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巫医圣女
顾之棠一进屋的时候,就听见了顾夫人细细的抽泣声。她的肩膀一动一动,一双美眸含着泪珠,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珠,一副哀戚无比的模样。
看这模样,想来应该哭了不少。
顾夫人什么都好,就是爱哭。可你要说她是个娇软的美妇人吧,生起气来的时候,那是敢拿着刀追着顾成业打的存在。
顾之棠一时间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娘亲。”顾之棠叫了一声,顾夫人的哭声此时才一顿,擦了擦眼泪,回眸看她。
“四郎。”顾夫人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真心想回太学去?”
顾之棠点头。
这毋庸置疑的事情,不回太学去她还能干什么呢?当个无所事事的纨绔?纨绔也做不到前世那般的境界了,一点挑战都没有,她不要。
“为此,就算要你以后无法再恢复女儿身,子嗣艰难也在所不惜?”
顾之棠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其实,打算要我继承爵位那天起,不就是无法恢复女儿身了吗?至于子嗣,其实我不在乎,要是你们在乎,我现在找个人生完孩子再回太学好像也来不及?而且我年纪似乎还有点小?”
前世,其实她很想生个江暮云的孩子,却无法如愿,不是江暮云不行,是父皇不许。父皇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养着江暮云,却不会允许她生个孩子。毕竟皇家的血脉,可不容许随意轻贱。
她早就看开了。
顾成业听了,大骂道:“谁要你生个孩子了?别把我们想得那么丧心病狂!没见你娘正伤心吗?!”
“那便好,其实我挺讨厌小孩子的。”顾之棠道:“又吵又闹,哭起来简直是个魔鬼。养大了还要担心他长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多操心。”
顾成业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瞪了她一眼,然后又挤眉弄眼的,眼角斜着哭泣的顾夫人示意。
顾之棠无奈,顺了他的意,继续安抚道:“娘亲莫怕,你若是真想抱个孙子,我先生个孩子再回太学也行的。”
顾夫人听了,眼泪落更欢快,而顾成业则是快气死了。他忍无可忍道:“我们又不是非得要抱个孙子!小孩子烦死了!又哭又闹!有什么用?你小子以前经常尿我怀里,还拽我胡子!老子讨厌死小孩了!”
“行了!你那么大声骂她干什么?”顾夫人终于缓过劲儿来了,骂了顾成业,又转过头来,摸着顾之棠的脑袋,道:“四郎,娘亲就是希望你考虑清楚,毕竟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不想你将来后悔。”
顾之棠眉头微挑,心中不由得好奇,这夫妻两是要使什么法子来帮她,这才要再三反复的问起子嗣的事情。
正疑惑着,便听见顾夫人叹道:“其实你娘胎带病,是我的错。我当初也是生来体弱,我阿娘帮我调理了身子,这才如常人般,成了如今这模样。只是我阿娘用的药猛烈霸道,虽是治好我的身体,却也落下了病根。不过,未曾遇见你爹爹以前,我以为这病根是无大碍的。后来生了你以后,我才知晓,是我的病痛让你担了。娘亲又如何忍心你继续受苦呢?”
顾夫人说着又呜呜的哭起来。顾之棠此时才知晓,原来这身体如此不济事,还是祖传的。
可这……和她此时所要面对的事情,有何干系?
“我本是边疆巫医族的圣女,掌管祭祀药神之事。阿娘用的药虽好,却会令我子嗣艰难,便是生下来,孩子也是带着胎毒,生来体弱。圣女一生只能侍奉药神,不可成亲生子,阿娘告诉我,这病根没什么大碍。我当时年纪小,不曾放在心上,可后来遇见了你爹……这是娘的错啊四郎!”顾夫人想起往事,哭得衣襟都湿了。
“四郎我进了太学一趟,身子大好。”顾之棠掀起袖子,用力的握紧拳头,就怕她哭,努力凹出肌肉的形状,“娘亲你看,太学那帮人,可有活力了。他们天天……与我一同锻炼身体,不仅强身健体,还可修身养性。所以你瞧,我此番回来,不是精神多了?”
顾夫人哭声一顿,然后点点头,“这倒是。”
太学那帮人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就是过程不要那么令人有口难言,气得呕血就好了,顾之棠想。
见顾夫人不哭了,顾之棠忙道:“娘亲,你手上是不是有什么妙用丹方,可以令我身强体壮?或者是可以解决此时的燃眉之急?”
顾夫人面色复杂的看她,随后掏出一瓶瓷瓶来。
她犹犹豫豫道:“四郎,是娘亲的错,没本事把你生成男孩,还要你受这种苦。你说得没错,一开始,我和你爹就做了准备。你要承爵,便不能恢复女儿身。这药……我很早以前就准备了。它能强行抑制你身体的发育,你若是服用后,便是葵水也不会再来。药效霸道强劲,有奇效,但是药三分毒,你果真要用?”
毕竟让顾之棠女扮男装,还能掩藏这么多年,又不是一时兴起就能办到的事情,他们自然有做万全之策,就是舍不得给她用罢了。
其实,顾夫人恨不得她的孩子一辈子没有什么出息,就这样长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算吵吵闹闹,碌碌无为,也好出去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可四郎长大了,有主意了。
她和顾成业商量许久,最终还是同意了。毕竟顾夫人也是从小生长在边疆的圣女,那里有广袤的大地,有博搏击长空的雄鹰。
她见过湍流的河流,也见过险峻的山峰。她也曾自由自在的长大,在草原上见过牧马人,也见过疾行的军队,是个见过山川好颜色的女子,不是一直囿于后宅的妇人。
既然顾之棠有志于此,她便不会拘着她。
顾之棠伸手拿过,直问道:“如何服用?”
“一日一粒,服用一月后,葵水便不会来了。你自小体弱,这药若是能解你胎毒,身体好起来也未可知。”
顾之棠大喜,直接揣进怀中,然后正经对着顾夫人作揖道谢。
只是要走时,忍了又忍,顾之棠终究没忍住,问了一句:“所以娘亲,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在意。”
“何事?”
“你们不生个男孩,到底娘亲的病根所致,还是爹……不行?”
第32章 一个月的葵水
此话一出,顾夫人的眼泪都憋了回去,哭声一顿。
她俏脸变得通红,瞪着顾之棠:“四郎!”
而顾成业则是拎着她的后领,把她扔出门外去了,“滚吧小子!这是你能管的事情吗?”
因为太过激动,顾成业说话的唾沫星子都喷到顾之棠面上来。
“爹……”
“讨打!”
“我只是……”
“不许说话!”
“我那个——”
“滚吧!回你的太学去!”
顾成业身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战,此时正怒不可遏。要是不念及她一根独苗,此时真要拔刀了。
更何况,他就没见过这么胆大妄为的人!父母的事情,是她能管的吗?能吗?
顾成业快气死了。
看着顾之棠一脸无辜的样儿,心中更是怒火中烧,当着她的面把门拍上。
所以,到底是谁不行?
顾之棠虽然心中遗憾,却不敢再待,唯恐顾成业大怒会追着她打。只不过顾成业此时正搂着顾夫人细细安抚着,也没有功夫理会她。
从顾成业那恼羞成怒的模样来瞧,容许她有些恶意的想,这多半还是顾成业的问题。
她当着他的面说这话,便是儿子也该打,不冤的。
顾之棠走路带风,一蹦一跳回了自己的院落。
第二日,顾夫人早早的来顾之棠房中,替她看身体,看着她服药。
瓷瓶里的药丸黑不溜揪的,看着其貌不扬,还散发着一股草药特有的味道,含着清香,但也让人觉得……很恶心。
说实话,要不是这药是顾夫人给的,顾之棠是决计不会吃的。
初服此药时,顾之棠犹豫着问顾夫人:“娘亲,这药果真没毒?我怎闻着不太对?”
顾夫人憋红了一张脸,手缠着丝绦,扭捏道:“我、我是不太会调药,手艺是不太好,比不上我的阿娘。不过四郎你且放心,它虽然丑了点,吃还是能吃的。”
顾之棠无话可说,一狠心一咬牙,闭眼便咽了。
这药吞下去没过多久,顾之棠便觉得小腹处流开一道暖流,随后蔓延开来,渗入她的四肢百骸。
自她醒来后,便觉得这身体时常发冷,手脚始终都暖不起来。而此时,这股暖流终于让她的身体活络过来一般,身体一直缠绕着的寒意终于散去不少。
顾之棠暗忖这药果然是良药,便是再难吃再恶心,她也一定会每日一服的!
正想真心实意的夸赞顾夫人几声,顾之棠却忽然脸色一变。
因为小腹处的那暖流开始下沉,并且……有从身体中奔涌而出的架势。
这感觉,不就是来葵水了吗?
顾之棠青着一张脸站起来,果然发现自己的衣衫上又染上了血。
这怎么回事??
不是刚刚停了吗??
顾夫人见她面色不虞,忙安抚道:“四郎莫怕,这是药开始在发挥效用了。这葵水……会一直来,莫怕,正常的。”
“……一直?不是说,服用之后,便再也不会来葵水了?”
顾夫人颤悠悠伸出一根手指头,“我说的是,服用一个月后。”
顾之棠悟了,她惨白着一张脸道:“所以我就……这么过一个月?来一个月的葵水?”
顾夫人点头。
完了完了。平时一个不好,都会痛得要死要活。这来一个月,怕是真要命。
顾之棠无法想象,这连绵不绝来一个月的葵水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不过很快她便能感受一把了。
这葵水说来一个月,那便是一个月。
顾之棠气息奄奄的卧床不起,实在不想动弹。
她感觉这一个月中,是不是要把她往后余生该流的血都流完。
因为失血过多,顾之棠的面色越发苍白,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看着气若游丝,无比可怜。
顾夫人那些补血的汤药一碗接着一碗的往她房里送,只是顾之棠都不太想喝。
这汹涌澎拜的感觉,她是不想再推波助澜了。只是不喝嘛,她真怕她会血尽而亡,于是在这样补血失血的过程中,她度过了人生最为惨痛的一个月。
简直暗无天日。
这其中,因为她的病假一再延长,顾之瑜还曾上门来探望。
顾成业以为他是来找茬的,差点把他打出门去,还是顾之棠出声制止,顾之瑜这才免于受难。
他进了屋来,看了一眼顾之棠,刚要说话,便闻见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
其实倒不是顾之瑜对血味太过敏感,而是……实在是太汹涌澎拜了,便是顾之棠自己都觉得难受。
顾之瑜面色一僵,神色复杂莫可名状,他略带愠怒和沉痛的低问:“那江暮云到底对你了做了什么?!”
往日顾之棠虽然也是病秧子一个,却也不会到这种卧床不起的地步。
还有这浓郁的血腥味,顾之瑜实在不得不多想。这已经不是皮肉伤就可以造成的了吧?
其实顾之瑜一张口,本来想问的不是这个,但是除了江暮云,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人能跟顾之棠有点关系。毕竟流言传成那样,也不是空穴来风。难不成,还能是石向荣?
