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二)
“阴阳”是荷荷姨请来的,他刚给荷荷姨的邻居操办完丧事。这个脸色青黑,一对白眼珠暗黄的中年男人,像是从旧土堆里蹦出来似的,身上没多少人间的烟火气。他上身穿件深褐色皮夹克,内套黑色腈纶线衣,深蓝色的裤子皱皱巴巴,眼神总是游移,似乎所有的人都值得他怀疑,说话声音忽大忽小,一副鬼鬼祟祟的做派。顺从老辈儿的意思,张家弄来这么个装神弄鬼的陌生人,一进门便喧宾夺主,把自己定为丧事总指挥。他手里握着个小黄本本,吆五喝六地张罗着,停灵的时间,方位,出殡时刻,锣鼓排场。家族里历来主持红白事宴的八老舅被他夺去大权,慢条斯理的八老舅根本插不上话,他也根本不把他放眼里,顾自安排一切。张平平一见他就很厌恶,可此时她不好违拗风俗,制造出别的事端,况且蔡玉梅此时也把他当成重要人物,依仗他安排一切。
这人是专门张罗白事的,地方上叫他“阴阳”,这称呼的意思或许是说他阴阳两界都能沟通。收到丧事通知的亲友陆续到来,楼房没有院子不能在外面招呼人,只能都拥挤在二室一厅的里,沙发,椅子,塑料小凳,扶手,床头柜都坐上人。大家也没有闲着,吃着招待他们的瓜果,絮叨着,议论着,感叹着,询问着。
“阴阳”闭上眼睛开始作法。他从口袋里抽出来几道黄裱纸的符烧着,嘴里滴里嘟噜念叨起来,眼睛一会儿就翻上去。他突然身体僵直,在地当间“扑棱扑棱”地蹦跶几下,又闭紧嘴唇静止下来。大家都息了声,盯着他。片刻,像有人正追赶他一样,火急火燎地喊起来:“快!快!拿纸和笔,记下来!”小副手赶紧凑上去,手里准备记录。“正南,太岁当头,玉帝大赦,列入仙班。未时三刻大行当值,归正位,离父母。”他跳上跳下,前后转圈,算出几个“不合适”,这几个“不合适”需要几千块钱填补,没人会在这时拒绝他的要求。已经二十一世纪,“阴阳”这种职业还能在城市里存在,并且还有人跟他学徒,让张平平与牛云辉着实无法理解,但也无暇细究。“阴阳”行事干练,很快就调运来一只玻璃冰棺和一支吹鼓匠。吹鼓匠由五六个男人和女人组成,女人歌喉尖锐嘹亮,穿过楼宇直破云宵,伴奏惊天动地似天兵天将现身。“阴阳”又掐算好五天的停灵时间,据他说,这个时间点阴间和阳间都没有意见。
“阴阳”招呼来的人在小区的空地上搭起一个灵棚,张全胜的黑白大照片摆放在艳丽的彩色塑料花丛中间,他宁静地注视着灵棚外的一切。塑料花丛惹来几只斑斓的蝴蝶,环绕飞舞。灵堂上两侧挂着黑底白字的醒目挽联,“勤俭持家孝父母育儿孙功勋卓著,德高望众别故里辞乡亲驾鹤西游”横着的是“千古流方”。摆在供桌上的香火不能断,诵经小喇叭全天候循环诵读“啊嘛咪哄”。灵堂前的铁盆里盛着祭拜他的亲友们烧纸剩下的黑灰沫,他们嘴里念叨给他听的话,有的可能会顺着棺材缝,挤进张全胜的耳朵,挤不进去的,随着纸盆上的青烟飘散了。
冰棺里的张全胜面容安详,黝黑的皮肤变得平展紧致,额头眼角的皱纹全舒展开,纹路里的颜色比别处浅一些,脸看上去年轻好多,头发也没那么白。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三)
六天前,张全胜还活力十足地奔忙着。
刚过六十的他特别地忙,与他相守几十年的老伴蔡玉梅从未见他如此忙碌。老年的他性情大变,一改大半生慢悠悠地步态,总是低着头,步履匆匆,手里电话响个不停。蔡玉梅实在搞不清楚他忙什么,图什么。“你这退休金也拿上了,正是该清闲的时候,是天天往外面跑甚了?一把岁数了,早干甚去了!”他言语也没有从前那样多,不肯跟她多讲,最多会甩出一句:“你少问,问了你也不懂!”
他正在忙碌的事情,使他在别人心中重新占据重要的位置,他不能停下来。蔡玉梅完全不知道,眼下,她的丈夫可是位风云人物。
在一个群体中,他非常出名,他们管他叫“大水卜洞公园纪委书记”。张全胜正式退休后,每月能领到社保统筹发给他的五千块钱退休金。手头宽裕时间充足,他便专注到“告状”上来。最初,他专忙两件事情。一件是去跟原国营生产资料站重新计算自己的工龄和待遇。那里是他十几年前每天都去的地方,尽管后来与他解除所有关系,但在他的心中,这个已经改头换面多次的“单位”,始终是应该对他的人生负一切责任的。自他参加工作后,所有的时光几乎都在那里度过。“单位”现在连名字也换了,原来的人也没有几个还在,他便一点点的顺藤摸瓜往上找。再有一件,便是当年单位分配的家属院拆迁时,拆迁补偿不合理的事情。拆迁关联的人多,他便成为牵头的。几经折腾,张全胜在这方面成了行家,后来,开始帮别人申诉类似的情况。渐渐地,与他有同样情况的,需要解决问题的人都来找他,甚或是其他五花八门的难题也来找他。一时间,仿佛张全胜变成无所不能的大能人。
这些日子里,张全胜变得正直又坚定,那些摸不清政策看不懂材料的同龄人,把他当成靠山。他帮他们把当年稀里糊涂的跟单位买断的费用重新计算,有少算的向主管部门申辩;单位应该缴纳的社会保障费用没有缴足的,他替他们主张索要;举报已经离退休干部当年的违规行为。他整晚整晚戴着老花镜替人写各种申诉材料,干得兴致勃勃,比干化工厂时来劲得多,似乎这些才更能发挥他的才华。他从书店买回《民法通论》、《民事诉讼法》、《行政诉讼法》这类书仔细研究,书桌上一沓沓钢笔墨水写下的材料,都是他下岗那些年练出的漂亮行草。他身体状态不错,东奔西跑也不觉得累,思维敏捷,老人们理不清的陈年旧账,到他那能变成清楚明了的书面材料。他整日在老年人聚集的大水卜洞公园里活动,想找到的人都知道在这就能找到他。大概这些年用脑太多,刚上六十岁,头发就变得全白,大家便又送他个外号“张白头”。
“张白头”每天气势汹汹地出去,似乎要去索要他被亏欠的一切,斗志昂扬地回来,似乎在昭告他的家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有大事在身。更重要的是给蔡玉梅看,他一辈子要在蔡玉梅面前高一头。辛苦没有辜负,他还真帮人解决掉不问题。原来模具厂被下岗清退的人员,到现在没有医保,看病全部自己花钱,他们不敢去医院看病,怕看出大病来治不起。模具厂这个官司,信访办看完张全胜整理的材料后,优先处理,很快便把他们申诉的医保问题解决。去信访的模具厂老职工对张全胜感激加赞赏。“张白头,可以的!”“还是你行了么,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要咱们说也说不清楚哇!”“瞎白丁们,没办法,政府能给钱,那肯定得感谢张师傅了!”这些事情蔡玉梅都不知道,她仍然负责给张全胜每天做好饭摆到餐桌上,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吃。
生活在包头的三百多万人里,认识张全胜的不多,但提起“张白头”这个名号,知道的可不少。停灵第三天,有个人站在灵棚前,惊讶地吼了一嗓子,“呀!这是张白头哇?张白头咋死了?”
