时候,就见顾之棠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安抚道:“不是读书的料子,是当将军的料子。你我不同,本就不必一概而论。”
石向荣哭声一停,眼睛一亮。心中的那点毛躁被她这一摸,瞬间就平了。
顾之棠走出前来,昂首道:“日后你必定会与我肩战天下!成为了不起的英雄!”
虽然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不过……
“对的没错!”石向荣握拳,“那四郎你别去太学了!与我投军杀敌去吧!”
“现在投军是叫我去送死吗?”顾之棠瞪他一眼,思忖片刻,随后让石向荣附耳过来,“其实你想进太学也不是没法子,让你爹去找徐鸿涛吧,你爹有法子。”
“什么法子?”
“那徐鸿涛还是个穷苦书生刚刚上京时,惹了官司被人栽赃陷害,在牢狱中吃了不少苦头,你爹铁口神断还他清白。这可是救命的恩情,别说是让你进太学,便是让你在考试中获得第一名徐鸿涛硬着头皮也得干啊。”
自然,这又是听八卦听来的。
这样说来,她听的八卦未免也太多了,还都是老男人的八卦。这董乘安在太学中不授课,莫不是尽听故事去了吧?
石向荣虽然傻,但却是个正直的人,听了这话,不由得一瞪眼,含糊道:“这、这不太好吧?这不是徇私枉法吗?要是被抓住,那不就是——”
“放屁!”顾之棠一拍手,“这怎么能叫徇私枉法呢?这叫挟恩求报!挟恩求报懂么?”
“……有区别吗?”
“区别很大,一个是法律问题,一个是道德问题。怎么能一概而论?”
石向荣恍然大悟,深以为然点点头,刚想展露笑颜,但还没笑出来,又苦了脸。
他道:“可是四郎,那赋文……我还是写不出来啊!”
“这有何难?”顾之棠拍拍胸口,气势十足,“那便让四郎我为你赋文一章,你只管改改,到时候抄上便是,我保管不出错。”
石向荣今日短短的时间内,就要接受这两个不正直的提议,一时间又犹豫了。他着急道:“那不就是捉刀代笔了吗?”
顾之棠鄙视的看他一眼,“四郎帮你怎能叫捉刀代笔?这叫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石向荣听了,眉头纠结的皱起来,皱啊皱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他的眉毛在拧成一团麻花之前,终于松开,弯起来,笑了。
“四郎!”石向荣想通了,他忽然伸出手来,重重的抱了顾之棠一下。
在顾之棠脸黑之前又很快放开。他一张脸激动得涨红,豪气道:“我的好兄弟!”
……顾之棠心中那簇不明的怒火刚刚要燃起来,因他这话,刺啦一声,熄灭了。
她也拍拍石向荣的肩膀,要笑不笑,“好兄弟好兄弟。”
若是别人,她可不会做到捉刀代笔这份上,石向荣不一样,他是个傻子,所以没有关系。
随之两人勤勤恳恳恶补。顾之棠是真的恶补,而石向荣则是抱着顾之棠给他写的文章死记硬背。
时间过得飞快,太学考试那天终于来到。
惠风和畅,就是天空的云压得有点低。
顾之棠和石向荣两人站在太学门口,等待召唤。
别人家来考试的公子都是拖家带口的来,爹问一声冷不冷,娘问一声热不热。只有顾之棠和石向荣两个孑然一身就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顾成业或许破罐子破摔也没期望她考上,所以干脆眼不见为净。
顾之棠倒是淡定,她负手而立,脑袋微微仰着,看着天空,眼睛半眯起来。一脸忧思,似乎在考虑什么。
石向荣也紧张了,他小声问道:“四郎,可是有何不妥?”
“不妥极了,一会儿怕是要下雨。”
“啊?”
