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错了吗
万乐十二年秋,燕京,宫城,永巷。
秋风横扫过境,狂妄肆虐的拍打着破败的西窗,狰狞的发出“呜呜”的吼叫。
秋阳从窗上破洞渗进,昏暗的屋子突然被微光眷顾,裹挟在空气里的浮尘躁动起来,在光影斑驳中跳跃旋转升降。
“温缈,鸩毒穿肠的滋味,如何啊?”有人负手立于西窗前,恰有一束光影影绰绰落在他唇畔,他唇角上扬,带着笑,却是极讽刺的弧度。
他嗓音凉薄尖细,仿佛淬了寒冰,伴随着泠泠秋意,闻之让人不禁从心底打了个寒颤。
他身后,被无尽黑暗笼罩其中的女子匍匐蜷缩在地,豆大的汗珠从她额角鬓间沁出,枯瘦的小脸如同水洗过一般。
她用干瘦的只剩下骨头的小手紧紧捂着腹部,鸩毒发作起来,四肢百骸都泛着钻心入骨的疼痛。
她胸腔憋闷,快要喘不过气来。
突然,一只纤长而又蕴着无数内力的手重重捏住了她的下颌,像是要生生捏碎她的颌骨似的。
见温缈迟迟不答话,他不耐烦的撩起袍裾半蹲下身子,他捏住女子尖瘦骨感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尽管他知道,这个女人早已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彻底瞎了!
下颌的痛感和腹部翻江倒海的抽搐交织在一起,女子面容疼到扭曲,她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可却疼的嘴都麻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耳边再次响起男人尖细且冷到骨子里的声音:
“因他而生,因他而死,温缈啊,一报还一报,兰因絮果说的可不就是你吗?”
“一命还一命?呵!你这条贱命,便是再死上千次万次,也不及他的一次来的珍贵!”
“毒妇,蠢到没边的毒妇!你这双眼睛早在十几年前就该瞎了,好心当做驴肝肺,一步步将他的真心齑成粉末,践踏在脚底!”
“你不是爱摆你东宫太子妃,景贤皇后的架子吗?如今,怎么蔫的像条死狗一样匍匐在一个阉人的脚下?嗯?”
“温缈,你可要好好尝尝十八层地狱苦寒和三十六道红莲业火炙烤,你个毒妇活该如此!!!”
他纤长的手指描摹着温缈面庞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什么玩物一般。
他的话寒冷如冰刃,一字一句敲击在温缈心头。
他?
他是谁?
猛地一下,男人手掌下移,紧紧禁锢住温缈脖颈,而后又狠狠的一把甩开,末了,似是嫌弃,从袖口里取出一方手帕,将碰过温缈的手仔仔细细擦了个干净。
被扔在地上,如同风雨残花一样的女子疼的在潮湿晦暗的地上打滚,眼泪顺着细长眼尾簌簌而落,疼的不能自抑,贝齿咬着泛白的唇,襦裙绣鞋上沾满厚重的灰尘,鬓发散乱,落魄不堪。
腹部越来越绞痛缩紧,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其中啃食吞噬,毒血开始从口中涌出,将唇齿染红,温缈手脚蜷在一起,却是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意识一点点的消散,恍惚迷离间,她在想,当年她亲手端上的那杯毒酒,那个少年喝下后,大概也是这般痛苦吧!
可惜,可惜再没机会和他说一句对不起了!
若有来世,她一定……一定要和他说一句对不起。
下一世,换他给她一杯毒酒吧!
下一世,让陆帷早早杀了温缈吧!
早死早超生,也好一了百了。
鲜血又要从嗓子眼涌出,温缈死死咬紧牙关,却还是无法阻止它喷涌而出,一时之间,胸腔嗓子里全是粘稠的血腥味,黑血落在地上,夹杂着经年的灰尘形成腐朽怪异的味道,让人闻之作呕。
她的眼睛是在几个月前彻底失明的,她也不知道刚才喝下的毒酒是谁送来的,只觉得那人说话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时,听起来竟有几分熟悉!
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想那人是谁了!
这一生终于要结束了吗?
她这荒谬糟糕的一生要结束了吗?
她这一无所有,一败涂地的一生早就应该结束了!
温缈意识完全消失之前,脑海中浮光掠影的闪过很多人的身影。
有她忠厚慈爱,一生尽职尽忠,最后却被世人唾弃的父亲、有她温润而泽,公子如玉,最后却落得个万箭穿心下场的兄长、还有……
还有陆帷!
那个本该惊才绝艳一生,在天启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少年,那个被她亲手毁了的少年啊!
湛蓝的天空突兀的响起一声炸雷,屋内浮尘四起,温缈重重闭上了眼睛,捂着腹部的手也缓缓滑落,犹如断线的木偶,失去了一切活力和生机。
温缈死后,原先蔚蓝的天空转瞬就下起了磅礴大雨,细密的雨点打在赤金色琉璃屋脊上,薄雾轻拢,朱瓦红墙染上一层萧索。
雨丝落在铺满青石砖的数尺宫巷里,更显宫巷悠长,不见尽头。
秋雨亦落在一只皙白纤瘦,骨节分明的手上,冰冰凉凉的,在初秋的节气里带着彻人心骨脾肺的寒意。
万乐十二年的第一场秋雨,降在了温缈死的那一天,一场秋雨一场寒,长风席卷过境,笼罩在皇城上方的乌云如同一块遮羞布,想要掩盖其中的诡谲腌臜。
而透过乌云,倾泻而下的滂沱大雨又仿佛是要冲刷掉人世间的所有丑恶肮脏。
万物将将凋零的季节,那朵曾光芒万丈,盛开在皇朝最高处、受万民敬仰的娇花也悄无声息的在这黛瓦樊笼里湮灭了生命。
他亲手端来一杯毒酒,送那个他年少时曾爱慕过的女子上路!
他本该高兴的,那个女人分明就是一个不值得人同情的毒妇,她诛功臣、乱社稷、害他谢家满门,她早就该死,不是吗?
可为什么他心底最深处,像是被针扎过一般,密密麻麻的涌起酸涩疼痛。
看着满室狼藉,还有混合在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有一个声音自远古而来,在他耳边响起,仿佛在告诉他,他做错了!
错了吗?
这个女人劣迹斑斑,所做恶事更是罄竹难书,他才没有杀错人!
可眼角却悄然滑下一滴温热的泪,落在秀美嶙峋的锁骨上,他扬起精致的眉眼,抬手拭去面颊上的泪痕,再不肯回头看一眼。
第2章 她是食人骨髓心血的曼珠沙华
他不愿回头,也不敢再回头。
他怕这一回首,看见那具冰冷的尸体,他会撕毁自己所有凶狠的伪装,他会丢盔弃甲,万劫不复!
他承认,无论他伪装的有多么好,可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那个地方藏着他年少时对温缈浓浓的爱意。
可他爱的是风光恣意,打马燕京的温家三姑娘,不是艳冠天下,绝世无双的景贤皇后,更不是如今这个卑贱如泥的永巷婢女!
他曾无数次午夜梦回、魂牵梦萦的姑娘早就死了,死在了年少的霍乱里。
他独步走进如瀑雨幕中,白净的面上冷静自持,可细看,脚步却又是狼狈踉跄的,他不是在救赎自己,而是往残缺的灵魂上又加了一道可以令他坠入深渊的枷锁!
温缈啊,若当真是我错了,那就来世还你吧!
原先静立在门槛外的小太监见状慌忙撑起手中的油纸伞追了出去。
那小太监唤他——谢公公!
细碎的雨幕里迎面走来一个人,撑着纹梅花油纸伞,紫棠色兽纹锦官服的袍裾被脚下溅起的积水染湿,洇晕开更加秾艳的颜色。
骨节分明,细腻冷白的一只手攥着伞柄有些用力,泛起了青筋,他眸色晦暗,唇瓣嫣红,而另一只手戴着黑色的皮革手套,静静的垂在身侧。
他撑伞从雨幕中走出,周身透露着浓郁的戾气和腾腾的杀意。
与谢公公擦肩而过时,语气凉薄,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意和讥讽,“呵,谢督主真真是好本领呐,这才入了贵人的眼,就敢对本君的人动手了?嗯?墨狱,谢督主还想再进一趟吗?”
听到“墨狱”两个字,谢公公秾俊的眉眼有了丝松动,若隐若现藏着一丝愠怒。
但到底不是曾经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了,谢公公很快收拾好情绪,他不置可否的哂笑:“陛下的废后,永巷的贱奴,何时就成了你昭阳君的人?”
“谢督主信不信,就算本君当着陛下的面睡了她,如今的陛下也不会阻拦半分!她温缈,从入永巷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本君的掌上玩物了!”昭阳君微微挑眉,唇线精致优雅,说出来的话暧昧横生,黑沉的眸满是阴鸷的盯着谢公公,“不屑”两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本君的玩物,是生是死,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懂?”昭阳君唇瓣下压,一双鹰眼此刻正死死的凝视着谢公公,仿佛下一刻就要出手将他撕碎。
“昭阳君如今可是天启最炙手可热的权臣,陛下自然是舍得将温缈赐给昭阳君的!毕竟一个当初连碰都不愿碰的女人哪里比得上重权在握的昭阳君啊!只是——”谢公公话锋一转,他看出了昭阳君对他的不屑一顾,旋即抿了抿薄唇,也是毫不客气的冷嘲热讽,以牙还牙。
“可惜了,我们的废后守节,想为陛下做贞节烈女,誓死也不愿委身于昭阳君啊!”谢公公故意拖长了尾音,眼角眉梢都挂着讥讽的笑意,听的昭阳君面色微变。
谢公公的一番话,让他情不自禁想起了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想起了那个蜷缩在墙角,满身伤痕,衣不蔽体,活的没有一丝尊严的女子。
可即使是那样,她都不愿屈身自己,她都要守着她那可笑的贞洁。
谁又在乎她是不是处子之身?
谁又在乎她是守身如玉,还是红尘浪荡?
根本没有人会在乎的!
“谢督主又怎知不是本君瞧不上她那下贱的样子,根本不愿碰她呢?她那样的女子,便是脱光了,自己送上门来,本君也不屑去要!”昭阳君冷然一笑,面上神鬼莫测,他收敛起渐行渐远的心神,嘴硬道。
“事实如何,昭阳君不妨扪心自问?”谢公公嗤笑着歪了歪头,笑中的讽刺不言而喻。
“何时你一个阉人也有资格评价本君的事了?这闺中情趣,男欢女爱,谢督主又怎能领会其中美妙?”昭阳君听着谢公公的明嘲暗讽,神色越发不善,说出的话也更加咄咄逼人。
他只一句话便戳中了谢公公的要害,毒舌且致命!
一时之间,两人眸中都闪过一抹杀意,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这两个人就会扭打在一起。
一直替谢公公撑伞的小太监被昭阳君阴恻恻的面容和凉薄不留情面到骨子里的语调吓到,握伞的手微微一颤,竹伞不受力偏了半分,俏皮的雨珠爬上了谢公公的右肩,瞬间右肩便被泠泠秋雨洇湿一大片。
昭阳君睨了一眼小太监,恰好与小太监向上偷瞟的眼光对上。
小太监见状,赶紧将头埋下去,可是他浑身都颤抖的厉害,那双锐利的鹰眼像利刃一样划在小太监心头,让他不得不油然而生一股惧意。
这个昭阳君素来手段残忍,同当年的锦衣侯陆帷一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天启权臣。
看出小太监脸上的惊悚与恐惧,谢公公轻蔑一笑,拿过小太监攥着的伞柄,与昭阳君擦肩而过,在朦胧的烟雨中渐行渐远。
小太监失去雨伞的庇护,深绿色的宫服瞬间湿透,他却顾不了许多,抬步想要追上谢公公,不料——
一枚佛珠穿喉而过,小太监直愣愣的扑倒在雨水里,溅起了血红的水花,瞬间便没有了生息。
昭阳君面色如常,神色淡然的转了转手中已然少了一颗的檀木念珠,大踏步的走进了屋内,而身后也早就有人从暗处出来处理了小太监的尸体。
小太监残留下来的血迹,在大雨中迅速被冲淡,不远处的宫巷拐角,撑伞而立的谢公公,目睹了昭阳君的暴行,却只是淡淡说:“昭阳君、锦衣侯。少年成名、功盖九霄、盛世权臣,可哪又如何?最后不都栽在了温缈身上?斯人若彩虹,遇见方知有!可温缈分明是一朵食人骨髓心血的曼珠沙华啊!”
这路遥马急的匆匆岁月,她留在别人心上又何止好几年?
谢公公转身离去,在如珠玉倾泻的雨幕里,他的身影瘦削落寞,说不尽的孤单苍凉。
阉人!
真是可笑啊!
明明他曾经也是个在陌上谈笑风生的少年郎啊!