张全胜自从出生起便生活在这方土地,在这长大,在这结婚,在这养育儿孙,在这老去……他生性爱热闹,活动范围遍布市区郊县,一辈子积累的熟人真是不少,小学初中的同学,技校的同学,同事,萍水相逢的人,七拐八拐认识的人。祭奠他的这些日子里,得知消息的远近熟人们都来到家里,七手八脚地帮忙。当人们聚集起来追忆起他时,都一致对他做出评价:难得的好人。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四)
几百万年前,人类始祖自非洲腹地缓慢迁移,他们形容相似,性情相近,默契地结伴向前。几十万年后,一部分跨过地中海北上,一路上凛冽的严寒和湿冷、温煦的日照让他们的鼻梁渐渐隆起变高,肤色毛发变浅,四肢长粗身体更加健硕;一部分翻越高加索山脉往更遥远寒冷的地方去;还有一部分历经万里穿过伊朗高原,翻过昆仑山脉,来到一片广袤的东方大地,其中一些止步在蒙古高原。
北方大漠的烈日炎炎、风沙狂野和凶禽猛兽,让来到蒙古高原的人逐渐缩窄了眼睛,降低了鼻梁,鼓张起两腮,灵敏了嗅觉,强壮了臂膀。一路行走,大脑里变换的能量不断涌动着冲向指尖,分散地球各部的古老人类,不约而同地拿起工具留下特殊的画符传递信息,于是,源自非洲分散到地球各部的人类祖先,在岩石上刻画下同样的图案。法国南部的山洞中,中东的海岸边……内蒙古高原的阴山峭壁,他们用类似的图形表达出近乎相同的思想和情感,有五官的太阳、月亮,排列相同的星,猎狩一只奇怪的兽,养出的一堆娃娃,漫地奔跑的长角物,耕种作物,张着四肢站立,收割一颗野菜,扑棱地飞虫……围成圆圈舞成千姿百态的人。
自人类的祖先开始,就有迁移地习性,每块山川大陆自形成以后,就接纳着来自不同地域的移民。内蒙古高原这片广袤而平整的大地,同样是世代的生命繁衍生息的地方,在中部富庶的河套平原周围,分布着几个古老的城镇,从古至今承担着边疆重地的职责,包头便是其中之一。
包头处在蒙古高原中部,气候怡人,矿物资源丰富,赵长城的边界在包头西北方向的山峦上。她自古是游牧民族与汉族的交界地带,是地广人稀的大漠中各方交流最活跃的地带。世界上第一条高速路“秦直道”起点就在包头,自那时已是重要的边塞枢纽。
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老问:“你们为啥叫包头?是不是因为你们这风沙多,每个人都得把头包上?”本地人把头一摆,憨直地说:“唉,不对。我们这儿不咋刮风,一年一般就刮两场,上半年一场,下半年一场。”说完咧大嘴角,放出爽朗的大笑,与问话的人一起笑出二人台大戏的场面。大概是常年风沙,把这里人的眼睛都拉细变小,笑起来有点促狭的俏皮模样。
秦直道修筑后的两千年,包头一度为边防重镇,自明朝起,逐渐成为的移民城市,清末明初时更是重要的水陆码头,境内外货物集散地。解放初期被列为重点规划城市,属于北方重要的工业城市。包头地域广阔,人口稀疏,地方语言因移民而夹杂着山西、陕西、河北方言和蒙回语言的特点。在这里,很少看到双眼皮,凡是有着双眼皮睫毛卷曲的漂亮女人,都会被人称为“花眼眼”,“毛眼眼”,“花迷甚眼的细女子”。当然,“花迷甚眼”的男人,也一样受人喜爱。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五)
蔡玉梅刚挤出娘胎时,眼前模模糊糊地十分热闹,呼哧带喘的老牛和慌乱的男人女人们围着她嚷喊着。
一九四七年十月底,迅猛的秋老虎刚走,天气骤然变冷。十来头强壮的老牛拉着摆放齐整的家当和几十口子男女老少,排成一行缓慢地行走在陕北神田向北的坑洼道路上,车上的人们即兴奋又紧张。这是神田蔡氏家族的一次整体大迁移,他们要举家迁往距此五百里外的包头。一排排桐油浸泡过的粗壮木头车轮转起来“嘎吱嘎吱”地响,这种样式的“牛牛车”,一天也就走二十多里地,加上人多情况多变,走到包头至少也得十多天。
这次举家上包头的决定酝酿很久,有同意去的,有提要求的,有死活不肯走的,一大家人的头绪太多,意见很难统一。好在有位强势的大家长,能最终把大伙的想法鼓弄到一块,他就是蔡玉梅的爷爷——蔡维藩。出发的时候,玉梅已经在母亲的肚子里八个月,一路上的颠簸劳顿,搞得蔡玉梅要提前出世。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六)
蔡家祖上也不是神田人,是由贵州迁徙而来。神田县地处三省交界,地理位置显要,交通四通八达,自古人才倍出。自明清时起,神田县的贸易往来骤增,发展成一座繁华的小县城,时称“小北京”。蔡玉梅的曾祖父曾经有些家业,历经几番变故,又空空如也。祖父蔡维藩自蓄须时便立志再创家业,数十载,他带着族人在县城安家置业,跑贸易开商号,建私塾,扩充产业。一时间,蔡家人经营的杂货店、皮革铺、布料店、油坊、碾坊,遍布神田县城的街道,成为县里屈指可数的大户。说起蔡维藩和蔡家,神田县城远近闻名。
准备离开神田的前两年,蔡家在大钟楼东边的繁华地段新建起一套宽阔亮堂的大宅院,全家人刚从老院子搬到新院子,日子呈现出一片兴旺发达的气象。治家有方的维藩老人,亦是众所周知的厚道人,兄弟们跟着他发家致富后,娶开二老婆三老婆,他仍守着结发的老妻,过着简朴的日子。蔡氏夫妻俩育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蔡子箴天资聪颖,禀赋过人,念私塾时表现出过目不忘的本领,家人又把他送到县城公办中学念书。中学念完,他说要去南开大学念书,蔡维藩夫妻俩忽然琢磨过味儿来,再这么念书下去,这儿子不一定要跑到哪里。
于是,蔡氏夫妻急慌慌地给他张罗娶媳妇。他们告诉蔡子箴,想去天津必须先成亲。蔡维藩亲自从门户相当的老解家择选出他们的大儿媳妇,她叫解珍珠。成亲后不久,蔡子箴便去往外地,时不时地回趟家。解珍珠先后给蔡家生下四个儿子,可后来蔡子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只给解珍珠寄回些洋式的香粉、首饰。维蕃老人心里明白,他的大儿子是个有本事的人,但他的本事跟他这个当爹不同。蔡子箴回来的次数减少,但经常写信跟维藩老爹索要现洋、银票,蔡维藩尽可能的资助他。偶尔风风火火地携着一些本地出去的人回来,在县城周边四处联络,宣扬他的新学问新见识,他跟父亲提到“民主”、“新社会”、“自由”这些让所有人一脸懵懂的新话。他异常兴奋地问站在大院中间向父亲和家人宣布,他已经找到奋斗的目标,请求父亲和所有人一定要支持他,那也是为全中国的人做好事。本分的蔡维藩不禁想,自己的本事竟有那么大?
一九四二年,河南陕西一带闹起罕见的大饥荒,神田县里饿死好多人,荒野外遍地饿殍,城边的窟野河泛着恶臭。河南逃来的大批难民涌进神田县城,搞得小县城一时不堪重负。
一日,焦头烂额的神田县阎县长,亲自跑上门来找蔡维藩说事。“老蔡,你看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我这县长当得难过啊……县里头,就你们几家大户能支撑得起,得帮助乡亲们把这年谨熬过去呀!县里头强活把军粮捐上个,老乡们紧巴得快把种子也吃光了,明年你说咋活呀?哎,又得往死饿人呀哇……老蔡,你说咋介呀,你们就看得不管呀?我这县长当的,真是一点办法也没了,我这是挨家挨户给你们磕头烧香来了!我头杵地也得给乡民们找活路了哇!”县长意思让他出笔钱把农民的地买下,再租给农民,让农民手里头能有点现钱,又有地种,好周转起来,熬过这几年。
憨厚仁义的蔡维藩皱起粗重的眉头,费劲地嘬着老烟袋说:“买那么多地,我就不是成了地主啦,老蔡我不会当地主呀,就会做点买卖。”“那不行,你在我这担上个职务?”“不应,那不应!”县长让他好好再想想,他有事先回县衙,留下蔡维藩一筹莫展。
几天后,县长派人请他过去商量事情,蔡维藩很清楚是商量哪件事情。
身材高大的蔡维藩穿着青布长衫,沿着县城主街道往东步行。看见掌柜的从商铺前经过,店员们以为是来问询买卖的,赶紧提起精神准备迎候。他哪家也没进去,径直往东走,从青砖砌成的大楼洞下面穿过去,碰上亲家老解刚从院门里跨出来半步。
“亲家,你这是去哪呀?”老解问,他的院子临着街。
“唉,正说了,前些儿老阎上我那了,让把农民们的地好买下。这不,又叫了。没上你那儿?”
老解说:“老阎这是没个拿捏的了。我还正说找我是甚事情,肯定也是这事儿!”街上人来车往,两人站着说话不方便,赶紧相携着往县衙走。
路上,老解又问起他女婿:“云昌也没给你来信儿?俩人现在不知道到底在哪了。”蔡子箴字云昌,他跟老解的大儿子一起去的天津。
“信儿是没有,托过几个人来家里头,让给带钱,一会儿上海,一会儿西安,上回是新疆,我都给他们好吃好喝,又拿上钱送走。”
“唉,老蔡,你说这几个人在外头搞得甚事情?我这心里头呀,唉……”
“咱们个人家的娃娃个人知道,云昌肯定不是瞎闹。”
到了县衙,已经坐下不少人,都是县长老阎提前叫来的。
老阎苦着脸把县里的恶劣墒情描述完,又跟在座的把上面的强行摊派控诉半天,最后绕到买地的事情上。“今年是天龙王和地龙王都不给留活路,老哥几个你们可得帮我了呀,要不你们说,咱们那乡亲们咋活……”
“老阎你说得我们都知道,只是,问题是个这,以前没有过这种事情,我们都是买卖人,地买下将来咋办?得有个说法了哇。”
“唉,你先买下,先买下,啊,咱们再想办法。”县长说。
回去后,蔡维藩变卖掉沿街的几户商铺,把手上能周转的钱都凑起来。他买地的数量具体有多少,县志里没有记载,但从那会儿起,神田人就开始叫他“蔡大善人”或者“蔡大”。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七)
蔡子箴一消失就是十年。
玉梅的父亲蔡子箴出去后,回来过几次,怀上她以后再没回来过。再往后,他除去托人捎信回来要经费,再没有跟家里人有过联络,父亲蔡维藩多次托付熟悉他的同乡四处打听,还亲自去找与他共过事的同僚询问,有些人说他在新疆跟马仲英在一起,有些人说他可能去了莫斯科。
一九四七年,北部中国局势仍旧动荡不安。百姓的生活遭受到很大的影响,社会情绪不稳定,人心惶惶。三月份,胡宗南把延安占领了。神田县有的门户拉家带口的往外地逃,有的人家看别人跑也跟着跑。年底,有人传递消息过来,说共产党快要打进县城,早就听说共产党专门清理“大土豪、大地主”,这让从农民手里买下上百顷地的蔡维藩寝食难安,他把几个兄弟和买卖上的亲戚们凑在一起商量过好几回,到底怎么办。
有人说:“顾不得那么多了,咱们也跑哇!”跑,蔡维藩也考虑过,但是往哪里跑?他思前想后,想到个地方。蔡维藩跑买卖的时候去过包头镇,略微知晓些那儿的情况。那地方有不少外来户,彼此不知道底细,又是买卖人聚集的地方,若是弃家远上,举家迁去包头,兴许是条活路的法子。但他心里很清楚,家里人数众多意见难统一。莫说别人,想到要抛下几十年亲手创下的家业,他自己也如同被剜去心头肉般难受。经过一段时间的辗转反侧,他先说服了自己,接下来就得说服全体族人。
果然,马上有人反对:“去那么远,这儿这一大片摊账咋办呀?又不能都带走。”
“要说当年咱们是因为甚买的地,他老阎最能说清楚,可老家伙早就搭上飞机跑到上海了,哎……”
“地是地,还有这些买卖了哇……咋能说清楚。”
“你们说包头那好,乃就派个人先过个看看。看看那儿现在是个甚情况,安稳不安稳,听说是董其武手下的人管着呢么,要不打问打问,地方上管事的是个谁?问清楚再走,这么一大家子,说扔下就扔下,要是那边留不下,这边也再回不来可咋办?”
