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十三)
母女二人间的每次风暴过后,都能安静相处一段时间,逄丽已经摸准母亲的节奏。她渐渐懂事后,家里的情况也明白大概,自知她的家庭无法与其他孩子相比。在她眼里,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无忧无虑的,特殊的出身,促使她处处格外小心在意,显得比其他孩子更成熟。弟弟逄博有癫痫症,起初她妈妈像那时大部分女人一样,更看重弟弟。可让她们揪心的是,弟弟自七岁时犯了第一次病后,隔个一年半载地发作一回,反复的病情让独自照顾两个孩子的龚研华很受折磨。她领着他去呼和浩特的大医院看过,还去北京的医院看,大夫说只有犯病的时候来才能找到大脑里的病灶,他又不是天天犯,总不能住在那里等着,她耽搁不起。也四处求过一些偏方,还吃过院里杨奶奶泡在鸡蛋里的蜥蜴。
亲眼看到逄博发病那回,把逄丽心疼哭了。弟弟正坐着说话,突然大喊:“放火花了,他妈的!放火花了,他妈的!”黑眼珠直往上翻,全身顿时变得冰冷,脸色铁青,嘴里不住地咒骂,四肢崩得直挺挺地不断抽搐,嘴里溢出的白沫子从紧咬的牙关往外冒。大夫交待发病时把身体弄在安全的地方,别把人磕碰坏,皮带,红领巾这些都要松开,怕勒坏小孩。看着像被鬼附身似的弟弟,逄丽闪出一个难过的念头,我们是同样父母出来的,这病如果没有传到他身上,就应该是在我身上,他是替我得的病啊。她暗暗地发誓,要一生照顾弟弟。
她知道妈妈不容易。
龚老师在大圪料街小学当老师,逄丽就是从那个地方毕业的。跟龚研华同一年分配到学校的师范同学徐老师,跟她在师范读书时就是“劲敌”,徐老师就是喜欢跟她攀比,比学生成绩,比家族地位,比学生家长的身份,比运动会名次……没想到她在逄丽父亲的身上比输了。她的爱人被关进监狱,而徐老师的爱人马上要提成教导主任。
学校运动会上发生的一件事情,更让龚老师颜面扫地。
运动会开到第三天,眼看龚老师班的成绩落在徐老师班的后面,想想接下来的项目里没有一个是班级的强项,她的心开始拧扭起来。刚好注意到跳高的裁判是自己班的学生,龚老师就临时给班里的张立伟报上名。张立伟拿到跳高第二名,班级总成绩意外反超徐老师班,徐老师和她的班级知道结果立刻就沸腾起来,张立伟怎么突然能跳那么好呢?大家都不信,可是当时运动会接近尾声,人们都忙着准备闭幕式,谁也没注意操场拐角那的跳高比赛。
徐老师绝不善罢甘休,她把张立伟单独叫到办公室,当着众老师的面质问张立伟:“你要老实交待,你的成绩是不是真的!”张立伟坚持说是真的。有的老师劝徐老师,他们是毕业班,马上就离校了,稀里糊涂地算啦。徐老师还真较真,她看问不出来,第二天又把他带到自己的班里,把他一个人推到讲台中间,要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老实交待自己到底能跳多高,那成绩是真的假的!张立伟第一次独自站在别人的讲台上,被平时势同水火的对手班同学围观,那些目光让他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承认作弊。
最后,张立伟被记过,学校给徐老师班补发运动会年级总成绩第一的奖状。张立伟被自己的班级集体孤立,龚老师班的比赛作弊案在学校里搞得人尽皆知,这场争斗,徐老师算是大获全胜。
运动会上出的丑闻,逄丽还不知道,龚研华没跟她讲。
第二天,张平平碰上逄丽,问她自行车丢了龚阿姨有没有骂她。
“骂呀,肯定骂。”
平平看出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很羡慕你,你家里人那么宠你!从来不打骂。”
“羡慕我?嗯,打骂到是不打骂,因为他们从来就不管我,别说自行车丢了,我都丢过,我妹也丢过。那两个人,没一个爱操心的。”
“你丢了?丢哪了?”逄丽头一回听人说自己丢了,忍不住发笑。
“大概三四岁吧,我隐约还记得当时的几个情景。我一个人走呀走呀,马路边穿深蓝色长袍的卖菜阿姨把我叫住,还跟我说话。后来听我妈说,我那是跟着郝峰二姨去外院看打落死人,看完他二姨自己回家去了,把我给忘了。我才三岁多吧,一个人走得可远了,要不是被那个卖菜阿姨给拦住,真不知道走到哪去,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嘴里还含着阿姨给的糖块。你说,多危险,要不然不就没我了嘛。”
“也不能说没你,你应该在别的地方,换了父母。郝峰二姨咋能把你给忘了,那么粗心大意。”
“嗨,她当时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丢一次我也就不说了,我妈呀真行,三个孩都在她手上丢过。我奶奶啥时候都不让我们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她得看见,我妈自己忙起来,就顾不上我们。有一次去我姥爷家,我妈东家西家跑着去看她的几爹几妈姑姑舅舅,我妹跟上周围的小孩儿们出去玩,下午小孩儿们都回吃饭,就她没回来,姥爷家全体出动才给算是给找回来……”
“……其实,我爸也不咋管我们,他有时候回来高兴就跟我们说两句话,大部分时间也不知道他忙甚了。说实话,我还挺希望家里有人管我严点,我这个人就是自制能力差,不像你,要是能有人时常打骂打骂我,没准我的学习能更进步……”
聪明的逄丽听得出平平的善意,她是在用话宽慰自己。
“就算不管你,好歹也能看见。”逄丽悠悠地吐出一句。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十四)
初二的一天,张平平放学后去李欣家玩,刚回到家里。蔡玉梅正坐在地下用大铁盆洗衣服,快被磨光溜的木头搓衣板卡在她双腿之间。她一边用力地搓揉着厚重的夹克衬衫一边唠叨,粗棉质地的夹克吸水后变得更硬更厚,洗起来很费力气。“死受活受,白明黑夜不让休息,甚事儿也是我的。”蔡玉梅这是刚下夜班,回来便开始做家务,平平很厌烦她的唠叨,一听就想再出去。“妈,你不想洗就不要洗,洗上自己又念叨个没完!”空气中散发着焦躁的味道,她宁愿自己洗自己的衣服,也不想听她絮叨,话是这么说,可每次衣服一脱下来就被蔡玉梅拿走洗掉,还丢下一句数落:“满世界都是你的衣服!”
“你这娃娃站得说话不腰疼,我不洗,我不洗谁洗呀?”
“我们就是不想听你唠叨才跑到外面的玩的。你想让谁洗就让他洗呀!”张平平说着话,眼睛瞅着炕上的张全胜。
张全胜正在炕上端着小酒盅一口接一口地抿咂着,四脚清漆矮炕桌上面摆着一碟猪头肉、一碟花生米,玻璃酒瓶里装着从小卖铺打来的散白酒。他盘腿坐在炕上,这是他的“绝活”,他可以连续盘几个小时不动。
蔡玉梅的火不是冲着张平平,她是冲着张全胜:
“你下来给我提上桶水,别坐得动也不动!”
张全胜没动地方。
“军民这几天在铁西了,来看他老舅和老妗,你不去看看?”
“我不去,有甚好看的了!”张全胜一脸不屑,继续品咂他的小酒。
“军民他们现在搞得可不赖了,个人承包下村里头的地,还买了几台拖拉机,给带过来好多东西。巧玲也来了,我看见她手上戴的块表,可能是说下人家了,你载当舅舅的不去招呼招呼?”
“有甚好招呼的,就是这几年挣下点钱,过来显摆来啦。”
看张全胜始终无动于衷,蔡玉梅只能重提旧话:“你说,原来你们那些农村的穷亲戚,现在都过得比我强,我还没不好意思了,你倒拿起劲儿了?那咱们也得想办法往好过了哇,结婚多少年了,巧玲人家都戴上石英表了,我还戴得你妈给的那块!咱们这日子不能越活越倒流哇!”
“你少教训我啊,你看谁过得好找谁过个。”
“单位成天说要改制,要改制,弄不好哪天就没工作了!我们厂现在任务也越来越少,你就不想一想以后咋弄?”
“想那么多干甚?船到桥头自然直!”张全胜咽下最后一口酒。
他们的斗嘴被写作业的张平平全部收听进耳朵,她烦躁地摔门出去,躲到她的小屋里去。
张全胜和蔡玉梅生长的年代中,只要满足温饱和安稳,对多余物资的需求没有那么强烈,生活里需要的贵重物件不多,有些紧缺东西必要时托关系买,但没必要时也不强求。小朋友们之间最能吹嘘和显摆的是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些是道听途说的,有些是他们幻想出来的。但是,当他们人到中年时,情况渐渐发生转变,一些新鲜物品开始走进生活。比如电视机的出现改变了大家的生活,院里第一家买电视机的是丽芳家,她爸妈是二机厂的双职工,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花掉他们二百多块钱,大概一个多月的工资。她家的电视一买回来就变成公用电视,院里和外院的大人孩子到点就来她家看。尤其播出香港电视剧的时间段,院子里,巷子里,大街上的人都集体消失,连溜门撬锁的都顾不上干活。大人孩子们都被那些形象奇幻,性情张扬,爱恨真切的人物深深地吸引,从杨二姊、白奶奶、贾奶奶、季鹏奶奶到郝峰爸、郝峰妈、守寡的小贺媳妇、龚老师,再到张平平、逄丽、郝峰、四眼儿……都没见过那样的人,原来人可以有那么多种模样和性情,孩子们嘴里学唱着听不懂的汉语歌,“洪水拜年,各人即已喜……”连杨二姊都会用“梅超风”形容头发散乱的鬼怪模样。有时候明知道丽芳妈妈不高兴,院里的孩子们还是坐着不走,非等着她妈妈说:“把电视打开吧!”