第3章 我们回家了……
乌云蔽日,大雨倾盆,小屋里灰暗暗的,半开的菱花窗飘进细密雨丝,打湿了窗台红木,躺在地上的女子,白色襦裙沾着灰尘,破败的如同雨后的残花,从枝头坠落尘埃,再无法恢复往日的衿贵。
昭阳君看到温缈尸体时,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丝松动,他撩起袍裾,半蹲下身子,轻柔的拨开温缈半遮住脸的碎发。
被湿漉漉碎发遮住的半边脸,狰狞扭曲,骇人如斯,那是被人用烛火蜡油生生烫出来的。
女子早已不如当年那般明艳光华,原先娇俏可人的脸此时是病态的苍白,形销骨立莫过如此,脸颊也是凹陷的厉害,哪有他记忆中那个温家三姑娘该有的模样。
嘴角蔓延着的黑色血迹,一点点的蜿蜒流向地面。
和着浓厚的灰尘,散发着腐朽糜烂的味道。
当年水灵白嫩的手,因长期在永巷做事,已经变得龟裂粗糙,生了厚厚一层茧子。
她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不肯露出一丝肌肤,昭阳君小心翼翼的卷起她带着脏污的袖角,却见整条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各种伤痕。
有鞭伤、有刀伤、有……
这些都是
他亲手加在她身上的啊!
难怪她整日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她曾经也是极爱美的姑娘啊,这些疤痕,于她而言,是伤痛,更是一种侮辱!
她骨子里,终究还是带着将门嫡女的尊严和不可泯灭的矜贵风气。
看着那具连余温都已经散去的尸体,昭阳君语气虽依旧毒辣,但声音却透着几不可闻的颤瑟,他说:“温缈,本君给过你机会的。你既然不愿意做本君的女人,这样死了也好,这样谁都得不到你!温缈,你知道吗?你死了最好啊!”
昭阳君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重重推了推地上的温缈,他用最恶毒的话咒骂她,他希望她如往日一般,即使被他鞭挞数次,即使如何命悬一线,也能顽强的站起身来,也能冲他挑眉道:“君上,解气了吗?是不是可以帮温家了?若是还没消气,您可以继续打!”
小姑娘总是这样,拖着血迹斑斑的身体,将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牛筋长鞭再次递到他手上。
或许,替温家翻案,是那时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了吧!
“你起来啊,本君答应你,我答应你,替温家翻案!温缈,你睁眼啊!”昭阳君声音哽咽轻颤,他妄想小姑娘不过是假死骗他,只要她醒过来,什么要求他都答应!
可如今,再怎样折磨她,再怎样对她示好,她也是如一滩死水,再不能像林间清溪那样涌动。
温缈,是真的死了!
纠缠羁绊了这么多年,她终究还是扛不住了!
意识到这一点,昭阳君眼眶渐渐酸涩湿润,那一双最是倔强锋利的鹰眼,含着晶莹剔透的泪花,宛如开锋的利刃上挂着点点露珠。
昭阳君抬起温缈的手,在干枯的手背上落下一吻,深情且虔诚,只是那些藏在骨子里,卑微到灵魂深处的温柔爱意,温缈却再也看不见了!
他是个矛盾的人,温缈活着的时候,他以折磨她为乐,可如今温缈死了,他的心也仿佛被人取出,扔进烈火里一样煎熬。
而这时,穿着墨羽军制服的右使匆匆走进,他浑身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
他抱拳拱手,声音急促,“君上,有人闯宫!”
……
云销雨霁,碧空如洗。
悠长的宫巷,横尸遍布,猩红刺眼的血水漫上甬道,那是政权更迭、改朝换代所要付出的代价。
整座宫城,寂寥无声。
城墙上站着一排排军容肃静、身披坚甲手持戈刃的兵士,他们无一不再望着他们的新皇。
甬道里缓步而行的青年,华服锦衣,汉白玉蟠龙纹发冠衬得他姿容绝美,艳骨天成,周身都散发着无可比拟的贵气和光华。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被玄黑色大氅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儿,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是在呵护一生最重要的至宝,他口中念念有词,极尽温柔深情,宛如最忠诚的信徒在颂念佛经梵文,“……我们回家了……”
他们的身后,巍峨宫城中最高大的建筑物燃起了熊熊烈火,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白日焰火,像是一次孤注一掷的绚烂烟花。
火光中是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如杜鹃啼血,如猿猴哀鸣,如姜女哭城,撕心裂肺,经久不绝。
既为新王朝的开始奏起了铮铮号角,也为旧王朝的没落做出了最后的挽歌!
……
秋风簌簌,一场秋雨过后,空气中都弥漫着泥土的味道。
城楼上的白衣郎君拿袖子掩住了口鼻,他不喜欢这种味道,甚至是厌恶,这种浊泥的味道他是不屑闻的,世家公子,举止言谈、穿着配饰皆是考究,又怎么能容下这种和身份不符的东西呢?
“她死了!”一旁的青衣公子振了振双袖,眸色平静,看着已经走到甬道尽头的身影,喃喃自语。
他望了眼天,若有所思。
“她早该死了!九年前,她就应该死了!”白衣郎君看上去清华高节,人间富贵闲散客,高山仙士晶莹雪,但说出来的话却狠厉乖张至极。
“那封信,保的了她一时,却保不了她一世!”白衣郎君长发蹁跹,随着秋风在身后张狂飞舞,他肤色白皙,眉间坚毅,忆及往事时,紧锁的眉才舒缓开。
那个人,本该做个万古垂青的天下霸主的!
青衣公子轻轻展开一直悬在腰间的折扇,上面细笔墨染,勾勒着山川河流,透过这些墨色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张扬跋扈的少年郎!
纵马穿闹市,仍是出尘人!
“亲手毁了自己的护身符,她落得今日下场也并不值得人同情!”青衣公子面上带着森寒的笑意,他看着巍峨的宫城,目光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风盈满袖,猎猎作响。
两人沉默良久,还是青衣公子率先开口,“小郎君可知陛下如今的身体状况?”
“风烛残年,羸羸病弱,怕是难捱过这个深冬了!”白衣郎君脑海中浮现出一抹病态孱弱的身影,眼眸中的恨意愈发明显。
他恨,若不是那个女人,他的国,他的家,何须一个如此病弱的帝王来撑着?
“燕京的天变了,胤安的天又好到哪里去呢?”语气中是毋庸置疑的担忧,青衣公子苦笑了两声,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在燕京城里插诨打科的闲散人,如今,竟也忧国忧民起来了?
“天下大同,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从来都是理想化的设定罢了,乱世也好,盛世也罢,都会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白衣郎君双手笼在袖中,看着巷道里的横尸,有感而发,他终究无法看着他的国出现这样的情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青衣公子轻吟出口,从前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如今切身处地的感受了,才明白这句话有多么的正确,也是多么的令人无奈。
见气氛实在有些压抑的难受,青衣公子转移了话题,“从前你我见面就掐,没想到现在反而也能这样平心静气的说话了。”
白衣郎君正了正腰间悬挂的玉佩,若有所思,面上也算浮起了一丝笑意,“年少时总爱较个高下,争个高低,觉得自己出身名门,生来便高人一等,又怎屑与你这样的乡野匹夫共事?”
青衣公子听及此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嗤笑,“我当时还看不起你呢,一个男子汉酱酱酿酿不像话,比女儿家过的还精致?”
“你——”白衣郎君愤恨的摇了摇头,甩了甩牙白绣着缠枝花纹的宽袖,“名门世家出来的公子合该如此,你一介草民如何能懂?这么多年过去,上流贵族的风雅还是一点没学会,真是——竖子不足以谋!”
说完,那白衣郎君就摆着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步态高雅的下了城楼。
“我靠!季……”呼啸而过的风吹散了青衣公子的话,只见他也是疾步下楼,挽起两边的袖子,俨然是要干架的姿势。
“啪嗒”一声,有一星点雨落在二人方才落脚的地方,晕染开细密的水花,紧接着两滴、三滴……
又开始落雨了……
燕京之秋,愈来愈冷。
鸿雁南飞,鹧鸪低鸣。
……
而此时,相隔千里的绮丽宫殿,凉风习习卷入,满室艳紫薄纱迎风飞舞,朦胧了人的视线,珠帘玉幕泠泠作响,九彩蟠龙戏凤烛台上,一根雕刻着古朴繁复花纹的姜杏色蜡烛悄然散发着幽绿的光芒。
美人靠榻上的男人,金冠衮服,腰佩绶带,脚踩皂靴,姿容绝美,好看的丹凤眼微微挑起,狭长的眼睫如蝶翼翩飞,却隐隐透着病态的孱弱。
他踱着极为虚弱的步伐,颇是踉跄的蹒跚至烛台跟前,望着上面跳跃的灼热火苗,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匕首,他爱惜的抚摸着匕首,仿佛是隔着山海在看远去的爱人。
可紧接着,他拔出匕首,眼也不眨的扎进了心口,而后又迅速拔出,将刀身上沾染着的心头血一点点滴进蜡烛里。
他甚至没有去想着处理心口上还喷涌着鲜血的伤口,他望着蜡烛,痴痴笑着。
更奇怪的是,被鲜血浇灌过的蜡烛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犹如饱腹过一般,愈燃愈旺,将整座宫殿都铺满了幽绿的光。
男人望着满室的光芒,从口出涌出一大口鲜血,他无力的跌倒在地,却没有挣扎起身的意思,他就势躺在了地上,抱着那把扎进心脏的匕首,病娇又温柔,他嘴角带血,却不似地狱而来的曼珠沙华,倒像是人世间最纯洁的那一捧冬日晶莹雪。
男人冷白病态的脸因嘴角鲜艳的红,更给人一种秾艳至极的美感,他望着生生不息燃烧着的蜡烛,含着笑意,闭上眼睛,温柔念着,“温缈……”
……
第4章 红颜枯骨,美名笑谈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天际边流云渐黯,庭院中尚有薄薄一层积雪,廊庑下垂着的大红纱灯在风中摇曳。
有一少女,窈窕瘦削,着单薄的素色襦裙,长发披散在身后,粉面含春,指如葱根,只是那本该潋滟着万千柔情的桃花眼,此时空洞呆滞。
望着雪景,温缈手轻轻抚上眼眶,细看可以发现她的手颤抖的厉害,眼角甚至不受控制的蓄满了泪花。
她还活着……
她这样坏的人,竟然还能活着……
醒来那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记忆宛如翻滚的浪花,从她脑海深处席卷而来——
她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苏醒的,寝屋里熏着上品的二苏旧局,暖香扑鼻,仿佛能令枯木逢春,使人绝境逢生。
而周遭的家私桌椅皆是雅致中透着点点奢华,是富贵人家才会有的布置。
还不等温缈想明白自己是被谁人所救,眼睛又是被谁治好这些问题,就有人推开了槅扇。
进来的是个女子,穿着艾绿色襦裙,裙边绣着几只翩飞的蝴蝶,梳了个双丫髻,绑着大红发带,容貌清秀。
看见温缈的时候,神情中带着几分惊讶又带着几分欣喜,三步并作两步的扑到床边,直拉着温缈的手唤“姑娘”。
温缈一时愣住,她并不认识眼前女子,她却那样情真意切的喊她“姑娘”?
再低头看了看被女子紧紧攥着的手,温缈更是愕然,这双手皙白纤瘦,仿若无骨,而她的手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变得骨节肿大,满目疮痍。
心头涌上一阵寒意,直窜上脊梁骨到天灵盖,温缈挣开女子的手想下床去拿不远处妆台上的铜镜,却在脚刚挨地的那一刻,险些一个踉跄摔倒。
她不知道这是睡了多久,竟然一挨地腿就发软。
眼看温缈要摔倒,女子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她急急扶住温缈,“姑娘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婢子,您这昏了有半月,可别再有个什么好歹!”
温缈此刻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的,她轻轻推了推女子,指着妆台的方向,声音颤抖,“镜子,给我镜子,拿镜子过来呀!”
最后一句话,温缈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一切太诡异了,让她感到心慌意乱。
女子不明所以,可看见温缈神情如此恍惚慌乱,也是快步取了铜镜过来递给了温缈。
温缈接过铜镜,然不过片刻,镜子从手中脱落,落地后滚了几圈,停下来的时候横斜生出几道裂隙。
那不是她的脸,这具身子也不是她的!
她不是温缈了,她是谁?
女子被温缈奇怪的举动吓到,她正要出门喊大夫,温缈却回神过来,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得稳住眼前的局面,“站住!”
短短两个字,既有让人莫敢不从的威仪,又带着胆怯的小心翼翼。
总之女子停下了脚步,她看着温缈,险些要哭出来,“姑娘,你到底怎么了嘛?你别吓菡萏啊!”
温缈这才缓下了紧绷的脸色,“我饿了,你去拿些吃的来,好吗?”怕对方不去,温缈又软了些语气,“好菡萏,我真的就是饿傻了,你别叫大夫来,拿点吃的给我垫垫肚子就好!”
菡萏抹了抹眼角的泪珠,点头,“婢子这就去,姑娘就坐床上,千万别动!对了,还要把姑娘醒过来的事告诉老太爷和两位公子!”
老太爷?
两位公子?
温缈心中警铃大动,不能见他们,至少现在不能见,若是被发现她是个冒牌货,只怕——麻烦不浅!
“哎,别,先别告诉他们,我如今这幅虚弱的样子,他们见了也是跟着着急,等我缓缓再亲自去见他们!”
菡萏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还是姑娘想的周到!那婢子这就去拿吃食,姑娘再等一等!”