维藩老人目光坚定地说:“这个事情我慎重考虑过,咱们家的好日子是前些年积累下的,这几年进项少出项多,世道乱,吃老本撑不住多些时间,明面儿上点家产还说不定能落在个人儿手里,钞票毛得太利害,这是其一。二者,咱们也说不好,这地方将来到底是共产党主政还是老蒋说了算,很多事情都预料不到,不如换个地方,没人了解咱们的底细,起码保个全家太平,钱还能挣了哇……包头镇的情况,跟老许打听过,能拿上路条过去就能行,现在正是停战休整的时候……”
“咱们也没干坏事呀,怕甚了?”
“谁的天下也不怕,咱们给他们交税纳粮,还能把咱们咋了!再说,云昌不是在苏联留过学么,我估计他是跟共产党的关系好哇?你们看,咱们咋也不怕呀。”
“不怕?北面枪毙好几家大户,你们不知道?云昌还不知道在哪了,等云昌回来早就都见阎王啦。”
“唉!”维藩老人长叹一口气,他知道,能看明白还舍得放弃的人不多。
“咱们确实不知道老大这些年在外头尽干甚了,越是这样越说不清呀,长远计议,还是听我的意见哇,你们再思谋上几天……”
“你们说包头好,到底哪好?情况属实不?”
“那的黄河码头热闹的很,经往蒙古做买卖的人咋是都往那聚了,买卖就是凑得个人气哇……当地还是牧区,牧民多,买卖人少,使唤的那些个精细活作都是缺货儿,针头线脑也是稀罕东西,去了想干点甚营生也行了,你们没听老许回来说么,用棉布做的假羊就能换回真羊来……咱们就商量成这么个哇,你们再好好琢慕琢慕。”
本家亲戚们大小买卖人不少,听说蔡大要走,心里也都不踏实起来。有些人打定主意要跟着蔡大走,蔡大去哪就去哪。于是陆续过来蔡家询问外迁的事情,细细一盘算,要走的人有二百多号。最后,蔡大将他们安排成分几批行动,男人们先去,女人们等安顿好再来。
经过一番鸡飞狗跳,大家都服从了大家长蔡维藩。有人托人弄来路条,有人去兑换好一些钱券,家眷打点行装,携带上轻便的家当。临行前,有身孕的解珍珠向公婆请示:“我想再去山上敬献一次。”“去哇,领上个人去!”虔诚的佛教徒解珍珠带着香火贡献,拖着沉重的身体,最后一次登上半山腰的观音庙,等她回来已经快要天黑,几处院子都刚点着灯烛,四下人头攒动,像过年时一般。由于出动的人口众多,怕惊动乡邻,他们商量好天黑后启程。夜幕初下,“大地主”蔡维藩带着老少四十多口子人,驾起十九辆牛车仓皇起程,浩浩荡荡离家北上。他们跨过窟野河,把那座美丽的形似山笔架的高大山峦甩在身后。高大的二郎山上供奉着儒、释、道、土地、山神和各路仙圣,他们安详地俯视着山下蜿蜒爬行的车队。“观音庙”供桌上摆放整齐的新鲜贡品,散发出阵阵清甜的果香,幽幽地向山间飘荡。“牛牛车”拉着男女老幼,沿着黄河围成的肥沃平原向北踽踽前行,走向无人知晓他们的地方。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八)
他们走的真是时候,前脚刚离开神田,后脚就打起仗来,高低起落的炮火声一路伴随着他们。加入到第一批迁徙中来的,有蔡维藩的四个弟弟一家人,两个妹妹一家人,亲家舅舅一家,蔡维藩领着自己的老妻,三个儿子,三个闺女,还有大儿媳妇,孙子孙女们,亲自驱赶着老牛拉的车,时疏时密,像支溃逃的杂牌军。
慢慢悠悠的老牛们扭着屁股艰难跋涉,揪心的炮火声牵动着解珍珠的中枢神经,她的神经不规律地跳动,引起包裹着蔡玉梅的子宫一次次收缩,看样子她是要出生啦。正走着,有人瞅见解珍珠扭捏的表情,女眷们顿时感觉不妙,这娃娃是要急产呀,赶紧支应起来。一听说解珍珠要临盆,顿时把车队吓得变出怪形状,七大姑八大姨像下雨前的蛤蟆一样突突乱蹦。好在都是生养过的蛤蟆,解珍珠也不是头一胎生产,一群女人手忙脚乱却很麻溜地就把娃娃给弄了出来。刚把她脐带绞断,浑身还没擦洗,四妈就扯住解珍珠的手说:
“老大家媳妇,你听四妈说句狠心地话,这会儿家你哪能顾上她了,趁现在,佴了哇?”平时,四妈跟解珍珠关系最近,她把她当闺女看。
“四妈,你老人家尽灰说了,哪能扔了!”刚卸下负担的解珍珠强挣住一口气说。她真的怕他们把这女婴给扔了,伸出手想一把把那女婴搂回来,胳膊却像两根棉花条一样无力。
“不佴你能侍弄了了?看看这兵荒马乱的,一路上的光景你也看见了,咱们个人儿还不知道个死活!吃没个吃上的!你拿什吗喂养她了?”又有人这样说。
“你看你瘦成一张皮,肯定没奶水,可哪给她寻吃的了?再说还是个女子,快狠点心佴了哇!”几个年长的女人想把那女婴抱开,不打算再让她看见,怕她日后难受。
“大妗,四妈,我现在不扔娃娃,我要是饿死前再把她弄死。”说着,解珍珠把孩子塞进自己的大襟,两行热泪顺着年轻的两腮滚落下来,掉到女婴那皱巴巴的粉嫩的小额头上,这个姑娘将会有跟她母亲一样雪白的皮肤。没想到,嫁人十多年,日子竟然过到这种地步。解珍珠此刻心里很难受,但她不怪道老辈儿狠,那时候因为无力养活弄死孩子是寻常事。
“都赶紧拾掇上车!咱们家一向是养活别人,个人儿的人还能往死弄了?净瞎说了!回个!”年过五十的蔡维藩几句厉声呵斥,底气十足,威力依旧巨大,人们默不吱声地回到各自的牛车上。
玉梅的小命在爷爷和母亲坚持下保住了。解珍珠奶水没下来,让正在奶孩子的大儿媳李月仙分一些奶给蔡玉梅,她刚生完解珍珠的大孙子几个月。大儿媳妇心不甘愿,一天敷衍一点给这刚出世的小姑子,解珍珠再兑上些小米糊糊灌进她嘴里。玉梅的爷爷作为当家人,内心一直对大儿媳妇和她的孩子们有亏欠。其实,他早就听人传言,儿子在靖边地区当商会会长时,跟一个绰号“赛三边”的女人好了,也给他生下两个孙子。“赛三边”的意思是定边、靖边、安边无人能跟她媲美,听名号就知道这女人本事不小。玉梅的妈虽然言语木讷,可识大体,心地醇厚,自进家门以来,从没跟公公婆婆、妯娌婶子们闹过意见,是难得的良善女人,又做得一手好针线,没少给家里大小做缝缝补补。因此,家中凡事他都向大儿媳一家偏袒些。
临走时,蔡家把家产全部托付给账房先生老杨,老杨跟蔡家沾些亲。到包头落脚后不久,蔡维藩在商铺密集的胜利路上重新张罗起一家店面,叫“镇远店”,这小店和带出来的一些家底,勉强维系起一大家人的生计。二年后的九月十九日,绥远省宣布和平解放,蔡氏家族作为本地居民,跟包头人一起迎接新政府的接管,投入崭新的生活。几十口陕北人,在蔡维藩的领导下,按能力和性别分工协作,同心合力,用陕北人的淳朴厚道和踏实肯干,在阴山脚下这片紧挨着黄河弯道的广阔高原上,慢慢扎下脚跟。
他们走后不久,神田县城解放。埋伏在县城的地下党向组织递交出县城的详细材料,各家人员情况、资产数量及立功表现。账房先生老杨一大清早便被负责接管县城的军队从家中仓促带走,人家要他如实交待蔡家的所有情况。解放军押着老杨从外面一走,大街小巷的人目睹他衣衫不整齐,形容狼狈。又来回几通审讯,县城里的人都知道他被抓,议论纷纷,说甚的也有。识文断字的人素来脸皮薄,老杨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未受过这样的议论,羞恼不过,放回家后就喝药自杀,留下媳妇和一个闺女。按柜上规矩,掌柜的家里是要给账房先生养老的,出了这个情况更不能不管,蔡维藩知道后,托人从神田把老杨媳妇和闺女带到包头照顾,放在自己身边养着。老杨的闺女比蔡玉梅大四岁,叫杨荷荷。
眼看着,蔡玉梅已经能拿着拨浪鼓满地跑。她穿着解珍珠亲手缝制的府绸小花袄,踩着皮底红布鞋,用红头绳扎着两个朝天揪,每个小揪上系着红绸子。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爷爷都是先给她,零花钱也只给她和她的四个哥哥。蔡维藩对玉梅兄妹的格外偏袒,一直让堂兄弟姐妹们对他心存怨恨,但有什么办法,他自己也说:“一碗水不好端平,不当父母体谅不了父母的心。”一九四九年初,有消息说玉梅的父亲跟宗教界朋友在五当召参加什么活动,爷爷蔡维藩立马亲自坐上汽车,跑了几十里山路才寻见他,硬把他押送回来,扣在家里,再也不让他出门半步。蔡子箴终于回家,家族里的亲戚们都轮流来看望他、盘问他。自被父亲弄回家后,他就一直闷不作声,任谁问他也不多搭理,几个孩子他也不多过话,只是坐在椅子上抽黑雪茄。后来,他独自跑出去两次,谁也不知道他出去做甚。解珍珠去世后,他就再没出去过。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十)