随后,有好多人家开始买电视机,丽芳妈妈即开心又酸涩。很快有人换成彩电,有人用上单开门冰箱、单缸洗衣机,双门冰箱、全自动洗衣机……从这时起,平平家就开始跟不上大家的脚步,彩电出现很久,张全胜才买回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尽管是旧的,张平平仍疯狂地迷恋上这个能出黑白图像的塑料壳子,里面播什么她就看什么,她被深深地吸引在这块微鼓着的闪光的荧屏前,也不怎么顾得上去外面野了。一旦看上,就要从有图像看到全是雪花点,放什么她看什么,中央一台放完动画片,就看中央二台的科教片。一段时间过后,眼睛就开始模糊,再也看不清楚飞机身上红色的“中国民航”四个字。
从这时起,外面的世界似乎每日都在变化,总有新的事物出现。固定电话,运动鞋,牛仔裤,喇叭裤,蝙蝠衫,山地车,家庭之间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生活水平开始分层。流行时尚一波接着一波,衣着和发型都在翻天覆地地变化。顶着爆炸头的苏师傅,包揽下附近几条街上女人和男人们的发型,他那间临街加盖的小发屋变成时尚中心,还被电视台录像宣传,一时成为地方上的时尚领尖人物。苏师傅也变了,跟最初来包头时谨小慎微的样子不同,他越来越趾高气扬,问起话来变得爱搭不理的,想要他亲自做发型需要熟人介绍才行。
一九九三年的时候,“下海”、“内退”、“买断工龄”、“一刀切”这些新词频繁出现在生活中,嘴快爱嚷嚷的王德安在张平平家学说过一段很顺口的串话,“小时候下乡,长大下海,老了下岗,嗨,你说有意思吧?”没人觉得有意思,同龄的熟人中,大一点的国有企业职工、公务员、老师的饭碗相对稳定,剩余的人都面临着如何生存下去的问题。那些时候,姑娘们找对象都要从“公检法”、医生、老师或者蒙钢、铝厂这样的不会整体倒闭,不会大批裁员的企业挑选,嫁给这些人就端能上金饭碗,全家人都扬眉吐气。
相比过去,饭菜成本增加,张全胜几乎不再招待老熟人到家吃喝聚会,只有几个偶尔会来串串门。蔡玉梅亲戚的往来也减少,她的大哥全家搬到青山区,二哥和三哥都跟儿女们在外地生活,侄儿侄女们逐个成家立业,每家的人口都不少,各自围绕在各自的家庭圈内忙碌,没事不大联系,就算有什么事情也来不及一一告知蔡玉梅。蔡玉梅总共有九个侄子两个侄女,最大的跟她同龄,当年跟她一起吃着大嫂的奶水长大,他生的孩子比张平平还大几岁,最小的侄女还在上中学,比张平平小一级,生活的阶段不同,彼此的节奏很难再同步起来,相互的照应就缺少许多。
张平平已经十三岁,生活里的人情世故,她也能逐渐开始明白。
很快,蔡玉梅单位停产,鼓励职工自谋出路。她与同时进厂的姐妹们选择内退,一起在外面寻找打工赚钱的机会。她跟老工友们承包过十字路口语录碑下的一片空地,在那看管自行车,每次三分五分的收入,让她们的辛苦得到切实的回报。后来,存自行车的地方被城管转给自己的亲戚,老实的工友们又失了业。国有纺织厂倒闭后,市里生出不少私营小纺织厂,蔡玉梅在距家很远的北梁找到一家,继续起她熟悉的活计。她是纺织行业的老技术员,各种工艺流程都熟悉,刚好是外行老板需要的人。小纺织厂人少业务量大,加班加点干活,纺织专业大都需要长时间站立,让她的脚底站出骨质增生,一年四季用手缕线分线缠线,硬是在手上割出几条大裂口,平常就那么大张着嘴,抹什么药都合不上。北梁是自北向南的大斜坡,骑车上去很累,遇上大风或者雨雪就更辛苦,玉梅心里憋屈的时候,不由会想,要是当年硬闹着去师范上学,现在也不用这样啦,想到这些的时候,甚至有些恨起解珍珠来。
后来,她们的纺织厂被香港老板带条件收购,他不愿意要年龄大的职工,补偿给一些费用全部清退。她的工友们,有很多人被清退出来,由于这些人不到退休年龄,也没有像蔡玉梅她们那样提前退休,就拿不到退休金。她们都是被人依赖的时候,停歇不得,面对生存的危机,工友们在接近五十岁的年龄,不得不重新择业。女人们在面临生活的逆境时,显得那么的坚韧耐受。干了几十年挡车工的许师傅,没学过别的技能,私人小工厂又没有那么大的机器,只能去澡堂搓澡,她选这活也图做起来不烦心,天天能给她结现钱买菜买粮。熟人们经常在附近的女浴池里碰到她,她穿成三点式,脚上踩双长筒胶靴,一年四季浸在热气腾腾不见阳光的沐浴房里,几年下来,身上毛病落下不少,唯独皮肤变得白皙而细嫩。整纬车间的安师傅听说摊煎饼挣钱快,让爱人给她改造出一辆玻璃推车,天不亮就起来准备材料,早上六点准备到路口出摊,三百六十五天起早贪黑的忙碌,一天不舍得休息,为省钱顿顿只吃煎饼就白水。还有的去给别人带孩子……这个时期,零七碎八的小买卖又重新涌现街头,搞得城管一时管理不过来,蹬人力三轮车的,揽小工的,摆地摊的,大都是些四五十岁的人。
第一部 迁移 第四章 (十五)
张平平自小迷恋稀奇古怪的事,杨二姊倒是有耐心给她讲,但她肚子里装得故事太有限,早给她这烦人的孙女掏腾空了。张全胜是第二个被她挖掘的人,他兴起时,会给她讲些五花八门的东西,要是酒到酣畅时,更是口若悬河地想到哪里讲到哪里。他喜欢拽些新颖的词语,时不时的露些高妙难懂的话题,越是这样,越惹得张平平好奇。有回,张全胜盘坐在炕桌旁,喝着小酒吃着花生米,山南海北的讲起来,从人体小宇宙、天下奇闻绕到《红楼梦》上。张全胜讲,《红楼梦》不仅仅是小说,里面有诗词有医学还有建筑,更是门“玄学”,这个新颖的词眼刚好被进来找张平平的老劈柴听到,于是张全胜把他知道的全部关于《红楼梦》的内容又讲了一遍,老劈柴很震惊,没想到平平能从父亲那里学到这么复杂的学问,自此,他倍加崇拜这位邻居张大爷。
张平平不会像郝峰那样一下便被唬住,她已经发现,张全胜讲的东西七零八碎,浮于表面,若追问下去他就再说不上什么,真正捡起一个话题便能讲通透的是二舅。张平平的二舅大名叫蔡珖玉,字鸿铭,年纪比蔡玉梅大一轮,解放前出生,神田时蔡家的生活只有他和大舅蔡瑛玉经历过。他们兄弟二人四五岁便被蔡维藩送进私塾开蒙,又先后进入县城中学。蔡玉梅说她二哥在中学经常考第一,县城里的人都知道,蔡家的老二是名土秀才。蔡珖玉生性勤奋好学,记忆超强,传统文化功底深厚,典故文章信手拈来,随意一首诗文,都能把成文背景和作者经历讲个明明白白。
二舅的人生很坎坷。蔡家来到包头后,正值他青春年少,他的博学多思和强烈叛逆都让解珍珠无法驾驭。五十年代,他考上大学,刚上一年便从学校退学,回家说学校不是他想象的模样,会浪费他的青春,他要自己创业。于是,他混着几个亲戚和一些朋友东奔西跑的折腾起来,贩卖过一些物资,领着三舅去固阳县办过学校,还从天津请回戏剧班子在本地搞演出,雄心勃勃地到处闯荡,终年不在家里呆着。蔡子箴不干涉他,解珍珠只能叹着气说:“哎,一样样的,一样样的。”
回城后他已经四十多岁,开始自学农业技术,研究出好几项甜菜育种专利,在农科院做上技术总工。雄心勃勃心怀梦想的他,在大多半人生岁月中,都没有遇上真正能够让他创业的大江大河,随着激情退却,二舅的精力转移到思想文化研究上来。
退休的蔡珖玉每天坚持收听新闻,看报纸杂志,收听外国电台广播,杂收博取,无所不涉猎。他像本大百科全书,蔡家在蔡子箴之后,就数他光芒最盛。每次他一出现,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喜欢围着他问东问西,谈天说地,爱争执的要跟他辩论半天,把上次没掰扯明白的事情继续掰扯明白,他能把与他辩论的人分成不同的派系,让争辩越来越激烈。他像个演说家一样,永远喋喋不休,永远滔滔不绝,总能激发出不同意见,所到之处争执声不断。