菡萏快步掩门出去了。
温缈竖起耳朵来,听廊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她闭了闭眼,抹了把额头的细汗,又重新拿起被菡萏拾起放到小案上的铜镜。
铜镜四分五裂,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人影,并不真切。
镜中的少女,约摸豆蔻年华,青丝披散,鹅蛋小脸白皙光滑,透着稚嫩。
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茶色的瞳仁剔透明亮。
薄唇泛着粉白,如豆蔻枝头的花骨朵儿,令人期盼她含苞待放的那一刻。
她身量瘦小,宽大的羽丝寝衣穿在身上有些松垮,露出秀美的锁骨和白皙雪腻的脖颈。
温缈眯起眼来,这张脸,她好像有那么一些印象,可是偏偏就记不清在哪见过。
余光一转,小案上还对折着一份小报。
温缈放下铜镜,取过小报展开看了看。
她一目十行,看完后心中只觉骇然,上面那则抚远大将军勇克敌军,温家军连获三捷的消息发生在昭仁十七年,也就是温缈十四岁那年。
再看小报的刊行日期,是上个月发行的了。
所以,她回到了昭仁十七年,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那这具身子真正的主人呢?
若是因她鸠占鹊巢而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她可就真是业孽深重,佛也难渡了!
这个认知让温缈有一刹那的失神,记忆仿佛被光速拉回,前世种种如走马观灯般闪过,也是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这张脸的主人是谁了!
洛阳谢家六姑娘!
而她之所以认识这位谢六姑娘,还要缘于一场赏梅宴。
彼时温缈是抚远大将军嫡女,世勋温家的三姑娘,京中百花盛开,贵女无数,可唯她可称一句“国色牡丹,华彩难媲”。
而这位谢家姑娘在宴会上却是处境不妙,备受排挤。
她是第一次来燕京,据说是来接她那一大把年纪还被罢官了的祖父回洛阳的。
谢家以善商立足于世,这位谢老太爷却偏偏舍本逐末,反其道行之,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钻研为官之道。
好不容易凭着资历熬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上,还没坐热那个位置,就因为惹了朝中勋贵,被罢黜了官职。
这场京中世家小姐、名媛豪门争奇斗艳的宴会,也不知是哪家小姐邀了谢六姑娘来受气,推推搡搡间就将谢六姑娘推下了八角凉亭。
冬日的湖水,寒气凛冽,谢六姑娘不会凫水,当下便呛了好几口水,眼看就要沉下去了,却无人下去搭救。
此刻凉亭里的都是些娇贵的世家小姐,别说她们不会凫水,就算是有会的,此刻也是装作不会,谁会冒着贵体受恙的风险救一个给不了她们丁点好处的商户女?
而丫鬟侍卫之类的下人是没有资格进梅园凉亭里的,都在外侯着,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最后还是温缈纵身入水,将谢六姑娘给捞了起来,又快马疾驰于闹市,将她送回了谢家。
可惜那位谢六姑娘身体娇弱,这一番落水受惊,染了寒气,竟在落水后的半个月就香消玉殒了,离世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想当初温缈听到这个消息,还唏嘘了好长时间。
然而就是这位早逝的谢六姑娘,在离世的第二年反而受到了身前都不曾拥有的拥戴和美誉。
那时,也不知是谁传出了谢六姑娘的小像,一时之间,大街小巷都在感慨红颜薄命。
甚至还有人将谢六姑娘与当时身为太子妃的温缈做比,也就有了这样一句浑话——
南有温家女儿俏,北有谢家女儿娇。
可是,故事的最后,红颜变枯骨,美名成笑话!
温家女儿俏,余生尽辛酸。
谢家女儿娇,豆蔻埋黄土。
第5章 伯仁因我而死
走廊尽头,长风灌入,菡萏手里捧着一件乳白色桃花纹镶兔毛领的斗篷,急急想赶到自家姑娘身边。
却不料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菡萏回头,看清来人,恭敬蹲身,“二公子。”
谢俞桦看了一眼不远处消瘦单薄的身影,接过菡萏手中的斗篷,轻声细语,“我送过去,你去忙吧!”
菡萏看着谢俞桦走近温缈,心里暗想,“二公子和姑娘真是感情深厚。哎,好羡慕啊,好想要个哥哥啊……”
温缈感到肩上突然沉甸甸的,才从思绪中回神过来,她略微转头,看见的是穿着深蓝色绣云纹直䄌的谢俞桦。
“天寒地冻的,你身子又弱,怎么不去屋里待着?”谢俞桦替温缈系好斗篷系带,又抚了抚兔毛领,将温缈整个人围的严严实实的。
温缈将原先在眼中闪烁的泪花憋了回去,看着谢俞桦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委屈的嗫嚅,“二哥哥,我时常在想,若是生病能换来更多的疼爱,其实我乐意多病几次的!”
可前世的她,无论生多少次病都留不住带兵出征的父兄,无论生多少病都留不住夜宿别处的顾匪石……
到最后,她什么都没留住,什么都丢尽了……
“胡话,不生病哥哥也疼你!我们小六可是谢家的掌中娇,是所有人捧在手心上疼爱着长大的!”谢俞桦抚着温缈额前碎发,语气温柔,他的话一点点的填平了温缈空洞的心。
尽管温缈知道,那些话是说给谢容安听的!
可是,她还是自私的欺骗了自己,她骗自己,那些话就是说与她听的!
温缈脑海中又闪过一些前世的画面。
她其实,没有脸面对谢家众人的!
她前世可是害了谢家满门的罪魁祸首啊!
那时的谢家已经是天启首富了,本该家族昌盛、子嗣绵长,却因为她,沦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虽然明明知道,她自己不过也只是一只替罪羔羊罢了!
天启的万乐帝,她的夫君,早早就觊觎谢家的泼天富贵了。
恰逢那时她一杯毒酒赐死了锦衣侯陆帷,而谢家四郎与陆帷交好,竟不顾一切的闯进了她的宫殿,不仅将她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更是险些拿周遭侍卫的佩剑刺伤了她。
而后她那假仁假义的夫君,将谢家以不敬皇后的罪名悉数入了墨狱。
终究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二哥哥,我心里好难受,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害了整个谢家,梦里……”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便难以关闭,温缈情不自禁的说出了那些话,她想替前世的自己说一声抱歉!
谢俞桦看着温缈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顿时急得手忙脚乱,他向来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但是他也能感受到,六妹妹自从落水后醒来,就变得有些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了。
他无法想象那一场大梦到底对她造成了多大的阴影和伤害,以至于如今梦醒,都让她久久不能忘怀。
“小六,梦境岂能当真?二哥哥是个商人,不懂也不会什么大道理,但是小六你要记住,人是向前看的,不要被过往羁绊住脚步,更何况如今绊住你的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谢俞桦伸手将温缈揽入怀中,他小声的抚慰着温缈,动作轻柔和缓,生怕有丁点让温缈多想和不舒服。
少年胸膛宽广,周身盈着淡淡的梨花香,很安人心神,温缈伏在他怀中,听着他一声声安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幼时在父兄怀中撒娇打滚的日子。
听了谢俞桦一番宽慰的话,温缈心情开朗了不少,她离开谢俞桦怀中,以谢容安的语气询问,“二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洛阳啊?我有些想祖母了!”
谢俞桦宠溺的敲了敲她额头,“再有个四五日就差不多了。”说完,又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递给温缈,“你说巧不巧,今日才有人送来了洛阳的书信,这封便是祖母单独写与你的,想来祖母也是念你念得紧。”
温缈自是喜滋滋的接过书信,看的出来,谢容安的确是谢家千宠万爱的娇丫头。
“幸亏你是醒过来了,否则二哥哥可真没法子和祖母交待,怕是到时连祖父都要受祖母不待见了!”谢俞桦想及此处,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眉眼间也愈是笑的爽朗洒脱。
温缈心想,可不是如此!
前世谢六姑娘早逝,她曾听居住在洛阳的外祖母和表哥谈论过此事后续。
谢家祖母偏疼这个小孙女,得知谢容安死讯,哭的是肝肠寸断,华发一夜间染满,更是因此怨憎上了谢老太爷,说若不是为了去接他,她那宝贝疙瘩、心肝儿又怎么会落水导致寒气入体,那样小小的年纪就去了。
而谢老太爷,心里更是抑郁自责,惶惶不可终日,也在几年后撒手人寰了。
或许,从谢容安去世那一刻起,谢家的运途就已经偏离了原先既定的轨道。
如今,她代替谢容安活了下来,只求能改变些什么吧!
“二哥哥放心,我不会同祖母说起落水昏迷这件事的,这是我们几个的小秘密!”温缈笑容甜净,谢容安的声音本就是软糯糯的,如今听来更是让人心生怜惜之意。
谢俞桦简直要溺死在妹妹的乖巧温柔里,他大掌揉了揉温缈的头,“我们小六真乖,等过年二哥哥给你包封大压岁钱!”
温缈鹅蛋小脸上笑意更胜了,“那就提前谢谢二哥哥了!”
这厢聊的正融洽,突然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咕~咕咕~咕咕咕~”声音愈来愈高亢持久。
温缈红了个脸,她用手捂住敲锣打鼓的肚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自打醒来就因为忧思过多而导致食欲不振,晚膳更是草草了事,如今饿了倒也正常,可是在二哥哥面前叫的那么洪亮,简直太掉面儿了。
“饿了?”谢俞桦以手抵唇,笑的隐晦且和蔼,“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了些庆宝斋的鱼茸花糕,去垫垫肚子?”
温缈桃花眼在朦胧光影中闪烁着细碎微光,宛如掬了一捧星辰在其中。
她拉过谢俞桦的手臂,“二哥哥,你简直是救我肚子的及时雨啊!”
谢俞桦笑的憨憨的,刮了刮温缈挺翘的鼻梁,“去吃吧,只一点,不可吃太多,晚上容易积食!”
“好勒!”温缈实在是饿的厉害了,应了一声后,她提着裙裾,小跑着远去,在廊庑尽头,她停住了脚步,对着谢俞桦挥了挥手。
“二哥哥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哦!”
灯光明灭,少女裙裾被风扬起,眉眼澈亮,兔毛领围住她小脸,像个乖巧的小兔子。
谢俞桦摇头轻笑,摆了摆手,示意温缈快回去。
那是他最小的妹妹,是他很想保护的人!
往后只求岁月静好,有良人护她现世安稳!
第6章 那个少年被她害的跌落尘埃
吃了几块鱼茸花糕,温缈只觉得原先空荡荡的腹里充实许多,她漱完口便心满意足的躺上了床。
然而温缈并没有睡着,她两只手交叠枕在脑后,平躺在床上,床角悬挂的香囊在月夜里盈出浅浅余香。
是牡丹花香!
也是了,谢容安自小在洛阳长大,而洛阳盛开牡丹,想来谢容安也是偏爱牡丹一些的。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温缈做皇后的那段时间,也是很喜欢牡丹的,这一点倒是与谢容安不谋而合了!
再有个四五日就要离开燕京了,该怎么让今世的温缈相信自己的话,不嫁给顾匪石呢?
温缈犯了难,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了,死心眼,倔脾气,认定一个人除非死,否则绝不会松手的。
而这个时候的温缈早已对顾匪石情根深种,她怎么可能轻易松手,又怎么甘心松手呢?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前世到大错已铸成她才明白这八个字的意思。
不知今世早些教会温缈这八个字,能不能挽救些什么。
温缈思绪又想起了这两日和谢家人的相处,或许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家也可以是这样温馨的!
至少从前的温缈未曾有过这样温馨的时候,父亲和哥哥是武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边关戍守,也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
可是每次都是匆匆回来,匆匆离去。
记得有一年她生辰,父亲和哥哥答应的好好的,说晚上会回来陪她用晚膳,会陪她放烟花,会陪她过一个完完整整的生辰。
她等啊等,那样一个小粉团子,屋外还下着满天的细雪,她就捧着汤婆子,守在门口眼巴巴的等着,等到金乌西沉,等到宫灯烛火燃起,等到月上柳梢头,却只等来边境有乱,父亲和哥哥需得即刻启程平乱的消息。
那一刻,她伤心到哭不出来,又或许是早已泪尽,她呆呆望着月亮,倚着门槛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醒来时躺在床上,她看到了桌上摆放的烟花,她以为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可是当她细细一问,得到的结果还是父亲和哥哥为了天启,为了国家,为了信仰,再一次抛下了她!
一次次的失望反复叠加成了绝望!
那次以后,她对父亲和哥哥便再不如以前热络了,性子也越发骄矜冷淡起来。
她缺爱、没有安全感、容易患得患失,而顾匪石抓住了这一点,他带着阴谋算计、满腹城府一步步靠近她,而她却甘之如饴,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前尘往事,一如旧梦。
如今,大梦复醒,她不再是温缈,她是谢容安!
她可以重新开始,可以有和前世不一样的命运,她可以……
翌日。
一夜无梦,温缈也起的很早。
用浸了玫瑰花瓣的香巾敷了敷脸,只觉得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舒适。
“姑娘今天想梳个什么发髻?垂挂髻?朝云近香髻?还是高髻?”身后的菡萏轻轻打理着温缈乌黑秀丽的长发,若有所思的开了口。
温缈手里转着描眉的黛笔,愣怔了片刻道:“高髻吧!”