不,他了解石向荣那个傻小子,和四郎是兄弟,单纯的好兄弟。
更何况,他问那顾成业夫妇,那两人也是闭口不言,不提四郎的病,那想必就是有难言之隐瞒了。
说不出口的事情,还被瞒成这模样,顾之瑜只能想得出家丑一事了。
他沉痛道:“四郎,你要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喜欢对你这样漂亮的男孩子做一些不合适的事情。大伯虽然身份尊贵,但是防人不防鬼,若是有人不要命了觊觎你的美貌,那你一定要说出来!在太学中发生了此番事情,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顾之棠呛得咳嗽,惨白的一张脸上因为愠怒而多了一抹嫣红。
她哆嗦着手指着顾之瑜:“你……你给我……”
“如何?”顾之瑜关切问道。
滚出去啊混蛋!
顾之棠瞪着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很累了,葵水来势汹汹,任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连绵不绝的来一个月的葵水,顾之棠保证,那壮汉的面色也不会比她现在好看到哪里去。
顾之棠停了一会儿,实在懒得解释了。她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大哥,你不觉得……你现在有点太关心我了吗?”
第33章 什么隐疾
顾之瑜一怔,心中也是大惊。有种被人揭破了心思的窘迫之感,只是他堂堂正正,所言所行,都是君子所为。他也不知道这种心虚之感到底是为何而有。
他呆愣许久,便是连继续问话都忘了。
其实也不算是太过关心,只是这个态度……和以前相比,那可就太过热络了。
要知道以前,他可是懒得拿正眼瞧顾之棠的。
更不必说,会像此时这般,关切的询问,忧心她的处境。
“我只是……”顾之瑜觉得难堪,有种拿着热脸贴着人家冷屁股的感觉。
他说不出来。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之瑜怎么也是个监丞,在太学里的事情,他都知道。
除了开始的震惊之外,顾之棠后来所有的表现,顾之瑜已经能够淡然处之并且带着点欣赏的目光看她。
不管是和博士的据理力争,还是每次课业的完成情况,顾之瑜一直都有暗中观察,暗中留意。
他初时以为,顾之棠进太学不过是闹着玩儿的,但是谁知,她的课业总是名列前茅,便是连授课的博士都对她赞不绝口。
于是……博士夸啊夸,顾之瑜就也觉得,自家这个小堂弟果真很不错。甚至不错到,让他觉得他自家那个亲弟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怎么看怎么不争气了。
心态转变得太快,顾之瑜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先被顾之棠点破了。
顾之瑜憋得很辛苦,很难受。他面上隐忍,犹豫了很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和顾之棠示好,但是到底有几分傲气在,更何况他自持身份是兄长,当然不会跟顾之棠把态度放得很低。
难道要跟顾之棠说,因为以前对你有所成见有误解,现在觉得你人还不错甚至算是个可造之材就赶紧来培养培养感情?
这不是要顾之瑜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自己打自己的脸倒也没什么,顾之瑜是个书生却并不迂腐,真要道歉并且承认他往日有眼无珠也未尝不可。
可其实他和顾之棠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句道歉就能了事的。
毕竟大房二房的矛盾在这儿,总不能解释完过后,大家啊哈哈一笑就没芥蒂。
那个嫡亲的、一心一意想害顾成业的祖母先不说,先说近的,单是顾之言差点把顾之棠害死这件事情,便让顾之瑜觉得,虽然他什么也没做,但是已经开始对不起顾之棠了。
顾之棠见他面上青一阵紫一阵,虽然不知道他心头是何想法,不过只要他停止那些令人呕血的言论,顾之棠便松了一口气。
她卧床许久,本就没什么精神,便有气无力的挥挥手,道:“我乏了,想歇息,若是无事,你便走吧。”
终于送走了一个灾星,顾之棠心头大感愉悦。就是不知道那顾之瑜心中到底什么想法,为何离去之时,盯着她的目光会那样复杂不可言说,简直……让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有心痛,有愧疚,还有点……肉麻。
想不通想不通。
顾之棠已经拒绝揣测任何一个从太学里出来的人的想法了。
她觉得若是有一天,能把他们的想法揣摩个透彻,那么她大概也是要开始不正常了。
等她身上干净后,顾之棠收拾收拾便回太学去。
不过此时的顾之棠面目与之前又大不相同。她此番改头换面,也受了不少罪,面上还带着病容,不过看着倒是比之前的阴柔面相多了些英气。
本来稍显得秀气的眉毛用炭笔勾勒,眉形变得硬朗不少,斜飞入鬓,少了几分女气。又用妆容修饰,把脸上显得过于昳丽的部位通过一双妙手,更添几分英气。
顾之棠再把折扇那么一摇,一位翩翩佳公子横空出世。这风流俊俏的模样,扫一眼家中的小丫头,都要叫她们芳心乱跳,霞飞双颊。
妥了。
顾之棠满意无比,大摇大摆的出门去了。虽然因为“大病初愈”使得她面色显得有些不正常的苍白,不过面上笑得春风得意,意气风发,一路走来也惹得不少人频频侧目,不知道是哪家的小郎君长得这般惹眼好看。
一进太学,方进监舍,还未来得及放下东西,便有人急急忙忙的冲进来——石向荣一脚踢得那门板摇摇欲坠,气势如虹大吼一声:“四郎!”
顾之棠被他的大嗓门吼住了,吓得一哆嗦,手中的包袱差点摔在地上。
她回过头来,瞥他一眼,觉着两人也好长一阵子不见了,是该说点什么的时候,石向荣通红着一双眼睛冲上来,伸手重重的抱了她一下。
顾之棠:“……”沉默。
每次石向荣一旦有这种出乎意料的举动,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要训斥他,显得她这个太过小气并且奇怪,毕竟兄弟嘛,抱抱有什么呢?
但是一般的兄弟哪里有动不动就抱一下的?便是她和石向荣不是一般的兄弟,那也不能说抱便抱。
顾之棠每次都要吓一跳,并且纠结无比,就比如此时,她便不知道是要任由他继续抱好,还是挣开好。
挣开显得她很冷漠,不挣显得她很不矜持——当然她现在的身份也不会有人说她不矜持云云,但是……太学里的人总是能把事情传得很奇怪。
顾之棠丝毫不怀疑,若是让人瞧见此番情形,那么明天她的奸夫必定要从江暮云变成石向荣了。
她可不忍心石向荣这个傻子也要受此毒害。
不过话说回来,她此番回家一个多月,也许久都不曾露面了,这太学里的人总该消停一点,不再传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吧?
顾之棠继续沉思纠结。
幸好,石向荣总是很懂事的。每次在顾之棠觉得再不放手就要爆发的时候,他放手了。
放手后,石向荣一脸沉痛道:“四郎,你瘦了。”
自然是瘦了,儒衫都空了一圈。
顾之棠点点头,颇有点感慨,正想安抚他说没事的时候,又听石向荣道:“难道果真如外头所言,你是因为隐疾,所以才请假回家,日渐消瘦的吗?”
听得这话,顾之棠又是悚然一惊,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什、什么隐疾?”
第34章 四郎的秘密
“就是那个隐疾啊!男人不能说出口的隐疾啊!”
若是能说得出口的也就不叫隐疾了。
顾之棠当然知道,男人不能说出口的隐疾到底是什么,只是此时她心中颇为复杂震惊。一双眼睛瞪大,呆愣愣看着石向荣,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了。
“我、我没有隐疾……”顾之棠颤抖着声音,“真的没有。”
只是听了她明显气势不足的话,石向荣还是一脸沉痛,压根没听进去。
石向荣也不是个真的傻子,虽然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年,却也知道这个病对于男人来说是多么要命的事情。
所以,听到太学开始传来这些流言的时候,石向荣甚至和人打了一架,一心一意维护顾之棠的荣光。
四郎那样的男人!怎么会有这种病呢!四郎大丈夫真男人,怎么可以不行呢!
但是那些同窗就是打死都不信他啊!他们就是信誓旦旦的说四郎有隐疾啊!
当然,便是这些人信誓旦旦也不能阻挡石向荣一颗维护顾之棠的心。
他还去问了顾之瑜。
那天顾之瑜可是带了大夫来给顾之棠瞧病的,石向荣当天被顾之棠瞪出去了,没有留到最后,自然也不知道大夫下了怎样的定论。
但顾之瑜肯定知道的。
只是……顾之瑜他就是不说啊不说!石向荣也没有办法,天天堵着他问。
顾之瑜可能是烦了,虽然还是不愿多吐露关于顾之棠的病情,但是却也面色铁青的道:“你无须再多言!我不会说的!你和四郎虽是好兄弟,但是这种事情,我又怎能说出去让四郎伤心?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顾之瑜说这是不能为外人所道的病,石向荣便也就信了。
既然不能为外人所道,那可不就是隐疾吗?
石向荣发现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四郎,我是不会同外人一起来污蔑你的。”石向荣选择相信顾之棠,“你知道,我在这种大是大非上,一向很有主见,不会糊涂的。”
“……多谢。”顾之棠心中复杂,觉得他不再纠结此事,正待放下心来时,又听石向荣道:“所以我打算听你亲口解释,不管四郎说什么,我都信你。”
“我没有隐疾。”顾之棠严肃而正经道:“真的没有。”
“那四郎此番回家休养多日,是为何事?”
“……生了场大病。”
石向荣目中染上了一点哀痛,他忍了很久,终是忍不住说了。
“四郎……其实你回家的时候,我也有休假两天。我想去将军府探病,但是我爹不许。”
顾之棠心中又打起鼓来,一颗心吊得七上八下的。
“为何你爹不许?”
“我爹说,是你爹不许我去瞧。”石向荣沉默了一会儿,道:“顾将军说你在养病,需要静养,不可见人。见人便不好了,特别是见我这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说你——有隐疾。”
顾之棠一口血几乎要吐了出来,“我便是有隐疾!那也不能是那个隐疾!”
“那到底是什么隐疾?我难道就希望四郎有隐疾吗?我不是在关心你到底有没有隐疾吗?有隐疾你也别怕!我不介意的!有隐疾,四郎还是四郎!”
“你别一口一个隐疾!你继续再胡说八道,我干掉你!让你也隐疾了!”顾之棠面色铁青,终是怒了。
石向荣嘴唇半张着,瞧她半晌,目露哀痛之色。
良久过后,石向荣喃喃道:“果然,男人只有在关于隐疾这件事情上,才会最为容易动怒。四郎你以前多么淡然的一个人,此番三言两语就被挑拨得怒火中烧了,可见你……诶!”
顾之棠听了,面无表情道:“我真的,没有隐疾。”
石向荣看她,“四郎,我且问你。你若是答得出来,我便相信你没有隐疾。”
“你说。”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我近来在梦中总是会梦见……梦见一些姑娘,然后、然后……有辱斯文。”
石向荣憋红了一张脸,很是不好意思。毕竟意淫这样的事情,说出来还是很丢脸的。
“我问我爹,他说每个男子汉都会这样的,不这样的才不正常。我还问过伏子昂,他说他也会这般。我、我——”
顾之棠打断他,继续冷淡道:“伏子昂跟你不一样,他梦见的可能是江暮云。”
石向荣听了,一呆,不过很快回过神来。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重点是……”石向荣又支支吾吾的,他翻出一条未洗的袭裤,摆在顾之棠的面前,红着脸道:“重点是这个!”