他擅长哲学和传统文化,熟读黑格尔的辩证法、柏拉图的理想国,喜欢用国外哲学思想对比老庄、儒家,古今中外历史故事谙熟在胸,诗词歌赋脱口而出,即便是随口的闲话,都能牵出他一大番深入浅出的议论。他想讲什么便讲,根本不在意听者是谁,也没功夫细解释,像位传播思想的独立演说家。他会时常跟街边闲坐的老人搭话,告诉他们人生的不同时期发生过的历史事件;会给新结识的恋人分析男女情感如何复杂;会跟修车的师傅讲社会主义的阶段性,为他预测社会的发展趋势……张平平曾经猜测过,大概二十世纪初期传播先进思想的那些人就是他这个样子。他浓重的神田方言加上谈的内容生僻,很难让人完全明白,常常被人据而远之,就如,听他讲高山流水遇知音时,“钟子期、俞伯牙”两个本就古怪的名字,被他说得更加晦涩拗口,但他乐此不疲。
蔡珖玉博古通今,却思维守旧,一直生活在他的时代局限中,对新的变化抵触怀疑,他认为不应该把经济发展搞得太快,人们不需要太多物质,是位不折不扣的保守派,受新式教育的年轻人都喜欢跟他争一争,却争不过他,因他涉猎太广。有他这样的长辈,却也是年轻人们的幸运,他开阔他们的视野,增加他们的认知面,从他那里知道,世上有数不清的学问,知识有永远无法探明的宽广领域。他那些高深枯燥的言论,并不能完全引起孩子们的注意,但是,他是第一个向张平平抛出人生话题的人。在此之前,张平平只好奇生命的样貌,从未思考过人生的意义。他说他清楚得记得,开始关注自己生命意义的时刻,那是十二岁时的一个上午。当时,他躺在房顶上晒太阳,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问题突然钻进他脑袋:你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是啊,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张平平的脑袋里也开始转悠这个问题,这让她在同龄人中显得更加奇怪。
蔡珖玉生性自由独立,不受约束,喜欢四处交友,在家时间并不多,二妗索性不干涉他。他活得没有时令和节气,年近七十的老人,寒冬腊月不穿棉裤到处跑,跑到蔡玉梅家时才被他妹妹发现,亲手给他絮上一条新棉裤,他乐呵呵地说:“嗨,这是自大妈没了,我穿上的第一条棉裤,就是暖和啊。”因为他腿脚不识闲,爱游历交友,还惹过不少麻烦,又从不理家务,二妗对她的放任也带着些怨气。
在杨二姊和蔡玉梅的眼里,张平平也特别。蔡玉梅觉得这个大女儿太像她的二哥,千奇百怪的想法和话题一大堆,甚至长得也像,都是鼻骨中间隆起的山羊鼻。大女儿跟二哥一样,是她无法明白和约束的那种性格,她不怎么有自信去教育她,只能由着她去发展。
第二部 土壤 第一章 (一)
转眼又是一个春天,被数九寒天冻得如铸铁一般坚硬的地皮开始松动,路面上积存了整个冬天的冰雪开始融化成水,浸湿着四周的土壤。杨二姊抬头翻看着挂在墙上的月份牌子,嘴里再次念叨起她熟悉的《数九歌》,规划着她接下来的日程。刚好,念到“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她又该为她新一轮的收成而劳作了。
蔡玉梅骑着她那辆小坤车从北梁下来,每天爬到坡上要四十分钟,回来的下坡路也得半个小时。蔡玉梅的车技本来就很差,下坡时的沙石路面比较陡滑,一辆黑色桑塔纳“刷”地一下擦着她驶过,蹭到她的后车轱辘,把她连人带车都拉倒,膝盖和手掌上擦破一大片,地上的细沙揿入肉皮里。司机探出头骂了句:“靠边骑了哇!弦儿货!”然后一脚油扬长而去。她慢慢爬起来,再扶起把被摔歪车把的自行车,每日奔波的辛苦加上疼痛,忍不住哭了起来。蔡玉梅哭完忍着疼骑回家,一进门,便冲张全胜抱怨起来。张全胜一边往门口走,佯装要出去,一边地说:“啊,司机从哪走啦,我找他个!”脚却连家门都没迈出半步。
“司机早一脚油溜了,去哪找?”
“那你去找呀!倒是往出走了呀!”一旁的张平平忽然怼起她父亲。
“嗯,你现在厉害了,说开我了,哼!”张全胜被她那句刻薄的话顶得很不舒服,情绪有点激动。
“我妈那么辛苦,前几年看自行车,现在又跑那么远干活,你都干甚了?你每天没事不是躺得睡觉,就是去外面闲逛!”没想到张平平竟然说个不停。
“哼,你也敢这么说我?你这是翅膀硬了?你算个甚,轮到你说了?”
“你也就跟我们厉害点,在外面咋不敢又吼又跳?外面看见谁都比看见我们高兴!”张平平第一次跟张全胜大声争吵,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你们不要跟我这个态度,我告诉你们,我谁的也不欠的!”张全胜紫胀着脸,气喘吁吁,一边嘶吼一边在地上乱转着,像动物园里狂躁的猴子。
“我就想说你!我早就想说啦!我觉得我妈应该跟你离婚!离了婚我们过得更好!”
“离婚?哼!吓唬谁了,吓唬我了?我不怕!你真是白念书了!我养了这么个白眼狼,哎,瞎了眼哎!”张全胜万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冲撞,他也是第一次。四十多岁后,张全胜就特别容易情绪激动,他吼得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父女俩不留情面地对吵把蔡玉梅慌乱得又哭起来。
“你这是瞧不起我是哇?哎,你不用瞧不起我,我也不用你瞧得起!是这个社会对不起我!有些人走了狗屎运!有些人倒了大霉!全中国几千万下岗职工,包头市就有几十万,又不是我一个人没工作!咋还轮到你瞧不起我了?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告诉你,你还嫩得了!”喊完这一通,他狠狠地摔门而去。
这一年,德国、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这些欧洲社会主义国家开始陆续转变政体,搞经济政治改革,国内也在加大放宽私营经济范围,增加经济活力。不久前,熟悉的苏联老大哥刚刚解体,当年苏联专家们协助建设的厂矿和住房还在继续支撑着包头人的生产与生活,耳熟能详的俄罗斯民歌却已曲终人散,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剧变,使得这批成长于社会主义国家怀抱中的孩子们,人到中年,再次被社会风潮推至风口浪尖,面对新的形势四顾茫然,不知所措。
九十年代全国下岗潮,大批的中年人失去稳定的收入来源,使得张全胜和他周围的熟人不得不面对人生的重新洗牌。徐宝林向亲戚凑钱开起出租车,一个月能收入个七八百块。王德安选择跟单位买断工龄,去给一家影楼下夜,一个月给他三百块钱,遇上过节老板能给些小钱。那年张全胜想找他解决“疯老板”问题的刘向声,自拿走张全胜二千块钱后,就再没出现过,估计也没好日子过。当然,也有重新洗牌时,抓住命运拐点的人,比如王廷贵,在单位重组改制一系列变革中,获得更重要的位置,他现在身兼几家厂子的厂长,单位给配了新车,搬进一百六十平米的大房子里住,而罗广威则凭借着有胆识、吃苦耐劳,领着一家人提前进入小康生活。
生产资料站的经营也难以为继,开始尝试变革。张全胜手上重型机械驾驶本,蔡玉梅想让他去给私人老板开吊车或者出租,收入都不低,可他看不上那些伺候人的活。张全胜向单位申请搞承包经营,他先承包下农机用具销售科,业绩平平,两年后又被派去郊区一家快要破产倒闭的稀土厂当了几年的厂长。最后,稀土厂没保住,他又跟几个朋友合伙开过小化工厂,生产洗洁精、洗发水等化工日用品。他不善经营管理,几个地方都没做出起色,蔡玉梅劝他:“你要不然去问问我哥他们,或者我七舅,他是我们家原来的店员,你学学经验。”张全胜最不乐意向蔡家人问这问那,“乃能一样了,他们乃是哪年的黄历,现在是什么社会,载不是冲瞎子问路了!”蔡玉梅又被他气到,“咋说话了你,我管你的了!”