前世她惯梳垂挂髻,倒不是因为那发髻有多好看,而是贴身伺候她的阿满从小与她一起野惯了,只会这一种发髻。
她虽爱美,但却对妆造方面不大上心,更多的是乐意去呵护肌肤长发。
主仆俩对妆容打扮、俗礼陈规方面将就着过了多年。
直到温缈成了顾匪石的妻子,皇家的儿媳,才开始做出改变。
温缈将自己放进太子妃的框架中,变得步步谨小慎微,开始日夜琢磨那些规矩礼仪。
顾匪石喜甜食,她便随着顾匪石的性子,每一次他来的时候,都会摆上甜品小吃。以至于东宫所有人都认为太子妃喜吃甜食,却不知她其实嗜辣。
顾匪石嫌她字写的粗犷,她便为他放下自己得意的骑射弓箭和飞白体,拿起了狼毫笔,一遍遍在夜深人静时临摹那些她看不惯的簪花小楷。
顾匪石嫌她走路狂野,她便请了最严厉的教习嬷嬷来,一次次学着京中贵女扭扭捏捏的走路,走到脚底磨出了水泡,她却仍不肯放弃!
可是到了最后,温缈才明白,顾匪石从未对她有过一丝绮念爱意,先前对她种种好,也不过是想要骗她嫁给他,好掌握住温家,掌握住父亲,掌握住温家军!
前世的温缈明白的太晚,以至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今生,她不会再傻了,她要让顾匪石付出代价,得到应有的报应!
至少……他不会再事事如意!
温缈是在一座红漆八角凉亭里看见谢俞棋的。
她其实不大乐意见谢俞棋的,既觉得愧疚又感到瘆得慌。
那日她刚醒过来,晚上便同谢老太爷和谢家二郎、四郎一起用了晚膳。
谢家旁人她不识得,谢俞棋她却是忘不掉的。
勇闯后殿,剑指中宫,世上又有几人能有这般胆识和魄力?
然而他开口不过说了一句话,就让温缈彻底石化当场——
少年穿苏绣卷云纹锦衫,稚气文弱,一派斯文,看见她来,笑着开口,“六妹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怕温缈感受不到他的热情关怀,眉眼弯弯的上前一步,手搭在温缈肩上,浑身上下都是蓬勃的少年气。
然而温缈听见他说话,心却好似停止了跳动一般,她没有想到,前世最后给她灌下鸩酒,送她上路的人竟然是谢俞棋!
她当时眼睛瞎了,又因多年没有听到谢俞棋的声音,竟一时没有认出他来。
如今蓦的再听见这声音,同她死前听到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竟然让她从心底生出层层寒意。
——因他而生,因他而死,温缈啊,一报还一报,兰因絮果,说的不就是你吗?
——一命还一命?呵!你这条贱命,便是再死上千次万次,也不及他的一次来的珍贵!
——毒妇,蠢到没边的毒妇!你这双眼早在十几年前就该瞎了,好心当做驴肝肺,一步步将他的真心齑成粉末,践踏在脚底!
——你不是爱摆你东宫太子妃,景贤皇后的架子吗?如今,怎么蔫的像条死狗一样匍匐在一个阉人的脚下?嗯?
——温缈,你可要好好尝尝十八层地狱苦寒和三十六道红莲业火炙烤,你个毒妇活该如此!!!
一刹那间,喝下鸩酒时的绞痛感再次爬上心头,温缈不敌惧意,脚步虚晃,竟跌坐在了身后的圈椅上,眼神中透着虚弱和无力。
还有对死亡的恐惧!
谢俞棋为了找机会杀她,为了报仇,竟然净身做了内侍!
那个当初与陆帷并肩而立,光华万丈的少年竟然被她害的跌入尘埃!
第7章 温家姑娘,死了?
记忆回笼,温缈闭了闭眼,她想绕开谢俞棋,毕竟和前世杀死自己的人待在一起,她心里不仅膈应,还很慌!
不过碍着如今谢容安的身份,温缈还是走进了凉亭,冬日难得出了暖阳,积雪一点点消融,偶有几捧雪从园林常青树的枝头坠落,簌簌而响。
温缈对趴在石雕圆桌上无精打采的谢俞棋福了福身:“四哥哥今日怎么没去书院啊?”
眼下快到年关,正是课业紧张的时候,而谢俞棋就读的鸿文馆又是燕京最以严苛闻名的书院,他怎么敢无端旷课?
说起鸿文馆,温缈却有一种不足以为外人道的情愫,在那里,她与谢俞棋其实也曾同窗过半载。
不过这些都是前世之事了,如今再忆起倒显得她矫情了。
谢俞棋听见温缈声音,抬起原先埋着的头,却见白净儒秀的脸上映着两行清浅的泪痕,像是哭过,温缈见了不免讶异。
这谢俞棋怎么和她印象中的谢俞棋不一样啊!
温缈印象中的谢俞棋刚正不阿、敢于直言不讳、为兄弟两肋插刀,绝不是眼前小哭包一样的少年郎。
“原是要去的,只是路过酒肆时听见一桩新闻,便没了读书的兴致,遣人向先生告了假回来了!”
见温缈来了,谢俞棋赶紧用袖子擦掉了面颊上的眼泪,试图在妹妹面前挽救一下形象。
殊不知在温缈心中,谢俞棋的形象早就一落千丈,摔的连渣都找不到了。
“新闻?什么新闻竟让四哥哥眼泪像不要钱似的往下落,连学也顾不得上了?”温缈坐在了谢俞棋对面,伸手递了帕子过去。
温缈这话一出口,站在她身后的菡萏忍不住噗嗤一笑,臊的谢俞棋白皙的脸涨成猪肝色。
“咳咳!”温缈掩面低咳了两声,示意菡萏给谢俞棋留点面子,这丫头实诚,笑的未免过于猖狂了些!
“今早出门,便听见酒肆里有人在高声议论着什么,凑近听仔细了——”谢俞棋又是一脸哀戚,“他们却是在说我喜欢的姑娘去世了,她就在今日出殡,我却连送她最后一程的勇气都没有!”
少年郎语意真切,不似玩笑,长长的羽睫上挂着将将要垂落的泪珠,蝶翅般的睫毛一颤,泪珠滑落,滴在温缈给谢俞棋的帕子上,晕开花瓣样的泪痕。
而温缈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前世可从未听说过谢俞棋有什么喜欢的人啊!
倒是因为他与陆帷走得颇近,常被人们揣测他们二人是不是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不过这也不怪人们瞎想,他们二人当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从不近女色,两个大男人还总是凑在一起,难免让人想入非非。
记得当时她春闺寂寥,还曾写过他们两个人的话本子,可无奈未等她写完,陆帷就被她一杯毒酒赐死了!
想到这些,温缈心中是无限感怀,本以为陆帷和谢俞棋是两情相悦,如今看来倒是陆帷一人痴心错付了!
那样一个风姿昳丽,绝代光华的少年郎却要忍受着求不得,爱而不能的苦,想想都替他难过。
“喜欢的姑娘?怎么从未听四哥哥说起过?”本来是不想往谢俞棋心口扎刀子的,可温缈实在是好奇的紧,究竟是谁家的姑娘竟将风神俊茂的锦衣侯陆帷给比了下去!
谢俞棋眸子暗沉下来,仿佛清澈的碧池被墨水染黑,他哽咽中又带有些许少年人的羞涩,“就,就是前些日子你参加宴会,不小心掉进浮月湖,那位将你捞上来的红衣姑娘啊!那日,她一袭红衣猎猎,将落水的你抱回了家,愚兄只惊鸿一瞥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情难自已——”
其实,或许他沦陷的要更早,月夜竹影清风下,他就已经失了三魂六魄……
谢俞棋的话温缈并没有听完整,她觉得自己脑子嗡嗡作响,心跳动的更是剧烈。
她竟然就是横在陆帷和谢俞棋之间的那个女子?
难怪陆帷要送美人皮灯那种血刺呼啦的东西来吓唬她!
谢俞棋竟然喜欢她?
那他前世杀死自己,究竟是为了谢家,还是因为爱而不得,亦或是为了给陆帷报仇?
不对!
重点是这一世的温缈死了!
怎么会?
“四哥哥是说,你喜欢的是温缈,而她,死了?”红衣姑娘,救下了落水的谢容安,这说的不就是温缈嘛!
可是她怎么会死呢?
前世的温缈这个时候明明活的好好的,再有半年,就是她和顾匪石定亲的时候了!
“正是温三姑娘,她那样神仙般惊艳的人物,怎么就——”
谢俞棋又兀自伤心了一阵儿,才发觉出温缈的不对劲来,他推了推温缈放在石桌上的手臂。
“六妹,六妹妹,你怎么了?怎么瞧着比我还难过啊!”
菡萏听着也是微微垂下头去看温缈,却见温缈神情恍惚,面色苍白的连脂粉都遮不住了,贝齿半咬着下唇,似是在极力压抑情绪。
待回神过来,见谢俞棋和菡萏都格外担心的看着她,温缈心中一酸,强压下心头上涌的悲痛。
“我没事,只是听六哥哥说起温三姑娘红颜早逝,心中惋惜罢了!”温缈粉嫩的下唇染上一圈牙印,垂下的眼睫在娇嫩的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这一幕看的谢俞棋心头一颤,都忘了继续擦拭眼角的泪了,六妹妹如今虽年幼,可已经隐隐可以看出日后不可辜负的美貌了!
方才六妹妹垂眸哀伤的样子,倒更像是风雨过后俏立枝头的娇花,惹人怜惜!
这样娇娇弱弱的六妹妹,日后不知便宜了谁家混小子?
“谁说不是呢,前些日子才救了姑娘一命的好人,如今怎的说没就没了!”菡萏也是红了眼,她是见过那位温三姑娘的,那是一个明媚到不可方物的女子。
盛若牡丹,娇如芙蓉,艳丽的好像九天骄阳!
温缈压抑住自己忍不住想要颤抖的手,她继续宽慰着谢俞棋,“四哥哥也不要太过伤心,纵使温小姐不在了,日后还会有其他小姐可为哥哥所眷恋的!”
谢俞棋自嘲的笑了笑,摇头落寞沉声低语,“可人这一生又能有几次怦然心动呢?我不知日后如何,也不管日后如何,我只知今时今日,温缈是我唯一恋慕的女子,是能令我心生情欲、辗转反侧的女子!”
这样赤诚且坦荡的告白,温缈已经很多年不曾听人说过了,她注视着谢俞棋,想起前世自己无根的罪孽和恶行,小声在旁嘀咕,“可她不值得啊……”
如此细微如蚊蝇的声音,却还是被谢俞棋捕捉到,“六妹妹说什么?”
“没什么。容安就不打扰四哥哥黯然为情伤了,只是别让祖父看见,徒惹他老人家担忧!”
温缈似逃似躲,背影略有些失落和踉跄,谢俞棋怔怔望着,耳畔有风声入耳,浅吟低唱,“错了吗?”
第8章 再没人如她那般深爱他
东宫,晚石亭。
骤然风起,平静的湖面上漾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千顷碧波翻涌,这座建在湖心中央的小亭仿佛与世隔绝般矗立着。
八角凉亭周围垂落着细密精致的水晶珠帘,习习凉风拂过,宛若佩玉鸣环。
此时亭中隐隐可见两个人影。
坐在白玉石墩上的是位中年男子,高高大大,剑眉星目,炯炯有神的一双眼正盯着半倚在亭柱旁的少年郎。
少年郎面色冷淡,一双凤眼迎着日头半眯,头轻轻靠在身后亭柱上,弧度精致的薄唇紧紧抿着,雪白的苏绣锦衣下摆处绣着繁复精致的金丝牡丹,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通身上下洋溢着贵气。
纤长玉白的素指攥着把鱼食,慵懒的拨弄进湖中,湖里豢养的各色锦鲤,纷纷涌来进食,一时之间,宛若碧玉般清澈的湖面仿佛被人抛下了一匹五彩锦缎。
“殿下,虽说温三姑娘死了,但温家还有其他姑娘呢!再不济也不是非他温家姑娘不可,燕京的世家勋贵比比皆是,愿意与殿下结亲的更是不在少数。”中年男子话是这样说,但心中也是气闷,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连声招呼都不打,连个预兆都没有,真叫人措手不及!
原先都安排的好好的了,娶了温缈,就是拿住了抚远大将军的命脉,也相当于拥有了天启最精悍的温家军。
可现在,温缈这一死,先前布好的棋局彻底被推翻,便是殿下这些年虚与委蛇的感情也是白白浪费了。
顾匪石也不言语,将手中的鱼食全撒进了湖里,鱼食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最后星星点点的全落进了湖里。
“是呀,天底下家族势力强盛的女子多的是,又不是非她温缈不可!那样的野丫头若真嫁进了东宫,只怕会缠着本宫日夜难安,死了也好,死了谁都不惦记!”顾匪石望着吃饱喝足,一哄而散的锦鲤,嘴角溢出一抹苦笑。
一闪而过的,如同昙花一现的苦笑。
“殿下能看清局势最好不过了,看殿下之前对温三姑娘那样上心,微臣险些以为殿下是真的喜欢上温三姑娘了呢!”魏延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太上忘情,身为帝王,身为储君,最忌讳“深情”二字,更何况殿下如今的太子位还是群狼环伺,岌岌可危呢!
若是真喜欢上哪个姑娘,给人拿住了软肋,岂不是自毁江山?
太子娶太子妃,从来不是为了爱,而是图一个合适!