“没带伞。”
“……”
还以为是什么事情,搞得他好紧张。
石向荣不理她了,他蹲到一边去,然后拿出小抄来,继续背。
看见他这忐忑的模样,顾之棠心中不由得一软,忙安慰道:“莫怕,听我的准没错。”
石向荣点点头,还是不肯放过一丝背书的机会。
顾之棠看不下去了,抢过来撕掉,然后拍拍手,那写满小字的纸就化为满天碎屑。
石向荣一脸怨念的看着她,然后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理她,也不肯说话了。
“……”没想到原来他也是有脾气的。
顾之棠叹道:“别紧张,真的,越紧张越考不好。徐鸿涛也不算什么,你要拿出气势来。他要是瞪你,你就瞪回去。只管答题便是,相信你爹,你爹还是靠谱的。”
两人交谈着,很快就有人来叫他们入场了。
照例搜身,确定没有有人舞弊考场的嫌疑,这才放人进去。
顾之棠手心里此时才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开始答题。
徐鸿涛出的,果然是针砭时弊的赋文。
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自然不能说出多么犀利的见解,所得者不过都是书上见来的,拾人牙慧罢了。
顾之棠胸有成竹,细细的磨着墨,暗忖着不可写得太过,表现得中规中矩便是好的。否则太招风头,徐鸿涛因大理寺卿不会找石向荣麻烦,但是她可没有一个铁口神断的爹,到时候请人捉刀代笔的人,可就成她了。
打定主意后,顾之棠才开始下笔。
等顾之棠的赋文写了一半时,离她不远的石向荣突然站起来,大喝一声:“快来看我!我写好了!”
这一声吼得顾之棠一哆嗦,赶紧加快速度,只想快点交卷,把这丢人的娃给带回家去。
只是等她奋笔疾书交了卷,正打算走时,却被人叫住:“慢着!”
第13章 包进不包出
顾之棠心中一紧,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唤我?”
“你。”那儒生又指了指石向荣,“你们两个,随我一处来,博士要单独考量你们。”
顾之棠眉头微皱,强笑着,跟着那儒生进堂走了。跟在她身边的石向荣步子迈得很大,仔细一看就能看出他的步伐错乱,颇有慌乱之感。
“你怕什么?”瞧见他这没出息的样,顾之棠冷哼一声,道:“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便是圣上来考也不怕。”
说着,还对石向荣使劲使眼色。
……关键是我们行不正坐不端啊四郎!
石向荣一颗心简直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但是还是硬着头皮应和顾之棠,“没错!身正不怕影子斜!”
随后,两人怀着壮士断腕一般大无畏的精神直奔而去。
徐鸿涛是个美髯公,他头戴儒巾身穿儒袍,长着一双丹凤眼,薄嘴唇。面相看着精明但是气质却儒雅随和,一点也看不出骂人的时候,那刀刀见血的犀利样。
顾之棠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行过礼之后她便垂首站好,一言不发。
而石向荣……
他谨记着顾之棠的叮嘱:他瞪你,你就瞪回去。因徐鸿涛一直在打量他们,石向荣的眼睛便也瞪得铜铃般大,瞪得他眼睛酸涩,几乎快落下泪来。
瞪着瞪着,徐鸿涛也不由得和他瞪了几眼,见这小子傻愣愣的,眼睛都瞪红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你上前来。”他对石向荣招招手,随后打开石向荣上交的卷子,问道:“这卷子,是谁写的?”
这语气肯定,居然直接就言明出来,也不怕尴尬。
他是不怕尴尬,石向荣却是冷汗都出了一身。
不行,死也不能拉着四郎一起死!
石向荣咬紧牙关,一句话都不说。
徐鸿涛摸摸胡子,沉吟片刻,“你父亲曾给我看过你的功课,这文章不是你能写出来的。写这文章的人颇合我意,想待你引见引见。”
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温和无比了。
石向荣一听对方不是来找茬的,一颗心放下来,老实道:“是四郎。”
徐鸿涛一听,一双凤目顿时瞥向顾之棠,略带凌厉之色。
顾之棠忙俯首作揖,道:“我不认识他,告辞。”
……四郎你怎么这样!