自己搞经营不同于大锅饭,需要个人背负一切后果,方方面面大意不得。自各行各业开放搞活后,人与人的交往也掺杂进些许利益,不同以往那样单纯,张全胜并没有完全适应社会的变化。跟朋友小底合伙办化工厂的时候,他将财务全托付给小底的弟妹刘姐,日常的账目收支他从没看过,小底持续不断地从账上支走现金,等张全胜感觉不对时,一算账,几年下来没有一点盈利,全是小底的欠款。张全胜还是不会跟人撕破脸皮,把小底请到家里吃了好几顿饭,反复协商,可小底像是换了个人,嘴上答应着,就是一托再托,耍起赖皮。最后,干脆连人也找不见了,来来回回几年,把化工厂拖垮了,张全胜终于急了,把小底告上法院,跟他打起拉据官司。
稀土厂彻底倒闭后,张全胜选择跟单位买断工龄,单位给他这种中层干部五万块钱,这算多的,普通职工只有两万块,从此双方没有任何瓜葛。买断后心里本就感觉没着没落的,等化工厂的事情一黄,搅得他越发烦心,一时不知去干啥,于是白天睡在炕上的的时间越来越多。醒着时,眼睁睁地躺着不知该做些什么,脑子几乎不再活动,只等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这时间哪,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他也拿不准,更搞不清几月几号礼拜几。有时候他也出去,一出去就回来得很晚,作息全乱了,从前上班至少是有规律的。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因而连张平平也开始看他烦。
蔡玉梅仍旧去私人工厂打工,老板扩大规模了,又买回五台人工织机,新雇回七八位农村来的姑娘,让像蔡玉梅给她们做指导。加工厂算计件工,按加工好的成品算工资,蔡玉梅一笔一笔认真地记下她和徒弟每天完成的件数,月底去跟老板算钱。随着各单位兼并重组,四五十岁无所事事的中年人越来越多,大都聚集在公园里、小区空地上,他们是建国后生育高峰出生的,家家兄弟姐妹一大堆。中年又是个需要讲点面子的年龄,找事情做也要挑拣一下,找不到的时候就像张全胜那样硬撑着。一时间,赋闲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发些叽叽喳喳的议论,传递些坊间新闻,要么就扎堆在小区的石桌上打“斗地主”、“跑得快”,看得人比打得人还多,时而爆发出孩子般的哄笑。
第二部 土壤 第一章 (二)
罗广威去广州贩货刚回来,十点钟才睡起来的张全胜去他家串门。要说他出去倒腾商品,还是受张世良启发。年轻时,他常年听张世良念叨外出采买的经历,他走遍天南海北的吃喝见识,让罗广威早就有点向往,如今机会来了他不想放过。他想,当下的社会咋还不比过去强啊,兴许大有奔头。靠着一股盲目的拼劲儿,东奔西跑的几年折腾,到手的收入竟然让他意想不到,于是他越干越来精神。
一进门,二室一厅的房子被大包小包占得满满当当,包裹几乎顶到天花板,屋里被挡得黑乎乎。罗广威俩口子正扎在里面埋头整理,饭也没来得及做,一家人凑合着吃点馒头就咸菜疙瘩。张全胜来得很尴尬,蔡玉梅不在家,他本来想在这吃午饭,只得假装推脱已经吃过。罗广威三五下结束他的午饭,看来这些年他也是历练出来了,原来他可不是这样吃饭的。趁着间歇,开始向全胜描述他南下的故事。“现在不是流行蝙蝠衫嘛,我这次去进的全是这,全胜你看,就这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穿上就跟花大姐似的,唉,它就是好卖,流行就好卖!”罗广威皱着眉头在货包里翻找,说话的时候也不看全胜,眼睛盯着那些很快能变成钱的宝贝。张全胜拿起他说的蝙蝠衫撑开一看,从袖口就直接连着衣襟底边,没有袖子,张起胳膊变成一大片,果然跟蝙蝠翅膀似的。“你咋样,找到点啥事儿做没?你要不也去南方捣腾点儿东西?现在啊,每次去都能见上新东西,吃的用的,都出新花样……唉,这呼啦圈,就这样,一个塑料环环,进回来就卖光。唉,得,就这个,你拿上一个回去给平平他们玩……你要是跑得不勤快点,都跟不上变化,我刚听人说,又出了个啥维西地机子,放上光盘能看电影,我这趟马上准备去闹这个东西……”
张全胜接过呼啦圈,摇着头笑,表示他不会去跑江湖。确实,他从心底还真没想过去干同样的事情。可这算是什么样的事情呢?他也一时说不清楚。
说话间,门上有砰砰地敲门声。罗广威堵在里面不方便,张全胜忙过去开门,一拉开,吓他一跳,像是门口有人给砌出道黑墙。这男人有一米多宽,身着深色衲衣,打着绑腿。硕大的圆脑袋托着张宽方的肉脸,五官挤在一起,把眼睛变成条细缝,宽黑的眉毛看上去比眼睛显眼,嘴厚而长扁,头发全部捋到后面缯起,后脖梗子上的肉多得起了两道棱,黑色的细毛从肉棱缝里支出来。张全胜从他的穿戴样貌中,看出他身份特殊。
罗广威赶紧迈过障碍,摩挲摩挲双手,上来介绍。
“快进来,快进来!哎呀,家里乱七八糟的。全胜,这可得好好介绍介绍,这是我在火车上结识的关道长,河南信阳人。”
张全胜立刻拿出他对人惯有的那套礼数,握手寒暄,自报家门。
“大师是有道行的人,朋友们都可信他了,全胜,正好你有甚难为事,让道长给你盘一盘。”
三个人先闲聊几句,黑道长自称他是从五台山上下来的,本来是出来云游的,在包头结识些很好的朋友,就多逗留了几年。
“道长,你说这佛教,道教,还有他们信的那个耶稣,到底谁厉害?”张全胜其实并不了解这些宗教。
“这么讲啊,道教是最讲究众生平等的,为什么呢?只有在道教,普通的任何一名信众,都有机会成为神仙,你听说哪个教能把普通人修成神仙的吗?你信基督,你可以变成耶稣吗?道教,你修到二百岁,你自己就是神仙,就是真人,咱们祖师爷陈抟老祖现在还活得了,就在终南山上!”
“真是啊!说得是啊!”罗广威激动地插进话来,他又把那双大圆眼睛睁得很大,显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道长张口几句话,就把张全胜和他都震住。他那爱反问的媳妇在旁边跟着他说:“是了,全胜,人家道长可厉害了,你说是不是,广威?”
“唉,我说,全胜,你能写会话的脑子又比我好,你赶紧快好好跟道长学一学,咋能学成神仙。我载东奔西跑地也不是个长事儿,将来要是跑不动,咱们也专门练练咋能成神仙。”
张全胜又接着发问:
“关道长,那你好给我看看,有甚说法了。”
镇定自若的关道长要出张全胜的八字,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串木珠和一只红铜圆盘,盘表面看着有些年头,他闭上眼拨弄着两件法器。
须臾,胖大师轻启双唇。
“你有三个子女,对哇?”
“嗯对对对!”
“嗯……这是……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小儿子天分不高,大儿子有发展。”
“老大是个闺女……”
道长没接话。
“这些年,嗯,不太好,你命数上冲犯太岁,要走一阵儿背运,凡事都不顺遂,气色上看……也一般……估摸还得走一段时间。”
“别着急,全胜,你让道长给你破一破,道长有办法。全胜这几年其实也挺辛苦,事情铺摊下不少,收不上钱,净瞎逑忙啦!”罗广威着急地说。
“你把你们家,那个,门窗的方位告诉我。”
张全胜把住的大院和自己的两间平房详细描述了一番。
“嗯,你们这个大院格局刚好是个“风”字,你们家呢,正在出风口上,财气净让吹跑啦。你这个室内格局也有问题,门开在邪位,挡不住凶煞,窗户方位偏移整体气运不畅,阻碍你的运势,正好,我回头给你个东西,你把它摆在东南方位,记得,对住门……”张全胜被走背运几个字说得绵软起来,别无选择地听着道长的每条指示。
“呃,还有个事情,你身上晦气聚得时日太长,把头发都剃光去一去!”
第二部 土壤 第一章 (三)
时值冬日,家中早已把铸铁火炉子和白铁皮烟囱挪时屋里,重新安置起来,红色的煤炭在炉膛内徐徐燃烧,屋内暖意融融。
蔡玉梅正掀起挂在门外的厚棉门帘子擦玻璃,透过玻璃窗户她看见,十几米处突然有颗亮晃晃的东西在移动,她疑惑了一下,又睁大眼仔细看,是个人,而且看起来还面熟——唉呀妈呀!她的张全胜咋顶着个光头就回来了!这真是破天荒头一回,满大街也找不到个光头,你这是浪甚哟!蔡玉梅气得把门帘往下一扔,玻璃也不擦了,当时就把脸甩下来:“你载是弄甚了,张扬八怪的!”这种标新立异的行为也就他能干得出来。“就跟刚放出来一样!我咋见人了!”蔡玉梅越想越气,把头撇开再也不想看他。张全胜像是捣蛋成功的孩子一样,自鸣得意地跟蔡玉梅讲起他遇见大师的事儿。
“大师说了,我的运气越往后越好,咱们家还能出个能人。你别看他们一个个的现在如何,哼,还不是走了几年狗屎运!”张全胜露出一副嬉皮笑脸。
“大师说的管用你就听大师的哇!”蔡玉梅很多时候都搞不懂她这个男人。
院里的邻居都出来欣赏“光头”,这颗头顿时成为焦点,张全胜意气风发的顶着这颗能改运的光头,兴奋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第二部 土壤 第一章 (四)
蔡家在包头定居已经接近半个世纪。这里与神田地形不同,没有山水相依,少见树木,整体北高南低,安家时,按老辈的讲究,蔡维藩把定居点选择在地势较高的西脑包地段,就此扎下根来。当初乘着牛车上包头的老少几十口,加上解放后陆续搬迁过来的,又经过数十年开枝散叶,如今变成二百来口人,除非遇上婚丧嫁娶的大事,难得再把整族人聚齐,晚辈们之间互不认识也不稀奇。
近日,二舅蔡珖玉家将有喜事临近,他准备把老亲戚们都招呼起来。
这几年,地方上红白喜事的随礼钱增长地可是快,人们习惯的五毛一块,再送些脸盆、痰盂、暖壶、茶杯、彩绘玻璃镜等,如今早已拿不出手。当下,不成文的规矩,年轻人的红事至少给二百块,老年人的白事至少给三百块,对于大多家庭都是笔大开销。二舅家的卫国表哥要结婚,婚礼定在下周,他们安预在包头大大操办一回,这主要也是二妗的意思。遇上这大喜事,几家底亲们约好去荷荷家商量随礼的钱数,底亲肯定不能跟旁人一样多。
过来商量的有张平平的大舅、四舅、三舅和三妗,大表舅和表姨香香、荷荷姨和她的男人郭姨夫、加上张全胜两口子。其实这几年每家的钱都不特别富裕,可是谁也没直接说出来。大舅是不会先表态的,他一辈子作不了大妗的主,其实他家情况不算差,俩人已经退休,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再没甚负担。大家要求轮流表态时,大舅就扭过身子逗起三舅的大孙小子,那是保国的孩子。三舅和三妗特意赶回包头,他们手头稍微宽松一点,况且,三妗一直喜欢跟杨荷荷较劲,她觉得蔡家养大的这个女人本就是多余的,结果她还莫名其妙的比自己有地位。三妗脸上的表情就写明她的态度:由你们说,多少钱我们都拿得起。一贯爱面子的荷荷姨也不情愿地说:“你们看哇,多少都行。我从小在蔡家长大,当然是按蔡家的底亲算。”大表舅和表姨香香没说话,他们两家都有下岗的的人,明明日子过到艰难处,却都崩着脸面不肯放松。两分钟后,光头的张全胜忽然大手一挥,果断又高调地打破僵局:“这是咱们个人儿家的大喜事儿,一家给一千哇!别人给多少就不管啦,他们爱给多少给多少,哈!”他的话把在坐的八个人噎得差得蹦起来,表姨香香狠狠地瞅他一眼:“七姐夫,你倒是爽快啊!”四舅也冲张全胜说:“唉呀,我的亲妹夫,你可真大方了!”四舅心疼他妹妹,一千块钱是蔡玉梅连着往北梁上爬两个月才能挣到的钱,确实出手大方。“这个月把钱都随了礼,吃甚?你倒是嘴上痛快啦,好人净让你做啦!”蔡玉梅当时没跟他闹,一直憋到回家才把火放出来。
“载不是你们家的大事儿么?”