从前温缈合适,如今温缈死了,会有下一个女子合适这个位子!
“怎么可能,本宫怎么可能喜欢上那种蛮横骄矜的女子!”顾匪石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舍。
可是,脑海中却闪现着那个冬夜红梅树下,抱着一束鲜艳红梅扑进他怀中的娇俏身影。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哪一个女子如她那般深爱着他了!
罢了,如今人都死了,他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顾匪石扶住亭中红漆木围栏,看着蔚蓝天空的眼神悠远绵长,似是在凝望什么人一样!
在他低下头的那一刹那,湖中水面漾起一点涟漪,缓缓晕开如年轮一般。
青虹街上,呜呜咽咽的唢呐声响彻整个街道,漫天飞扬的冥纸,随风招展的灵幡,宽大的棺椁伴着一群穿着白衣的人浩浩荡荡,出殡的队伍占了半条街道。
街道两旁挤满了人群,叽叽喳喳议论着。
“这谁家出灵啊?阵仗这么大?”
“你还不知道?”
“俺哪个晓得啊,快跟俺说道说道。”
“这是抚远大将军嫡女,温家那位三姑娘出灵呢,你看你,孤陋寡闻了不是?”
“温三姑娘?那怎么不见大将军和小将军的身影?”
“你个憨货,大将军和小将军驻守边关,这不才又打了胜仗,正是善后的时候,哪脱得开身?你个瓜脑子!”
“这事我清楚,陛下就是因此追封了温姑娘为康安郡主的呢!”
“难怪一个姑娘家出灵这么大排场,你瞧瞧那棺椁,可是上好的木头,又大又宽敞,要是躺进去——呸呸,净说浑话!”
“人都没了,还要这荣光做什么?”小小的奶音在一群大人的嘈杂声中异常突兀。
“皮蛋,你个瓜娃子又知道了,毛都没长齐呢,还不回家吃奶去!”
众人哄哄笑笑将一个半大的孩子推搡了出来。
皮蛋踉踉跄跄被推出来,正好撞上一个人,他跌坐在地上,抬头看时,恰逢此时有风拂过,幂篱被长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绝美的脸颊,皮蛋愣住,他迷离恍惚的低语,“神、神仙姐姐?”
街道两旁站满了人,且目光大多放在出殡队伍上,自然鲜少有人注意到街边大树下站着的少女。
少女纤细白嫩的小手垂在身侧,紧紧握起拳头,黑纱幂篱及腰,让人看不到少女藏在幂篱后的脸是何神色!
再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出殡更诡异了!
温缈掀起浓密细长的眼睫,微不可闻的短吁了一口气。
温家人呐,连她的葬礼都不肯给的风光些!
也不知是他们抠搜呢?还是存心打击报复!
这唢呐吹的也太难听了,哭丧呢?
不对,这确实是在哭丧!
冥钱的纸质太差、灵幡的布料也是粗糙劣质的玩意儿,还有,这什么破棺材啊!
这棺材埋在地下,蚂蚁啃啃就没有了吧!哎,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正在温缈感怀的时候,突然有个什么东西撞在了她身上,谢家姑娘这具身体弱似蒲柳,娇如芦苇,险些被撞翻。
温缈在菡萏的搀扶下堪堪稳住脚步,她还没看清谁撞的她,就听脚边有个奶奶的声音响起,“神、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
温缈想起了那个呆讷的少年。
“你没事吧?”温缈弯腰扶起小孩子,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摔疼了没?”
小孩子刚想说话,就听见不远处有妇人嚷道:“皮蛋,你搁哪浪去了?还不回来?”
皮蛋吓的惊魂失措,拔腿就跑,跑了两步他停下来,对温缈招手,“神仙姐姐,我不疼!神仙姐姐,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温缈抿嘴,唇角却没有笑意。
出殡队伍已经到了街尽头,猝不及防的热泪滚下,望着走远的棺椁,藏在幂篱下的眼睛虽挂着泪,却异常目光尖锐。
“死了也好,倒省的我费尽心机去开解自己了;死了好,死了就不会再被顾匪石利用了;死了好,一条命换温家满门康健,换那个锦衣少年张狂依旧,再划算不过了……”
温缈转身,没有分毫眷恋,与出殡队伍背道而驰,与今世的温缈越走越远,温缈死在了昭仁十七年,活下来的是谢容安……
第9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清平乐中梨园唱腔,咿咿呀呀,婉转绵长。
清平乐外唢呐声声,呜呜啦啦,哀而不绝。
楼上牖窗半开,悄然钻进的风将掩在阴影处少年的一头墨发吹的翩然而起,也牵起殷红的袍裾四处翻飞。
柳西洲端坐在一旁,一只手懒洋洋的撑着下颚,望着在窗前站了许久的少年,踟蹰的开了口:“你有机会救她的,可你放弃了,后悔吗?”
“这一世,不曾!”少年清冷凌冽的声音传来,犹如芙蓉泣露般悦耳,只是又因腔调太过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柳西洲打量着少年,忽而泫然一笑。
站在绮窗边的少年,姿态皎然,骨貌淑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衿贵,掩在光影中的脸,金相玉质,雕骨刻髓,轮廓美而不妖,一双丹凤眼狭长有神,添上几分冷峻漂亮。
冷白细腻的的皮肤吹弹可破,比寻常女儿家还要娇艳昳丽,一身殷红绣卷草纹锦袍,搭配上领口和袖口用金线暗绣的云龙纹,只让人觉得贵气凌然,华彩天成。
乌黑的墨发被嵌宝紫金冠牢牢束住,眉目隽朗,神色透着不可言说的冷峻,确是个骨相皮囊皆为上品的少年。
艳骨英姿,昳丽无双。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果然是你能说出的话,我原以为温三姑娘对你而言是特别的,如今看来——”柳西洲捧起茶盏,小口啜饮,饮罢讥笑道:“也不过如此!”
他以为陆帷真的找到了那个他愿意倾尽一生去捧在手心的姑娘,可,到底还是他低估了陆帷的无情!
窗边少年不为所动,半晌才开口,“今晚找几个人带着库房里的紫水晶棺椁和素纱金蝉衣随我去趟阊山!”
“阊山?”柳西洲乍一听有些不明所以,而后陡然醒悟。
温三姑娘尚未出阁,按照风俗是不能葬进祖坟的,因此便在阊山上寻了个风水宝地下葬。
“温三姑娘今日刚下的葬,你夜里就要去挖人家坟,你也太——”柳西洲话还未说完整,便被一道冰冷阴寒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后半句话硬生生吞回了肚里。
“咦,什么?那紫水晶棺椁和素纱金蝉衣可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就等着百年后保尸身不毁呢!你怎么全拿走了,好歹,好歹留一件嘛!”柳西洲后知后觉的抓住了重点,这厮竟然打起了他棺材本的主意,真是气煞人也。
“小姑娘爱美,容貌自不可受损丝毫,哪怕是鬼,我的小姑娘也要做最美的鬼!”少年语调平常,只是平白让人觉得多了一股缱绻柔情。
“那我也爱美啊,陆哥哥也疼疼我呗!”柳西洲嘟囔着小嘴,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你现在又用不到这些,日后慢慢再搜罗便是了。还是说,你觉得它们已经可以有用武之地了?”少年目送出殡队消失在长街尽头,阖上了半掩的窗。
而面对少年赤裸裸的威胁,柳西洲盯着那道红色身影,咬着后槽牙喊道:“陆帷,你好狠的心啊!你个陆扒皮!”
是夜,星河漫漫,月浅星朗。
躺在架子床上的少女,新月眉紧紧蹙成倒八,光洁的前额沁出层层薄汗,躺在荠麦香草枕上的头来回摆动,似是魇着了,睡得极不安稳。
“呼呼,呼呼,呼……”温缈从睡梦中惊醒,她大口喘着粗气,一只手无力的搭上额头,却染上大片汗渍。
“姑娘,怎么了?可是魇着了?”睡在外间小榻上的菡萏也被温缈惊醒了,她迅速起身,点亮了一盏青铜雁鱼灯。
走到温缈身边,就势坐在床沿上,轻柔的用丝帕替温缈擦拭额头鬓间冒出的冷汗。
温缈喘息了良久才平静下来,她抬起一双虚弱的眸子,看着菡萏,脑海中却闪现出方才梦中的场景。
梦里,她看见了阿满,鲜血淋漓,向她求救的阿满。
“姑娘?”见温缈微微愣怔,菡萏又轻轻唤了一声儿。
“没事儿,做了个噩梦而已!”温缈摇了摇头,眉眼间的忧愁却始终无法散去。
“婢子就说姑娘今日不要去看那温姑娘出灵嘛!你看,这晚上就做噩梦了不是。姑娘向来胆小的!”菡萏以为温缈是被白日里的事给吓到了,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话。
温缈顿时哭笑不能,这谢容安的小丫鬟倒是个话密的,不像她的阿满,闷得要死。
阿满不爱笑,但只要是温缈想做的事,阿满都会默默跟在她身后,陪着她。
她闯下的祸,阿满也总会抢着一力承担下!
阿满总是说:“小姐是高门贵女,是要做太子妃,要母仪天下的人。阿满不会给任何人诟病小姐的机会。阿满要做小姐的影子,替小姐承担所有不好的东西!”
这就是她的阿满!
那样好的阿满!
可是她的阿满却永远的留在了北雍,她死的那样屈辱,而她却连为她收尸的能力都没有!
那时,她被送去北雍做质子,身边的仆从侍婢都作鸟兽散,只有阿满,数年如一日的对她忠心耿耿,陪她越岭翻山、千里奔赴的来到了北雍。
初到北雍的第一年,温缈被一位醉酒的北雍世家公子纠缠上,她呼喊求救,嚷着自己是“天启皇后”,可没有一个人搭理她,他们任由甚至帮助那个禽兽将她拖进了一个黑漆的屋子里。
那个屋子里,那个禽兽不顾她的挣扎撕咬,将她扑倒在地,滚烫的大掌在她腰间游离,而她双手被他缚住紧紧压在地上,很快,衣衫凌乱破碎,男人望着横陈的玉体,愈加兽性大发,淫秽的笑声在温缈耳边回响激荡,比午夜恶鬼更让她绝望!
而紧接着不是男人更进一步的动作,而是他戚嚎的惨叫。
温缈泪眼婆娑,不断上涌的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见了阿满,她的阿满持着一把长剑立在月光下,而那个禽兽捂着血流不止的下身嚎啕大哭。
阿满解下自己的衣衫覆在温缈身上,她捧着温缈的脸,颤微的手撷去温缈眼角的泪,她伏在温缈耳边,语气柔和又决绝,“小姐,阿满再也不能陪着您了,可阿满好怕呀,怕离了阿满、没人保护的您被人欺负;怕小姐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寂寞无助……小姐,可以的话,下辈子,换个人爱吧!下辈子别再辜负他了,看看阿满的——”
后面两个字,阿满还没说完,她就被涌进来的禁卫军带走了,温缈死死拽着阿满的手,却被一个粗壮的禁卫军一脚踹开。
“阿满!!!”女人凄厉到歇斯底里的声音盘旋在夜空中,可她的阿满还是一去不复返……
后来,温缈花光了所有的金银积蓄,求一位掌事嬷嬷探听阿满的下落,那个嬷嬷是如何说的呢?
她说——
“那个小丫头伤的可是司空冯家的独苗,断了人家的香火,冯家如何能忍?听说那冯家公子醒来后得知自己再不能人事,气的连连鞭笞了那丫头数十鞭,最后又命人挑了手筋脚筋,又让自己手下四五个小厮轮流凌辱了那丫头。本以为那丫头死了也就了事了,谁知冯家公子不肯作罢,将那丫头赤身裸体的扔在了大街上,还不许人为她收尸!幸而最后有位侠士出手相助,打伤了冯家下人,带走了丫头的尸体,想来是让她入土为安了!”
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慢慢浮出心海,温缈一只手紧紧的攥着棉被,眼眶酸胀,原先要流出的泪又被她生生憋了回去。
阿满,这一世我会换一种方式好好保护你的,不会再有人欺辱你了!
第10章 时日何所丧,予及汝皆亡
眼看夜色越来越深沉,温缈自从回想起那段可怖的往事,大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养分,如今真是又累又疲。
“好啦,菡萏你快回去歇着吧!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温缈歪了歪头,为了哄走这个小丫鬟,她装的笑靥甜美,娇憨纯真。
菡萏服侍温缈躺下,又替她掖了掖被角,一本正经的对温缈说:“姑娘,婢子觉得姑娘落水醒来后,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温缈锦被下的手不自觉的缩紧,面上却看不出异样,“这怎么说?”
温缈自认为掩饰的很好,应该不会被这个小丫鬟发现什么破绽吧?
“姑娘醒来后,变得小心谨慎了许多,给人一种,嗯,很稳重的感觉!”菡萏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温缈,仿佛能透过谢容安的躯体直视温缈的灵魂。
温缈讪讪的蹭了蹭鼻尖。
稳重?
也是了!
她一个二十九岁的灵魂住进人家十二岁小姑娘的身体里,这般“老牛吃嫩草”,多多少少会比从前的谢容安看上去稳重些。但这些当然不能让小丫鬟知道了!