张世良出生在河套平原北端的托克托县古城村,这地方自秦时起即设郡,有个美丽的名字“云中郡”,千百年来,虽然地处边陲风气闭塞,却一直是边防重地。河套平原是黄河在内蒙、宁夏一带地方扭成的“几”字地理弯曲。“黄河百害,惟富河套”,被黄河水环绕的这块土地,地势平缓,沃野千里,成就它的富庶肥美。托克托县,就在河套那个“几”的右拐弯勾上,这片地方也叫“土默川平原”。这里,生活着不知何时何代定居下来的数万居民,风吹草浪低的肥沃的河套平原,能让牛羊变得肥壮,也得把庄稼催得颗粒饱满,根肥苗壮。久违战争的数代居民在这里休憩耕作,过着平淡安稳的生活。
张世良这辈子却不平淡,“革命”就赶上好几场。出生前几年,辛亥革命致使呼包地区在革命军与清军巡防军、地方势力中易手数次,局势动荡。处在偏隅之处,父母家人对着还没走稳当的张世良祈盼,将来读书进仕,争上些出息,可惜,当他会跑的时候已经是民国。
张世良的父亲张泰是个精干的人,在县里经营着小买卖。他时常留心打探着外面的政治大气候,约莫县城里的小气候,小心谨慎地过着日子。民国以后,直等大家都剪去辫子,铁定要改朝换代,他才把他那根毛糙的花白长辫子剪断,剪断又不敢扔,藏在家里的炕洞中。张世良之后,他和张世良的母亲白氏又生育三个孩子:弟弟张世恭,还有两个妹妹。辛亥革命后,绥远地区“军阀混战”“枪炮不断”,张世良在地方军办学堂中上完高小,时局不稳定,也没有地方去读书,就跟着张泰学起买卖。
二十郎当岁的时候,保定的汉奸引着蒙疆军团的日本人,端着明晃晃刺刀,从冀察地区扫荡到这片广阔富饶的土地上,驻绥远地区第二集团军在和林格尔一带艰难的对抗着外敌。
解放前,张世良跟着父亲做着些羊绒和杂货买卖,倒腾砖茶,胡麻种子,香料,绒毛,皮货,器具,他们拉着骆驼去过省内省外不少地方,主要是跟外蒙人打过交道,能念叨几句蒙古话。张泰过世后,失去主心骨的母亲白氏带着一家儿女继续抽大烟,把张泰积攒下的家底全部抽光。张世良只得带着过门已经十多年的杨二姊,乘着羊皮阀渡过黄河,抵达比托县繁华的大地方——包头镇。他们听返乡的人说那地方是块风水宝地,容易找到营生,好讨生活。在包头镇落脚后,张世良继续经营他熟悉的买卖行当。直到解放后的一九五九年,国家搞公私合营,“公家”把他来包头后积累下的资产都给他核算成股份,合进国营生产资料站,还给他发下几张花里胡哨的票子,叫股东证,票面上写着两个杨二姊看不懂的字:董事。董事是个虚职,站里安排他做采购科长,继续他熟悉的业务。
万没想到,他竟然成为公家人,吃上公家饭,彻底告别那土默川平原上的农民根子,从民国到军阀混战,到解放军进城,老张家还没有人端过国家的饭碗,这是值得向老家人炫耀一辈子的事情。
张世良成为国家干部的二十来年里,他也算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给单位天南海北的采购回各种生产物资,供应给包头市镇乡村的兄弟单位。物资供应的紧俏,让他这个采购经理颇为吃香,加上四处出差的便利,谁家想弄点虾米、海参那样的稀罕物都要求他帮忙。那些年,张世良是个得势的人。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十一)
但好景不长,这二十来年里,有不下十年是在瞎折腾,他也被人折腾过。那一回回惊吓,一次次痛楚折磨,情景都还历历在目。现在,他的日子终于变得悠闲,无所事事的时间也增多,脑子里就不由人的把以往的事情反反复复地琢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再别有什么事情啦,但愿哇,消停些儿哇。
一路上,伴随着自行车的声响,张世良不禁回忆起年轻时那次大胆的离家别土,要不是杨二姊非要来包头,哪能过上这悠闲的退休干部的日子。如今,再不用受什么辛苦,每个月拿着国家发给他的一百八十多块钱,让不少人羡慕。比起他的同龄人和他那不务正业的弟弟,张世良有些洋洋自得地微笑着。
自行车一步一瘸,“哐啷、哐啷啷”地碾在被往来的人们踩出的黄土路上。他住的这片地方宽阔而蛮荒,离老城区十里地,即不挨着牧区,也没有厂区,本地人住在这的人不多,都是外来人。搬到这住,也是杨二姊的坚持。这大片宽漫广阔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散落着一些外来人自建的房屋院落,各式各样,大小不一。都是天南地北游荡到这里的人,每家的来路都不一样,像路口的老铁匠一样,各自都有一番一两天说不完的故事。张世良脚下踩着老妻亲手纳的布鞋,脚下未经硬化的路面,夹杂着碎石野草,干硬尖锐的扎藜蛋随时可能刺破车胎、钻透鞋帮。他拖拉着双腿往前走,眼前一片空无,天气变得阴麻糊涂的,没有日光的天气,在墨色石头镜片后面,更像是到了黄昏,偶尔路过的地方,孤立着一两颗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种下的白桦树。
他们刚盖起大院住过来的时候,人烟更稀少,周边只有几户人家和一个没几名职工的小机械厂。远离城市的空旷地界,难免有些阴森,住这的人都要养一只叫得凶猛的狗看家。老张家也不例外,“永久”自行车离着自家院子老远,院里忠心耿耿的大黑狗就叫上了,它能听出来这是张世良的自行车。
这条扯着嗓子“汪汪、汪汪”狂吠着的黑狗是从小抓回来的柴狗,现在已经长成一米多长,半米多高雄健的烈性狗,脖子和尾巴上黑亮的毛向外炸着。它的母亲是条温顺的黄狗,就在后面的一座大院里,那大院的主人是从市五金公司退休的一位经理。隔着这一墙之遥,母子俩终生再未谋面。张世良的大院建在已经一百多岁的京包铁路线的北面,附近也只有它比张世良的资格还老。
一九二七年,贵州人丁道衡领着瑞士、法国、德国几个国家的同行,从北京坐着火车打这条线上经过,往包头西面的“神山”而去,进行那场震惊中国外的科学考察,发掘出包头地区的矿物储备量和品种。当然,这些事情,张世良和住在这条铁路附近的人一样,都不知道。
张家的这条大黑狗在附近是出名的尽职尽责,只要院子里外面有人经过,或者大铁门外有一丝响动,它就狂叫个没完,直到响动消失。进来客人的话,一直吼到客人出门,每次张世良都要满脸堆着笑跟客人解释这狗的性格。而他自己回来时候,狗“汪汪”几声,报完信后,就在它的狗窝门口卧着。
他把手从大铁门上的小口里伸进去,把虚搭着的铁门栓移开,推开铁门进了院子,把他的黑色“永久”车的支架熟练地往前一踹,停在葡萄架下。
这处院子,被他的老妻杨二姊拾掇地格外干净整齐,布置地满满当当,空闲的地方不多。一亩大小的地方没一处被浪费,东南西北中几个方位,种着苹果树、梨树、沙果树,果树下面是一畦一畦,伺候地精精神神的种类不同的蔬果。两面墙根也不闲着,一边爬着一杆杆豆荚,一边站着会转脑袋的一排向日葵。西边是用木板栅栏围挡起的鸡窝,南边是用石头给三头猪搭的猪圈,鸡窝和猪圈夹角的墙圪落挤着羊圈,一只红顶子的大白鹅就放在院子里溜达。现在正是硕果累累的日子,和外面的荒芜不同,满院子的红、黄、绿、紫,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圆的扁的,滴里嘟噜挂满枝杈。母鸡“咯咯哒”地宣布着自己的功劳,山羊坠着鼓胀的羊奶来回蹭着围栏,房前挂满一串串葡萄的外皮皴裂的褐色藤条和深绿的枝叶,共同遮出一片阴凉,阴凉下摆着一张清漆小木桌和竹制躺椅,这是给张世良喝茶消遣的地方。房前有个紧着沿台用砖头斜插着围出的花圃,大蜀季、西番莲、地雷花、美人蕉、鸡冠花,一排紫色与白色的牵牛花顺屋檐而下,成了花儿们遮阳的伞。春夏相交时,总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颜色稀罕的蝴蝶,绕着庭院姗姗起舞。串门的邻居惊讶地说:“哎呀呀,哪来这么多五颜六色的蝴蝶儿?我就见过白的呀,黄的呀,还是人家张大大厉害,快弄成个花园啦,把外地的蝴蝶儿也引来啦!”