“我们家大事儿,你甚时候把我们家的事儿当回事儿了!你是装甚了装,就你有钱?你没看见我三嫂脸都耷拉下来了!”
“凑一凑,不行再借上点,下个月还。”
“咋还了,还不是我还?你还呀?我真是唉,真是,我不知道咋说了!”不擅争辩的蔡玉梅气得把脸扭到旁边,再说不出别的话。
第二部 土壤 第一章 (五)
他叫蔡晓琳,比张平平大四岁,他是大舅的长孙,张平平的表侄子。很久以前在姥爷家见过他两次,那时两人都不到十岁,曾经因为争抢一块桃酥,张平平的脸被他挠破皮。如今的他已然少年翩翩,穿着一身浅色西装,一副斯文模样,个子高出她这个表姑姑半头,张平平不觉被眼前人吸引住。
自卫国的婚礼上相遇后,蔡晓琳就不停地给张平平往学校写信,隔三差五地还自己跑来找张平平,有时候他比信来得快。
他一见面便心急火燎地问平平:“哎,我信里说的事儿,你看到了吗?”
“哎什么哎,你怎么又不叫我姑姑,别没大没小的!”
“我就是不想叫,我比你大!你快说,看到没?”
“我们是亲姑侄,不一样!”
“你这人怎么思想这么保守,咱俩哪是亲姑侄?我不管!你非让我叫你姑姑,那你就得答应我,你要叫我过儿!”
“叫来叫去有什么意思?又不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我也能跟他一样,就是等上你十六年也不会变……”平平搞不懂蔡晓琳为何要这么早就赌咒,他不怕将来有什么变化吗?
那段日子,他几乎每周末都跑到张平平家约着出去玩,他小心思挺多,为常见面而不引起张平平戒备,尽量叫上些同龄的亲戚,燕燕和丽霞也被他一起叫上。时间一长,八表姨不乐意了。她想,你们俩明明是搞对象,还把我们家的孩子拉上当掩护,不让她的燕燕和丽霞再跟蔡晓琳出来。
不久,不知是谁把他们约会的事情扩散出去,搞得家族里掀起一场流言蜚语,长辈们为平息波澜专门集合起来商讨这事。大妗领着大舅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们话里话外要求蔡玉梅好好管教闺女,就好像两人已经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再不制止就会丢人败兴,伤风败化,闹出大丑闻,会搞得一大家子人都没法儿再见人。总之,绝对不许他们俩人出现近亲婚恋,必须赶紧分开。蔡玉梅被他们说得晕头转向,完全讲不出应对的道理,她只是反复说:“平平能干甚了,她一天到晚就知道瞎玩。”那场会议过后,蔡晓琳就再也没在张平平的面前出现,情感的种子还没发出芽,就被大风从土壤里卷走。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一)
张平平跟她的小伙伴们觉得,青春好像特别特别得长,有数不完的日子可以供他们玩,玩够玩累便去学校,离开学校接着疯狂玩耍。猝不及防地,学校已经不再能容纳他们。一天,头发全白,戴着黑色假发的班主任迈上讲台,像往常布置家庭作业一样,面无表情地对同学们说:“那个,三十号放假啊,算正式毕业。”
班主任老师又平静地通知他们,八月八日升高中考试,便转身离开,再没说什么告别和叮嘱的话。大概他执教太久,眼看没多少天就要拿上退休金,有些心不在焉。
发毕业证的那天,陈启东、刘斌还有另外两个男生没在教室。有人向班主任报告,他们几个可能在操场南面的防空洞里玩。班主任手里攥着几本毕业证,急慌慌往操场边上走,他快走到防空洞入口时,几个人才发现老师到了眼前,吓得满地逃窜,跑得快的三五下便顺着墙头翻出校外。班主任急得扯开喉咙大喊:“别跑啦,我不是来逮你们的!给你们毕业证!再也不用来了!”一踉跄,把他的假发甩落在操场的渣石地上,落在最后的刘斌以为自己听错,又竖起耳朵认真听了听,半信半疑地骑在墙头上不动。班主任大喘着气说:“跑甚了跑,毕业证也不要了?别跑,小心掉下来的!”刘斌怕被他诓了,让他举起来仔细看了看,才伸手把他们几个人的都接过去,刷地翻过墙头,彻底告别他的初中生涯。
一个月后,中考的考试结果出来。张平平考进一所比较不错的高中,季鹏、马钰、逄丽还有不少熟人都被录取到这所高中,郝峰考到另外一所中学。原来的小团队就地解散,郭雯英到职业高中去读财会,李欣则被家里安排进自来水厂,刚刚初中毕业的她,当起抄表工。
张平平与雯英她们分别时有些伤感,转眼就掩盖掉她的伤感的是,她又能跟季鹏在一个学校了。这几年,季鹏对学习成绩越来越严苛,几乎不跟任何人交往,张平平只有上下学时偶然会碰到他,再没什么机会跟他聊天。有回平平在路上劝他:“你咋不跟我们玩了,也不能整天光学习啊,总得有朋友吧?”
季鹏竟然很果断地回复她:“朋友不难有,等你优秀的时候就会有很多朋友,你不优秀没人把你当朋友。”平平认为他学得太多,脑子变傻了,他尽早会后悔。
季鹏以全区第三的成绩考入高中。他越来越刻苦,他的时间比张平平的时间精贵,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在大人的眼里,他总是很乖,跟其他男孩不一样。男孩们常常偷摸地结伴去新开的购物中心,那里的大型游戏机上有他们着迷的《魂斗罗》,要不就是放学后围在外面树荫下打扑克牌,或者干脆就在街头巷尾游荡,这些他都不参与。他参与的事情越来越少,班干部也不怎么积极当了,除了做题背书,就是抱着古龙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看。有时候嫌家里吵,他就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里看书,紧挨着门口那积着多年油污的灶台。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二)
张平平还在上小学时,偶尔有些南方人,穿着颜色深浅不一的劳动布衣服,踩着绿胶底帆布球鞋,背着各种工具进到他们的院子里来,拉长声调吆喝着“修……理……钢筋锅来”,“磨剪子来……戗菜刀”“耗子药哎,一剂就灵……”声音悠长温和,不急不躁,孩子们喜欢模仿他们特殊的腔调。人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都叫他们“南蛮子”,除去修补、磨刀和除害药这些实用手艺,也有凭借着巧舌如簧卖膏药、收古董、搞奇门邪术的,这些大都是合伙作战。
五年级时的一个周末,大部分人关起门在家中休息。院子里悄没声地走进两个南方男人,声称能从眼中取蛆虫。他们碰见一个人就推销自己的医术,说每个人眼里都有虫子,就像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必须得拿药打出来。躺在炕上午睡的丽芳妈妈听到他们的声音,起身从屋里瞭见有几个人围着他们,很好奇。她最近眼睛确实有点不舒服,老是干痒,决定让他们试试看。两个南方人把她一通鼓弄,“真的从眼睛里抓出来好几条细白虫子!”回家后,张和和震惊地向她姐姐讲述她亲眼所见的可怕事情,当时她刚好在丽芳家玩。他们俩跟丽芳妈妈要了多少药钱,张和和没注意。
九十年代起,巷子里的南方人多起来,成群结伙的出入,他们租下一些平房住在一起,仍旧操着当地人听不懂的口音,依旧被当地人喊作“南蛮子”。一时间,巷子好像被南方人给占领了,出来进去总能碰上,“四眼儿”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
电视上讲,“政府允许多种经营方式并存,鼓励发展私营经济。”张世良听到这样的新闻,不由得感慨,私人买卖在三十年之后竟然又允许干,他边看电视边骂骂咧咧:“载狗的,又弄成各人刨闹啦,瞎胡折腾!”骂完以后他又觉有点担忧,这么个变化法,老公家会不会哪天不给他发退休金?越想越担心,自己跑出去到处跟人打听,还亲自去单位问了一趟,单位说应该不可能,已经退休的人国家一直管到底,放心回去哇,他这才又踏实下来。
借着政策放宽,头脑活套的人们纷纷搞起个体经营,街面上小摊儿越摆越多,原本洁净的街道被搞得乱糟糟,街道部门干脆在马路边上搭起临时大长棚,把饭摊、服装点、小日用、化妆品、鞋包全部从露天营业收罗到棚子里。卖货阿姨的态度与往常的售货员大不相同,原来那些烦躁易怒的大板脸换成现在一张张笑意盈盈的脸,主动上来拉着张平平问想买什么,还把柜台里的东西举起来让她仔细看。新颖的服装是最受欢迎的商品,包头旧城的一条长街被改造成服装零售街,各式衣装吸引着全市的男女老少,那条街总是人满为患,两边的马路牙子上,全是商户自己用防雨布搭的各色棚子,挂满从未见过的新式衣服,蝙蝠衫,锥子裤,开叉西服,男女喇叭裤。
尽管杨二姊做的衣服不再招孩子们的喜欢,她还是继续按她的老样子裁剪衣服。新出的款式杨二姊不太做得出来,新式的面料她也没见过,她看着比的确良和涤卡更像塑料布的化纤,琢磨不出是用什么做成的,放在她的缝纫机一走线非常不服帖,张全胜跟她说那是石油做的,她哪里听得懂。这个世界一直把她往最边缘处挤,她完全看不懂不断出现的新变化,她只能生活在过去的世界中,她与新世界唯一的交集就是她的子孙,她就看着他们好好地生活。
张世莨更看不懂,市场上出现的商品全是过去没有的,变换又快,隔些天又有新东西上市,新颖的物质生活刺激着人们欲望的膨胀。新出现的生意人与张世茛年轻时完全不同,他们没有成形的规矩可遵循。
罗广威叔叔每次来家,都会兴奋地讲述他挣钱的新招数。譬如如何把五块钱进来的衬衫卖到二十五块,如何把产品夸大,如何让人买没用的东西,他喜欢显示自己的辛勤和头脑灵活。他说:“挣钱这事也邪门,可不是咱们加价狠,这会儿的人也怪了,就我那衬衫,你要是卖十块钱,他就没人买。我直接喊成二十五,一会儿就抢没了!”他也讲夫妻俩去南方倒腾衣服的辛苦,上千公里的里程,俩人要坐着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总是舍不得买卧铺,只买硬座,坐上两白天一晚上后,脚也肿起老高。进货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手里拎着,怀里抱着,为找点儿落脚地,求爷爷告奶奶的央求别人。各种气味混杂的车厢里,人和包裹永远挤得满满当当,夜晚的时候坐位下面都睡着人,有的人站着就能睡着。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改变。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三)
孟繁英很久没登门。
最近,她跟王惟仁赌气,在小区附近另外开了一家小卖部,从伊木乘火车来包头进些日用百货,好回去卖。她打算先在张全胜家住下,第二天再去批发市场看货。她挎着小包来敲门的时候,只有张平平独自在家。孟繁英仍旧拿着那副云山雾罩的腔调说话,像是来走红毯的领导,等着有人鼓掌欢迎似的。张平平压根没去听她来做什么,因为不管她做什么,她都不打算好好接待她。张平平的态度很纯粹,起初,孟繁英在她心中带着美丽光环,形象高大又完美,与圣贤紧紧相联,可自从杨二姊跟她念叨完孟繁英好吃懒做,爱耍心机,平平感觉心目中的完美被亵渎,自己的情感被愚弄,她的地位便一落千丈。
孟繁英敏感地察觉到异样,她使劲用眼睛盯住张平平,看着她坐在炕桌上头也不抬地只顾写作业。这样安静地过去很久,孟姨先崩不住了:
“平平,你今年多大?”她一改刚才的腔调,语气生硬地问她。
“……十四”张平平依旧不抬头,心里开始盘算,试试她生气什么样?