温缈转了转湿漉漉的桃花眼,心里有了主意,哄骗道。
“菡萏啊,你家姑娘我好歹也是差点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里的人,这见过了阎王爷,受了敲打,人能不沉稳吗?阎王可说了,下次我若是再不小心去他那里做客,他可就不放我了!”
“姑娘快别说那件事了,婢子如今想着都觉得后怕呢!这好好的参加宴会,怎么就掉进了水里?可惜婢子身份低贱,当时没法儿跟在姑娘身边,护着姑娘!”菡萏嘟囔着小嘴,眼睛湿漉漉的泛着红,像是要哭,显然很不想温缈再说那样的话。
温缈从锦被里伸出手,捏了捏菡萏有些婴儿肥的脸,“好了,我的小菡萏不要再自责了,好嘛?这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就得怪——”温缈低头敛眉邪魅一笑,要怪自然是怪那些黑了心肝的高门贵女啊!
前世她可是亲眼目睹那些人将谢容安推下了凉亭,之所以在前世没有跟谢家人提起这件事,无非是不想谢家在要离开燕京时还惹一身麻烦。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等着吧!
等谢家再回到燕京之时,她会亲自给无辜枉死的谢容安讨一个公道!
定要她们,血债血偿!
菡萏没有看到温缈灯火阑珊下桃花眼中闪烁的灼热,仍旧自顾自的说:“不管怪谁,总之姑娘以后要多留个心眼,这样的事万不能有第二次了!”
温缈看着小丫鬟慷概激昂的模样,也为了缓解这低沉靡靡的气氛,温缈忍不住笑了两声,“瞧瞧我们菡萏方才说的几句话,句句堪比孔孟呢!”
“姑娘就会拿婢子寻开心,不同姑娘耍了,夜也深了,姑娘快些就寝吧!”菡萏脸迅速红成一片飞霞,慌慌忙忙的起身跑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吹灭散发昏黄幽光的雁鱼灯。
随着灯光被熄灭,屋内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
万物沉寂,偶有夜风拂过树木花丛的窸窸窣窣声入耳。
温缈闭眼,感受着夜晚的静谧,前世的她,后半生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无论白昼还是黑夜!
那时的她感觉被整个世界排挤在外,从此热闹和快乐再不属于她,她能拥有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独。
她想当飞蛾,想要扑火,可她却连火焰都找不到。
在北雍做质子的时候,她的眼睛染上了眼疾,从此视物模糊,白天如此,夜间更甚。
她当时以为,只要回到了天启,以她天启皇后的身份,广招天下名医,她的眼睛就一定有恢复的那一天。
可是呢?
五年后,她如愿回到了天启,迎接她的不是阔别多年未见的夫君,而是一旨冷冰冰的废后诏书。
“景贤皇后温氏,为质五年,困豢他国,无才无德,不贞不洁,枉为国母。特褫夺封号,废去后位,充为永巷宫奴。”
多么可笑的一道圣旨啊!
可是没有人出来替温缈说一句公道话,金碧辉煌的鎏金宝殿上,温缈瘦削的身体匍匐在地,用她微弱的视力在人群中寻找可以帮她说话的人。
她艰难的在人群里找到她的二叔,光禄寺卿温承礼。
她还未来得及为自己说一句辩解的话,温承礼官袖长袍一挥,跪拜在地。“温家出自不贞愚妇,实属家门不幸,陛下此举,护我温家门楣。臣叩谢陛下,陛下圣明!”
一句句话如利刃扎进温缈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温缈浑浊的眼里滚落簌簌清泪。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她不贞不洁,都认为她是残花败柳,都觉得她失身于别人?
难道就因为她去做了五年的质子,就可以将一盆盆污水泼在她身上?
可是当初又是谁,拿着家国大义,拿着所谓的冠冕堂皇的圣训仁心逼着她背井离乡去做质子的?
不就是这一殿面目可憎的人嘛!
终究还是温缈一人扛下了所有,从始至终都是温缈背负了所有的骂名和恶意。
去了永巷的温缈,再也没有治好眼疾的可能了,眼睛一天天的坏死,温缈却无能为力,没有一个太医会愿意出手去救一个永巷贱奴的!
她温缈早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将军府嫡女了!
眼睛彻底看不见是一个清晨发生的事,既是预期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温缈心中翻涌的酸楚和绝望,她再也看不见了!
从此以后,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四季景色都不会倒映在她眼中,她的眼会如一潭死水,再也漾不起涟漪波纹。
她跌跌撞撞的去适应一个盲人的生活,努力让自己在黑暗中苟活下去。
可是,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都碍了人眼,那些曾经姐妹相称的人会变着法子作践侮辱她。她从高枝跌入地底,又被人一次次踩进泥潭里蹂躏。
与其说谢俞棋一杯毒酒杀了前世的温缈,倒不如说其实他是给了温缈一个痛快的解脱!
黑暗中,少女桃花眼缓缓睁开,里面潋滟着肃杀的气息,她盯着轻纱幔帐,戾气横生,一字一顿,像是梦中呓语般轻声呢喃:“时日何所丧,予及汝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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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清明假期最后一天,会比平时多更三章,所以明晚一共五章,嘿嘿嘿嘿
第11章 他将战无不胜
二更天。
寒意料峭,雾气岚烟。
远远望去,四周回崖沓嶂,岖嵚山岭,郁郁苍苍的山色连绵起伏,浩茫浑涵,夜色宛如潜伏的凶兽,笼罩在众多山脉之中。半山腰处,月华流霜,森森古木高旷而幽寒,将高悬的孤月切割成凄美的光影,林中深处一眼望去尽是幽晦昏暗。
偶有倦鸟低鸣,暗夜流光。
阊山的夜色孤寂寒冷,月夜的柔光也暖不透阊山上泛起的缭缭雾气。
而温缈的陵墓就建在阊山半山腰上。
四周青松覆盖,寒鸦栖枝,却越发显得香冢落寞,孤坟凄凉。
汉白玉墓碑上几个描金大字镌刻着“康安郡主温缈墓”。
悉悉索索声后,栖枝寒鸦被陡然惊起,向漆黑的夜幕四散逃去,只余下尚未来得及消散的鸦声在林间回响。
一行人举着火把来到温缈墓前。
为首的少年,眉眼间潋滟着挥散不去的阴霾,看着面前的陵墓,少年心口泛起酸痛,他微微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墓碑的纹路,嘴里用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语调呢喃着:“绾绾。阊山寂寥,你别怕,待做完该做的事,我去陪你。你,等我,不会太久的!”
一旁井然有序排列着的璇玑卫面面相觑,实在不敢相信,素来心狠手辣的主子竟然有如此柔情旖旎的一面。
这位温家三姑娘倒也是活的值了!
只是,这大半夜来刨人家坟的行为,他们还是不敢苟同的!
主子不会有……恋尸癖吧?
一直默默跟在后头的柳西洲扫了眼身后面色怪异的璇玑卫,心中苦笑不止,这群兔崽子不会是在脑补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吧?
柳西洲一挥折扇,韵味风流,他仰头看了一眼天色,“我说陆六哥,别在恋恋不舍了,快干正事吧!天亮给人发现可就不好了!”
陆帷指尖点了点温缈的墓碑,眼角眉梢挂满了不舍的神情,丹凤眼中蕴藉着深晦难言的情绪。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前事种种,再睁眼时,少年收起复杂的神色,将搭在墓碑上的手迅速抽回,美眸扫了一眼身后众人,沉声吩咐道。
“留几个人在外面守着,剩下的人跟我进去。”陆帷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刻着温缈名字的墓碑,他仿佛是在汲取独属于他的温暖,“记得动作轻些!”——不要吵到了我的小姑娘。
陵墓昏暗,两旁陆续燃起的长生烛照亮了一条长长的甬道。
甬道两侧远不如外面瞧着奢华,光秃秃的,没有镂花墙壁,没有浮雕石刻,看上去极为冷清。
一身玄黑大氅,周身带着凌然寒气的少年,微不可见的蹙起了剑眉,心中暗道温家人可真是混账,他家小姑娘的陵寝竟修的如此简陋。
“晚些时候差人修缮下这里,钱财不计,务求精细华美。”陆帷凤眼敛起,沉声吩咐着身后跟着的柳西洲,语气毋庸置疑的强硬。
柳西洲咂舌,不计钱财?精细华美?
有没有搞错?
这么壕?
柳西洲在心中默默吐槽,但抬头对上陆帷那双满是阴鸷薄凉的丹凤眼时,他怂了,低着头暗暗“嘁”了一声,然后笑嘻嘻的看着陆帷,十分狗腿的说:“陆六哥放心,保证将你家小娇娘的陵寝修的壕无人性,人鬼艳羡!”
陆帷幽幽的看了一眼西洲,不知是满意柳西洲的答复,还是“你家小娇娘”的称呼属实称心。
柳西洲跟在身后忍不住的啐道:“陆扒皮,心里就知道为了你那小娇娘差使兄弟。”
“阊山孤寂,她一人在此不免孤单,不如,你留在这里陪陪她?”听到柳西洲的哀怨,走在当前的少年毫不掩饰,赤裸裸的威胁着。
看着陆帷俊美无铸的皮相,以及偏头轻笑时显而易见的戾气锋芒,柳西洲缩着脖子,咽了口口水,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哪敢陪着陆六哥看中的小娘子啊!”
这男人太苟了,空有一副神仙样貌,却不干点人事!
也不知温家姑娘什么地方入了这个男人的眼?
竟叫他生生惦记了这么多年!
最最不可思议的是,以陆帷的性子,竟然也玩什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假把式,明明他这种人,就该是那种病娇人设啊,就是那种得不到你也要将你一辈子囚禁在身边的啊!
而且明明有能力可以救自己的心上人,这个狗男人却选择了无动于衷。
陆帷到底在做什么?他到底要干什么?
柳西洲猜不透!
待暗卫将紫水晶棺椁和素纱金蝉衣抬到陵寝中枢后,陆帷朝后挥了挥手,柳西洲了然他的意思,带着一众暗卫先行离开了。因着久居燕京,这位被陆帷恋慕多年的温家三姑娘他也是见过几面的。
抚远大将军嫡女,温家三姑娘,身份衿贵,容貌一等,品行上流,光华明洁。
城中小道消息皆有流传她会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而温缈也确实喜欢天启太子顾匪石,两人家世背景容貌也算良配,倘若温缈活的——再久一些,她毋庸置疑可以成为天启的太子妃!
柳西洲展开描着山川河流的折扇,掩面一笑,这陆家哥哥不会是怕温缈嫁给顾匪石,才刻意不救她的吧!
嘶,这样一想,倒也符合陆帷的行事风格,得不到就毁掉!
只是,手段未免太狠毒了!
连自己喜欢了多年的姑娘都可以见死不救,更遑论他人了!
柳西洲打了个寒颤,他以后遇到危险,一定要学会自救,不能指望陆帷那个狗男人!
中枢墓室的门被缓缓关上,陆帷放下满身荆棘和与生俱来的凉薄,目之所及皆是柔情似水。
宽大棺椁中的少女,白衣素净,淡雅如莲,可他的小姑娘从来都是喜欢穿红衣的,她是娇艳如牡丹的人间富贵花,是他的眼中白月光,是他心口的朱砂痣啊!
陆帷颤巍巍的伸出手,抚摸着少女冰冷透着森寒的眉眼,小姑娘生的一双勾魂夺魄的狐狸眼,笑起来是狡黠中带着机灵,是能够包容星辰大海的。
从前娇艳欲滴的红唇此时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像冬日里的雪人娃娃一样,没有生机,周身笼罩着一团死气。
陆帷小心翼翼的将温缈揽入怀里,抱出了温家人准备的棺椁,此时他怀中抱着的姑娘是他这几十年来的痴心妄想,他愿待她如珠如宝,可是却再没有机会了。
为少女穿上繁复精致,奢华亮丽的素纱金蝉衣,陆帷倾身,淡粉薄唇在温缈额上落下一吻,虔诚而克制,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僭越。
他妖冶昳丽的丹凤眼中隐隐闪着泪意,捧着少女娇小没有一丝温度的脸,喑哑着嗓子喃喃低语,“绾绾,我不想逼你,可又无法再眼睁睁看着你嫁给顾匪石。所以,这样最好,你永远不会成为谁的妻子,永远都不会冠上他人的姓,你永远都是温绾绾,永远都是陆帷穷尽一生去爱的姑娘!”
空寂诡异的墓室,玄氅红衣的少年,抱着一具死气沉沉的女尸,俊秀秾艳的眉眼间是数不尽的深情,倒映着温缈面容的眸中是割舍不掉的缱绻旖旎。
十六岁的少年郎,本该鲜衣怒马,纵情风流,他却荒谬的将一颗灼热的真心留在死去的温缈身上。
带着潋滟不尽的思恋,陆帷阖上水晶棺,转身离去的背影看似决绝,却又藏着可以让人溺毙在其中的深情。
此刻开始,陆帷不再有死穴,不再有软肋,不再有人可以让他放下屠刀,他的年少情深,他一厢情愿的懵懂无知都将留在这座陵墓里陪着他最爱的姑娘!
此刻开始,陆帷将战无不胜!