最气派的就是眼前这排面北朝南的红砖瓦房,冲着阳面的整面木质双层玻璃窗户,一扇挨着一扇,新漆的绿莹莹的窗框和门框,颜色十分夺目。玻璃干净得像没装一样,阳光直接射到墙上,炕上,地下,反射起的光把后间的厨房都是映得亮堂堂。这排大屋,房基有三尺高,北方常见的坡顶突檐式,通体共六间,三间起居室,一间厨房,二间储藏室。前面突出的房檐遮阳挡雨,门前两排抹得光溜溜的白洋灰台阶,通向院中的甬路。
日复一日,朝阳带着漫天彩霞从院东墙升起,又爬到天中间,习以为常地注视着杨二姊进进出出地忙碌,看着她的一对小脚踏遍院中的每寸土地,一双筋骨干凸的巧手抚遍每件器物,又缓慢地从西边插入云际,向四周映射出漫天霞光。年复一年,横跨天空的彩虹,硕大金黄的圆月,飞逝的流星,烈雷滚滚,大雨倾盆,金风飒飒,飞雪漫天,对着天空数星座,寻着银河望星辰……这院子,让人过足四季的瘾。
像张世良这样岁数的人,大多没有工作单位,拿不到退休金,要看儿女的脸色和能力过活。张世良老夫妻俩当然不用,况且他俩就只有独苗一根。国家给张世良每月发的一百多块是笔大钱,刚工作的学徒工只有十八块钱,逢年过节单位还会分给他这样的老同志成袋的米面、副食、整扇或半扇羊,他现在是吃喝不愁。再加上能干的杨二姊一个人就抵得上一个生产队,时刻没让这个院子里的土地闲着,也分毫没有浪费,她孜孜不倦地从那块土壤里汲取养分,生活资料不仅完全自给自足,时时还有富余东西能够换些钱回来,她凭借着骨子里那份中国农民的勤劳和本分,把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惹人眼馋。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十二)
张世良的鼻子对风险很灵敏,他刚一进铁门,就嗅出院里的气氛不对劲。只见自己的独苗张全胜和他妈杨二姊神色慌张的呆站在台阶上,杨二姊手里抱着个针线笸箩,半天不挪动。张世良盯着他们,愣住片刻。
黑狗也歪着脑袋,瞅着这静止的三个人,套在脖子里的手指粗的铁链子松弛在它前爪下。
“应该是轧住了……我……说不好,妈,他脸上有血了……”全胜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是湿润的,声音低软无力,下嘴唇不自主地抖动使得牙叉骨有点不利索,长脸颊上的肉微微抽搐。张世良没敢往过凑,就在远处听着。
“这可咋弄呀,这可咋弄呀,那公家咋说了?”杨二姊把所有能管事的地方都叫“公家”。杨二姊穿着自己裁剪缝制的大斜襟褂子,深灰色花达呢长裤,裤脚塞进袜子里,干净利落,一对儿小脚踩着刚做的尖口布鞋,双脚变形改变了她下半身天然的骨骼平衡,导致她本来修长有力的双腿有点内扣,但后背依然挺拔,银白的头发被她束在脑后,盘地一丝不苟。她经常戴一顶纯白色的确良圆顶帽子,像穆斯林那样,但她不是穆斯林。六十出头的年龄,杨二姊仍然身样儿高挑,皮肤清亮平滑看不见汗毛和毛孔,她说出嫁时用线刮过一次脸,刮完以后就一直是这样。平缓的额头上,一对稀疏的眉毛,眉头向上挑着,两对单眼皮包裹着的黑眼珠子亮晶晶,神情中永远带着些谨小慎微。她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收拾得没一处不利整,通身连根散落的毛发和线头都找不到,早晨梳头掉的头发丝都被她一根根捡起来放火炉时烧了。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个十分利索的老太太!
利索老太太此时心慌得几乎从嘴里扑出来,听到“有血”两个字,更搞得她的语言也零乱起来。“到底咋介啦?他咋就让你轧上啦……全胜子,咱们不要怕啊,你慢慢好,好好说清楚点儿……公安局咋说的?”张全胜早已失去主心骨,有气无力地把昨天的事情重复一遍,再次把杨二姊听得心惊肉跳。“你不要怕啊,全胜子,不行咱们就多赔他钱……人又没死,公家还把你抓到牢里头呀?真要是乃样,我去跟他们拼命个……”她除了反复安慰儿子,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把她自己憋的更着急。
张全胜现在不跟他们住一在起,他住在城里。
他是一大早急头白脸地跑过来的,就是来跟他妈说这个事情。张全胜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上粘着些泥土,还有点看上去像血渍的东西,这副模样让杨二姊心抖得更厉害,眼睛里充满恐惧,可她的一对儿小脚倒是扎得很稳。全胜说着说着,声音也快没了,整个人松软的快要立不住,俩人都忘记家里有一对弹簧沙发。
张世良听出来家里又有祸事降临,他一边继续侧耳听着娘俩的对话,一边在南墙下摆弄起一堆干枳芨草,束成一把一把地,往一根圆棍子上绑,这是他做到一半的大扫帚。
杨二姊突然放入下手里的细柳笸箩,脚步不连利地往屋里走,她本来是把笸箩放回去的,不知道啥时候又拿在手里。这时,一双灰蓝色的眼睛贴在炕边的玻璃上,不解地望着外面的几个大人。炕上有三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另外两个正在胡打黑闹。炕角里钉着个铁橛子(铁轨上钉枕木的那种大钉子),那是杨二姊干活的时候栓小孩用的,现在最小的孩子也快用不上了,那根粗铁橛子整日无所事事的站着,等着有谁注意到它。杨二姊跑进家一趟,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语气地对他们说:“娃娃们,要是别人问你爸出了甚事儿,就说不知道!记住没?”张平平幼年时是用画面记事情的,一帧帧合起来就能让她推测出当年发生的一切,那年她才四岁多,那双灰蓝色的眼珠子就是她的。她记得那个白天,家里几个大人的神情和举动都不同寻常,少见而又奇特的一幕幕景象,一直印在她的脑子里。杨二姊半威胁似地嘱咐,被张平平当作她将一项重大任务安排给自己,那种新奇又特别的感觉,还让她有点兴奋。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十四)
解珍珠本来不至于瘫痪的。起初,她只是时不时的腰疼。
蔡玉梅家有位当医生的老朋友。她是日本人,在日本刚占领东三省时来的中国,作为国际主义战士协助中国抗日。抗战结束后,她嫁给一位解放军军医,到全国解放,跟着当医生的中国丈夫定居在包头。两口子与蔡玉梅当医生的九哥是同事,关系走得很近,她便经常来蔡家串门。她说她特别喜欢这个家的人,她一直渴望能有这样的大家庭,跟解珍珠的关系处得很亲密。因为解珍珠腰上的毛病,她特意去医院找最好的治疗设备和当时有名的医生,来给玉梅妈做会诊,结果医生的治疗方案在实施时出现偏差,导致解珍珠的下半身越来越不好活动,这事一直让那位日本女人十分自责。
“不怕年老,就怕躺倒。”玉梅妈半身瘫痪无法行动,躺在炕上十年,玉梅跟她的几位哥哥手把手地伺候母亲。老太太不能活动,越趟越瘦,精神也越憔悴。卧床的人最害怕褥疮,尽管时常翻动擦洗,几年后屁股上的肉还是开始溃烂,烂出个大洞,露出森白的骨头,不得不天天往肉坑里塞棉球。解珍珠知道自己麻烦别人太久,恨不得早点去死,可她发现,人到这种境地连死的劲气也没有,只能活活挨着。正上初中的蔡玉梅白天上学,晚上照顾她母亲,常常困得坐着坐着就睡着。解珍珠想尿尿,看着熟睡的闺女不忍心打扰,尿湿衣裤和褥子,一个人又偷偷掉眼泪。醒来的玉梅看见她搞出的情况,气得直吼她:“你是哭甚了哭,尿了不说话!喊一声我给你收拾了哇,这湿哇哇得多难受!再载样,我也不管你啦!”老太太默默地含着眼泪,由着闺女给她脱换衣服。
蔡玉梅初中毕业后考上师范学校,师范学生要求住校,毕业后会分配到中小学当老师。可蔡玉梅犯了难,她很想去师范上学,可是母亲扔下谁管?大哥全家下放到农村还没办回来,眼下一家几口在农村的生活得很辛苦,二哥被什么派的人抓到监狱里一年多,四哥刚去内蒙农校念书,三哥在医院上班,只有他能帮着自己一起照顾母亲,但他一边上班一边自学医学,解珍珠能完全倚靠的孩子也只有玉梅。她坐在解珍珠身边,把上学的事情嘟哝给她听,解珍珠往起挣了挣,用枯弱的手拉住闺女,一遍接一遍地说“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师范开学半个月,学校的几位老师一起找到家里,询问孩子为什么考上却不来上学,十五岁的蔡玉梅哭得很委屈,当着几位老师的面跟她妈打闹了一回,老师们看到这样的情况,无奈地叹着气离开。
第一部 迁移 第一章 (十五)