“嗯,倒十四岁了啊……应该懂事了。”每个字都冷冰冰。
“那四十多岁是不是得更懂事?”张平平把作业一推,往后一仰平躺下去。
“你这话是说谁呢?”她情绪不对了。
“不知道你爸妈教不教你,我们家的规矩就特别大。比如说,大人问话的时候,你必须得坐正抬起头回答,像你这样四仰八叉的,早就挨打啦!”她脸沉下来,张平平还是头一会见她变脸,话虽说得不紧不慢,但语气里明显压抑着怒火,果然,原先的温和有礼是装的。
“你们家规矩大,是不是还有在别人家白吃白住,外加挑唆是非的规矩?”
“你!”这回她真急了,脸憋得通红。
“你这小孩咋说话了?你说说我哪挑唆是非啦?”张平平还真说不出来,她是顺着杨二姊的话自己分析出来的。她确实很厉害,心机用得很隐蔽,明面上难让人抓住把柄。但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就更不用怀疑自己的分析。
平平正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张全胜从外面打牌回来。
“繁英来了,哈!咋没打个电话了!”他顿时兴奋起来,露出满脸笑,一边扭头斥责平平:“你咋不给孟姨倒点水?闷到那发甚呆了,没一点眼头见识!写作业就差这会儿功夫了?”张全胜看见张平平背对着孟繁英,很生气。
“没事,小孩嘛,长大就懂事了。”孟繁英瞬间换出一副温和地笑脸。
“越大越不行!”
张平平听见他的数落,愤懑地一摔门,躲到她的小屋去。
蔡玉梅下班回来时,孟繁英还在家里坐着。她跟张全胜俩个人喝着茶聊着天,一动不动地等着蔡玉梅回来做饭吃。看蔡玉梅脸色不好,张全胜又起急,她们娘俩这是一起不给自己面子啊。
“你是拿着个头脸给谁看了?她刚下火车,过来吃口饭咋了,不对?你咋这么副鬼绌样?人家进来坐了半天啦,连口热水也没喝上。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儿!”他追到厨房,压低声音向蔡玉梅提出一连串质问。
“你是老把盘咸菜圪塔端上来干甚呀?”也不是故意寒酸,蔡玉梅做饭确实不怎么会变换花样,今天又着急,再说孟繁英又不是外人。
“有甚吃甚哇!我没买菜,你们坐家里头连个菜也不去买。我一个人能顾上了!”
孟繁英四平八稳地坐在刚才张平平的位置上,冷眼观赏着眼前的鸡飞狗跳。
“没事,全胜,别说玉梅,我随便吃几口就行,路上吃过了。”她本来想住下的,结果被张平平一气改了主意,决定吃完晚饭就去住宾馆。
蔡玉梅又钻进厨房,熟练地整出一锅吃起来最方便的家常饭——大烩菜。这是家家常吃的饭,通常的作法是:把带膘猪肉切片煸出油、放葱蒜、花椒大料炒香,再混入土豆块一起炒出水分,撒上调料,最后根据人数扔进去切好的大白菜,上层放些豆腐、粉条,点些热水炖烂乎。这种做法,家里人多时最方便,用一口半米左右的大铁锅,上面蒸馒头、花卷或者米饭,一锅出来,菜、肉、饭全齐备。锅里的肉多少能看出这家人日子过得如何,大多数家庭是吃不上太多肉的,有时候用猪油来炖锅素菜,沾点荤香味儿,偶尔放些肉进去,家里孩子多的三五下就抢没了,不得不靠大人来硬性分配。今天没空买肉,蔡玉梅搞出一小锅素菜,用铲子把土豆搋烂乎,让淀粉的香味裹在白菜和粉条上。孟繁英端起碗吃得很香,看起来,她真是饿了。
“我说张全胜你去跑出租个,鼓捣这个鼓捣那个都没挣下钱,折腾得时间也挺长。人家徐宝林开了几年出租,大儿结婚给买的房。跑车每天拿的又都是现钱,他又从来不听我的……”四个人围坐在炕桌边吃烩菜时,蔡玉梅诉说起眼下生活的拮据。蔡玉梅家里最小,比起兄长们,她的见识从来就不够,年轻时错过老师变成工人,更让她没自信。她推想眼前这女人一向能说会道,到处做生意,见识广,兴许她能认同自己的意见,触动张全胜改变态度。
“他哪能干那种事了,跑出租的净是些没文化的!”孟繁英吃着馒头,面不改色反驳着蔡玉梅。
蔡玉梅满以为她会支持自己,没想到讨个没趣,悻悻地站起身收拾起他们刚撂下的碗筷,拿到外面厨房清洗。张全胜把用完晚饭的孟繁英送走后,又是一通埋怨:“家里来人吃饭,你就不能出个割上点肉?人家孟繁英说她根本就没吃饱!”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四)
杨荷荷在蔡家呆到初中,她与蔡玉梅相伴着长大,蔡家对她与本家的姑娘向来一视同仁。杨荷荷初中毕业后分配到石拐兵团,又被安排在当地矿上工作,后来经人介绍,杨荷荷与市里的一位男青年结婚,几年后从兵团调到市奶牛厂工作。蔡玉梅出嫁后,姐俩的感情依旧很好,经常来找蔡玉梅串门。荷荷的丈夫姓郭,在国营条带厂的保全工。他跟张全胜性情完全相反,凡事爱听老婆的话,喜欢老婆替他拿主意,对杨荷荷是百分之一万的满意,逢人便夸赞自己的媳妇,走到哪里夸到哪里,遇上大小事情便把荷荷往前面一推。
杨荷荷长大后没有小时候模样可爱,上排牙齿越来越前突,嘴变得拱起来,五官失去稚嫩的包裹,看起来有些奸滑。与保全工老郭结婚后,她生下两个姑娘,大姑娘专挑两口子的缺点长,长得两口子都不满意,小女儿则要俊俏些。荷荷个子比蔡玉梅高一头,说话声音粗,声势大,到处都能听见她的大嗓门。她一向心里藏不住事儿,嘴里憋不住话,好话赖话不经脑子由她说,也只有蔡玉梅习惯她,不跟她计较,要不然她也没地方去。要说自己的婚姻,倒没听荷荷姨抱怨过啥,唯独有件事最让她耿耿于怀。郭姨夫家共兄弟三个,只有她没有儿子。为生出男孩,她的第二个孩子是在七九年计划生育抓得最严时“顶风作案”养的,两人都受到单位处分,结果还是个闺女。她就给小女儿起了个男孩名字,叫“郭亦夫”,把她当男孩养。俊俏的女孩往往都不笨,郭亦夫学习也比姐姐好,只是从小被父母骄纵得厉害,听尽好话。荷荷来蔡玉梅家串门时万古不变的话题之一,就是称赞郭亦夫。“二多余这回考试又是班级第一名,哎,比她姐强。”在兵团那些年让她带上很重的后山口音,每句话的尾音要绕弯儿。“……我们也准备搬家呀,都是二多余给安排的,她姐甚也不行。”“……想让街道给大闺女找个合适的营生,街道上让我们给大闺女填申请表,她给填下个乱七八糟一大堆,唉,我们俩甚也不会闹,全是二多余给弄,人家娃娃一看就知道那空空上让写甚了……她姐”她家大闺女存在的意义就是陪衬二闺女的优秀。当初为回城,匆忙嫁给现在的郭姨夫,她很清楚,自己的男人没本事,除了听话没啥好炫耀的,大闺女又笨又丑不受她待见。于是,三句话不离令她骄傲的二多余。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五)
阴山南麓的平原之夏,乘着山影的清凉,揽着满怀微风,最是令人怡然消遣而不知有炎热。烈日也只在午后表现一番热烈,随后便退却激情往西而去,还给大地不冷不热的惬意。
夏日的傍晚悠长而透亮,清明的月亮和几颗闪烁的星星早已悬在空中,四下仍如白昼般亮白,天空像一张油画的画布,画者正在精心的调配着颜色,鲜亮的橘红色均匀地涂抹在远远的夕阳上,从鲜红,绯红,橘红,到橘黄,到暗黄,从远远的天际到高高的天空,涂满绚丽的色彩。慢慢的,画者的调色盘上,调出了暗红、绛红,取代了亮丽的颜色,深沉忧郁的蓝色,也逐渐出现在了画布上,红色渐渐消失了。整个画布的颜色越来越深,直到陷入黑色的无际中。