石向荣一颗心顿时凉了。
顾之棠自然是走不了的,她心中也有点发虚。徐鸿涛的态度暧昧不清,不像是要清算的样子,但是也决不是老老实实就把他们两个收了的样子。
一时间,心中闪过许多念头,顾之棠硬着头皮道:“博士高才,不知有何高见?”
“这卷子,果真是你所写?”徐鸿涛随手拿过顾之棠自己交的那份卷子一看,眉头不由得微挑。
中规中矩,答得异常标准,录取是够了,惊艳谈不上。
而石向荣那篇,则是大批科举的形式之风,有才之人因为考试缺失灵气,最后培养出只会溜须拍马的木头。当然,这篇文最重要的,就是提点太学应该接纳一些在四书五经之上不足,但在别的地方上有才能之人,方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特别是像石向荣这种力大无穷勇猛无俦的人,更应该接纳了。
说到底,是为石向荣自己写的投名状。
文章倒是没有出彩到要让徐鸿涛追根究底,让他好奇的是这份心思。
对自身的性格喜恶摸得如此透彻,还以为又是哪个老狐狸,没想到,是眼前这位尚未及冠的少年么?
顾之棠道:“是不是学生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博士看了之后,想不想把我们收进太学?”
顿了顿,顾之棠又加了一句:“石向荣太久没回家,大理寺卿怕是等得心焦了。”
哟,还敢威胁人。
徐鸿涛笑眯眯的把卷子拍在案面上,站起来,笑道:“你说得不错,有教无类。不过既然是这么严肃的事情,自然不能儿戏,便让他自个儿再去答一份卷子。答出来,我自然让他走。大理寺卿那儿,我自会请人告知。”
然后……石向荣就被抓去答题去了。
石向荣一脸生无可恋,几乎要把笔杆子给捏断。而顾之棠则是坐在偏厅和徐鸿涛皮笑不肉不笑的一起喝茶。
喝,她喝穷他!
顾之棠气势豪迈的猛灌,本只是一杯茶盏,硬是给她喝出了饮酒的豪迈狂放。
然后……这茶也不知道添了多少回,茅厕也不知道上了多少回,顾之棠几乎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喝茶喝醉的时候,石向荣终于出来。
一出来,他就眼巴巴的看着顾之棠,哽咽道:“四郎,好苦!”
“……走吧,回家去。”
徐鸿涛瞥了他们一眼,低头撇去茶沫,不说话,也没拦人。
顾之棠一见如此,忙拉着石向荣跑了。
“四郎,我怕是要辜负你一番心思了。那赋文我还是不行。”
顾之棠靠在墙壁上喘气,身后也是一身冷汗,后怕了。
她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事儿成了,不过老狐狸怕是要记仇,以后你小心着点儿。他包进不包出,你以后还是要潜心向学才是正途。”
既是说出了有教无类的话,自然是要把他们收了。不过徐鸿涛也不是个安分的,都已经听了大理寺卿的请求,还要这么吓一吓他们。啧,真是小心眼。
“啊?”石向荣大叫,慌了,“那我……那我该如何是好?”
“不如何,好好学习。”
“可是于我而言,还不如让我——”
“对的,你的苦日子才刚开始。”
“四郎,要不我还是算了吧……”
“你不想与我做兄弟了吗?”
“想。”石向荣悲愤了,他看了顾之棠一眼,觉得就此退缩,把顾之棠一人送进太学,未免太过狠心,于是咬牙下定决心:“四郎!我不能把你一个人送进吃人的太学去!有什么事情都冲我来吧!放过四郎!”