其实顾之棠并不是像他所想的那么不知事,她一开始就知道重点是这个了。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此刻才真的……面无表情了。
她冷冷道:“拿开!”
石向荣几乎用尽了力气,然后才下了定论:“我们都有,但是四郎你……没有。”
这不是隐疾是什么?
这不是不行是什么?
石向荣一直觉得,袭裤上的秘密,一直都是羞于启齿的。但是他是个正在长成的男子汉,还是一个身强力壮,精力旺盛的小男子汉,这种事情实在太正常太频繁了。
而跟他同寝的四郎,没有。
她一直都是清清爽爽的,睡相也很斯文,干干净净,不会像他这般裤子上总是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石向荣一直很羡慕顾之棠。他觉得那才是正常的。
但是有一天,他发现裤子上的东西不是该羞于启齿的!没有才是该羞于启齿的!
然后……然后石向荣的世界,崩塌了。
事实摆在眼前,叫他如何不信呢?事已至此,他也只能不提四郎的伤心事,往后让她开心了。
“四郎!”石向荣看着比她还要难受,一双眼睛也通红起来,“我知道,你是个真汉子!真男人!是决计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情一蹶不振的!重新站起来!”
顿了一会儿,石向荣似乎下定决心,他拍拍顾之棠的肩膀道:“四郎,没事的。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反对你和江暮云了。”
顾之棠终于是没有忍住,把包袱狠狠的砸在他的脑袋上。
“你给我去死!”
第35章 不讲究
包袱里面装着一些瓶瓶罐罐,很硬,砸的石向荣脑袋发懵。
他痛呼一声,往后退开。
而顾之棠包袱里的东西则是掉了下来,散了一地。
里头都是用来修饰容貌用的胭脂粉黛。
那瓶瓶罐罐摔到地面上,有几瓶碎开了,屋内一时间弥漫着一股胭脂香。
顾之棠让顾夫人帮她准备的,却不想她准备得这么全,仿佛准备了一个香闺女子的妆匣般,准备得太全面了,此时便有点——
尴尬。
顾之棠抿唇,心中的怒火要发不发,吊得很难受。
石向荣则是大吃了一惊,“四郎!这都是什么东西?”
“自然是我的东西。”顾之棠强制镇定道。
“可是你要买给哪个姑娘家的?你有意中人了?”石向荣不可置信的看着顾之棠,目中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这前脚刚发现她有隐疾,后脚就发现,四郎可能有心上人,这事情转变之快,倒叫石向荣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顾之棠道:“这是给我自己用的。”
两人同住一屋,她修容的事情,瞒得过别人,瞒不过石向荣。
而石向荣是个傻子,所以没有关系。顾之棠本来也没有想瞒他。
她都打算好了,等时机一成熟,石向荣再那么一问,她就假装淡定的说是她用的。想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人事情,不必大惊小怪。
可此时的情况,这些东西出现的情况略微微妙,顾之棠倒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怎能用这种东西呢?”石向荣一脸见鬼的表情,他呆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过后,他惊叫一声,道:“四郎,难道你果真如他们所言,以后只能爱男人不能爱女人所以你打算把自己装成个女人?”
“?”
顾之棠正弯下腰来收拾东西,听闻此言,免不了抬眼看他,目中满是疑惑。
这又是哪里听来的?
“我问过了伏子昂,他说这身有隐疾的男人,往后只能爱男人不能爱女人。四郎……我知你有口难言,可你此番……未免太拼了!”
石向荣又是一脸沉痛的模样,看着顾之棠面露哀楚。
顾之棠的手僵了很久很久,随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等她再直起腰来时,从地上抓了一把香粉想塞进他的嘴巴里。
“说!我让你说!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你还敢不敢随那流言来编排我?还大是大非拎得清?你可闭嘴吧!!”
顾之棠怒不可遏,狰狞得面目可憎。她狠狠的把香粉扑头盖脸的拍在他面上、头上,活像有仇似的。
石向荣被追得哇哇乱叫,没一会儿,本来还算是整洁的屋内就变得一团糟糕。
见顾之棠实在怒火中烧,不似平日里眉目温和的模样,石向荣也是知情识趣,不敢再呆。双手攀着窗户,直接翻身就跑了。
日后再说日后再说。
顾之棠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吭哧喘气,胸中的怒火来得快也去得快,实在懒得和他计较了,于是开始认命的收拾东西。
她说过了,在这太学里读书,若是气性差一点,度量小一点的,早晚都要给气死。
她顾之棠是个要长命百岁的人,不能栽在石向荣身上。
等第二日,顾之棠出现在学堂上的时候,每个路过她身边的人,总是要忍不住多瞧她一眼。
顾之棠本还觉得奇怪,想拉住个人问问的,但是又怕会从他人口中得知什么令人气愤难当的回话来,于是只好保持沉默。
任凭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她要淡定。
唯一不淡定的人,大概就只伏子昂一个了。
伏子昂虽然也请了病假回家,但是不比顾之棠的“隐疾”,所以很快就回到太学中。
此番见那窝囊废回来,越发的眉目如画,英气逼人,心中不由得郁闷难当。
不是说她有隐疾吗?不是说她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吗?为什么,为什么长得越来越好看,还感觉越来越有男子汉气概了?
伏子昂悲愤了。
他左看看顾之棠,右看看顾之棠,竟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光论皮相的话,便是他心心念念的江玉郎也是比不过顾之棠的。
哦不!这个窝囊废怎么会呢!
伏子昂身子抖啊抖,又被自己脑海中的这个想法吓得面色苍白。
他缩着脖子,几乎把脸埋在书中,抖了很久,想起那条突然出现的蛇,这才说服自己要重新讨厌顾之棠。
呵,这个窝囊废,他就算是再被蛇咬一次,也绝对不会和他做好兄弟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于是,顾之棠一早上都在这种安静而又沉默的气氛中度过了。
倒是出乎意料的畅快。
对于那些要命的流言蜚语,只要石向荣不总是语出惊人,她还是很淡定的。
只是,当顾之棠回到监舍的时候,便遇见了一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人。
那个江暮云。
顾之棠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只觉得他此刻神情悠然闲适,让她看着心生不爽……
许是太阳将落山,他双手环胸半倚靠在她的门板上,回头看她的时候,余晖洒满他的眼眸,使得他的眸中笑起来的时候,熠熠生辉。
好看是好看的。
江暮云的皮相一向也很能打。
顾之棠面无表情的走过去,道:“你怕是走错地方了。”
江暮云微微摇首,“没有走错,我就是在等着四郎。”
顾之棠偏头看,目中满是警惕,“你有何事?”
江暮云不答反问:“四郎不请我坐坐?”
不,顾之棠实在不想让他窥见里头摆放着胭脂水粉,以及还未尽散的香粉味儿。
她一撩下摆,直接在门口席地而坐,“不讲究了,请坐。”
“……”江暮云一愣过后,嘴角一勾,也跟着一撩下摆,坐下。
还真不讲究。
“我听说四郎病了,很严重,是以上门来探望探望。”江暮云道:“不知四郎身体可有大好?”
“大好。”还是面无表情。
江暮云一顿,又是俯首行礼,把诚意摆的十成十,正待说话时,便听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伏子昂气急败坏道:“好你个顾之棠!你果真要因为身有隐疾,往后只能爱男人不能爱女人就要霸着江暮云不放手吗?色胚!禽兽!你不是人!”
第36章 伏子昂与狗与江暮云
其实,伏子昂以前还对于男人爱男人这件事很不能接受,他觉得有违伦常。
但现在不一样了。
因为他回家一趟之后,搜罗出了一些春宫图。
嗯,就是男人和男人的春宫图。
从此,伏子昂便天天被雷劈似的,抱着春宫图发了许久的呆。
他知道,这些春宫图,自然都是前人的智慧,智慧的结晶。既然有人能画得出来,还如此绘声绘色,那么便说明,这事儿是真的有的。
再加上顾之棠有隐疾的事情,他便越发觉得,顾之棠的魔爪肯定已经伸到江暮云身上了。毕竟她往后余生,只能爱男人不能爱女人了啊!
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本来是抱着痛失清白被人揩油的决心来到此处质问一下顾之棠,那条突然出现的蛇,可是她放的。可谁知,居然会让他瞧见如此一幕!
这怎么可以呢!那江暮云不知她真面目,定是要被她蒙骗了!
伏子昂是越想越气。
顾之棠僵硬的转过脖子看去,发现伏子昂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正一脸愤慨的看着她。
因为他这话中牵扯到的不止她一人,顾之棠虽然对他这胡言乱语已经颇为习惯,可江暮云应当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她便不由得想要知道江暮云此时的神色,于是便扭过头去,悄悄的看他一眼。
这一眼让顾之棠不由得暗暗感叹。
江暮云不愧是江暮云,到了此时此刻,居然还是面色如常,甚至还能笑得出来。
要知道,她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可是足足愣了好久。
许是顾之棠过于震惊的目光让江暮云捕捉到了,他偏过头来,睨她一眼,似乎还对着她眨了眨眼睛。
有点狭促。
顾之棠打了个激灵,忙坐正身体,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冷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石向荣说的是对的。
她往日是多么淡定的一个人,此时不能轻而易举的被挑起怒火,这样显得她很像做贼心虚。
此番回来,她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听见什么事情,一定不要放在心上,千万不能较真。
她决定要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像一尊佛像一般的人,只有如此,才能不为所动,一心向学。
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的,都随风而去他妈的吧。
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淡定不放松。便是如此了。
伏子昂先是期期艾艾的看了江暮云一眼,然后怒骂道:“你撒谎!你分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的!”
“不,我不知道,这里不欢迎你,快走吧。”
伏子昂不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眼见那江玉郎就要被她的甜言蜜语哄骗了,伏子昂便惊叫道:“暮云兄!你千万要看清楚,她有隐疾!”
顾之棠:“……”
在别人面前,她或许可以有隐疾,但是在江暮云有隐疾,那是万万不能的。她不能输。
顾之棠道:“我真的——”
“暮云兄,她有隐疾!”
“……”
“她有隐疾!”
顾之棠一双手攥紧,额角青筋直跳。不行不行,她道行果然还不到家,还是会被气得不行。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才忍住了把他暴揍一顿的冲动。
许是顾之棠的面色太难看,便是江暮云都看不下去了。他出声救场,笑吟吟道:“这或许是有所误会?”
伏子昂一脸痛心,见江暮云和自己搭话了,忙暂时把顾之棠丢到一边去,只小心翼翼答道:“难道……暮云兄都没听到那些流言?”