第12章 有一人,爱她如宝,惜她如命
陆帷走出陵寝时已是三更天,明月西斜,夜穹上零落的几颗孤星闪烁。
扑面而来的山间夜风却不及陆帷周身的冷峻气息让人不寒而栗,银白月光下的少年骨相精致,身姿挺拔,皎如玉树临风前,美艳的丹凤眼四周晕开绯红的光泽。
一时之间,月隐星匿。
天外飘零细密雨丝,柳西洲屏退了想来送伞的暗卫,看着眼前的少年,难得的正经,“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陆帷,温缈已经没了,你这样,她不会愿意看到。”
柳西洲真正想说的是,温缈根本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陆帷这号人,爱她如宝,惜她如命,陆帷做的再多,再如何伤心欲绝,温缈也不会知道了。
“道理我都懂。可是,刻在骨子里的绮念爱意,若非挫骨扬灰,我必永世不忘!”玄氅被冷风吹的猎猎翻飞,陆帷眼眸暗淡,低垂的眼睫挂着裹挟着雾气寒意的雨珠,绝美凄丽中带着浑然天成的惊艳感。
柳西洲无奈的笑了笑,他实在不解,耸了耸肩,皱眉问陆帷:“你到底喜欢温缈什么?她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值得你魂牵梦萦这么多年?既然如此喜欢她,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以你的手段,做这些轻而易举,但凡你愿意,你可以轻而易举的带走温缈,这天下根本没有人能找的到她!”
“关她?”陆帷自嘲一笑,姣美的少年满目凄然,丹凤眼中盈满血丝,瞳珠晕染开血红,如同血夜盛开的茶靡花,妖艳变态。
“关她?我不敢啊!她那样喜欢顾匪石,我关她,毁了她的姻缘,我怕她会死啊!”
空气仿佛在一刹那凝结,风在无形中涌动,柳西洲手中折扇倾覆在地,相处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陆帷这样失态过。
往日的陆帷,波澜不惊,果断决绝,手腕狠厉,高贵矜华,可远远没有今天这样活的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陆帷竟然有不敢做的事!
陆帷也有害怕的东西!
原来他也知道温缈喜欢顾匪石!
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温缈死在他眼前的?
柳西洲不敢想象!
“此次回洛阳有什么打算?”柳西洲弯腰拾起折扇,低头看见陆帷紧紧攥拳,极力克制自己的举动,识趣的跳过了关于温缈的话题。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而温缈就是陆帷的逆鳞,若不是多年的情分摆着,柳西洲觉得陆帷会给他一拳。
“我会离开谢家!”
万壑松涛涌过,烟云细雨舒卷着少年意气,陆帷凛冽的声音在空山绝谷中回响,好似潜伏的幼兽在朦胧的夜色里觉醒。
“也好,你的身份和将来要做的事,远不是一个商贾之家能承担起的!”柳西洲转了转折扇,手法娴熟,妙年白皙的少年勾唇一笑,目光随着陆帷的视线投向沉寂在茫茫夜色中的燕京。
“什么时候来燕京?我在清平乐为你接风洗尘!”
“来年冬天,这燕京城必有我陆帷一袭之地,这燕京的死水该被搅动了!”剑眉凤眼,深邃的眸中藏匿着无边无际的黑暗,陆帷修长的手搭在嘴边,轻轻运气,低亢深沉的哨声直冲云霄。
不出一会儿工夫,林中深处疾驰出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长鬃飞扬,匀称高大,跑起来时四蹄腾空,雄姿勃勃。
马来到陆帷身边,看到主人后,一改洒脱不羁,变得温顺许多,深蓝色的瞳仁里满是乖巧。
柳西洲刚想要伸手去抚摸马匹的头,谁知它眼神立马犀利起来,往后退了几步,马蹄蹭地,呈攻击之态,鼻孔上扬,对着柳西洲喷热气。
柳西洲讪讪的缩回手,瞪了马一眼,没好气的说道:“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你也不想想我喂了你多少昂贵的草料,如今不过是摸你一下,你瞅瞅你那损样!你就和你那主人好,旁人真是一下也碰不得你,真是比人公主还要娇贵,德行!”
马哼哼唧唧两声,并不搭理柳西洲,仍旧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同一匹马置气,柳西洲你能耐啊!”陆帷看了一眼精神紧绷的宝马,象征性的伸手给它顺了顺毛。
马感受到来自主人的关爱,转瞬便换了一张马脸,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柳西洲险些呕出一口老血,“浮云,你这样也太伤我的心了!”
没错,在柳西洲眼里,这匹马就叫浮云。因为神马都是浮云!
“没时间和你掰扯了!记得修缮陵墓!赤焰,我们走。”陆帷看了一眼茫茫夜色,没再多说废话,扯过赤焰的马缰,纵身上马的身姿高挺优雅,衿贵光华。
“放心,不会忘记的!”
在得到柳西洲的肯定答复后,陆帷回眸又看了一眼汉白玉墓碑,用尽毕生温柔。
夜色中,细雨朦胧,玄氅红衣的少年疾驰而去,锦衣夜行,鲜衣怒马,而他去往的方向正是——
“洛阳。”柳西洲折扇打手顺势收起,看着陆帷渐渐消失的人影,偏头一笑,明年深冬,这个少年就会离开洛阳,来到这暗潮涌动的燕京城了!
温缈死了,世上再没有人可以掣肘陆帷了!
柳西洲看了一眼身后被烟雨笼罩的孤坟,似笑非笑。
是夜。
大漠长风,狼烟驱使。
寒星孤寂,风啸沙吟。
定远城外三十里。
绣着“温”字的牙旗被塞外烈风吹的鼓鼓作响。
虽是晚冬,然塞外无雪,放眼望去,仍是黄沙荒漠一片。
不远处,纯黑骏马一骑绝尘,身后黄沙满天飞扬,马上的少年,银白细铠,俊俏惹眼,最令人叫绝的是那一双狐狸眼,眼尾狭长上扬,仿佛盈着纯美仙酿,只看一眼,便可醉人心魄。
“少将军!”营帐前守夜的卫兵收枪抱拳行礼,另有一人拉开了拦路的拒马。
少年抬手勒住马缰,声音着急且焦虑,因纵马疾驰,光滑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他哑着嗓子问道:“将军可在主帐?”
卫兵从未见过少年这般焦急的模样,点了点头,噎在喉间的话还未出口,少年已经驾马而去,直奔主帐。
卫兵回神过来,慌忙招手嚷道:“少将军,营中禁止骑马疾行,违者——呸呸呸!”卫兵吃了一嘴马蹄溅起的细碎飞沙。
少年却是一反常态的置若罔闻,仍旧驱马赶往主帐。
“少将军这是怎么了?从没见过少将军违反过军规啊!”将拒马放回原地,卫兵小声嘀咕着。
“不会是前线出了什么问题吧?看少将军如此慌张。”另一个卫兵惴惴不安的猜测道。
第13章 轻骑校尉林衣
少年望着灯火通明的主帐,翻身下马,没有一丝犹豫的冲进了主帐里,他眉眼没有久历战场的杀伐气息,倒是有几分儒将风采,“爹,我要回燕京!”
少年话语哽咽,眼圈泛红,悲伤之情溢满胸腔四处。
驰骋沙场半生的大将军,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从前清亮的眸子变得浑浊,恍惚失神的盯着案上的信笺,一滴泪霍然落下,将纸上的墨迹晕染开。
“皇上追封绾绾的目的就是为了显示天恩浩荡,绝了我们父子此时回京的念头。你如今要回去?只怕你前脚刚踏进城门,后脚就有人递了我们温家抗旨的折子上去!”温承毅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说话的语气无力中透着难以隐忍的伤心,宽大的手掌捂住脸,长长的叹了口气。
“人都没有了,追封有何用?不行,爹,我必须得回去,绾绾是我唯一的妹妹啊!”细铠森森的少年红了眼,他双手握拳,一腔热血不畏皇权。
在这十八岁的少年眼中,世上没有什么比妹妹更加重要。
他自小在外为皇家戍卫疆土,凭什么皇家连他回去看妹妹一眼的权利都要剥夺,儒雅翩翩的温家公子在这一刻逆骨横生,无惧生死。
抗旨又如何,这些都没有妹妹重要!
“温如堇,你当老子不想回去?绾绾也是老子唯一的女儿啊!是老子千娇万宠,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啊!可是,如堇,我们不能啊,不能回去啊!你我身后是一整个温家军,是数以万计的将士啊!”温承毅说着说着,不由老泪纵横,那个远在燕京,红颜早逝的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啊!
可是,他不只是一个父亲,他更是温家军的统帅,他若一步走错,葬送的可能就是那些和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的性命。
他不能够那样自私啊!
“爹……”温如堇咬了咬唇,心中五味杂陈,脑海中是一个粉嫩嫩的小团子,抱着他的手臂,格外娇软的喊他哥哥时的模样。
不知何时,那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他的妹妹,他的绾绾,娇艳的如怒放的牡丹,签文上都说了,她会长命百岁,一世无虞的!
怎么会死呢?她才十四岁,身体又素来康健,怎么会?
温如堇紧握着拳,他想回去调查妹妹死因,看其中是否有蹊跷之处,可如今,他连回去的能力都没有!
父子俩相对无言,油灯里光焰跳跃,映在两人脸上,忽明忽暗。
帐外月影渐渐隐没,狂风怒号,卷起沙砾飞扬。
良久,温承毅起身,甲胄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手抹干净脸上数道泪痕,恢复往日严厉苛刻:“营地纵马疾驰,明日自去领二十军棍。回燕京一事也休要再提,以免动摇军心!”
看着父亲心中悲痛却要强忍的样子,温如堇软下了心,失去了绾绾,正值壮年的父亲一夜之间华发如雨后春笋悄然攀附。
父亲已经很为难,他身为长子,该为父亲分忧解难的,而不是一味的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如堇知晓,明日自去领罚!”温如堇双手抱拳,行礼退下,只是眸中黯淡无光,转身的背影无奈而落寞。
他和父亲常年在外征战,陪在绾绾身边的日子少之又少,从前幼时,绾绾有什么事都是第一个告诉他这个哥哥的。
可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绾绾对他的感情就淡薄了许多,亲兄妹之间却比不上她和二房的关系亲近。
对于这个妹妹,自始至终,他有过太多亏欠!
他不是一个好哥哥,妹妹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不在她身边,如今甚至连回去看一眼香冢的能力都没有。
他可真没用!
十八岁的小将军,眉目朗朗,流光皎洁,在沙场上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地的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挫败感!
说什么保家卫国,道什么佑天下黎民,他连他唯一的妹妹都保护不了!
他分明是天底下最最没用的哥哥!
刚走出主帐不远,温如堇眼尖的发现东南角有一缕薄烟笼着夜色升起。
他拧了拧眉,军中有规矩二更天后不能再有明火出现,这是谁在生火?更何况那个地方,是粮草所在的位置!
他们刚大败南羌蛮人,莫不是那些蛮人蓄意报复?
这样想着,温如堇拿下马上的佩剑,朝东南方向走去,少年将军心情不悦,面带阴郁。
月隐星疏,天空灰暗,连带着大地也陷入在了茫茫夜色中。
倏忽一团火苗腾起,火光在少女脸上跳跃,星点光芒辐射了东南一隅,人影在明明灭灭中一步步靠近。
寒光配利刃一闪而过,冰凉的剑锋横在少女颈上,执剑的少年踏夜色银霜而来,眉目落拓,“谁?”
少女依旧淡定从容,将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塞进火堆里,双手夹住剑刃偏移开来,缓缓站起身子,嗓音清越,掷地有声,“轻骑校尉林衣!”
温如堇听罢才安下心来,将剑收回鞘中,而此时少女已然回身。
就着少女身后的火光,温如堇清楚的看见少女的样貌,小麦色的皮肤透着健康的气息,两丸杏眼黑曜曜的似洒落人间的星辰,她唇线锋利,带着沙场儿女的果决坚毅,长眉至鬓,英气飒爽。
“原来是林校尉,深夜在此,林校尉做什么?”温如堇声音柔和下来,对于林衣,他其实是有几分敬重的,这个小姑娘是温家军中唯一的女子,一路从小兵摸爬滚打到如今轻骑校尉一职,其间的艰辛不言而喻。
“少将军的剑果真是把好剑!”林衣面上无笑意,垂首拂去肩上些许断发,是方才温如堇利剑靠在颈边擦断的。
温如堇在军中的官职是虎贲校尉,但军中将士大多会客气的称他为“少将军”,不仅仅因为他是大将军的儿子,更因为他之为人处世,军中少有!
每每战役过后,记录功勋,论功行赏时,他都会推让自己的军功给需要的人,也正是因为两父子作风严谨,纪律严明,温家军才会成为天启最精锐的军队之一!
第14章妹妹也好,娘子也好,都是要千娇万宠的
温如堇听出林衣话中的讽意,却也丝毫不恼,“夜深风寒,林校尉不睡觉吗?这火怎么回事?如堇记得林校尉最守军中规矩,不会不记得二更天后军中禁止明火吧?”
“祭奠一位故人,少将军若要军法处置,林衣也心甘情愿!”林衣也不啰嗦拧巴,豪爽的看了一眼温如堇,大有你去告状吧,反正姐不带怕的!
温如堇虽是在军营长大,但他平日里能接触的女子也还都是些世家豪族的娇小姐,如林衣这般豪迈爽利的,的确少见。
“如堇斗胆一问故人是谁,能让林校尉甘愿被罚。”虽没有与林衣深入接触过,但也听父亲提起这位轻骑校尉对自己严厉刻板至极,不允许自己在军中犯一丝一毫的错误!