玉梅没去上师范,殷梅上了。殷梅母亲没工作,父亲是送煤球的,家境贫寒。她性情任性多变,高兴时就来找玉梅玩,不高兴时,若碰上玉梅去找她,便直接把她往门外推,但玉梅也算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就是从这时候起,两个少年朋友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路。殷梅在师范认识后来的老公,毕业后两人都进入教育系统,老公一路升迁,从校长到教育局局长,殷梅从教育系统进入区委,三十年后,夫妻俩成为当地有脸面的人物。
街道干部看到年满十八的“地主闺女”蔡玉梅既没上学,也没就业,把她当特殊照顾对象,推荐到离家三公里外的市纺织厂当工人。
她穿戴好劳动布做的工作服,戴上白帽子走进工厂的头一天,五十多岁的上海人谢师傅带着她到各个车间学习。一推开织布车间的门,再撩起厚重的棉帘子,“嗡隆嗡隆”里夹着“呱嗒呱嗒”的震天响的声浪,差点没把玉梅推出去。如铁炮台般敦厚的梭织机床,一排排用大螺栓固定在水泥地面上,木头梭子咬着纬线在经纱下面来回快速穿梭,两头的钢尖儿击打在金属机床上的声音尖锐刺耳,织板上下开合拉扯经线的声音响亮而有节奏,它们混在一起变成夜以继日的噪音大合唱。这混乱的巨响将陪伴她和她的工友们几十年,工友们被练得嗓门越来越大,她们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经常被人误以为是在吵群架。这大嗓门成为蔡玉梅的职业标签,每当跟她的工友们在一块的时候,她的大嗓门就会放出来,离开工友就又回到那个腼腆少语的少女玉梅。
她跟着谢师傅,从学徒工做起,开始一边工作,一边照顾解珍珠。
十年后,母亲走了。临终时刻,解珍珠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地拉着闺女的手,不肯松手,眼角缓缓地淌出两行告别的透明眼泪。妈妈终于撒手而去,蔡玉梅放声嚎啕一场,把眼泪彻底哭完,将心里的憋屈难过也都一起排散掉。她明白,比起她的辛劳和不甘,那个躺在炕上十年不能动弹的女人,才更痛苦。母女一场,当年解珍珠紧紧抱着那个女婴不肯扔掉,如今那个女婴陪着她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彼此有了交待。解珍珠去世时刚满五十岁,她白皙展阔的面庞上,连根皱纹都没有。自十七岁嫁给蔡子箴后,与他共同养育五个子女。解珍珠是家中长女,她的父亲解振廷是神田县成功的买卖人,大哥是民国时期一位有名的历史学家。蔡解两家是世交,蔡维藩夫妻俩挑中解珍珠做大儿媳后,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解珍珠,被一顶轿子直接从解家大院抬进蔡家大院,那时,她还是位美丽娴静的姑娘。
那震耳的机床声,将要陪伴着蔡玉梅大半生,陪着她结婚,生子。
蔡玉梅自小受爷爷和父母亲的偏爱,虽然她觉得自己没有几个哥哥聪颖好学,却带着独生女安然和听天由命的气质。童年被关照,成年被安排,她的一生总是被动。在纺织厂做了几年工人后,年岁不小了,有人开始给她介绍对象。
张全胜是拐了几个弯的熟人介绍的,两家基本条件都不错,全胜一眼看中漂亮圆润的玉梅,口若悬河的在蔡家发散他的男性魅力。他看过的杂书派上用场,天上地下的一通发挥,竟然获得玉梅的几个哥哥一致认同。他们认为眼前这位小伙子不比寻常人,知识多,有见解,口才了得,是个不错的人才。那时的蔡子箴已年近八十,他习惯长时间地坐在太师椅上,左手扶着柜边一口一口地呷着一只褐色雪茄,对独生女儿的婚嫁显出一副不在意,似乎嫁谁都行。听着大家对张全胜的反复评论,他突然蹦出一句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骄妻。”刚感到些甜蜜滋味的玉梅没好气地呛他:“爸,你咋说话了!”
在几个哥哥的共同认可下,从未恋爱过的玉梅欣然同意跟张全胜结婚,母亲离世,她迫切需要有个自己的家。
杨二姊让玉梅嫁得很体面,给足时兴的聘礼:不能转的五大件和能转的五大件。玉梅腕上戴了几十年的那块罗马机械表就是能转的,金属表盘上的罗马数字要熟悉以后才认得,是张世良托人买到的。这曾让她风光的第一块手表,一戴就是多半辈子,一直戴到它成为过时品。蔡玉梅从小没挨过饿,如今嫁的男人是独子,婆婆则是远近闻名的勤快人,自然吃喝不愁,娶进门后,闲不住的婆婆一点不难为她,家务事只让她打个下手,大部分仍是婆婆自己做。她对自己嫁的人家是满意的。
张平平在蔡玉梅肚子里发育出胳膊腿的时候,就参与起“超英赶美,加紧建设四个现代化”的车间大比武。蔡玉梅和工友们加班加点,人歇车不歇,以厂为家的老厂长亲自跟着工人们加夜班,全厂人铆足马力为建设国家贡献力量,大家不拿一分奖金,却干得热火朝天。
张平平一岁起,被蔡玉梅放进楠竹手推车带到纺织厂的托儿所,她继续到车间织布。管托儿所的江阿姨经常跟蔡玉梅告状:“玉梅,你这个女娃娃太害啦!你快领回个哇,别往我们这送了!”当然,她只是说笑,尽管多一个孩子她也不能多拿一份钱,她一样爱着一个个屎尿不利索的调皮鬼。“你闺女领着娃娃们钻水泥管道,把个老许家的胖蛋闺女卡在里头,我看见的时候,她正蹬住管子往出拽呢!哈哈!”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又加上一句:“带过那么多娃娃,没见过这么害的闺女!”
蔡玉梅不会管教张平平,她生来就不会管理别人,更别说这个淘气的娃娃,她也不知道她怕啥,咋能管得住,吓唬上几句也没用。张平平自小就串遍纺织厂的犄角旮旯,厂里的每颗花草,每块预制板,每块水洼地,每根废弃的大布轴,她都熟悉。厂里年轻的老的阿姨也都认得她,她们碰上她,要么使劲摸一把,要不就上来摆弄摆弄她,遇上顽皮的小阿姨,还可能整点蒙骗她的小把戏,把她历练得油滑地很。
女工们上班时都穿着劳动布的工服,胳膊上戴套袖,头上戴白帽,帽子把头发束起以免绞进机器里。她们闲着聊天和开会的时候,手里反反复复地拿着绳子练打结头,或者抱个两头尖得能扎破人脑袋的木梭转弄,这是在练技能。张平平边玩边听着她们扯着大嗓门说闹,聊自己的男人、小孩,东拉西扯的八卦。有一次,她隐约听到她们鬼眉溜眼地嘀咕:“……我真的看见了,那天我进去的时候,俩人正往起提留裤子了……”安阿姨正说着,有人示意她小声点,说旁边还有娃娃呢,张平平听出来他们说的是一男一女,她们神神秘秘的样子,还有阴阳怪气地笑,更让她觉得,这事儿很特殊。
童年时觉得,洗澡是件大事。可蔡玉梅最爱把她们洗来洗去,个头不大的时候用一个大铁盆在家里洗。有时候,也会被蔡玉梅带进单位的澡堂里洗,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纺织厂的男职工和女职工共用一个澡堂。男职工人少,大部分时间澡堂都是女职工的,澡堂门打开后,叽里呱啦的女人们像放出笼的鸭子一样,争先恐后的涌进黑洞洞的砖头盖的澡堂里——阿姨们和蔡玉样一样那么爱水。澡堂顶很高,上面留着个透气小窗,小小的四方形的天空有时候能射进阳光,照得花洒下飘出色彩斑斓的雾气。迫不及待的女人们很快就脱个净巴,拧开装在墙壁上的喷头,稀里哗啦地冲洗起来,水流散出的热气一会儿就充满黑屋子,让人闷得喘不上气,张平平觉得几乎要被憋死。可她们一点都不难受,继续叽里呱啦地说笑,回回都那么兴奋。平平跟妹妹都害怕去那黑屋子洗澡,那快要窒息的感觉实在恐怖,只有在喷头下才能吸着些新出来的氧气,在车间忙碌完的蔡玉梅,可没有耐心顾及她们的恐怖,常常摁着她们的脑袋在喷头下面一通冲涮,鼻孔、眼睛和嗓子,都被灌满水。稍微有点乐趣的地方,就是那个沿着三面墙壁砌出来的水泥池子,一群白花花的女人们泡在里面,小孩能钻在她们中间划水玩。
女工们做什么都像在打仗,洗澡,干活,吃饭,生孩子,上下班。蔡玉梅们用这种时不我待的节奏把人生奉献给这里的每台机车、每根线轴、每卷布匹、每件制服,直到单位不能再留她。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二)
张全胜十八岁时中专毕业,学校分配他到华北电力建设局工作。做重型机械操作员,这个岗位要常去施工现场干活,工作环境恶劣,离家也远。杨二姊心疼他的独苗,非要让张世良给调动工作。计划经济时期工作以分配为主,主动调动工作是很难的,每个单位的人事指标都是固定的,想要解决工作的人很多,大家都盯着。“一个萝卜一个坑”,别的萝卜没拨走,就没有你的坑。张世良工作上素来兢兢业业,力求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领导。作为采购经理,单位的便宜他一分钱不占,还回回主动往里贴钱。这样的工作表现没白费,加上如今的领导全是老人儿,有几个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时,就进到生产资料站当学徒工,在张世良他们手上一点点成长起来。单位很照顾张世良,把刚腾空的一个指标给了张全胜,把他调到生产资料站,也安排到供应科。进到科室以后,张全胜就开始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的日子,杨二姊心里那是十分地满意。当年她打定主意去换那三十块大洋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她能到大城市安家落户,还跟着男人吃上“公家饭”,儿子也是坐着看报的“公家人”。