呵,江暮云怎么可能会跟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一样这么无聊?难道要和你们一起来编排他自己吗?那得无聊到什么地步?顾之棠一记冷眼,颇为嘲弄的瞪着伏子昂。
却不想——
“听过啊。”
……顾之棠决定沉默。
“那你怎么还如此态度?她有隐疾!!”伏子昂痛心疾首。
江暮云悠悠笑道:“只是这种事情,作为四郎的好兄弟,自然是要选择相信她的。便是流言说她不行,我也相信她行的。”
伏子昂大惊。
顾之棠也大惊。
顾之棠是惊自己何时和他成为好兄弟,而伏子昂则是惊叫。
“不啊!暮云兄!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站在她那边,但是你要知晓,顾之棠惯会用甜言蜜语骗人!她的话都不可信的!”
不不不,惯会用甜言蜜语骗人的,是你的江玉郎啊。少年你完全搞错了。
顾之棠忍不住低声斥道:“闭嘴!”
“我就不!”伏子昂红着眼,一心一意要把江暮云给拉离苦海,“暮云兄你不知道,那石向荣和她也是好兄弟,但是她连石向荣也下得去手啊!”
……她什么时候对石向荣下手了??
顾之棠终于忍不住从地上站起来,一脚踢在伏子昂的膝盖上。
伏子昂踉跄后退,一脸惊恐的看着顾之棠。随后,又变得一脸惊喜,对着江暮云道:“暮云兄你瞧!她就是这般真面目!你千万不要被她骗了!她恼羞成怒了!定是被我戳破心事了!”
作为被顾之棠用石头砸过头的江暮云,笑。
笑而不语。
“我相信四郎。”
“……”
“……”
顾之棠冷冷的瞥他,忍着火气问:“你解释一句会死?”
“四郎想我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否则我连你一起打了!”顾之棠咧嘴笑,露出森森白牙。
江暮云一顿,然后正正经经道:“我和四郎不是那种关系。”
“呵!暮云兄,我都听见了,是她在威胁你!”
“我和四郎不是那种关系,以后切莫乱传了。四郎没有隐疾,这我是知道的。”
伏子昂一张口,正想说话,但是大脑忽然转过弯来。嘴唇半张着,好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好久过后,伏子昂才哆嗦着声音道:“你、你知道?”
他居然知道?他为什么知道?仅仅是因为相信兄弟,还是因为……他试过????
他试过???
顾之棠五把雷轰顶中呆若木鸡的伏子昂拎出院落,丢出去了。
什么叫越描越黑,这就是了。
她决定,以后要在门口张贴一张纸:伏子昂与狗与江暮云不得入内。
第37章 那你怎么不来
伏子昂这厮终于走了,世界终于安静了。
顾之棠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回过头去,盯着江暮云看了一眼。却见他的神色有些奇怪,黝黑的眸子似乎有些……奇怪的光在闪动?
不不,也许是太阳将将落山,院子里太过晦暗了,是以给她造成的错觉罢了。不然,顾之棠实在无法解释,为何会从他的眼中读出一丝兴奋来。
她一向都不喜欢和江暮云对视,总觉得他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总是充满了虚情假意。
而他这个人有一项本事,那便是把假的弄得和真的一样。根本无从分辨,那些温柔的话语和眼神,到底有几分真假。
顾之棠忽然觉得有点累了。
和石向荣伏子昂这种傻子打交道固然会怒火中烧,但是不废神,至多不过折点寿。
江暮云是真正的聪明人,和他打交道,那叫一个劳心劳力,会要命的。
“暮云兄,有何事不妨直说。”顾之棠只想速战速战。
若是可以,她也想直接把江暮云拎出去丢掉,只是很明显江暮云不能如此对待。
“四郎你……”江暮云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
“如何?”
“有隐疾?”
“……”
顾之棠轻咳一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脸冷漠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情,便请走吧。”
从始至终,顾之棠都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江暮云坐在地上,而她站在边上。
顾之棠斜着眼睨他一眼,却见他只是笑,整个人显得越发柔和。
“四郎,我想问问你我的传家宝呢?”
传家宝?
顾之棠一个怔忪,没反应过来,这江暮云上门来找她要传家宝是个什么意思。
江暮云又道:“上次,我送你的那块玉佩。”
“哦,砸了,碎了。”
“啊……”江暮云头疼起来,“那可是我的传家宝啊,以后要传给我儿子的。”
“你的意思是,你把那玉佩给我,是把我当儿子?!你在羞辱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顾之棠怒不可遏,几乎要揪着他的领子逼问他了。
江暮云沉默,随后扑哧的笑了一声,轻声道:“四郎真有意思。”
顾之棠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傻话,便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怪只怪那帮傻子把她带进沟里去,人家要跟她说的压根不是这个,但是她因为对江暮云恶意太大,总觉得他是来找茬的,于是抓错了重点。
就在顾之棠犹豫着怎么开口的时候,又听见江暮云道:“其实……是要先传给媳妇再传给儿子的。”
所以???你什么意思?
顾之棠大怒,她骂道:“你少放屁!你分明是说那玉佩是你亲手所刻!你亲手所刻,又怎能算是你的传家宝?”
江暮云眼睛一闪,没有继续逗弄她,而是道:“哦?四郎既看过我留的字,又为何不去上舍找我?”
“你要我去,我便去吗?”
“可四郎来太学,不是来找我的吗?”
“臭美!”
“流言是这么说的。”
“呵,幼稚。”
“当然我不信流言。”
果然,这太学里的正常人,江暮云勉强算半个吧。
顾之棠终于忍不住正视他,目中多了点好奇之色。
她是真的不知道,江暮云今日走这一趟,到底所为何事。
江暮云站起来,他站在台阶上,本来就比顾之棠高半个头,此时看起来就更高了。
顾之棠不喜欢这种身高带来的气势压迫,于是只能拼命把眼睛瞪大一点,好让她看上去有气势一点。
江暮云走下来几步,俯下身来,突然逼近。
“你不是说要打败我吗?那你怎么不来?”
那张俊脸猝不及防的放大,顾之棠一怔,甚至连后退都忘却了。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问题。
许是这阳光昏昏,果然影响到她的视线了,使得江暮云那双一向温柔无害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凌厉。
这个眼神……她只见过一次。
顾之棠想起前世她去牢房里探望他的时候。
牢房里昏昏暗暗,她一身华服站在他边上,而当时的江暮云手脚带铐,发髻也未曾梳好,一身洁白的衣衫换成了囚服。
看着狼狈极了。
这样狼狈的江暮云,是她从未见过的。
他唇边眼角都失了往日那种温温柔柔的笑意,没有了那种轻轻浅浅的情意的遮掩,便露出他最为锐利坚硬的模样。
意外的,他安静得要命,看见她的时候,甚至笑了一下。他十分淡然,好像全然不知,他在此处继续等待下去,只能等来一个斩首的结局。
他不过十七岁的少年而已,却比那些活了大半辈子后要赴死的老人还要更加坦然。
她摸摸他受刑的手,问他:“你想活下去吗?如果你喜欢我,我可以去求父皇,让他赦了你。”
“抓住我,你就可以活命。”
江暮云有些讶然,似乎未曾想过她会这么直接,片刻后笑了,却笑得不同以往,目中有些嘲弄。
随后,他也是用了这种带着几分锐利的目光,直视她的眼睛,慢悠悠的道:“你们这些人啊,总是以为我该如何如何,该怎样怎样。说实话,我很不喜欢。抓住你就可以活命?你觉得,我已经可怜到需要一个姑娘来施舍了?”
“我是公主。”她不是一般的姑娘。
江暮云笑道:“公主也不行。我不需要。”
到了如此地步,他都不说一句喜欢她。
她蹲在他面前,裙摆铺了一地,抬头一直看着他的脸,涩声道:“只要你喜欢我,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顿了顿,又道:“骗我的也行。”
江暮云目中的讶然更盛,他思忖许久,不答话。
她抓着他袖子,眼巴巴的问:“你喜欢我吗?我想让你活下去。”
江暮云摇摇头,“便是活下去,我也不会喜欢你。便是江家还在,我也不会喜欢你。”
他这样的人,一出生就注定肩上负着家族的荣光,哪能去做一个空有名头却无甚实权的驸马都尉。
说到底有缘无分罢了。
第38章 只爱女人不断袖
“四郎?”
见顾之棠神色变换莫测,眉心凸起,一副怔忪的模样,江暮云轻唤了一声。
顾之棠回过神来。
她垂下眼皮,勉强一笑,掩住眼中的神思。
“我是想打败你,只是我后来算了算,便是我天赋神通,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年时间连跳两级,从正义堂升入率性堂。而你明年便要——”
“如何?”
顾之棠一声干笑,再度别开眼,根本不看他,“以你的本事,明年想要把学分修满不是难事。届时你从太学脱颖而出,我还在修道堂诚心堂学习,又如何能追赶得上?怪只怪我没有早生个一年半载的,失去了和暮云兄同堂而坐,一争高下的机会。”
所以,顾之棠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用相同或者更少的时间从太学里毕业便好了。
至于是否当面与江暮云较量,根本不重要。
这场较量,本也不是较量给人看的。
是她自己的执念。
“哦——”江暮云声音拖得老长老长,他眼中有着幽幽笑意,似乎刚才的那一抹凌厉不过是错觉而已,“原来四郎是在担心我离开得太早。”
顾之棠点头。
点完头才惊觉不对。
她忙道:“不,不是担心,是事实。”
“我懂了。”江暮云点点头,“我会等着四郎的。”
“??”你等什么等?你十五岁就要从太学脱颖而出了啊!
顾之棠罢罢手,“不用了不用了。”
“四郎别让我等太久。”
“真不用了。”
“我相信四郎。”
“……”
牛头不对马嘴。
顾之棠叹气道:“我当时不过一时意气之争,做不得真,你切莫放在心上。你当做我放了个屁吧。”
江暮云眨眨眼睛,略带惊讶的看了顾之棠一眼,然后道:“四郎……”
“恩?”
“读书之人,你怎能口出粗鄙之语?”
“……”去你妈的!
顾之棠咬牙切齿:“我实话说了吧,我虽然看不惯你,很想把你踩在脚底下,但你本可以有大好前程,却让你刻意放缓自己的步伐留下来,就为这个狗屁的意气之争,此等事情,我顾之棠是干不出来的!”
江暮云眸光微闪,看着她嘴角含笑,也不说话。
顾之棠心中暗忖片刻,又拍拍胸口,豪气道:“别看我口出粗鄙之语像个莽夫,但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真君子!真男人!少瞧不起人!”
粗鄙之语都是顾成业教的,都怪他。
不过粗鄙之语说出来是真的爽,她也很喜欢。
“四郎此等胸襟眼界,实在令我惭愧!”江暮云对她作揖,抬起头时,笑得熠熠生辉,“我进太学以来,便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若是不能结交一番再走,岂不是抱憾终身?”
顾之棠微微冷笑,没把他的恭维放在心上,“据我所知,你身边呼前拥后,朋友可不少。有志气有学识的人可不止我顾之棠一个,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以后也别再来找我了。”
“不一样的,四郎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如何不一样?”