……你到底把太学当成什么了。
顾之棠哭笑不得,正待拉着他回家,却一眼看见了站在不远处,撑着伞的顾之瑜。
第14章 简直欺人太甚
青年长身玉立,手持一把油纸伞,站在蒙蒙细雨当中。
许是顾家的人都长得一张好皮囊,这顾之瑜往那儿一站便是瞩目万分。加上他读书人的气质不比他那纨绔老爹的脂粉气,眉宇间带着点正气以及浩然之色,便是顾之棠与他有些龃龉,此番见了都要赞叹一声好颜色。
顾之瑜一身青衫沾上了点点湿痕,细雨把他及膝的广袖打湿了一角。微风拂过的时候,微微吹拂他额前垂下的碎发以及束腰的带子,看着俊逸不凡,儒雅无双。
脸是好脸,可惜脸色是臭的。
与这无边美色不同,顾之瑜面上覆着寒霜,一双眼睛凌厉的扫向顾之棠,那目中的审视和挑剔直直向她扫来,不加掩饰。
顾之棠低声咕哝:“这叫什么事儿啊?没想到来太学陪考在这儿等着的人,居然是顾之瑜。怕不是来看笑话的。”
他身上的湿痕瞧来不是刚到的,想来已经候了多时。
想他当日在书房里左一声纨绔,右一声阿斗的,顾之棠心中不忿,觉得他就是来找麻烦的,于是扬着脸,重重的哼了一声,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
石向荣有样学样,同样也是对着顾之瑜“哼”了一声,趾高气扬从他身边路过。
那模样,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慢着!”顾之瑜叫了一声。
哼,反正不是叫她。
顾之棠假装没听见,大步继续向前。
被无视得如此彻底,顾之瑜的脸色一臭再臭,狠狠磨牙后才忍住心中的愤怒,而后急急追了上去。
“四郎!”顾之瑜叫她。
顾之棠那嚣张的脚步终于停下来,回头斜视一眼,目露询问之意。
如此目无尊长,简直……简直气死人了!
顾之瑜压着心中的怒火,尽量平静问道:“我听闻徐博士把你们两个留下来单独考量,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
放下不下是假,怕她弄出什么考场舞弊的丑闻是真。
说实话,他一点也不希望顾之棠进太学。总觉得顾之棠一进太学,他往后的日子将会暗无天日,不得安宁。
不管如何,大家都是姓顾的,姓顾的犯了错,外人看来,他这个同样也是姓顾的也是要坐连冠上污名。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顾之棠抹了一把脸,擦了擦雨水,“我顾之棠不仅活着从里面出来了,我还受到了徐博士的赏识青睐,你等着看吧。”
“……”
这话一点信服力都没有。
顾之瑜又忍住磨牙的冲动,压低声音怒斥:“以你的身份,想进学堂那还不是易事?若是真肯一心向学,便先找个学堂静心磨练才是正经。哪有你这样妄想一步登天的?何必非要跟太学过不去?”
顾之瑜苦口婆心,但是无奈顾之棠看着狂妄无比,丝毫听不进去。
“哼,你就是嫉妒我的才学!怕我进太学抢了你的风头!以后你就再也不是顾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了!”
……嫉妒她??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顾之瑜面上一派隐忍,那书生气颇为浓厚,瞧见他如此愠怒却还是拼命忍着不骂娘的模样,顾之棠看得心中好笑。
顾之瑜实在忍不了了,一拂袖转身离开。
等待放榜的日子,所有人都忐忑不安。
顾成业唉声叹气,天天挂念着这事儿,顾之瑜同样也是。
顾之瑜觉得自己跟魔怔了一样。
不希望顾之棠进太学,根本不必如此劳心劳力。可他现在不仅在等待着放榜,甚至想着要行个方便提前去探听消息。
等他意识到这种行为,是多么长顾之棠那个窝囊废的志气时,顾之瑜就按捺住内心的蠢蠢欲动,刻意的不再思及此事了。
只是没想到……
放榜那日,顾之瑜刻意的不去看榜,也不关注顾之棠的事情,但是一路走在太学中一遇同僚,对方纳头便拜,拜喜。
“恭喜之瑜兄。”
一个。
“顾家果然多出人才,之瑜兄不愧为我辈楷模。”
二个。
“恭喜恭喜。”
……
顾之瑜一头雾水,心中也是直跳不停,忙问道:“为何拜喜?”