放学的孩子们愿意逗留在外,直到天光突然变得漆黑一片,才不情愿地各自返家。升到高中后,与张平平在一起玩耍的有新认识的刘静娅,孙蕾,还有她最亲密的逄丽。打沙包,跳皮筋间或着来,最近女孩们痴迷上校园里的体育器材,爬横杠、追双杠,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玩法。追双杠也是自己发明的,首先,所有的人出拳定出一个输家,赢的人坐在双杠的一边,输的人在下面转圈追,上面的人要快速的在两条杠子间切换,如果被摸到就得罚到下面追别人。张平平的周围总是围着爱玩的人,玩起来不顾一切,几个姑娘玩杠子玩得手上生出厚厚的茧子,有时候表皮会被整块掀掉,露出一大片细嫩的肉,等刚好上又继续玩。
逄丽跟张平平不在一个班,她在八班。这段时间逄丽的空闲好像特别多,总是来家找她玩。有时候还央求她晚上陪她住,说她妈妈去外地出差,弟弟在姥姥家。几个女孩精疲力尽地从杠子上下来,准备捡起书包回家的时候,逄丽又带着一副可怜兮兮的卑微模样,拉着平平要她别回家。“去了我给你做茄子,我做得可好吃了,好不好,陪陪我嘛……”平平知道她是害怕自己住,不忍拒绝她。再说,只有她们自己住的话,就没有大人管,任由她们随意折腾,还能躺在一张床上谈一晚上的心,这是少女们最喜欢的事情,但刘静娅和孙蕾都不能跟她们一起走,怕家里不让。
平平说回家告诉蔡玉梅一声的时候,逄丽兴奋得跳起来,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她好像总是担着份小心谨慎,难得有欣喜若狂的时候。逄丽现在住的家是幢老旧的筒子楼,她们只占其中的一间,楼道里是公用厨房。带镜子的大衣柜、冰箱、床、洗脸盆架,所有家具全部摆在家里,摆得乱七八糟,像仓库一样,做饭的锅碗瓢盆、案板、油桶和调料瓶子放在外面。平平没想到,逄丽竟然做出油糊茄子,正是她最爱吃的菜,真是意外惊喜。就着一大盘油糊茄子,平平足足吃下两大碗白米饭。饭后平平要帮她洗碗筷,逄丽坚持不要,她怕平平干完活以后不想再来。等她收拾完,俩人对趴在床上玩塑料跳棋。洗漱完准备上床前,逄丽又把她妈妈的衣服、皮鞋翻腾出来,两个人轮番试穿,胡折腾好一会儿,大概到夜里十二点多,才上床躺下。
张平平想起来她是月经第二天,特别多,必须小心铺好才能睡,不然肯定会渗到床单里,逄丽爬起来给她找来几层旧床单垫好。
两个少女并排躺着,脸冲着天花板,在四寂无人的夜里毫无睡意,打开了私房话匣子。班里的女生爱相互打听有没有来例假,如果你隐瞒实情不告诉别人,就会被认为是个小器的人,会失去朋友。这两年班里的二十多个女孩,只有几个女孩还没有例假,女孩们管这件事情也叫“倒霉”,有的承认小学就已经开始“倒霉”。张平平告诉蔡玉梅出血的时候,蔡玉梅神色紧张地连问好多学校里男老师的问题,问得她莫名其妙,平时不怎么管她的蔡玉梅,怎么突然问起老师的事情来。都问清楚了,她妈才告诉她,说这是例假。
平平铺垫好下面,重新躺好,仰面朝着白灰抹的天花板,横在中间的长白炽灯管晃得她眼花,她把目光移向旁边,问逄丽:“那你来月经了没?”
逄丽也平躺着,她把放在荞麦皮枕头上的小脑袋左右摇了摇。枕头的花外套磨出细毛,太久没有拆洗晾晒,散发出一股冲鼻子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平平家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每个枕头上都苫着块金线裹边的绣花枕巾,睡脏直接洗枕巾就可以,显然枕巾也有段日子没清洗。平平家的铺盖透着阳光的香味,蔡玉梅跟她的婆婆一样好清洁,见不得一点脏污。平平家一人一套自己的被褥,所有的被头上都缝着块白色毛巾做“挡头”,脏了就拆下来洗。一年还要搞两次被子整体拆洗的大工程,年中一次,年底一次。逄丽家的床上只有两床被子,都没有“档头”,被子分不出上下,死沉沉的一点不暄腾。
“多幸福,我真是麻烦,每个月都要折腾七八天,有时候不到一个月又来了!”得知逄丽还没有“倒霉”,平平有点羡慕。
“要这样搞一辈子啊,真头疼,干吗非得有这么个东西!”
“这样你将来才能结婚生小孩啊!变成女人。”
“我才不结婚,结婚有什么意思。”
“不用头疼,最后还不是习惯了,你听你妈妈经常念叨这个了嘛。”
亲密朋友之间的话题,随意多变。
沉默一会儿,逄丽略带忧愁的先聊起她的心事。
“我跟你说些事情……你别告诉别人啊。”
“嗯。”
“你知道我妈去哪了……她,没去出差。”
“……”
“其实,她早跟我单伯伯……好了,现在单伯伯就相当于是我爸。”从她难以启齿的的语气中,张平平感受到她的无奈。
张平平听着逄丽吐露她母亲的情事,脑子里闪过一副久远的画面。童年时,她被蔡玉梅派到邻居家索要分摊的水费,走到北面一排房子时,还没进屋里,便透过窗上的玻璃看到一个男人趴在邻居引娣姐姐的身上,正跟她嘴对着嘴,两人都笑得很甜……吓得她不知道往哪躲。逄丽说得“好了”肯定就是那样的意思。
“……那你爸从监狱里出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来……我单伯伯对我们还挺好的,我也不讨厌他……我觉得我妈跟他在一起也挺好,省得她老是一个人……”
“平平,我可羡慕你们家呢。”她又接着说,微弱的声音在深夜里听着格外可怜,这副情景把平平也搞得满心悲凉。
“羡慕我干啥,我最不爱听我爸没事就冲我妈吼,可烦他了……他现在看我也烦,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哪哪都不对,动不动就骂我,我不对你早干吗去了……”
“你学习挺好的,他骂你干吗?”
“我还莫名其妙呢,谁知道他看我哪里不顺眼!”
“我还以为就我被大人骂呢。每次拿着考试卷回来,还没进门,腿就开始抖,咋也控制不住……”
“阿姨对你要求太高。”
“她给我讲题的时候,把眼睛一瞪,问我会不会?吓得我不会也说会。”
家属楼用的公用厕所,在楼道最深处,厕所又脏又黑,一股骚气味,木头门有点稀松摇晃,两人晚上有要方便的感觉,谁也不敢去,只好在家里解决。
“你们班有找对象的没?”平平问美女逄丽。
“我们班里好泛滥啊,我是一点看不出来,都是听别人说才知道,这个喜欢那个,那个喜欢那个。”平平常常扔出一个话题来,自己再接住说,逄丽也不积极回应她,张平平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回应,她知道逄丽一直在听,她是个非常好的听众,你说什么她都不会腻烦。如果她真是一点没有兴趣,张平平会主动变换一个话题。
“唉,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逄丽又摇了摇她那颗放在味道很重的荞麦枕头上的精致脑壳。
“你那表哥还给你写情书吗?”她徐徐地问。
“啥表哥,那是我侄子,我大舅的孙子,哈哈,一个酸文假醋的书呆子。”
“他的信让我们班的张平平收到过,张平平把一封信给拆开在班里念了,确实写得挺酸的,嘿嘿……”
“他妈的,他咋这样?之前他拿错信,都给我送过来呀,我没看出来是拆过的啊,嘿,这兔子!可能是拆完又粘上了。我爸还老觉得他自己多有文化,看给我起的这名字,不男不女的,连男生都能跟我重名。”
“可能自己拆几封,也给你几封吧,也怪你那情人太能写。”
“我们家亲戚因为这事都炸锅了,尤其我大妗,言外之意是我把她孙子招惹成这样的,让我妈好好教育教育我,说是家里可不能出这种事儿……我招他孙子干嘛?他孙子是刘德华?长相也不行哪……我也搞不清楚他们怕啥,还怕我们俩生出小孩来?我们有那么着急吗?”
“你大妗想得挺深哪,还知道‘招惹’,她多大年纪了?”