“只有四郎敢拿石头砸我的头。”
“……”顾之棠无言以对。
她顿了一会儿,犹豫道:“石向荣大概也敢的。”
江暮云嘴角的笑意一僵,特意的略过了石向荣不提,继续道:“更何况四郎才识不在我之下,虽然此时年少,但日后必定大有作为。我见贤思齐,自然想与四郎结交。”
“不敢当不敢当。”顾之棠前世等了多久都没等来他一句夸,此时心中便有些飘飘然,她轻咳一声,故作冷漠,“只是比你好那么一点点而已。”
江暮云沉默。
他没见过……这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人,一点也不谦虚。
院中安静了好一会儿,江暮云才若无其事的悠悠叹道:“我自小以来便是万众瞩目,我不否认,围在我身边的拥护者不少,只是身边花团锦簇的人多了,便看不清自己的面目,因为不管你做什么都是恭维之声。人人都在夸你,赞你,你说说,这不是很没意思?”
他这烦恼,这世上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如果这话让别人听见了,怕是要不舒服。不过顾之棠能理解他,因为她也曾众星拱月。
“四郎,我——”
“别别,别说了,你就说说你今天来这儿到底干什么来了?”
顾之棠忙打断他。
她一点也不想继续听江暮云表衷肠了。
顾之棠大概能理解他。
一个人被捧得太高,身上总是要承受一些压力的。只是她一点也不想当他的倾诉对象,只想与他保持距离。
因为聊天聊着聊着,容易聊出感情来。
顾之棠很不喜欢模糊界限,她一向爱恨分明。拎不清的时候是真的糊涂,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清醒的时候也异常清醒,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不巧,她此时很清醒。
大概是在别庄的那段日子,她把脑子里进的水都化为眼泪流出来,便清醒了。
江暮云微微一笑,道:“过几日,我邀请了一些同好举行诗会,来给四郎送拜帖。”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带着墨香的帖子,上头写着四个字:四郎亲启。
字迹苍劲有力,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张狂,肆意。
顾之棠瞥了一眼,收回目光,“没兴趣,不参加。”
江暮云似乎早就料想到她会如此说了,于是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子,“若是诗会不喜欢,那便来一起赏画。”
“……不去。”
“啊……”江暮云道:“四郎真不给面子,那便来听我弹弹琴吧,以乐会友也是极好的。”
说着又递上一张帖子。
你到底准备了多少帖子?!
顾之棠愤愤把诗会那拜帖收了,“去诗会吧。”
“那其余便取消了吧。”
顾之棠忍无可忍,“你真无聊。”
“古来圣贤皆寂寞。寂寞罢了,找点事干。”
“……等你成为真的圣贤再寂寞吧。”顾之棠下了逐客令,“拜帖我收了,请走。”
江暮云说走就走,没有过多逗留。只是等他要走出院落的时候,便听顾之棠叫住他。
她面上有点复杂,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了。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何事?”
“你是不是不爱女人,爱断袖?”
“我——”
顾之棠打断他:“我先说了!我只爱女人!不断袖!”
第39章 啊你不要过来
江暮云身体僵住。
他保持着回头的姿势,看了顾之棠许久,最后忍俊不禁。
“巧了,我也是。”
只是,他虽是如此说了,却并没有让顾之棠好受一点。反而觉得他离去之时的那个眼神,怎么就……那么意味深长,那么令人想入非非呢……
顾之棠始终想不明白,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
思来想去,她觉得在后山相遇那天的事情,不是她的错,那么只能是石头的错了。
当天晚上,顾之棠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是他们初见的时候。
顾之棠弯腰从地上般起一颗石头要追着江暮云打。
但是搬啊搬,怎么都搬不动,一块石头似乎重有千钧,气得顾之棠踢了石头一脚。
石头跟她说:“你不能砸他啊!你砸他了!以后他就惦记上你了!不能砸啊!”
只是石头苦口婆心,梦里的顾之棠丝毫听不进去。她一意孤行,非得要砸那江暮云。
正当她要砸得江暮云头破血流的时候,被人摇醒了。
一睁开眼睛,就见石向荣一张放大的脸。
顾之棠吓得顿时清醒,忙把他的脑袋拍开,“干什么?”
“四郎,我见你似乎靥住了……”石向荣委屈,他说道:“我听你好像在说梦话,像在做什么噩梦。”
顾之棠后怕的拍拍胸口,不动声色问道:“我说什么梦话了?”
“江暮云。”
“???”
“我就听见你喊江暮云的名字了。”石向荣一脸痛心,“四郎,我知你心中惦念着他,若是你相思成疾便不好了,不如我——”
“不是!”顾之棠大怒,把枕头拍在他脸上,“我叫的不是江暮云!我叫的明明是石头!”
“可是——”
“别可是了!”顾之棠打断他,“起这么早,还这么闲,你先去院子里扎个马步,省得你胡言乱语!”
石向荣委委屈屈的去扎马步了。
顾之棠觉也睡不成了,收拾好出来以后,见石向荣还规规矩矩的站那儿扎着马步。她稍微思索一番,也跟着在旁边扎马步。
两人并肩排开,石向荣惊讶道:“四郎你今日倒是勤奋。”
顾之棠面无表情,“我觉得我也需要扎个马步冷静一下。”
她还是太容易受到江暮云影响了,这样不好,很不好。
两人就这么并排扎着马步,直到了上学的时候。
等到了学堂,顾之棠才发现,睡得不好的人,不仅仅是她一个。
那伏子昂的模样看着比她还要凄惨。
他眼眶底下青黑一片,面色憔悴,再加上不顾博士冷眼不受控制一点点的脑袋,基本上可以确定,昨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
顾之棠不知道,昨天的事情,对他的影响居然会大到如此地步,直接让他失眠了。
看来他对江暮云果然一片拳拳之心,一心一意爱护他了。
顾之棠觉得,下学了后,必定要去找他解释一番。
有了江暮云的金口玉言,这一次要开口解释,想必会令伏子昂更信服几分。
顾之棠打定主意了,她觉得可行。
只是可惜,这一次她还是没有能靠近伏子昂。
她刚刚向伏子昂走过去,露出了要谈话的意图,伏子昂瞬间就蹿出老远。
……见鬼了。这伏子昂在搞什么?
顾之棠黑着脸道:“放心,我不是来占你的便宜!我只是想要跟你解释一番,昨天的事情,并非你——”
“禽兽!”伏子昂喊得声嘶力竭,声音还隐隐带着哭腔,“你不要过来!”
……哭了??
顾之棠被他吼得一怔,直接呆住了。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居然为这事儿哭了??
“伏子昂,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男儿流血不流泪!把你的眼泪收一收!丢不丢人?”
顾之棠把折扇一拍,一脸愠怒朝他过去。
太没出息了。
她是真没想到,伏子昂居然会哭。
想此前流言传得厉害的时候,也未曾见他哭过,这一次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等一走近时才发现,伏子昂面上果然挂满了泪珠,哭得好不凄惨。
他的身子缩成一团,躲在墙边瑟瑟发抖。
“你不要过来!”
“我和江暮云不是那种关系!”
“不要过来!不然我叫人了!”
“你不要轻信流言!”
“不要过来啊!”
……
完全是在自说自话。
顾之棠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他这惧怕未免太过于莫名其妙。
她难不成真的凶神恶煞到如此地步?光是让人见了,都吓得两股战战,泣不成声?
为了不吓着他,顾之棠还特意露出一抹可以称之为和善的笑容来。可谁知,她一笑,伏子昂就更害怕了。
……算了。
顾之棠试着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抚他,可一拍,伏子昂的身体便极其夸张的一抖。一双眼睛直盯盯的看着她,恐慌摆的明明白白。
此时,她是真的在思考,她是否真在什么时候,对伏子昂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了。否则,他怎会怕到如此地步?
就在顾之棠沉思的时候,那伏子昂的同寝,李桐,李十七郎看不下去了,他小心翼翼过来,牵着伏子昂的衣角,想把他带走。
顾之棠瞧见他,便问道:“伏子昂吃错药了?”
啧,还一脸小媳妇样儿的躲在李桐身后,当初那雄赳赳气昂昂找她麻烦的气势哪里去了?
顾之棠瞪着伏子昂,伏子昂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什么,一拂袖赶忙跑了。
李桐叹道:“四郎有所不知,昨晚上,子昂做噩梦了。”
“哦?”顾之棠略微带着恶意的笑起来,“可是梦见他的江玉郎抛弃他,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让他伤心落泪了?”
李桐被她这话里过于庞大的信息弄得虎躯一震,好半晌后才摇头,道:“非也。”
他看了顾之棠好几眼,然后才道:“他梦见的人,不是江暮云。”
“你如何知道?”
“因为他一直叫着四郎的名字啊。”
??
此番,便是顾之棠也不由得虎躯一震了。
“你再说一遍??”
“他是这样说的:不要过来!啊你不要过来!顾之棠你个禽兽!你不要!啊不要过来!”
第40章 伏子昂的两个选择
顾之棠在看着李桐,李桐也在看着顾之棠。
两人都很沉默。
沉默中还带着一丝尴尬。
半晌后,顾之棠艰难开口:“你不要描绘得如此绘声绘色,好像你亲眼瞧见了一般。”
李桐委屈,“我就是亲眼瞧见了啊!”
“……告辞。”顾之棠对他拱拱手便想离开。
她实在不想深思,在伏子昂的这个梦中,她到底对伏子昂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只是她不愿深思,有人却深思了。李桐替她问了出来。
“四郎且慢。”李桐问道:“你到底对子昂做了什么?!”
顾之棠僵住。
她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除了会被人问起:你到底对江暮云做了什么,还会被人问起:你到底对伏子昂做了什么。
这奸夫,没有从江暮云变成石向荣,反倒是从江暮云变成伏子昂了。她心中很是复杂,复杂到莫可名状。
但其实,她真的什么也没干啊。
伏子昂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孜孜不倦的抹黑她?有仇吗??
顾之棠本想解释解释,好让面前这少年不至于想得那么歪,只是话到唇边却拐了个弯,变了样。
她问道:“伏子昂今日……似乎很安静?”
“安静安静!”
“没有再同你编排我了吧?”
“没有没有!”
“哦……”顾之棠拉长了声音,随后眼睛一眯,一威胁。“那你便回去告诉他,让他永远这么安静下去吧!日后要是再让我听见他编排我,我就——”
李桐被她的眼神吓到了,哆嗦着问:“如、如何?”
“我就去他梦中找他!让他看着办!”
呵,痛快!
她终于找到伏子昂的软肋了。
这软肋不是江暮云,而是……梦。
捏死他。让他再蹦跶。
顾之棠心满意足的走了,她觉得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只要让石向荣或者伏子昂闭嘴,她的人生就顺坦了,现下已经成功了一半。
她很开心。
李桐是伏子昂的好兄弟,他为伏子昂着想,自然是把顾之棠的话一字不落的转达了。
伏子昂听了之后,面如土色,身体颤抖。
“她果真……这么说?”