“之瑜兄原来不知么?你家那位小堂弟,顾四郎,喜获魁首,此乃可喜可贺。”
魁首,魁首。
顾之瑜一听这话,脸色憋得青紫,脑袋一片空白。他下意识道:“这不可能!”
“哈哈之瑜兄谦虚了,四郎毓秀无双,便是徐博士都赞不绝口。”
顾之瑜脸一僵,几乎挂不住笑,“这……不可能……”
“哈哈哈哈之瑜兄真爱开玩笑,徐博士放言出来,打算特意出题考考四郎呢,博士如此抬爱,可见徐博士对四郎是万分满意的。”
“……”
顾之瑜还能说什么呢,他觉得整个太学的人,都疯了。
当天晚上,顾之瑜回家去了。
他心中有点复杂。
更加要命的是,知他回家,博士便安排他把属于顾之棠的儒衫取来,去送给她。
这儒衫是宫中特制发放的,不管是料子还是绣的纹样都是精致考究,只有太学的学生才能穿。
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顾之瑜沉思了半天,最后还是拿着衣服上门去了。
一路上,顾之瑜告诉自己,千万不能露出惊慌之色让顾之棠瞧不起。
她顾之棠有个位高权重的爹,能进太学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一次说不定是暗中操作,他该习以为常才是。
如此这般想了许久,等他进将军府的时候,面色早已恢复如常。
顾之瑜打算把衣服扔下就走,哪知顾之棠见他的时候,左看看右看看,上下打量他好久,直把顾之瑜看得莫名其妙。
正待发问时,就见顾之棠拍手大笑。
她对着顾成业道:“爹!你输了!一千两银票给我!我早说了大哥读书人,是不会那么没气度的。他心中窝火也不会表现出来。你看,他现在多么淡定,一点也不像气急败坏的模样。”
顾成业哼哼唧唧的骂了几下,然后从怀中抽出一张银票,递给顾之棠。
顾之瑜忍了又忍,憋得面色狰狞,这才忍住了把衣服摔在这父子两人身上的冲动,又一次拂袖离去。
简直欺人太甚!
他想骂娘!
第15章 儿子去了
穿上儒衫,头戴儒巾,倒是把顾之棠身上那种阴柔气化为书生气,越发使得她这种雌雄莫辩的美态发挥到极致。看着便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像魏晋之时那弱不胜衣的风流名士。
这淡雅飘逸的儒衫衬得她那稠丽的眉眼更像浓淡得宜的画,见之不俗。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幅好皮囊。
顾之棠手拿一把折扇,抵在唇边轻轻一笑,悠悠叹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我真好看啊真好看。”
顾夫人本来正给她整理着衣襟,听闻这话,手不由得一抖,本来打的结子瞬间散开。
她伸手摸摸顾之棠的胸口,入手处一片平坦。
顾夫人眉头轻蹙,担忧道:“四郎,要不这太学还是别去了吧。你这……日后该如何是好?你该长大了。安心待在将军府,爹娘能护你周全。”
要把顾之棠放在一群男孩子中间,监舍还是两人一间,顾夫人怎么想都不放心。
虽然顾之棠随了她爹,一口一个真男人挂在嘴边,但到底是不同的啊……顾夫人没法不担心。
顾之棠傲然的拍了拍胸口,似乎要把本来就平坦的胸口拍得凹下。她豪气道:“娘亲莫怕!我与石向荣同睡一屋,他是个傻子,不会发现的。”
顾夫人皱眉,“只是——”
“娘亲莫怕。”顾之棠压低声音,把折扇放在颈部,做了个砍头的姿势,“他发现了也没关系,我能干掉他!”
“……”她担心的是这个问题吗?她担心儿子被占便宜!