此事一成,又成为张世良的一件得意事,尽管他跟这个唯一的儿子有些隔膜,他还是很满意自己的办事能力。他知道,儿子跟杨二姊更亲近,他不会因此而特别感谢自己。他一向看不惯杨二姊对儿子的娇惯,但由于杨二姊强烈偏执的护犊子,他作为父亲的训斥向来无济于事。但这总归是件好事,要知道,公有制年代,能够在国家的单位里工作,就是端上铁饭碗。国家的单位,永远是国家的,单位管着你的生老病死。进入哪个单位就永远是哪个单位的人,不管你去哪里,干什么事情,人家首先问你的第一句都是:你是哪个单位的?然而,杨二姊和张世良都不可能预料到,二十多年后,社会又会变。
张世良的这个儿子张全胜头脑灵活,学东西快,文笔口才都好,要不是文影响应该能上大学,这些方面确实都比他强。张全胜爱玩得很,没有他不会玩的,扑克牌是把好手,牌九玩得很溜,游泳从小就会,乒乓球在学校是冠军。张全胜被调到工作轻松的单位后,可是给他个碗大汤宽,彻底放任自由。下班后杨二姊再也看不着他的影子,跟着那帮老同学,以前的同事在青山、昆区到处跑,有时候跑到郊区,混着人打拖拉机,斗地主,时常通宵不归。第二天一摩挲脸,就去单位上班。杨二姊见他折腾得累,哄婴孩般轻声地说上几句,便端出好菜好饭给他滋补,再好好睡上一觉。
转眼张全胜已经结婚六年,母亲杨二姊和媳妇蔡玉梅联手揽下家中所有的事情,张全胜依旧过着单身时放任自由地生活。
前不久,单位买了辆客货两用汽车。领导们开了个小会,研究给全胜调动一下岗位,让他当办公室主任,专门负责那辆汽车的使用,这主要也是总经理的意思。全胜在华北电力建设局时,跟着师傅学过机车驾驶。为期三年的严格训练,首先学的不是驾驶,是汽车构造原理,修理和维护,一辆汽车交到司机手里,出现任何问题都要自己解决。能把汽车开起来开好,是最后一个环节。生产资料站的职工中,只有他有机车驾驶证,一把手想让办公室主任开上那辆汽车,自己就能随时乘坐。这位一把手是他大张世良的徒弟,十三岁时,家里供不起他上中学,单位当学徒工把他招进来。
张全胜每个月的工资不交给爹娘,也不交给媳妇。吃馆子,买烟酒,顿顿饭各样下酒菜轮换着买,冷荤,油炸,烹煮,凉拌。他的钱月月花光,不够还得跟杨二姊或者蔡玉梅要一些。在那个物质匮乏、温饱还是主要问题的年代,张全胜过着被宠溺、满足的优渥生活,难免有些春风得意。
这天上午下班后,主任张全胜开着那辆车载着新来的小刘从单位出来。小刘一直想跟张全胜学驾驶,一有空坐便跳上张全胜的车。俩人顺着城区最热闹的主街道一路缓慢地行驶,此时汽车还不多见,听到马达声响,路人纷纷让到旁边往车里瞅,坐在里面开车的是谁?张全胜向来做事慢慢吞吞不着急,开车也一样,发动机的转数从没超过一千转。他们把那辆新车停在街口的大众医院旁边,锁住车门,走进熟悉的一家国营饭馆。全胜熟练地点好一盘葱爆羊头肉,一盘沙葱拌豆腐,一份五花肉大烩菜,凉盘是扎蒙拌莜面,又要了一瓶“西凤酒”。全胜好酒,这点随他大张世良,刚十多岁就沾上酒,父子俩中午晚上顿顿喝一烧杯白酒,再来些下酒菜。天冷的时候,把烧杯放在炭火里烧热喝,或者直接用火柴点燃烧一烧就喝。张世良总说:“酒是粮食精,不能浪费。”张全胜不仅爱上“粮食精”,还早早地抽起烟。一沾上酒,张全胜就来精气神儿,他又能说又能喝,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把个小刘听得五迷三道。这一晌午,小刘坐得屁股直痒痒,眼看快三点了,实在陪不住他,便央求着全胜别再喝了,下午还要回去上班。全胜说:“把剩下的瓶底子喝完就走。”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俩人刚从饭馆里晃悠出来,眨眼外面就黄沙满天,几乎看不清汽车停在哪里。满天风沙“嘶嘶”地呼啸着,把天刮的跟地分不清,远方泛出闷闷的紫红色,一会儿又成一片黑压压的,像是一下到了晚上,搞得人分不清到底是几点钟。大风中夹着的飞沙像细碎的小尖刀,剌得人脸上身上生疼,路上东躲西藏的人们捂着脸,紧眯着双眼,缩着脖儿,边疾走边“呸呸呸”地往外吐嘴里的沙子。小刘借着酒劲儿央求师傅上手试试车,他盘算的是赶紧把车开顺溜,好好给刚介绍的漂亮对象显摆显摆。张全胜天生耳朵根子软,经不起别人的软话和客气,没怎么费劲,他就把驾驶座让给徒弟。
全胜坐在副驾驶上,徒弟小刘兴奋地把着裹着黑色胶皮的方向盘,脑子里紧张地琢磨着油离配合,手挡变换。这辆车被他操空着,还算平稳地行驶在飞沙走石的解放路上。这条路两旁店铺林立,解放前就是著名的商业街,曾经有很多知名的老字号都开在这里,据说晋商乔致庸也曾在这条街上叱咤一时。解放后,经过几回改头换面,依然没有改变它商业中心的地位。特别是在文的混乱状况得到平息后,久违的热闹街市景象再次出现在市区。而平时,这条街上总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比别的地方格外热闹些。
全胜虽然喝下多半瓶白酒,但以他的酒量,头脑还是清醒的。行驶不一会儿,他不放心地跟小刘说:“改天领你去大水卜洞那儿练哇,这儿人多,撞上就麻烦啦。”小刘很听话地换到副驾驶,把胳膊搭在车窗上,眼睛偏向外面,悠闲地观望着路边的热闹。小刘二十出头,家在郊区刘堡窑子,很少到街里逛,市区的一切对他都很新鲜。国营小卖部里摆满烟酒糖茶酱油醋,粮油店里码放着像山一样高的粗粮和细粮,交完粮票和钱的人们撑着面口袋从大漏斗子下接粮食,接完一个走一个,粮店门口墙上、地上都被面粉末铺出一层薄白,生面粉的香味弥散空中。鲜肉铺里一条条红润地牛羊肉挂在大铁勾上,羊肉特有的腥味飘散到马路上。国营理发店的师傅们正在皮带子上磨擦着剃刀,给涂好满脸白沫子的男人们刮脸。百货大楼里的货物也多起来,出来的人用网兜子拎着刚刚买到的鞋袜、衣衫……此时,更加猛烈的一阵狂风把人们纷纷叫出来关门,有的小店还在门窗上挡上一条条木头板子。
城里主要有三条大马路,和平路、解放路和胜利路。这几条马路上平时主要走的是“叮铃铃”响的二八自行车,偶尔经过从茅厕掏完粪尿,一路嘀嗒着的驴马车,汽车难得经过一辆。他们开着车从解放路拐出来,经过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行驶到和平路。和平路是日本人侵占包头时让劳工修出来的,路面是大块大块拼接起来的砂浆混凝土,两大块并排一直往前铺,中间的缝隙正好当伸缩缝,这条路修好几十年,没出现大块损坏,依旧在使用着,大块混凝土的边缘磨得亮锃锃光溜溜。
张全胜开的是辆天蓝色客货两用三菱汽车,车牌编号00903。这辆单位惟一的汽车载着酒足饭饱的师徒二人,继续顶着风沙行驶在主街道上。小刘早就学会鼓捣车里的设备,他把抽屉里的磁带取出一盘,往收音机下面的卡带槽里一插,这时尚的新玩意儿里面,马上就飘出况味悠远二人台男声:“哥哥想妹妹呀,呀,想妹妹……想你想成个迷糊眼,猪肉炖菜哥哥我忘记搁咸盐……夜儿黑将来哥哥躺在炕上烙烙饼,夜夜把妹妹的姓名名念……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路,半个月眊你十五回,把哥哥我跑成个罗圈腿……央求妹妹你狠一回心,抛下双亲跟上哥哥去私奔,咱们骑上骚猪去大同,哎,就咱们俩个人……”两人听着听着,露出男人之间会意的笑。
单音道的歌声顺着马路飘荡,像台流动播放机,引来路人侧目,小刘也风光了一路。此刻,中午喝下的西凤酒,在肚里荡悠悠地顺着胃管往头上爬,全胜的头开始晕晕乎乎,身体有些轻飘飘的。拐进哈叶胡同后,又刮起一阵大沙尘,拌着几个响亮的干雷,裹着沙子顺着马路往南滚,天边的乌云压将下来,眼看着云层里厚重的雨水憋不住得要掉下来,“云往东一场空,云往南水推船”,张全胜脑子里冒出老娘一看见变天就叨唠的几句话,他把脑袋从左边车窗伸出去望了望,云这是要往哪?刚把头缩回来,恍惚听到一声怪叫,又慌忙把头探出去。“压住人啦,停车哇!哎,哎……压住人啦,停车哇!还走了!?”全胜下意识地踩住刹车,再往后甩眼一看,一个男人跌坐在左侧车轮旁边,屁股底下还压着几个新鲜的驴粪蛋子。