“原话。”李桐点头。
伏子昂一双手握着拳头,手上青筋暴起,心中暗骂了好几声禽兽。他实在控制不住了,拿起旁边的东西,开始乒乒乓乓的砸东西。
呵,那个窝囊废!窝囊废!居然敢如此威胁他!
玷污了江暮云还不算,现在连他都不放过吗?
小小年纪,便如此禽兽吗??
现在摆在伏子昂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是,相信顾之棠没有隐疾,没有隐疾,那便是江暮云试过了。
啊不!她居然敢对江暮云做这样那样的事情!这不可以!
二是,顾之棠那窝囊废就是有隐疾!她不仅有隐疾,她还很禽兽!她她因为只能爱男人不能爱女人,就要把整个太学的人都变成她的入幕之宾了!
不,他真的不想失身!
他只是来太学读个书而已啊!为什么要遇到这样的艰难险阻?
伏子昂快哭了。
于是当天晚上,李桐又经历了极其相似的一幕。
“啊!你不要过来!顾之棠你不要!放开我!”
“我叫人了!你放手!啊不要碰那里!”
“……”
李桐抱着被子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第二天一早,李桐和伏子昂两人大眼瞪小眼,眼眶底下的青黑之色一样的重,面色一样的凄惨。
李桐惨白着一张脸,沉痛道:“子昂,你……要不还是和顾之棠聊一聊吧。”
伏子昂心有所感,铁青着一张脸道:“我昨晚是不是又做梦了?”
李桐点头。
伏子昂快哭了。
他咬牙,硬着头皮说:“我其实就是……梦见我和她打了一架。没想到这个窝囊废劲儿还挺大,居然……居然差点打不过她。”
李桐安抚拍拍他的肩膀,一脸“我懂的”表情。
“子昂,虽然和江暮云比,你没有胜算,只是既然你用情至深,那我便支持你!你一定可以干过江暮云的!我看好你!放心大胆的上吧!”
伏子昂呆愣愣的看了他许久,“你……在说啥?”
李桐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晚晚都梦见顾之棠,那岂不是日日都在思她?”
伏子昂犹豫了一会儿,点头。
确实日日都在思她,思着要怎么干掉她。
李桐又道:“你瞧,心爱之人在眼前,却始终不能表露心意,这样咫尺却是天涯的距离,着实难熬。看把你憋坏了吧?虽然我没有心上人,但是我懂。”
“??你在说啥?”
“其实,从你一进太学起,我便觉得很奇怪。往日你并不是爱学习的人,为何突然奋发向学,想进太学?直到我见到顾之棠后,便明白了。”
“??”
“顾之棠进太学你便进太学,进太学之后,还想方设法引起她的注意。难怪我此前问你,为何要找她麻烦,你始终都答不出来,现在我都想明白了。”
伏子昂铁青着脸,吼道:“十七你闭嘴!我进太学来,才不是为了找顾之棠那个窝囊废!”
“那你是为了谁进太学?”
“为、为了……”伏子昂面如死灰,豁出去了,“为了江暮云!”
“啊……”李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叹道:“你是为了打败江暮云而来的吧?否则有江暮云这么个朱砂痣在,顾之棠她是不会瞧上你的。子昂你……受苦了。”
“我不是!我没有!”
李桐罢罢手,一脸怅然,“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大家都是好兄弟,我不会笑话你的。若是有需要帮助,尽管说来。”
伏子昂气得哆嗦,实在有嘴说不清了,只好又乒乒乓乓的砸东西。
监舍里乱成一团。
伏子昂下了决心,决定一会儿下学之后,要和顾之棠约一场架。
他要用男子汉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等他把顾之棠那个窝囊废打败了,把她踩在脚底下,她以后便不能在梦中,对他这样那样了……吧?
伏子昂已经做好了觉悟,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去上学。
但是到了学堂之后才发现,顾之棠今天居然没来!
她!没!来!
第41章 给你开小灶
顾之棠今天没去上课,不是因为胆肥了,为非作歹了,而是半路被徐鸿涛给抓走了。
“博士……”顾之棠看着面前这个端坐在自己面前的人,犹豫问道:“找学生来有何要事?”
徐鸿涛的学问做得很不错,他主要负责教授率性堂的学生。此番找来,倒是让顾之棠受宠若惊。
“你近来的事情,我也略闻一二。”徐鸿涛摸摸胡子,沉吟半晌。
顾之棠眼眸一睁,听到这个开场白,整个人便有些不好了。
她很难不去联想这些日子以来,流言满天飞的情形。难道,就连徐鸿涛这种专心做学问的人,都给惊动了?
然后还跑来问她,是不是有隐疾,是不是断袖,是不是和江暮云是那种关系??
不至于吧……
顾之棠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便缄默不言,等着他的下文。
徐鸿涛是个老狐狸,不似那群青葱的少年郎,不好应付。
“你的身体可有大好?我听闻你回家休养了很长一阵时日。”
原来是这件事。
顾之棠松了一口气,回道:“大好。”
“那日后便要在学习上多多下功夫,多用功。你之前的功课,我看过了,表现得不错。只是你缺了一个月的课,这可不好补啊。”
顾之棠心神一凛,忙道:“博士放心,这些落下的功课,我课后都有学习,相信很快便能跟上授课博士的进程了。”
徐鸿涛却是摇首道:“我并非是个意思。你知道太学每个月都有考核,考核的情况会计入参考。等明年升学考试时,会大有用处。你缺了一个月的考核,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顾之棠沉吟不语,心微微下沉。
她便是本事再大,也不能让早就消逝的时光再回来一次。
徐鸿涛摸摸胡子,道:“你是我亲自招进来的人,若是第一年升学便难住了,我的脸可丢大发了。至今还未有魁首留级不得晋升,你可明白?”
“明白。”
“你若是想补回来也不是难事,只需要在以后的课业中拿到满分,便是缺了一个月的考核也不打紧。”
“所、所有的?”顾之棠一惊。
礼乐骑射御都拿满分?还有四书五经也要满分?而且满分这个概念未免也太模糊了。便是赋文此类的,评卷的博士同,口味不同,那也能打出不同的评语。
难不成,她要去摸透每个人的口味吗?
见顾之棠神色难看,似有口难言,徐鸿涛哈哈大笑。
他道:“我听闻你来此处,是为了打败那江暮云而来。怎么?拿个满分都不行吗?若是连这点志气都没有,那你可不是他的对手。”
顾之棠干笑,“学生惭愧……尽量吧,尽量。”
徐鸿涛又道:“其实也不是非要满分不可。只是你若是不能拿满分,日后的升学考试,便不能拿魁首。不能拿魁首就显得我眼光有问题。你……懂吗?”
“懂!我懂!”顾之棠抬头来看他,“博士放心,学生定然不负博士重托。”
这徐鸿涛也是个实在人,好面也就好面了,居然直言不讳也不怕不好意思。还对着她这个小辈来说,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不过,徐鸿涛捎带一个石向荣进来,再有她这个魁首的内幕,很多人都不知道,怕是对徐鸿涛颇有微言。只以为他这个魁首是胡乱评的,或者是走后门云云。
顾之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若是继续拿魁首能让那些人闭嘴,那便算还了徐鸿涛的情了。
见她如此,徐鸿涛此时才眯眯眼睛,笑了。
他颔首笑道:“四郎果然没让我失望。以后下学后到这儿来,我给你补习功课。”
顾之棠听了大喜,心中感激,“多谢博士!”
“此番便先回去上课吧。下学后再来。”
顾之棠笑眯眯的点头,心中颇为得意,只是顿了顿后,她道:“博士,今日我来的怕是要稍晚些。”
“哦?”徐鸿涛的凤目一眯,让人瞧不出神情,“我都亲自来给你开小灶了,你还有何不满?还有何事比学问更重要的?”
“不是不是。”顾之棠矢口否认,“学生不是不满,只是之前江暮云送了我一张拜帖,邀请我去参加今日的诗会。此番我要来找博士上课,自然要先去知会他。是以,会来得晚一些。”
这可就不是她的错了。
不去诗会,她乐得清静。江暮云日后找来问她,她也只管把锅推到徐鸿涛的身上去。想来江暮云这样的人,还没有胆子质问徐鸿涛质问他为何要抢人吧?
顾之棠心中欢喜,眼中流光溢彩。
“原来如此。”
徐鸿涛又摸了摸他的胡子,片刻后笑道:“是我欠缺考虑了,此番确实该先和你通气才对。既然如此,那今日便不用来了。”
“??”
“他既邀请你去诗会,我又怎能半路扰了你们的兴致?暮云那孩子向来随性,他特意来邀请你,想必是极为看重你了。这样的雅事,不宜不去。”
顾之棠大叫:“博士听我一言,我、我如今心中只有学习,一点也不想去诗会。”
“诶,此言差矣。去诗会也是学习。你们同龄人在一处讨论学识可比我这个老头子陪你在这儿之乎者也好多了。”
“博士!”
“去吧去吧,不必推辞了,我向来通人情。”
“博士我——”
“便这么定了!我明日再来!不必多言!欲盖弥彰!哼,你分明很想去。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啊!她一点也不想去啊!
徐鸿涛走了。
顾之棠咬咬牙,知道这一趟是逃不过了,便也只好认命。
等她下学后,刚刚走出学堂不远,远远的就瞧见在路边一株槐树下站着的江暮云。
他一身白色的儒衫穿得异常的飘逸,怀中还抱着一张瑶琴。眼眸半眯着,一直望着远方的山岱,神色莫辩,看着多了些许冷漠。
春风吹来,使得他的衣带飘飘,似欲乘风而去。
顾之棠停下脚步,没有走过去。
感觉像是回到前世时,他淡漠的、高不可攀的时候。
倒是江暮云瞧见她了,对她微微笑道:“四郎,我等你好久啦。”
第42章 杏花吹满头
顾之棠轻叹一声,走过去对他拱拱手,“暮云兄请吧。”
这诗会所在,是在上舍的一片竹林里。
不得不说,大家虽同在太学中,但是上舍就是上舍,便是一个上字,都与他们这些刚刚进来的区分开来。
这率性堂里的人都是博士们心尖尖上的宝贝,这衣食住所,不管哪样都是顶顶好。不管是一路走来的占地宽广,还是这些错落有致、充满诗意的景致,都是顾之棠在她那监舍里不曾见过的。
别的不说,在她那儿,至多是种了几株老树几株杂草,便是说春意了。而江暮云这一路带她走来,先是经过了一片杏林,随后才瞧见远处一片浓郁翠绿的竹林。
还未走近,就听见一阵丝竹之声,其中还夹杂着一阵中气十足的谈话之声。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一人幽幽叹道:“不见子都啊,暮云不来,你这狂且,来此作甚?”
另一人哈哈大笑,也不生气。
“他邀请我等来此处,却把我们扔在这儿喝冷茶。连杯酒都没有,你不怪他,反倒是嫌我碍眼?这什么道理?“
“太学监舍禁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禁酒便禁酒,我也不是非喝不可。只是你骂我狂且,这如何算?”
“谁叫你长得不好看!”
“伏子修你说清楚!谁长得不好看?!”
“是你!就是你!”