“她七十多岁了吧,听说年轻的时候可漂亮,现在虽然有很多皱纹,但是一点也不觉得她丑。”
“有的人懂啊,你看那晓芬、丹妮,那是不懂的样子嘛……”
“生孩子,跟懂不懂也没关系……她们几个,哼,确实早熟……”
“你看不见吗?每次上体育课,两人一左一右靠在老师身边,光顾着他们前仰后合地说笑,让咱们自由活动去……”体育课是她们俩个班合在一起上的,是两个好朋友唯一的见面机会。两个班级的女生被编在一起,正好提供更多让她们议论的话题。
“……这就是水性杨花的意思吧……”
平平嘴里说着话,一部分脑子已经睡着。
“我告诉你个秘密啊,有人跟我打听你呢……”
“谁啊?”逄丽问她。
平平嘴巴也合上了,整个人瘫沉下去。
“睡得真快。”
“啊,我刚才说什么呢?”平平突然又激灵一下。
“行了,睡觉吧,明天再说。”
两个人的眼睛都沉甸甸的睁不开。不知过去多久,逄丽突然醒来,发现灯还开着,又光着腿跳下床,把灯关掉。
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开着灯睡,今天不用。
夜早已过半,那蒙古高原的夜色真清朗啊,水银般的光芒笼罩着大地,月光透过窗户泻了一地,丝丝银线般,把两个女孩的脸映照得雪样洁白,还有那错乱在一起的,舒展柔软的少女肢体。多年后,张平平移居他乡后,再见不到这样的月光,家乡的月亮,永远留驻在她的记忆里。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六)
母亲时常跟单伯伯在一起,有时晚上不回家来住,只留逄丽一个人在家里。
家里那么地静默,使得她练出一副好耳朵,她能清晰地听到沙尘一次次从窗棂上扫过的“簌簌”声,和其中夹杂着的,沙粒击打玻璃的清脆声响,或者门口地下那个水笼头的“滴答”声,一滴就是一晚上。若门外出现过路人的脚步声、或是咳嗽声,会让她感觉踏实些,但每次都要竖起耳朵仔细确定这脚步声是向远走,而不是向着自己家里走来。逄丽洗脸的时候,不敢闭着眼睛洗,明明看好周围什么也没有,一闭眼还是吓得马上睁开,搞得刺激的香皂水总是把眼睛蜇的通红,她也恨自己总是这样一惊一乍地。
有一天深夜,觉睡到一半,忽然肚子扰动地很难受,拉着灯,在床沿下找到便盆,正在方便,听见外面有隐约地响动。她全身的汗毛一下都立起来,撅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掀起布帘一角,有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往跟前来,前面那个右手正伸向门把手,一看到帘子被掀起,俩人转身就跑得无影无踪,逄丽在原地傻呆半天,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发癔症了。
独自在家时,为了壮胆,她便大声地背课文、背诗词。为了不胡思乱想,就不停地做题、看书。又一日深夜,她在家里翻到几本闲书,其中有本二战时期的珍贵影像集,满册的黑白图片,画面触目惊心,她气自己本来就害怕怎么偏偏翻这本书看呢?苏联战场的照片中,一幅特殊的照片吸引到她,一张绝美的面孔闭目躺在雪中,女孩漂亮的卷发和长长的睫毛像童话中的仙女一样……她以为图片放错地方,又见旁边小字写着:牺牲后的卓娅。原来课本里的小英雄如此美貌,跟她同样的年纪,便这样孤独惨烈地死去。她合上书摆到枕边,静静地躺着,等待听到母亲回来的脚步,等着等着便睡着,睡了一会儿又醒来,发觉自己整个身体失去重力,心也飘飘忽忽地,渐渐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声音也消失了,是不是自己已经像卓娅一样死去?如果她现在用小刀在手上划一道的话,血会不会一直流出来?试一试就知道,她想起身去书桌的抽屉里找小刀,却浑身沉重得很,哪里都不听她的使唤,怎样也没办法站起来,正在挣扎中,“哗啦”一声,门开了,又是个梦。
逄丽感觉到他们的动作,她没说话,继续躺着睡觉。龚老师和单伯伯摸黑脱掉外衣,一阵悉悉索索声过后,他们在逄丽的右边睡下。
其实,逄丽更愿意独自呆在家里,有书就好。
这段时间,逄丽母亲经常去外地出差,有时是真出差,有时是假出差。龚研华性格突然发生很大转变,人变得果断利落起来,不像从前那样总是怨气很多。不久前,她向学校和教委正式辞职,放弃教师的铁饭碗,去报社做了记者。这份新工作让她发现自己更多的潜力,她敏锐的洞察力,风风火火的性格和扎实的文字基础,使得她业务做得得心应手。逄丽母亲发现,你只要足够自信和大胆,就没人敢怀疑你的能力,就专业上讲,没几个是真正懂行的。工作越来越繁忙,她顾不上关注逄丽。她想,好在闺女学习一直很好,是个省心的孩子。
逄丽恋爱了,张平平还是听吴嘉宁说的。胖胖的吴嘉宁不知道逄丽跟张平平很熟,课间时,她惆怅地望着天花板,向张平平讲述那两个人大胆热烈的爱情,像是逄丽抢走了她的意中人。在那个不知道自己会爱谁,也不知道谁会突然爱上自己的年龄,每个人都可能是主角。很快,逄丽跟男朋友于大龙就手牵手的在校园中高调露面,张平平也亲眼撞见过。他们引来男生和女生们热辣辣的追随目光,两个人从大众前从容走过时,目光中都带着此生无悔的坚定态度。学校里当然有不少情愫的悄然发生,可最巴不得别人知道的就是他们俩,张平平很不解,逄丽怎么变得这样浮浅,难道年轻的恋爱不炫耀意义就不深刻吗?他们这恋爱是谈给谁看的?逄丽手中牵的那个男孩在足球队踢后卫,个头很高,性格文静,眉眼深邃,是被女孩们公认长相不错的男孩,据说全家在批发市场做服装生意,身上的穿戴也比较时尚。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七)
“哥!张艳儿那样的也不行,那你到底是要找个甚样的了?我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了?你不看看你多大了?咱们个人儿的条件也说不上多好哇?”蔡玉梅用力搓洗着客人走后留下的白瓷茶杯,发泄着胸中的愤懑,她也记不清,这到底是第几回给她四哥蔡璋玉介绍对象。姑娘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意见,可看他那头脸就知道他还是不满意,于是她没一点好气给他。
蔡璋玉,字鸿昌,比玉梅大四岁。他从二十多岁就开始相亲,今年四十八岁,还没找到让他觉得合适的,他的同龄人有的已经当了爷爷,他却连个对象都没找上,蔡玉梅真是替他着急得不行。他自己其实也着急,不然怎么会相亲相了二十多年,从二十来岁的女孩相到四十来岁的女人,把半个包头的姑娘都相过一遍,就是相不中。他自内蒙农校毕业后,在市文联帮忙做些写写算算的事情,干得还不错,人家给他安排进正式编制。按说他这样的条件,不愁找不到姑娘,可就是一直碰不上合他心意的。
张平平见过他相亲,也是蔡玉梅给他介绍的女孩,当时四舅也不算年轻。女孩是蔡玉梅厂里新来的工人,从土右旗镇的公积板村集体招来的。女孩性情开朗朴实,小圆脸上长得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面皮细嫩,一点儿不像经常干农活的人,说话也干脆利落。蔡玉梅观察这姑娘品行也不错,要是介绍给四哥还能帮她变成城市户口,两全齐美的好事。那女孩觉得能嫁到城里肯定是件好事,听说对方又是大学生,还是蔡师傅的亲哥,在机关有正式工作,因此对他的年龄并不太介意。
互相认可后,两人约在蔡玉梅家中见面,女孩坐在地下的椅子上,蔡璋玉坐在炕头。没说几句话,他便用两只眼睛把姑娘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扫了好几遍,又将人家祖祖辈辈的底细盘问了半天。问女孩祖上在哪里,是什么人物,父亲喜欢做什么,母亲性情如何,哥嫂人品怎样……女孩走后,蔡玉梅问他,你把人家盘查个底朝天,你到底怎么想?四舅扭捏半天,才找出个理由:“人也还可以的,就是,呃,她这个皮肤颜色黄,脸上的黪痧太多啦。”他当时挑出的毛病,连一旁的张平平也差点笑出来。“四舅舅,你咋看得这么细呀,就跟皇上挑贵妃了,哈哈。”
今天看样子,蔡璋玉还是会挑出些任谁也猜不到的毛病。
“你快不用净找没的说了,回回都是载样儿!你到底是看张艳哪不行?你嫌人家二婚了?”蔡玉梅话说得激动,把洗好正在擦拭的茶杯摔碎一个。
“也不是。”
“快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这个岁数指望哪家黄花闺女能找你,为甚找你了?你是家里头有金山还是有银山了?还是你个人儿多大本事?”
“我找谁也肯定是真心相待,对她不会差。”
“对!说得没错!但是,你要是嫌人家二婚带个娃娃,你就不要让人来看,载不是让我瞎浪毛了?这么大年纪,多学点人情世故,替别人考虑一下,你让我咋跟人家回话了?”蔡玉梅在张全胜面前讲话时,可没这样牙尖齿利。
“也不是二婚的事儿。”
“那又咋了?”
“就是她这个谈吐……”
“要甚谈吐了?给你介绍的都是本地土豹子!要谈吐你上大城市找去哇!”
“那总得有共同语言哇,得能心心相映了哇。我爱那种知书达理的女人,你看看谁是个知书达理的?”
“你老这么多吹毛求疵的事儿,你就再别让人介绍了,你看现在,谁还给你介绍了?见一个不行,见一个不行,早我就想数落你,好在你那会年纪也不算大,你可可你现在都甚岁数了?三哥的孙子也快结婚呀!你还要知书达理的,你还要能给你生养的,二三十岁的不找你,四五十岁的,哪能生养得动了?”
“我刚才就看张艳可能身体不行……”
“哎呀,你快,真是,我不知道说甚了。要不是那会儿妈妈安顿我照顾你四哥,我才怠要尿逑你!你到时候领养上一个倒完了!我给你介绍对象不知道得罪下多少人!麻逑烦!”
“还是个人儿生的亲,为甚要别人的娃娃……”蔡璋玉的血统情节不知是何时产生的。
没过多久,蔡玉梅又接着给她哥打听单身待嫁的女人。二哥和三哥都离开包头在外地定居,大哥不管蔡家的事情,最亲近的就只是她跟四哥俩兄妹,尽管她被四哥找对象的事情气得没办法,但是她不着急谁着急呢?