全胜当下腿一软,腰一怂。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三)
全胜那天晚上一直躺在炕上烙大饼,彻夜不能入眠。
撞人后,那个男人闹腾得围下一大堆人,张全胜和小刘把他弄到街口的大众医院检查。看他扶起来能行走,两个人暗地里觉得庆幸,可是检查时候一直说他眼睛不舒服,非让张全胜他们到公安局“自首”。又跟他去了趟公安分局,警察先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登记完说:该看病看病哇,这个事情还得单位处理。折腾地快到晚上了,那个男人非要跟着张全胜回家,说怕他跑了。于是,张全胜不得不把他领回家里头,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那人带到单位后,就跑到杨二姊家来。母子俩已经在外面站了半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不知道再说啥。
才一晚上,就把张全胜原来黝黑发亮的皮肤熬煎得失去光泽,脸色灰突突的,像扑了层土,整个人跟被暴雨打过的茄秧子一样,蔫头耷脑,身上穿的那件涤卡褂子上有几处干血迹。望着这个三十来岁的大孩子被吓得失魂落魄,老母亲的内心几乎要崩塌,刚过上几年安生日子,又遭遇上这样的灾祸。“不知道‘公家’到底咋处理他呀,咋也不会枪毙哇?杀人才偿命了,没撞死不能就枪崩哇?不枪崩判刑也行,唉,判刑要判多少年呀,判上个无期不是把娃娃毁啦,家里还有三个小的……”杨二姊心里乱糟糟的没办法安生,她独自胡思乱想,怕说出来更让张全胜害怕。“这是不让人好好活呀,真像五雷轰顶一样。”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惹上“公家”的事情,一直在旁边做枳芨草扫帚的张世良也暗暗咒骂:“载可灰踏下了,交通肇事可不好办,我可没那么高的手眼。”
这时候,张全胜的三个孩子在铺着栽绒毯的土炕上尖吼嬉闹,喊叫声几乎把房片掀开,三个人每人手里抓着条花色毛巾被挥舞,你追我跑的绕圈疯。这块漂亮的绿底羊栽绒毯上布满西式图样,中间是大朵大朵各色的西番莲,四周围是忍冬花纹配合着“回”字型几何线条的镶边。这铺大炕占据着半间正屋的空间,三米来宽,六米来长,是用黄泥坯砌成的。这样的炕很多人家都在用,即是休息的卧室也是接待客人的会客室。杨二姊早上起来就把炕收拾利索,炕沿摆上小方桌来人好坐。黄泥是反潮的,会起细尘,上面必须得铺上防潮隔尘的东西,有的人家用的是油毡,条件好的人家会铺这样的毛毯,毛毯也是蒙古人常用在蒙古包里的东西。全胜家的毯子跟别人家有些不同,是张世良早些年外出采购弄回来的洋货。
洋毛毯上的本地孩儿们疯跑得正欢实,一会儿喊着“锵起锵起,锵个隆咚起”,学着正月十五财神庙庙会上的高跷队,一会儿喊着“小日本,你跑不了啦,我们中国人来啦,打仗,冲啊!”转着转着,不知道啥时候,三个人把毛巾被都蒙在脑袋上,顶棚上的灯管被窜过去的孩子撞得在链子下左右摇晃,顶棚也被喊声震得一跳一跳的。突然“当啷”一声响,掉到地下一个,砸到脸盆上,把脸盆摔出几米远。
正在外面台阶上被那场车祸吓得魂不附体的杨二姊,听见那“当啷”一声,像踩到弹簧一样迅速撇开张全胜,小脚尖一蹬地,几步窜到屋里,一把把摔在地上的孩子揪起来,都没看清楚是哪个,发着狠地连搓带摇。杨二姊好像也在发泄似的,一边摇一边埋怨:“让你跳哒!让你跳哒!”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心疼还是气愤,总归是把那个小东西从地上抱起来。她扒开裹着的毛巾被一看,是大孙女!大孙女半天不出声儿,脸憋得像成熟的紫茄子,三个大人一时顾不得其它,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大家都俩眼直勾勾盯着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她也不哭,像是凝固在冬天水瓮里的一大团冰疙瘩。“妈,是不是不行了?”全胜颤抖着冒出一句,“这是雪上加霜不让人活了呀!”杨二姊干嚎了一声。好像等了一年那么久,大孙女突然“哇”地一声,才把凝固的寒冷空气划破,也让濒临绝望的人们舒缓地再次陷入之前的低眉丧气中。
交通事故的处理,还没有明确可以执行的法律规章,首当其冲地仍是找单位。那被撞的男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杨二姊听他说即没户口也没单位,这可真是碰上难缠货了。谁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会对这个刚从社会风浪中获得些安稳的小家庭造成什么波动。
第一部 迁移 第二章 (四)
刚才差点摔死的那个孩子就是张平平。她是张全胜的头一个孩子,刚生下来时,赶来看她的张世良一脸不懈地甩下句“是个女子!”掉头就出了保健站。奶奶杨二姊倒没有不高兴,抱住她仔细端详半天,可结果令她心里一惊。“这红麻赤溜的女娃娃别的毛病应该没有,就是两个眼仁儿咋是灰蓝色的,咋像猫儿一样啊,是不是个瞎子啊?”她心里兀自嘀咕很久,不敢说出来。每次有孩子降生,就像等着老天给她判刑,她也是吓怕了。杨二姊提心吊胆地侍弄着这个女娃娃,很长时间后,才确定她不是瞎子,心才放踏实。随着女婴身体长大,她发现,那对灰蓝色的眼珠子又渐渐变成银灰色,而不是别的孩子那种黑黝黝的深色,总归是有些不一样。
养育孙女的重任杨二姊当仁不让,她不放心任何人,包括她的母亲。这女娃子也是累人,身子骨长得越硬四肢就越欢实,够得着的东西都躲不开她的好奇心,年过六十的杨二姊哪里快得过她,她不得不用根粗钉子把她拴在炕上,以防自己一时疏忽没看住她。她是太好动了,眼一睁开手脚就不老实,嘴也不停,直到睡着才能闭上,用杨二姊的话说就是“一刻也不识闲。”
张世良老两口之前也住城里,那是他被生产资料站合营后,单位分配给他的两套住房,在一处老院子里。这处老院子于解放前建成,四合院式结构,院门楣上刻有四个一尺见方的石字,被刮花,看不出内容,厚重的木质院门枢纽和角落已经沤烂。东西南北各有房屋,格局舒阔,镂花门窗古香古色。院主人原是国民党驻绥军官,他携家眷弃家逃往台湾后,住宅被政府接管,分配给几家国营单位,每个单位再按房屋分配给自己的职工。张世良入住时,院里已经住得满满当当。自打不同单位的职工家属住进去以后,家家都悄没声地在自己房前一寸一寸地侵占着地盘,今天搭个凉房,后天垒个鸡窝,大后天堆个炭垛,或者放点千年不用的东西,终于把一套四四方方规整的四合院挤压得只留下条勉强能过人和自行车的小过道,往日独门大户的风光一去不返。时光流转中的一切演变,门口有那株百年老桑树看得最清楚。
这样的混居,院里的邻居们不容易有隐私,从过道就能瞄见各家里面的情景。同院住着的有几家生产资料站的老同事,张世良想使个性子还得压得嗓门,这让他一直憋得慌。于是,张世良越来越不想呆在院里,而杨二姊也有她对未来生活的美好盘算,老俩口一商量,准备到属于郊区的铁西区盖上一套院子,换到只属于自己的宽阔领域里居住。
院里的邻居一听说杨二姊要盖新房,立刻就有人开始说三道四,更有同事把张世良想自己盖房的事情悄悄反映到单位,领导们也定夺不下来,上门找到张世良详细调查一番,最后说的是:“你们要盖房我们也管不住,但是不能盖得太大,能有个意思就行,省得给我们也找麻烦。”领导一走,张世良冲着杨二姊又凶上了:“就怨你们,日能的!又戳下天拐了哇!”“哪戳拐啦?你能听懂话不,人家公家不是说能盖,不要太大就行,你是咋听得了?来上个领导,你就颤乎得不行,都还是点比你岁数小的!”盖房的事情是张全胜打问石头木料时泄露出去的,杨二姊能估计出来是谁给捅咕到单位的,她越发有点赌气,非要把这房盖好不可。
杨二姊和张世良这对解放前结合的旧夫妻,已经共同生活接近四十年。张世良尽管在单位处处争表现、做先进,在家中,依旧保留着一副老式男人的做派。在张世良的世界里,没有男人照顾女人的道理,杨二姊自嫁给他起,侍候他是天经地义的。他从小家境不算差,年轻时起便抽烟喝酒,也跟着他母亲抽过大烟,饮食口味刁,吃东西总是挑三拣四,性情多变,脾气暴躁。杨二姊常常受着闷气,却不会大声发作,只是咬着牙恨恨地叨咕他几句。“天是王大,你是王二!天是王大,你是王二!”“又发你的蒋门神劲气!”孙儿们常常看到杨二姊被憋得一个人生闷气,张平平听见她念叨“蒋门神”的时候,总觉得纳闷,那个人不是被武松打死扔进水缸吗,他有啥厉害的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