“喏喏,你们俩别吵了。”一人手拿着折扇,指着出现的江暮云和顾之棠笑道:“这不是来了吗?春日游啊,杏花吹满头,谁家少年足风流——许多日子不见,暮云还是这般光彩照人呐。还有这位——”
他们两人穿过杏林而来,头上肩上都落满了杏花。又都长得一副好皮相,此时看着便只能想起色若春华。
那人嘴角含笑,上下打量他们几眼,顿了顿,兀的笑了,指着顾之棠道:“好看,也好看,这是哪家的小兄弟啊?”
顾之棠嘴巴半张着,呆了许久。
她她认得这厮!
董元洲,董乘安的儿子,父皇有意要指给她的驸马都尉。
记得前世初见时,是她随董乘安回他的府邸。她在书房遇见了被罚抄书,却在伏案睡觉的董元洲。
她不小心把他吵醒了,董元洲却没生气,只是一双眼睛迷茫的盯着她。片刻后,悠然一笑,也是这般吊儿郎当的问她:“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当时,她没回答他,而现下,顾之棠对他作揖行礼,道:“不才顾之棠,正是将军家的小兄弟。”
旁边那正在争吵的两人听了,也围上来盯着顾之棠瞧。
而原本围在一处正讨论诗歌典籍的人,见江暮云来了,也不由得投来目光。
一时间,站在江暮云身边又正巧说话的顾之棠居然成了众人的焦点。
顾之棠头皮发麻。
她真害怕这些人口中会说出什么令人尴尬且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话来。
比如说:啊,原来你就是那个顾之棠,那个有隐疾还断袖,与江暮云有不可告人关系的顾之棠。
顾之棠强自镇定,一脸淡定自若的一一扫视回去。
就在此时,江暮云忽然往前跨了一步,挡在顾之棠的身前,也隔绝了那些探究的目光。
顾之棠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声音含笑,悠悠道:“四郎是我带来的,莫吓着她。”
“是极是极,莫要吓着新人。”伏子修哈哈大笑,“暮云啊,这新人我很是喜欢,先让我与她讨教一番。”
另一人道:“谁来你都喜欢!刚才不是还暮云暮云的叫?”
“好看的我都喜欢!”
“肤浅!”
“……”
又要吵起来了。
江暮云理也没理他们,只是回过头来,对着顾之棠笑道:“四郎且随我来。”
其实顾之棠很不想随他去,只是此处除了江暮云,顾之棠唯一还能算得上熟悉的人,也就董元洲一个了。
只是董元洲与她是初见,现在她也不能眼巴巴的凑上前去,于是也只好随他去了。
只不过刚走出没几步,江暮云便停下脚步来。
他认认真真的看了顾之棠一眼,随后伸出手来——在她鬓角轻轻一抚。
口中还道:“歪了。”
???
顾之棠黑着脸一摸上去,待拿下手来时,发现手心里躺着一朵杏花。
“你的也歪了!”顾之棠气得把杏花扔在他脑袋上。
江暮云轻笑一声,也不生气,更没理会头上的那朵花。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忽然发问:“四郎戴着好看,我本想请你簪花而舞,我以琴相和。如此岂不美哉?四郎为何好像并不乐意?”
你问过我吗就问我乐不乐意?
顾之棠轻轻一哼,“不好意思,我只会打拳扎马步!”
江暮云不再说话,只把她带到了一处案子前,随后席地而坐。
地上铺着席子,前头架着案子,摆放着笔墨纸砚,一旁的长案上还放着茶水以及瓜果点心。
这一番准备,倒是费了心思。
而这十几个来参加诗会的少年人,想必都是江暮云的同窗好友了。
顾之棠巡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
她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凑到一处去谈论诗词,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也不说话,好像不存在般。
在她身边的江暮云斜抱着瑶琴,随意的拨了拨琴弦,弄出几声琴音,缭乱而又突兀,顾之棠不由得偏头瞧他几眼。
“你不是说要弹琴?”
顾之棠不去凑热闹,是因为不认识什么人,而这些都是江暮云的同窗好友,他也不去凑热闹,这便不太对了。
“四郎不想听,我便不弹。”江暮云斜着眼看她,目中别有深意,“这诗会本就是为四郎办的。”
顾之棠一身鸡皮疙瘩,忙道:“不敢不敢。”
“真的是为四郎办的。”江暮云突然凑过脑袋来,在她耳边悄声道:“这些人,有的是我的同窗,有的是从太学毕业出去的人。对于授课博士的喜好,万分了解。想必会对四郎有所帮助。”
第43章 春日宴
江暮云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轻轻的呼气声拂在她的耳侧。
顾之棠忙把距离拉开,只是耳郭还是微不可见的红了。
“暮云兄。”
“嗯?”
“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顾之棠一本正经朝他道谢,又道:“你怎知我此时需要这些?”
江暮云眼睛微微眯起,一笑,“不巧,我和徐博士谈过,正巧听他说要替你补习功课的事情。”
看来这江暮云和徐鸿涛果然关系匪浅。这诗会来都来了,他又是如此说,这份情不承下不行了。
顾之棠颔首,又是对他道谢,随后起身离开,很快就和那一群人混做一团。
她也不是个木头不会说话,此番有意要从他们口中探知消息,自然很快就融入其中。
教授“礼”的博士是个和蔼的老头子,却颇为惧内。可能是因为人们都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所以他喜欢强硬一些的做派。
教授“乐”的博士很是赏识江暮云,向江暮云看齐准没错。
教授“骑术”的博士是个严苛的人,还进过宫廷当过御前校尉,动不动就罚人扎马步。再暴躁也没顾成业暴躁,这个问题不大,马步她也扎得。
至于教授“数”的博士,则是脑壳全都秃了的人,因为这门术数太过难学,以至于在场的人居然没有人能和他搞好关系。
六艺的博士都打听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四书五经,有徐鸿涛给她开个小灶,应付起来问题不大。
顾之棠手中轻轻敲着折扇,眼睛半弯起来,面上满是笑意。
她此番还真得好好谢谢江暮云了。
回头望了一眼,顾之棠却不由得一怔。
因江暮云此时安安静静的坐在席子上,怀中还是斜抱着瑶琴。没人注意的时候,他面上的神色便有些淡漠,失却了往日清浅的笑意。
整个人虽然还是柔和的,却像清晨的冷雾,飘忽又不可琢磨。
顾之棠这边热热闹闹,而他虽身处人群之中却也冷冷清清。他是东道主,却被冷落得像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不,不是冷落。
是他周身太过于冷清肃穆,仿佛天生就该和周围的环境分割开来,只能一人独坐。
毕竟高山上的雪莲,就该是朵高岭之花,永远高高在上,不染凡尘,不能享受世间尘火。
霎时,顾之棠心中只浮现一个词。
寂寞。
他应当是寂寞的。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这般,不管是身在多么热闹的宴席中,都是冷冷清清,这些纸醉金迷和歌舞升平,永远都不能打动他。
别人贪欢,他却从始至终都是身外客。始终都很清醒。
以前在公主府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真是一点没变。
顾之棠一时间失了神。
江暮云轻抚着他的瑶琴,察觉到顾之棠的目光,似有所觉般,抬起头来,对着她一笑。
如墨染的眼眸荡开笑意,像一池春水里浣开的轻纱。轻轻柔柔,飘飘荡荡,却……很动人心。
顾之棠一僵,忙把脑袋掰正回来,心中暗自懊恼。
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还嫌江暮云对她的影响不够大吗!为什么没事还要研究他的心理??
顾之棠紧绷着一张脸,几乎快坐不住了。
她几乎能感觉到身后的那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四郎四郎。”伏子修唤了她几声,道:“你怎么不理我?”
“啊……哈?”顾之棠走了神,此时慌乱道:“何事啊?”
“你脸上是不是敷了粉?”
“啊?”顾之棠一愣,“没有。”
伏子修靠近她,盯着她的脸猛瞧,还伸手摸了一把,发现没有摸下一把粉黛来,这才死心。
唔,这里的人都喜欢动手动脚的吗?
伏子修遗憾道:“真可惜,我见四郎皮肤白皙细腻如同好女,还以为是用了粉。还想向你打听哪家的粉这样细腻呢。看来四郎是天生丽质了,真是羡煞旁人。”
“??”
伏子修又认认真真盯着她的脸瞧,然后惊叫道:“四郎!你虽然没有敷粉,但是你画了眉!”
“???”少年你怎么回事?
伏子修哈哈大笑,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粉盒,递给顾之棠,“这是净研斋新出的粉黛,粉质很细腻很好用的。我与四郎投缘,此番便送给你吧。”
“我不是——”
“诶四郎莫怕,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让自己好看点有什么不对呢?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我见你我是同好,这才送给你的。别人我才不送呢。”
伏子修说着,掏出一小面镜子,开始……疯狂补妆。
顾之棠拿着粉盒,感觉有点烫手,身体都僵了。
此番她才反应过来,这伏子修面色白皙得不像话,一开始她还以为是生病了又或者是……肾虚才会如此,却不想人家是敷了粉。
……看来和伏子昂果然是亲兄弟。
“四郎,你来诗会,光顾着谈话了,还没见你赋诗一首。暮云对你赞不绝口,此番我们以咏春为题,便让我们开开眼吧。”
有人一提出来,其他人都应声附和。就连正在疯狂补妆的伏子修都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顾之棠本想谦虚推脱的,但此时却感觉骑虎难下。毕竟从人家口中套了那么多话,她还没回报什么。只是要求作首诗词而已,算不得为难。
现场一片安静,都在等着顾之棠作诗。
她沉吟了片刻,也没有挥笔而就,而是直接唱了出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诸君千岁,二愿四郎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的嗓音柔和,并没有少年变声时那种粗嘎难听的感觉,清越又不尖锐,温和又不失朝气,这诗从她口出唱出来,倒是悠扬动听。
伏子修放下自己的小镜子,拍拍手,“再来再来。”
顾之棠悠然一笑,又是开口唱了一遍。
只是她方一开口,身后便是琴声一阵叮咚作响,一阵悦耳的琴音传来——竟是那江暮云弹起他的瑶琴,以琴声相和。
悠扬悦耳的琴音,清澈透亮的嗓音,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诸君千岁,二愿四郎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第44章 把酒祝东风
一曲罢了,久久都不曾有人说话。
不知多时,有人拍了拍手,笑道:“曲是好曲,诗是好诗,加上四郎一把好嗓音,这诗会怕是被你抢了风头了。依我所见,今日这魁首,便让四郎摘了去吧。”
说着话的人,正是董元洲。
诗作得讨巧,再加上她年纪小,又是江暮云带来的人,众人也乐得给面子。
于是乎,一众人等争相应和。
“是极是极。”
“四郎果然英雄出少年。”
“惭愧惭愧,今日竟输给四郎。”
……
顾之棠笑得略微勉强,强笑。
不是受之有愧,而是她还在想着刚才的曲子。
她不是第一次听江暮云弹琴了。
他有瑶琴圣手之称,这琴自然是弹得很不错的了。以前她为讨得他欢心,基本上他所好的,她都跑去和董乘安学了个遍。
不过,不是真心所爱,只是马马虎虎学了个皮毛。而这琴,她倒是赏得的。
江暮云在公主府弹的琴,和他此时弹的琴全然不同。
在公主府里,是压抑的、低沉的。便是偶有高昂,那也是带着铮铮肃杀之气。
顾之棠本以为,这就是他的琴意,他的道心。
可到了此时,她才惊觉,原来他也不是只会弹那种曲子,也会弹这种轻快的调子。活泼的、欢快的……像一只归巢的燕子。
顾之棠想,此番她重生回来见他的模样也很活泼,虽是不好动,却也和一般的少年没有多大的区别。意气风发,志得满满。
这才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原来,前世她所缺失的、没有参与到他岁月当中的时候,他是这个模样。这般如同明月,确实光彩照人,令人为之炫目。
想她在别庄度过那五年暗无天日的日子,顾之棠大概能明白,那种郁郁不得志的感觉。
江暮云在她的公主府确实压抑得太狠了。
家族尽灭,身不由己。还要委身她这个强取豪夺的公主,确实过得很惨。
她真是个禽兽啊禽兽。
可不如此,江暮云就要死了啊。
此番,顾之棠是真不知道谁的错了。
她对江暮云意难平,江暮云对她应当也是恨意难消吧?