顾夫人叹气又叹气,顾夫人叹完气,待把顾之棠带出屋子时,就轮到顾成业了。
顾成业不争气的红了一双眼,虽说这个臭小子在家天天气他,但此去太学,便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方可放假回家,一个月只有四天的假期。顾之棠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离家,这心中自然是万分不舍。
“臭小子。”顾成业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叮嘱道:“记得,每天打一套拳,不可偷懒。此去太学,可千万不能成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
顾之棠又保证道:“爹你放心吧。我要做最伟岸英武的书生。我不仅要打拳,我还要扎马步。”
顾成业瞥她一眼,正想开口,又听她气冲云天说道:“我要做太学里最强壮的学生!骑射之术,我的功课一定是满分,你放心吧!”
顾成业无话可说了,瞪她一眼,又从怀中抽出银票来。
“入学行束脩之礼时,记得多敬点心意。”
这束脩之礼便是给博士助教们交的礼,交多少都有规格,不过规格之后还可多交,一般博士们也不会嫌多就是了。
顾成业一塞就是几千两的银票,这也太夸张了。
不过……顾之棠毫不客气的收下了。
她可记得,父皇经常给他赏赐,赏了很多金银财宝,不要白不要。反正生前死后,都是她的东西。
顾之棠把扇子别在腰间,然后作揖拜别。
“儿子我去了。”
去了便去了,留得顾夫人美目垂泪,倒在顾成业怀中哭得梨花带雨,让顾成业好一番哄。
顾成业劝他夫人,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慈母多败儿云云,又是惹得顾夫人暴怒无比。
“没那文化就别乱说话!”顾夫人快气死了。
暴怒之余,悲伤倒是被冲淡不少。
而顾之棠等得石向荣,两人就结伴去了太学。
离得也不远,顾之棠和石向荣轻车从简,很快就来到了太学门口。
这一次,他们身穿着太学的儒衫,门房瞧见就放行了。
此后,新入学的学生一个接着一个的到了。
待点名过后,一群人在博士的率领之下,浩浩荡荡的去往孔庙祭拜。
这是每年新生入学时都会进行的仪式。
顾之棠心中激动,感觉终是迈出了第一步。
此后,她将走上和在深宫里完全不同的人生。
见过孔夫子,便又回了太学。
一群身穿儒衫的少年衣带飘飘,张扬有活力,这情形倒像是古人画上的一样。
很美好。
顾之棠目中不由得带上了点感慨。
路过太学碑林时,博士特意停下来,道:“这太学碑林上头刻的名字,都是往来圣贤,以及从此处走出去的名臣贤士,你们便去瞻仰瞻仰吧。”
言罢,便一挥手,让人散开了。
在学生瞻仰那些碑林上的名字时,顾之棠却是自己走开,来到一处较为偏僻的角落。
这里没有石碑,有的只是一处放榜的地方。上头公布的,都是太学近期来的大考小考,以及各业的成绩。
写得明明白白,项目繁多,所以这榜文也是贴了一张又一张。
顾之棠负手而立,抬头望着,目光在一众名字中扫视。
她看得如此认真,像这榜文比碑上的名字还好看似的,不由得引人注目。
不多时,身边便聚了一群人,同她一样抬头看着。
博士瞧见了,走过来解释道:“最新的那张榜文,是近期的一次大考的成绩。上头的名单,就是从修道、诚心二堂升入率性堂的人。”
太学设六堂为讲习之所,分别为初入学的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修满之后,便可进入修道堂和诚心堂。再修一年半,成绩合格了,便可升入率性堂。
这率性堂便是太学最高的学堂了,是以率性堂的人可称为上舍人。
进了上舍,学分修满八分,出类拔萃者有人举荐便可直接入朝为官。
顾之棠捏了捏手中的扇子,目光极快的一扫,自下往上,最后在榜首,看见了一个名字。
江暮云。
顾之棠眼睛一眯,而后极快的别开眼。
似乎连多看一眼都觉得灼人眼球。这个名字,不管在何时何地,总是会轻易的夺取她的视线啊……
此时的江暮云,十四岁吧。比她大了一岁。
她这刚进入太学,他就已经是上舍人,进入率性堂了。
十五岁之龄便修满学分么?
顾之棠闭上眼睛,待睁开时,里头满满都是斗志。她看着江暮云的名字,大声道:“我一定要打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