如今这般?
“故人是——”林衣一点也不觉得温如堇唐突了,她杏眼含秋水,缓缓道出,“故人是——抚远大将军嫡女、少将军的亲妹妹!”
“咦。”温如堇轻呼一声,他竟不知林衣和绾绾相识?而且关系好像还很要好的样子。
“我和绾绾是在梁州认识的,之后也一直有书信往来,少将军和大将军年年征战,岁岁败敌,于国事,鞠躬尽瘁,于家事,却难免疏忽了绾绾!”
时而有风过境,拂开少女额前碎发,火光于风中摇曳,绰约间和微弱月光遥相呼应,将少女额前墨迹染的“梁”字暴露无遗。
温如堇多看了两眼,他上扬的狐狸眼下垂,眸中余下一抹同情,林衣似是感觉到那股怜悯之情,冷哼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条红色的绸布丝带。
她穿着简朴的男子便衣,手腕处原本的宽袖被紧束起,窄袖劲衣,落拓英豪,红色丝带被束在额上,恰好挡住那黔面之刑留下的痕迹。
林衣曾是镇国将军府的独女,五岁前,她也是锦绣堆、富贵乡里养大的姑娘,甚至还有一门皇家婚约在身,风光无限,前景灿烂。
可是,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
也就是在林衣五岁那年,镇国将军府被昭仁帝以叛国罪株连全族。成年男子斩首示众,余下族人处以黔面之刑,流放梁州。
而梁州曾是父亲的驻守地,绾绾也在那里生活过几年,想来她们是在那个时候相识的吧!
温如堇有一刹那的恍神,他想起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场战役,那时父亲被敌军细作偷袭暗伤,温家军群龙无首,人心未免涣散。
而那时仅十二岁的他,举起了帅旗,带领温家军以少胜多,打了一场绝美的翻身仗,不仅守住了疆土,甚至还夺了敌人一座城池!
那一战,温家小郎君声名赫赫,世人皆道“虎父无犬子,一门双战神!”
也是那一战,他得天子召见,九五之尊,明镜高堂,为了嘉奖他勇武,许他一诺。
他当时提了什么请求呢?
“林校尉说的没错,作为兄长我的确亏欠绾绾太多太多了!”温如堇自嘲的笑了笑,少年微微仰起头,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少将军此刻却要强忍着眼眶里意欲涌出的泪水。
林衣没有说话,她和温缈不是泛泛之交,收到绾绾死讯的消息时,她有想过一骑绝尘飞奔回燕京,可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她本就是罪臣之女,若再无诏回京,只怕此生都没有替父亲、替林家翻案的机会了!
长风依旧呼啸,塞外狼嚎连绵。
眼看天光渐亮,两人相对无言,一时气氛变得尴尬,温如堇知林衣不是长袖善舞之辈,自不会主动开口活跃气氛。
他想起自己身上的二十军棍,有了主意。
“林校尉,眼看天快亮了,回去睡觉也是不可能了,我这身上还有二十军棍要挨,不若林校尉替文叔打了?”
文叔在营中专司刑罚,打人那叫一个稳准狠,保管你一个月下不了床。
林衣眸色澈然,满脸不可思议,她歪了歪头,认真问道:“少将军当真要我打?”
“林校尉帮帮忙呗,文叔打人实在是太疼了,若是让他动手,我可有的罪受。”如堇朝不远处的营帐指了指,狐狸眼中缀满了乞求的神情。
“那好吧,我尽量下手轻些!”林衣抿了抿唇,手挠了挠后颈,勉强应下。
天色渐渐明亮,营帐里传来一阵阵低沉的闷哼声。
“这是怎么回事儿?”赶来换班的士兵正要往帐中走去,却被前一趟巡逻的士兵拦住。
只见那士兵压低了腔调,神秘兮兮的说道:“别过去,我刚才巡夜的时候看到少将军和林校尉进了那个帐里。”
“少将军?林校尉?不会吧?”联想到刚才听到的闷哼声,士兵一脸不可思议,“别瞎说了,少将军平日里最是个温文尔雅的,才不会像我们这些糙汉子呢。”
“也不能这么说吧,谁还没有年少热血方刚的时候,林校尉也是练家子,也不知道比起少将军,谁要厉害一些。”
“你这么一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快走吧,千万别扰了少将军好事!”
两个小兵有说有笑的离开营帐去巡逻了。而这时营帐内——
“林校尉,你这下手也挺重的啊,得亏我让你用左手打了,若是右手,我怕是要驾鹤西去了!”温如堇刚想撑着长凳站起来,背上一阵火辣酥麻,忍不住腿软又要跪下去。
林衣扔掉棍子,眼疾手快的搀住温如堇,少女略撅着嘴,小脸上掺和着委屈复杂的情绪,“我打的已经很轻了,只用了三成力,没想到少将军看上去高大挺拔,实际上却是个不经打的!”
“咳咳……”温如堇以手抵唇,假意咳嗽了两声来掩饰尴尬。
“不过也不能怪少将军,毕竟我从前就是跟在文叔后面做事情的,这打军棍的活计也是没少接,可以说深得文叔真传!而且,少将军不该特意叮嘱我用左手打的,我惯使左手剑,左手的劲比右手大多了!”林衣眯了眯杏眼,讪讪的摸了摸头。
“你怎么不早说?”温如堇顿时咧着嘴,苦不堪言,原本以为找个女儿家来打,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可你也没问啊!”林衣一根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一句话噎的素来和善静雅的温小将军急红了眼,眸中盛满了无奈的笑意。
“是如堇的错,林将军校尉打的好!”温润如玉的少年将军苦笑着摇了摇头,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在那一刹那被触动。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纵着绾绾的,娘亲说过,男儿大丈夫该让着些女儿家,妹妹也好,娘子也罢,都是要千娇万宠的!
林衣抿嘴笑了笑,她嘴角有浅浅的梨涡,笑起来煞是好看,她扶着温如堇出了营帐。
此时天光乍明,气朗云清,塞外的风卷着漠上的涩意吹向了远方。
第15章 刀锋饮血,仇憎相报
天际浮起鱼肚白,一夜细雨簌簌落下,残雪裹挟着雨水消融,园林里新叶如翠滴,曦色透窗而入,铺上一层和暖的微光。
温缈坐在架子床上,锦被紧紧裹在身上,房中上品的二苏旧局从未断过,散发着清雅的香气,看着菡萏为她拿来的襦裙,沉思半晌,还是觉得不妥。
“菡萏,你去二哥哥房中,问他借一身衣服。”刚刚睡醒,还未洗漱,说出来的话软糯糯的带着哑音。
“姑娘,好好的穿男装做什么?这条妃色绣球纹的襦裙多好看,这可是姑娘前段时间新裁的,一次未穿过呢!”菡萏将襦裙拿到温缈面前,妄想打消温缈穿男装的念头。
温缈挽过菡萏的胳膊,撒娇般叫唤道:“好菡萏,我今日想出去听戏,穿女装不好出门,这才想问二哥哥借套衣服,你就依我这一次嘛!马上就要回洛阳了,我还没有好好逛过燕京呢!”
见自家姑娘这副娇娇软软的模样,菡萏也是拗不过,只得松了口,“姑娘去看戏可以,但必须带着婢子一起。否则婢子是万万不能安心的!”
“好好好,自然是要带着小菡萏的!”温缈捏了捏菡萏鼻尖,娇俏的小脸上布满笑意。
“从前只知道姑娘穿裙子好看,没想到这一身男儿装扮也是俊俏极了!”落地青铜镜前,菡萏一面替温缈整理衣服,一面毫不吝啬的夸赞道。
温缈抬眼望去,镜中小姑娘穿着玄色圆领云纹锦袍,腰间缀着杏色丝绦,扎着高高的马尾,桃花眼狭长勾人,温缈偏头,露出一抹邪笑,像极了不谙世事的纨绔公子哥。
“是挺俊俏的!来,妞,给爷笑一个!”温缈用修长的手指挑起菡萏的下颚,故意靠近她,满眼坏笑。
正在整理衣服的菡萏猝不及防嗅了满口牡丹香,立马红了脸,“姑娘,别闹了!昨晚还说姑娘稳重了些,今日瞧着,竟一点也没变!”
“嘻嘻嘻!”温缈捂嘴偷笑,“小菡萏,你怎么这么容易脸红,这么害羞可不行!”
菡萏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狡辩,“不是害羞,是,是太热了,对,太热了!”
温缈看着小丫头越来越红的脸,也不再打趣她,正经起来,“二哥哥知道我借衣服干嘛用吗?”
“知道的,二公子让姑娘出门注意安全,想买什么就记在谢家账上,不必带太多银钱,免得招人惦记。”菡萏替温缈披上厚重的绣着金丝秋菊的斗篷,又整理了一下衣襟,满意的点了点头。
温缈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暖意,谢家真的很好!
好到她觉得自己不该染指,温缈垂下眼帘,眼眶泛起酸意,闪着泪花。
青虹街繁华热闹,长街两旁商铺鳞次。
“姑娘,这燕京就是不一样,你看这街上多热闹。姑娘,你看那个人,他嘴里会喷火哎!”菡萏没来过燕京,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掀起车帘,伸着头叽叽喳喳的。
马车宽敞,温缈靠在车厢上,就着菡萏掀起的车帘看着车外的景色,狭长的桃花眼微眯,微不可见的弯了弯嘴角。
从前她温缈最爱的便是一袭红衣,纵马过闹市,可自从和顾匪石定了亲事,她竟也做起了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小姐。
她努力的装做娴雅端庄的样子,唯恐顾匪石嫌弃她,可如今想来也是可笑,真心喜欢一个人,又怎会不能包容她的缺点?
说到底还是爱的不够深,爱的太假!
“小姐,你看那个面具好好看啊!那个花糕看上去也是很好吃的样子,不过肯定比不上洛阳福味斋的糕点好吃!”菡萏还在小嘴叭叭的,温缈凝了凝眸,余光扫过菡萏说的那些摊位,茶色的瞳珠逐渐晦暗起来。
马车停在了清平乐的门口。
温缈带着黑纱幂篱,利索的跳下了马车,她甩了甩手中的锦扇,勾唇笑了笑。
清平乐,燕京最热闹也最受追捧的梨园!白日里唱戏,夜间说书,暗地里做着杀人卖命的买卖,真是财源滚滚,不可了得!
而她今日来,可不只是嘴上单纯所说的“听戏”,她是来和清平乐的东家谈生意的!
还有几日,她就要离开燕京了,这短短的几日根本不能报复任何人,况且如今她力量微薄,也根本动不了谁!
顾匪石也好,温家二房也罢,这些人都不是如今的谢家、如今作为谢容安的她能接触到的!
但好在,谢家三年后会举家迁徙至燕京,她还会回来这里的!
下一次再来燕京,便是她刀锋饮血,仇憎相报的时候,而如今,她需要为三年后的自己抢占先机,提前布好棋局,安排好棋子。
“公子,这里好气派啊!跟我们洛阳的少年游一样,一看就是有钱人消遣的地方!”菡萏扮作小厮的样子,她别扭的转了转系在腰间的褐色布带,小眼亮晶晶的看着清平乐。
“我们进去吧!”温缈将折扇别在腰间,迈着轻松的步伐走进了清平乐。
有高大精悍的小厮迎了上来,见温缈出手阔绰,衣着谈吐不凡,便知是位娇贵的主,也不等温缈说什么,就前方开路将她引到了二楼雅座。
雅座环境清幽,青绿色的布局让人眼前一亮如水洗,围栏旁的盆栽因被悉心照料的缘故,在冬日里依旧青翠欲滴,人一走进雅座,便有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感觉,温缈顿时心情愉悦了不少。
她从前不喜听戏,所以纵使清平乐美名在外,她也是一次没进来过,如今想想倒真有些后悔,这样静雅悠闲的地方,她竟然给忽视了。
清平乐暗地里经营的那些买卖,寻常人自然是没有资格知晓的,而她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顾匪石。
顾匪石曾和幕僚商量要在清平乐买凶刺杀陆帷,被刚好踏进内室的她听见,她犹记得顾匪石当时狠狠的凶了她一通,他说:
出去,有些事不是你能听的!
也是了,顾匪石所有的行动从不与她商量,她这个妻子连个摆设花瓶都不如!
咿咿呀呀的戏腔开嗓,温缈扭头看向一楼戏台的方向,雅座的位置很好,能够一览无余的俯视一楼的场景,更是可以真切清晰的看到戏台上的一切。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唱的是《霸王别姬》,扮演虞姬的女子头戴虞姬冠,内穿黄色小古装衣,罩湖蓝色虎头鱼鳞甲,外披彩绣明黄地凤戏牡丹女斗篷,她声音婉转如黄鹂,念着与霸王决绝的唱词,仿佛将看客也带入了那段悲戚的故事里……
仿佛看到了霸王四面楚歌的窘迫、仿佛看到了虞姬毅然举剑自刎的悲怆、仿佛看到了乌江畔滚滚的流水和满目疮痍的战场上盛开了一朵接一朵的虞美人……
这样的唱功功底,非一日可成,想来这位“虞姬”一定是爱极了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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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