如果,如果此生,江暮云没有被抄家,那么——
“诶?”突然手上一空,顾之棠这才发现手中握着的折扇被人抽走。
江暮云眨眨眼睛,笑道:“既然是魁首,自然是要有些奖励的。”
奖励就奖励,抢她扇子干什么?
正当顾之棠纳闷的时候,董元洲笑着解释道:“四郎有所不知,我们的规矩就是魁首可获得暮云的亲笔题字。他说你这扇子是一把白面扇,瞧着不顺眼多时,早就想为你画画题词了。”
“……”她真的不想要这个奖励。
还不顺眼多时,她一把白面扇招谁惹谁了?
江暮云丹青妙手,但是也不能这么霸道吧?
顾之棠忿忿的盯着他,而此时的江暮云早就磨好墨,摆开架势提起笔来了。
落笔之前,他忽然抬起头来看了顾之棠一眼,唇角微微挂笑,然后挥毫笔墨,一气呵成。
他没有画画,只是题了字。
不过片刻功夫,这把白面扇便题好了。
等墨水干了,江暮云这才拿来给她。他还把折扇合起来,谁也不让看。
“希望四郎喜欢。”
顾之棠干笑着,拍了个马屁:“是暮云兄的题字,我又怎么会不喜欢呢?”
江暮云颔首,随后和他那些同窗好友一一拜别了。
等到伏子修的时候,伏子修叹道:“暮云啊,这诗会没有酒水,终究还是寡淡了些。你还是尽早从太学里毕业出来吧,届时我们为你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我带你去上青楼,游画舫。”
江暮云还未说话,董元洲便拍了拍伏子修的脑袋,骂道:“胡说八道什么?没见这儿还有小朋友吗?”
小朋友顾之棠:“……”
其实,她懂的可能要比在座的多,真的。
伏子修不以为意的哈哈大笑,“四郎也是个小男子汉了,怕什么?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喜欢——”
“喜欢看春宫图。”顾之棠一脸认真,“小孩子看春宫图不太好,太不好了,你还是好好同他说吧。不要看那么多春宫图了,害人不浅。”
看把伏子昂都迫害成什么样儿了。
伏子修嘴巴半张着,不知道自家弟弟为何如此彪悍,连四郎都知道他这个爱好了。那想必,他在太学里,没有人监管便越发放肆了吧?那还了得!
一时间,他面上青紫,覆着厚厚的粉都掩盖不住的青紫。
“我知晓了!我回家去没收他的春宫图!”
言罢,伏子修又看向江暮云,挤眉弄眼,“哥哥带你去游画舫。”
“我还小,不去。”江暮云笑着拒绝他。
董元洲扑哧一笑,拽着伏子修的袖子把他带走了。
瞬时间,原本热闹的竹林只剩下顾之棠和江暮云两人。
“暮云兄,那在下告辞。”顾之棠赶忙道别,也想要离开。
“我送送四郎?”
“不用不用。”顾之棠连连罢手。
热闹过后方显寂寥,顾之棠心中一时空落落的,只想早点回去,不至于继续待在此处与他面对无言。
江暮云也不强求,他拂了拂衣袖,随后垂眸看顾之棠一眼,悠悠道:“四郎就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你题了什么字?”
这倒是。
顾之棠把折扇摊开,便瞧见了上头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再抬起眼来看江暮云时,眸中多了抹惊讶。
她唱了首春日宴,他便还了她这样一句题字。
把着酒一起向东风祈祷,让它慢些吧,一起留下来共享这春光,不要来去匆匆。
顾之棠低低一笑,她轻抚着扇面,终是叹了口气。
“多谢暮云兄,这题字,我很喜欢。”
他总是这样,一颗七窍玲珑心很讨人喜欢。
不管是用一堆雪换了她的兔子,还是一首诗换一句词。
都戳到她心坎里了。
顾之棠把折扇抓紧在手中,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戳到心坎里便戳到心坎里吧。
她如今这颗心,是铁打的,戳不动。
第45章 慈母手中剑
等回到监舍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
顾之棠摇着扇子走进房中时,便见石向荣黑着一张脸坐在房中,也不点灯。
顾之棠吓了一跳,“你这是做甚?”
“你还知道回来?!”
顾之棠犹豫道:“你不要说得这么……”
这架势,简直像捉奸一样。
“哼!”
“我并没有背着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哼!我都听说了!你下学不等我,跟那江暮云一起走了!”
顾之棠身体一震,没想到有一天,石向荣居然会因为这个问题向她发难。
“你……多大了?”
“比四郎大一岁。”
顾之棠道:“那江暮云同你一般岁数,可他结交的多半都是比他年岁大的好友。可见他比你成熟多了,你该向他看齐。”
此时此刻,顾之棠不由得忧愁无比。
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慈母一般,对着不成器的儿子谆谆教导,苦口婆心。
可这石向荣如同天底下所有叛逆的儿子那般,不仅不体谅她的良苦用心,还怀疑她用心险恶。
“你!四郎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石向荣铁青着脸道:“这才短短几天时间?你居然为了江暮云来训我!”
顾之棠头疼,“我不是要训你!”
“你吼我!”
“……”
这话没法谈了。
顾之棠黑着脸,点了油灯,随后在石向荣对面坐下,一本正经的盯着他。
她认真的打量别人时,眼睛还是会带着前世的气势——带着上位者的犀利,洞若观火。
石向荣本来还气鼓鼓的,却在她的目光中节节败退,最后气虚了。
“四、四郎为何如此看我?”
顾之棠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我本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不想娇滴滴的像个小姑娘。”
“我才不是小姑娘!”石向荣憋红了一张脸,辩解:“我不是!”
“你不是?谁家的男子汉大丈夫会像你这般,呀四郎你居然不等我!四郎你居然为了别人来吼我!是不是以后去茅厕还要一起拉小手手啊?”
石向荣一张脸被她说得通红,快哭了。
“我不是……”
顾之棠冷哼,随后又叹气,无比忧愁。
她道:“你日后,还是多结交结交些朋友,我看那伏子昂就不错,和你应当谈得来。”
毕竟两人脑子都有坑,或许真能谈得来。
石向荣惊讶,“可是四郎你不是很讨厌他?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我怎么还能与他做兄弟呢?”
“你没见他近日来乖得像个鹌鹑一样?”顾之棠抚着唇角轻笑,“以后怕是什么过分的事情都不敢了。”
“可是我、可是我……”石向荣还是感觉哪里不太对。
以往他们两人形影不离,四郎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也是四郎最好的兄弟。
现在四郎有了江暮云,还要把他往伏子昂那儿推,难不成,是嫌他碍事了?!
意识到这点,石向荣刚刚还嚷嚷着自己是个男子汉,此时眼眶都红了,看着随时都有可能会落下泪来。
他这一脸哀伤的模样,顾之棠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叹气。
“你这又是作甚?”
石向荣抹了一把泪珠,道:“四郎,我知道你是想要把我撵走好和江暮云双宿双栖,你等着,我明日就去找监丞,让他把我调走。为了四郎,我什么委屈都忍得。”
顾之棠正搬着被子打算铺床,听到这话时,脚下一个趔趄,自己把自己绊倒了。脑袋直接栽在棉被上,良久后她才撑着身子起来。
脸很黑。
她对石向荣招招手,“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石向荣乖乖把脑袋凑过去了。
下一刻,脑袋就挨了一下,被顾之棠用折扇重重的敲了脑壳。
“诶哟!四郎你干嘛!”石向荣惨叫一声,往后跳开。
顾之棠对他惨叫声不为所动,继续敲。
“干嘛?让你见识见识我生气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石向荣在屋里乱蹿,顾之棠在他身后追着跑,不多时监舍只余下一片惨叫和咬牙切齿之声。
“啊!别打了四郎!我知道错了!”
“错了?你知道错了我可还没过瘾呢!这招叫什么知道吗?这招叫慈母手中剑!”
“四郎我错了!”
……
皓月当空。
第二日,石向荣念叨了一晚上的伏子昂终于出现了。
伏子昂现在很难受,简直是坐立难安。
不管是谁,被人用这么赤裸裸的眼神盯着,想必心中都不会太舒服的。
如果用这种眼神盯着他的是一个娇滴滴小姑娘,那么伏子昂估计心中还会受用无比。
只是换成了石向荣……
这滋味,可真就令人头皮发麻。
伏子昂一直在催眠自己不要在意他,不要在他双目炯炯的模样,但是石向荣这厮太不含蓄了!一直盯一直盯!博士脸都黑了,他还还一直盯!简直像个流氓!
斗鸡眼了吗这是!
伏子昂扶着书的手一直哆嗦,忽然想起梦中,顾之棠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他,顿时汗毛倒竖。
实在受不了,伏子昂叫道:“博士!石向荣他一直盯着我!”
博士授课被打断,脸顿时黑下来。
“石向荣你怎么回事?”博士也早都注意到石向荣了。他不能容忍在课堂上的学生注意力不在课本上,而是在同窗上。
这……这什么道理?
石向荣道:“没有啊,我没有盯着他,伏子昂你有证据吗?”
眼睛长在他身上,伏子昂哪里有什么证据?
“反正你就是偷看我了!”
“我没有!”
“够了!”博士青着一张脸,大吼道:“成何体统!你们两个,都给我站到墙边去听课!扰乱课堂,该罚!”
伏子昂莫名招了无妄之灾,心里委屈死了。
只是这还不算完,两人站到一处去时,伏子昂听见石向荣说:“你想与我做好兄弟吗?”
???
伏子昂大惊失色,身体一哆嗦,往旁边蹿开。
怎么回事?
一个顾之棠还不算,现在又来一个石向荣吗?
都盯上他了吗?
他不想招蜂引蝶啊!他只想安安静静读个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